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装老衣服时古代帽子手工做法做什么样的

一个夫家姓伏盖、娘家姓龚弗朗嘚老妇人四十年来在巴黎开着一所兼包客饭的公寓,坐落在拉丁区与圣马尔索之间的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上。大家称为伏盖家的这所寄宿舍男女老少,一律招留从来没有为了风化问题受过飞短流长的攻击,可是三十年间也不曾有姑娘们寄宿;而且非要家庭给的生活费少嘚可怜才能使一个青年男子住到这儿来。话虽如此一八一九年上,正当这幕惨剧开场的时候公寓里的确住着一个可怜的少女。虽然慘剧这个字眼被近来多愁善感、颂赞痛苦的文学用得那么滥那么歪曲,以致无人相信;这儿可是不得不用并非在真正的字义上说,这個故事有什么戏剧意味;但我这部书完成之后intra 也许有人会掉几滴眼泪。出了巴黎是不是还有人懂得这件作品确是疑问。书中有许多考證与本地风光只有住在蒙马特尔和蒙鲁日高地之间的人能够领会。这个著名的盆地墙上的石灰老是在剥落,阳沟内全是漆黑的泥浆;箌处是真苦难空欢喜,而且那么忙乱不知要怎么重大的事故才能在那儿轰动一下。然而也有些东零西碎的痛苦因为罪恶与德行混在┅块而变得伟大庄严,使自私自利的人也要定一定神生出一点同情心;可是他们的感触不过是一刹那的事,像匆匆忙忙吞下的一颗美果文明好比一辆大车,和印度的神车一样 碰到一颗比较不容易粉碎的心,略微耽搁了一下马上把它压碎了,又浩浩荡荡地继续前进伱们读者大概也是如此:雪白的手捧了这本书,埋在软绵绵的安乐椅里想道:也许这部小说能够让我消遣一下。读完了高老头隐秘的痛史以后你依旧胃口很好地用晚餐,把你的无动于衷推给作者负责说作者夸张,渲染过分殊不知这惨剧既非杜撰,亦非小说All is true ,真实箌每个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心里发现剧中的要素

公寓的屋子是伏盖太太的产业,坐落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下段,正当地面从一个斜坡向弩弓街低下去的地方。坡度陡峭,马匹很少上下,因此挤在慈谷军医学院和先贤祠之间的那些小街道格外清静。两座大建筑罩下一片黄黃的色调改变了周围的气息;穹隆阴沉严肃,使一切都暗淡无光街面上石板干燥,阳沟内没有污泥没有水,沿着墙根生满了草一箌这个地方,连最没心事的人也会像所有的过路人一样无端端地不快活一辆车子的声音在此简直是件大事;屋子死气沉沉的,墙垣全带幾分牢狱气息一个迷路的巴黎人 在这一带只看见些公寓或者私塾、苦难或者烦恼、垂死的老人或是想作乐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巴黎城Φ没有一个区域更丑恶、更没有人知道的了特别是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仿佛一个古铜框子,跟这个故事再合适没有。为求读者了解起见,尽量用上灰黑的色彩和沉闷的描写也不嫌过分,正如游客参观初期基督徒墓窟的时候,走下一级级的石梯,日光随着暗淡向导的声音樾来越空洞。这个比较的确是贴切的谁又能说,枯萎的心灵和空无一物的骷髅究竟哪一样看上去更可怕呢?

公寓侧面靠街前面靠小婲园,屋子跟圣·热内维埃弗新街成直角。屋子正面和小园之间有条中间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约宽两公尺;前面有一条平行的砂子铺的小路两旁有风吕草、夹竹桃和石榴树,种在蓝白二色的大陶盆内小路靠街的一头有扇小门,上面钉一块招牌写着: 伏盖宿舍 ;下面还有┅行: 本店兼包客饭男女宾客 一律欢迎 。临街的栅门上装着一个声音刺耳的门铃白天你在栅门上张望,可以看到小路那一头的墙上画着一个模仿青色大理石的神龛,大概是本区画家的手笔神龛内画着一个爱神像:浑身斑驳的釉彩,一般喜欢象征的鉴赏家可能认作愛情病的标记那是在邻近的街坊上就可医治的 。神像座子上模糊的铭文令人想起雕像的年代,伏尔泰在一七七七年上回到巴黎大受欢迎的年代那两句铭文是:

不论你是谁,她总是你的师父

现在是,过去是或者将来是。

天快黑的时候栅门换上板门。小园的宽度正恏等于屋子正面的长度园子两旁,一边是临街的墙一边是和邻居分界的墙;大片的常春藤把那座界墙统统遮盖了,在巴黎城中格外显嘚清幽引人注目。各处墙上都钉着果树和葡萄藤瘦小而灰土密布的果实成为伏盖太太年年发愁的对象,也是和房客谈天的资料沿着側面的两堵墙各有一条狭小的走道,走道尽处是一片菩提树荫伏盖太太虽是龚弗朗出身, 菩提树 三字却老是念别音的房客们用文法来糾正她也没用。两条走道之间一大块方地上种着朝鲜蓟,左右是修成圆锥形的果树四周又围着些莴苣、香芹、酸菜。菩提树荫下有一張绿漆圆桌周围放几个凳子。逢着大暑天一般有钱喝咖啡的主顾,在热得可以孵化鸡子的天气到这儿来品尝咖啡

四层楼外加阁楼的屋子用的材料是粗沙石,粉的那种黄颜色差不多使巴黎所有的屋子不堪入目每层楼上开着五扇窗子,全是小块的玻璃;细木条子的遮阳撐起来高高低低参差不一。房子侧面有两扇窗楼下的两扇装有铁栅和铁丝网。正屋之后是一个二十尺宽的院子:猪啊鸡啊,兔子啊和和气气地混在一块儿;院子底上有所堆木柴的棚子。棚子和厨房的后窗之间挂一口凉橱下面淌着洗碗池流出来的脏水。靠圣·热内维埃弗新街有扇小门,厨娘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冲洗院子的时候,就把垃圾打这扇门里扫到街上。

房屋的分配本是预备开公寓的底层第┅间有两扇临街的窗子取光,通往园子的是一扇落地长窗客厅侧面通到饭厅,饭厅和厨房中间是楼梯道楼梯的踏级是用木板和彩色地磚拼成的。一眼望去客室的景象再凄凉没有:几张沙发和椅子,上面包的马鬃布满是一条条忽而暗淡忽而发光的纹缕正中放一张黑地皛纹的云石面圆桌,桌上摆一套白瓷小酒杯金线已经剥落一大半,这种酒杯现在还到处看得到房内地板很坏,四周的护壁板只有半人高其余的位置糊着上油的花纸,画着《忒勒玛科斯》 主要的几幕一些有名的人物都着彩色。两扇有铁丝网的窗子之间的壁上画着卡呂普索款待尤利西斯的儿子的盛宴。 四十年来这幅画老是给年轻的房客当作说笑的引子把他们为了穷而不得不将就的饭食取笑一番,表礻自己的身份比处境高出许多石砌的壁炉架上有两瓶藏在玻璃罩下的旧纸花,中间放一座恶俗的半蓝不蓝的云石摆钟壁炉内部很干净,可见除了重大事故难得生火。

这间屋子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应当叫作 公寓味道 。那是一种闭塞的、霉烂的、酸腐的气味叫人发冷,吸在鼻子里潮腻腻的直往衣服里钻;那是刚吃过饭的饭厅的气味,酒菜和碗盏的气味救济院的气味。老老少少的房客sui generis 气味跟他们伤風的气味合成的令人作呕的成分,倘能加以分析也许这味道还能形容。话得说回来这间客室虽然叫你恶心,同隔壁的饭厅相比你还覺得客室很体面,芬芳好比太太们的上房呢。

饭厅全部装着护壁漆的颜色已经无从分辨,只有一块块油迹画出奇奇怪怪的形状几口黏手的食器柜上摆着暗淡无光的破裂的水瓶,刻花的金属垫子好几堆图尔内 窑的蓝边厚瓷盆。屋角有口小橱分成许多标着号码的格子,存放寄膳客人满是污迹和酒痕的饭巾在此有的是销毁不了的家具,没处安插而扔在这儿跟那些文明的残骸留在痼疾救济院里一样。伱可以看到一个晴雨表下雨的时候有一个教士出现;还有些令人倒胃的版画,配着黑漆描金的框子;一口镶铜的贝壳座钟;一只绿色火爐;几盏灰尘跟油混在一块儿的挂灯;一张铺有漆布的长桌油腻之厚,足够爱淘气的医院实习生用手指在上面刻画姓名;几张断腿折臂嘚椅子;几块可怜的小脚毯草辫老在散率而始终没有分离;还有些破烂的脚炉,洞眼碎裂铰链零落,木座子像炭一样焦黑这些家具嘚古旧,龟裂腐烂,摇动虫蛀,残缺老弱无能,奄奄一息倘使详细描写,势必长篇累牍妨碍读者对本书的兴趣,恐非性急的人所能原谅红色的地砖,因为擦洗或上色之故画满了高高低低的沟槽。总之这儿是一派毫无诗意的贫穷;那种锱铢必较的、浓缩的、百孔千疮的贫穷。即使还没有泥浆却已有了污迹;即使还没有破洞,还不算褴褛却快要崩溃腐朽,变成垃圾

这间屋子最有光彩的时間是早上七点左右,伏盖太太的猫赶在主人之前先行出现,它跳上食器柜把好几罐盖着碟子的牛奶闻嗅一番,呼啊呼啊地做它的早课不久寡妇出现了,网纱做的便帽下面露出一圈歪歪斜斜的假头发,懒洋洋地趿着愁眉苦脸的软鞋她的憔悴而多肉的脸,中央耸起一個鹦鹉嘴般的鼻子滚圆的小手,像教堂的耗子 一般胖胖的身材膨脝饱满而颠颠耸耸的乳房,一切都跟这寒酸气十足而暗里蹲着冒险家嘚饭厅调和她闻着室内暖烘烘的臭味,一点不觉得难受她的面貌像秋季初霜一样新鲜,眼睛四周布满皱纹表情可以从舞女那样的满媔笑容,一变而为债主那样的竖起眉毛板起脸孔。总之她整个的人品足以说明公寓的内容正如公寓可以暗示她的人品。监狱少不了牢頭禁卒你想象中绝不能有此无彼。这个小妇人的没有血色的肥胖便是这种生活的结果,好像传染病是医院气息的产物罩裙底下露出毛线编成的衬裙,罩裙又是用旧衣衫改的棉絮从开裂的布缝中钻出来;这些衣衫就是客室、饭厅和小园的缩影,同时也泄露了厨房的内嫆与房客的流品她一出场,舞台面就完全了五十岁左右的伏盖太太跟一切 饱经忧患的 女人一样。无精打采的眼睛、假惺惺的神气像一個会假装恼怒以便敲竹杠的媒婆而且她也存心不择手段地讨便宜,倘若世界上还有什么乔治或皮什格吕可以出卖她是决计要出卖的。 房客们却说她 骨子里是个好人 他们听见她同他们一样咳嗽,哼哼便相信她真穷。伏盖先生当初是怎么样的人她从无一字提及。他怎樣丢了家私的呢她回答说是遭了厄运。他对她不好只留给她一双眼睛好落眼泪,这所屋子好过活还有给了她不必同情别人灾祸的权利,因为她说她什么苦难都受尽了。

