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吃过姐有面的凉菜、烤肉或卤味吗?味道怎么样?


吴川梅怀疑自己的家已经被一种未知力量所“掌控”。通俗点说,她怀疑家里有鬼。

吴川梅一人住着120平的三室一厅,房子是和亡夫在五年前买下的,那时候女儿玲玲正在冲刺高考,从出屋门到进校门只需步行15分钟,每天晚自习结束,都是丈夫出门去接女儿回家。

一年前,丈夫意外身亡,女儿也本科毕业顺利保研,房子也就是她自己一个人住了。之前也没出现什么怪事,可就是这几天,吴川梅天天寒毛直竖,夜夜难以安眠。

首先是客厅里的电视在一个清晨自动开机了,中央台《朝闻天下》里女主持清亮的嗓音把吴川梅从梦里唤醒,她以为是女儿玲玲回来了,毕竟家里另一把钥匙在她手里,而且从前,都是她陪着丈夫每早看这个新闻节目。

可吴川梅走进客厅中央环视一周,却发现空无一人,关上电视后,她打开了女儿的房间——一如从前的摆设,卫生间和厨房也没人,她喊了两句玲玲,无人答应。

或许是电视的线路问题吧,她想。

这台电视是前年买的智能电视,女儿一个寒假都耗在上面,看动漫看电影看美剧...即便如此,女儿的学习成绩依然是同学中最棒的。

而对于电视的操作,吴川梅却不大懂,她现在依然不知道如何从网上找到《大宅门》。

就在她犯嘀咕的时候,厨房又传来刀切案板的声音。

没人答话,一切又恢复了静悄悄,学校的上课铃声远远飘来。

可案板上的面包的确被人切开了。

吴川梅后颈控制不住的发凉,她似乎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站在身后窥视着自己,可是身后除了空气,没有任何“人”。

她没动声色,回卧室换了件衣服,挎起菜篮子,下楼买菜去了。

出了单元门,看见了正在遛狗的老马——丈夫生前的同事,她才觉得安全了,可她明白,自己的安全感跟老马没有半点关系。

“马哥啊,小强最近打电话来没?都大四了,可要让他抓紧考四级呀,我听嫂子说,都三次了还没过,这可不太妙,千万别影响毕业;我们玲玲在大一下半年就考过啦,大二上学期就把六级考下来了,两次都是六百多,跟她高考差不多。小强学英语吃不吃力啊?要不,我让玲玲给他辅导辅导?”

老马愣在原地竟没说出话来。吴川梅听到了老马自尊心正在滴血的声响,这才心满意足的寒暄完毕而去,刚才的恐怖心情一扫而光,内心竟然还有些许的自豪。

等走出了小区,她才掏出手机,打通了110。

十几分钟之后,两个年轻的民警陪着吴川梅回了家。警察同志仔细查看了每个房间,又对窗口和门锁进行了检查,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临走时候叮嘱吴川梅:您或许是压力太大,不如去医院检查检查。

吴川梅登时就火了:小伙子你会不会说话?维护治安、保护百姓是你们分内之事吧?你们能力不足,没找到证据,让百姓时刻提心吊胆不说,如今还反咬一口,说老百姓脑子有问题,这是你们的工作态度?我问你们大学毕业了吗?我想上过大学的人都不会这么没有责任感吧?我女儿玲玲可是当过学生会主席的,我看她整个寒假都操心着学校的工作,哪儿跟你们这样不负责任!要不我跟你们领导谈谈?

两名小警察赶紧赔礼道歉:阿姨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您先冷静下,别发火,如果今后再有什么异常,我们还能再来,您随时电话。

两名警察等吴川梅“嘭”的关上了门,才各自长出一口气,相视苦笑,一个说“这跟考大学有什么关系”。

吴川梅从猫眼中看到了两名警察的苦笑,内心不禁为小区的警务系统深深失望:这种小年轻一没责任感二没经验,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他们怎么跟玲玲比?女儿可是高考状元啊!可见学习成绩真的能够影响人生。

那晚,吴川梅躺在床上久久未能成眠,连楼上老马家的狗嗷嗷的“发情”完毕都睡着了,她却怎么也难以彻底入睡。

客厅的立钟敲了两下——这钟是结婚时候娘家陪送的,如今用了将近二十五年,依然如刚结婚时候一般走时准确。

“吱——”卧室门自动开了。

吴川梅登时清醒,万籁俱寂,虽然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脖颈,可她却出奇的冷静,只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盯着房门外会进来什么。

门打开十五公分的宽度,客厅里水族箱的悠悠蓝光射了进来,吴川梅可以看见鱼儿游过门缝。

没有人,更没有风,但门偏偏开了。

两分钟后,门又自己关上了,轻轻的,仿佛害怕吵到床上的吴川梅。过了会儿,她仿佛听到了客厅饮水机咕噜噜的声响。

吴川梅悄无声息的坐了起来,在床下抽出早已准备好的棒球棍——她白天去体育用品超市特意买的。

附耳到门口,客厅沙发上传来“吱呀”的声音,仿佛有个笨重的身体正坐在了上面。

她以最快的速度拉开门,拍下卧室门外所有灯的开关,然后抡着棒球棍几步跳到客厅中间。

“哪个王八蛋?他妈的滚出来!”

喊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感觉每个毛孔都在倒吸凉气,以至于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

客厅依然空无一人,饮水机旁没人,沙发上没人,一切都静悄悄,连风也未曾来过。

吴川梅打开了家里所有灯,包括玲玲房间的。又将自己卧室的门锁死,缩在大衣柜的角落下艰难的捱到天亮。


清晨,她装作没事人一样拎着菜篮子去小区旁边的菜市场和人讨价还价,愉快的打听老马是否和小强沟通了四级考试的具体准备情况,碰见其他熟人就给他们一些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上的“建设性意见”。一如往常,除了眼圈有点黑之外。

当防盗门的钥匙孔转动起来的时候,她的心又颤抖了一阵,这明明是自己的家,怕什么。

屋子静得没什么新鲜感,立钟哒哒的秒针声,鱼缸里唰唰的循环水声,似有似无的高中操场的呐喊声……然而怪事又发生了。

电视对面的茶几上整齐的摆着三样物品——结婚证;结婚二十周年时候丈夫“补”给她的钻戒;一家三口去年春节到三亚旅游时候拍的合影——同时也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张合影。

菜篮子掉在地上,吴川梅软瘫瘫的倒在了地板上,她捂着胸口,极力让自己别喊叫出来,她可不想因一声尖叫而成为小区里那些大娘大姐们“午后座谈会”讨论的八卦主角。

之前她成为主角,那都是因为玲玲太给她争气了,小区里谁不知道她家玲玲从幼儿园到大学,从来没考过第二名的传奇人生,而她作为“传奇”的母亲,自然拥有唯一的解释权。

三样东西都是在丈夫死后被她亲手锁紧保险柜的,密码连玲玲都不知道,又有谁打开了保险柜?

