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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淘金场一在开往奎屯的班车上,罗冬的心难过着。罗冬现在的目标是阿尔泰。半年多的时光,他为这个收留他的地方,尽了一点自己微薄的力量,却换回这么厚重的回报——柳姐一家的爱,周铃一片纯真的感情……他的确已经热爱这片土地,也真的不想走。可是他又不能不走,为了那份责任,和自己的那个风雨飘摇的家,他必须去重新流浪,重新寻找,他需要更多的钱,尽管前途未卜。他知道他辜负了柳姐一家对他的热心和厚望,更欠了周铃的一笔感情债,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觉得自己目前象个可耻的逃犯,内心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车在匀速地行驶着,戈壁草原上到处可见成群的牛羊马匹和骆驼,绿州风光,广阔浩远,每一个第一次见到它的人,都无不为之吸引。步行是一种感觉,乘车又是一种感觉。罗冬想,未来的两天里,大概都是这种风景,只是罗冬现在不能享受这风景,他在想那封信,想此时柳姐一家和周玲的心情,心里溢满无尽的负疚感……中午,罗冬在奎屯下了车,吃了中饭,然后继续北上。第二天晚上,到达一个叫布屯的北方小镇,这儿距淘金场已经不远。
淘金,到底能不能赚到钱,罗冬心里也没底,昨晚在布屯住宿时,同房间有个长跑这条线的大货司机,家在富蕴。他说,淘金要靠运气,运气好,一年甚至几个月就能发财,运气不好,干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可能穷得叮当响,背上一屁股债不说,弄不好,还要把命搭进去。不过,对于打工的来说,白干的还是不多,多少总能挣些工钱。现在,大部分地方都被人承包了,外地人想单独干,在当地没有点关系可不行。另外,黄金局也时常下来查,淘金的人,要有淘金证。至于活儿累不累,苦不苦,命值多少钱,那位司机师傅说,当你的双眼面对金灿灿的黄金时,就什么都忘了。这最后一句话,说得罗冬心下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在布屯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罗冬买了两盒烟,按照司机的指点,坐上了被称作是“216”线的班车。这儿属农十师,车子开向富蕴方向。
二个小时后,罗冬在一个路边有几间红砖房的地方下了车,售票员说问一下饭店老板就就能找到工地。
一下车,罗冬就茫然。抬眼望去,除了眼前的这条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公路之外,旷野里什么人为的景象也没有,路两边是大片的戈壁滩,零零星星地长着几株野草。脚下是青黑色的沙砾,要不是路旁还有个小餐馆,恐怕想找一个问路的人都难。这个小餐馆,也曾是那位司机师傅指点给罗冬的,是去工地必经之地,基本算是专门为淘金人开的。罗冬有些纳闷,听说工地动辄就是几十甚至上百人的规模,可这儿怎么连个人影也不见,至少也应该有几个出来办事的人。向东北望去,是连绵的戈壁沙丘,砾石山,一色灰蒙蒙的,哪儿有工地的影子。店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汉人,人很热情,有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帮厨。罗冬要了一盘炒面,一瓶啤酒和一盘过油肉。罗冬本来是很少奢侈的,今天不同,是要有求于人家。店里的人不多,坐定后,罗冬就开始试探着打听。店老板说,他这儿过路的散客不多,主要是做司机们的生意,再有就是淘金工的。说这儿有个姓黄的金老板,比较有名,沿线有近百里的地盘,全是他一个人承包的,雇了好几百人。最近的一处工地,离这儿不远,大约几公里地。“怎么,想来淘金?” 见罗冬打听淘金的事,店老板问。“是的,过来看看。”“以前干过吗?”“没有。”“哟,那你可得有准备。有熟人或老乡吗?”“没有。”罗冬摇摇头。“你胆子可够大的,孤单一人在这儿可不好混呵。”“嘀嘀”,门口突然停来了辆黑色轿车,下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带着墨镜,背头梳得油光锃亮,一身白色绸裤绸褂,腕上有块扎眼的金表,典型的像归国华侨打扮,一口的广东话。店主忙起身待客。原来这一带经常有黄金贩子来,看店主的那个热乎劲,罗冬心想这家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黄金贩子。
罗冬吃完饭,不好再多问,店主告诉他,从这儿向东大约三公里,再向北走一公里,就差不多能找到工地。罗冬付了饭钱,道了谢,提着包上了路。
向东的几里地路还行,可向北拐的路,就几乎算不上是路了,几道车轮印子东一道西一道,反正司机是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只要大方向不错就行。
半个小时后,面前的坡度,不再是那么平缓,地形开始变得陡降陡升,再向前走,一条十多米宽的大深沟,横在了面前。沟底没水。对面是一个比这边高得多的沙岭,坡度较陡。
罗冬开始小心翼翼地下沟,地上土砂砾石很厚,一踩哗啦地响。好不容易上到沟梁上,朝前面一看,又是一道深谷,比刚过来的这条更深更宽。车道依然向前延伸。罗冬想,在这个地方开车的司机一定不简单。
罗冬越过这条深谷,重新站到岭上时,眼睛一亮,前面果然是一条河。河宽近十米,水流很急,偶尔能看见旋涡,河水不清也不浑。这,或许就是额尔齐斯河了。过去,在罗冬心目中,这原是那么的遥远,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站到它的跟前,而现在,他已经真真实实地站在它的面前了。顺着河道看,对岸坡度很陡,南岸稍平缓。岸边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沙坑,就是见不到人。正当罗冬犯疑惑的时候,突然看见东面不远处的一个凸出的沙丘背后,升起一缕炊烟。
罗冬走下斜坡,绕过沙丘,发现岸边不远处有一个简易的草棚,就着陡坡搭建,棚上盖的是些树枝、干柴、烂草包之类,有一只铁皮卷的烟囱,从棚内伸出来.棚前停着一辆灰绿色的厢式货车,两老一少,三个人正在忙着卸东西。罗冬到了近前,正准备掏烟搭讪时,突然发现三个人当中,有两个好象在哪儿见过。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也好像发现了什么,在盯着罗冬看,很快,双方好象都同时想起来了……原来三个人中的一老一少,就是去年在郑州车站班房里遇到的那两位湖南老客。罗冬想起这位年长者姓崔,小伙子是他侄子,叫桂子。另一位被成为老刘头的是司机。
“你如何跑到这里来啦?”老崔问。老崔和桂子看来是伙夫。
“听你们说这儿能挣钱,我就来了。”罗冬说。
罗冬说完,就主动帮着卸货。都是些土豆、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还有几袋面粉大米。卸完货,老崔师傅和老刘头接过罗冬递过来的烟,点了,又给罗冬和老刘头作了相互介绍。老刘头也是湖南人,来新疆已三十多年了,当兵的时候就开车,一直开到现在,是个老师傅了,现在帮黄老板工地拉些菜面、煤、柴油什么的。
听罗冬说要来淘金,老崔师傅摇摇头说:“你如何会想起来干这个,这金子可不那么好淘。过去,我那是随便说说。小兄弟,信我的话,还是赶紧回去吧,这活儿,不是你干的。”
“我只是想试一试。”罗冬说。
“我说你干不了,你就干不了,不用试,你晓得这儿是如何过活的吗?如何吃、如何住的吗?”
