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庙坪薜楼几点公交车?

长篇知青生活连载——《老屋》
  虫,吐丝作茧自缚。
  禽,噙残枝败叶筑巢栖息。
  兽,觅洞抠穴隐眠。
  可怜它们世世代代墨守成规。
  人,唯有人类从哺乳动物族中脱颖而出,在窟居期中渐渐立体——明智——砌屋避风躲雨阻挡邪恶。
  屋,人生之驿站。时运不佳命途多舛者,一生要在多少座屋里寄生、挣生?屋,浸渍着甜酸苦辣涩咸,遮盖着世态炎凉;屋,贫贱简陋或富丽堂皇,皆按下过历史指纹,包容着至恨至爱……
  广东坪石,传说很久以前,有一只巨大的锦鸡,展翅由天涯飞往蓬莱经过坪石,被这里奇诡多姿的山峦、晶莹的流水、芬芳的空气所陶醉,就落在一座高耸的岩峰上远眺,留连忘返,后来竟与这方山水永远融在了一起,同凡人一道呼吸着从仁浩堂溢飘出的一股股药香!
  外公的仁浩堂座落在老街,背靠小河,高四层,外观青砖墙,内壁天花板,地板、栋梁都是栗色木料。登上四楼能看见坪石的象驼峰,还能看见如锦鸡般栖息的金鸡峰以及曲曲弯弯泛银光的河……
  四楼是晒晾药材的阳台——一半是露晒药材的方方正正的厚木板坪;另一半是绿色陶瓦盖的八角亭。有位头发、胡子像葱须的老人,长年累月在这上面翻晒药材。他的脸、手脚漆黑。我想这或许是他离日头的结果吧!来卖药材的、来诊病的、抓药茶的都叫他药王伯,我小舅叫他日头伯,我则叫他日公公。成千种药从日公公那双筋鼓鼓茧钉钉的手里搬运上楼,晾干晒燥,然后又集结成捆、成筐、成篓,堆叠存放在药仓城。
  从八角亭扶栏而下三楼,有八间房。一间一间紧密依着围成一个大圆环廊。廊环接着的七间房,是分门别类有条不紊的药仓,剩下的一间是日公公的起居室。楼栏上安置着光溜溜的滑轮和筐篮,一条又长又粗的棕索牵拉上或运送下药材。
  二楼同三楼的构造一样,都是环形的楼栏,八间房环绕着颇像一朵八瓣花——栗色的门窗,柱子、板壁光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每间房里的床柜桌椅都是红色的。当日出或太阳西落的时候,霞光照镀得满楼金碧辉煌,好是亮丽。
  外公、小舅、两个外婆各睡一间房。另外一间是外公的书房,一间是小舅的书房,一间是很少住人的客房——它正对街道。外公卧室的床上铺着一张有头有脸的四爪趴开尾巴笔直的虎皮,而那张靠窗的躺椅上却搭垫着一张金钱豹皮。书房桌上叠着发了黄的线钉的书及洁白的萱纸。深兰色的瓷笔筒上画着一个蓑笠翁在一叶竹排上钓鱼。特别有趣的是桌上的砚台——雕个大肚罗汉盘腿而坐,腿弯弯里是墨池,他总是咧嘴笑着看外公握着笔写字。书柜上摆着外公的父母、祖父母的大瓷像,旁边还摆着一尊耀眼闪光的千手佛。佛座下的书柜里排满了书。桌边的那把怪里怪气的雕花椅笨重得我端不动,也垫着一张虎皮。舅舅说大瑶里虎多。猎人装弩捕杀考虑,抬着死虎来卖给药堂——仁浩堂用酒浸泡虎骨封缸长存。虎肉分散给老街的各家各户吃,不过虎肉性燥,人若多吃了易上火。
  小舅长我11岁。他一头乌发齐耳、眉清目秀、白净又文静。他的书房紧挨着外公的书房,打开窗,前下方就是吊脚楼。楼下是非功过静静流淌的河水,人坐桌边能看见河对岸田埂上玩耍的白鹭,能看见绿草地上骑在水牛背上的放牛娃,能看见远处与蓝天亲近的大山……
  小舅书桌上的文房四宝比起外公的要秀气得多。他有手抄的线装书,也有崭新的铅印书,如《本草纲目》和不知名的厚厚的字典。桌上那鲤鱼形瓷笔筒里只有三杆毛笔,而另一个竹笔筒里则插满了赤黄兰白紫翠绿、或长或短的羽毛——那是卖药材的山里人给他的。而砚台像一片还没完全舒展开的莲叶——小舅在叶池研墨时,曾反复教我背诵老先生王冕的“墨梅”: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墙壁上贴满了舅舅画的各种各样的药草图,有的是药叶药根药茎、有的是药花药籽……
  清晨小舅读药书,上午则坐在诊室里给外公的身边当徒弟。有一回,我趁他房门开着便钻到他书桌旁,踮着脚看他研墨。“舅舅,好香好香的墨呵!大人们常讲书香人家而不讲墨香人家,是为什么呀?”我贪焚地呼吸着墨香嘻笑着问。“那是因为你鼻子塌,又没有用心闻,其实书是蛮香的。”他哈哈笑着捏我的鼻子。小舅平时都关着书房门,只因他不乐意我进出其间,说我爱多嘴多舌问七问八,又爱赖皮瞎笑。
  我的房早先是我妈的卧室兼绣房。木床围栏上雕镂着许许多多莲花和菱角,桌、凳、茶都圆圆的,它们像是藕肢擎起的莲蓬。而那只常在我床上睡觉的墨黑墨黑的猫是我的伴娘,名叫阿黛。外婆睡前来查房,她不准它卷缩在我头边,只准它睡在我的脚边。
  一楼大大小小有十几间房,一直延伸到河边,衔接着吊脚楼。厚实的吊脚楼上有两间男女隔开的冲凉房,两间厕所。涨水季节我们都扶在楼栏上看洪浪滔滔,看惊涛骇浪上漂过的各种东西。大人们巴望天公公快快退水,而我一边害怕,一边又抓着栏杆看惊心动魄的河水。
  仁浩堂面向正街。大门框上有横匾,上铸“仁浩堂”三个金色大字。高高的角尺形柜台,把宽宽的堂屋隔成一高一低两半。一半有条凳供病友和抓药人休息;另一半高出地面——垫着板子,靠壁是药橱柜。有张大虎皮竖挂着。它头齐天花板,身尾垂下。我举手耍虎尾,曾不止一次把它拉扯下来,每次都招来大舅的一声吼:“你这小混蛋!”他从算盘桌后跨过来像老鹰抓小鸡般的抓住我双臂往外提,一边斥责:“瘦精怪,真讨厌专添烦……”
  药柜的最高层搁着枝叉形鹿角、风干的蛇、灰黑的蛤蚧、黄土色的比压方尺还宽长的蜈蚣、锐利的鹰爪、尖头尖尾周身披鳞的穿山甲。下一层排列着圆圆的兰花瓷罐。一个个罐里分别装着蜜渍干草、党参、荔枝肉……再下层是一排排虎骨酒和有色玻璃缸,一个个分别用酒浸泡着各种各样的毒蛇。若干年后当我读到《捕蛇者说》时,会联想起一个二百多年前,柳老先生议论的,那黑质而白章之蛇,不就是当年外公药堂药缸里的银环么。而仁浩堂挂虎皮当锦旗不外乎举广告:我家的虎骨酒是货真价实!