吴川梅几乎是爬着进了卧室,转开保险柜们之后却发现,两万块现金一分不少,金首饰、金项链也盘在里面,只有上述的三样物品被“请”到了客厅。

吴川梅这次确信躲在家里的不是贼,可又是谁在恶作剧?

内心挣扎了很久,她最终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几句惯例的寒暄,女儿就有些不耐烦了,吴川梅可不敢得罪女儿,一着急,用最快的语速把这几天发生的怪事全讲给了玲玲。

电话那头沉默着,好像说了句:妈,你别逗了。便挂了电话。

电话被挂断的前一秒,吴川梅仿佛听见一个男声在呼唤女儿的名字。

这孩子搞对象连亲妈也不管了,然后她又想,这男孩子是什么人,如果没有什么出彩的背景,她是肯定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的。

传奇必须和传说在一起,才是门当户对。

她最近看新闻,清华大学有个可能还没玲玲优秀的女孩,毕业就嫁给了一名传奇企业家——她想,玲玲将来的归宿绝对不能比这个清华的姑娘差。

遍观当前的青年才俊、政商名流,还真没有谁能配得上自己闺女的,“这个社会太浮躁,年轻人玩虚的太多,真才实学的太少,玲玲的乘龙快婿,一定得是不怕火炼的真金才行”。

不过接下来的两天,反倒一切恢复如常。夜里不再有稀奇古怪的声音,白天也没有压箱底的旧物出现在客厅,那个“人”好像离开了。


第三天周六,妹妹吴川芳和妹夫大伟拎着楼下买的凉菜和熟肉到家里做客,吴川梅终于感觉家里有了人气,一高兴便多制备了几个菜,还给大伟准备了两个罐啤。

吃饭时候,妹妹挑开话题,“姐……玲玲……你想她么?”

“自己肚子里的肉,肯定想,不过作为她的母亲,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影响她的前程嘛!前天我还给她打电话,她没跟我聊几句就挂了,应该是挺忙的,有学校的课程,又身兼管理工作,还要准备考什么“托谁的福”,比国家主席都忙!”

“玲玲还……上学呐?”

“研究生了,本科学法律,多好的专业,可研究生又选了经济学……这孩子心大,从小到大都要强,咱们这一代人啊,思想落后了,由着她来吧。”

“噢……这样啊,我们可真是有阵子没见着玲玲了,是吧,大伟?”

大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妻子一问,才反应过来:“是啊,差不多快一年了。”

“别给她瞎操心,今年暑假,应该能回来吧。”川梅说道。

川芳说:“既然这样啊,我……这个,玲玲她……”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吞吞吐吐的。”

“玲玲她昨天给我打电话来着,说有点操心你……”说罢,川芳就盯着姐姐的表情看,眼神中充满关切。

“嗨!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没想到我跟她说的几句话还真往心里去了。”

“玲玲吧,她说你情绪有点激动。到底咋了?”

吴川梅只得将前几天的怪事向妹妹和妹夫又讲了一遍,这次心态倒是坦然了许多。

妹妹和妹夫错愕的不知如何回话。

川梅只得接着说:“我想啊,这几天的事也真是难以解释,莫非,这世界上真有鬼?或者——外国人说的‘幽灵’这种东西?”

妹妹有点慌的扫了一眼大伟:“你在医院二十年了,碰见过姐这种情况不?”

大伟皱着眉咽下一口啤酒,透过牙缝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妄下定论,不过,我觉得,倒也没那么恐怖。”

大伟说:“无论对方是个人还是‘幽灵’,至少它并没有伤害大姐的意思,而且这几天很安静,我倒是相信,大姐可以放心了,不会再有什么怪事。”

第二天,吴川芳又来了,带来了大伟开的镇静安眠的药,嘱咐川梅如何服用。

“你说,前几天是不是顾军回来了?否则谁会倒腾结婚证、钻戒这些东西?”川梅抓住机会向妹妹唠叨,顾军,就是她死去的丈夫。

“很难说吧?你对姐夫最后的记忆是啥时候?”

“就是他出事前一个月,一大把年纪了,非得和玲玲骑车去西藏,玲玲任性,我说她几句,兴许就不去了;可你姐夫一个老头子,非跟年轻人凑什么热闹,唉……我不应该妥协,如果坚持不让他们去,可能你姐夫就死不了……”

“玲玲事后也自责,你看,一年了,连家也没回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她可能以为我现在都没法原谅她呢。”

“姐,你别胡思乱想了,玲玲的事,我和大伟想想办法。”吴川芳拎起包就要走,到了门口还没忘嘱咐一句:“记得吃药啊!”

等川芳关了门,川梅还喃喃自语:“你姐夫这是横死,死后也不安生。唉,早知结果的话,我还跟他吵什么架呢。”

一周之后,川芳两口子又来探望川梅。

“这礼拜倒是没怪事,吃了大伟的药,我睡眠也挺好的。”川梅笑得轻松,可川芳两口子面色却依然凝重。

“怎么了你俩?别操心我啦。”

大伟忧心忡忡的看了一眼川芳:“还是你跟姐姐说罢。”

川芳先环视了一圈客厅,却说道:“姐,家里没别人吧?”

“除了你俩还有谁!我刚好点,你可别吓唬我。”

“是这样的……我感觉,姐夫……好像是回来了。”

“这几天吧,我家也是不消停,我和大伟好像看见姐夫了。”

“你可别瞎说!”川梅有点急了,同时看着大伟。大伟没说话,只是别过了头,看着地板发愣。

“姐,这事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邻县有个卢半仙,听说可以通灵,咱们去拜访拜访,问问姐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仙?得了吧,你们有钱让他骗,你们去,我可没这闲心。”川梅冷笑。

大伟说:“都这时候了,不妨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才不去丢脸!”川梅满脸愠色,“你们丢脸也就丢了,谁认得你们?可你们再看看我是谁,我是顾玲玲的妈,高考状元的母亲,这要被人知道了传奇的缔造者竟然私下搞封建迷信,岂不人丢大了!”

第二天,大伟的小汽车载着姐妹二人来到了卢半仙的家门口。

凌晨的时候,川梅突然打来电话,她改变主意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没说。不过,现在她眼窝凹陷、面色灰褐,显然又是一夜难眠。

卢半仙燃起一把香,在神坛前念念有词。川梅坐在桌子对面,川芳和大伟站在旁边陪着。

“你丈夫一米八?”卢半仙眯着眼睛,仿佛脑袋上有根隐形的天线已经连接了另一个空间。

“国字脸,下颏左边有颗黑痣?”