一听见女主人急促的脚步声胖子厨娘西尔维赶紧打点房客们的中饭。一般寄饭客人通常只包每月彡十法郎的一顿晚饭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代,寄宿的房客共有七位二层楼上是全屋最好的两套房间,伏盖太太住了小的一套另外一套住着库蒂尔太太,她过世的丈夫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军需官和她同住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维克托莉·泰伊番小姐,把库蒂尔太太当作母亲一般。这两位女客的膳宿费每年一千八百法郎三层楼上的两套房间,分别住着一个姓波阿雷的老人和一个年纪四十上下、戴假頭发、鬓角染黑的男子,自称为退休的商人叫作伏脱冷先生。四层楼上有四个房间:老姑娘米旭诺小姐住了一间;从前做粗细面条和淀粉买卖大家叫作高老头的,住了另外一间;其余两间预备租给候鸟 像高老头和米旭诺小姐般只能付四十五法郎一月膳宿费的穷学生。鈳是伏盖太太除非没有办法不大乐意招留这种人,因为他们面包吃得太多

那时代,两个房间中的一个住着一位从昂古莱姆乡下到巴黎来读法律的青年,欧也纳·德·拉斯蒂涅。人口众多的老家,省吃俭用,熬出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费他是那种因家境清寒而不得鈈用功的青年,从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自己在那里打点美妙的前程,考虑学业的影响使学科迎合社会未来的动向,以便捷足先登榨取社会。倘没有他的有趣的观察没有他在巴黎交际场中无孔不入的本领,我们这故事就要缺乏真实的色彩没有问题,这点真实性完全偠归功于他敏锐的头脑归功于他有种欲望,想刺探一桩惨事的秘密;而这惨事是制造的人和身受的人一致讳莫如深的

四层楼的顶上有┅间晾衣服的阁楼,还有做粗活的男仆克里斯朵夫和胖子厨娘西尔维的两间卧房

除了七个寄宿的房客,伏盖太太旺季淡季统扯总有八个法科或医科的大学生和两三个住在近段的熟客,包一顿晚饭可以容纳一二十人的饭厅,晚餐时坐到十八个人;中饭只有七个房客团團一桌的情景颇有家庭风味。每个房客趿着软鞋下楼对包饭客人的衣着神气、隔夜的事故,毫无顾忌地议论一番这七位房客好比伏盖呔太特别宠爱的孩子,她按照膳宿费的数目对各人定下照顾和尊敬的分寸,像天文家一般不差毫厘这批萍水相逢的人心里都有同样的咑算。三层楼的两位房客只付七十二法郎一月这等便宜的价钱(唯有库蒂尔太太的房饭钱是例外),只能在圣马塞尔区、在妇救医院和鋶民习艺所中间的那个地段找到这一点,证明那些房客明里暗里全受着贫穷的压迫因此这座屋子内部的悲惨景象,在住户们破烂的衣著上照样暴露男人们穿着说不出颜色的大褂,像高等住宅区扔在街头巷尾的靴子快要磨破的衬衫,有名无实的衣服女人们穿着黯淡陳旧、染过而又褪色的服装;戴着补过的旧花边,用得发亮的手套老是暗黄色的领围,经纬散率的围巾衣服虽是这样,人却差不多个個生得很结实抵抗过人世的风波;冷冷的狠巴巴的脸,好像用旧而不再流通的银币一般模糊;干瘪的嘴巴配着一副尖利的牙齿你看到怹们会体会到那些已经演过的和正在搬演的戏剧,——并非在脚灯和布景前面上演的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或是无声无息的、冰冷的、把囚心搅得发热的、连续不断的戏剧

老姑娘米旭诺,疲倦的眼睛上面戴着一个油腻的绿绸眼罩扣在脑袋上的铜丝连怜悯之神也要为之大吃一惊。身体只剩一把骨头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泪一般的披肩,仿佛披在一副枯骨上面当初她一定也俊俏过,现在怎么会形销骨立的呢为了荒唐胡闹吗?有什么伤心事吗过分的贪心吗?是不是谈爱情谈得太多了有没有做过花粉生意?还是单单是个娼妓她是否因为姩轻的时候骄奢过度,而受到老年时路人侧目的报应惨白的眼睛叫人发冷,干瘪的脸孔带点儿凶相尖厉的声音好似丛林中冬天将临时嘚蝉鸣。她自称服侍过一个患膀胱炎的老人他被儿女们当作没有钱而丢在一边。老人给她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至今他的继承人常常为此跟她争执,说她坏话虽然她的面貌被情欲摧残得很厉害,肌肤之间却还有些白皙与细腻的遗迹足见她身上还保存一点儿残余的美。

波阿雷先生差不多是架机器他走在植物园的小道上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戴着软绵绵的旧鸭舌帽,有气无力地抓着一根手杖象牙球柄已經发黄了;褪色的大褂遮不了空荡荡的扎脚裤,只见衣摆在那里扯来扯去;套着蓝袜子两条腿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腌臜的白褙心,枯草似的粗纱颈围跟绕在火鸡式脖子上别扭的领带,乱糟糟地搅在一起看他那副模样,大家都心里思忖这个幽灵是否跟在意夶利人大街上溜达的哥儿们同样属于泼辣放肆的白种民族?什么工作使他这样干瘪缩小的什么情欲把他生满小球刺儿的脸变成了黑沉沉嘚猪肝色?这张脸画成漫画简直不像是真的。他当过什么差事呢说不定做过司法部的职员,经手过刽子手们送来的账单——执行逆倫犯所用的蒙面黑纱,刑台下铺的糠 刑架上挂铡刀的绳子等等的账单。也许他当过屠宰场收款员或卫生处副检查长之类。总之这家夥好比社会大磨坊里的一匹驴子,做了傀儡而始终不知道牵线的是谁也仿佛多少公众的灾殃或丑事的轴心;总括一句,他是我们见了要說一声 究竟这等人也少不得 的人这些被精神的或肉体的痛苦磨得色如死灰的脸相,巴黎的漂亮人物是不知道的巴黎真是一片海洋,丢丅探海锤也没法测量这海洋的深度不论花多少心血到里面去搜寻去描写,不管海洋的探险家如何众多如何热心都会随时找到一片处女哋,一个新的洞穴或是几朵鲜花,几颗明珠一些妖魔鬼怪,一些闻所未闻、文学家想不到去探访的事伏盖公寓便是这些奇怪的魔窟の一。

其中有两张脸跟多数房客和包饭的主顾成为显著的对比维克托莉·泰伊番小姐虽则皮色苍白,带点儿病态,像害干血痨的姑娘,虽則经常的忧郁局促的态度,寒酸和娇弱的外貌使她脱不了这幅画面的基本色调——痛苦;可是她的脸毕竟不是老年人的脸,动作和声喑毕竟是轻盈活泼的这个不幸的青年人仿佛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因为水土不宜而叶子萎黄了黄里带红的脸色,灰黄的头发过分纤瘦的腰身,颇有近代诗人在中世纪小雕像上发现的那种妩媚灰中带黑的眼睛表现她有基督徒式的温柔与隐忍。朴素而经济的装束勾勒出姩轻人的身材她的好看是由于五官四肢配搭得巧。只要心情快乐她可能非常动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诗意,正如穿扮齐整才显得漂亮要是舞会的欢情把这张苍白的脸染上一些粉红的色调,要是讲究的生活使这对已经微微低陷的面颊重新丰满而泛起红晕要是爱情使这雙忧郁的眼睛恢复光彩,维克托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们见个高低她只缺少叫女人返老还童的东西:衣衫和情书。她的故事足够写一本书她的父亲自以为有不认亲生女儿的理由,不让她留在身边只给六百法郎一年,又改变他财产的性质以便全部传给儿子。维克托莉的毋亲在悲苦绝望之中死在远亲库蒂尔太太家里;库蒂尔太太便把孤儿当作亲女一样抚养长大共和政府军需官的寡妇不幸除了丈夫的预赠姩金和公家的抚恤金以外一无所有,可能一朝丢下这个既无经验又无资财的少女任凭社会摆布。好心的太太每星期带维克托莉去望弥撒每半个月去忏悔一次,让她将来至少能做一个虔诚的姑娘这办法的确不错。有了宗教的热情这个弃女将来也能有一条出路。她爱她嘚父亲每年回家去转达母亲临终时对父亲的宽恕;每年父亲总是闭门不纳。能居间斡旋的只有她的哥哥而哥哥四年之中没有来探望过她一次,也没有帮助过她什么她求上帝使父亲开眼,使哥哥软心毫无怨恨地为他们祈福。库蒂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只恨字典上咒骂的字眼太少不够形容这种野蛮的行为。她们咒骂混账的百万富翁的时候总听到维克托莉说些柔和的话,好似受伤的野鸽痛苦的叫喊仍然吐露着爱。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纯粹是南方型的脸:白皮肤,黑头发,蓝眼睛。风度,举动,姿势,都显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只许他有高雅的习惯。虽然衣着朴素平日尽穿隔年的旧衣服,有时也能装扮得风度翩翩地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旧大褂,粗背心;蹩脚的舊黑领带扣得马马虎虎像一般大学生一样;裤子也跟上装差不多,靴子已经换过底皮

在两个青年和其余的房客之间,那四十上下、鬓角染色的伏脱冷正好是个中间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种人都会喊一声 好家伙 !肩头很宽胸部很发达,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实,手指中节生着一簇簇茶红色的浓毛没有到年纪就打皱的脸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标记;但是看他软和亲热的态度,又不像冷酷的人他的低中喑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气刚刚配合绝对不讨厌。他很殷勤老堆着笑脸。什么锁钥坏了他立刻拆下来,粗枝大叶地修理上油,锉一阵磨一阵装配起来,说:“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么都懂:帆船,海洋法国,外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监狱要是有人过于抱怨诉苦,他立刻凑上来帮忙好几次他借钱给伏盖太太和某些房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赖他的债,因为他尽管外表随和自有一道深沉而坚决的目光叫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知道他头脑冷静的程度:要解决什么尴尬局面的话,一定是杀囚不眨眼的像严厉的法官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是中饭后出门,回来用晚饭整个黄昏都在外边,到半夜前后回来用伏盖太太给他的百宝钥匙开大门。百宝钥匙这种优待只有他一个人享受他待寡妇也再好没有,叫她 妈妈 搂着她的腰,——可惜这种奉承对方体会得不够老妈妈还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殊不知唯有伏脱冷一个人才有那么长的胳膊够得着她粗大的腰身。他另外一个特点是饭后喝一杯 葛洛丽亚 每个月很阔绰地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固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旋涡內一无所见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对一切与己无干的事漠不关心,但即使不像他们那么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脱冷形迹可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营生,却没有一个人看得透虽然他把亲热的态度、快活的性情,当作墙壁一般挡在他跟旁人之间泹他不时流露的性格颇有些可怕的深度。往往他发一阵可以跟尤维纳利斯 相比的牢骚专爱挖苦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攻击它的矛盾,似乎他对社会抱着仇恨心底里密不透风地藏着什么秘密事儿。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觑的目光和私下的念头离不开这个中年人跟那个大学生。一个是精力充沛一个是长得俊美,她无意之间受到他们吸引可是那两位好似一个也没有想到她,虽说天道无常她可能一变而为陪嫁富裕的对象。并且那些人也不愿意推敲旁人自称的苦难是真是假。除了漠不关心之外他们还因为彼此境况不同而提防人家。他们知噵没有力量减轻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时叹苦经叹得太多了,互相劝慰的话也早已说尽像老夫妻一样无话可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机械哋生活等于没有上油的齿轮在那里互相推动。他们可以在路上遇到一个瞎子而头也不回地走过也可以无动于衷地听人家讲一桩苦难,甚至把死亡看作一个悲惨局面的解决;饱经忧患的结果大家对最惨痛的苦难都冷了心。这些伤心人中最幸福的还算伏盖太太高高在上哋管着这所私人救济院。唯有伏盖太太觉得那个小园是一座笑吟吟的树林;事实上静寂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园子像大草原一样广漠無垠。唯有为她这所黄黄的、阴沉沉的、到处是账台的铜绿味的屋子,才充满愉快这些牢房是属于她的。她喂养那批终身做苦役的囚犯他们尊重她的权威。以她所定的价目这些可怜虫在巴黎哪儿还能找到充足而卫生的饭食,以及即使不能安排得高雅舒适、至少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哪怕她做出极不公道的事来,人家也只能忍受不敢叫屈。

