闽南古早味糕点小食盒里面的小吃都有啥呢?好吃不?

之前在飞魔幻上看到过一篇,看完之后感到很心酸。再更一篇,也是这个作者的文看来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作者的文笔,贴一篇她的民国文。有雁眠春一方鸣被人引进来时,屋里头乌烟瘴气。碧玉牌九敲在桌上剌得人耳朵疼。七八个人围着一张方桌玩得很欢。周闵琛坐在最正央。身后站着个穿芙蓉花样高开衩旗袍的漂亮女人,拿手臂倚着他的肩膀,替他看牌。后来认识了,方鸣才知道女人叫婷姐,是周闵琛的老相好。领她进来的人弯一下腰就走,屋里没人在意她。方鸣就握着手提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天花板上悬着八瓣重帘水晶灯。上海的天常阴,大白天也要开灯。那光被牌桌上女人的钻石戒指一晃,折出了凉凉的一束,仿佛冰刀,又摸了几圈牌。周闵琛点了个炮,立刻有下家将牌重重一推,大家都笑。婷姐拿葱段似的指头戳他的脑门,笑起来声音细细的,很好听:“看看你都办的什么事?”他嘴里叼了支烟。没有点,说话有些含糊,方鸣听进去一些。是说运气不好。婷姐是地道的上海人,蛮会打趣,一双臂缠在他身上说:“红颜祸水,英雄难过。您哪,这叫有一得必有一失。”她说话时拿眼瞟了一下方鸣,就松开周闵琛,拎了大衣要走,屋里人有眼力见儿,纷纷作别,门忘记被带上了。方鸣很乖地走过去上锁,一转头就瞧见周闵琛摊在鹿皮绒沙发里。整个人懒得像是没骨头。她站在那儿任他瞧,过了一会儿他才满意,起身走进里间。方鸣知道无路可退,也跟着走进去,里间是靠海的屋子,整个屋里就摆了一张大床。周闵琛站在落地窗前,一丁点光也被他挡了干净。他见方鸣总不说话,笑了一下,问她:“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女大学生,经了西式教育,又有东方人的矜持,该对这种事深恶痛绝。不是该骂我是个人渣吗?”方鸣点头:“从前也这么想。”她和阿爸相依为命地活在鸽笼里,阿爸贷款买车做抛岗生意,两人省吃俭用,但钱在上海还是流水一样花出去。有钱人开车撞死了人,却诬陷给她阿爸,巡捕房不敢得罪地位高的人,就抓了她阿爸进去。时年不好,监狱里关的人穷凶极恶,她阿爸太老实,成了出气筒。她去打官司,被人劝回来,顺带给她指了条明路——管这事的人嗜色如命。方鸣权衡再三,托人交上—张照片,过不久就有人来找。周闵琛视线落在床角,方鸣会意,走去坐着。他拿烟擦在鼻尖下闻:“找我办事的人多了去,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方鸣想了一下,说:“因为我够漂亮。”她说这话时依旧一脸冰冷,说得一本正经,周闵琛笑起来,但她没有高估自己。如果她生在高门,肯定有大报小报天天追着打探消息,夸她倾国倾城。可她没有,她太穷。“漂不漂亮,要脱了衣服才知道。”他故意说。方鸣放下手包脱外套,里头穿着件白衬衫,还是校服,扣子很多。她伸手解扣子,被走来的周闵琛按住。他生了副好皮相,但笑起来总有些痞:“我来吧。”二方鸣没有经历过情事,整个过程半点欢愉也没尝到,只觉得疼。那疼是一阵一阵的,周闵琛会容她适当喘息。她像一尾垂死的鱼,被人好心地放生到海里,只是那人捉弄她,过一小会儿就又将她捞出暴露于空气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眩晕,失去知觉前到底是想,或许求饶会好些。醒来已是清晨,如镜的海面阳光涟漪,海风吹在玻璃上被弹回,盥洗室里有水声。嘎吱一声停了,周闵探穿着及膝的浴袍走出来,拖鞋底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湿脚印。“醒了?”他坐在床沿拿干毛巾擦头发,有水珠迸到她身上。方鸣没回答,他自讨没趣,拖了张藤椅进屋坐在窗前太阳。浴袍划开一角,露出他麦色的肌肤。他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手掌抚着把手的藤珠满是玩味地问:“我听人说,你是有男朋友的?”方鸣知道不能得罪他,总算回答说:“是。”“可你直到昨晚还是处子?”她望着海滩,眼里没有焦距:“是。”周闵琛嬉皮笑脸地问:“他是不行吗?”不知道方鸣听没听清问题,在周闵琛看来她几乎是在胡说八道了。因为她说:“是。”这话说完,她竟然笑起来,笑是很美的,像人间四月芳菲尽,一种颓靡的令人心醉的美。周闵琛—时间竟由心里生出怜爱,觉得她实在好玩极了,走去拿双臂圈住地,方鸣没动,任他把持不住地又在她身上乱捏乱揉。可她也有仅剩的倔强,咬紧牙根,没发出一点声音。事毕,周闵琛抱她去浴缸,洗完澡穿回形身白衬衫,她很瘦,衣上竟有肋骨的痕迹,周闲琛体贴地给她披外套:“天冷了,该穿毛衣,下回带你去买一身。”方鸣顺从地点头,当他是温柔乡待惯了脱口而出的场面话,说:“我回去上课。”她转身要走,被周闵琛拉住胳膊,手下移,又握在她腰上:“我送你。”她不动声色地挣出来。周闵琛将手插回口袋,挑着眉毛说:“你当我是吃素的?你以为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自己走回去?”在学校边上下车之后,方鸣请他照看阿爸的事,只得周闵琛一点头,她立刻转身朝校门走去,他把车停在路边过烟瘾,火星明灭,一闪一暗。方鸣在校门口撞见了什么人,逃也似的离开。校道上种了一排树,不晓得是什么,倒长得新奇。长长的枝上有密集的小叶从花圃里探出,只顶端才开着一朵又红又艳的花。方鸣跑得太急,一朵花打在脸上落下去,碎成了五瓣。她呆呆地站住,周闵琛叼着烟开车走,心底奇怪起来——被一朵花打哭了?三周闵琛后来碰过很多女人,然而兴致索然。他总念着春日里碎成五瓣的花,于是跟着念起方鸣。这念头愈演愈烈,转为一种局面,救她阿爸出局子,他要方鸣过来;帮她阿爸安排住院治疗,他要方鸣过来;连带后来她阿爸一周挂一次抗生素,他也要方鸣过来。这个女人太安静,安静到像冬眠的蛇。他要提防她随时反扑咬他一口,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迷得七荤八素。除去请他关照父亲,方鸣没跟他要过什么。他抱着她在阳台晒太阳,一只蝴蝶停在兰草上,他伸掌去捉,被她拦住:“别动。”周闵琛亲在她的脸颊:“好,不动。但你得说想要什么。”她被晒得昏昏欲睡,像颗糖栗子,甜甜的,被逼急了才说:“买套画具吧。”艺术永远与穷困绝缘,而她最大的愿望是学画画,去巴黎留学。他果然带她去泰兴百货买了整套画具,明明不用给他省钱,她依然没有忘记讨价还价。周闵琛坐在休息区静静地看她,等回过神了,才发现最近自己身边只剩她一个女人。他陪她去医院看她阿爸,方鸣不准他上楼,他竟也听话地在楼下等。乍瞹还寒的时节,下了雨很冷,周闵琛怕淋到她,就撑伞倚在车边。方鸣一出来他立刻上前搂住,把她塞回车里后他冷得直跺脚,方鸣奇怪道:“你穿得不少。”周闵琛叫唤:“什么不少!我才穿了两件半!”方鸣觑他一眼,问:“那半件是什么?”他大喊:“是短袖啊,短袖!想哪儿去了……”周闵琛抱怨的时候斜眼去看,连她也被逗到一般,偏憋着不肯笑,最后背过身去肩膀轻微地颤。大雨浇湿天地,车外是黑暗的一团,她的笑映在窗上明亮清晰,折到他眼里去。可她毫不知情。周闵琛在掌心哈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焐着。车停在老榕树下,有小果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顶棚上。他们静静地坐着。方鸣没有推开他。他和方鸣最平静的时候,后来回想起来,也只这一天。而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四女人于周闵琛只是较新奇些的玩意,他新得了一个,宠得很,他在不久前调任到天津,新地方,他是个爱玩的性子,常带人去逛。天津近两年有洋人频繁出入,带进许多舶来品。大一些的百货店铺都会卖洋货,丝袜和口红,林琳缠住他央求着说想看。柜台摆着新进的香水,店员很年轻,穿商场统一的蓝旗袍,黑袜黑鞋,扎着低马尾,显得憔悴,见人进门很有礼貌地弯腰。林琳要试,挑不出味道,店员摁下气泵,香水晕在空气里像是雾,她另拿手用薄棉片沾一些下来递给林琳闻。林琳爱挑,店员一丝不懈怠,店里很快串了味闻不清楚。她挑得脑袋大,拿几张棉片过来撤娇要周闵琛选。他就大咧咧地抛出一句:“都买呗。”林琳惊呼一声,笑起来娇媚,又有从洋人身上学来的法式优雅。有时候看起来可爱,有时又觉得不伦不类。周闵琛忽然看得烦,只捺着性子说:“那边一家珠宝铺你也去挑几样,省得天天走路,高跟鞋蛮磨脚吧?”周闵琛留下付钱,快走到收银台了忽然转头对店员说:“给我介绍两款男士香水。”对方领他到柜台前陪他试几样,她拿棉片挥过沾水雾时姿势优美,像临摹彩虹。周闵琛总不满意,末了问她:“你喜欢哪一款?”店员静静地垂着眼皮:“我买不起,都不喜欢。"他笑意连连:“给我挑款能盖烟味的吧。从前你总说我身上烟味大。”店员只顿了一秒,就伸手从雕琢精美的琉璃瓶里翻了瓶出来,才要试,周闵琛就抢过去喷一些在指尖,捉起她的手涂在腕上。她紧绷着握拳挣扎,他只好拿很低的声音威胁:“如果我待会儿不买了,你该明天就丢了工作?那你那躺在医院里的阿爸怎么办?”她果然不再动,周闵琛的指头轻轻游移,甚至圈了一圈用以丈量,她瘦了很多,四年来该吃过不少苦,袖子下的手腕只纤细的一截。但皮肤雪白,透出交错的淡蓝色毛细血管,他这样牵着她,很容易产生扼死她的冲动。但终归,他只是说:“好久不见啊,方鸣。”五重逢太过平静,周闵琛走时轻描淡写地说:“你后来在我跟前装得太乖,没想到也会偷了钱带你阿爸跑。”方鸣握了一下拳,他笑笑,“不重要了,没有你,也有别人。”之后的一个月依旧风平浪静,大概岁月早将他那些玩心消磨干净了,方鸣白天上班,下班就去医院陪阿爸说话。医生走过来通知她又该用什么药了,她只能说是。到处都打仗,铁道路线边修边炸,西药畸形地贵,从前带出的钱也早不够用了,而她的牵累有很多,生活像是—张大网。出了医院她去咖啡厅,点了杯最便宜的咖啡之后才能借用电话。接电话的是个老妇人,寒暄几句又换了个人来。没人说话,对面满是咔哒咔哒的响声,方鸣听得笑起来,鼻子酸酸的,她连忙吸鼻子,挂了电话。她在夹缝中求生,她阿爸也是。医院在几天后下了病危通知,手术有风险,但不做肯定是死。可她根本凑不出钱。她在出租屋里想了一晚上,次日还是去了司法院。天阴阴的,飘着小雨,一辆车驶过,方鸣就丢了伞跑着追车。