“肚子有点鼓,脖子上挂着观音吊坠,乳白色的玉石?”

“没错!”川梅心道,大伟和川芳是不是提前给他看照片了。

“那就是了,你丈夫说他前几天回去了,想跟你说话,可你看不见他,他就搞出来些声响。”

吴川梅冷笑:“别以为我是小孩子,你能说点我妹妹和妹夫不知道的不?”

“噢……”卢半仙仿佛又接收到了“幽灵”给他的讯息:“你卧室里的保险柜密码是不是你女儿开口叫你妈妈那天的日期?”

吴传梅脖子一阵阵的发凉,幸亏妹妹按住她的肩膀,否则她身体早就颤抖开了,她诧异的点了点头——这个日期,妹妹和妹夫是肯定不记得的。

“他……他回来干啥?”川梅问。

卢半仙捋了捋两撇八字胡:“我让他出来亲自跟你说罢。”

按照卢半仙的指示,川梅闭上了眼,又是一阵呛鼻子的香烟和一段不知是哪国方言的咒语,卢半仙终于说人话了:“你睁开眼吧!”

其他三人带着期待的神情注视着她,眼神不住的瞟向她眼前的空地。

卢半仙见川梅半天没说话:“看见没?”

“噢——你丈夫刚说,他不敢见你,所以刚才就没现身。”

川梅有点失望:“那……顾军回来想做什么?到底还有什么遗愿?”

卢半仙说道:“他想让你在周年祭的时候,给他扫扫墓,带上他最爱吃的灯影牛肉。”

川梅这次彻底相信是丈夫的“灵魂”回家了。


顾军的坟墓在藏区,按照他临死前的遗言,他被安葬在了318国道的某座雪山脚下。

川梅得知噩耗之后反把自己关在家里,流了一场眼泪之后,却不敢前去尽一个遗孀应尽的义务。

她没去看顾军的最后一眼,没有参加葬礼,她连丈夫的具体埋骨之处都不知道。

似乎她早已料到他会出意外一般,伤心之后,竟然是一阵轻松。

丈夫死了,家里再没人和她争吵了。她甚至想过,或许顾军的意外身亡,才是他们婚姻最完美的结局。

若不是为了玲玲考大学,他们的婚姻或许在五六年前便已经破裂了。

这些年来,二人更像是在履行对女儿的责任,像是两名话剧演员一样艰难的“取悦”着周围所有人。

其他人不在的时候,家里就像是话剧散场之后的剧院舞台,二人疲惫的整理着各自的行装,随时准备做一场非正式的告别。

一晃之间,丈夫竟然死去快有一年了,奇怪的是,自己之前竟然连祭奠丈夫的想法都没产生过。

“还有三十多天吧?”回到家后,川芳说。

“准确来说是三十二天。” 大伟补充,“去看看吧,不仅了却姐夫的遗愿,我想,也是了却大姐潜意识里的遗憾。”

川梅心中冷笑,她本想说“你还真说错了”,可当她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有了遗憾。

顾军尸体都腐烂了罢,自己何必执著当年的怨恨呢?毕竟他是自己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好像一年来,她都没想过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恩爱。

“顾军死哪儿我都不知道。”

“是理塘附近。”川芳说,姐夫出事之后,是她和大伟全权料理的后事。

“成都到理塘要多久?”川梅问。

“开车一两天也到了。”

“快得可能五六天,慢的话,得十天?”大伟猜了一个数字,而后抬头好像思索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

“你们说,顾军到底有啥放不下呢?”

川芳说:“姐夫肯定放不下这个家……”

等妹妹和大伟离开后,川梅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电视机里的电视剧一眼都没看进去。

二人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通过自由恋爱走在一起的男女,顾军那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工作上进,成熟帅气;她那时候二十五,还不是现在见谁就跟谁都不顺眼、人人都想躲着走的“更年期后遗症大妈”。

顾军为人踏实,对家庭负责,对朋友义气,孝敬双方父母,爱护妻子和女儿,在婚姻前十年,从各个方向去考量,他都是一个绝对合格的丈夫。

后来顾军被单位提拔成了副总,主要负责业务开拓,工作立刻就忙了,夜里回来时间很少在10点之前,二人吵架的频率也翻了好几倍;

再后来,老马的妻子“好心”提醒川梅:顾军和一个合作方的女老板走得有点近,你可当心呐!若真起了火,可别怪我没点过你。

川梅假装没往心里去,可那晚就失眠了,顾军凌晨一点回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偷偷抹眼泪。

最后她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在获得老马的“线报”之后,来到了一家餐厅之外,透过玻璃,她看见顾军和一个年过三十,颇有姿色和气质的女子有说有笑。

当晚,顾军十点多回来的时候,川梅彻底爆发了。

她现在回忆,那次应该是他们感情逐渐走向冰点的“起跑线”,而后,由于川梅屡屡到顾军公司“蓄意捣乱”(顾军原话),不仅伤害了顾军的私人友情,更让企业蒙受了巨大经济损失。

玲玲高二的时候,二人又爆发了一次更大规模的争吵,之后,川梅首次提出了离婚。顾军一拳打碎了卫生间的镜子。

玲玲回家后,见到了镜子上的残留血迹和地上的碎片,一句话没说,躲进卧室哭了很久,第二天就生病,没去学校。

后来顾军主动找川梅冷静的谈话:为了女儿考大学,暂时不要离婚。

从此之后,夫妻二人便戴上了面具,在人前演的豁达通明,人后却连句话都很少交流。

彼此的知心话没了,关心没了,问候没了,同床四五年,各自都在世界里删除了对方。


川梅回忆到,顾军其实有好几次主动想去挽回他们的婚姻,比如在结婚纪念日还有她生日的时候都会送上礼物,还有一次她出差,顾军打电话来问候,可被她冷冰冰的的话语回应得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良久无言,最后顾军略带失落的说了句晚安,便挂了电话。

那时候,川梅内心竟然是充满快意的,一种大仇得报、血债得偿的快意。

就在顾军死去的前四个月,他们在海南三亚过的春节,初四是她生日,顾军还“串通”玲玲来给她送上一份惊喜。

一家三口去海边的一家西餐厅用餐,餐厅有个小舞台,一支外国的乐队正唱着谁也没听过的温情歌曲。

顾军说出去接一个电话,好久也没回来,女儿说去看看爸爸,留下川梅一个人喝杯子里又酸又涩的葡萄酒。

忽然灯光一暗又一亮,顾军出现在台上,他将花白、稀少的头发梳成夸张的中分,上身穿红礼服、白衬衫,下身穿长腿紧身牛仔裤。

他接过外国乐队主唱的话筒,向店内所有人说:“今天是我妻子吴川梅女士的生日,我为她奉上一曲劲歌热舞,也献给到场所有朋友,希望大家共同为我的妻子送上生日的祝福。”

乐队奏起熟悉的旋律,川梅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在一次文艺汇演的舞台上初识丈夫的情景,那时候他头发浓密,梳成中分抹上头油之后,特别像费翔。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

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彷彿天上星,那最亮的一颗……”

一曲唱罢,女儿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出现在舞台之下,顾军接过玫瑰,跳下舞台,在餐厅所有人的欢呼与尖叫之下,来到川梅座位前,单膝跪下:

“我心中的女神,愿意再和我谈一次恋爱吗?”