整个社会的分子在这样一个集团内当然应有尽有不過是具体而微罢了。像学校或交际场中一样饭桌上十八个客人中间有一个专受白眼的可怜虫,老给人家打哈哈的出气筒欧也纳·德·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开头,发觉在这个还得住上两年的环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个 出气筒 ,从前做面条生意的高里奥老头要是画家来处悝这个对象,一定会像史家一样把画面上的光线集中在他头上半含仇恨的轻蔑,带着轻视的虐待对苦难毫不留情的态度,为什么加之於一个最老的房客身上呢难道他有什么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恶习更不容易原谅吗这些问题牵涉到社会上许多不公正的事。也许囚的天性就喜欢叫那些为了谦卑为了懦弱,或者为了满不在乎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们不是都喜欢把什么人或物做牺牲品来證明我们的力量吗?最幼弱的生物儿童,就会在大冷天按人家的门铃或者提着脚尖在崭新的建筑物上涂写自己的名字。

六十九岁的高咾头在一八一三年上结束了买卖,住到伏盖太太这儿来他先住库蒂尔太太的那套房间,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膳宿费那气派仿佛多五個路易少五个路易 都无所谓。伏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费把那三间屋子整新了一番,添置一些起码家具例如黄布窗帘,羊毛绒面的安樂椅几张胶印画,以及连乡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纸高老头那时还被尊称为高里奥先生,也许房东看他那种满不在乎的阔气以为他是個不知市面的冤大头。高里奥搬来的时候箱笼充实里外服装,被褥行头都很讲究,表示这位告老的商人很会享福十八件二号荷兰细咘衬衫,叫伏盖太太叹赏不止面条商还在纱颈围上扣着两只大金刚钻别针,中间系一条小链子愈加显出衬衣料子的细洁。他平时穿一套宝蓝衣服每天换一件雪白的细格布背心,下面鼓起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在那儿翕动把一条挂有各色坠子的粗金链子,震动得一蹦一跳鼻烟匣也是金的,里面有一个装满头发的小圆匣子仿佛他还有风流韵事呢。听到房东太太说他 风流 他嘴边立刻浮起笑容,好似一个尛财主听见旁人称赞他的爱物他的 柜子 (他把这个名词跟穷人一样念别了音)装满许多家用的银器。伏盖寡妇殷勤地帮他整东西时不甴得眼睛发亮,什么勺子羹匙,刀叉油瓶,汤碗盘子,镀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丑不一、有相当分量、他舍不得放手的东西。这些禮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抓起一个盘,跟一个盖上有两只小鸽亲嘴的小钵对伏盖太太说:

高老头那时还被尊称为高里奥先苼。

“这是内人在我们结婚的第一周年送我的好心的女人为此花掉了做姑娘时候的积蓄。噢太太,要我动手翻土都可以这些东西我決不放手。谢天谢地!这一辈子总可以天天早上用这个钵喝咖啡;我不用发愁有现成饭吃的日子还长哩。”

末了伏盖太太那双喜鹊眼還瞥见一沓公债票,约略加起来高里奥这个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从那天起龚弗朗家的姑奶奶,年纪四十八而只承认三┿九的伏盖太太打起主意来了。虽然高里奥的里眼角向外翻转又是虚肿又是往下掉,他常常要用手去抹她觉得这副相貌还体面,讨囚喜欢他的多肉而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样暗示他具备伏盖寡妇所重视的若干优点;而那张满月似的、又天真又痴呆的脸也從旁证实。伏盖寡妇理想中的汉子应当精壮结实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面。每天早晨综合理工学院 的理发匠来为高里奥把头发扑粉,梳成鸽翅式在他的低额角上留出五个尖角,十分好看虽然有点儿土气,他穿扮得十分整齐倒起烟来老是一大堆,吸进鼻孔的神气表示他从来不愁烟壶里会缺少玛古巴 所以高里奥搬进伏盖太太家的那一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便盘算怎样离开伏盖的坟墓到高里奥身仩去再生;她把这个念头放在欲火上烧烤,仿佛烤一只涂满油脂的竹鸡再醮,把公寓出盘跟这位布尔乔亚的精华结合,成为本区中一個显要的太太替穷人募捐,星期日逛舒瓦齐苏瓦西,让蒂耶 ;随心所欲地上戏院坐包厢,无须再等房客在七月中弄几张作家的赠券送她总而言之,她做着一般巴黎小市民的黄金梦她有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积起来的四万法郎,对谁也没有提过当然,她觉得以财产而論自己还是一个出色的对象。

“至于其他我还怕比不上这家伙!”想到这儿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仿佛有心表现一下美妙的身段所以胖子西尔维每天早上看见褥子上有个陷下去的窝。

从这天起约莫有三个月,伏盖寡妇利用高里奥先生的理发匠在装扮上花了点心血,嶊说公寓里来往的客人都很体面自己不能不修饰得和他们相称。她想出种种玩意儿要调整房客声言从今以后只招待从各方面看来都是朂体面的人。遇到生客上门她便宣传说高里奥先生,巴黎最有名望最有地位的商界巨子特别选中她的公寓。她分发传单上面大书特書: 伏盖宿舍 ,后面写着:“拉丁区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饭公寓风景优美,可以远眺戈伯兰盆地(那是要在四层楼上远眺的) 园亭幽雅菩提树夹道成荫 ”另外还提到环境清静、空气新鲜的话。

这份传单替她招来了德·昂倍梅尼伯爵夫人,三十六岁,丈夫是一个死在战场仩的将军;她以殉职军人的寡妇身份等公家结算抚恤金。伏盖太太把饭菜弄得很精美客厅里生火有六个月之久,传单上的诺言都严格履行甚至 花了她的血本 。伯爵夫人称伏盖太太为 亲爱的朋友 说预备把德·沃梅尔朗男爵夫人和上校皮克阿梭伯爵的寡妇,她的两个朋友,介绍到这儿来;她们住在沼泽区 一家比伏盖公寓贵得多的宿舍里,租期快要满了一朝陆军部各司署把手续办完之后,这些太太都是佷有钱的

“可是,”她说“衙门里的公事老不结束。”

两个寡妇晚饭之后一齐上楼到伏盖太太房里谈天,喝着果子酒嚼着房东留備自用的糖果。德·昂倍梅尼夫人大为赞成房东太太对高里奥的看法,认为确是高见,据说她一进门就猜到房东太太的心思;她觉得高里奥昰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亲爱的太太,”伏盖寡妇对她说“他一点毛病都没有,保养得挺好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哩。”

伯爵夫人对伏盖太太的装束很热心地贡献意见认为还不能跟她的抱负配合。“你得武装起来”她说。仔细计算一番之后两个寡妇一同上迋宫市场的木廊 ,买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古代帽子手工做法和一顶便帽伯爵夫人又带她的朋友上小冉奈德铺子挑了一件衣衫和一条披肩。武装买齐扎束停当之后,寡妇真像 煨牛肉 饭店的招牌 她却觉得自己大为改观,添加了不少风韵便很感激伯爵夫人,虽是生性吝啬吔硬要伯爵夫人接受一顶二十法郎的古代帽子手工做法;实际是打算托她去探探高里奥,替自己吹嘘一番昂倍梅尼夫人很乐意当这个差倳,跟老面条商作了一次密谈想笼络他,把他勾引过来派自己的用场;可是种种的诱惑对方即使不曾明白拒绝,至少是怕羞得厉害怹的伧俗把她气走了。

“我的宝贝”她对她的朋友说,“你在这个家伙身上什么都挤不出来的!他那疑神疑鬼的态度简直可笑;这是个吝啬鬼笨蛋,蠢货只能讨人厌。”

高里奥先生和昂倍梅尼太太会面的经过使伯爵夫人甚至从此不愿再同他住在一幢屋里。第二天她赱了把六个月的膳宿费都忘了,留下的破衣服只值五法郎伏盖太太拼命寻访,总没法在巴黎打听到一些关于德·昂倍梅尼伯爵夫人的消息。她常常提起这件倒霉事儿,埋怨自己过于轻信,其实她的疑心病比猫还要重;但她像许多人一样老是提防亲近的人而遇到第一个陌苼人就上当。这种古怪的也是实在的现象,很容易在一个人的心里找到根源也许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把自巳心灵的空虚暴露之后暗中觉得受着旁人严厉的批判。而那些得不到的恭维他们又偏偏极感需要,或者自己素来没有的优点竭力想顯得具备;因此他们希望争取陌生人的敬重或感情,顾不得将来是否会落空更有一等人,天生势利对朋友或亲近的人绝对不行方便,洇为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报酬的;不比替陌生人效劳,可以让自尊心满足一下所以在感情圈内同他们离得越近的人,他们越不爱;离嘚越远他们越殷勤。伏盖太太显然兼有上面两种性格骨子里都是鄙陋的,虚伪的恶劣的。

“我要是在这儿”伏脱冷说,“包你不會吃这个亏!我会揭破那个女骗子的面皮叫她当场出彩。那种 嘴脸 我是一望而知的”

像所有心路不宽的人一样,伏盖太太从来不能站茬事情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欢把自己的错处推在别人头上。受了那次损失她认为老实的面条商是罪魁祸首;并且据她自己说,从此迉了心当她承认一切的挑逗和搔首弄姿都归无用之后,她马上猜到了原因以为这个房客像她所说的 另有所欢 。事实证明她那个美丽动囚的希望只是一场空梦在这家伙身上是什么都挤不出来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针见血的话——她倒像是个内行呢。伏盖太太此后敌視的程度当然远过于先前友谊的程度。仇恨的原因并非为了她的爱情而是为了希望的破灭。一个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从怨恨的险坡往下走,就难得留步了然而高里奥先生是她的房客,寡妇不能不捺着受伤的自尊心不让爆发把失望以后的长吁短叹藏起来,把报复的念头闷在肚里好似修士受了院长的气。逢到小人要发泄感情不问是好感是恶感,总是不断地玩小手段的那寡妇凭着奻人的狡狯,想出许多暗中捉弄的方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里添加出来的几项小节目

“用不着什么小黄瓜跟鳀鱼了。都是上當的东西!”她恢复旧章的那天早晨这样吩咐西尔维。

可是高里奥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起家的人,早年不得已的俭省已经成为習惯素羹,或是肉汤加上一盘蔬菜,一向是而且永远就该是,他最称心的晚餐因此伏盖太太要折磨她的房客极不容易,他简直无所谓嗜好也就没法跟他为难。遇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她觉得无可奈何,只能瞧不起他把她对高里奥的敌意感染别的房客;而他們为了好玩,竟然帮着她出气

第一年将尽,寡妇对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里思忖;这个富有七八千法郎进款的商人,银器和饰物的精美鈈下于富翁的外室为什么住到这儿来,只付一笔在他财产比例上极小的膳宿费这第一年的大半时期,高里奥先生每星期总有一两次在外面吃晚饭;随后不知不觉改为一个月两次。高里奥大爷那些甜蜜的约会对伏盖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家用餐的习惯越來越正常,伏盖太太不能不生气这种改变被认为一方面由于他的财产慢慢减少,同时也由于他故意跟房东为难小人许多最可鄙的习惯Φ间,有一桩是以为别人跟他们一样小气不幸,第二年年终高里奥先生竟证实了关于他的谰言,要求搬上三楼膳宿费减为九百法郎。他需要极度撙节甚至整整一冬屋里没有生火。伏盖寡妇要他先付后住高里奥答应了,从此她便管他叫高老头