  存药房的隔壁是外公的诊室。上午病人最多。外公一直坐在他的那把垫着茸茸蒲的檀香木雕花椅上,为病人把脉、观其气色、翻其眼皮,还要病人伸舌头……
  诊室对面是隔着户内圆形的天井。天井垫着有凹凸条纹的石板,阶沿环列着六个莲花形排水孔。站在天井抬头看,能看到二、三楼廊。噢——四楼晾亭不只是晾药材的清风亭,它还是一把遮挡雨水的大伞——舅舅称之为华盖。天井边有一条过道,直通到吊肚子楼。过道两边有厨房餐厅,大师傅的寝室,有蜜、蜡房,药酒泡制房,药丸研制厅,蛇笼杂物室。厨房有扇侧门,方便买菜买柴的厨伯和劈柴挑水的哑叔出入。从侧门出,往上登石阶去街道,往下跨十几级石阶,站在宽阔光滑的青石板上,弯身伸手可捞起细鱼花。外婆不准我独个去码头——她说河里有水妖专吞娃仔,还不准我独个上街——说拐子把娃娃装进麻袋,卖到远方去,就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仁浩堂——不知是外公以上的哪一代先人从南昌迁至坪石来创办的。方圆百里连山旮旯的人们也晓得他。山里人多数都来卖过自己采挖的药材,自产的蜂蜜蜂蜡。有的病人来请外公诊病,陪同带来的药材,称药材拨算盘定价钱充诊费。上午药堂病人多,卖药材的也多。柜台前的客堂里会坐着或站着好多人,柜台里六个伙计都忙不过来。有时候小舅也来帮忙,偶尔也不得不仰着头亮开嗓子对着楼上喊:“艾日伯——艾日伯请下来!”日公公深受药堂人敬重,山民也最信得过他。日公公常表白:“做事不违良心,落难才有救星。”
  平日里大人们忙各自的事,我也没闲着,经常帮忙往楼顶送药材。小舅因此还为我编过一首歌谣哩:天蓝蓝,日朗朗,风爽爽,我登楼台晒药材。药草儿摇,药籽儿跳,药公公乐得哈哈笑,伸手摘朵云花花撂在我头上。嗬!人人夸我,戴着一顶好亮好亮的彩云帽。我还喂猪——天天抓抽屉的铜钱喂我的那头饭碗大的圆铜猪,喂饱它。叫化子到门口乞讨时,再让它吐出几个铜钱给他。天天都有破衣烂衫赤脚化子,站在大门口伸着污手哀声乞讨——给了钱才走。而有趣的是三两个打莲花闹的。他们有的握着两块笮板,有的拿着一根串有铜钱的竹杆,一边噼啪噼啪的拍打,哐当哐当地摇晃,一边扯开嗓门唱着悲伤的歌谣。一听到他们的声音,我便会立马从楼上跑下来,捧出我的吐钱猪,发给他们每人几个钱——再笑嘻嘻地奉回“细细妹子乖妹仔,老天佑你长命百岁……”
  也许,是得到过残疾婆婆流浪伯的一千遍祝福吧,儿时多病的我曾有过一次惊风痉挛,连外公也乱了方寸,命人把我放在一个长方形药筛里,撂在地上。据说是我妈恰好从外地赶回撞见。她气急败坏一意孤行去教会,请来白衣医师打针抢救,我才复活的。算是人缘未了——让命如草根的我没死掉,在日后的行道上留下一路赤脚印……
  我的父母在南京,爸爸叫先骥,妈妈叫幼莲。他们自幼便把我扔在了外婆家。平常我一般都在楼堂内四处游逛,反复数着晒坪晾亭的药,数呀数总没数清;数不清的还有藕形栏杆、窗格上雕刻的莲花……无聊时,我手捧铜猪去吊楼耍,我把它吐出的钱一个又一个抛向吊楼下的河里,以抛扔得远而快乐。忽见一只黄蜂飞落在楼栏边的晒衣篙上的小孔边,“嗬,它进去了!”我自言自语跑过去,伸手指按孔。“哇呵——”一声尖叫,痛得好一会才换过气来拼命哭。厨伯、外公、小舅都先后从前屋赶过来。我伸着战战惊惊的红肿的手泣诉着:“蜂……蜂……”外公弯身轻轻地捏着我的右手看了看微笑着说:“ 不要紧——蜂毒可攻毒咧!”“哈哈哈——耍得无聊了吧?自找痛吃!把你关黑屋里,尝尝滋味如何……这下又要吹喇叭吊嗓子了……”小舅嘲笑着。是的,我常常被大人们扔到吊脚楼上吊嗓子。
  吊嗓子的何止我一个,还有外公!外公除了为人诊病和读药书,对粤剧也很是钟爱——天天早晨吊嗓子晚上进剧院,坪石戏院总有他的预定座位。记得有天晚上药房前抬来一个病人,小舅要我陪他去戏院接外公。守门人听说是找外公便让我们进去了。可是进去后发现外公的座位是空着的。小舅抬眼看戏台,噢,平时惜话如金的外公已变了样子。今夜他穿着花花绿绿地戏袍正在有板有眼地唱戏呢……后来外公解释说那晚他被临时请去应急。难怪日公公夸我外公跑龙套是无师自通的。
  如果说外公是位左右逢源之主,而日公公实在是位孺子牛型的总管。成年之后的我听南昌太婆讲了有关外公传奇般的故事:五十多年前的秋冬之交——那是一个霜风乔落叶的日子,响午前老街人来人往挤闹不清,药堂伙计都在忙,谁也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大门口侧边地上,放着一副用藤子扎成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鼻青脸肿失去知觉的人,破衣烂衫被渗血粘住。正在诊室的外公晓得后急步跨出,弯腰伸手掐人中、虎口中、脚后跟,又叫人剪开他的被血粘住的衣裤,用温盐水为他洗伤口;扎针抢救……过后街上有人讲是俩个腰插柴刀的樵夫趁闹热之时,把他抬放到仁浩堂大门口侧边就匆匆忙忙走了。将近两三个月,外公为他治伤并供他住宿。
  1951年,那是月饼端上圆桌的时候,外婆家来了一对高高大大的男女和一个刚学走路的娃。男的穿一套黄呢服。女的披着深兰色毛线外衣,他的齐肩的乌发拢在耳后。外婆笑咪咪地告诉我:“源仔,他们是你的爸妈和小妹,你快去认认,他们专程来接你回湖南老家读书……”
  “像小舅一样的日日读书?像小舅那样把药草画成好看的图?我愿意!”我举起双手朗声宣告,这仿佛应证了外婆的哈哈:养不熟的外孙耶,蜜甜不如娘奶亲哟!
  外公则不离本行地乐道:此乃血缘之奥妙耶!
  外婆帮妈妈收拾行囊,我帮着传递小物品。她笑问我想要什么?“我要小铜猪存钱和——”我伸出灵活的手勾着指头数“一、二、三、四、五——五盒山楂片!”