川梅控制着眼泪没流下来,接过玫瑰,一把揽住了丈夫的脖子,“你这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也不怕害臊……”

她没哭,玲玲却感动哭了。

回到酒店之后,川梅却说:“为了骗女儿,你也挺费心的,花这么多钱,还不如给我买股票呢。”她知道,自己内心的尊严又在作祟了。

顾军有点茫然的看着她,脸上看不出愤怒和失望,最后只撂下一句话:我出去抽根烟,你先睡吧。

电视剧早已结束,电视里不知已经播了几轮广告,吴川梅想来想去,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顾军其实才是亏欠的,如果当时少点死要面子,俩人近几年的生活或许会幸福很多。

当年总是期盼着顾军先对犯下的错误来一次直抵灵魂深处的彻底检讨,可这场检讨直到顾军身亡也没等到。如今一想,顾军需要检讨吗?最该检讨的好像应该是她。

顾军忙是为了家;顾军和那个女经理的事情也是捕风捉影,后来经过时间的验证,他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暧昧关系;顾军对她的父母也是尽职尽责的孝顺,已经超出了一个女婿的义务,比亲儿子还亲;

反观自己,在顾军爸妈去世的时候,竟然还赌气不去;顾军一直在挽回婚姻,虽然每次也都是因为没能彻底的放下自尊而宣告失败;可自己呢?连行动都没有,竟然还对顾军的努力冷眼相待……

凌晨1点,川芳被电话吵醒。

“我骑车去看你姐夫,你让大伟明天跟我去买辆车子吧,我得提前训练训练。”


成都到拉萨之间的公路就是川藏线,其南线被称为318国道,是中外骑友都梦想要征服的一条风景优美的天路。

全长2100多公里,需要翻越5000米的高山两座,4000米的高山十余座,骑行者不仅要挑战严峻的高反和缺氧,而且面临着泥石流和塌方的威胁,虽然一路上雪山、草原、森林、冰川和大江大河极为壮阔,同时也极为艰难。

川梅自上次从三亚回来,已经有一年多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了。川芳和大伟虽然表示了反对,但最终还是陪她买了骑行的车子和装备,并请来一位年轻的小伙子做教练。

小伙子叫梁宁,二十六七岁年纪,大学毕业之后经营一家骑行用品店,平时也兼职骑行教练,他听说年过五十的吴川梅想要骑行318,便将她免费邀请她加入自己的骑行队伍。

梁宁说,318国道没有想象中艰难,高原反应也没传言中恐怖,骑行整条川藏线的死亡率仅有百分之五左右。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安全,尤其是吴川梅已经五十几岁的年纪,她的危险概率要比其他年轻骑友高的多。

“川藏线全程骑下来要二十七八天,您的话,虽然只是去理塘,也要做好十几天的准备,这样安全系数更高。”梁宁说。

但面临的问题是,吴川梅的骑行速度,是找不到能与她并肩而行的队友的,在千余公里的路途上,一个人很危险,没有队友的照料与激励,很难坚持下来,而年过五十还想骑行川藏线的,少之又少。

三四天之后,训练队伍里又加入了一位六十岁的老头,大家都叫他老韩。

老韩一米八上下,整天带着一副黑墨镜,脑袋用纱巾缠着,只露出鼻子、嘴和邋遢的胡子,让人看不清他的具体相貌。

开始的时候,川梅和老韩各骑各的,后来偶然得知老韩也打算挑战川藏线的时候,二人才正式搭上话,不过老韩话很少,骑车也不利索。

“您这么大年纪,干嘛也想不开要骑川藏啊?”有次骑行的时候,川梅主动问。

“我去看看我闺女,就在理塘那边。”

“我去看我丈夫,也在理塘,埋在雪山之下。”


二十天后,他们到达成都,会合了一支十人的骑行队伍,便正式开启川藏线的骑行。

队伍绝大部分成员都是相互认识的,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不等,五六个还是同一学校的校友,据说去年已经骑行过一次,今年是第二次挑战。

年轻人在前,川梅和老韩在队伍最后,第一天骑到雅安歇脚。

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海拔上升仅百米,对于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却把吴川梅累趴下了,最后几十公里,她是搭着老韩的肩膀艰难的追上了大部队。

第二和第三天的海拔上升都不大,川梅把姓李负重都转移到了老韩的车上,自己则勉力能够坚持。

而第四第五天,一到康定地界,海拔接近三千米,川梅就很难跟上大部队了。

她也不好意思年轻骑友经常在前面等她,便要求老韩和年轻人一起走,她自己在后面慢慢骑。

可老韩并不同意,最后大部队就先走了,她和老韩就单独出来成了一队。

老韩说:“还是量力而行吧!保持当前的速度,能在第五天到达理塘。”川梅算算日子,那天正好是顾军的忌日。

可当天夜里,康定下起来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傍晚才停。

“明天无论如何也得出发了,下雨也得骑。”川梅忧心忡忡。

“也别跟自己较劲,实在不行,咱们搭一段车。”

“要搭你搭,我必须得骑过去。”

老韩叹了口气:“何必呢。”

“不想再给自己留遗憾喽,否则只能下辈子再来骑了。”

第七天,清晨淋着小雨,康定的炊烟还未升起,吴川梅就要出发。

客栈老板不建议他们骑行,“天冷,路滑,年轻人在这种天气都不骑,你们俩老人家也再住一天吧。”

川梅怎么能听,于是老韩在后面跟着她,淋一会儿雨,晒一会儿太阳,衣服刚干,阵雨又来了,当傍晚到达新都桥的时候,雨已经转成了雪,二人早就换上了冲锋衣。


当天晚上,吴川梅发烧了。

老韩背着她到了当地的诊所,医生说,她还伴随着轻度高反,得输一天液,再休息两天观察观察。

吴川梅头痛欲裂,还不时伴随着呕吐,疼痛折腾到凌晨三四点,她才睡着。老韩在诊所照顾她,趴在床边睡了一会儿。

早晨九点,吴川梅在大夫的反对声中,固执的继续出发了。

藏区的天是瓦蓝,湖也是瓦蓝,马路两旁,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格桑花,远远的牧民、牦牛和炊烟,与玛尼堆构成了地球上特有的地标,看不懂的藏文和梵文经咒刻上了每一座大山和巨石。