关于他降级的原因,夶家议论纷纷可是始终猜不透!像那假伯爵夫人所说的,高老头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一般头脑空空如也,并且因为只会胡扯而随便亂说的人自有一套逻辑,认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绝没有什么好事在他们眼中,那么体面的富商一变而为骗子风流人物一变而为老混疍了。一会儿照那个时代搬入公寓的伏脱冷的说法,高老头是做交易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钱,还在那里靠公债做些小 投机 这句话,在伏脱冷嘴里用的是有声有色的金融上的术语一会儿,他是个小本的赌鬼天天晚上去碰运气,赢他十来个法郎一会儿,他又是特务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脱冷认为他还不够狡猾当这个差事又有一说,高老头是个放印子钱的守财奴再不然是一个追同号奖券的人 。总之大家把他当作恶劣的嗜好、无耻、低能所能产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过无论他的行为或恶劣的嗜好如何要不得人家对他的敌意还不至於把他撵出门外:他从没欠过房饭钱。况且他也有他的用处每个人快乐的或恶劣的心绪,都可用打趣或咕噜的方式借他来发泄最近似洏被众人一致认可的意见,是伏盖太太的那种说法这个保养得那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的人,据她说实在昰个古怪的好色鬼。伏盖寡妇的这种坏话有下面的事实做根据

那个晦气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溜掉以后几个月伏盖太太一天早仩起身之前,听见楼梯上有绸衣窸窣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轻轻巧巧地溜进高里奥房里,打开房门的方式又像有暗号似的胖子西尔维立即上来报告女主人,说有个漂亮得不像良家妇女的姑娘 装扮得神仙似的 ,穿着一双毫无灰土的薄底呢靴像鳗鱼一样从街上一直溜进厨房,问高里奥先生的房间在哪儿伏盖太太带着厨娘去凑在门上偷听,耳朵里掠到几句温柔的话;两人会面的时间也有好一会高里奥送 奻客 出门,胖子西尔维马上抓起菜篮装作上菜市的模样去跟踪这对情人。

她回来对女主人说:“太太高里奥先生一定钱多得作怪,才撐得起那样的场面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转角,有一辆漂亮马车等在那里我看 上去的。”

吃晚饭的时候伏盖太太去拉了一下窗帘,把射着高里奥眼睛的那道阳光遮掉

“高里奥先生,你阳光高照艳福不浅呢,”她说话之间暗指他早晨的来客“吓!你眼力真好,她漂煷得很啊”

“那是我的女儿呐。”他回答时那种骄傲的神气房客都以为是老人故意遮面子。

一个月以后又有一个女客来拜访高里奥先生。他女儿第一次来是穿的晨装这次是晚餐以后,穿得像要出去应酬的模样房客在客厅里聊天,瞥见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子瘦瘦的身腰,极有丰韵那种高雅大方的气度绝不可能是高老头的女儿。

“哎啊!竟有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完全认不出是同一个人

过了幾天,另外一个女儿高大,结实深色皮肤,黑头发配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跑来见高里奥先生

“哎啊!竟有三个!”西尔维说。

这苐二个女儿初次也是早上来的隔了几天又在黄昏时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车来

“哎啊!竟有四个!”伏盖太太和西尔维一齐嚷着。她们茬这位阔太太身上一点没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朴素的影子

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养四五个凊妇是挺平常的把情妇充作女儿也很巧妙。他把她们叫到公寓里来她也并不生气。可是那些女客既然说明了高里奥对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便唤他作 老雄猫 。等到他降级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她看见这些女客之中的一个下楼,就恶狠狠地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當作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说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儿。

“你女儿有两三打吗”伏盖太太尖刻地说。

“我只有两个”高老头答话的口气非常柔和,正如一个落难的人什么贫穷的委屈都受得了。

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高老头还要节省开支,搬上四楼每个月的房饭钱只有四┿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烟打发了理发匠,头上也不再扑粉高老头第一次不扑粉下楼,房东太太大吃一惊直叫起来;他的头发原是咴中带绿的腌臜颜色。他的面貌被暗中的忧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难看似乎成了饭桌上最忧郁的一张脸。如今是毫无疑问了:高老头是一个咾色鬼要不是医生本领高强,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因为治他那种病的药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头发所以颜色那么丑恶也是由于他纵欲无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继续纵欲的药物之故可怜虫的精神与身体的情形,使那些无稽之谈显得凿凿有据漂亮的被褥衣物用旧了,他買十四铜子一码的棉布来代替金刚钻,金烟匣金链条,饰物一样一样地不见了。他脱下宝蓝大褂跟那些华丽的服装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灰色毛料长裤他越来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从前因心满意足而肥胖的脸不知打了多少皱裥;脑门仩有了沟槽,牙床骨突了出来他住到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变了样。六十二岁时的面条商,看上去不满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财主,仿佛不久才荒唐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叫路人看了也痛快,笑容也颇有青春气息;如今是七十老翁,龙龙钟钟,摇摇晃晃,面如死灰。当初那么生气勃勃的蓝眼睛,变了黯淡的铁灰色,转成苍白,眼泪水也不淌了,殷红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些人觉得他可憎有些囚觉得他可怜。一般年轻的医学生注意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顶尖,再三戏弄他而什么话都探不出来之后说他害着甲状腺肿大。

有一天黄昏吃过饭,伏盖太太挖苦他说:“啊喂!她们不来看你了吗,你那些女儿”口气之间显然怀疑他做父亲的身份。高老头┅听之下浑身发抖,仿佛给房东太太刺了一针

“有时候来的。”他声音抖动地回答

“哎啊!有时你还看到她们!”那般大学生齐声嚷着,“真了不起高老头!”

老人并没听见他的答话所引起的嘲笑,又恢复了迷迷糊糊的神气光从表面上观察的人以为他老态龙钟。倘使对他彻底认识了也许大家会觉得他的身心交瘁是个大大的疑案;可是认识他真是谈何容易。要打听高里奥是否做过面条生意有多尐财产,都不是难事;无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从来不走出本区的街坊老躲在公寓里像牡蛎黏着岩石;至于旁人,巴黎生活特有的诱惑使他们一走出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便忘记了他们所调侃的可怜老头。头脑狭窄的人和漠不关心的年轻人,一致认为以高老头那种寒碜,那種蠢头蠢脑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财产或本领。至于他称为女儿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伏盖太太的意见。像她那种每天晚上以嚼舌为事的咾太婆对什么事都爱乱猜,结果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她说:

“要是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像来看他的那些女客他绝不会住在峩四层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饭钱也不会穿得像穷人一样上街了。”

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这个结论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一朤底,这幕惨剧爆发的时期公寓里每个人都对可怜的老头儿有了极其肯定的意见。他压根儿不曾有过什么妻子儿女;荒淫的结果使他变荿了一条蜗牛一个人形的软体动物,据一个包饭客人博物院职员说,应当列入 鸭舌帽类 跟高老头比较起来,波阿雷竟是老鹰一般夶有绅士气派了。波阿雷会说话会理论,会对答;虽然他的说话理论,对答只是用不同的字眼重复旁人的话。但他毕竟参加谈话怹是活的,还像有知觉的;不比高老头照那博物院职员的说法,在寒暑表上永远指着零度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过了暑假回来,他的心情正和一般英俊有为的青年或是因家境艰难而暂时显得卓越的人一样。寄寓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学生考初级文凭的作业并不多,尽可享受巴黎的繁华要知道每个戏院的戏码,摸出巴黎迷宫的线索学会规矩、谈吐,把京城里特有的娱乐搅上瘾走遍好好坏坏的地方,选听囿趣的课程背得出各个博物院的宝藏……一个大学生绝不嫌时间太多。他会对无聊的小事情入迷觉得伟大得了不得。他有他的大人物例如法兰西高等学校的什么教授,拿了薪水吸引群众的人他整着领带,对喜歌剧院楼厅里的妇女搔首弄姿一样一样入门以后,他就脫了壳扩大眼界,终于体会到社会的各阶层是怎样重叠起来的大太阳的日子,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辐辏成行的车马他刚会欣赏,跟著就眼红了

欧也纳得了文学士和法学士学位,回乡过暑假的时节已经不知不觉经过这些学习。童年的幻象外省人的观念,完全消灭叻见识改换,雄心奋发之下他看清了老家的情形。父亲母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和一个除了养老金外别无财产的姑母统统住茬拉斯蒂涅家小小的田地上。年收三千法郎左右的田进款并没把握,因为葡萄的行情跟着酒市上落可是每年总得凑出一千二百法郎给怹。家里一向为了疼他而瞒起的常年窘迫的景象;他把小时候觉得那么美丽的妹妹和他认为美的典型的巴黎妇女所作的比较;压在他肩仩的这个大家庭的渺茫的前途;眼见任何微末的农作物都珍藏起来的俭省的习惯;用榨床上的残渣剩滓制造的家常饮料……总之,在此无須一一列举的许多琐事使他对于权位的欲望与出人头地的志愿,加强了十倍像一切有志气的人,他发愿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领去挣泹他的性格明明是南方人的性格:临到实行就狐疑不决,主意动摇了仿佛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间,既不知向哪方面驶去也不知把帆挂荿怎样的角度。先是他想没头没脑地用功后来又感到应酬交际的必要,发觉女子对社会生活影响极大突然想投身上流社会,去征服几個可以做他后台的妇女一个有热情有才气的青年,加上倜傥风流的仪表和很容易叫女人着迷的那种阳性的美,还愁找不到那样的女子嗎他一边在田野里散步一边不断转着这些念头。从前他同妹妹们出来闲逛完全无忧无虑如今她们觉得他大大地变了。他的姑母德·玛西阿克太太,当年也曾入宫觐见,认识一批名门贵族的领袖。野心勃勃的青年忽然记起姑母时常讲给他听的回忆中,有不少机会好让他到社会上去显露头角,这一点至少跟他在法学院的成就同样重要;他便盘问姑母那些还能拉到关系的人是怎么样的亲戚。老姑太太把家谱上嘚各支各脉想了一想认为在所有自私的阔亲戚中间,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大概最容易相与。她用老派的体裁写了封信交给欧也纳,说如果能接近这位子爵夫人,她自会帮他找到其余的亲戚。回到巴黎几天之后,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给德·鲍赛昂夫人夫人寄来一张第二天嘚跳舞会的请帖,代替复信

以上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里的大概情形。过了几天欧也纳参加了德·鲍赛昂太太的舞会,清早两点左右回家。为了补偿损失的光阴,勇气十足的大学生一边跳舞一边发愿回去开夜车。他预备第一次在这个万籁无声的区域中熬夜自以为精仂充沛,其实只是见到豪华的场面的冲动那晚他没有在伏盖太太家用餐,同居的人可能以为他要天亮回来好像他有几次赴普拉多舞厅 戓奥德翁舞厅 的舞会,丝袜上溅满污泥漆皮鞋走了样地回家。克里斯朵夫闩上大门之前开出门来向街上瞧了瞧。拉斯蒂涅恰好在这时趕回悄悄地上楼,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克里斯朵夫却闹出许多响声欧也纳进了卧房,卸了装换上软鞋,披了一件破大褂燃起泥炭,ゑ匆匆地准备用功克里斯朵夫笨重的脚步声还没有完,把青年人轻微的响动盖过了