罗冬表情平稳,作认真听讲状。
“实话告诉你,”老崔师傅吸了口烟,吐了,眼睛在烟雾后面看着罗冬。“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一般新来的人没人照应,很难熬的住。我和桂子一开始还能干,后来也就顶不住,打算回家,幸好工头,是我们老家人,这儿又新开一个工段,就把我们安排在儿这做饭。这个差使,表面上看起来,是轻松了些,可侍候六七十号人吃饭,每天起早贪黑,累得也不轻。说实话,要是老板愿意给我们结帐,我们现在就走都嫌晚,你还想进来?。”
罗冬的心里也有些发紧。
“要不信,等你一干就晓得了。再说,就你这书生样,老板见了,也不一定要你。”“你还没得采金证吧?”桂子突然插话。“采金证现在倒不是主要的,怕就怕你吃不来那个苦。想干,工地有的是,别说来你一个,就是再来个十个八个三十二十,也有的是活儿。”
罗冬沉默,看来,这金子,真的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淘。
见罗冬不说话,崔师傅又说:“你可要想好,进去容易出来难。在这儿干活,是不到年底,不结帐,提前走,分文没有,不管你干了多长时间,就连刘师傅的工资也是到年底才开。黄老板就是靠这来留住人的,要不,早跑光了。”
罗冬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既然来了,我就想试一试,万一不行,再回去,就算白干个十天八天的,也不算什么。”“嗯,那你可要想好,别说十天八天,恐怕一天下来就得趴下。这个冤枉苦力,你最好是轻易别出。”崔师傅强调说。过了会,见罗冬仍没有退却的意思,老催师傅又说:“真要干,等会吃饭的时候,我给二领(就是工头)说说,明天领你见老板。今晚,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再说,你什么也没带吧,白天觉着挺热, 夜里,可就凉了,生了病,麻烦就来了。在这儿什么都能有,就是不能有病。”刘师傅走了,罗冬就帮叔侄俩忙活,一直到天黑,工地上的人才回来。这儿没电,厨房里点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群人,一个个衣衫不整,泥头泥脸,铁锹、抓钩、破皮桶,扁担等工具稀里哗啦地扔了一地,情景如一群投降缴械的兵。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地疲惫。这么几十个人就在门前的一个大水盆子里洗手洗脸,洗到最后,快洗成了一盆泥浆。后来的照样毫不介意地去洗,就象那盆水永远也洗不脏似的。人虽多,但并不嘈杂,偶尔有两声骂人的脏话,便是一口的四川湖南口音,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罗冬。他们洗完了手,各自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几把,也不管那身上的土有多厚,然后就拿着自己的碗,去那口大锅里,盛萝卜汤,再去盛米饭。崔师傅给每人一勺菜,出了棚子自己找地方站着或蹲着吃,没人管你。下午,罗冬帮着崔师父和桂子,烧了一大锅的汤,煮了一大锅的米饭,十几分钟后,米饭就没了,汤也所剩无几。饭后,各人去河滩用河里的水刷了自己的碗筷,然后回去睡觉。明天天一亮就要上工。很快,棚子前又安静下来。人一走,老崔和桂子又开始忙。蒸布、蒸笼、锅都要洗刷,还要切萝卜,拌咸菜,准备明天的早饭。罗冬帮老崔师傅边干活边聊天。老崔师傅虽然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罗冬听起来很有味道,偶尔有不懂的方言,桂子就帮着翻译,毕竟读过几天的书。老崔师傅说,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吃了干,干了吃,再累也没办法。只有咬着牙忍,忍到年底,就能带一叠钞票回去。生活用水,就是在下面的河边,挖一个深坑,河里的水经渗透过滤过来,便成了人吃的水。听说这里的水碱大,刚来的人,肠胃不习惯,总要先拉肚子。罗冬边干边听,不时用手拍脚面上脸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下午还没太感觉到,现在觉得有点被叮的受不了,隔着衣服都能咬透。老崔师傅见他这样,就笑着说:“不要拍,这还刚开始哟。”三个人在工人们走后,又忙了两个多小时,才算结束。桂子说:“今天有你帮忙,还算快,有时如果赶在晚上蒸馍,要弄到半夜。这地方都是五湖四海的人,米面都要准备,虽然饭菜不算太好,但主食一定要管饱,这是老板特别交待的,不然就没有力气干活。”睡的地方,就是棚后面的地窝子,地上铺着干草。桂子说全工地的人都是这么住的。我们这儿的条件还算好,能托刘师傅时常带一些干草来,潮了就换换。抱出去晒晒,其他人就没有这个条件喽。至于说蚊子,那是没法说,桂子把裤子捋起来让罗冬看。那上面果然有一片片杏仁般大小的褐斑,说都是蚊子咬的,地窝里一般不点灯,一怕招蚊子,二怕招火,只能摸黑。老崔师傅出去小解回来,摸到床上,擦了根火柴,将烟点了,告诉罗冬,说上工的事,等明早见了二领,给他说就行,下午有事去见黄老板了,晚饭才没来吃。三个人躺下来,老崔师傅就边抽烟,边给罗冬讲初来淘金的人,应该注意的事项。他说,这儿虽一样是个有人的地方,却也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地方,并不是所有的外来人,都要去上面登记,办什么采金证。