路上朝圣的藏民和僧侣摇着转经筒,哼唱着听不清的歌和颂,向着拉萨的方向虔诚拜倒……

骑行穿过风景如画的新都桥,川梅的身体也轻松起来,随后二人终于骑上了第一座超过四千米的高山——高尔寺山,之后便是一路下坡。

山坡上有雪,坡度也大,下山比上山还难,不过倒是省了不少体力。

当夜十点,他们到了相克宗村休息。

各自休息前,吴川梅找老韩谈话:“我看你最近脸比之前还肿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也不用赶时间,要不明天在这里修整一天吧。”

“还是搭伴吧,整条川藏线上,也就咱俩能骑到一块去。”

“我病过之后,倒是适应了高原,反而是你,最近脸色越来越差,我是怕你万一出点事,反倒给你闺女添麻烦。”

说出这句话后,吴川梅见老韩摘了墨镜,背过身去,擦了擦泪水,又把墨镜戴上了。

“唉——我这人,就是不太会说话。”川梅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痛了老韩的伤心之处,他或许和女儿之间有些难言的亏欠吧?

第二天,老韩终究是病倒了。

川梅敲了半天门,才听见老韩的屋子里咣当一声,桌子或者椅子倒了。

在藏民的帮助下,老韩被塞进小面包车,送到了最近的小医院。

医生一番诊治,也是高反,比吴川梅的还严重。

老韩紧闭着眼睛,在病床上大喘气。

吴川梅跟他骑行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没戴墨镜的样子。

老韩艰难的说:“对不住哟……拖你后腿……”

“得了,都这么久了,别客套。不过你也没拖我后腿,你在医院踏实养病,我继续骑,等我去理塘回来,再到医院看看你。”

“一个人……危险……”

“你还以为我离了你就肯定出事啊?都快十天了,你看我比你哪儿差了?”

吴川梅继续上路了,夜里按照之前的规划,到了海拔三千米的135道班的藏民家里休息,此处距离顾军出事的理塘,只有明日一天的路程了。


听川芳和大伟说,顾军的坟墓就在理塘过后的海子山脚下。

第二天天还没亮,川梅就出发了,早晨没有见到晨曦,又是一个阴天。现在大部分的海拔都在三千米之上,不过平地很多,坡度较缓,骑起来比较轻松。

下午三点左右,川梅到了理塘,草草的吃了些饭,刚要出发,忽听后面有人喊她名字。

她回头一看,却见老韩蹬着车子追了上来。

川梅又惊又喜:“我的天,你病好了?”

老韩脸还是肿的,墨镜都不知道扔到了哪里——也可能是脸肿得太大,戴不上了。

老韩大喘气着说:“好……好多了……幸亏……幸亏赶上你了。”

“你赶我干嘛?这不就是理塘,你该找你闺女了吧?”

“我先去和你祭奠你丈夫……”

川梅听老韩话语坚定的非要陪自己,忽然心中一动:这老头是不是对我有想法?

转念一想,反正距离海子山也不远,就答应老韩了。

距离海子山越来越近,川梅的心也越来越沉重,骑得便慢了起来,眼见天色渐暗,老韩催促道:“加快速度,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了。”

“噢……我之前来过啊,距离海子山脚,还有半小时,你不是说你丈夫的坟墓便在那边吗?”

川梅骑车追了上来,与老韩并行。

“我刚才在后面想,一会儿跟他说点啥。”

“具体没想好——我只知道,应该给他道个歉。”

“啥?!道歉?我看你可不像是能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人。”

“骑了这么多天,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想,我和顾军的这段婚姻,到底是谁对了,谁错了。”

“那你认为谁对谁错?”

“你?你做了破坏革命友谊的事?”

“没有,我的意思是说,我纠结‘谁对谁错’这个问题,本就是个错误。”

“是吗……你这句话,倒是挺有意思。”

“道理简单,可就是不懂。如果早十年明白过来,我家老顾,或许还能活得好好的。”

“是啊……不过你家老顾现在若是听你这么说,肯定含笑九泉了。”

骑到了海子山脚下,老韩却停了下来。

“到了。”老韩一指前面,“你看见经幡没,沿着经幡走,有个坟墓。”

“噢……”吴川梅也下了车。

“把自行车撂下,你沿着经幡走过去吧,全是草地。”老韩说完,递给川梅一个包,“里面有经幡,也有经纸,是医院的老大夫给我的,把这些缠在坟墓上,能超度亡灵。”

“一起过去?”川梅接过拎包。

“你前面走,我跟着你就行……”

七彩的经幡在风中呼啸着指路,沿着一道道经幡,川梅踏着草地,绕上了一道坡梁,之后,是一片开阔的平塬,一座石头垒成的坟墓在塬子中心高高耸立,像是一座巨大的玛尼堆。

一堆篝火无声的在坟墓下舞动,篝火旁,有十余个人影静静肃立。

川梅越走越近,那群人的身形和脸庞也渐渐清晰了,竟然是之前从成都一起出发的大部队。

大家无言,目光共同注视着吴川梅,等着她一步步走近,人群分开两边,一个小伙子站在坟墓的墓碑之前。

“啊?”川梅诧异着,“小梁教练,你……怎么……”

“大家都在等您。”梁宁说。

“谢谢大家了……我丈夫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你们。”

“阿姨!”梁宁忽然流下泪水来,他从身后捧出一捧鲜花,交到川梅手里,然后让开坟墓,“您……去看看吧……”

墓碑是黑色的,字是白色的,火光是红色的。

吴川梅手捧着鲜花,望着墓碑上的字,呆呆的立在当场。

火苗舞动着,七个大字像是妖魔一般,在黑色的穹庐下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仿佛跳出了墓碑,围着吴川梅挑起来姿态诡异的舞蹈。

经幡在呼啸,篝火在呜咽;雪山在浅吟,圣湖在低唱。

只有一张如花的笑脸是安安静静的,被定格在相框里,挂在墓碑的上方,已经在此等待她的母亲整整一年了。


一个月前的那天,顾军像往常一样在7点半起床,一番洗漱之后,便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看CCTV2的《朝闻天下》,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多年。

一般十几分钟后,他妻子吴川梅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慵懒的走进卫生间洗漱,然后去厨房准备早饭。

相对无言的吃完早饭,顾军会换上工作服,说句“上班了”就离开这间死寂的家。

只有出了家门,顾军才会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这个家像是一座三室一厅的墓室,冰冷且沉寂,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若不是死人,就是行尸。

他看新闻还没两分钟,吴川梅就从卧室走出来了,带着惊异的表情看着电视,然后拿起遥控器,仓惶的把电视关了。

顾军内心腾的火了,他想说句“电视也不让看了?你管的还挺多”,但忽然想起来昨夜那番争吵,便强把怒火压了下来。

若是以前,吴川梅还会“嗯”一声,今天却好像没听见,兀自在卫生间和其他房间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

“神经病!”顾军嘟囔一句,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面包,自己切了起来。

“谁?”客厅里,吴川梅尖叫道。

顾军被她吓了一激灵,回头望着正惊恐的望向厨房的妻子吼了一声:“你有病啊!”