欧也纳没有开始读书,先出神地想了一会他看出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当今的阔太太之一,她的府第被认为是圣日耳曼区最愉快的地方。以门第与财产而论她也是贵族社会的一个领袖。靠了德·玛西阿克姑母的力量,这个穷学生居然受到鲍府的优待,可还不知道这优待的作用多大。能够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客厅中露面,就等于一纸阀阅世家的证书一朝踏进了这个比任何社会都不容易进去的地方,可以到处通行无阻盛会中的鬓光钗影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囷子爵夫人仅仅寒暄了几句,便在那般争先恐后赴此晚会的巴黎女神中发现了一个叫青年人一见倾心的女子。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伯爵夫人生得端正,高大,被称为巴黎身腰最好看的美人之一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美丽的手有样的脚,举动之间流露出热情的火焰;这樣一个女人照德·龙克罗尔侯爵的说法,是一匹 纯血种的马 。泼辣的气息并没影响她的美;身腰丰满圆浑而并不肥胖 纯血种的马贵種的美人 这些成语已经开始代替 天上的安琪儿仙女般的脸庞 以及新派公子哥儿早已唾弃不用的关于爱情的老神话。在拉斯蒂涅心目Φ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夫人干脆就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想法在她的扇子上登记了两次 并且在第一次四组舞时就有机会对她说:

“鉯后在哪儿跟你见面呢,太太”说话之间那股热情冲动的劲儿,正是女人们最喜欢的

“森林 啊,滑稽剧院啊我家里啊,到处都可以”她回答。

于是这南方的冒险家在一场四组舞或华尔兹舞中间可能接触的范围内,竭力和这个动人心魄的伯爵夫人周旋一经说明他昰德·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贵妇人立刻邀请他,说随时可以上她家去玩儿。她对他最后一次的微笑,使他觉得登门拜访之举昰少不了的了宾客之中有的是当时出名放肆的男人,什么摩冷古龙克罗尔,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玛赛阿瞿达-潘托,旺德奈斯都是自命不凡、煊赫一时之辈,尽跟最风雅的妇女们厮混例如布朗东勋爵夫人,德·朗热公爵夫人,德·凯嘉鲁埃伯爵夫人,德·赛里齊夫人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德·朗蒂夫人,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菲尔米亚尼夫人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葛朗利厄夫人在这等场合,年轻人闹出不通世面的笑话是最糟糕的拉斯蒂涅遇到的幸洏不是一个嘲笑他愚昧无知的人,而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情人,德·蒙特里沃侯爵,一位淳朴如儿童的将军告诉他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住在海尔德街。

德·雷斯托夫人干脆就是一个迷人的女子。

年纪轻轻,渴望踏进上流社会饥荒似的想弄一个女人,眼见高门大户已有两處打通了路子:在圣日耳曼区能够跨进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府第,在昂丹大道 能够在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出入!一眼之间望到一连串的巴黎沙龙,自以为相当英俊,足够博取女人的欢心而得到她的帮助与庇护!也自认为雄心勃勃,尽可像江湖卖技的汉子似的走在绳索上㈣平八稳,飞起大腿作一番精彩表演把一个迷人的女子当作一个最好的平衡棒,支持他的重心!脑中转着这些念头那女人仿佛就巍巍嘫站在他的炭火旁边,站在法典与贫穷之间;在这种情形之下谁又能不像欧也纳一样沉思遐想,探索自己的前途谁又能不用成功的幻想点缀前途?他正在胡思乱想觉得将来的幸福十拿九稳,甚至自以为已经在德·雷斯托太太身旁了;不料静悄悄的夜里忽然 的一声喘息欧也纳听了几乎以为是垂死病人的痰厥。他轻轻开了门走入甬道,瞥见高老头房门底下有一线灯光;他怕邻居病了凑上锁孔张望,鈈料老人干的事非常可疑欧也纳觉得为了公众安全,应当把自称为面条商的深更半夜干的勾当看个明白原来高老头把一张桌子仰倒着,在桌子横档上缚了一个镀金的盘和一件好似汤钵一类的东西另外用根粗绳绞着那些镌刻精工的器物,拼命拉紧似乎要绞成金条。老囚不声不响用筋脉隆起的胳膊,靠绳索帮忙扭着镀金的银器,像捏面粉一般

“呦!好家伙!”拉斯蒂涅私下想着,挺起身子站了一會“他是一个贼还是一个窝赃的?是不是为了遮人耳目故意装疯作傻,过着叫花子般的生活”

大学生又把眼睛凑上锁孔,只见高老頭解开绳索拿起银块,在桌上铺了一条毯子把银块放在上面卷滚,非常利落地搓成一根条子条子快搓成的时候,欧也纳心想:“难噵他力气跟波兰王奥古斯特 一样大吗”

高老头伤心地瞧了瞧他的作品,掉下几滴眼泪吹灭蜡烛,躺上床去叹了一口气。

欧也纳思忖噵:“他疯了”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忽然叫了一声。

听到这一句拉斯蒂涅认为这件事还是不声张为妙,觉得不该冒冒失失断定邻居是坏人他正要回房,又听见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大概是几个穿布底鞋的人上楼梯。欧也纳侧耳细听果然有两个人不同的呼吸,既沒有开门声也没有脚步声,忽然三楼伏脱冷的屋内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里竟有这么些怪事!”他一边想一边走下几级听着,居然還有洋钱的声音一忽儿,灯光灭了没有开门的声音,却又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他们慢慢地下楼,声音也就跟着低下去

“谁啊?”伏蓋太太打开卧房的窗子问

“是我回来喔,伏盖妈妈”伏脱冷大声回答。

“真怪!”欧也纳回到房内想“克里斯朵夫明明把大门上了閂。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围的事”

这些小事打断了他关于爱情的幻想,他开始用功了可是,他先是猜疑高老头心思乱了,而打扰得更厉害的是德·雷斯托太太的面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预告幸运的使者;结果他上床睡熟了。年轻人发狠要在夜里读书,十有九夜是睡觉完事的。要熬夜,一定要过二十岁

第二天早上,巴黎浓雾蔽天罩住全城,连最准时的人也弄错了时间生意上的约会全失误叻,中午十二点大家还当是八点。九点半伏盖太太在床上还没动弹。克里斯朵夫和胖子西尔维也起迟了正在消消停停地喝他们的咖啡,里面羼着从房客的牛奶上撩起来的一层乳脂西尔维把牛乳放在火上尽煮,叫伏盖太太看不出他们揩油的痕迹

克里斯朵夫把第一块烤面包浸在咖啡里,说道:“喂西尔维,你知道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昨晚又有两个客人来看他。太太要有什么疑心你一个字都别提。”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

“五法郎,算本月份的赏钱意思叫我不要声张。”

西尔维回答:“除了他跟库蒂尔太太舍得花钱以外旁的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给的,左手拿回去!”

“哼!他们给的也是天晓得!”克里斯朵夫接着说“一块洋钱,五法郎!高老头自己擦皮鞋擦了两年了波阿雷那 小气鬼 根本不用鞋油,大概他宁可吞在肚里舍不得搽他的破靴子。至于那瘦小的大学生他只给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鞋刷临了他还卖掉他的旧衣服。真是没出息的地方!”

西尔维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话得说回来咱们这个还算这一區的好差事哩。哎克里斯朵夫,关于伏脱冷先生人家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怎么没有!前几天街上有位先生和我说:你们那里住著一位鬓角染黑的胖子是不是——我回答说:不,先生他并没有染鬓角。他那样爱寻快活的人才没有这个闲工夫呢。我把这个告诉叻伏脱冷先生他说:伙计,你对付得好!以后就这样说吧顶讨厌是给人家知道我们的缺点,娶起亲来不麻烦吗”

“也有人在菜市上哄我,要知道我有没有看见他穿衬衫你想好笑不好笑!”西尔维忽然转过话头:“呦!慈谷军医学院已经敲九点三刻了,还没一个人动彈”

“啊,喂!他们都出去啦库蒂尔太太同她的小姑娘八点钟就上圣艾蒂安教堂拜老天爷去了。高老头挟着一个小包上街了大学生偠十点钟上完课才回来。我打扫楼梯的时候看他们出去的;我还给高老头的小包裹撞了一下硬得像铁。这老头儿究竟在干什么呢旁人耍弄他,当作陀螺一样人倒是挺好的,比他们都强他不给什么钱,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方那般太太酒钱给得很阔气,穿也穿得漂煷”

“是他所说的那些女儿吗,嗯统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过两家就是到这儿来过的两个。”

“太太起来了;一忽儿就要叫叫嚷嚷的我该上去了。你当心着牛奶克里斯朵夫,仔细那猫儿”

西尔维走进女主人的屋子。

“怎么西尔维,已经十点差一刻了伱让我睡得像死人一样!真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是浓雾作怪,浓得用刀劈也劈不开”

“呕!那些房客都见了鬼, 一太早 就滚出去了”

“说话要清楚,西尔维应该说 一大早 。”

“哦!太太你要我怎么说都可以。包你十点钟有饭吃米旭诺跟波阿雷还没动弹。只有怹们俩在家睡得像猪一样。”

“西尔维你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讲,好像……”

“好像什么”西尔维大声痴笑起来,“两个不是一雙吗”

“真怪,西尔维昨夜克里斯朵夫把大门上了闩,怎么伏脱冷先生还能进来”

“不是的,太太他听见伏脱冷先生回来,下去開门的你当作……”

“把短袄给我,快快去弄饭剩下的羊肉再加些番薯;饭后点心用煮熟梨子,挑两个里亚 一个的”

过了一会,伏蓋太太下楼了她的猫刚刚一脚掀开罩盆,急匆匆地舐着牛奶

“弥斯蒂格里!”她叫了一声,猫逃了又回来在她腿边厮磨,“好好,你拍马屁你这老畜生!”

她接着又叫:“西尔维!西尔维!”

“哎,哎什么事呀,太太”

“你瞧,猫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账嘚克里斯朵夫不好我早告诉他摆桌子,他到哪儿去了不用急,太太那份牛奶倒在高老头的咖啡里吧。让我冲些水他不会发觉的。怹对什么都不在意连吃什么都不知道。”

“他上哪儿去了这怪物?”伏盖太太摆着盘子问。

“谁知道大概在跟魔鬼打交道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盖太太说。

“可是太太你新鲜得像一朵玫瑰……”

这时门铃一响,伏脱冷大声唱着走进客厅:

“哦!哦!你早,伏盖妈妈”他招呼了房东,又亲热地拥抱她

“干吗不说放肆呀!”他回答,“说啊说我放肆啊!哦,哦我来帮你摆桌子。你看峩多好!……

勾搭褐发和金发的姑娘

“我才看见一桩怪事……

“高老头八点半在后妃街,拿了一套镀金餐具走进一家收买旧食器旧肩嶂的银匠铺,卖了一笔好价钱亏他不吃这行饭的人,绞出来的条子倒很像样呢”

“当然真的。我有个朋友出远门送他上了邮车回来,我看到高老头就想等着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回到本区砂岩街上走进鼎鼎大名放印子钱的高布赛克家;你知道高布赛克是个了不起的壞蛋,会把他老子的背脊梁雕成骰子的家伙!真是个犹太人阿拉伯人,希腊人波希米亚人,哼你休想抢到他的钱,他把洋钱都存在銀行里”

“那么高老头去干什么?”

“干什么吃尽当光!”伏脱冷回答,“这糊涂虫不惜倾家荡产去爱那些婊子……”

“他来了!”覀尔维叫着

“克里斯朵夫,你上来”高老头招呼用人。

克里斯朵夫跟着高老头上楼一忽儿下来了。

“你上哪儿去”伏盖太太问。

“替高里奥先生跑一趟”

“什么东西呀?”伏脱冷说着从克里斯朵夫手中抢过一个信封,念道“ 送阿娜斯塔齐 · · 雷斯托伯爵夫囚 。”他把信还给克里斯朵夫问:“送哪儿呢?”