  仁浩堂的山楂片,宽薄形如铜戈子(注:铜戈子是种赤铜无孔钱,此铜钱宽大厚实些),枣红色带油光、甜甜的涵微微酸、散发出蜂蜜的芳香。我回味之,认为世上最可口的糖果都不可同它媲美香甜。也许是它强健了我的胃肠,足以抵抗后来之非常岁月,那漫漫的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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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香客庐(一)
渌埠头,尖峰岭下的得客庐已到眼前。一股股清香飘散,抚人脸面。我跟着父亲抄近路入耳门,见一棵树上开满了黄色的细密密的花。“我只离开了几天桂花就开了。桂树开花鞠香,欢迎远方来客!”父亲抬头望了望低头笑问:“我的亮眼睛--猜猜客是哪个?”“是爸爸和我!”我脆亮地答,双眼却好奇地观望四周:土砖屋,黑不溜秋的墙扛着梁瓦。父亲开开房门把行李拾起搁在床铺上。我站在门槛外探头看了看十分惊奇:这么灰暗难看的房!除了那张无架的床捱墙,就只有一张破桌子靠窗,于是嚷嚷:“爸爸,这房里怎咯样黑耶--六根棒棒撑个窗!”父亲回过头望着我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天下午及后来的日子,父亲一有空就牵着我的手,在庐前庐后四处游逛。他用南腔北调的大众话讲解着湘江、树木、草藤、花和鸟……打着手势比划尽力让我听懂。他还轻声地教我唱:太阳是蓝天的眼睛,月亮是夜空的眼睛,细源源是爸妈的亮眼睛。眼睛亮爱看什么?看彩虹飞跨青山,看白云飘过湘江……享受着父亲给予的爱,我手舞足蹈。
  曾久久地吞咽过过往香客烟火的古庐像一把巨大的氯痕斑斑的铜锁,它面向湘江,沿瓦檐长满了暗绿色的瓦姜。瓦姜上又寄生了一层苔藓。土砖墙上爬满了灰蛇形薜荔藤,好像是佛化成了一千双手,合力拥护着我那墙面已裂着缝缝的启蒙学堂。
  父亲说此庐曾世世代代接纳着南来北往、上沉香庵许愿还愿的求神拜佛者。他(她)们自带干粮在庐内生火打尖,远道而来的信男信女则借用庐内的一席之地,开铺或生火取暖过夜。二战时,在日本鬼子入侵东安之前,岭上的沉香庵香火极为鼎盛。尤其是每年的三月三、九月九,纵横百里的善男善女都会云集这里。你只要看看庐内墙上那一弧一弧的黑黑黝黝的烟火痕迹,过廊里那些三个五个大砖座成三角(脚)灶,就会联想起古庐曾听过多少过往香客的故事和美丽的传说。
  庐后有两棵高大挺拔的树,一棵悬挂着许许多多的柿子,另一棵枝上结满了鸡爪枣。它们也许是专为九月九重阳节,登高之客而生的罢。后面还有一棵则歪曲着身躯,长满了寄生的树,枝头结满了荚角。那荚角成熟时,太阳一晒,张开口就吹吐出一枚枚的伞形白毛。我们叫它笔毛树。再后面去是一簇簇的笔杆竹--粗粗的、细细的应有尽有,和牵着挽着成环成排的粽叶竹……
  我那因陋就简的学堂是由泥砖砌成的,横排着成三垄:右方的那垄--锁把排着三小间。父亲带着我和一位孤独老汉各住两头间;中间共用做厨房,共用一铁三脚环架在火塘;左方的那垄--锁把有拆除改建的痕迹--由篾垫子隔成两间当教室,墙缝里塞着一把稻草阻挡寒风。教室里有七凑八拼的高矮宽窄不齐的桌子和凳子十几套,一块同门差不多宽长的黑板,挂着墙缝的插桩上,黑板前有一张板子钉的讲台。
  中垄其实是洞开的,面向宽阔江水的较长的过廊。一位衣裤破烂的赤脚女人,带着三个衣裤同样破烂还赤着脚的两仔一女,用稻草在墙角垫地成铺过夜。有三件快要散架的蓑衣随意的搭在地铺上。墙脚放着一口铁鼎锅,一个放着几个碗和几双竹筷的篮子,其余的大部分空间,堆积着成捆成捆的棍柴和乱七八糟的柴蔸。那是他们换食的柴,夜晚用来生火御寒防兽的柴。
  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同时教着四个年级的课,一、二、三、四个年级,四十几个学生,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六岁。老师上国语、算术课时按课表穿插着授各班的课,而教音乐、美术、体育课时则大同小异--教唱或者指导自由画。体育课没分年级--统统出操:排队立正、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慢跑步登向尖峰岭、兵书岗;若是风雨天通常是故事会。老师讲、存有故事的同学更可以讲:十句八句、三句两句都行。老师说这叫不拘一格练语言。
  课间休息时,同学们有的在庐前土坪跳绳,稻草搓成的绳索粗又长。男生们最爱打自削的陀螺,一个个陀螺在男生们挥舞的粽叶鞭下欢快的旋转、相互碰撞,灰尘飞扬,一张张得意的笑脸流淌着粘尘的汗珠;女生则独钟于踢毽子--一枚铜钱沿边钻四个或六个小孔串织上公鸡尾毛就成了亮毽子。长我几岁的女孩,踢毽花样多姿式美,花样名字也很好听。例如:狮子滚绣球、鹞子翻翅接黄雀、金莲尖尖顶彩帽……她们一个个几十甚至几百的踢,笑脸红彤彤,好像一朵朵沾满露珠的月季。我羡慕她们,暗自认为自己最差劲,仅只能用张纸折成双边,再把双边的大半剪成细条,包个铜钱扎根长线用手牵着踢呀踢。
  这地方的男孩女孩,穿的都是黑色的或深兰色的空织布,而且不分冬夏变一变。我算是与众不同:红绒绒帽子、茄花色的绒线衣裤,每一件夏衣裙都由外婆绣镶着花朵花边。刚来时我和同学无法对话,他们对着我叽哩咕嘟讲着,嘻笑着。若干日子之后,我才听懂他们叫我“瑶姑佬”“洋妹子”。这里是湘江边的土话区,乡里娃仔很多还从未去过五六里以外的地方。他(她)有的甚至听不懂东安官话。老师为了结合教材教大家的地方官话,真可说用尽心思绞尽脑汁。
  有一天父亲从紫溪带来了一瓶煤油、一块肥皂和一些药膏。次日,他吹哨子上课,第一遍“嘟嘟嘟--”同学们拥进教室排排坐,等一会后吹两声长长的嘟--嘟嘟--就上课。那节课父亲拿着一瓶透明的东西走进教室。他扭开瓶盖,拿着瓶子走下讲台,让每个小朋友闻一闻,然后举瓶提问:“刚才你们闻到的是什么?”有的茫然摇头,有些讲是从没闻过的臭水……我的同桌周翠姑却胀红着脸答:“是洋油--那是洋油!我家有盏小洋油灯点过它!”父亲纠正她说:“这是煤油。煤--油!”他跨向讲台,把“煤油”两字高高地、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举手放下示意安静,又用竹鞭反复地教读煤油。后来父亲还手把手地用实物教读“肥皂”和“火柴”。(这时期的火柴盒盒面花是六只小猴耍龙灯。)