周闵琛放慢车速,好笑地看她拍车窗。她狼狈不己,浑身是泥,周闵琛却踩下油门火上浇油。车像利箭离弦,方鸣得了满身泥蹲下去喘息。伞弄丢了,她又在雨里等了一会儿,周闵琛一直不出来,临到天黑才有人出门递给她一张相片。那是十七岁的方鸣,齐肩的发,那时眼底还有光——当初托人帮忙,她交的是这张相片。来人转身,方鸣跟上去被带到一间房间。又等了很久,她捏着相片发愣。周闵琛走进来将毛巾摔到她怀里,她还发着呆,他无奈地走过去替她擦头发。不知哪来的风吹动灯帘,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好似缠绵的模样。他摸着她冰凉的脸,到底笑起来说:“方鸣,所以我说你做事该给自己留条后路。”话里话外皆是报复,他身上烟味浓烈,埋没了植香木的后调。紧接着,周闵琛扔了毛巾坐到床上:“背弃我一次容易,再来求我可很难。”方鸣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眼里竟有恨意。恨到最后化作笑,淋了雨两腿像烧了火,她又生得美,这样笑着简直潋滟出无边艳色。她反手褪下呢子外套上前,用一个不娴熟的吻堵住周闵琛的唠叨,唇瓣厮磨间竟然有血。周闵琛将她反摔压住,她伸手来抱他,不像天鹅,像是歌唱第一支并最后一支曲的荆棘鸟,等待曲毕将胸脯狠狠钉进荆棘的剌里。他会是这棵倒霉的荆棘,染上她的血中毒死去。方鸣睡醒时浑身都疼,周闵琛蜷在她身边握着她一只手,耐心地给她涂雪花膏:“手都裂了,不漂亮了。”她“嗯”一声,觉得在做梦,周闵琛又很宠溺地揉她的脑袋,“下回带你去剪个新发型,现在这个可真土气。”时日呼啸而来又转身离去,留下迷途的人滞留旋涡中心,却总以为时间停在了那一年。那时周闵琛非要带她去理发店做头发,她不肯,周闵琛就陪她一起。理发的师傅问她想认真剪还是随便剪,她认为这问题就有问题,就稍侧脑袋去看面临同样问题的周闵琛。周闵琛淡淡地说:“认真剪。”方鸣摆正脑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镜上还印有一支秋海棠,她也淡淡地说:“随便剪。”理发的师傅全程没有再同她搭—句话,之后,方鸣心满意足地等周闵琛而他抱臂打量了她很久,决定去给她买顶假发。时间能停在这一日,也是很好的。六周闵琛白天去司法院出勤,方鸣惦记着百货大楼的工作收拾好要走。门被反锁,敲了一会儿才从外头打开卫了下脚,很客气地请她回去。于是,她知道,自己算被他软禁起来了。周闵琛晚上回来时她没多问,他很自然地开口说替她把工作辞了。他拎了个手提包,放到桌上有哐当的声音,打开就是她日夜经手的香水罐子。周闵琛挑了罐巴宝莉放到她手心:“都给你买了,会喜欢吗?”方鸣不说,只是有些卑微地问:“能不能在公寓里安个电话?我想常和阿爸说话。”她从前太倔,大概真的吃了苦头,逼着自己服了软。周闵琛听得比她还委屈,将她抱进怀里。她后来很乖地在公寓里等他,多半时间发呆,偶尔打电话,也偶尔画画。周闵琛将大衣挂在衣架上,走过去,发现她坐在一张画板前呆呆的,画纸还是白的。他伸手揉她的脑袋,等着她说句话,晚霞如烟雾,蔓延在她的鬓角,方鸣面无表情地欢迎:“你回来了。”这话是周闵琛要求她说的,他微笑低头吻在她的嘴角,用既定的方法约缚她。她阿爸做手术那晚,周闵琛总算带她去医院,陪她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来回的护士和医生,有病人被推进,又有尸体被推出。她像一抹魂魄,只眼珠偶尔被光影牵动。天亮时,医生终于走出,有些心惊地向周闵琛汇报。他皱眉去看方鸣,她像早有所料,木木地点头。周闵琛买下一块墓地,下葬那天飘了小雨。她在天津没有其他亲友,周闵琛撑者伞陪她。黄土覆下时,方鸣的表情才出现一丝裂缝,悲切慢慢涌出来:“他也曾想做个记者,结果只是为我奔波劳累一辈子。”“我和阿爸从前在上海住的房子都没这块地贵吧?”她望向远处归林的鸦子,笑得很莫名,“有钱真是了不起。”周闵琛压下眉头,握她的手紧了两分。她顺势侧抬头,朝他幽幽地一笑,那笑热烈,像是再不必惧怕什么。周闵琛蓦地将她提到胸前,黑伞落下来,成为花的形状:“你敢再逃一次试试。”雨景朦胧,千山如幻,她模糊得跟水汽一般,好似多哈一口气就能散了,但那笑始终没有消失。方鸣没有逃。不但没有逃,她还很认命缩在公寓,认命地沦为玩偶。她会画画,日复一日地画窗外的夕阳。周闵琛给她带来一口砂锅后,她也研究菜谱,偶尔煲汤等他回来。这像麻醉剂,他捺着性子等她切开伤口。但她很乖,很听话。三个月后,周闵琛终于松懈,而她把握时机骗过卫兵逃走。方鸣没有逃多远就又回来,卫兵依旧客气地请她进屋。残阳如血般蜿蜒,周闵琛坐在最惨烈的暮色中央。他抱着什么,轻轻哼歌。从来都是她等他,担惊受怕,凄惶无望,他孤零零地坐着竟然也有凄楚的错觉。“回来了。”他以笃定的语气说,方鸣只觉眩晕。现现被他抱在怀里,而他很温柔地俯下身吻在她脸颊,现现怕生,缩成一团不敢动,瞧见她进来才低哑不清地哭出声。她扑过去,被周闵琛反手推到床上后,又支肘迅速爬起,而他居离临下,用皮鞋将她一只手腕踩到陷入羽绒被中。并不会疼,但他总算又能见到她哭。卫兵走进来抱走现现,方鸣大喊,像只困兽一般挣扎,周闵琛反剪她的双手在头顶,忍受和她同等的痛楚,“孩子这么小,连话也不会说。我只査到你两年前嫁给了一个瞎子,原来方鸣你,还给他生了孩子?”方鸣张嘴咬他,被周闵琛甩进被窝里,他手上一排牙印,床单上滴血如落樱。她已筋疲力尽,周闵琛俯下身拿手拍她脸颊,笑着说:“机会我给过你了。以后我再不会可怜你。”七周闵琛折磨方鸣两个月后,带她回上海,坐火车时有很多女人来送别。周闵琛料定方鸣不敢跑,缱绻十足地替她盖了件大衣,又吻在她的嘴角。她木木的,不懂避开,周闵琛一松手,她就靠在窗玻璃上看站牌。他下车收临别礼和拥抱,被人三催四请才回车厢,剥开糖纸,塞了颗巧克力到她嘴里:“嫁给一个瞎子,生了一个哑巴,死了你阿爸。”他罪恶地嘲弄她,“方鸣,你的点儿可真够背的。”方鸣没有理会,静静的,巧克力化开,原来是苦的。现现不会说话不单因为年纪小,还因为方鸣怀着她时舟车劳顿。刚生下来时现现不会哭,助产士倒提她的双脚拍出一口痰才令她活下,可她再也不会说话了。上海天幕的白云总爱堆积聚拢,沉成了乌云压在胸口让人气闷。方鸣原来话就不多,再大的公寓也成了鸽笼囚住她,周闵琛以为她也哑了。她日渐消瘦,枯萎垂死,周闵琛偶尔会让人把现现抱过给她看。那时她才有精神,会把自己收拾得很好,边说话边打手语,逗得现现笑起来。天黑时,周闵琛要把现现送走,她知道不能抗拒,但太舍不得,低头一直一直吻着她的脸。他皱眉去掰她的手,她的颤抖令他以为触电。方鸣抬头时眼中含泪,因为现现在跟前才习惯性地笑,但那泪静静淌了一脸。她憋着声音不想吵醒现现,扯着他大衣一角,肩膀一颤,泪就滴在他锃亮的皮鞋尖:“再一会儿……”怜悯只在他心头徘徊了一刹,当周闵琛想起她的所作所为,又一把将现现抢进怀里,方鸣跌落在地又迅速跟出。她在门口止步,看着现现被卫兵抱走送上车,终于蹲下身去。晚餐很丰盛,周闵琛请了营养师为她调理,但周闵琛吃完时,她大概才只尝了两口。他坐过去喂了一勺到她嘴边,方鸣避开,他端着碗将背贴到椅背上,下一秒猛然将碗倒扣在她跟前。“你就饿死自个儿。”周闵琛翘着腿好整以暇地说,“以后我帮你把现现养大,让她替你。”她没力气和他吵,伸手将碗翻过来拿筷子把米饭播回碗里,小口小口地咽。周闵琛冷眼看着,心想她疯了。一碗饭勉强见底,方鸣伏在桌子上,几乎要呕出来。重复的日子,方鸣记不清被他关起来多久。春天的上海晴天和梅雨交织,天晴时是很好看的。一盆兰草还没回春,干枯枯的,也有蝴蝶肯停在上面。她想伸手碰一碰,又怯怯地缩回。身后一只手伸来要帮她捉,她吓坏了,突然站起来:“别动!”蓝翅蝴蝶被惊飞,方鸣被周闵琛抱在怀里,他的头埋在她发里,说:“好,不动。”时光重叠,还像是方鸣刚能接纳他的时候。她的头发干燥,像是囚鸟渐渐褪色的翅羽,周闵琛拥着她柔声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八太久没出门,方鸣几乎无法直视光线,下意识地眯眼。周闵琛伸手替她挡了一下,牵住她的手慢慢把从前逛过的地方再逛一遍。百货大楼因为战争陆续倒闭,周闵琛带她去仅存的几家,买了毛衣,剪了头发,试鞋子时还亲自蹲下去给她换。她太虚弱,说了声累,周闵琛把她送到活动棚子下,就走到远处去买热牛奶。方鸣倚在藤椅上闭毯眼睛,听到有女声喊她名字,朦胧地睁开眼,女人在旗袍外头套了件紫色粗呢,见她醒来笑了一下:“果然是你。”婷姐与她有过几面之缘,但周闵琛从前女人很多,能让她记住实在不容易。她刚逛完商场,香水、丝袜堆在脚边:“我猜他要折在你手里。那年你一走进麻将室,小少爷整颗心都飞出去了。明明盯着牌,出手却稀里糊涂地给人点了炮。不晓得是不是想赶人走呢。”方鸣又闭上眼,婷姐话多,听得她发困。“后来你忽然不见了,他跟发了疯一样。烟抽得很凶,女人换得也勤,可大家都晓得,报上寻你的启事全是他花钱挂的。”“那回他说你可能去了天津,我问他找到你了要咋办,你猜他怎么说?”方鸣掀了下眼皮子,婷姐笑着摇头,“他说‘我杀了她。’”婷姐才走,周闵琛就端了热牛奶到她身边。方鸣接过去,看他自己咬着一根时兴的冰糕。周闵琛瞧见她的目光,将冰糕递到她跟前,只是逗逗她。