吴川梅仿佛没听见一样,眼睛直勾勾的挂在了案板上的面包上,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顾军听她嘀咕:“见鬼了?”

顾军本以为吴川梅还为昨晚的争吵故意怄气,可后来却发现并没那么简单。

如果妻子真的是装作没看到他,那他的双手在她眼前晃了那么多次,她怎么练一点最基本的条件反射都没有?眼皮和瞳孔没有丝毫生理上的反应。

吴川梅下楼十几分钟,带着两名年轻警察回来了。

顾军把其中一个警察领进卧室,问他发生了什么。

“你们家不是进贼了吗?你妻子说,贼公然开电视,吃面包,胆大包天呐!”

“同志啊,我爱人精神状态不太好,给您添麻烦了。”

警察离开之后,顾军和单位请了假,一整天留在家,观察妻子。

吴川梅真的把他当成了空气一般,完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而这并不是令顾军最诧异的,顾军发现,吴川梅认为他一年前已经死于川藏线的骑行路上,而真实死去的女儿,却活了下来,替代了他的位置。

中午11点,吴川梅吃了午饭,便翻箱倒柜的拿出一本本老相册,逐页翻看女儿的照片,边看边笑,自言自语,全是“我家玲玲真棒”“我家玲玲最美”之类的话。

12点,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拨打了女儿手机,虽然听筒里的提示音重复着“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却能喜笑颜开的和电话那头的“女儿”聊天。

“玲玲,我知道你忙,妈妈理解,可是一定要注意身体,托你的福在准备吗?对,对对,很好,妈妈相信你,你肯定行!

对了,我刚才下楼碰见你马伯伯了,对啊,你咋知道?哈哈哈哈,我告诉你啊,他那个笨儿子都考了三次四级了,两次考三百分,最近一次好像是四百二十多,据说只差三两分,我才不信呢!

老马这人吧,死要面子,他若说差三两分,肯定起码差三四十分!对了,你有空跟马小强聊聊,打听打听他最近的分数,告诉妈妈,我去寒碜寒碜老马去……”

吴川梅聊得浑身舒泰,顾军吓得冷汗直冒。


趁妻子下午睡着的时候,顾军偷偷溜了出去,他如果再于屋内陪着川梅,可能死了她都看不到。

顾军坐在小区里抽了一支烟,平静了心神,拨通了大伟的电话,将今天的怪事跟妹夫说了一遍。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大伟说,“大姐这种症状,很像一种精神病……不过,我也不太了解,我打听下相关的同事吧。”

下午趁川梅下楼遛弯的时候,顾军才敢回家,到床上睡了一会儿。

川梅遛弯回来,依然我行我素的过起来一种“习以为常”的独身生活,还是看不见他。

他们最近一次交流,还是在昨天晚上。

顾军只是自言自语似的“提醒”了川梅一句:玲玲的……忌日……就要到了。

玲玲意外身亡之后,二人的交流更少了。他知道妻子心内怨恨自己,女儿的身亡,像是砍断了支撑她活下来的勇气支柱。

玲玲去世第二个月,川梅尝试开瓦斯自杀,若不是楼上老马遛狗回来闻到了怪异的味道,可能川梅就在那次事故中结束了生命。

后来经过川芳的一番劝解开导,川梅放弃了自杀的打算,而玲玲死亡的话题,却成了这个家庭永远的禁忌。

顾军提醒川梅之前,不是没有想到后果,可是却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川梅歇斯底里的尖叫与哭泣,打他,骂他,顾军想,小区大妈们明天“座谈会”的话题就是这件事了。

川梅哭闹完了,便倒头睡去,一觉醒来,便是早上的一幕。

凌晨。顾军悄悄打开卧室门,妻子正在熟睡。

借着微光,顾军看到了妻子熟悉的脸,那双在二十年前迷住他的大眼睛现在微微闭着,眼角四周已经围满了细纹。

妻子似乎皱着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都没有见过妻子像初识时候那般开怀大笑了。

夫妻之间,永远有一重看不见的墙,之前,还只是让他们的心彼此遥远,现在,却彻底的将他排除到她的世界之外。

顾军想上去走过去抚摸她的脸——有十年没这般温存过了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经爱得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如今竟比陌生人还要冰冷。

他们就像两颗擦肩而过的星球,彼此缠绕了一段时间,却发现对方都不是自己的卫星,剩下的时间,都在挣扎着想脱离对方的引力范围,各自飞向深邃宇宙。

玲玲的死,只是增加了彼此疏远的速度而已。

从三亚回来之后,夫妻俩达成过最后一次默契:玲玲工作或出国之后,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是川梅首先说出来的,顾军嗯了一声,表示同意。那时候他正坐客厅的大落地窗前抽烟,窗外灯火阑珊,天上本应群星璀璨。

可是玲玲死后川梅的自杀行为,让顾军必须单方面撕毁约定,他能做的,也是他应该做的,只有陪伴了。

顾军轻轻的关上了卧室门,摸着黑摁下饮水机的开关,接了一杯凉水,一口饮尽,转身便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万籁俱寂,沙发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之后,便是川梅瞬间打开卧室门与客厅灯,挥舞着棒球棍便冲了出来。


“姐夫,我昨天问了精神病领域的专家老卢,他听了症状,初步认为大姐患的是一种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之前在二战后的联邦德国也有过类似的一例,患者也是五十来岁的女性,她忘记了丈夫已经死去的事实,每天依然和丈夫过着夫妻生活,病状长达十年之久。” 第二天川梅下楼没多久,大伟的电话就打来了。

“十年……我不管别人,我只关心你姐这病怎么治,如何才能让她看见我。”

“老卢说,这种精神病患者多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除了药物治疗外,不妨可以先试试轻度的刺激——不过,老卢说,我们都不要急于告诉患者事实,因为即便说了,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生病,反而会加重病情。”