  那天的体育课,父亲拿着一块肥皂领大家去庐侧旁的山沟里洗手--入冬后他们的手脚污黑得不见了本色。一双双小手涂抹肥皂后滑溜溜的,左右手不断地磨搓,生出了许多细泡泡,个个都咧嘴咯咯笑。有的调皮的皂泡甩在别人身上脸上,说洋碱洗手蛮干净哩,说洋碱咬着手有些辣痛哟……“这是肥皂!它名叫肥皂不叫洋碱!”我骄傲地说道,接着父亲领我们回教室。他拿出一大盒药膏,为同学们那一双双曾戏耍过泥沙,似乎从未洗净过、经过清洁后像胡萝卜一样红的手涂些药膏。有的双手裂开了细纹,纹里还渗出了血丝……涂过之后,父亲在黑板上画了一块肥皂,写上“肥皂”二字,又反复地教读着。
  一连好几天,我爸都用药膏为他的少年朋友--贫穷的农家孩子涂手。有的脚后跟生了冻疮,他还以紫溪药店买来的冻疮膏为他们治,甚至熬硫磺配药为他们治疥疮。父亲还教大家用官话说顺口溜:讲卫生、爱清洁,勤洗手脸、勤洗脚。手净写字秀,脚净走路快,脸手脚净身体好。
  午休的时候,父亲集合同学们吃中饭,饭是同学们各自带来的一筒筒早已冰冷的饭。父亲将它们倒进锅里炒热,又洒上点点盐水,再分添到同学们的饭筒里。为了完善这一举措,父亲还特地从紫溪买了一口大号菜锅。同学们出于对父亲的爱戴,回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爷娘。家长的回报是朴实而友好的,有的带给父亲一扎红薯,有的是一升糯米,或两筒豆子花生。
  一九五一年,父亲在渌埠小学任教时,每个月的工资是一百斤糙米。可是我从未见他挑米回紫溪养家,他领的100斤米都是与栖息在庐内的人共同分食了。独身老汉蒋爷爷和我们同吃一锅饭,同吃一锅菜,共用一鼎锅烧水。夏秋的辣椒、瓜豆,冬春的萝卜白菜来自庐后粽子竹围成的菜园。那是蒋爷爷亲手耕种的菜地,他得空时总是在园子里扯草捉虫。
  父亲说蒋爷爷青壮年时是位狩猎人,香客庐是他几十年来避风雨的去处。进入老年的他靠种丘地,采挖药草,或为人治伤痛度日。有一天,我看见他采了一把暗绿色的草药,塞进嘴里不断地咀嚼,吐出时成了糊状敷在病人的脚背上。“那嚼药敷毒疮忒恶心了!那草药苦涩还是酸甜哩?”我问父亲。父亲竟顺手摘了片叶子让我嚼一嚼,并笑着说:“自己品尝它,才会记住什么叫涩苦……”
  蒋爷爷曾给了我一把美丽的羽毛和一把两头一黑一白的尖尖的豪猪箭。如今老人的弩和铳依靠在墙旮旯里,只是积了一层灰尘。入冬之前,他每天用簸箕挖回两担红薯。所以,屋的横梁上和墙上的插棍上处处晾挂着大把扎着的红薯。进入寒冬后老人好怕冷,成天坐在火塘边烤火,像一尊身上落满灰尘的黝黑的菩萨。他双目混沌,默默呆坐,却不断地咳,只有在我父亲或偶然路过的熟人同他聊天时,他才答话,现出点生气。

  第二章 香客庐(二)
  庐前小坪过去几步有一处伸向江水的拱起的岩石,紧贴着岩石有一级级天凿的石阶跨落下水。翻滚的江水里像是潜游着一群水怪,它们不断地狂舞着,激起一圈又一圈漩涡;又不断地拍击着岩石,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我们下课后,有时站在岸上看水运动,看水鸟捕鱼,因为怕跌落江里,没有谁敢走下石阶伸手脚戏江水,倒是有渔夫划着船,悠闲地在江里捕鱼。每次打鱼靠岸后,他们通常会带上一两条鱼给我们,再坐在火塘边暖暖手脚后,一边美滋滋的吸着旱烟与蒋爷爷拉家常话,一边从火塘的柴灰里,拨出香喷喷的煨红薯,吹吹灰,剥皮吃掉,或被父亲挽留下吃晚饭。
  渔伯们常在庐前方那片宽阔的水域放网捕鱼,有时一两只木船,最多是有过五只船,比赛似的,他们各自吆喝着各自的渔鹰,相互呼喊着,打着洪亮的震憾江面的喔喔声,有兴致的时候还唱起了类似的山歌:“你歌哪有我歌多,我的歌崽用船拖,可惜前年涨大水,歌船漩进了水涡涡——喔——喂!”欢悦声后,某伯双高呼:“唐老师!喔喂——”紧接着一条大鳜鱼抛向岸。父亲听见后立马从屋里的烟叶搭架上,取几张板凳般长的,风干了的黄灿灿旱烟叶,快步跨出,弯腰拣一枚石子卷烟叶,再随手扯根细藤,举起不偏不斜抛进了渔伯的小船里。
  每次的晚餐,父亲总是多煮一筒米。我们仨人吃过夜饭后,他通常把锅里的剩饭用木勺舀出盛进一个陶钵里,“好生端着送过去给他们。”父亲叫我好生端着饭送去给过堂的娃仔们,比我年长的那个男孩子会快走几步,双手捧过钵,小心翼翼地把饭倒入墙脚的鼎锅后,把空钵还我,羞红着脸轻轻地说声:“多谢!”我笑咪咪地摇摇头再捧钵回去。后来,一吃过晚饭,我就像父亲那样妥出剩饭,倒进钵子,端着饭钵送过去。
  十月的一天,我跟着父亲在庐后的泉边洗菜和红薯。冬天的泉水暖暖的,清亮可爱,能见到细虾小鲫鱼在美丽的水草间游动。父亲用小刀削薯根,我信口问道:“爸爸,过廊里的娃仔冇得饭吃,那阿姨带着三个仔女睡草窝,盖蓑衣,他们头发乱蓬蓬、衣裤吊筋筋,好冷的天还打赤脚走路,好像叫化子耶!周牯子和江水蛟说他们的阿爸被枪毙了!阿妈捱过斗争,破了像,全家被扫地出门……爸爸,什么叫扫地出门?什么叫斗争?”父亲愕然,十分惊奇地瞪着我,刹那间脸色阴沉,弯下长长的身子,用他的在冒热气的大手,捧住我的脸答非所问:“我的细源源,我亮眼睛快快长大,长大了会明白人世间很多很多道理……”
  不久,在稻草铺柴火边,苦阿姨给了我一夜的呵护。那是一连几天冷冷的风,夹带绵绵的雨后的下午,父亲要回家拿御寒衣服。他说那段黄泥路滑溜溜的蛮难走,要我莫跟去了,让我跟水秀子耍,他很快就回来。
  傍晚,我靠在路边睁大双眼,望着父亲从紫溪回学堂的必走之路,我目不转睛地张望着,山路渐渐变得朦朦胧胧,还不见父亲的影子。我开始呜咽着哭泣,手紧紧地抓着门框,天黑了,我害怕。故事里可恶的鬼怪,狡诈的灰脸狼也许就在那黑咕隆咚里。我哆嗦着转身回屋时,看见了映在墙上的火光。我走向了她们和那堆日日夜夜燃烧的火,“阿姨我怕……我爸回去了……”“嗬?”坐在草铺上的山秀子妈抬起头,看着两眼泪汪汪的我,同时掠过一丝苦笑。我第一次看见乱蓬蓬的头发遮盖着的那张疤痕印记的脸。我惊颤了一下,这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脸,可是我……
  “你阿爸回家了——没带你去,可惜,我们……你不厌邋遢……你不怕邋遢就睡在山秀子身边好不好?”她似乎作难了一下,但很快便露出苦笑收容了我。于是,我席地而坐在草铺边烤火。我们互问岁数,水秀子六岁,青山十二岁,青林九岁。他们兄妹讲土话时我听不懂。过了一会她哥用官话出谜猜:“黄鼠狼尾巴长,日翻筋头夜歇凉。猜东西,是什么?”我摇摇头。“麻箩窝里有床红被子,包裹着一个白胖子是什么?”水秀着抢问,我仍摇头。你连这天天用的东西都猜不出?夜歇凉是水箪子,白胖子是花生呀,水秀子的二哥讥笑我。这夜,我们排排睡——四个头捱着墙脚,脚丫子向着火堆。他们仨兄妹身上盖着三件破蓑衣。