现在这些事全部放给老板一人,少登一个,就少交一份管理费。天南海北的人都有,来了就干,到期了就走,除同乡之外,谁也不管谁。淘金子的人,把命淘进去的可不是少数,在这儿,你不能让人知道你有钱,要不,说不定哪天夜里,你就被蒙上眼睛,捆上手脚、嘴里塞上两只臭袜子,被扔到河里。听说就有人见过这河里飘过尸体。老崔师傅停了一会儿又说,象你这样身单势孤的人,来这儿混世可不易,要处处注意。一个地方的人对另一个地方的人起生,明里暗里地欺负你,是常事,弄不好,你就会蹲不下去。你走,他们就可以和小工头一起,合伙吞了你的那份工钱。你一个安徽人,又是个书生,我给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再好好想想,现在收回还来得及。今天算你巧,来这里,先碰上我们,要不,别人谁也不会给你说这些,我这可不是吓唬你。老崔师傅的话,每一句都象一盆冷水,泼得罗冬一阵阵发冷。第二天,天还没亮,老崔师傅和桂子就忙着起来,罗冬也赶紧跟着起来。老崔师傅见罗冬仍没有走的意思,就问:“想好了?”“想好了。”罗冬答。老崔师傅看了罗冬一眼,没再说话。早饭后,小工头二领回来了。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长得五大三粗,高个,浓眉,阔嘴,大手掌。脸上的肉又红又粗糙,头发乱而坚硬,说话声音也很粗。这大概就是他当工头的资本。桂子说他一个人代管三个工地,老板很器重他,工地的人都怕他。崔师傅把罗冬的情况给他说了,他睁着他那牛样的大眼,看了罗冬一回儿,“嗯”了一声,说:“下午吧,老板上午不在。”午饭后,崔师傅让罗冬换上一件破褂子,免得他看上去不象个能干活的人。二领带着罗冬,沿河滩向东走了大约半公里,才到工地,远远就听见有隆隆的机器轰鸣声。转过一个土沙包,看见两台推土机正在工作。二领带着罗冬,三绕二绕转过工地,有几个人与二领打招呼,他只是点点头,不搭话。很快,他们转到一个较大的地窝子跟前,罗冬听见有一个孩子的说话声。二领让罗冬外面等着,自己猫腰钻了进去。过了好半天,二领才出来,向罗冬招了招手。毕竟是老板呆的地方,虽然同样是地窝子,但情况却大不同。这个地窝子很大,里面有两张办公桌,一张双人床,床上罩有蚊帐。地上铺着地板革,虽然有好些地方被烟头烧坏了。顶上搭的是军用帆布,留着天窗,因此里面的光线很好。二领对罗冬说:“这是黄老板,你的情况你自己说吧。”黄老板嘴里叼着个烟嘴,正聚精会神地玩扑克算命游戏。只抬头看了罗冬一眼,然后又去玩他的扑克游戏。罗冬分不清眼前的这位传说中的黄老板,到底是像老板还是更像黑社会老大。面目红黑,寸头,戴着墨镜,身材不高却有点胖。穿一件黑色缎料短袖衫,黑色纱裤,腕上是块金表,黄灿灿的。胳膊上纹着条“龙”,脖子上套着拇指粗的金链子。“安徽的?”黄老板冷不丁的问。“是的。” “有身份证吗?”“有。” “为什么来?”“家里困难,想多挣点钱。”老板停顿了一下。“你可知道这活儿轻重?”“知道。”“以前干过吗?”“没有,但干过装卸工。”老板又停顿了一下。“你打算干多长时间?”“至少到年底。”黄老板不再说活,在自己玩自己牌,好像到某个关键的地方,好半天,才说:“跟他去吧。”给罗冬分派的工地,大约有三十多人,一多半的人都正在坑下挖沙,坑有十来米深。另有一些人往上挑,一台十几马力的柴油机正在从河里往上抽水。二领带着罗冬来到河边。河边有个人,左手拿个茶缸,右手拿一个搓簸箕形状的东西。那茶缸底部凿有一小眼,一股细流从缸子底部流出,落向右手的搓簸箕里,左右手不停地配合着移动,水流完再舀。二领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个人便回过头来。二领作了介绍,工长只看了罗冬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许,表情冷漠麻木。二领对罗冬说:“回去准备一下,准备好了就来找李工长。”第二天早饭后,罗冬提着包来正式上工。临来,老崔师傅给了他一条被单子,留晚上盖,也能挡挡蚊子,其余的基本生活用品,二领会发,钱从工资里扣。来到工地,找到那个长着八字胡的李工长报到。李工长把罗冬领到一个地窝子前说:“你就住这儿。”然后又指着不远处一片烂草包说,“那些你可以拿去用。”说这是个地窝子,还不如说是个兔子窝。三个平方不到,顶上横七竖八地搭着几根树枝,露着天,满坑的碎沙子,弯着腰钻进去都费劲。罗冬没说什么,蹲身把包袱塞到沙子里面。罗冬跟李工长来到工地,李工长对深坑里喊道:“老黑,新来一个,安徽的,照顾一下。”坑底下仰起了一张黑乎乎的毛鬃脸,其它人也都仰起脸向上看。“下来吧,我最会照顾人。”黑脸说,底下立即响起了一阵哄笑,这笑声让人有些头皮发麻。罗冬定了定,暗暗咬了咬牙,沿着斜坡走下去。这个被喊作老黑的,外号黑熊,是坑下这几十个人的头头,长得象一头黑熊。所以大家就叫他黑熊。小眼睛,络腮胡子,裸露的胸膛上,排着一遛儿猪鬃样的胸毛,一身疙瘩肉,身上背上都是些龙虎类的刺青,说话翁声翁气的,象从坛子里发出来的。罗冬到他跟前,黑熊先打量了一下他,说:“哟,还真有些嫩,可惜不是个流水的,要不也能让爷们解解馋。”然后又指着地上的两只破皮桶说:“你刚来,恐怕肩膀还压不惯,先用手提吧,看过少林寺吗?这叫入门功,懂吗?小遛子,给大兄弟上土。”黑熊语音刚落,旁边就跳过来一个猴子样的家伙,瘦刀脸,小眼睛,动作却很麻利,挥动锹只几下便把两桶土培得冒尖。“好了,不能上得太多,要照顾嘛?”