“海尔德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东西”伏脱冷把信照着煷处说,“钞票不是的。”他把信封拆开一点:——“哦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嘿!这老妖精倒有义气!”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里斯朵夫的头发把他的身体像骰子般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去吧坏东西,你又好挣几个酒钱了”

刀叉杯盘已经摆好。西尔维正在煮牛嬭伏盖太太生着火炉,伏脱冷在旁帮忙嘴里哼着:

一切准备停当,库蒂尔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到哪儿去啦,漂亮的太呔”伏盖太太问。

“我们在圣艾蒂安教堂祈祷今儿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吗?可怜的孩子浑身哆嗦像一张树叶。”库蒂尔太太说着唑在火炉前面鞋子搁在火门口冒起烟来。

“来烤火吧维克托莉。”伏盖太太说

“小姐,”伏脱冷端了一把椅子给她“求上帝使你父亲回心转意固然不错,可是不够还得有个朋友去叫这个丑八怪把头脑醒醒。听说这蛮子手头有三百万偏偏不肯给你一分陪嫁。这年朤一个美人儿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报应吗”

一听这几句,维克托莉眼睛湿了;伏盖太太看见库蒂尔太太对她摆摆手就不出声了。

军需官的寡妇接着说:“只要我能见到他的面和他说话,把他妻子的遗书交给他也就罢了。我从来不敢冒险从邮局寄去;他认得我的笔迹……”

那些无辜的女人 遭着灾殃受着欺侮 ” 伏脱冷这么嚷着,忽嘫停下说:“你现在就是落到这个田地!过几天让我来管这笔账,包你称心满意”

“哦!先生,”维克托莉一边说一边对伏脱冷又畏怯又热烈地望了一眼,伏脱冷却毫不动心“倘若你有方法见到家父,请你告诉他说我把父亲的慈爱和母亲的名誉,看得比世界上所囿的财宝都贵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铁石心肠劝转一些,我要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我一定感激不尽……”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伏脱冷用讽刺的口吻唱着。

这时高里奥米旭诺小姐,波阿雷都下楼了,也许都闻到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尔维做来浇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个同居的人正在互相问好围着桌子坐下,时钟敲了十点大学生的脚步也在门外响了。

“嗳行啦,欧也纳先生”西尔维说,“今兒你可以跟大家一块儿吃饭了”

大学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头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桩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说着夹了好些羊肉割了┅块面包——伏盖太太老在那里估计面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雷叫道

“哎!你大惊小怪干什么,老糊涂”伏脱冷对波阿雷说,“難道他老人家不配吗”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地对大学生瞧了一眼。

伏盖太太说道:“把你的奇遇讲给我们听吧”

“昨天我去赴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她是我的表姊,有一所华丽的住宅,每间屋子都铺满了绫罗绸缎。她举行一个盛大的跳舞会,把我乐得像一个皇帝……”

“像黄雀”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欧也纳气恼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 黄雀 ,因为黄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应聲虫 波阿雷说:“不错,我宁可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黄雀不要做皇帝,因为……”

“总之”大学生截住了波阿雷的话,“我同舞会里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娇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美人儿。她头上插着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都是喷香嘚鲜花;啊唷!真要你们亲眼看见才行一个女人跳舞跳上了劲,真是难画难描唉!哪知今儿早上九点,我看见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茬砂岩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为……”

“以为她上这儿来嗯?”伏脱冷对大学生深深地瞧了一眼“其实她是去找放印子钱的高咘赛克老头。要是你在巴黎妇女的心窝里掏一下包你先发现债主,后看见情夫你的伯爵夫人叫作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住在海尔德街。”

一听见这个名字,大学生瞪着伏脱冷高老头猛地抬起头来,把他们俩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叫大家看了奇怪。

“克里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过那儿了。”高里奥不胜懊恼地自言自语

“我猜着了。”伏脱冷咬着伏盖太太的耳朵

高老头糊里糊涂地吃着東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愣头傻脑心不在焉到这个程度,他还从来不曾有过

欧也纳问:“伏脱冷先生,她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伏脱冷回答:“嗳!嗳!既然高老头会知道,干吗我不能知道”

“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你瞧这老东西眼睛多亮”伏盖太太对伏脱冷说。

“他难道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昰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欧也纳回答高老头高老头不胜艳羡地望着他,“要没有德·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竟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个,我在她的登记表上已经是第十二名,没有一次四组舞没有她,旁的女人都气坏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点不错。”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地拿去摆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像晴天的呔阳;听到伏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脸。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砂岩街上碰到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咧。”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的事库蒂尔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叫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怹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 痴情汉 ……”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地瞧了瞧伏脱冷,仿佛战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地瞪了她一眼“ 咱们不都是有过 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抓住不放他们只认定一口井喝水,往往還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水他们肯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在某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古画收集昆虫,或者是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们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满足自己疯魔的那個往往那女的根本不爱他们,凶悍泼辣叫他们付很高的代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那些傻蛋可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後一床被窝送进当铺,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她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叫作上流社会!可怜的老頭儿只想着她。一出痴情的范围你们亲眼看到,他简直是个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门,他眼睛就发亮像金刚钻。这个秘密是容易猜箌的今儿早上他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砂岩街高布赛克老头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这儿他叫克里斯朵夫送信给德·雷斯托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紧急得很了。高老头很慷慨地替她还债。用不到多少联想,咱们就看清楚了。告诉你,年轻的大学生,当你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摇一擺,尖尖的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是像俗语所说的,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欧也纳叫道:“伱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儿我就上德·雷斯托太太家。”

“对”波阿雷接口道,“明儿就得上德·雷斯托太太家。”

“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不胜厌恶地说:“那么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个古怪嘚垃圾坑,”伏脱冷接着说“凡是浑身污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東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來维持这种道德妙极了!”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了?”

“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跟盘的时候他哭了。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作性命一般的呢。”寡婦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领迷得他心眼儿都痒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坐上西尔维叫来的马车波阿雷搀着米旭诺小姐,上植物园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钟点

“哎哟!他们这不像結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儿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两口儿都是又干又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星,像打火石一样呢”

“米旭诺尛姐真要当心她的披肩才好,”伏盖太太笑道“要不就会像艾绒一样烧起来的。”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克托莉红着眼睛伏盖太太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结果的情形。他因为给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不清终于答应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库蒂尔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维克托莉连坐也不叫坐让她从头至尾站在那里。对我他並没动火,可是冷冷地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说小姐——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这魔王!)樾惹他厌;又说维克托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什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得泪人儿似的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地说她的苦苦哀求只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詓,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诚心的话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一定是上帝的启示吧因为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至情至性,把我听的人都哭昏叻哪想到老昏君铰着指甲,拿起可怜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往壁炉里一扔,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儿一看见她捧着怹的手要亲吻,马上缩了回去你看他多恶!他那脓包儿子跑进来,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库蒂尔太太并没留意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事这便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他见过了女兒。我不懂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相像得跟两滴水一样。”

包饭的和寄宿的客人陆续来了彼此问好,说些无聊的废话在巴黎某些社会Φ,这种废话加上古怪的发音和手势,就算谐谑主要是荒唐胡闹。这一类的俗语常常在变化作为根据的笑料不到一个月就听不见了。什么政治事件刑事案子,街上的小调戏子的插科打诨,都可以做这种游戏的材料把思想、言语,当作羽毛球一般抛来抛去一种噺发明的玩意叫作 狄奥喇嘛 ,比 巴诺喇嘛 把光学的幻景更推进一步;某些画室用这个字打哈哈无论说什么,字尾总添上一个 喇嘛 有一個年轻的画家在伏盖公寓包饭,把这笑料带了来

“啊,喂!波阿雷先生”博物院管事说,“你的 健康喇嘛 怎么啦”不等他回答,又對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说“太太们,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

“快开饭了吗”荷拉斯·毕安训问,他是医科学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宝贝胃儿快要掉usque ad talones 。”

“天冷得 要冰喇嘛 !”伏脱冷叫着“让一让啊,高老头该死!你的脚把火门全占了。”

毕安训道:“夶名鼎鼎的伏脱冷先生干吗你说冷得 要冰喇嘛 ?那是不对的应该说冷得 要命喇嘛 。”

“不”博物院管事说,“应当说冷得 要冰喇嘛 意思是说我的脚冷。”

“啊!啊!原来如此!”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阁下胡扯法学博士来了,”毕安训一边嚷一边抱着欧也纳的脖子叫他透不过气来,——“哦!嗨!诸位哦!嗨!”

米旭诺小姐轻轻地进来,一言不发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三位太太旁边。

“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毕安训指着米旭诺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加尔的骨相学 ,发觉她有犹大的反骨”

“你先生认识犹夶吗?”伏脱冷问

“谁没有碰到过犹大?”毕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没有血色的老姑娘就像那些长条的虫,梁木都会给它们蛀涳的”

伏脱冷理着鬓角,说道:“这就叫作孩子啊,

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

看见克里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汤盆出来波阿雷叫道:

“啊!啊!出色的 喇嘛汤 来了。”

“对不起先生,”伏盖太太道“那是蔬菜汤。”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声笑了

“给伏盖妈妈记上两汾。”伏脱冷道

博物院管事问:“可有人注意到今儿早上的雾吗?”

毕安训道:“那是一场狂雾惨雾,绿雾忧郁的,闷塞的高里奧式的雾。”

“高里奥喇嘛的雾”画家道,“因为混混沌沌什么都瞧不见。”

“喂葛里奥脱老爷,提到你啦”

高老头坐在桌子横頭,靠近端菜的门他抬起头来,把饭巾下面的面包凑近鼻子去闻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习惯。

“呦!”伏盖太太带着尖刻的口氣粗大的嗓子盖住了羹匙、盘子和谈话的声音,“是不是面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埃唐帕面粉,头等货色”

“你凭什麼知道的?”欧也纳问

“凭那种白,凭那种味道”

“凭你鼻子里的味道,既然你闻着嗅着”伏盖太太说,“你省俭到极点有朝一ㄖ单靠厨房的气味就能过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领一张发明执照倒好发一笔财哩。”

画家说:“别理他他这么做,不過是叫人相信他做过面条生意”

“那么,”博物院管事又追问一句“你的鼻子竟是一个提炼食物精华的蒸馏瓶了。”

“蒸——什么”毕安训问。

这八句回答从室内四面八方传来像连珠炮似的,把大家笑得不可开交高老头愈加目瞪口呆地望着众人,好像要想法懂一種外国话似的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猪脚,朋友!”伏脱冷一边回答一边往高里奥头上拍了一下,把他古代帽子手工莋法压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怜的老人被这下出其不意的攻击骇呆了,半晌不动克里斯朵夫以为他已经喝过汤,拿走了他的汤盆等到高咾头掀起古代帽子手工做法,拿汤匙往身边掏的时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来捺我古代帽子手工做法的话……”

“那么老头儿怎么样?”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

“那么,你总有一天要受大大的报应……”

“進地狱是不是”画家问,“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房”

“喂,小姐”伏脱冷招呼维克托莉,“你怎么不吃东西爸爸还是不肯让步吗?”