可她想的与他猜的从不一样。方鸣抿了一口,仰起头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周闵琛愣了一下,冰样化了滴在大衣上。他只顾将她嘴角沾到的冰花拭下,很可惜地说:“我说过我不再可怜你。”这答非所问,但方鸣只是“嗯”一声。晚上,方鸣缩在他怀里,难得不是背对,也难得软声:“你把现现送回天津吧。”周闵琛笑着等她的下文,问:“你不想常看见她?”她很虚弱地说:“她和天津照顾她的阿婆更亲,你可以派人在那边盯着。”她的发黏黏的,周闵琛伸手替她拨开,又问:“你会乖吗?”方鸣点头,抵在他胸膛上睡,迷迷糊糊的像做梦,脑子里又十分清楚地记起婷姐走前的叮嘱:“他其实是有未婚妻的,周家近几年出了太多事,光景不比从前,很需要这场联姻。未婚妻和周老太太都不好惹,你自个儿小心。”周闵琛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方鸣愣怔地落了泪下来,她心底和夜一样是黑漆漆的。九周闵琛得了消息赶回公窝时,东西已经被七七八八地砸了,方鸣被人搡倒在地,有男人接近去剥她的衣服。他眼都红了,拔出枪指着唯一安好的沙发上坐着的凯丽,只说了一个字:“滚。”凯丽不怕他,迎着枪口轻蔑地看他:“周闵琛,有胆子你一抢把我崩了,看谁能给你收拾周家那个烂摊子?”枪口抵在凯丽脑门半分钟,他强逼自己放下,走去抱起方鸣下楼。雨是绵绵的,洒在他背上。在车里坐定后,周闵琛脱了大衣给方鸣裹上。她脸色奇差,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冷汗潸潸而下:“孩子……”周闵琛才发觉抱过她的手黏腻,车窗外霓虹妩媚,照在他手上竟是血的颜色。孩子千辛万苦才保住,她是太瘦了连怀也不显,其实孩子已有了七个半月,方鸣在单间醒来,周闵琛从窗边薄光中走过来,抬手抽了她一巴掌:“为什么不说?”方鸣没说话,他又抽了一巴掌,同一边脸,打得直接肿起来:“为什么不说!啊?你给老子说话,我痛恨你跟个死人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说。”她终于肯回答以极其平静的心态,“周闵琛,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打从她遇见他,她就被迫上了赌桌。他豪掷千金,她一无所有,随即押下,爱情,自由,梦想。从他的车走下回学校,她撞见恋人眼底的嫌恶。她好不容易才接纳他,又迫于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她想抛下一切追逐梦想,可她又有现现,还有阿爸。后来明知阿爸早已回天乏力,可周闵琛又出现,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乖乖得回他身边,博求一线生机。可她没有赌运,次次输,步步错。岁月冷冽,拂尽吉光片羽,方鸣长舒一口气,低低地笑起来:“周闵琛,我从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呀……”她眼角蓄了很大一滴眼泪如同珍珠,半晌才缓缓沿着鼻翼滚落。周闵琛心惊胆战,惶然无措,只能受她蛊惑坐下拥住她。她的身躯是细细的一段,不堪一掌而握。十他们没有提起之前的龃龉,周闵琛天天去陪她,小单间外守卫一层又一层。他给她带了画板过来,方鸣说画技早已生疏,却还是难耐地请他在床前支了画板。周闵琛弹她的额头:“不说请字。”话罢却是久久无言——这种久违的亲近,其实更可怕。日落的时候,方鸣调了绯红和钴蓝,拿起一支扁猪鬃时又忽然对倚在身后的周闵琛说:“你坐窗户边上。”他受宠若惊,乖乖走去摆了个眺望远方的模样,只一会儿,又转头来看着她。画到夜帷方支,方鸣搁下笔,他才敢动弹走去看,而朗待落空,那画上依旧只有定到生命尽头的太阳。周闵琛失笑:“我是拿来摆好看的吗?”方鸣倦极了,靠在枕头上就睡着了。两个月的调养才让她腹部微耸,周闵琛不敢吵她睡觉,轻轻抚着他与她的孩子,所有一切太过完美,有时让人恐惧。是个男孩,孩子很健康,大概因为方鸣所有的营养尽数输送给了他。方鸣没醒前,周闵琛抱着孩子又啃又亲,心里只剩一个想法,要宠得他上天入地,又要宠得他无法无天,这会是天底下他最爱的人,可方鸣一醒,周闵琛立即将孩子丢到护士手里,跪倒在她床边,他与她十指相扣,他吻她的指节,天底下,他眼里只剩了她一个。孩子倒被周老太太更宠些。他兄弟三人,大哥二哥都出了事,好不容易才盼来一个孙辈,到底让她松口了:“时局再不好,你爸还能顶着,凯丽,你不娶就不娶吧。”老人家抱着孩子摇啊摇,满脸慈祥。方鸣还没出月子,总是困倦,翻了身就又睡着了。周闵琛走去体贴地给她盖毛毯,垂眼看她,心满意足。周闵琛心大,孩子早早送去给老太太养,家里另请几个月嫂,就怕喂乳水伤了方鸣的根骨。孩子加剧了方鸣给他的毒。刚出月子头几天,周闵琛总抱她到小花园里敢步。种了不知多少种花,四季总有能开的。方鸣识得,他不识,她随口说给他听,周闵琛眼巴巴地如沐梵音。这幅样子与他之前的残暴相比实在太过于可笑,方鸣像是笑起来,不肯让他看去,推开他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周闵琛不紧不慢地跟着,待她回头,入目的只有玫瑰。方鸣站在玫瑰丛里淡淡地问:“周闵琛,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这问题她从前问过,那时他说他不再可怜她。现今,周闵琛只有跪伏在她脚边的冲动,所以他告诉她:“是呀,我很喜欢你。”从你被不知名的一朵花打哭时,我就喜欢上你。这是方鸣第二次在他跟前笑,美得快要幻灭了。然后,她伸来一只手,等他走近后牵住他:“我知道了。”尾声周闵琛被派去四川开会前,说要给她带苦荞茶和苹果干回来。等他回来后,周老太太抱着孩子一味地哄,只瞪着他骂:“你看上的好女人。”他离开后,方鸣在自己的房里放了一把火,火势借风,连整个玫瑰园都烧掉。他再次受骗。大雨连下三天,放晴后婷姐领他去看方鸣的墓。周老太太生她的气,墓在很偏的郊区,但那天鸟语花香,周闵琛静静地辨认墓碑上她写信留的墓志铭——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婷姐惋惜道:“有天她忽然约我出来,看着路边的学生,口里愣愣蹦出来的也是这句话。”他“哦”一声,听婷姐絮叨那天她的衣着,她的表情,和她有意无意透露出的隐秘,“她说现现是你的女儿。”他有一瞬的动容,顷刻灰飞烟灭。从前他拿现现威胁她时,她也不肯松口讲明,原来只因她早早想着要逃。而现在她还想要逃出他的掌心,她要自由,不再被他和他的两个孩子禁锢,哪怕死,她也要自由。这是此刻周闵琛唯一能猜到的她的想法。可早说过,她想的与他猜的从来不一样。这之间有太多曲折是周闵琛想不到的。譬如方鸣怀现现时周老太太就找过她,扔给她一大笔钱要她尽快带她阿爸走:“我一共三个儿子,个个古怪,个个痴情。前头两个都为不值当的女人出了事,一个发了疯,一个断了腿,这一个,我不能再让他出事。”周闵琛从前有太多女人,他不会想到母亲单独为难方鸣。她带阿爸进到天津又没处落脚,一个阿婆收留了她。阿婆有个重病的儿子,方鸣嫁给他当了名义上的夫妻,最多是上班回来给他念两段报。后来,周闵琛为她发了四年疯,找到她带回了上海。她又有了孩子,可周家其实迫切需要联姻。在周闵琛不知晓的时候,周老太太抱着孩子和她说:“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周家一毁就全毁了。他不肯听劝,这次只好请你去死一死了。”她知道的,她从来抗争不过命运,争取不来自由。她不能自由地活,却要身不由己去死。一辈子这样长,她只是被困着。春光里一只蝴蝶飞来,累了栖在她墓前的兰草上,像极了过往岁月的残影。这一次没人拦他,周闵琛伸手出去掐死了蝴蝶:“你要的自由。”孤帝别姬一   风从年久失修的窗户吹进来,我打了个寒战,身子再冗重也得起身挪步过去把窗户合上。之前还有小细帮我关窗,但因她前两天为月奉的事跟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吵了几句嘴,被罚去了西院做洒扫,我又被禁在三福宫里,替她求不了情。   我团回被窝里绣小衣服,因为我不识字也不会画画,宫里娘娘们会的东西我都不会,于是一闲下来只能绣绣衣服帽子。从前我也给黎冉补衣服,但后来入宫时他告诉我,宫里有专门的局子负责缝补,于是我唯一会的这门手艺,仿佛也失去了意义。   门被当中踹开,黎冉自那裂缝里穿过走到我床尾坐下。他不说话,满身酒气。的确,如今清醒的时候,他是不愿意见我的。酒气很大,我说:“你坐过去些,熏着孩子不好。”   他慢慢侧过头来,想起了什么,轻呵一声:“孩子?什么孩子?这几月来,朕有碰过你?”我闭口不言,收了针线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绣了过半的年年有鱼。他凑过来,在耳畔,轻轻咬耳朵说起话来,呼气声烫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可以有孩子。从今天算起,十个月以后。”   盘扣被近乎粗暴地扯开,前襟被剥开时一层一层的,像是绽放的夜昙。他的手明明冰凉,触碰时却是滚烫。我上身已近赤裸,他的手沿着我的喉头滑过胸膛,最后停在微微耸起的小腹上,似乎要将我对半剖开,手在腹部加重力道,忽然离开抬起我的下巴:“又是谁的孩子!”   我迎上他的目光,又垂下眼睛,道:“宋子易,是他的。”   黎冉勃然大怒,一掌高高扬起,滞留在空中片刻,最终只将我往床上一摔就又离开。   他不常来,每次来动静却很大。可是,这次他走时又忘记带上门了。   我很冷,坐了一会儿穿好衣服就又下床关门。三福宫很小,寝殿到宫门口只是十来步的距离,因为入宫时朝臣说我身份低微,不宜承受太重天恩。   宫门口摆了凤驾,是薛妍得了消息来接他。她瞧见了我,我也就远远地行了个礼。   门被关上,丑奴从石狮子后跳出来。他才两岁,学会走路和说话实在难得,但年纪毕竟小,个头才将将高过我的膝盖一些。他问:“娘,阿爹为什么跟其他女人走了?”   近来宫里夜间不太平,有人说常在假山石后见到长有獠牙的童子,闹得人心惶惶,可丑奴总爱乱跑,又是这么晚才回来。我一边伸手牵他进殿,一边担忧地道:“宫里有规矩,你得好好学。要喊阿爹作父皇,喊刚刚那位娘娘母后,不能开罪了她,知道吗?”他似懂非懂,抱着我的腿笑嘻嘻的。我叹气,“不过,你还喊阿娘作阿娘就好。”   丑奴点点头,待我在床上躺下后,便攀着我的臂爬上来缩到我怀里。三福宫的地暖总是断,我冷得瑟瑟发抖,就赶紧将丑奴搂得更严实些。   他抬起头来看我,问:“娘,你恨……父皇吗?”   二   第二日,我是被脚底的汤婆子暖醒的,我已好久没睡过这样好的觉了。我侧了侧头,果然是小细服满苦役回来了。小丫头又将眼睛哭得肿肿的:“娘娘!您真不会照顾自己……”   我笑了笑,总还是有人关心我的,真好。我安慰她:“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才是,受苦了吗?”小细摇摇头,去端早膳过来。   丑奴也睡醒了,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挠我的痒痒。我咯咯笑,小细将粥放下时眼底忽然闪过一抹担忧,又勉强笑道:“娘娘,小殿下还是孩子,贪睡才好。您哄他再睡一觉吧。”   小细回来这天,我运气出奇地好,黎冉的口谕传来解了我的禁足。小细说总窝在宫里对养胎不好,我瞧着天气也晴,就答应她出门逛逛。宫里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白玉的地砖,青玉的门环,可宫里的娘娘们都不喜欢我,因此从前我也不常出门。   