黑熊假惺惺地说,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哄笑。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罗冬知道这只是开始,一切,都是预料之中。他本也没指望好的待遇。罗冬走过去,吃力地提起两只有近百斤的桶,摇摇晃晃地爬上了斜坡。到了上面,负责冲涮沙石的小工,长的一张阴阳脸,笑容惨白疹人,就像要自杀前的刹那。罗冬只装没看见,硬是一步一步拖到了金槽子跟前,倒了土。工地上有一个规矩,慢可以,站不可以。倒了土,必须立刻返回。一趟两趟,罗冬就这样开始了犯人样的劳役。起先还好,可十几趟下来,双臂和手掌便酸痛难忍,手上血泡也起来了,再提几趟,血泡全烂了,汗水,腌得伤口火辣辣地痛,好不容易坚持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乎连饭碗都端不住。罗冬这时告诫自己的只有一个字:“忍!”饭后,罗冬趁别人涮碗的空儿,赶紧回到所谓的住处,钻进地窝子,在一个背光的地方,挖了个拳头大小的洞,把身上剩余的钱和贵叔的表,用一小片塑料纸裹了,塞进去,然后填上土,再铺上那几只烂草袋子,上边又盖了些烂草包烂衣服之类,刚弄好,上工的号子就响了,迟到一分钟,就要罚工半天,几乎连方便的时间也不给留。罗冬正要起身,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罗冬扭头一看,是黑熊,没等罗冬说话,他便开口道:“怎么样,大兄弟,感觉如何,要不要再照顾一下?”说完,那双贼一样的眼睛直往地窝子里瞅。罗冬顿了一下,从身上掏出没抽完的半盒红塔山,不卑不亢地说:“老大,我初来乍到,还真望你能给点关照。喏,这个不嫌你就抽吧,算是见面礼。”黑熊果真没客气,接了过去,歪着头看了看,又抽出一根闻了闻,说:“嗯,好了,还算懂事。”说完,哼着下流的小调走了。下午,罗冬得到了一条扁担,算是那半包烟换的。熬过开始的几天,罗冬渐渐地能适应了,晚上不再酸痛得睡不着觉。本以为,朝下的日子该好过一些,谁知道老崔师傅的话应验了,罗冬开始拉肚子。旷工养病,那是妄想。这边不干,那边就没你的饭吃,一切只能靠硬忍、硬受、硬撑,这几乎是每一个淘金人必过的一关。罗冬每天拖着虚弱的身子上工,挑着近百斤的沙桶,摇摇晃晃,艰难地爬坡。这儿的人,都象是充军过来的,全是一种囚犯的心态,在每个人的身上,体现出来的,都是原始性的动物性的野蛮和麻木。各自为生,不惜倾轧同类,更无什么道德,廉耻,正义,同情。你不轧他,他就轧你,恶毒的虐待,在这儿是一种难得的笑料。罗冬拉肚子的第三天,已是面色土黄,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实在是不能坚持,可是他的两只桶还是被上的冒尖。挨到黄昏,就快要下班了,罗冬挑着桶摇摇晃晃地刚上到半坡时,听小遛子在下面喊,“大家看,他在打醉拳呢。”于是众人又一阵大笑,就在这笑声中,罗冬突然面前一黑,腿一打软,便连人带桶滚了下来,人也晕了过去,胳膊面部都被抢出了血,但罗冬已没有知觉。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天空的月亮,亮得惊人,罗冬发现自己躺在工地的一边,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又冷又饿又疼。罗冬想坐起来,却感到身体有千斤沉重,又躺了一会儿,才忍着痛,咬着牙,慢慢地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回到自己的住处。第二天天刚亮,哨音一响,罗冬又强打精神起来。刚到工地,李工头,突然走过来,对罗冬说:“你的工已被罚到后天了,要是不能干,就滚蛋,不能磨洋工混工资,占大家伙的便宜。”说完哼了一声走了,罗冬听完训斥,什么话也没说。当他走到自己的工具前时,发现不再是自己的那两只桶,而是一只大桶配一只小桶,黑熊说:“工长说啦,照顾病人,我不敢不尊。”说完对着正偷笑的小遛子说:“上土,笑他妈什么笑,有什么他妈的好笑的,想要照顾,你们也拉肚子。”小瘤子赶紧在瞬间收住笑容,上土。就这样,一头轻一头重的担子,罗冬又挑了两天。罗冬知道,这是他们一贯的赶人计划,你若撑不住,就正好上了他们的当。感谢上苍,他的病终于渐渐地好了,两天之后,体力基本恢复,饭量也猛增,力气也上来了。可是,工地上没有笑料不行。前几天,黑熊暗示过他,要继续上贡。罗冬明白,但罗冬无贡可上。表是贵叔的,不能给他,包里的那点积蓄,是自己万一的退路,更不能给。要说给他买两包烟还行,可这儿荒郊野岭,根本没处买去。再说了,罗冬的内心也不想惯着他,不然以后会没完没了。只是自己要多加注意多陪小心。一天午饭后,罗冬从窝棚回来,远远地见小遛子和几个人正围在一起鬼鬼祟祟,指手划脚的。罗冬想,准又没安什么好心,就假装没看见。上工后,罗冬整理工具,发现他的那只本来就快要被磨断了的大桶鼻子,又被用刀子剥了几下。罗冬装着没在意。上好土,罗冬刚要挑,小遛子忙把铁锹一丢,假惺惺地说:“慢点,我帮你挂,再送你一程。”罗冬说不用。那小遛子一心想看罗冬的笑话,大概是想让罗冬尽量到了坡上再出事,或者怕被罗冬提前发现,就忙着弯腰替罗冬挂桶。罗冬让大桶在后小桶在前,弯着腰,把扁旦放到了肩上,说时迟,那时快,瞅小遛子还没离开扁担梢时,一挺腰,只听叭的一声,小遛子随之哎哟一尖声,跌翻在地,双手捂着脸,如杀猪一样的痉挛,却嚎不出来一句话,只能发出痛苦的啊啊声。