  水秀子妈身边放了一捆棒柴和一些柴蔸。她坐在一团形草蒲上,头伏在膝盖上,好像是半睡半醒,每隔一会儿往火堆上加柴,加柴后她仍伏在膝盖上。她的身子有时会猛一歪,她会呵一声颇像是惊醒了。她好疲惫可仍不得不拣拨火棍拨动炎炭,再往火堆上加两三个柴蔸,猫着头鼓起爱国心吹燃火。火苗燃得高时,有时呼呼啸,有时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炒声,逗得火星四溅……几年后,我没了父母,会反复想起她——寄宿香客庐的水秀子妈,只要她坐在那里,她就会反反复复不断地拨火,不断地加柴,让生命般的火熊熊燃烧——奋力抵抗飘摇的江风凛冽的气流。也许,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唯有妈妈才有这种保护儿女的无与伦比的母爱。
  一九五二年八月,父亲接调令去紫溪完小任教。“源源莫跟我去了——我是去挑回铺盖呀!”父亲说。“不!”我坚持要跟他去,眼里噙满泪水。于是,我再一次跟着父亲走在古朴的秀美里:沿着石板路曲曲弯弯走向拱桥,淌过卵石、滑溜溜的溪水,走向松柏樟竹成荫的村子,再蜿蜒于筒车旋转悠悠的河边小道上……
  我的启蒙学堂十分古老。在这里,曾脱下军装的父亲成为了孩子头,被扫地出门的母子依墙角栖息。在严寒的冬季,有堆火日夜在庐廊里燃烧,她曾给了我一夜呵护,却久久地温暖着我的心。也许该说懵懵懂懂的童龄最妙,像小狗小猫那样能适应艰难之境。
  我的学堂虽然非常简陋,却座落在一个可以同仙境媲美的地方,淼淼江水泛荡着银光,雄鹰在蓝天青山间翱翔,漫舞后它们飞向那竖擎着剑峰戟峰的花岗石城堡——传说那里珍藏着天宫的兵书匣。清晨,暮午,我站在庐前的草坪遥望尖峰岭,岭被岚纱拦腰围时,巍峨的沉香庵好像一座瑞云缭绕的玉宇琼楼,庐周围的竹丛里不时有红嘴蓝鹊、长尾锦鸡、好传呼的斑鸠掠过,处处都能听见画眉、八哥、黄鹂、布谷鸟啼唱。
  庐后方凹里的栗树林,我和同学们在那里拣过栗子。那一天,秋风摇落下好多好多金黄色的叶子,一片金叶飘落在一只路过的小墨麂的头上,它左看看右看看瞟了我一眼,吃吃笑着,扬着小蹄跑了。雁群排队飞过长空时,我和同学们在松坡上抬头欢呼着:南来的雁,北去的雁,慢慢的飞喔,排个“一”个字或排个“人”字……我们还拣过雁鹅菌,用蕨茎串成串;拣过荚角开口吐出的绒绒毛,把它们一枚枚地集在一起,用松脂粘成一撮,塞进一截笔杆竹的节端,再滴上三滴熔松脂,这就成为了我们自制的毛笔——让我父亲没少皱眉的毛笔;我们还坐过江水蛟家的鸬鹚船去过白沙洲,在白沙洲翻滚打筋头,站起来,头发身上一沙不染。在那个沙鳖生儿育女的洲上,我们曾掏过沙窝窝,双手捧过洁白无暇的蛋丸……
  人的一生走过无数条九曲十八弯的路,成为无数屋檐下的匆匆过客,对于某些美妙的角落,除了留恋,只有追忆。

  不知道这样的文章和题材,舞文有多少人还喜好看,先尝试一下。

  昔日的紫阳书院如今是紫溪完小。它与我祖辈的故居——槐园,只隔两条卵石路、三堵卵石墙、一个大菜园。
  我家住在槐园南门外的杉木屋。父母是何时住进这里的,我不晓得。从坪石回柴溪后,我像一只小狗尾随在父亲的身后——周末下午跟父亲回这里,星期天下午又跟父亲去埠头,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在光滑的青石板上量步子。现在好了,和妈妈妹妹吃住在一起,而新学堂有宝塔、有八角亭、还有个美丽的花园,有秋千、球场、跑道……真是新颖别致!而且离我家又如此之近,哪怕响了上课预备钟声,还来得及从杉木屋奔出,翻过缺口墙跑进教室。
  杉木屋独立在四周全是青石板铺垫成坪的正中。它座西朝东,左右各是一间长方形房,无遮无挡的堂屋任火红的太阳暴晒。我家住左间,父母用了许多废书纸、旧报纸张贴壁缝。壁板很薄,每块竖钉的板壁缝缝,我都能伸进手指尖,从缝隙中挤进房里的阳光把我手映照得通红通红的,那一指指的光束中游移着无数的灰尘微粒。“它们是灰尘还是细菌哩?”我有时会自言自语,却因无知而自答。父亲有一次补贴壁缝时说:“这屋很可能是战后用生杉木锯造的——没风干的材料锯板装壁才会落下这条条壁缝。二战结束不久,能砌屋造房者,绝不是无隔夜之良人家臣……”也许,我家是此屋的第一茬住户,因为这板壁、柱子、梁呈淡棕色无烟火迹。
  房里架着两个床。一个木架子床,妈带二妹睡;另一个床其实是两条凳上架一块门板,我和大妹睡。半夜三更,我没少卷被子滚下床,冷醒妹妹。床头有两口皮箱、一口樟木箱——它是我祖母战后幸存的嫁妆之一。樟木箱本是一对,躲日寇逃难时,伯父曾挑着它们逃往大山里。如今解放了,祖母留下一口自己装衣物,另一口给了我母亲。房里还有一口米缸、一张正的小饭桌,两张圆形的板凳。堂屋靠左角砌了一口砖灶、放着一口水缸、一个担水桶。从槐园找来的两个鼓形石墩,一个搁铜盆,另一个搁砧板。
  为了全心全意教学,父亲一直都住在学校里。一九五二年,教员开始领工资,父亲每月都能领到20元。次年母亲生了三妹后,便把大妹送往了广东坪石,又请外婆代养。
  母亲在学校做事,她有时去菜园翻掏梳理,那挤满了各种杂草的瓦渣地,种些日常蔬菜。不过,比起院内的那些妯娌和小姑子们来,母亲虽然牛高马大,但却是最不会做事的,例如母亲挑担提桶去河里挑水,扁担横扛在肩上,有人从小道上迎面来,她的扁担仍横杠着,不知道侧身移直扁担让道。人们还经常善意地笑母亲种的菜、豆、瓜都象淋过铁水似的,株株矮黄结果少。不过,两年后母亲种菜的功夫还是没有进步。不过,母亲在养家禽方面倒是有一手。那年她去农科站买了十多只鹅黄色的北京鸭和八只良种小鸡。每天早晨母亲都握着一把锄头挖蚯蚓喂鸭子,若干日子后小鸭子跟着她翻过匍伏了何首乌藤的城墙基,母亲一边挖小路边松土地的蚯蚓喂它们,一边轻轻呼唤:“来来来来……来来来来……”逗引着它们穿过菜园来到河边。这河边的沃土里蚯蚓最多又大条,小鸭子吃饱后便在清亮的紫水河里浮游戏耍。每天的上午跟下午,母亲都不忘带饭团掮锄头挖虫喂它们。过了两个月,小鸭变成了呱呱叫的雪白雪白的大鸭。它们天天早出晚归,摇摇摆摆从容不迫地走在狗尾巴草、狐尾草杂生的小路上,毋须主人护送。附近的人见了无不羡慕:这婆娘养的鸭倒蛮有灵性,涨大水也冲不走。后来鸭子陆陆续续成为了我们盘中的美食,剩下三只,每日天一亮鸭笼里就滚出三只大鸭蛋,所以床下的陶钵里常存放着一大钵蛋。这段日子我觉得非常幸福,不光蔬菜能自给,还喂了一群大大小小的鸡,每月宰一两只,每个星期日中午包饺子,接祖母来尝鲜。
  自从回紫溪读书,父亲便在邮局为我订了《小朋友》,半年后又订了《儿童时代》、《红领巾》,父亲规定我反复读之。课余时我读它们,还拿给一位总是来找我玩的朋友梅娜看,还读给她听,因为父亲曾告诉我说,要放声歌唱、朗声读书。