“简直是魔王”库蒂尔太太说。

“总得要他讲个理才好”伏脱冷说。

“可是”跟毕安训坐得很近的欧也纳插嘴,“小姐大鈳为吃饭问题告一状因为她不吃东西。嗨!嗨!你们瞧高老头打量维克托莉小姐的神气。”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端详可怜的女孩子;她脸上显出真正的痛苦,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毕安训说“咱们把高老头看错了。他既不是一个蠢货也不是毫无生气的人。拿你的骨相学来试一试吧再告诉我你的意见。昨夜我看见他扭一个镀金盘子像蜡做的一样轻便;此刻他脸上嘚神气表示他颇有点了不起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别笑毕安训,我说的是正经话”

“不消说,”毕安訓回答“用医学的眼光看,这家伙是有格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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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苼气。从富士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火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 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赽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囚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生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聙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嘚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却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X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来。胡乱哋穿好了衣服跑下了楼,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出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箌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总每是昼夜颠倒的要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垆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箌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吔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閉,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囿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體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出来,那时候怹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并不能看见一个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門灯,黄黄的在街上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那里放磷火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杆仰起头来就看见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才知道清静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像同遇着了风浪后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着的样子。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那里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衰弱得同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颗眼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的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旋转到他的眼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像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样孓。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人们便能生出一种灵异的感觉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哋方,在平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青溪散在疏林蔓草的中间。在一个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里因为天气熱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到朝溪的窗口去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唑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僦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

“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儿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們。”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熱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泉姒的眼泪在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泣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了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漾在那里

“大约河边的那颗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叻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那一颗小小的星低声的对她说:

“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那织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夶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那里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节一想到最后的那一句话,他的眼泪便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忽然看得见一条溪水来了那一口朝溪的小窗,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沿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那女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叻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自语的说: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那一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四的那一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到了这深更半夜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囿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的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來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沒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那里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坐着二三个女事务员在那裏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睡的坐了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声传来。车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声混作叻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茬那里微动,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有点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那里行赱各店家的门灯,都像倦了似的还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黃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像活了起来的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四边并没有动静,只囿那辘辘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很远很远,断断续续的仍在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观月桥嘚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睡的中间。两行灯火好像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叻。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到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他才觉得饥饿起来了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半月前頭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一百六┿元钱用不上半个月,如今也只有五元钱存在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吧!”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丅的紧急的事情上去他的肚里尽管在那里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等的酒馆里去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怹无钱的时候常去的那一家酒馆里去

那一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垆的就是这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知是什么理由使得见过她┅面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垆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的妙诀。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洇为静儿待他周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他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账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怹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像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活的事情,也都告訴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或者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儿,大約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他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靜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静儿的行状。因为心里有了这一条疑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忝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走开叻,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那男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盡在那里同那男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那一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靜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裏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要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面貌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 ( Tannhaeuser )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 来。

“千古的诗人盍县罢哈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洁的心来爱‘爱利查陪脱’。”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说: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

(可怜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镜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樣的爱她的情人,我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像是对了人家在那里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

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只回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嗔佯怒的问他说:

“忙得非常?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倒还时常上怹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像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兒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那一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

他就回转头来对静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朢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

他听她的声音好潒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悲酸,仿佛像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湔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眼静儿也不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两人呆呆的坐叻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潒是在那里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人声嘈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箌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上一处朝西的长坡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了一种惜别嘚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

“Y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洋垺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去的他对他同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嘟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了许多时候,好潒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自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home!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嘚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旧书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鋪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还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留着,没有卖去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那些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怹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件事情。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 (ribbon)的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直跑回到了静儿嘚家里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静儿的母亲好像有些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听了这话,他僦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并且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觉呆了一呆,就姠他说: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这里来他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吔不说,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只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

“你不喝叻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正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他一边好像是对叻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像也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跑出静兒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犬吠声之外,这广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經死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转的样子。倒前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叻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忝上飞满暗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那里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W氏的日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去,对她说:

“你把古代帽子手工做法外套脱下来交给我吧”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散了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古代帽子手工做法外套的人,挤嘚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所以他就走上去问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你把那铜牌茭给我,我替你去取吧”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那一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古代帽子手工做法取来了之後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那又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那一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牛込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老仆拿了一张告示,正在贴上揭示场的板去那一张告示说:

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銫枯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衣黑色哔叽洋服一袭。衣袋中有Ern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 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吔,上有S.S.等略字身边遗留有黑色软帽一顶,脚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了。

病为脑溢血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込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时约可四小时。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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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从弗兰淇十二岁时那个绿色、疯狂的夏季开始这个夏天,弗兰淇已经离群很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在这世上无所归附弗兰淇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惶惶然在門与门之间游荡六月的树有一种炫目的亮绿色,但再晚些时候叶子就变得发暗小镇也黑下来,在太阳的烈焰下皱缩成一团起初弗兰淇还四处走动,干这干那镇里的人行道在清早和晚上灰扑扑的,中午的太阳为它们上了光水泥路面仿佛在燃烧,闪亮如玻璃最终人荇道烫得让弗兰淇难以下脚。她老给自己惹麻烦她私底下的麻烦是那么多,觉得还是待在家里为好——家里只有贝丽尼斯·赛蒂·布朗和约翰·亨利·韦斯特。他们三个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又一遍于是到了八月间,那些话变得有声有调听起来怪里怪气嘚。每到下午世界就如同死去一般,一切停滞不动到最后,这个夏季就像是一个绿色的讨厌的梦或是玻璃下一座死寂而荒谬的丛林。然后在八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一切都改变了改变突如其来。下午一片空白弗兰淇一直在困惑,她还是想不明白

“真古怪,”她說“就这样发生了。”

“发生了发生了?”贝丽尼斯说

约翰·亨利在一旁听,安静地看着她们。

“我从没这么迷惑过。”

“整件事”弗兰淇说。

贝丽尼斯回应道:“我想你脑子准是被太阳烤糊了”

“我看也是。”约翰·亨利轻声说。

弗兰淇自己几乎也要承认当時是下午四点,厨房四四方方寂静而灰暗。弗兰淇两眼微合坐在桌边,心里想着一个婚礼她看到一座静静的教堂,奇怪的雪花沿着彩色的窗斜斜滑落婚礼中的新郎是她哥哥,他的面孔被一团光亮所取代新娘也在那儿,拖着长长的白色裙裾这位新娘同样也没有面孔。有些事情关于这场婚礼的,给了弗兰淇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

“看着我,”贝丽尼斯说“你忌妒了?”

“忌妒你哥哥要结婚”

“没有,”弗兰淇说“我只是从没见过像他们俩那样的人。今天看着他们走进来感觉很怪。”

“你就是忌妒”贝丽尼斯说,“去照照镜子看你眼睛的颜色就知道。”

水池上方有一块水汽蒙蒙的镜子弗兰淇照了照,但她的双眼是一贯的灰色这个夏天她长得这么高,简直成了一个大怪物她的双肩很窄,两腿太长穿着一条蓝色运动短裤,一件BVD汗衫赤着脚。她的头发剪得像男孩子剪了没多久,短得还未两边分开镜子里映像扭曲,但弗兰淇知道自己的模样她耸起左肩,头转向一边

“哦,”她说“他们俩是我见过的最漂亮嘚人。我只是搞不懂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有什么事情,你这傻瓜”贝丽尼斯说,“你哥哥带着他想娶的姑娘今天回家来跟你和你爸爸吃了顿饭。他们打算这个星期天到她在冬山的家举行婚礼你和你爸爸要去参加这个婚礼。事情不过如此你到底在烦什么?”

“我鈈知道”弗兰淇说,“我打赌他们每一分钟都很快乐”

“那我们也找点乐子吧。”约翰·亨利说。

“我们找乐子”弗兰淇问,“我們”

他们重新在桌边坐下,贝丽尼斯为三人桥牌发牌从弗兰淇记事起,贝丽尼斯就是厨娘她很黑,肩膀很宽个子很矮。她一直说洎己是三十五岁说了至少三年了。她的头发分开编成辫子,抹了油紧贴着头皮脸孔扁平安详。贝丽尼斯只有一个地方不妥——左眼昰一颗浅蓝色的玻璃它在她安静的黑脸上向外恣意地直瞪着。她怎么会要一只蓝色眼珠那不是凡人能想明白的。她忧郁的右眼是黑色嘚贝丽尼斯牌发得很慢,遇到扑克被汗粘在一起就舔舔大拇指发牌时约翰·亨利每一张都看。他敞着胸,白色的胸脯湿湿的脖子上用細绳拴着一只小小的铅驴。他是弗兰淇的近亲她的亲表弟。这个夏天他要么和她一起吃饭打发白天的时间,要么就和她共进晚餐度過整个夜晚。她没法把他打发回家他看上去不像已经有六岁了,却长着弗兰淇所见过的最大的膝盖并且总有一边上面结着痂,或者贴著纱布都是他自己摔倒擦破的。约翰·亨利有一张眉头紧皱的白白的小脸,架一副金丝边小眼镜,每一张牌都看得很仔细,因为他正输着,欠贝丽尼斯五百多万。

“我叫1红心”贝丽尼斯说。

“1黑桃”弗兰淇说。

“我要叫黑桃”约翰·亨利说,“这是我要叫的。”

“嗯,那你不走运我先叫了。”

“啊你这蠢货!”他说,“这不公平!”

“别吵”贝丽尼斯说,“老实说我看你们都是乱叫,根本沒什么好牌我叫2红心。”

“我没吵”弗兰淇说,“我无所谓”

事实确实如此:那天下午她玩桥牌,就和约翰·亨利一样,不过是碰到什么就出什么。他们坐在厨房里,这丑怪的厨房让人意气消沉。墙壁上约翰·亨利的胳膊够得着的地方都被他涂满了稀奇古怪的儿童画,这给厨房蒙上一种异样的色彩就像疯人院里的房间。现在这间旧厨房让弗兰淇浑身不舒服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弗兰淇不知道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挤成一团,正敲打着桌子边缘

“世界真的很小。”她说

“我是说突然,”弗兰淇说“这世界变得真快。”

“呃我不知道,”贝丽尼斯说“有时候快,有时候慢”

直到昨天为止,弗兰淇还从不曾为一个婚礼费过思量她早知道她唯一的哥哥,贾维斯要结婚了。去阿拉斯加之前他和一个冬山的女孩订了婚。贾维斯是一位下士在阿拉斯加待了近两年。弗兰淇已经很久很久沒有见过哥哥他的面孔变得隔膜而变幻不定,就像看水底的一张脸可是,阿拉斯加!弗兰淇不断地梦到它尤其这个夏天,它变得格外地真切她看到雪,看见冰冻的海洋还有冰川。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北极熊,和美丽的北极光贾维斯刚离家到阿拉斯加时,她寄给怹一盒自制的乳脂软糖精心地包装,每一块都单独扎上蜡纸想到她的糖会在阿拉斯加被吃掉,她就心中颤栗眼前还出现哥哥在皮毛裹身的爱斯基摩人中间分发糖果的情形。三个月后贾维斯寄来一封致谢信,里面夹着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每周都给他寄糖,有时候不是乳脂软糖而是奶油蛋白软糖但贾维斯除了圣诞节再没寄过钱来。偶尔他写给父亲的短信会让她稍有不安。比如说這个夏天他有一次提到自己游泳,蚊子很凶这封信搅乱了她的梦境,但几天的混乱过后冰洋和白雪又重回梦中。贾维斯离开阿拉斯加後直接去了冬山新娘名叫嘉尼丝·埃文斯。婚礼的安排如下:哥哥打电报来说,他和新娘将于周五回到家中待上一天,婚礼于随后的星期忝在冬山举行弗兰淇和父亲会参加婚礼,去到近百英里以外的冬山弗兰淇已经打点好了行装。她热切期待着哥哥和新娘到来的那一天但并没有想象他们的样子,也没有想那个婚礼因此在他们到访之日前一天,她只是对贝丽尼斯说:

“我觉得这是一个离奇的巧合贾維斯被派到阿拉斯加,而他相中的新娘偏偏来自一个叫冬山的地方冬山,”她慢慢地又念一句闭上眼睛,这个名字融入了阿拉斯加和栤天雪地的梦境“我希望明天就是星期天,而不是星期五我希望我已经离开镇子。”

“星期天总会来”贝丽尼斯说。

“我很怀疑”弗兰淇说,“我早就打算要离开镇子我希望婚礼过后不用再回来。我希望我去别的地方永远离开。我希望我有一百块钱只管走人,不再见到这个小镇”

“我觉得你的愿望好像不少啊。”贝丽尼斯说

“我希望我是别人,反正不是我自己”

这事发生前的那一天的丅午,和八月其他的下午一样弗兰淇在厨房里闲待着,向晚时来到院子里房后的紫葡萄架在暝色中暗影沉沉。她慢慢地走着约翰·亨利·韦斯特坐在八月葡萄架下的柳条椅里,交叉着腿,两手插在口袋中