这是罗冬将计就计,瞅准了干的,这些天来的仇恨,全涌到了这上,一用力,桶鼻子断了,铁梁子飞了起来,连同扁担梢连打带刮,小遛子下巴当时脱臼了不说,鼻子流血,脸也被擦出几道血绺子,满口鲜血,大概牙也掉了。事发突然,想看罗冬笑话的人,没想到是这种结果,一下子全傻了眼,进而慌了神。小遛子的嘴巴掉了,躺在地上直嚎,没人知道该怎么办。罗冬内心虽然觉得出了一口恶气,但毕竟与自己有关,多少也有点紧张。好在小时候常见望爷给一些年龄大的人合嘴巴,加上懂得一点生理常识,自己想还是试一试吧。看目前这架势,是没有人能出面的,同伙们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紧张。想到这,罗冬放下扁担,蹲下来,一只手托按住他的后脑,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一顶一挂,小遛子一声惨烈地嚎叫,终于能说成句了“妈呀,妈呀……”,吐出一口血沫子,还好,牙还没掉,只是舌头被咬烂了,也没有人喊上医院,这里没这个习惯。这叫害人害己,自作自受,他们心虚,只能哑巴吃黄连。李工头跑过来看出了什么事,明白了之后,大声呵斥说:“划破点皮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干活,干活!”说完走了。工头的话谁敢不听,包括黑熊在内。小遛子直到一个多星期之后,才敢大口地吃饭,期间,罗冬托司机刘师傅给小遛子带来了一盒消炎药。桶坏了,不能再用,这回罗冬自己,拿着工头开的一张条子,去保管员那儿,领了两只新桶,还比原来的小些,虽说小不到哪儿去,但至少一样大,罗冬也不敢随便乱丢,收了工,就如碗筷一样连桶带扁担,一起带回住处。一个月下来,罗冬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熟悉了淘金过程。知道哪儿活轻,哪儿活重,怎样怠工,拖时。其实这淘金,听起来怪神密,干起来也只不过五六道工序。开始下面的人把含金的沙砾挖出来,挑上去,倒在金槽子里,所谓的金槽子,其实就象家中喂牲口的木槽,不同的是,这金槽子的底是能漏细沙的筛子。含金的沙砾倒在金槽子里,被从河底抽上来的水冲洗后,大块的沙石,被留在上面,轻质的泥土随水流冲走了,含金的沙粒和其它金属矿物质便一起漏到了金槽子底下的一块黑色长方形的金毡子上。金毡子同样也只是名称,是一张棕毛垫子一类的东西。金毡子通常有好几张替换,等金毡子底下的混合细沙积到一定的程度,就抽下来,另换一张。抽下的毡子,拿到大金盆子(一个大铁皮盆)里边去涮洗,让其上沉淀全部洗涮下来,再把毡子重新拿过去,以备替换。接下来便是把金盆子里的水滤掉,剩下的沉淀物里,除了金子外,还有铁、锰、铅等黑色金属以及钢、汞、锌、锑等多种有色金属。将这黑色的沉淀物,锄到金簸箕里,先由一个人粗簸一下,再转入另一个人用金漏子(就是那个底部有洞的破茶缸),一点一点作更细致的冲滤,最后剩下的便是黄金。从头到尾都是物理过程,最原始的淘金工艺。淘出的黄金,另放入一个容器中,用水浸着,等着老板派人随时收走。如此经过挖,冲,涮,簸,漏,便算完成了全部工序。在这几种工序中,越朝后,越轻松,从第三道开始,有两个人就够了,前面几十人或上百人的活儿,到后面只需一两个人便可干完。最后一道,通常是老板的亲信或者他最信任的人干,一般的人,捞不到这差事。二新疆的夏天很短暂,好像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气温便明显地转变,夜晚更是。一天中午,刚放下饭碗,刘师傅又送面粉来。罗冬忙回窝棚,从墙洞里取出三十元钱,悄悄地塞给刘师傅,让他给捎些秋衣回来。刘师傅应了,只是说不知什么时候去镇上,这几天腿老是有点痛,装卸货物时有些吃力。罗冬说晚些没关系。罗冬身上的衣服完整的不多了,除了干活磨烂的不算,其他都是老鼠留下的。老鼠这种东西,满天下不论哪儿都少不了,而且这里尤甚。刚到工地不几天,罗冬放在地窝子里的包,便被咬了几个窟隆,衣服自然也在劫难逃。白天不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它们还时常从你的身上,脸上,爬来爬去,有时干脆蹲在人身上,不动。更可恨的是几个老鼠一起打架,因地方太小,人身便成了它们的主战场。罗冬也曾在夜里打死过几只,可无济于事,戈壁滩里的老鼠你是永远也打不完的。后来,罗冬只得把衣服都送到老崔师傅那儿,他们的窝棚较大,悬空挂着,还好一点。几天后,刘师傅把衣服买来了,一件棉毛衫和一条线裤,共花了二十多块钱。晚饭后,罗冬试了一下,还算合身。罗冬和崔师傅说了一会话,又帮叔侄俩忙活了一阵,才起身要走。临走,崔师傅塞给了罗冬两个苹果,说是刘师傅带来的,自己的牙不好,啃着受罪。西天的月亮只剩下一个牙儿,快要落下了,又是一个月初。罗冬沿着不平的沙路,往回走,快到驻地地时,突然听到前面的一处沟坎下,有急促的说话声,恐吓声,另有女人隐约的挣扎声。罗冬赶紧地蹲下身来,仔细听,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想起过去崔师傅给他说的,莫非真有杀人的。挣扎声恐吓声仍在继续,仍在继续。“臭婆娘,别动,不然老子就给你放血,让老子痛快一会儿,就放你走,不然,就把你扒光,仍到河里去喂鱼,听见了吗?”“我说你快点,我快要按不住了。”这回罗冬听出来,这后头说话的是长得象烟枪,外号叫老猫的家伙,另一个是黑熊。这两个家伙,上午工头派他们俩跟车去镇上,焊接用坏了的抓钩,铁锹,他们到晚上也没回来,原来是在做这等缺德事。