  梅娜,一位十分可爱的小姑娘,比我多半岁。她略黑的圆脸上有枚酒涡,大眼睛,齐耳的乌发起着波浪。她跟她妈住在别人的板仓里。那是原本装稻谷的仓,长宽高各约两米,搁放在一个张姓人家的过廊里。她妈在仓里垫了一层稻草,铺了一张席子,一床被子,煮饭则是在仓外的青砖墙脚。她妈靠在合作组扛木头上火车站货台或为土产收购站挑脚、做杂工维持生计,因为身材矮小体力差,每日只能挣三角多钱,勉强养自己和梅娜。所以小小年龄的梅娜,不得不跟着她认识的大人,上山砍柴供娘俩一日三餐烧用。她十分羡慕我有书读,称我是读书人,我竟引以自豪、沾沾自喜。每天她砍柴归来后或星期日下雨不能上山了,就来找我玩。许多次,她都能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给我一把山货、酸枣、栗子、梅子……
  梆梆梆……一阵阵急促的梆子声在我的百缝木屋上空回荡。我跑出,她也跟着跑出。看!河那边一幅多么美妙的山水画:梆梆声中,静卧在太阳川畔的那头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巨象背上,正聚集着一大群牛。牛司令是一位戴着篾丝斗笠的牛翁。他不断地敲击着挂在胸前的梆子,轻重快慢饶有声色。夕阳把翠绿的象鼻岭辉映成金色,老翁成了金人,梆梆声中,集结成长队的金牛,鱼贯而行缓缓下山……
  而最教人感动的是在这梆子声回荡、骄阳暖烘烘的木屋里,我们迎接了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1954年6月的一天,紫溪人以前所未有的盛况迎接凯旋的英雄。男男女女用水桶、竹蓝挑着自家煮的最好的饭菜,在学校的大操场(昔日的龙王庙坪)聚集,等着接待从朝鲜归来的志愿军。那天母亲也不甘人后,天刚亮她就起身备炊,说要响应号召,积极参加迎宾活动。她宰了两只鸡,用辣椒炒了两瓷钵,又熬了一锅绿豆汤,装进桶里,然后挑着汤和饭,挽着菜篮走向学校的大操场。火车是中午进站的,我们学校的师生举着五彩缤纷的彩旗,夹道欢迎着远离祖国几年如今凯旋而归的志愿军官兵。操场上人山人海,那是军民汇合的欢腾潮,是百姓举办的盛况空前的迎军(君)宴。清澈皎洁的紫水河,这远古的太阳川呵飘逸流淌过了一万年,到今朝才得这样的殊荣。金色的阳光,银色的水影,沐浴着中华好男儿那矫健的身姿。
  人们收拾净空屋子,腾挪出房间接纳凯旋的英雄驻足。我家租住的屋右间正好空着,理所当然成为了一班志愿军的驻房,附近的农民挑来几担干稻草,志愿军叔叔用稻草垫在地上,解开黄色的军用背包像学校寄宿生那样开起了地铺。
  很快我就跟志愿军叔叔熟络了,经常去他们的房间玩耍。一天,我穿着表伯郭大光(一位有名的老红军)为我裁缝的兰色斜纹格骑马裙,不小心在砾石路上跌倒了,双膝跌得鲜血淋淋的。正哭着,一位志愿军的卫生员叔叔看见了马上把我带回房里,细心地为我清洗伤口涂上药水,又在一块洁白的纱布上涂了些药膏撒上些药粉,盖在伤口上,最后又用绷带缠了几圈扎紧,叮嘱我说三天之内不要乱跑乱跳。第四天,我解开纱布一看,噢!我的膝盖好了,好得连痂都脱净了。叔叔的药真灵!
  另外一次更惊险,四岁的妹妹后脑勺天生一个乒乓球大的软包,我和她在一块戏耍时,她仰面朝天跌倒在石阶角,头破血流,妹妹拼命地尖叫,吓得我目瞪口呆。母亲听到了从房里急忙赶出来,见状急得大声骂我。这次又是志愿军叔叔为她搽药止血包扎头部,还给了母亲几片药并教她怎样给妹妹吃。几天后母亲解开妹妹头上的纱布,小家伙后脑勺曾隆起的多余之包瘪了,妹妹也因祸得福。母亲高兴地直夸志愿军同志妙手回春。
  这段时期我们学校的红领巾们在“队日”里时常请凯旋的英雄讲上甘岭的故事、讲烈士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们的感人事迹。除此之外,他们还给我们讲朝鲜的民俗和民间故事:“你们知道朝鲜用头顶罐汲水的习俗么?这源于一个美丽的传说。古代朝鲜有一位英明的国王,老百姓爱戴他,把他的话当成金玉良言。操劳了一辈子国事的国王,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仍不忘叮嘱守候在床前的左臣右相一些有关百姓卫生的话,‘讲卫生喝井水’。可惜临终老国王的语言含糊,‘讲卫生喝井水’被听成了讲卫生喝顶水——顶水喝。于是左臣右相向百姓告示王意:讲卫生喝顶水。从此,爱清洁的朝鲜人就世世代代相传,用头顶罐去泉井汲水再顶回来。”

  驻扎在紫水河畔的志愿军休憩了一段日子后,就奔赴全国各地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了,他们为紫溪人种下了许多的友好长青树。
  志愿军叔叔们离去了,我们对面的房里又住进了一户姓石的两夫妻,他们是供销社的,有一对女儿。大的和我同年,叫石宝玉,小的少我一岁多,叫石宝玲。我们开始的交往是相互交换小人书,她俩有几十本西游记之类的连环画,好看极了。我用《少朋友》、《儿童时代》、《红领巾》和她俩交换着读。放学归来,我们在檐下石板上抛石子,画十字空格房子,听梆声嘣嘣,猜象鼻岭有牛……日后的星期日,我领她们去槐园摘桑叶喂蚕宝宝并摘桑葚吃,我们手牵手合抱古槐和皂丸树,在卵石巷里奔跑,还在槐园中四处游逛,争论树林里是先有艳丽的凤凰还是先有青秀的凤尾草。绵绵的五月雨季,我们还在我祖母的房门口捞潺潺流水中漂浮而过的石榴花,又争论百花中最好看的是什么花?宝玲说是红芙蓉,宝玉说是金黄的美人蕉,我却说是石榴花:“你们看石榴花,高高地开放在细嫩叶间,像火一样红,图画书里英国女王的皇冠就像石榴花冠,是不是?”“不太像?”她们两个连声争辩道。“那就带几扎回去比较吧,女王一定比较了百花后才选中石榴花的……”我不依不饶地说。
  在一个假日里,她俩还领我去了她外婆家后面一个有石牌楼的地方摘羊奶子(酸的颗粒果)。我们摘满衣兜,汗津津地跑回家,坐在屋边背阳的石板上,一颗颗地抽掉芯,再用针线一颗颗串起,大串的叫项链,小串的叫手镯。“嗨,源源,我们摘的崽籽比你多,多做了两串,送一串给你妹妹带好不好?”宝玲说。“好啊,嗨,依我看这崽籽名字不好听,该改一改,我们叫它罐子珠好吧?我舅舅说物名是人取的。我外公药铺堂里有一千种药,有一千个蛮好听的名字。”于是我们举手通过,戴着自串的贼光贼光的罐子珠项链、手镯得意洋洋。
  可是后来,我们常常为了一句话、一场游戏输赢、或晚间争扑一个飞入石坪园的萤火虫而争吵,轻则她们不理我,严重的时候她们就用棍子在堂屋里画一道楚河汉界,还念咒:谁过界线谁短命!有一回,我们为屋后方粮管站墙上的一行标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而争论不休。“嗨,源源你估计我们什么时候解放台湾?”宝玉问我。“你们先讲,你们中哪个先讲出我再讲,你俩姐妹素来都是姐唱妹合联手对外人的!”我十分认真地拒绝先讲。“我们想哪天解放台湾就在哪天解放台湾!我们强大的解放军叔叔会像志愿军那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样跨过海去解放台湾!”