“可她现在根本看不见我,我又该怎么刺激她?”顾军陷入沉思。

之后便有了川梅回来之后便看到了桌子上的结婚证、戒指和合照的一幕,她的确被刺激到了,可顾军依然是个死人,之后她与玲玲的电话让顾军惆怅了一个下午。

不得已,为了在夜里不再吓到妻子,他只能搬到了大伟和川芳的家,捱到周末,才借大伟川芳前来探病的时候回家转转。

川梅的样子把川芳吓坏了,第二天,她又送来了卢医生开的药。

剩下的一周时间,顾军最多就是在小区里晃荡,假装遛弯,然后在远处偷偷的看着妻子,他发现“做鬼”的感觉真是不好受。

等川梅吃了一周药物,顾军跟在大伟夫妇后面回到了家,可是川梅依然看不见他,药物治疗宣告无效。

卢医生之前说,如果吃药无效,那不妨给患者些心理引导暗示,引导她走出自己建立的“幻觉迷楼”。

于是卢医生便成了卢半仙,川芳向川梅说及通灵的时候,川梅反对——当晚,顾军只能又狠心吓了川梅一回。

第二天,在卢医生郊区的家里,“通灵”的一幕正式上演,谁知道通灵之后,顾军对于川梅来说,还是一只鬼。

卢医生不得已,临时采取了Plan B——让川梅自己去发现女儿玲玲死去的事实——看到玲玲的坟墓。

这个刺激是卢医生能想到最大的了,如果川梅还是没有恢复过来,病情就真的难以把握了,只能被动等待病人自行恢复记忆,不过,具体时间只能看上帝的心情了。


吴川梅决定骑行川藏线的那一夜,顾军彻底失眠了。

川藏线是他一生的梦魇,藏区的高山和圣湖成为了夺取他女儿生命的罪魁祸首,这将近一年来,他每天都会想到玲玲露在砂石外的那只干净的左手。

骑行的手套已经不知去向,可她的手却干干净净的露在肮脏的泥沙之外,手指细长,手掌边缘泛玉石的光泽,指甲上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

二十多年来,这只左手在顾军的右手里逐渐变大,从当初顾军可以攥着她粉色的小拳头去公园,到拉着她半张手掌在三亚的沙滩散步...

甚至前几天,他还勾着她的手指郑重的许诺——“爸,说好的啊,咱俩一定要骑到拉萨,谁也别在半路做逃兵!”

“肯定啊!你爸啥时候失信过。”

“拉勾呗!”玲玲伸出了左手的小指。

顾军用食指挂了上去之后,玲玲忽然说:“爸,咱家三口人要永远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也不许变!”

顾军胸中有一股暖流涌过,女儿冰雪聪明,她自然猜到了他和川梅的感情已经在破碎边缘了。但女儿没有明说,只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自己的心愿。

对这段感情,顾军内心充满了无力感;但是女儿眼中闪烁的莹莹期许,又让他生出力量。

完整的骑行川藏线,是女儿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川梅是反对的:“那地方又缺氧又暴晒,有啥好玩的,你若想去,给你订机票。”

女儿执拗,顾军虽然支持女儿的决定,但终究是放心不下,便和单位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要陪着玲玲一起骑行。

二比一,川梅虽然生气,但只能任他们父女去了。

然而谁也没料到,死神会在海子山的一个滑坡上等待着玲玲。

梁宁是那次骑行的队长,也是玲玲同一所大学的朋友。事发之后,他万分自责,直到将近一年后顾军再次找到了他。

听了顾军的来意,梁宁决定配合他演这一场戏。

卢医生说:你妻子的视觉系统会自动忽视你的存在,如果干扰她的视觉系统,即让它辨别不出你的特征,或许她便能看到你。

之后,顾军裹得严严实实的与川梅打过几个照面,甚至故意撞过她一次,妻子骂了他一句没长眼,他心里乐开了花。

按照卢医生的安排,顾军不能主动出现在川梅面前,而是要川梅去主动发现顾军的存在。

于是在川梅加入梁宁骑行队伍的第三天,顾军把自己头部裹严实,戴上黑墨镜,化名老韩,打入了川梅的身边,并在梁宁的帮助下,引起了川梅的注意。

卢医生说:在患者没有主动发现你是顾军之时,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老韩也可能会消失。

当川梅喊他“老头”的时候,顾军竟然惊喜得呆立在当场。

“你咋了?”川梅怀疑这老头有点老年痴呆。

“啊?你……跟我说话?”

“不是你又是谁,这里就你一个老头。”

顾军像傻小子一样憨憨的笑着,这个招呼他像是等了一辈子。


在顾军“死去”的一年里,川梅是快乐的,骑行的过程中,她时不时的就透露出女儿玲玲带给她的自豪和幸福感,但对“死去”的丈夫,却很少提及。

有次顾军忍不住了,就旁敲侧击的打听“自己”的消息。

川梅说:平时很少想起,但一想起来吧,都是老顾的好处——你说这人吧,也真是奇怪了,他活着时候,我们时不时的拌嘴吵架,甚至还想过离婚;可人一没,当年的仇啊,怨啊,又全都烟消云散了……

顾军心中触动很大,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川梅以为的时间是一年,而顾军才过了不到半个月而已。

他虽然能与妻子沟通了,但却再也不是她的丈夫——这种状态比离婚还不如,离婚后悔了还能复婚,可现在他也后悔了,川梅却已经在记忆里将他剔除。

“老韩,你爱人退休没?她不反对你骑行川藏?”有次爬坡时候,川梅从后面追上他问道。

顾军不知道如何向川梅描述自己的状态。

“闹别扭了?”川梅追问。

顾军干笑了两声:“算是吧。”

川梅“啧啧”的摇了摇头:“老夫老妻几十年不容易,有矛盾呐,千万别逃避。就拿我和老顾来说,其实俩人之间没出现过大问题,可我们当初全都死要面子,逃避,没人低头,便把小问题养成了大问题,好多年都懒得说话。现在老顾人没了,我明白这个道理又有什么用?唉,我呀,希望你借鉴我的血泪经验,在最后几年,好好过吧……”

顾军脸上无动于衷,心中却是哭笑不得。

还没骑到康定的时候,川梅和老韩掉队了,索性就不去再追年轻人,俩人放松心态,边聊边骑,计算着时间,倒也自在了许多。

川梅时而对老韩的感情很好奇,有次她突然问道:老韩,你没犯过背叛革命的错误吧?

顾军问:啥是背叛革命?