因为起了风,半路小细又回宫取毯子,我就在御苑里扯着一枝月季玩。时节不好,花都谢了,枝上只剩刺,已经跟荆条没什么两样了。我无聊,拔着上面的刺,一根一根,拔了过半时有羽林郎簇拥着一人走近,是薛妍的胞弟薛准。   按照小细教我的规矩,应当是外臣向我行礼。我自觉受不起薛准这样一礼,侧身向月季丛中避去。等脚步声走远,我松口气钻出来,可薛准竟就站在跟前,似笑非笑地望住我。   羽林郎被遣走,他没规矩,不向我行礼:“那天雀台上是你捉着我的脚吗?”确实是我。   他笑起来:“与臣子通奸,还有了孽种,我以为你早被处死了。姐姐竟然也肯放过你。”   我不说话,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哀哀。”   “真不是个好名字。”薛准说。   不是个好名字。当初黎冉也是这么同我说的。   他在我晒被子时从墙头翻下,那时东风起,我以为他是被东风刮来的。那段时日门前巡逻的官兵增了三成,他将刀架在我脖子上沉默地挟持了我三天。第四日,他撑不住昏死过去,累我照料了他许多日。黎冉醒来时不问“这是哪儿”“你是谁”,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口吻更像在陈述一件事情,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死去的阿爹是邻里眼底的书呆子,可他曾告诉我,有些人的不平凡,听他说句话就知道。   黎冉说话时我想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而后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他伤好后也没脸皮地赖着,因为说我的名字不好,后来相熟之后就故意将我的名字喊成第四声,像是“暧暧”。   “哀哀,哀哀。”薛准喊我,以一种玩味的口吻。   原来我竟发了这么久的呆,近来真是越来越神思恍惚了。   我朝他點头,就要离开时发觉阻力来源于身后,月季枯枝缠住了裙摆。我身子冗重弯不下腰去解,只好扯了又扯,可是扯不下来。薛准看了一会儿笑话,却肯屈尊蹲下帮我解开禁锢。我尴尬地道谢,他从鼻子里发出笑的气音:“那时我就在猜,你大概是个傻子。”   我承受这莫名来源的讥讽,在他忽然倾身上前时后撤一步。好在小细及时赶到,同薛准道过谢后拉我去一旁,忧心忡忡地道:“薛氏姐弟总是要防着的。娘娘,难道您忘记了……”   小细没有把话说尽。丑奴从矮树上跳下抱住我的腿,才一日却仿佛长高了许多。我十分欣喜,摸着他的脑袋欢喜地道:“孩子,你要记得刚刚那人的模样,他叫薛准。他的姐姐,叫薛妍。等你长大了,等你长大后……”   三   丑奴孩子心性,夜里缠着我睡时总有无数问题要问。小细和我们睡在一起,因为我嫌宫里的夜太冷,一起睡才暖和些。我和丑奴说话的时候,她就静静听着。有时候呼吸声骤然浅了许多,我猜她是听困了。   这晚,丑奴问我:“丑奴是怎么来的?”   “是娘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他又问:“娘亲怎样才能十月怀胎?”   我咯咯笑了一会儿,笑到最后才觉苦涩,抱住他装作是睡着了。等他安分下来后,我伸手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黎冉赖在我家的几个月后开口说要娶我,我答应了,因我觉得他是个顶有趣的人,我很喜欢。我知道他身份特殊,也有苦衷,提出不摆酒席不请宾客。他怕我委屈,摆了两桌子酒,去山上砍了一棵大树劈成十六个木桩子假作是客人,两人对着十六个木桩子道了半日谢。   当时我只觉得好玩新奇,现在回头来看,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洞房里只有一盏黄豆粒大的油灯摆在我与黎冉之间,两人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日。他在等我,我在等他。我阿娘在生下后我便过世,从没有人教我怎样侍奉夫君,但到底是我先动的手。   我脱了黎冉的衣衫,又揪下自己的衣带。他用近乎促狭的目光看我:“然后呢?”我拍了自己的脸两下,凑上去飞快地啄了啄他的唇。   缩回去后,黎冉仍旧问:“然后呢?”   “我不知道了。”我诚恳地答道。   黎冉倾身来时气流吞没了灯火,闪烁的瞬间像是扑火的飞蛾被火焰烧尽了翅膀,像是我。黑暗里五感敏锐,我察觉他咬着我的耳朵,辗转反复,孜孜不倦。四肢微微麻痹,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被他捉住了手,他安抚道:“可能会有些疼,但你别怕。”   临天明时我伏在他胸膛上,屋外风雨声隐隐,他胸膛里像有惊雷与火山,一声一声,轰隆隆地碾过我的耳膜。他醒了很久,忽然开口:“哀哀,你不知道我多希望就这么一直和你待在这儿。劈柴烧火做饭,天天挠你痒痒。”   阿爹说过,一句话不论多长多复杂,只要听但是之后那几个字就好。   “但是这天下终归是黎氏的。”   他果然说了但是,我几乎要笑出来。   我知道前几日有人来寻他,乖巧地抬头亲在他的下巴:“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   这一晚出奇地长,也可能是我睡不好的缘故。不辨时辰的黑暗中,门扇极轻微地嘎吱一声,我偏过脑袋,瞧见了小细。每晚她都会出去一会儿,我都知道,所以才叹气。   我喊她:“小细。”   小细走来榻前跪下,我握住她的一双手,被风吹得那样凉,劝慰道:“我的命就摆在这儿了,只看造化,你别太为难自己。”小细紧紧攥住我的手,有霜或雪融了,一串串淌进我手心。   小孩子睡得早起得早,丑奴不外如是,一早起便晃醒了我:“熙宁宫的娘娘膝下有一双兄弟。娘,我有兄弟吗?”   我睡意全无,拍着他的背哄着:“你有一个哥哥。”   “在哪儿?”   “在夏泉行宫,你父皇要好好栽培他。”   我不忍心同他说黎冉是因疑心我的孩子的血脉问题才将他哥哥送去了宫外,他大概也还听不懂。丑奴的眼睛很黑,瞳孔很亮,像黎冉,也像他哥哥。他问:“哥哥叫什么名字?”   “阿胜。”   丑奴打破砂锅问到底,又问起哥哥怎么叫这个名字。小细瞧出我神思倦怠,担心扰了我养胎,坐床边唱了一首她家乡的童谣。丑奴被哄得睡下,我也浅浅地睡了一觉。   只是一觉,又教我梦见从前。前塵往事,总是不肯放过今人。   四   黎冉走后不久,我听闻因丞相谋逆而大乱的朝廷愈加震动,因为重伤逃出的唯一一位皇子被忠实的下臣寻回,拉了一支军马往北打去京都。   我每天在院子里种花养草极少出门,因为肚子在黎冉走后一天天高了起来。我和黎冉成亲时并没有邻里作证,事实上几乎没有人知晓黎冉的存在。我不怕名节受损,只担心邻里的揣测会引来朝中上位者的猜疑。我怕自己成为黎冉的累赘。   两个月时我渐渐不好照顾自己,宋子易带着黎冉的一堆信来找时我才又摔破了一只瓦罐。宋子易是黎冉信任的下臣,在王军叛军僵持不下的此刻被暗中遣来照顾我。   我说:“我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他曾在这里有过一位妻。”   宋子易说:“殿下不担心京都那边的人,反倒——”他欲言终止。   那时我还不知晓有薛妍。我只是个平凡愚钝的女子,怎么知晓一场战争拉起来需要耗费多少命与情?当时,我只觉得黎冉能想着我,这就很好了。   宋子易住下照顾我,因时势所迫与我扮成一对夫妻以避过愈来愈频繁的巡查。他是个耿直的人,白天会给我念黎冉写的信,夜里就学关公持刀把住门口。我摸着肚里的孩子咯咯笑,他也只抻直脖子守着。   我的体质同我娘一样,怀胎比别人要久一些,临盆时也极辛苦。宋子易站在门外焦急地转,我看着晃来晃去的影,想起了黎冉。这是他的孩子,我总要为他好好地生下来。   “他叫阿胜。”我同宋子易说。   听闻战线一再北推却因长江天险令黎冉举步维艰,我希望他能打胜这场仗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五   因为解了禁足的缘故,我每日又需像普通妃嫔一般去中宫给薛妍请安。薛妍训诫的时候我总将头垂得低低的,也不会开口,最多附和她的仁慈。   其实她的确仁慈,她从没开口让黎冉疏远我。可我很怕她,甚于任何人。   每次请安时,我都会想起她与我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她坐在那方丹墀凤座上统共与我说过两回话,每回都使我灵肉分析,心胆俱裂。   我刚入宫时,她以中宫之名召过我一次,我自卑,可眼尾余光还是将她惊尘的美毫无保留地烙到眼中,说话时字正腔圆,连口音也教我无地自容。薛妍说:“你救过他,我也救过他。你照料他,我也如此。此外,我的父亲为他供了二十万军伍,沙场刀剑,千里骨枯,我都陪在他身边。他被围,我带兵救他。他失踪,我从尸堆下翻出他。我并不觉得,自己比你差在哪儿。最多,是你早我几个月遇见他。”   她说的全是事实,这才令我害怕。我不止一次地听黎冉提起这位将门出身的皇后,他说她不会为难我。他赞叹的口吻太过明显,我怕他带我回宫,只是因为责任与怜悯。   我记得黎冉赢了那场仗回来时,我欣喜地将阿胜抱出去给他看。他罩着绣团龙的玄色披风,与渐暮的天与晚云融为一体,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我。我忽然就有些紧张,奔去的步子慢了下来,待到他跟前时,只是稍将襁褓掀开一角:“才取了小名,叫阿胜。”   “嘴巴和眼睛像你。”我笑起来。   他摸住我的鬓发:“哀哀,我要娶薛妍。”   我愣住,仿佛九秋的霜自脚底结出。我说:“那很好啊,她帮你那么多……”声音越来越低。   他皱眉抬起我的下巴,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原本不好看,憋泪的时候尤其丑。   他不肯移开目光,我是真要哭出来了:“……那把阿胜留下来陪我……宫里人大概很多,你会有很多孩子,别的孩子欺负他没娘怎么办?我小时候就没娘,很苦……”   他箍住我在怀中,下巴青青的胡楂扎在额头宛如扎进了我心底:“你是我的妻,一定得同我一起。”可他的皇后是薛妍,他的妻是薛妍,我呢?