这荒郊野岭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弄来了这个倒霉的女人。罗冬想不能见死不救,就慢慢地移动双脚,悄悄地向前靠,贴在一个沙堆顶上。靠近了,看到几个黑影正扭作一团,女人的嘴显然已被塞上,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挣扎声。罗冬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救,只想吓唬他们一下,吓走就行,也不能出声喊,情急之中,开始用手在地上乱摸,找到一块大石头,可又怕伤着那个女的。罗冬突然想起小时侯的鬼怪故事里,有鬼撒土的。于是就抓起一把沙石,呼地撒了过去。果然奏效,就听老猫惊喊了一声“有人!”黑熊好象还没觉察到,骂道:“什么有人!别他妈的一惊一乍的,坏了老子的好事。”黑熊正要继续,罗冬的第二把沙子又撒了出去,居高临下,很准。这回老猫不再喊有人,而是喊有鬼,吓得呼地窜出去老远。黑熊这回也感觉到了,想跑,但还不甘心,静等了一会儿,看无动静,就骂道:“你他妈的放屁,那有什么鬼,是风。”说完还想继续,这回罗冬情急生智,一不做,二不休,把刚才崔师傅给的两个苹果,掏出一个来,想扔又有点舍不得,便悄悄地咬了一口,然后对准沟下的那团黑影,使劲地砸了过去,反正砸不死人。大概正砸着黑熊,“谁?!”黑熊本能喊道,动作噔地一下停了,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罗冬不等他反应,第二个苹果又飞了出去,又砸了个正着。这回黑熊和老猫再也顾不上地上的女人了,爬起来就撂,罗冬一时砸得兴起,又担心他们再回来,就又退下一只鞋子砸了过去。鞋子没有砸到人,却把坎上的沙石砸得稀哩哗啦一阵乱响。这回黑熊和老猫也搞不清是人是鬼,连滚带爬地跑了。稍后,罗冬确认他们真的已经跑远,便赶紧跑下沟去,来到那个还在挣扎的女人跟前。罗冬没有先拿掉她嘴里的东西,而是小声地对她说:“你别怕,也别叫,我给你解开,你快跑,去报案。说完才拽掉她嘴里的东西,给她解开了身上的绳子。那女人站起来,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转过身来跪下磕了个头。罗冬赶紧小声说:“快走吧,别会他们再来。”女人跑了,罗冬也不敢久留,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鞋子,只可惜那两个苹果只捞到啃了一口。罗冬穿好鞋子,悄悄地回自己的住处,心里仍噔噔地跳,但又觉得有些好玩好笑刺激过瘾。又想那女人这回不知可到家了,好在多半是当地人,应该不会迷路。第二天早上一切正常,罗冬也装着若无其事。谁知上工不到十分钟,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传来,黑熊和老猫的脸,当时就白了,想跑已太晚,四五名公安干警,几分钟便涌到工地,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妇。那女人一看见黑熊和老猫,顿时一脸怒气,杏眼圆睁,用手指着说:“就是他们,那两个畜生。”不由分说,两只白亮亮的小铐,很利索地戴在了两个家伙的手腕上。临走,一个象头目一样的人问:“你们这里谁是负责人?”李工头慌慌张张地说:“我,我。”那人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们黄老板,下午去所里走一趟。”事情来得突然,大家都懵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罗冬平静地站在一边,心里说,一对猪,活该,报应。那女人罗冬认识,就是那家饭店的小媳妇,昨天晚上不知怎么让黑熊和老猫给得手了。出了这件事,黄老板被派出所的人臭训了一顿,说是管理不善,差一点被封矿,又交了一笔不小的罚款,才算过去。黄老板大为恼火,把李工头等骂了个狗血喷头,撤了他的工头职务,又从别处新调来一个。逮走了黑熊和老猫,又撤了李工头的职,这些四川湖南人,便不再那么骄横了,也没有心思再出什么坑人的坏点子。罗冬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一些。新来的工头,更加严厉苛刻,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活儿赶得更紧不说,连说笑也不允许。他一天到晚要么不说话,说话就是处罚,驴一样长的脸一天到晚的拉着,像死了几个爹。整个工地,死气、沉闷,只有工具的碰击声,柴油机的轰鸣声,碎石子的滑落声。黄老板也不象以前那样,只管生产不管其他,再到工地,除了检查生产外,就是训话:“这里并不真的无法无天,可以胡作非为,这条河也不是什么恶行都能盛得下,有本事做就要有本事搪,别他妈的自己被弄进去,还连累了老子。没本事就要安安分分给老子做人做事,惹大了,你们吃枪子,害得老子陪脸陪钱也不得安生。”这番话,不知算是鼓励、纵容,还是告诫。“要是再有这情况,不等公安来,老子就把你们装到口袋里扛到野地里喂狼喂蚊子。”事情过去了一周,一切又恢复正常。下午,柴油机突然出了故障,只好暂时停工,大家都跑一边休息扯淡了,只有机修一人在忙。这时,突然听到一阵碎石的滑落声,接着便是孩子和大人的惊叫:“爸爸,爸爸—!”……“沙贝,沙贝——”原来,今天是星期天,黄老板接了儿子,和二领一起到工地例行视察,沙贝一不小心踏空,从几十米高的斜坡上随松软的沙石滚落河里,很快就被湍急的水流,带向河心。孩子在一声声地嘶叫,岸上的人都吓呆了,眼看孩子离岸越来越远,黄老板更是象疯了的老狗一样,在上面呼天喊地,他要向下跳,却被二领拉住。这儿的人大都是旱鸭子,黄老板也不识水性。坡陡水深流急,还有暗漩,他下去,也等于白白送死。眼看孩子就要被卷进急流,黄老板象头发怒的野狮,狂喊:“儿子,我的儿子,救救我的儿子——”突然一个人影从身边跃过,紧跟着是一阵沙石的滑落声,人影连滚带滑,几秒种之后,便到了水边,是罗冬。沙贝出事时,罗冬正坐在一边看天休息养神,一看孩子落水,便赶紧奔过去。对于从小在水乡泡大的罗冬老说,这条河算不上什么。