川梅说:我听小梁介绍,你之前可以个不小的领导——像你这种层级的人,手中有了点钱,有了点权,可不就……你懂的。

顾军赶紧挥了挥手:您想啥呢?可别胡说,这要让路上的年轻孩子听到了,我这辈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川梅说:那就好……我当初啊,就是怀疑老顾背叛革命,一口怨气十几年都没顺过来,其实后来的确证明老顾是清白的——你知道么,我也想跟老顾道个歉,主动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拉出来晾晾,可这些话一到嘴边,偏就说不出来,更甭提道歉了。

现在我觉得自己能拉下脸来,老顾却没了。我说这么多就想告诉你,如果你没背叛过伟大的革命友谊,或者,我是假设哈,你即便背叛了,可你妻子并不知道——那我觉着,你不妨主动低头,好好的把你们之前的因因果果、恩恩怨怨晾出来,抱着坦白和解决问题的态度,好好的聊聊。女人呐,你不要跟她们讲道理,她们看你的态度,态度正确……

顾军狠蹬两脚,车子超到了川梅的前面,放开双手,敞开心胸,朝着远方的高山长啸一声——他发现,川梅得了精神病反比健康状态更清醒了。

“这老头,有精神病吧!”川梅从后面追了上来,“听我把话说完呐。”


正式进入藏区之后,川梅总会在无意间提起老顾,这连她自己都注意不到。

“我和老顾是自由恋爱……”

“嗬,真时髦,那年代,您母亲不管?”

“那还用说,我整天提心吊胆的。我二哥之前也谈了个对象,被我妈知道了,她嫌弃人家姑娘远,其实现在来看,开车不到一小时就到了的地方,当年可就是天涯海角了。最后我妈搞破坏,棒打鸳鸯。”

“当年都那样,自由恋爱就和现在的网恋似的,不靠谱。”

“可不,更何况老顾那时候都三十多了,那年纪还没结婚,不是思想有问题,就是身体有毛病……”

“嗯,我知道,这种人一搞对象,铁定被骂老流氓。”

“您还真猜对了,老顾还真被人背地里骂过。”

“那您二位后来又怎么发展的?”

“我们单位和老顾厂子之间有个公园,我们俩吧,每天下班都到那公园去,公园里有把长椅,差不多三米多长,我坐这头,他坐那头,中间隔着两米半;我不说话,假装等人,他也不说话,假装看报纸,大部分时候,俩人就这么坐一钟头,离开的时候,就把想给对方的东西假装落在椅子上,另一人拿起来,俩人再一前一后的离开公园,就跟间谍交换情报似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顾军说:“我倒是觉得,你们还听会耍浪漫的。”

“得了吧,你这老头子。”

在新都桥,川梅发病,顾军守了一夜。

在川梅昏迷的时候,想了不少劝她放弃的话,可第二天川梅都没给他机会讲,就固执的骑车继续上路了。

也幸好老天开眼,川梅骑行的时候出了一身汗,病竟然好了,可顾军却发现自己身体有了些异常。

玲玲出意外之后,顾军的心脏就有了问题,虽然不会致命,但医生也劝他要合理休息,不要过度运动。

而这次再次骑行高原,一是体力透支严重,二是心态沉重,318国道的每座山、每条河都留下来女儿最后的印记,虽然表面和川梅说说笑笑的,可每天夜里他几乎都要失眠。

不知不觉间,他意识到血压有些不稳定了,经常性的心率过速,连脸也开始肿了起来。虽然坚持着,但最后还是在相克宗村病倒了。

川梅将他送进医院,安顿好之后,自己又骑行上路。可顾军在病痛中又如何踏实的下来。

距离理塘海子山只有一日多的路程,川梅见到玲玲的坟墓后会是怎样的反应,结果难以预料,如果他不在她身边,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可该怎么办?

终于,在凌晨的时候,他挣扎着病体,悄悄的逃出了小医院。

艰难的,也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向前骑行,最终,他还是拦了一辆藏民的皮卡,乘车到了理塘附近,追上了川梅。


海子山脚下,川梅放倒自行车,沿着经幡向前走去。顾军望着她的背影,不敢想象过会儿将发生什么。

梁宁和去年车队的大部分成员都愿意参与这次骑行,他们中间有即将毕业的学生,有已经工作了的人,还有专门从国外特意飞回来的留学生。

他们都是玲玲在大学期间的同学和朋友。

十几个人围在篝火旁,看着吴川梅缓缓的走来,然后让出一条道,梁宁将一捧鲜花传给了川梅,然后让开身后的墓碑,“您去看看吧……”

就在梁宁献花的时候,顾军小跑到川梅身后两三米之处。

川梅看到了墓碑上的字与照片,后背颤抖了几下,手里的包与先后先后软嗒嗒的从手中滑落下去,而后,便失去了知觉,向后倒去。

顾军一把接住,就像一年前在此地搂住浑身泥沙的女儿一样搂住妻子。

顾军记得一年前他摇晃着、呼唤着玲玲的名字。玲玲胸口一个起伏,终于睁开了眼睛。

“爸……”玲玲声音极其微弱,吐出每个字都极其艰难。

玲玲虚弱的抬起左臂,将左手小指缓缓挑起来,顾军右手小指赶紧勾上去。

“妈……”她没有说话的力气,眼角的泪水却早已淌出,流出两道期许。

“我懂。”顾军说完,就把嘴唇内壁咬出了血,“咱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一百年,都不变。”

玲玲闭上了眼睛,她知道爸爸从来不失信于己。


川梅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她躺在一间简单却干净的病房里,窗外是蓝天、雪山和零零星星点缀在山坡的黑色、棕色的牦牛。

“老韩!”川梅喊了一声。

刚趴在床尾睡着的顾军猛地醒了,他“哎”了一声,一阵欣喜,随后是一阵怅然,川梅还是没能想起自己。

“怎样了?身体舒服点了吗?”他关切的问,手里也没闲着,拎起暖壶,倒了一杯热奶茶捧了上去。

川梅利落的坐起来,接过奶茶,却没着急喝。

她看着顾军,笑着说:“我梦见玲玲啦。”

“我梦见啊,咱们一家三口放着一群牦牛,你唱着歌,玲玲跳着舞,我坐草地上,看着你俩闹腾。”

顾军内心一震:“你说什么?咱们一家三口?我?我?我是谁?”他指着自己鼻子急切的问道。

“你呀,嘿嘿,以后还是当老韩吧,老韩比老顾可强多了。”

“哎,行!您乐意,叫我老猫老狗都行。”

川梅捂嘴笑,然后从病床上站起来:“走吧,别在这地方浪费时间了。”

“别着急了,来都来了,不如在这边住几天再回。”

“回?谁说我回去?我要去拉萨!”

“发什么愣啊?我得替玲玲骑着去趟拉萨。”

“哎,行!您乐意,我陪您骑上喜马拉雅山,咱两口子顺便再爬爬珠穆朗玛峰都行。”

川梅笑道:“得了吧,在出发前,我劝你赶紧把你的络腮胡子刮了吧,你还真想当马克思啊?我早就想跟老韩建议了,这句话我可憋太久了。”

“行嘞!把胡子刮了,做成头套,梳个中分套上,就又能当回‘费翔’了。”

川梅笑着,右手握成拳头,擂在了顾军的胸口:“你这老头儿,正经点吧,大脸肿成了猪,我看你倒像狒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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