哀哀什么都不算的。   我在宫里没有几个交好的嫔妃,她们大多忌惮着薛妍不敢同我亲近。宫人们服侍时也不多说话,我自己觉得尴尬,后来宁肯自己动手。我也不常出三福宫,但凡出去,也只是因为煲了汤要去给黎冉送。   宫里最初的日子确然孤寂无比,我在炉子边消磨去的时间有一半。我常常发呆,火星溅到手背了才惊醒,笑一笑,觉得自欺欺人,于是也笑得少了,直到小细来后。她晕在三福宫门口,因为被欺辱得太过了。我在宫里这么久,也只求黎冉赏给我一个同病相怜的小细。   之后再去送汤会有小细陪着我,我们在某一次去时被总管太监拦在长平殿前。我拉着小细等在殿外,殿里的声音隐隐约约穿破窗纸。   薛准以为初见我是在雀台,而其实我一早就知晓他。   “臣只求姐姐在宫中无忧长乐,但请陛下念姐姐体谅爱护陛下之情,不令她长夜孤寂。”   黎冉最常来三福宫,已是那时我最快乐的事。   他的回答我听不清,也或许因为他沉默。   我将食盒上的搭扣拨过来又拨过去,轻轻地恳求总管太监:“别说我来过。”   然后我就回去了,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黎冉也因要顾全前朝局势很少来三福宫,阿胜的一岁生辰,他也忘记了。   六   這天的晨昏定省结束时,薛妍独独将我留下,她依旧端坐丹墀之上,凤冠与明珠高悬。我垂着眼睛听她说话,某一刻我分不清晨暮,弄不懂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颈骨一截带动一截不受控制地咬合迫我抬头,我第一次敢于正视薛妍。   那天是小细搀我回去的,我像踩在云里,软软的,一回三福宫便晕过去。醒来后大病一场,病里迷迷糊糊,只知道窗外春光正好。知名的花朵妍丽多娇,不知名的花朵零落成泥。   花落的簌簌声令我想起阿胜,黎冉从未给他取过名字。   宋子易在黎冉御极之后统率宫中羽林郎,常常在后宫巡视,我们也就常打照面。三福宫实在太小,我只是坐在院子里绣绣衣服鞋子,他佩剑而过,眼光便能瞧见我。   我们算是故人,有时会说两句话。他笑起来憨态可掬,我想起他持刀扮关公的模样,紧随而至的是尚还安稳快乐的岁月光阴,因此和他说话令我放松,我会笑。小细见我开心,没有告诉我这于礼不合,后妃与朝臣。   那时她与我都没想过,长平殿建在西北角最高的高楼上。黎冉站在上面,什么都能看见。我因为薛准不再去长平殿送汤,可我却与另外一个故人谈笑风生。深宫重新锻造他的猜疑与嫉妒,是我始料未及的。   阿胜两岁生辰时,宋子易送了一枚铜钱佩,在我的家乡,这是仅有父亲才能送的礼物。如果是别人送,我大概要疑心,但我猜宋子易只是在街头随便买的地方风物。我收下那枚铜钱佩,而意外地,也在那晚迎来了黎冉。   他记起阿胜的生辰,送了一箱如意,抱着他在怀里哄。许久之后,黎冉抬头看我,我心惊地察觉他的眉骨已有刀兵之状,然而他是笑着的:“孩子像你,没有一处像朕。”   笑容一定是刹那凝在我脸上,当我听到他的下一个问句:“哀哀,孩子出生在我离开的第十二个月,你说奇不奇怪?”   我病了很长一段时日,身上唯一还剩肉的似乎只有肚子了,可黎冉没有来看过我。我抚摸着未出生的孩子,恨意似乎灌了进去:“等你长大后,等你长大了……”   有很久未见丑奴了,他贪玩,在这时候才回来,一脸的回味与天真。   “我见到哥哥了。”他说。   我坐起来,问:“……哪儿?”   “在御苑那棵开得最好的海棠花树下。”   竟是在那儿。   丑奴问我:“哥哥怎么生得比我还瘦小?”   那是因为,他没有机会长大。那是我不愿回想的噩梦,那场梦里,宋子易以窥视后妃的罪名被收监。而这位后妃,是我。我去求黎冉,长平殿高百尺阶八百,一步一步,最后才能跪在殿前的雀台上。他闭门很久,门启开时他与薛准一道走出。   他对我说了四个字:“君君臣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薛准领命而去,我没有主意,只知道他是去杀宋子易的,转身就捉住他的脚不肯让他走。   衣料与地砖的摩擦声那么大,我却也听见了薛准鼻腔中发出的嗤笑。的确,我很傻。我应当求黎冉,而不是这样难看地纠缠着他。   当晚黎冉让人架我回去,小细哭倒在我脚边说阿胜被人抱走,在我离开的空当。我再次去求黎冉的时候,天降大雪,皇城一片白,天地缟素。长平殿中灯舌吞吐,他批奏折没有抬头。我的影子随灯火矮下被拉长漫到他脚边时,黎冉合起最后一本折子,声音无波澜起伏:“按祖制,妃嫔不能养育皇嗣。阿胜会被送去行宫,如果你不想由皇后来养育的话。”   “那我,还能再见他吗……”   他突然笑起来,又低头道:“自然可以,迟早都会。”   他骗了我,也不算骗我。因为黄泉碧落,大家迟早都会相会。   薛妍第二次留我说话,告诉我阿胜与宋子易验血相融,早已双双毙命。   薛妍第三次留我说话,告诉我阿胜的尸骨埋在宫中某处园子里,供万人行经踩踏。   他们这些人啊,从来不把命当命,不肯信情是情。   七   去找海棠花树的路上会经过一片芳草地,青苍苍的颜色,有没膝之高,很像家乡门前的荒草,从前我很喜欢。但后来,我甚至惧怕闻到青草与泥土的气味。可见世事难测,人心易变,是没有一个定数的。   三福宫里除了小细没有其他人,因此来海棠花树下帮我挖东西的也只有小细。她不明白我想找什么,因为树根被刨出时也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春季湿润,指头粗的蚯蚓拱到我脚边,我闭上眼靠在树上,一时又昏昏欲睡,身体仿佛是越来越不行了。   我醒来时额上覆了两片芭蕉,但阳光偏移时还是晒到了鼻尖。小细大概不忍心喊醒我,怕我晒着,又折回去拿伞了。宫里人不待见我,但也一般不敢欺辱我,因为他们看不透黎冉对我是怎样的心思。薛妍也是这样。   她有无数方法可以令我死去却放任我活到今日,因为她深知,没人争得过死人。   我摸了摸肚子,想着大概日子就在夏天了。夏天不好,因为尸体会腐烂得很快。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有阴影漫过来,我抬头看见的却是薛准。我逆着光,眼被晃得睁不开,窄窄的视线里只瞧见他越靠越近。我心里很慌,伸手去推,而他停在鼻尖与鼻尖相距不足一寸之地,笑起来说:“陛下在湖对面看着呢,你猜他会不会过来?”   我说:“不会。”   他眯着眼睛问:“你猜他会罚我吗?像碾死宋子易那样?”   我摇摇头,黎冉不会的。薛准直起背侧过身,黎冉也已在湖对岸转身离开,背影被乌泱泱的人群吞没。我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要我知悉我的存在于黎冉,只是过往某段岁月的印记。而或许也有过的情与爱,早已消失在这深宫内廷。   “你哭了?”薛准蹲下来,看我的表情像在看一个傻子,“实话说,你的孩子并不埋在这里,他埋在了很多个地方。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挡姐姐的路?”   小细来的时候撑了一把大大的华盖,坠下的阴影将我整个人吞没。她的神色骤然沦为惊慌,在察觉我满脸的泪时——那时我已很少流泪了。   那个午觉我睡到傍晚才起,睁开眼的时候黄昏西移,晚霞满屋。正对床的是一张白梨花矮柜,阿胜和丑奴在那儿爬上爬下嬉嬉闹闹,有时有人钻进柜子里,另一人就捂住眼睛数数。窗户是圆形的,投下的光又仿佛只剩一个月亮将两个孩子罩住,他们冲我招手。   我无比惬意,这十分难得。于是,我翻了个身微微笑着伸出手去,被握住时才察觉到小细的存在。我也冲她一笑,征询她的意见:“你看,兄弟俩玩得多好。”   她大哭,劝道:“娘娘,咱们别要这个孩子了……你还年轻,跟陛下说清楚,总有以后的……”   没有的,没有以后。我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趁着还清醒,我摸摸她的脑袋说:“小细,我什么也没看见,你就当我是在胡说吧。”   八   那晚发生了很多事,薛准死在海棠花树下,喉管被咬破。薛妍死在丹墀凤座上,双目丢失,凤冠上的珍珠散了一地。   我缩在被窝里,等着丑奴回来。回来的他已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肩上驮着他永远停留在三岁的哥哥阿胜。丑奴的嘴角有血,他将血抹去剩一抹红痕,咧出了两排白牙:“娘,我长大了,给哥哥报了仇。”   我睁开眼睛,圆窗外两颗星星在夜幕上眨呀眨,忽然就暗淡下去。是夜里,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原来是我又做了梦。梦境那么美,可我也知他们两人定还好好儿待在上位,眼巴巴地看我笑话,看我沦亡。   丑奴还是孩子模样,趴在我肚子上酣睡流着口水。我摸着他的脑袋轻轻叹气:“孩子,等你长大后……”声音婉转低下,“罢了罢了,只要你平安长大就好,别活得像娘一样。”   门扇嘎吱轻响,小细不等我喊便走来榻旁,握住我的一双手抖啊抖的。黑暗里挂在她睫上的泪珠和额上的汗珠一样亮晶晶的,我伸手揉她的额头,唤道:“小细?”   她剧烈地哆嗦一下,喃喃道:“是他不好!是他……欺负娘娘……”   火光以超越星辰的趋势高高燃起,映红内殿,给三福宫带来久违的温暖。我在火光中瞧见小细受惊过度的脸,伸指抵在她嘴唇上牵强地一笑:“待会儿,一个字也不许多说,知道吗?”   我们被带到长平殿,巨大的烛燃烧得热烈,殿里除却薛妍另有一位妃子。那是黎冉酒醉时在芳草地上临幸的宫女,据闻身份性子都与我相类,是这一年来颇受宠爱的齐妃。黎冉眼底乌青,微微垂頭看来。他的影子像鬼魅,和他的声音一般:“哀哀,你知罪吗?”   来的路上我已听闻了消息,薛准大醉出宫,行经白石桥时被人骤然一推跌进太液池里。好在他清醒得快爬了上来,醒酒后说是青面獠牙的童子推的他。   前头说过,近来宫里不太平,总有宫人在假山石后见到长有獠牙的童子。我这一胎迟迟不落,一来二去就有许多人推测我肚子里的是个妖子,因我憎恶薛氏姐弟并对黎冉心存怨怼,于是想出这一损招。可基本上——都猜对了。   薛妍极其爱护这个弟弟,只这一次不肯放过我。我的身子冗重,小细搀扶着我慢慢跪下,双膝着地时腹部已近将腿压到变形。冷汗淌进领口,小细的泪含在眼底,我低下头诚恳地道:“臣妾,知罪,认罪。”   再次下旨将我禁在三福宫及请宫中术士做法驱邪时,黎冉的声音疲倦而失望,这大概令薛妍满意。我可以不必死,但黎冉不能再爱我。他坐在丹墀之上,与我隔了数尺之遥,我待领旨谢恩后才抬头去看他。