  我想解放台湾大概怎么也要10到15年吧,因为我们要造很多军舰、飞机、炮弹,要准备蛮多粮食、药品……就像我外公为人诊病开药方,要先查清病情再开方,而他开方前药房里已存放了各种各样的药。台湾和我们隔着辽阔的海,打仗当然要先准备了。于是我们争论地面红耳赤。刚好这时父母从外面进来撞见了,父亲面带火气,当众就刮了我一巴掌,那是我挨父亲的第一个巴掌。我跑进房里放肆地哭着且抗议:“当老师的乱打人太不讲理!没有风度!”
  1956年,灿烂的六月。一天课间操后,我拉开抽屉突然记起忘了带蚕盒,于是拼命地奔跑回家喂蚕宝,我可以饿一餐饭,但蚕宝宝绝不能挨饿。可是我当我气冲冲地跑进热烘烘的房间时,只见母亲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咬牙半裸着躺在床上。“哎哟——哎哟——”母亲一见我就喊:“源源,快!快跑去卫生所请医生,要快,要快些!”
  我像麂子般飞快地跑向东门街,当汗津津的我把女医生领进房时,母亲的双腿间正躺着个红朴朴的娃娃——那是弟弟。母亲生了我们姐妹四个之后终于生了一个弟弟。我赶紧跑到学校把喜事告诉了父亲。
  这一年喜事真多呀,父亲涨工资了,每月工资由20元增加到了37元。父亲的同事,同住一间房多年的邓钰老师乐得眉飞色舞,他把补发的工资全买成大红的海兰毛线,有五斤多。他爱人是位精明勤劳的农妇,秋收之后,便请母亲带着弟弟住到她家,帮她全家四口每人织一件式样好看的毛线衣(那年代农村人很少人会织毛线衣,她们叫洋索衣)。过后不久,她们家为了答谢母亲,送了我们一张崭新的三屉书桌,是他家山麓的樟树锯做的。
  从此,我家屋里才有了一张书桌,我乐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有空时我便伏在桌子上开始啃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而在没有书桌之前,我只能坐床头依靠在板壁上囫囵吞读《高玉宝》、《卓娅和舒拉》、《劳动的开端》,它们是父亲在学校教工书室借来的。
  父亲还指定我读一些我似懂非懂的古诗。当我读到唐朝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时,竟联想起遭轰炸后的槐园,那些从瓦渣里挤生出的花草藤木,如今已经非常茂密了。可怜抗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槐园都衰败了,许多人靠砍柴、扛木头上火车站台为收购站挑运度日,有劳力也难换回当天的糊口之粮。人们经常在园里撬抬石板、石条、石墩或拣青砖,春夏之时,一茬又一茬的人会来园里割青沤田,有的用两根竹杆接着捆绑上镰刀钩刮珍贵的槐姜,锋利的刀把那株合抱大的百年香柏刮成了S形。有一天,我见一位屠夫用斧头削砍香析便高声喊:“伯伯!它好痛!它好痛啊!”吓得正在摘菜的祖母赶紧过来把我牵走,一边轻声地警告我:“天恼的鬼崽崽嘴巴子多,嘴巴多会惹祸的耶!”人们进园各取所需,园内人视而不见,没人敢说二话……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三十日,有位姓徐的老师,从龙溪小学来我家,取走了他寄放在我家的一口箱子。傍晚大伯父来告诉我妈,他小弟被打成了右派。父亲被揪出的次日,大伯父就丢掉了饭碗。大伯父多年来一直在学校食堂当工友,他为人厚道大公无私,做事勤快干净在师生中是有名的,所以一直被学校留用。如今他兄弟成了右派,当然禁止干烧开水煮饭菜的炊事了。
  反右斗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的人们都说不清道不明。起初人们开大会,大鸣大放,写贴大字报,按着揪出的右派押上台斗争,被揪出者诚惶诚恐。听说被打成右派者停发工资,母亲仿佛晴天遭霹雳。她失魂落魄、吃喝不下、睡不着,没过几天她便痴愣愣地像一株萎缩了的稻秧,之后便经血失调流血不止……每天我不得不挽着竹篮下河为母亲洗血裤。后来,我把这事告诉祖母,祖母顿时大惊失色地叹道:“哎!不好了,你娘得了血崩病……”不久,厚道的大伯父便向祖母建议:“娘,她五嫂那病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先骥(父亲的家谱名)又不在身边,他那嫩仔可怜,您就带他到身边和我们一起过吧。”于是我一岁半的弟弟就靠祖母和大伯父生活了。父亲打成右派,停发了工资;母亲又病了。这对于嗷嗷待哺的我们犹如雪上加霜,我们成了釜底的游鱼。
  一九五八年三月初的一天,屋的主人,一位柱着拐杖的瘦婆婆又来催我们搬家了。平时她来了通常都会坐下喝杯茶,可是这天她却不肯坐,站在檐前的石板坪里说:“你们已有两个月没交房租了,我的屋也不能容你们这号人家久住!人要脸树要皮你们如果还不搬走,那就试试看,看我有没有本事把你们的家伙给撂出来!”

  一九五一年,我随父入槐园看望祖母,见满园都是瓦渣缝里挤出的花草藤木。父亲说这是日本鬼子入侵东安期间轰炸摧毁的。园中残留下的两三堵爬着薜荔蔓的墙,想必是古槐和皂王树厚重的虬枝杆掩护着才幸存的。高高的围墙由青色、麻色、牙色的卵石编排砌成,墙头隐隐约约现出喜鹊噙梅花枝、胖娃娃百合花、麒麟腾蹄于瑞云间的墙头画,那棵我和大妹二妹手拉手才能环抱的槐树,高得戴云帽摘星星,它的上身挂满了暗绿色的羽形叶,父亲说那上面有多种植物,槐姜是其中的一种。槐姜是非常稀罕珍贵的中药,而那棵同样大的老态龙钟的皂王树也长满了寄生姜,它们从树蔸,一直抱着树长到错落的枝干上。皂姜不能做药,谁也不需要它,它们才如此芸芸众生。
  俗语云:树大荫死百草。这话不假,古槐、皂王树那宽阔的树冠圈下没有草,只有参差不齐的果树和一片寿竹,依赖着沃土和从树叶缝隙中筛落下的碎银花似的阳光顽强地生存。柑桔柚、桃、李、枇杷在槐荫下抢接点阳光也开花结果——果子却酸溜溜的,那数十棵植株在园边沿着石榴树虽繁花怒放,可结的石榴却虫孔多,唯有树梢能抢晒到阳光的才果大皮红籽甜。这里虫子密密麻麻鸟鹊多。看,槐树、皂树上,那好高瞻远瞩的是两户喜鹊之家。它们的安乐窝大如谷箩,用许多枯枝搭建,而羽毛艳丽的红嘴情鸟,则双双对对地把小巧玲珑的苔藓窝,安筑在我们窗前的石榴树杈上,在姹紫嫣红的碎叶冠下娇啼,在鲜红的石榴花丛下哺育儿女。它们好有灵性:明白我们喜欢它们,绝不会伤害它们。
  园中的围墙前面,二战前是房屋纵横交错、遭炸后处处是断墙残垣,一条条任意踩成的路上无不垫着瓦渣。祖母称之为花厅的厅,大块大块的青石铺拼成一轮大圆月,周围奇花异草繁多而且茂盛,胭脂蝶,胭脂色同墨色相间开在暗绿色的叶子间,稍站远点看最像一群会展着宽翅的蝴蝶在聚会,而梅树边的那株攀缘着梅枝向上长的龙袍菊,每当秋高气爽时便繁花怒放,飘溢出一股股清香沁人心脾。
  人们在历经劫难、蹉跎岁月后会有很多的遗憾,我也一样有。离开了祖辈的家园,在我寄宿过的各种驿站周围,我留意过再也没见过龙袍菊。也许生存了若干年的土生土长的奇花异树,也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消亡吧。
  花厅西边经过一段卵石路就到了五祖父的矮屋。五祖父母全家和七祖母的全家利用西边卵石围墙塔了两间屋。五祖父靠种菜贴补家用,却仍让他们的四女,一个仅比我大七岁的美姑姑读书。五祖父儒雅得十分生趣,他居然养了只会叫“奶奶”、“爹爹”、“源源”的八哥,养了两箱采花的蜜蜂,还在屋侧旁的大石缸里养了一群游得快活的鲤鱼。有一天我在观看鲤鱼戏水时,意外地发现大鱼缸边的桑树上桑葚紫红,便搂抱着树攀上高枝,边摘桑椹边吃桑椹子。突然,树啪的一声裂响,五祖母在檐边眼看着我连人带枝一起掉下,脸色陡然间变了,见我又若无其事地从树枝干下爬出站起,又惊喜得语无伦次:“鬼崽崽,你抱着树哗啦掉下地,居然安然无恙,是土地公公保佑了你!快回去叫你娘烧柱香谢谢菩萨!我还以为你这回不断手必断脚咧。我先前见你爬树就想告诉你那老桑树蔸已遭虫柱空了,可惜我记性差忘了讲。哎!要谢天谢地啊!你也忒顽皮了,一个女孩家像只猴子一样,连树都敢攀,哪天我要告诉你母亲好生管教你!”