一看有人去救,上面的人安静了不少。黄老板这回也不喊了,睁大眼睛地看着,不断地重复道:“儿子,我的儿子……”沙贝已离岸六七米远,好在还没有进入中心激流,罗冬用全身的力气,奋力拼命地向小沙贝游去,在孩子眼看要下沉的刹那,抓住了孩子,岸上的人才都松了口气,黄老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虽是刚进秋天,但水却是刺骨的凉。连累带急带冻,罗冬也是气短人虚。罗冬顾不上这些,赶紧用一只胳膊托着沙贝的肚子,头朝下,腿提高,轻轻拍打,沙贝吐了几大口黄水,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家七手八脚赶紧把沙贝抱进地窝子换衣保暖。一场惊险,总算化解。黄老板今年已五十多岁,和崔师傅桂子是同乡,孤身一人,带一个五岁的儿子,叫沙贝。黄老板打从十几岁起,就跟他的叔父来这儿淘金,直到四十多岁才成家,第二年,生了个健壮的大头儿子,就是沙贝。黄老板老来得子,视如心肝。不料半年后,老婆却突然得了暴病死了。孩子太小,无人照顾,经人指点,又花两万元,说不上是娶还是买,弄了个二十多岁四川女来给孩子当后妈。黄老板平时太忙,吃住几乎都在工地,只有想儿子的时候,才回家看看。这年轻的婆娘耐不住冷清,加上黄老板年纪大,心思照顾不过来,结果就红杏出了墙。黄老板一气之下,便把那女人痛打了一顿,赶走了,孩子托付给场部的一个退了休的妇人带,抚养费每月五百,另加二百元工资。那妇人珍惜这个好差使,听说也是个文化人,两年下来,把个孩子调养得又白又胖,又乖又懂事,黄老板喜得不得了。现在,孩子已五岁多,在场部幼儿园上大班,黄老板隔三差五就要回去看看,逢星期天就常带到工地来玩,这不,今天差点玩出了大事。第三天,工长突然让罗冬去一趟食堂,说老刘头找他。刘师傅跟老板多年,和老板关系很好,加上年龄大,所以虽然只是个司机,大家也都敬他三分。罗冬不知何事,便放下挑子。到了食堂,崔师傅一见罗冬,便乐呵呵地说:“小罗,你救了老板的儿子,立了功,这回好运来了。”罗冬平和地笑着,没说话。老刘头正坐在土坎上抽烟,对罗冬说:“先坐下,我给你说。”“刘师傅要收你当徒弟了,还不快谢谢。”桂子忍不住先说道。罗冬坐下后,刘师傅温和地对罗冬点了点头,说:“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手脚也有点不利索了。前些日子,已给黄老板说,年后想回趟老家看看,这一把年纪再不回恐怕就没机会了,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昨天,黄老板突然说要给我找个徒弟,我问是谁,他说是你。我已听说你救他儿子的事,就知道这回他是想报答你一下。黄老板人虽有钱,但还算讲义气,知恩图报。我看你也算忠厚老实,又有文化,仁义能吃苦,觉得也好,就答应了。虽然这活儿看上去轻松,但在这种地方开,如果技术不过关,没经验,累不说,危险性也很大。工钱方面,只要肯吃苦,黄老板不会亏待你,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给我说说。”开车,比起在工地挑沙,当然是强多了,挣的多不说,至少还是项技能。罗冬说:“谢谢老板和刘师傅,只是我以前从没有摸过车,一点基础也没有。”“那没事,我教你,只要你肯学,肯吃苦,两个月包你能独自上路。”老刘头说。罗冬又再次表示感谢。“好了,快吃午饭了,你去工地把东西拿来,饭后跟我走,以后和我一起吃住。”刘师傅说。罗冬回到工地,收拾一下,给工头道了别,说明了情况,工头只是哼了一声。三车,学得很顺利。老刘头先给罗冬一本汽车驾驶员教程,第一阶段,让罗冬一边看理论,一边跟刘师傅练基本操作。第二阶段,练习倒车移车坡起坡停靠边停车等。专找一些难走的道练习,如何通过窄路,松软沙石路,冬天如何防滑防冻等。接下来是还要练眼力,听力,反应力,预判能力,以及处理突发事件,还有一些常见的毛病应急维修以及如何从声音判断车况、如何保养等等。一个月后,在刘师傅的陪同下,罗冬已能驾车上路。平时向工地送货,开车、装卸罗冬全包,刘师傅只坐在旁边长个眼神,随时指导。路上遇到或者想到什么问题,罗冬就及时问。罗冬又从镇上买了一本汽车修理方面的书。刘师傅有一次开玩笑说:“我一辈子摸弄下来的经验,一个月就给你掏光了。”在刘师傅的帮助下,罗冬两个月后顺利拿到了驾照。阳历十二月,工地停工,工人们结完帐,回家了。罗冬在工地共干了二个月零几天,司机学徒二个多月,两下里加起来除掉生活费,有了三千多元。罗冬很高兴,有生以来,第一次挣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心想要是能在这儿干上个三两年,那就是万元户,回到家里可就当钱用了。新疆的冬天,要比内地漫长得多,罗冬除了平时看一些汽车修理方面的书,仍忘不了买一些文学杂志看看。