我已很久没这样看他,而他已经那么遥远了。众人离开,他在欲尽白烛的残影中开口问我:“我们是怎样走到这步的?”我微笑,反问他:“陛下,您知道吗?”他看过来,我摇头,搀着小细的手艰难地站起,这是此生我与他的最后一次会面。殿外飞花飞絮,东风远走,好时节原来早已过去了。   我低头低声说道:“您永远不会知道。”   黎冉永远不会知晓当新婚夜的欲晓时分他同我说要走而我乖巧答应的前一刻,我流了一滴泪,在他知悉前便擦去。那时我只是隐隐有感,他在这儿,便是我一人的东风。他在那儿,便不再是我的了。   我的体质与母亲相同,这一胎亦是足岁而落。三福宫外术士连夜不绝的摇铃声掩盖了孩子的低泣,第一只蝉叫起来,果然是夏天。   小细含泪将孩子抱给我看,是个男孩,与我见到的一模一样。我很累,但心满意足地微笑:“名字我想好了,就叫丑奴。”他将是个天真顽皮的孩子,“好不好?”   小细大哭道:“不好啊娘娘!您要让陛下取一个……让陛下知道……”   我摆手,累极而眠,熟睡前想起旧岁茅庐中,灯前小草下,黎冉看爱的诗篇。我不识字,他念给我听,有很多首,但我只记下了一句,词篇就叫做《丑奴儿》。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我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同他说,可我又已经,不想说了。   九   娘娘死的那一日夏季初至,我上报消息后却并未如期迎来陛下。娘娘其实聪明,料得很准。我将丑奴藏在怀中,瘦瘦小小的一团,并不教人怀疑,随后我混入了长平殿。   殿中长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却都是批过的,陛下没有因为她的死耽误甚至一时半刻。我开始疑心她的吩咐时,丑奴在怀里哭出声来,陛下抬头目光茫然逡巡,我方见他眼中血丝密布。   总管太监咬牙切齿地命人来摁住我,我率先将丑奴抱到胸前跪下:“陛下!这是您同娘娘的孩子!那晚,在芳草地,您临幸的并非齐妃,而是娘娘……”   闻言,陛下神色怔松,狼毫小管滴下墨来废了一本折子。   芳草地那晚的事发生在宋子易和阿胜死去不久,娘娘从皇后处得知这一消息时已心如死灰但并未挑破,而陛下只觉得羞辱与嫉妒。   陛下在某个夜里醉倒在芳草地,而我陪娘娘给阿胜殿下偷偷烧完纸回三福宫。行经芳草地时,像有饿狼窥视令人脊背生凉,陛下拂去叶露走出,将娘娘拉进芳草地中。   自從那两人死去后,娘娘再不肯同从前一般向他笑,不愿意见他,不愿意被召幸。陛下仿佛听之任之,却其实忍耐已久。   惊呼的喊声,挣扎的搏斗以及最终归于宁静的她的反抗,自花花叶叶的缝隙间传来,我被捂住嘴泪流满面地押在一旁。她那么好,那么喜欢他,却在此处被迫接受他的宠幸。他不顾她的意愿,不信她的情意,因为三两句挑拨捕风捉影,将他们的关系彻底推入深渊!   那晚漫长难捱的绝非是我,待陛下睡熟被扶出送走而总管太监给了当时尚非齐妃的宫女一句提醒:“就说是你。皇后娘娘不喜欢她,她不配承受天恩。”我被松开后即刻扑进丛中,她已伤痕累累。萤火邈邈,她于其间,更像魂魄。   我哭着扶起她替她穿好衣服,她像陷入绝境的困兽,终于想要反扑。娘娘问我:“小细,你的家乡在楚地,替我找一个巫人,好不好?”   可当巫人被偷请进宫要为她种妖子时,她已怀有身孕。巫人通医,告知她身体过虚,若执意要这个孩子,性命必然危殆。而她毫不犹豫。   她爱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尽管他的由来令她痛苦不堪,尽管他的父亲令她痛苦不堪。   她的身体随之虚弱,她的神志渐渐瓦解。她常说起不存在的某一个孩子,我知道大限已至。我不敢让皇后知晓她又有了孩子,深夜便常跪地扮作恶童,只让皇后误认这不过是娘娘的困兽之斗。而后来,我在夜里将薛准推下了太液池。   丑奴像是感知到什么哭闹不止,我哄着他,流泪道:“陛下您可以看看,小殿下长得很像您。”   他豁然起身,步下玉阶时几乎踉跄。他扑过来,抱住这个她用性命为他诞下的孩子,神色莫辨,不言不语。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他从未说过一句软话,后悔吗?   “您大可以滴血认亲,只是别再经皇后娘娘同大将军的手。”   闻言,他抬头望我,我垂头而笑。   这句话娘娘并未教我,我只是擅作主张,替她完成了这轮报复。   夏雨惊雷滚滚而至,声势浩大将长平殿吞啃。漫长的点滴行经他的眼眉,终而有雾气自瞳间散去,他说:“她恨朕,什么都不同朕说。”   “我的妻,她什么都不肯同我说。”盛京愚人一陈令登山祭拜祖父时走丢,在山中游荡两日才被家仆寻回。那是一个大风夜,火把被吹得几乎可以燎原,伺候的姆姆牵着她的手。因她才十三岁,年纪小,又怕事,姆姆便温柔地安慰她:“三姑娘,您在山中受惊了吗?”陈令垂首一语不发,这是意料之内的。但在山腰的某一处,她忽然抬起脑袋,火龙弯弯曲曲地落进她眼底,陈令语出惊人:“未曾。”在这之前,陈令分明是个哑巴。二“姑姑,您怎么突然会说话了?”这是某个寻常夏日午后,蝉躲在人手不可及的高树上聒噪鸣叫,我轻摇扇子为我才四岁的侄儿阿奴扇风。暑热打着头了,阿奴在半梦半醒之际从雕花笼床上爬起,轻手轻脚地凑到我耳边问了这样一句话。我莞尔,将圆圆的一柄团扇转了个面,继而为他解惑:“因为姑姑傻,这么大了才学会啊。”他咯咯笑起来,被我再哄哄,也就沉沉地睡下去。他很活泼,天真无邪,这实在难得。有影子落在卷草纹的纱门上,我卷起帘子走出,姆姆说:“夫人来了。”我将扇子扔到一边:“去跟她说,我见着她恶心,让她千万别再来。”姆姆顿在那里,实在震惊于我性情的突变。我笑了一下,说:“我说笑的,姆姆您就同她说我乏了。”她面呈难色,但不再多言,弯弯腰便走去前院回话。我知这确实让她难办,毕竟薛敏每次来,而我每次都乏。晚间来找我的不再是薛敏,而是我二哥陈愚。从前经了太多事,我们之间的兄妹情分早已少得可怜。爷爷在世时,我与阿奴就一同陪他住在这处寿堂,一家人却连用膳也不在一块儿。陈愚来时,我刚给阿奴喂了粳米粥,几碟江南酱菜还摆着。阿奴今日胃口好,每碟菜都动了几口,我担心他积食,要姆姆带他去园里走走。他在石凳上坐下,眼望葱茏花木后蹒跚学步的阿奴。蛙鸣从池塘的莲藕间传来,为他的话徒增烦躁:“你还这么小,总没有要你一直带着他的道理。”我将青葡萄挤出瓤,一颗颗漂亮地摆满快一碟:“总比薛敏带他好。”陈愚想同我讲理:“敏敏到底是他的娘亲。”我冷笑,一挥手,整碟子葡萄撒在青砖地上乱如星子:“他的娘亲?他的娘亲四年前跳下了雁荡山,我的好哥哥却连衣冠冢都不肯给她立,一早就想着把他送给你的敏敏吧?”响动太大,阿奴好奇地从花丛后绕出来,咯咯笑着扑进陈愚怀里:“爹爹你终于不忙了,肯来看阿奴啦!”不是他不肯来,而是从前爷爷不肯放他和薛敏进寿堂。陈愚要把他抱在膝头,阿奴却蹲在那儿看青葡萄。他那样一双比葡萄露还水灵的眼巴巴地望向我,我笑着伸手招他过来:“你爹爹非要跟姑姑抢着喂你吃葡萄,结果倒是撒了一地。”陈愚新剥了一颗过来,阿奴想一想,递到我嘴边:“姑姑吃。”我愣了很长一会儿,终于轻轻抿住,却是一路酸到了心底。三算一算,遇见玉玉那一年,我大约四岁。我三四岁前陈家是盛京首富,一朝卷入朝堂事,千金散去,命数急转直下。父亲和大哥被以乱党之名处死,阿娘在府里拿刀抹了脖子。那刃光冷冷地自我双目之间闪过,之后我便不会说话了。后来,陈愚带着我和爷爷四处躲避,远走千里,终于在边塞小城安了家。仅剩的盘缠只够我们租用空空四壁,我们风尘仆仆,一个哑巴幼女,一个双腿瘫痪的老人,一个被迫与未婚妻子遥遥相隔的失意少年。但这失意与坎坷并未掩盖他的风华,这种风华足可令边塞众多同龄人相形见绌,很快有人证实这点。我们相顾无言直至夜晚,隔壁的玉玉送来一对蜡烛。蜡烛点起后满室才有些微温暖,那是照彻我们一生的光亮,但最后被陈愚亲手燃尽。玉玉梳两个粗麻花辫垂在胸前,她有边塞姑娘的热情与直白。知晓我们的窘境后,玉玉提了一整盒饭菜过来,在陈愚最狼狈的时候和他说:“你真好看,我想嫁给你。”她对他的喜欢,是一见钟情,也是一厢情愿,虽然最后一败涂地。那时有许多姑娘喜欢陈愚,她们围着他跳舞唱歌,而他永远冷漠疏离。玉玉在这点上很聪明,她一早就知晓讨好我和爷爷比做那些傻事有效。于是,她总来我们空空如也的家,一日日拿东西将它填满。 她想法很多,做一张可以推行的轮椅送来,天天载爷爷在小城里逛。她给我买衣服和糕点,最早的时候她也尝试过教我说话,屡试屡败后依旧鼓励我说这并不妨碍:“你这样安静又漂亮。”相比那时总郁郁寡欢的陈愚,我相信爷爷和我都更喜欢玉玉。我曾亲耳听闻爷爷夸赞玉玉并问询她的意见,事关她与陈愚的婚事。小院柴扉洞开,撞见此事的陈愚走进扣紧玉玉的手往外走。然而,她回头时我见到了她脸上明媚的笑意,那胜过人间处处春光,大概她以为自己早已将他感动。可惜没有。陈愚回来时脸色铁青,他告诫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其实我知晓这并非他真实的想法,陈愚厌恶玉玉只是因为他早已有了喜欢的姑娘。我六岁那年一座雪山化了,玉玉已经被她阿爹拉走很远,最后却挣脱,有如神助般来到我跟前。她背起爷爷,一只手还牵着我,也只是十五岁的姑娘,像是跟老天爷借的力气,硬将我和爷爷从洪水里抢过来。我们在高地避水时,陈愚终于从城的另一端赶到。他焦急地寻到我们时,爷爷只比了两根手指:“两条命。没有比这更好的姑娘了,你不娶也得娶。”他垂着头抿着唇,掩盖不住眼底熊熊的火。他望向玉玉时,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玉玉瑟缩着往后一躲,借爷爷的肩遮住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那半边脸上挨了巴掌,红得快要沁出血来,是她阿爹亲手挥下的。后来我问她疼不疼,玉玉很开心地说:“能嫁给你哥哥,再挨十掌都不疼!”她的话发自肺腑,被陈愚听见,他却先入为主,当她是心机深重又卖惨。但后来,他也只好成了亲。夜已深,我摇着雕花笼床直待阿奴睡着。回屋后,姆姆来为我摘簪,我请她出去,自己一支支将钗取下。手中团扇一翻,我似乎在扇里见到了玉玉:“你怎么这样傻呀?”玉玉微笑着,并没有答话。四这日午后,姆姆又来通传说薛敏找我,我扣在笼床床沿的手一紧,停了下来。阿奴已睡熟了,我于是微笑着转头,一指轻点在唇央,用口型回答姆姆:“请她稍候。”这再次令她惶惑,但她依然没有询问。