  槐园人儒,儒得墨守成规,从来没见谁把园里的宝贝物资卖成钱换米油盐。园南有两棵像电线杆一样直、却比电线杆粗大得多的香柏,高高的树冠美如画家的祥云图,一棵无遮无挡——树身刀斧能触及部分已被人们刮成S形,另一棵被刺藤缠绕保护着才得保全。我曾遇见两位入园抬石墩的汉子打量着香柏感叹:哪天我们砍下这两棵宝贝做寿木,日后黄泉可存千古哇!
  那时候生活太艰难,为了一日三餐我们得清早起床,去松脂收购站排队,领一担松脂送到白牙镇的油脂加工厂,往返40多里才得三角、四角钱,交货后再花上三分钱买一碗米豆腐填填饥肠……
  父亲走了之后,我们便搬回了槐园,和祖母住到了一起。母亲回槐园后就没再坐起来。她身子痛,痛得不断地翻滚,呻吟、有时又哭又骂。大伯父怕母亲抓破、蹬散竹夹屏,把母亲的床摆在房间的正中间。母亲病床前通向堂屋的门,晚上取下,搭在堂屋灶前给我和二妹睡,早晨仍把门安上。
  晴天,我必须同梅娜上山砍柴,主要是砍刺木条,黄荆条或山竹条,挑到火车站旁边的收购站,排队过称后开票领钱。每日清早去傍晚归,每担柴能卖三角多钱,再从粮站买回姐弟四人的米油。每次上山,我都渴望在山道上、泉井边能遇见乐于助人的江湖医师,请他到我家为母亲诊病治病……可惜我居然一次也没遇见。雨天,我便坐在床沿替母亲揉摩那瘦得皮包骨的身体,母亲告诉我说轻轻揉摩时疼痛会轻些。这揉摩先是由二妹做的,有一天剧痛突然发作的母亲一把抓住妹妹的头发,可怜八岁的妹妹一声尖叫,拼命挣脱后不断地哭泣。从此,二妹再也不敢靠拢随时可能失去自制的母亲。
  那天,我端盆温水进房替母亲擦洗身体,突然,母亲惨叫一声,抬脚蹬翻了放在腿边的水盆。当我把水盆捡起放到房门外时,她却扑通一下滚落到湿漉漉的床下,她不断地翻滚着,惨白的脸上沾满了污泥,头发蓬乱不堪。母亲紧咬着牙,头歪向一边,痛苦的用手抓胸口、抓肚子。我扶搂不起母亲,二妹又是那样的孱弱,屋里闷热母亲又是裸着身子,我不得不去隔着找祖母,红着脸请她帮我。母亲不断地哼着、哭骂着,甚至哀求着:“我的好源源,好闺女你……你……你行行好呵,帮帮我,帮我快点快点死……”
  槐园有些人叫母亲五嫂,我祖母则称呼她五嫂仔:“五嫂仔,你何必要自暴自弃,人吃五谷生百病也是没法呀!好汉怕病魔,张飞也怕病临头哩,你只有耐烦些呵。” 祖母噙着令人酸楚的泪,无可奈何。
  “妈!娘呵,我好痛好痛哟,我生不如死,我求死不得……我前世造什么孽呵……”母亲痛苦至极地哭着。之后祖母叮嘱我收捡好剪刀和绳带,她怕母亲自杀。事实上这时母亲已病入膏肓,除了一次又一次从床上翻滚下地已无力挪动身子。到了六月底母亲已无力大呼小叫了,也无力翻滚了。她的头发生生了虱子,她不断地抓头发,蠕动着磨烂了尾骨引起感染的下身。我曾几次想为她剪掉那乱蓬蓬的头发,又怕她奋力夺抢剪刀刺自己或误伤我。进入农历七月,母亲便滴水不沾,四肢僵直,有好几次我搬开房门,忐忑着走近她的床边,窗开着,阳光从树枝叶缝隙透过,斜照在她那肋骨可数的胸部上,心脏仍在那层薄薄的皮下微弱地跳动。母亲的双唇开始收缩,露出一口紧咬的牙,她似乎还在拖时辰,母亲在等谁,想最后望一眼谁?七月十五日,可怜的母亲在承受了八个月的病痛折磨之后终于死了。她这年三十七岁。
  用几块木板安葬完母亲之后,我们全都在户外树下搭起的临时铺位上默默地呆着,槐园还原于静,人人如释重负。“……你父亲是我和你祖父最疼爱的满仔。他从在我怀里又笑又跳起就人见人爱,那时这园子里有八十多口人,不知是哪个叫他喜郎,喜郎就成了他的乳名。他十五岁在长沙读书,后来在南京读书,在南京做事,他是我们眼皮下长成的,他不是浪子,我们的儿子是不会损人坏良心乱规矩的……近年他时运不好走……你妈忌日是七月十五。源源呵,你爸哪日回来,日后若问起你妈的病我们捂住好吧?把这事捂住莫要你爸晓得,他落难在外好可怜呵……”祖母的这番话可谓用心良苦:她爱儿子胜过爱自己。我的祖母年前把干瘪的乳头塞进我小弟恋奶的嘴里,哄他莫哭,我能说什么哩?
  母亲去世几天后的早晨,我拿着柴刀去梅娜家,小木仓早已空了。她娘俩搬到哪里去了?离开门廊时我抄近从前院路过,见父亲原来的一个同事在桃树下逗她刚会走路的女儿。我问她:“许老师,梅娜哩?”“嫁了,嫁到广西去了。”她头也没有抬,双手张开向着她的小百灵。“她那么小——梅娜她那么小就嫁了?”我大惑不解地问道。“她妈妈嫁了——她是陪嫁的哟!”许老师想必觉得我反问得好笑,望着我开心地笑了,“你有个把礼拜没和她上山砍柴了吧?她们去广西有好几天了。”
  梅娜远走了,梅娜在我最离不开她的时候走了,我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地滚落,再也没有人陪我上山砍柴了。梅娜走了,从此以后,八岁的妹妹便陪伴着我跋涉在丛林里。火辣辣的太阳,热烫烫的石板路,可怜的妹妹赤着脚常常走不快,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柴担放到前头路边再跑回头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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