黄老板的家,罗冬有时也和刘师傅一起过去串串门。自从罗冬救了沙贝之后,黄老板那平时很难看到笑色的脸上,见到罗冬,变得多少随和了些。跟刘师傅当学徒以来,每周的运输任务,都是提前完成,有时还代其它的工地运,黄老板对罗冬的工作很满意。沙贝出了那件事后,黄老板再也不敢带儿子去工地,即便偶尔去,也是寸步不离地用手拉着。冬去春来,第二年开工半个月后,刘师傅正式辞职。罗冬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司机生涯。后来,三个司机当中,有一个因事故受了伤,黄老板让罗冬一个人负责六个工地的给养运输,罗冬也没说别的,就接了。罗冬起早贪黑地忙,从未拖延,车也保养得很好。黄老板也未作过多的表扬,见面时仍只是点点头。春去秋转,一晃就是三年。三年的司机当下来,罗冬苦没少吃,有时甚至比工地上还累。有时碰到路不好,车开不到跟前,他就一个人一包一包扛过去,往往要爬上爬下几十趟。至于危险,倒也有过几次,不过没有翻车,也算有惊无险。很快,秋天又要过去,罗冬归家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地切,盼望着天快快冷起来,只要一停工,他就可以结帐回家。这两年罗冬匿名写过一些信向法律部门、电台咨询过自己犯的那点事,知道不算什么太大的罪过,本来也没什么后果;再说,他们私自关押人也属违法。另外,这一年多来,从电视新闻里,罗冬也了解到,国家对愈演愈烈的对农民乱摊派乱收费问题,已经觉察,开始着手治理,情况应该会逐渐好转。停工前几天,罗冬向工地运送了最后一趟蔬菜,回来路过小饭店时,罗冬停了车,他今天准备好好地吃一顿,算是自己给自己饯行。罗冬当了司机之后,在工地赶不上饭时,就来这里吃上一顿,只是很少奢侈过。今天,罗冬破例要了两个菜。听说罗冬要走,店主老汉又多炒了个菜,算是感谢罗冬这几年的光顾,又陪了罗冬喝了一杯。刘师傅交待过,开车千万不能贪酒,天冷时可以喝一点暖暖身子,但一定不能多。罗冬平时几乎是滴酒不沾,本来就不会喝也不爱喝,今天是高兴,就破个小例。店主的儿媳妇也很热情,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她不敢再走黑路,时常搭罗冬的车回场部的家。店主儿媳妇听说罗冬要走,走过来小声说:“罗兄弟,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只是没好意思开口,今天你要走了,我才——”她看着罗冬。“什么事?”罗冬问。罗冬知道她要问啥。“我越听你的声音,越象一个人。”“哪个人。”罗冬装着不在意地问。“你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罗冬故作认真地说。那女人又看了罗冬一会儿,说:“真的不知道俺也就不问了。”神情有点怅然若失。晚饭后,罗冬去黄老板那儿结帐,顺便把工作交接一下,明年还能否来,很难说,所以给老板要有个交待。新的司机罗老板说过,如果真的罗冬年后不来了,就重新招聘。结算结果,因为罗冬一个人几乎干了两个人的活儿,今年工资接近两万,加上前几年,罗冬的折子上大约有五万多。算完工资,和老板说了几句话,罗冬要走,黄老板却突然从屋里拿出个纸包,来到桌前,说:“有一件事,一直没办,你要走了,今天,这件事,也该办了。”纸包里是两摞钞票。“这是二万,算是我的酬谢,你不必推辞,我这人做事向来不欠人情,况且也对天许过愿。沙贝能死里逃生,也是天意,这天意我不敢违。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有恩必报,有愿必还,我心里才能踏实,拿走吧,咱们两清,将来想来随时还可以来。”黄老板说完,往椅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这有点突然,罗冬半天没说话,最后才说:“黄老板,你给我换了工作已经算是补偿了,这钱——”没等罗冬说完,黄老板摆了摆手说:“不要再说了,什么也比不上我儿子的命要紧,走吧。”第二天,罗冬到镇上买了几件衣服,又花了好几百元,给沙贝买了些吃的玩的,还有一些儿童诗歌童话书。沙贝已经上小学,星期天时常跟罗冬玩。第三天,罗冬正式起程,包虽然换了,但里面还是没有多少东西。让罗冬感到愧疚的是,周铃送给他的那本散文集,夏天一次出车时,不慎丢了,他原本是想好好保存的。一想起这事,罗冬心里就难过和内疚,现在她也不知怎样了,愿上帝保佑她一生幸福。汽车在飞快地行驶。已经下了两场雪,一望无际戈壁雪原冷清空旷。发动机轰鸣着,暖气管道从车厢前直通到车后,车里很暖和,大家都在闭目养神,有人还打着小鼾。从布屯到乌市(乌鲁木齐),要两天的路程。临走时,刘师傅一再叮咛罗冬,路上要多加小心,千万别露了钱,不然几年的血汗白出不说,弄不好小命还要搭上,这地方的人很野的。罗冬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通过邮局寄。这在老家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临走之前,罗冬准备了一个扁长的布袋,把钱分摞扁平放好,分格缝上,扎在腰上,外面套上黄大衣,就谁也看不出来了,只要一路不脱衣就行。外边只留够路费和零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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