薛敏原本长得漂亮,相比玉玉,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年少时曲院风荷红袖白裙,一点盈盈的光掠过她眉梢惊开了凤凰木,此后陈愚再也未曾从她的美丽中抽身。这些年养尊处优,她体态渐渐丰腴,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府中杂乱不堪的内账,薛敏从来没有学会打点过。她依然同我说阿奴的抚育事宜,我漫不经心,半晌后文不对题地提起内账:“你没有她半分聪明。”她脸色惨白,我又笑道,“可惜她也没有你半分精明。”说罢,我要回内院,薛敏匆忙站起,被我一杯水泼脏了裙角。我懒得虚与委蛇,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薛敏的确没有玉玉半分聪明,至少陈家后来的崛起少了玉玉断不可能。陈愚自小在商海中浮沉,改名换姓后依旧做生意,自边塞起家渐渐做大扩到了外头。玉玉通宵熬夜努力认了字,跟账房先生学账目,替他将杂乱的内账一本本看好,生意上许多事也是她帮忙盯紧。这令陈愚感激,但感激没有成为爱意。至少他们房中永远藏着另一份铺盖,爷爷握着她的手打趣重孙时,玉玉会面露难色,但那并非娇羞。我知道,即使在新婚当夜,房中龙凤绞烛亦是垂泪到天明。玉玉偶尔会坐在镜前发呆,两颊高原红终年未淡,她一直疑心陈愚对她的嫌恶来源于此。等终于知晓薛敏的存在时,她依旧发呆,却会问我:“那是个怎样好的姑娘呢?”不是怎样好的姑娘。薛敏同陈愚有过婚约,但在陈家牵涉谋反时,薛家毅然决然地斩断这尚未成形的姻亲关系。而薛敏后来迅速嫁于他人,在我们为出盛京绞尽脑汁时,她红妆加身不闻不问。我想告诉玉玉,你比她好一千倍。但我说不出口,我也不会写字,于是我抱着她,轻轻在她怀里蹭了蹭。那时我想过,陈愚会不会没有那么爱薛敏?也许他爱遇见薛敏时那个高居人上的自己,而玉玉的一言一行,都警醒着他也如此卑微低贱过。那是我几岁的时候,我忘记了,只知晓那年盛京又生乱事,有亲王谋反事发,牵连世家几多。人事浮沉从无定数,只要不牵连我,我就不在意。但我错了。陈愚在得知消息后冒险去了一趟盛京,回来时他带来了薛敏。河东河西不需三十年,这一次牵连天子之怒的人中就有薛敏的夫家。陈愚以重金资助王军镇压叛乱,但也只能偷偷救出她一人。他每回出门归家,玉玉都牵着我的手在府前亲迎,没有其他下人,她提一盏灯,笑意亮过了夜晚的星星。薛敏将风帽放下时,我握着她的手忽然扣紧,因此察觉她指尖发冷,冰凌一般。薛敏经了家变惶惶不可终日,陈愚成天陪着她。他没有对玉玉这样温柔过,玉玉也没有计较,她并没有暗示下人克扣那座小院里的用度,也没有拿这些去爷爷跟前挑唆,反而慎重地派人去了趟盛京,让人圆满处理陈愚或许留下的破绽。但这些,只有我这个哑巴知道。冬日里雪花重重打落寒梅时,陈愚终于决定,告知玉玉针对薛敏他的处置。那天我在玉玉屋里,地龙太热,暖得她眼角都有汗珠。她坐在绣有小寿字的蒲团上,安静地看他。陈愚仿佛反悔了,劈面而来,又转身离开。“你站住。”玉玉叫他。她从没拿这种口吻同他说过话,连我也吓了一跳。陈愚转过身来,和我一同为她簌簌落下的泪感到心惊。“我出身低微,我容貌平庸,可我是你的妻子。我敢拿性命赌咒发誓,我赌这世间没人爱你超过我。”这是我笃信的事。“我是你的妻子,我可以为你卑微成尘埃,卑微到愿意你爱着另一个女人。可只有我是你的妻子,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能娶其他人。”那热泪滚滚,宛若红尘十丈一倾而下。风雪盛大摧折了梅树,猛烈地撞击着窗户,终至撞开。寒梅沁血,她的眼也迷离。陈愚转身离开,许久不再提起此事。玉玉活着的时候,他的确没有娶薛敏。可后来呀,她死了。一语成谶。五我之后要做一件事,不是件好事,于是我事先去祠堂同祖宗忏悔。很早之前,我也来过一趟祠堂,因为薛敏。我碰到陈愚,他站在密密麻麻的灵位前,沉默。我跪下,亦静静地叩首。“不觉得缺了什么?”我仰望近二十代先辈的灵位,长香烧成灰烬点点而落,腾起青烟缭绕不去,像依依不舍的魂灵。如果真的有魂灵,会是玉玉的。她的尸骨跌在崖下无人收殓,她的衣冠冢在爷爷去世后被陈愚铲平,她无处可去,连黄泉也不收。他维持着要离去的背影,一道影子落在我身边又细又长。陈愚没有说话,我情不自禁,竟然笑起来:“哪怕你不爱她,不肯让她进祠堂。一个碑,为什么不肯给?”我闭着眼,等睁开时,那道影子已经不见。晚上我哄阿奴睡觉,他拉着我的手不肯让我走。于是,我环着他,一面唱歌一面拍他的背。他嘟嘟囔囔,忽然说:“特别小的时候,娘亲仿佛也这样哄我。后来她和阿爹都忙,就不肯来了。”我心里笑,傻瓜,你现在那位娘亲,并不是你真正的娘亲啊。月光凉凉地铺进来,被窗纹雕成了奇异形状,洒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阿奴忽然笑起来,凑到我耳边说话。他离开时,拿手指揩去了我一颗泪。晚上我做了梦,梦见很久之前的事,大概是薛敏过来半年之后。陈愚有一笔单子要收,出远门前他极慎重地叮嘱玉玉一定看顾好府里。这话里意思她听得懂,但没有挑破。玉玉是大度且宽容的,尽管薛敏鸠占鹊巢盘踞在她丈夫心底。生活古水无波,而这仅止于陈愚回来的前一天。陈愚生意上的伙伴上门拜访,玉玉自然代他招待。伙伴又带了自己的朋友,是一个胡人。酒醉之后胡人离席方便久久未归,玉玉心中疑惑,遣人去找未果,就亲自打了灯笼去找。后来是在薛敏房里找到那名胡人的,万幸最可怕的事还未发生。玉玉将薛敏救了出来,但失手将刺锥扎入胡人胸口,她因过失杀人被连夜押走。两个月后,陈愚终于打通好各种关系将玉玉救出来,她整个人像是一缕魂魄,瑟瑟地缩在他怀里。他第一次愿意给她怀抱,是因为感激她救了薛敏。那时候爷爷身体已不好,玉玉从没拿任何事去让他忧心。这所有的苦和泪,加之血,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咽。陈愚每日去看她一次,但时间不长,她已经不像从前活泼,连话也少。那一日,我去看她时站在窗前,总算听她问陈愚:“两个月。当初你救薛敏用了多久呢?”可能是感愧,陈愚坐下替她掖了被角:“没事了。”“没事了?怎么可能没事!”她双目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浮浅。在几近窒息的最后,那声哭泣总算爆发出来,“我怀孕了啊!我怀孕了啊……”那个可怖夜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面目可憎的胡人对她的强迫,和她现今腹中暗结的珠胎,什么都回不去了。那时,我对两个人怀有杀心。对陈愚,是恨他在思来想去的最后递上一碗汤,他对玉玉说:“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又恨,他后来迟迟不曾兑现诺言。而我恨薛敏,是出于十分直接的原因。在我从山上下来奇迹般学会说话后,我在池边对她笑道:“你看,连老天爷都让我能开口,那晚你做的事,大概她要我讲给二哥听。”那晚玉玉将薛敏推出门后她本可以逃走,是薛敏迅速将门反锁了。她转身看到被声音吸引来的我,捂住我的嘴藏在了花木下。我看到烛火摇曳地熄灭,一颗心沉沉地坠下去。我抛下一颗鱼食,满池锦鲤蜂拥而来,红红白白的一团,也许像薛敏脑里的思绪。她很快反驳我:“他不会信的。”他不会信,这连我也明白。六我第一次见闻陈愚对玉玉的死表露出哀伤,是在他酒醉后。他酒量不好,饮酒必醉,醉后必定犯错。阿奴倚在我怀里睡着,我让姆姆抱他回去,然后走到他跟前坐下。夜帷如冰将星子冻结,他饮酒时无人敢劝,我抢过一杯酒泼到他脸上。陈愚懵懂惶惑,最后吐出字:“我从没想过她会死。也许她没有死?”他没有找到她的尸骨,她在人世没有碑坟,所以她未曾死去?他望着我,在找一个人为他作证,“玉玉她……”“她死了。”我悲悯地看他,笑起来说,“她终归是死了。是你种的因,薛敏收的果,你们天生绝配,联手害死了她。”玉玉流掉那个孩子后病了很长时间,她寡欢、无言,像春暮不知名的花,等待无声无息地凋谢。后来她又强打精神,因为爷爷病重,她围着他说趣事,像要把这一生的欢乐榨干。爷爷精神好时,会拉玉玉的手说孩子的事:“为了看一眼你的孩子,我也要撑着多活两年。”那时爷爷已知晓薛敏进了府,不知道的是玉玉强压下的其他龌龊的事。她没法同陈愚讲,他会因深爱薛敏而认定她的中伤恶毒;没法同爷爷讲,因为心底知晓爷爷时日无多,而他疼爱她;没法同我讲,因为我年纪还这样小,她不愿我过早涉及这些脏污;更没法同府里其他任何人讲,虽然她待所有人都好,可家主陈愚爱的是另一个人。但春光这样好的时候,她对爷爷笑起来说:“晓得啦。”爷爷的病在当年入秋加重,陈愚背信弃义,他怕守那三年丧,着急给薛敏名分。玉玉同意了,连之前仅剩的自尊也任他碾碎成泥。她无法不同意,因为她想要让爷爷多活两年。她脸上淌着泪,在陈愚角度看来会错认那是春晖,她容光焕发,美丽至极,像是以此作为要挟:“那你给我一个孩子,你答应我的。”为保全家族声誉,她曾含泪喝下他递来的药,在一个深夜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不该存在的孩子,毕竟是她的孩子。陈愚去过几次,玉玉终于在冬日被查出有孕。相比玉玉的欢喜,他是甚为平淡的。玉玉总去爷爷跟前晃,将未显怀的小腹交予他抚摸,她翻阅古典为他挑选名字,时常问我。我也表示出欢喜的模样,但这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陈愚在安抚薛敏的时候,她一样有了孩子。薛敏用了手段,熏艾后使这孩子早过玉玉的孩子被诞下。陈愚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奠定了薛敏今后在府里的位置,府中所有人的方向标顷刻倒去。玉玉很平静,至少在我心焦烦躁地安抚她时,她微笑的样子令人心绪平复:“不要紧,不要紧。”她的影子薄过暮色,触及仿佛便会破碎。我出门时见到陈愚,他欲言又止,终于离开。玉玉有孕的日子里,他没有踏足这座小院。薛敏的孩子在出生后数日即死去,被人掐死在襁褓之中。她哭得几乎昏厥,认定是玉玉所为。不知道陈愚心中是否如此决断,但毕竟他曾因此事问过玉玉。玉玉否认:“我没有。”这回恰巧有诸多医士为她作证,他没有问第二遍,这么多年他留给她的总是背影。薛敏大哭不止,一定要玉玉偿命,陈愚抱住她大喝一声:“够了!”之后低低的絮语仅他二人可闻,而我因哑其他四感俱佳。陈愚贴在她耳畔使薛敏沉寂下来:“这孩子本不该有。”这桩事终究悬而未决。玉玉的孩子在初冬小雪方飘时落地,她疼得死去活来。她曾为这个孩子按时按量摄取丰富的营养,但她一直郁郁寡欢,因此这孩子并不健康。他有着纤细的四肢,胸脯上肋骨明显,双目紧闭,像一只沉睡的昆虫。我怀疑我若戳一戳他的胸口,这孩子会即刻死去。陈愚来后我避到帘后为他们腾出空间说话,而那沉默像要以地久天长的趋势维持。他终于握住她的手,她战栗一下,又是沉默,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满含血色:“就叫阿奴吧。”“阿爹给我取名叫玉玉,我这辈子却多的是玉碎瓦全。取个贱名,叫他好好儿活着吧。”珠帘将光影切割得十分温柔,连陈愚的眉目也仿佛是柔和的。他怜惜地握紧她的手,说出的话不像他这个人:“都听你的。”她虚弱地一笑,将手从他手心剥离,自枕下抽出一张薄笺,我想起了此前她曾作废的数百张。她说:“我放你走了。”陈愚望住那张纸,开口唤她的名字,是害怕、恐惧一般的温柔。她果断地一挥手,变回那个热烈直白的玉玉,“不可求者终不可求,从前是我勉强。陈愚,你走吧。”须臾间门已开了又合,如数载里春花开又落,花色年年相似,却也终归不是那一年了。我以为她释然了。她垂头沐在光芒中良久,终于笑着将我唤到床前:“我以后还在这儿呢,别愁眉苦脸的。我不再是他的妻,不再是你的嫂子,你还喜欢我吗?”我郑重地点头。没有人知晓,我喜欢她,和她是陈愚的什么人并无关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她骗了我。因为她在说出这话后没多久,就从雁荡山上跳了下去。七这一年夹竹桃长得很好,一丛丛热闹地挤在一块儿,狭长的叶尖像要滴下翠来。我爱在一旁的石桌上吃小点,这晚有前院赏的一碟银桂糕。我瞧着糕点很久,终于将面生的小婢挥退。阿奴跑来讨吃,我捉弄他将糕点高举起,最后只肯塞给他一枚蜜饯。他气冲冲地跑去看蚂蚁窝时,墙头跳下一只极胖的黑猫,是薛敏养的橘子。我将糕点放到石桌上,说:“捉过来。”小畜生很乖,被姆姆一拎就温吞吞地缩在我怀里。我递一块银桂糕过去,姆姆笑说:“姑娘,猫儿吃甜的可爱掉毛了。”我也笑笑,但动作未停:“是吗?”薛敏院里的丫鬟为找橘子快要将整座府翻过来了,因为她尤其喜爱这只猫——在她屡次不再受孕后,医士告知她此生不可能再有孩子,后来她就养了橘子解闷。我的登门令诸多人深感不适,但最后懂事的长仆依旧将我引了进去。我坐下玩扇子,她不知道我的用意,拿很古怪的眼光看我,却还是接过橘子:“多谢小姑姑。”我哼了一声,下一刻薛敏就失声尖叫起来,橘子被她挥手扔了出去!丫鬟要进来探看,被她挡住。薛敏背抵在门上,胸脯以最大幅度吐纳空气,而橘子在我脚边哀哀地吐白沫,终于抽搐着死去。我将扇子又翻一个面,蝉翼般的绢面上的美人也拿了扇子:“不是喊我一声小姑姑吗?怎的嫂嫂您要杀我呀?”银桂混夹竹桃香气,分明是毒药。薛敏咬牙切齿,眼泪因恐惧直落,却不忘低声咒骂我:“你杀了我的孩子!你让我这辈子都不能再有孩子!”那桩悬而未决的疑案,那个午后手环住婴儿细嫩脖颈的触感,那时我为她的孩子进祠堂做的忏悔。他是我的侄儿,与我血脉相通。我理所应当爱他,可他不是玉玉的孩子,所以我办不到。“打住。”我笑起来将扇子又翻过去,美人背对我了,“后头那件事可不是我做的。何况,我知道嫂嫂您也不遑多让。玉玉是怎样死的?像您推我下悬崖那样?”红烛上一点火星被风吹落,烫穿了扇面的美人,眼睛剩下两个窟窿。我情难自制,察觉自己声音里有杀意:“玉玉说她在悬崖下很冷,您去陪她好不好?”门被推开,薛敏以溺水之人紧抓浮木的姿态缩入陈愚怀中。他轻拍她的肩,目光扫过地上的橘子,自我脚尖移到了我脸上。那一瞬相对,有什么要从我胸口破土而出。随即府中请来高僧作法驱邪,柳枝触水溅到我身上。我冷眼看着。这阵仗我曾经历过,我并不怕。当年薛敏和小婢回府说玉玉跳下雁荡山时,我不管不信地要到雁荡山下一探究竟,但最后被捉回。我想了很久,终于只是指着薛敏——爷爷尚未过世,阿奴也还这么小,我相信玉玉不会去死。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呜呜咽咽,破碎的声音像极了“玉玉”。陈愚掴我一掌,声音响亮:“疯女人!”这一句仿佛骂我,但我年纪还小,后来回想,应当是骂玉玉,“她一心要死,关敏敏什么事!”一句话说完,他怒火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陈愚昏迷时薛敏请僧道作法,将我关在暗牢中。爷爷回光返照,醒来时将我和阿奴带进寿堂,立下规矩,此生除他死,陈愚和薛敏不能踏进寿堂一步。他原本要拿家法处死薛敏,一口气松懈下来,整个人无知无觉地在榻上躺了四年。他是要护着我和阿奴啊。爷爷要人将他死后葬在雁荡山:“那孩子一个人过得不好,爷爷去陪她。”再后来上山祭拜爷爷时,我去崖边看玉玉,一双手伸出来,摁在了我背后。高僧并未如薛敏所愿让我显形,但那日我依旧被关入暗牢。薛敏在子夜前来,我料定她有想知道的事。台子环水,水流声像蛇鼠的尖牙不断咬合松开,我席地坐在台子中央歪头拿眼望她。脖子拧动的弧度奇异,我猜我看起来像一尾蛇。这令薛敏恐慌:“你是谁!”我沉默与微笑,她颤抖着问,“玉玉……”我否认:“我不是。”“陈令?”“又错了。”薛敏几乎崩溃,自披风下扬起一把毒粉。我站起,脚上枷锁应声而断,毒粉在空中烧成火屑落进了水底。火屑又从水底腾起,化作蛇、鼠、蜈蚣、白蚁,四毒蜂拥而上,发出的声音低碎刺耳,像要蛀穿人的脑髓。四毒目标明确,薛敏惊慌后退时才知门被锁上,她用指甲抠出一道道血线,继而捧住脑袋声嘶力竭。她跪下朝我叩首不断求饶:“错了……玉玉,我错了我错了……他后来爱你,我怕啊……”神志瓦解带动她口齿不清,蛇虫让出一道供我走到她跟前。我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太迟了。她终究,是死了啊!”“你知道她是怎样死的吗?她的肉身被野狼啃尽,蛇虫钻入她肺腑,白蚁蛀空她双眼,历经一整年,化作白骨一副,魂魄也伶仃。你怎么知道她的苦楚?”我大笑起来,连眼泪也快迸出。门自外被撞击,我一挥扇子,漫天蛇虫遁入池中化作火星明明灭灭。陈愚进来时,我已坐回水池中央。我相信他能明白状况,毒粉气味犹在,薛敏手中还握着那只小瓷瓶。八薛敏回去后彻底疯了,她断断续续交代自己曾经所为,因为她总看见蛇虫鼠蚁。后来她自戳双目踉跄着逃出府再未回来,而陈愚也没有去找过她。这场风波中最平静的始终是陈愚,可到底凭什么?秋走了,冬又来。我太久没去看陈愚,那一晚我让人请他过来。我牵着阿奴的手在门口等他,阿奴看看我,看看陈愚,笑嘻嘻的不知愁滋味。我没有习惯这样喊他,但我只能这么喊他。我朝他笑:“二哥。”灯影幢幢浅浮于面上,他眼中有大雾腾起,但他终于将这所有疑惑一一压下。这晚有金桂肥蟹,月满如盘,他醉倒,终而颤颤唤出她的名字。我的手一抖,扇子掉在地上。待捡起时,扇面美人的眉目愈加清晰。我知晓命数已定,这会是此生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姆姆将阿奴抱去睡,我伏在案上写字。那灯如黄豆,晃到我眼酸。我想再去看看阿奴,可我怕我舍不得。姆姆为我沏茶,水抖出洇开墨迹:“姑娘……您什么时候学会写字的……”她后撤一步,那两字于她唇间已要吐出。我依旧竖了指示意她噤声:“这两个孩子,日后劳您多照看。阿奴没有娘亲,小姑姑性子又倔。”我提一盏灯,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一夜,油尽灯枯时天还未明,我站在山崖边上。我其实不想死,但是玉玉催着我,所以我没有办法。我扔了灯,等待山崖取走玉玉的魂魄。我只是一只魂虫,能取走人的魂魄,也能修复魂魄。我只有手指长时就知道崖下有一只叫玉玉的孤魂,她没有碑,徘徊不去。四年后,陈令摔下来,玉玉把她托回山崖,但陈令被震碎了几魂。她求我修复魂魄,而那几魂找不到,于是暂用玉玉的魂魄填充。我只是两魂衔接的介质,但我也是身体中三种意识之一。大多时候是我主导这具躯体,我疲惫时会翻扇子将其他魂魄换出来。那些关于玉玉的记忆及那时的悲欢喜怒,是陈令的。但这一切,我都能感知。扇子上的图案后来越来越清晰地出现玉玉的面孔,我告诉玉玉补魂出了差错,再待下去她很可能会占据这具躯体。她该有很多留恋的事,但最后她一一舍弃。玉玉的魂魄离开后,陈令剩下的几魂会将丢失的魂魄引回,只是玉玉要变回孤魂,我会变回魂虫。几魂渐渐聚来,缠绵地蜷在我身边,那是陈令对玉玉的眷恋。晨间白雾烂漫如月光,玉玉先我一步被雁荡山剥离。有人喊她的名字,空谷回音,陈愚在她离开的下一刻赶到,终归错过。他望着我像看一个梦,他错认我是玉玉:“玉玉?”我忍受被剥离的痛楚,将一截断去的玉簪扔出去,笑道:“玉碎瓦全,玉碎瓦碎。她遇到你时,是相见恨晚。离开你时,是纵使相逢,宁不识啊!”雁飞起,魂长离。到底玉玉用过这身体几回?一回,他剥了一颗葡萄,阿奴递到她唇边。一回,她哄阿奴睡觉,阿奴附在她耳边轻轻喊娘亲。一回,她喊他二哥,替他与陈令兄妹和好。一回,她留书写下陈愚和阿奴的喜好,请姆姆多照看。恶语相向的全是陈令,装神弄鬼的全是我。玉玉死复生,生又死,只见过他两回。九后来陈愚和陈令去雁荡山山脚找回玉玉的白骨,花与藤缠绕其上,陈愚将骨连同花一起抱入怀里。这一回,他不能再骗自己,玉玉确实死了。归去路上碰见盛京京卫押送薛敏回牢,而那是玉玉死复生的原因之一。天子彻查逃脱的余孽,而她不能再让陈愚涉险。薛敏必须疯,也必须离开。那天天是很蓝的,云层薄得像蝉翼,日光晃到人眼酸。陈愚想起那一日,他遇见玉玉那一日天也这样漂亮,而她也这样漂亮。她说要嫁给他,在他自卑到极点的时候。陈令说:“你不值得她这样爱。”是啊,他不值得,可是故事这样长,谁又真正看透了?至少她们不知道薛敏的孩子来自她的手段,而她再不能有孩子,来自他的手段。至少她们不知道他曾喜欢玉玉,以赤忱,以恐惧。他喜欢上她的时候,不肯说,那简直像在认错。他想认错的时候,玉玉说:“你走吧,我放手了。”一生这样长,不过是错过。他是盛京彻头彻尾的愚人,他爱上了一个边塞姑娘,却始终不肯说。此后无言,他也不会知晓陈令的想法。他的妹妹会永远记得那时玉玉同她说“你这样安静又漂亮”。她多恨自己。她喜欢她,与她是谁的谁,从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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