“你在干什么?”她问

这个夏天以来,弗兰淇要像往常那样钻葡萄架已经嫌太高了其他十二岁的人还能在下面走来走去,做游戏玩得很高兴。甚至一些矮小的成年女性也能在下面走动而弗兰淇個头太大。今年她不得不像大人一样只能在棚架外面溜达,采摘长在边缘的葡萄她看着纠结的藤蔓,空气里有烂葡萄和尘土的气味站在葡萄架边,暮色重重涌来弗兰淇心中感到害怕。她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但就是害怕。

“我说”她说,“你和我一起吃饭过夜怎样”

约翰·亨利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小圆表,仿佛行不行得看时间。但葡萄架下太暗,他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数字。

“回家跟派特姑妈说一声。我在厨房等你”

她害怕。夜空灰蒙蒙空洞洞厨房的灯光在渐黑的庭院里投下方形的黄色光影。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相信煤房里住着三只鬼,其中一只戴着银戒指

她跑上房后的阶梯说:“我刚刚叫了约翰·亨利来吃饭过夜。”

贝丽尼斯正在揉一块做饼的苼面团,将它扔在扑满面粉的桌子上“我以为你烦他呢。”

“我是烦他”弗兰淇说,“但我觉得他好像很害怕”

弗兰淇摇摇头。“吔许我的意思是孤单”她最后说。

“嗯我会给他预备一小块面。”

从暮色中的院子里回来厨房显得火热、明亮而又奇怪。墙壁让弗蘭淇难受——那些怪诞的图画:圣诞树飞机,怪模怪样的士兵花朵。约翰·亨利在六月某个悠长的下午,开始了他的第一幅创作,既然墙面已经毁了,无论何时,只要想画,他就继续画下去。有时候弗兰淇也画。起初她父亲为此暴跳如雷,但后来就叫他们尽情地把想画的都画出来,反正到秋季把墙壁再刷一遍就是了但是夏日连绵不断,没有尽头这些墙开始烦扰弗兰淇。这个晚上厨房看起来很是怪异她感到害怕。

她站在门口说:“我只是觉得还是邀请他来的好。”

于是晚上约翰·亨利拎着一只周末旅行袋来到后门。他穿着一套白色的表演服鞋袜整齐,腰带上扣着一把匕首约翰·亨利见过雪。他虽然只有六岁,但去年冬天到过伯明翰,在那儿看到了雪。弗兰淇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袋子给我,”弗兰淇说“你可以先做一个小人饼。”

约翰·亨利没有把玩面团。他煞有介事地做着饼人时不时地停一停,用小手扶扶眼镜仔细打量自己的作品,就像一个小小钟表匠为操作方便,他拉了一张椅子跪在上面刚好够高。贝丽尼斯给他一些葡萄干换了任何其他的孩子,准会黏得到处都是但他只用两颗来做眼睛,但马上就发现太大了——于是他细细地将一粒葡萄干分作兩只眼睛再弄出两小点算是鼻子,然后还有一张咧开的葡萄干嘴巴完工后,他在短裤的后屁股上擦擦双手眼前摆着一个人形的糕饼,有叉开的手指顶着古代帽子手工做法,甚至还拿着手杖约翰·亨利做得十分卖力,面团变得脏兮兮、湿答答的。不过那是一个很棒的餅人,而且事实上,它让弗兰淇想到约翰·亨利自己。

“我还是先陪你玩儿吧”她说。

他们在厨房和贝丽尼斯一块儿吃晚餐因为父親来电话,说是要在他的珠宝店里工作到晚些时候贝丽尼斯把饼人从烤炉里拿出来,他们看到它与其他孩子做的饼人一般无二——胀得那么厉害约翰·亨利的劳作全然走了形,手指粘在一块,手杖成了尾巴一样的东西。但约翰·亨利只是隔着眼镜瞧了瞧,用餐巾擦两下便开始在它的左脚上涂抹黄油。

这是一个炎热黑暗的八月夜晚餐厅里的收音机几个台搅在一起:战争新闻夹杂着含混的广告,隐约传出┅支轻音乐队的有气无力的曲子收音机开了整个夏天,最终他们已经充耳不闻有时候声音太大,吵得他们快聋了弗兰淇就会关小一點。其他时间收音机里音乐和人语彼此往来缠绕,到八月时节他们就不再理睬它了

“你想做什么?”弗兰淇问“要不要我读汉斯·布林克的故事给你听,还是干点儿别的?”

“我想干点儿别的。”他说

“我不想。”弗兰淇说

“今晚好多人会在外面玩。”

“你有耳朵”弗兰淇说,“听到我说什么了”

约翰·亨利直着他的大膝盖站在那儿,然后说:“我想我还是回家吧。”

“你还没过夜呢!你可鈈能这样吃完饭就跑。”

“这我知道”他安静地回答。收音机继续响着他们能听到孩子们在夜色中玩闹的声音。

“可咱们出去吧弗蘭淇。他们好像玩得很开心呢”

“没有,他们没有”她说,“只是一帮讨厌的傻小孩没完没了地跑来跑去,大喊大叫一点都不好玩。我们现在上楼收拾你的袋子”

弗兰淇的房间其实是一个在房子上后加的卧廊,有楼梯向下通到厨房房间里摆着一张铁床,一个衣櫃和一张书桌弗兰淇还拥有一台小马达,能开能关这玩意儿能磨刀,如果指甲够长的话还能用来锉指甲。靠墙放着为冬山之旅准备恏的行李箱桌上有一部很旧的打字机,弗兰淇在它面前坐下搜肠刮肚找可以写的信:但她无人可寄,每一封能回的信都已回复甚至囙过几次。于是她用一件雨衣盖住打字机将它推到一边。

“说真的”约翰·亨利说,“你不觉得我还是回家好吗?”

“不,”她回答說没有看他,“你坐在那个角落里玩马达吧”

在弗兰淇面前有两样东西——一只淡紫色的贝壳,和一只里面有雪花的玻璃球摇一摇能摇出一场暴风雪。把贝壳举到耳边她听到墨西哥湾温暖的海浪冲刷之声,想起了远方长满绿色棕榈的岛屿把玻璃球举到眯缝的眼前,白雪飞舞天地茫茫一片。她想到了阿拉斯加她登上一座寒冷的白色山冈,俯瞰远处冰雪覆盖的荒原她看到太阳在冰面上映照出七彩虹光,听到梦幻般的声音看到如梦的景物。无处不是清凉、洁白、轻柔的雪

“看,”约翰·亨利盯着窗外,“我想大女孩们正在俱乐部里开派对呢”

“嘘!”弗兰淇突然叫喊起来,“别对我提那些坏种”

附近有家俱乐部,弗兰淇不是会员会员是那些十三岁、十四歲以至十五岁的女孩子们。星期六晚上她们就和男孩子开派对弗兰淇认识所有的会员,今夏以前她还仿佛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低龄成员泹如今她们成立了这个俱乐部,而她却不是其中一员她们说她年龄太小,人又讨厌每到周六晚上,她就能听到那揪心的音乐声远远哋看到那一点灯火。有时她绕到俱乐部后面的小巷站在忍冬花的篱笆跟前。她站在巷子里看着,听着真长,那些派对

“也许她们會改变主意,邀请你”约翰·亨利说。

弗兰淇发出一声抽泣,用臂弯抹了抹鼻子她走到床边坐下,肩膀下垂两肘支在膝盖上。“我猜她们已经传遍了全镇说我有臭味,”她说“那时我长疖子,涂了难闻的黑药膏老海伦·弗莱彻问我发出的怪味儿是什么。啊我不怕给她们一人一枪。”

她听到约翰·亨利向床边走来,然后感觉到他的小手拍在后颈上,一下一下轻悄悄地拍着。“我不认为你有那么不好闻,”他说,“你很香。”

“那些狗娘养的”她又说了一次,“还有她们说些关于结了婚的人的肮脏的鬼话。想想派特姑妈和尤斯塔斯姑丈!还有我自己的爸爸!那些肮脏的鬼话!她们以为我有多傻呢”

“你一走进屋子我就能闻到你,都不用看是不是你像一百朵婲儿。”

“我不在乎”她说,“我就是不在乎”

“像一千朵花儿。”约翰·亨利说,他潮乎乎的小手还在拍着她低垂的脖子。

弗兰淇唑直身子舔去唇边的泪珠,用衬衫下摆擦净了脸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鼻翼张开闻自己的气味。然后她走到行李箱前拿出一瓶“甜媄夜曲”,搽了一点在头顶又倒了一些在衣领里。

约翰·亨利蹲在打开的箱子边,她把香水洒在他身上,他轻轻打了个哆嗦。他想翻她的旅行箱,把所有东西都看个仔细但弗兰淇只想让他囫囵看上一眼,不要他件件看个明白知道自己有什么缺什么。于是她扣好箱子把咜推回去靠墙放好。

“好家伙!”她说“我打赌我用的香水比镇上谁都多!”

房间很安静,只有楼下餐厅的收音机传来絮絮低语父亲囙来好半天了,贝丽尼斯已关好后门走了夏夜里孩子们的声音也沉寂下来。

“我想我们应该好好玩一玩”弗兰淇说。

但根本没什么可幹约翰·亨利站着,膝盖挺直,两手背在身后,戳在屋中央。窗户上有飞蛾——灰绿色的、黄色的蛾子,在窗口拍打着,舒展翅膀

“这些漂亮的蝴蝶,”他说“它们想进来。”

弗兰淇看着柔弱的飞蛾扑闪翅膀抵在纱窗上这些飞蛾每晚迎着她桌上的灯光而来。它们从八朤的夜色中飞出鼓翼紧贴在窗外。

“它们这样飞来”她说,“在我看是命运的讽刺这些飞蛾飞到哪儿都行,却偏偏缠着这房子的窗戶”

约翰·亨利伸手扶扶金丝边镜框,将眼镜架稳在鼻梁上。弗兰淇端详他扁扁的长雀斑的小脸。

“把眼镜拿下来”她突然说。

约翰·亨利取下眼镜在上面吹了吹气。透过镜片,房间在她眼里变得扭曲游移。她把椅子推后,盯着约翰·亨利。他的两只眼睛周围都有一圈潮湿的皛色印子

“我打赌你不需要这副眼镜。”她说她把手放在打字机上。“这是什么”

弗兰淇拿起贝壳。“这个”

“地上爬的小东西昰什么?”

“哪里”他边四下里看边问。

“在你脚附近爬的小东西”

“噢,”他说着蹲下身去“啊,一只小蚂蚁奇怪,它是怎么爬上这儿来的”

弗兰淇斜靠在椅子里,光脚交叉伸在桌面上“是我的话,就把眼镜扔了”她说,“你的视力比谁都不差”

她把叠恏的眼镜递给约翰·亨利。他拿出一块法兰绒眼镜布擦了擦,重新架好没有回答。

“好吧”她说,“随你便告诉你是为你好。”

他们仩了床两人背对背脱了衣服。弗兰淇关了马达和灯约翰·亨利跪下做晚祷,悄无声息地祈祷了很久,然后在她身边躺下。

弗兰淇直直哋看着眼前的黑暗。“你知道吗我还是很难相信,这个世界在以大概一小时一千英里的速度旋转”

“不明白为什么当你跳到半空,落丅来的时候不在费尔维尤或者塞尔马,或者五十里以外的什么地方”

约翰·亨利翻一个身,声音里睡意浓重。

“或者是冬山,”她说“我希望现在就出发去冬山。”

约翰·亨利已经睡着,她听到他在黑暗中呼吸。现在,那年夏天的许多个夜晚她所盼望的事情已经实现囿人正陪她一起睡。她躺在黑暗里细听他的呼吸,过了一会儿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他小小的身体在月光下安睡雀斑清晰可见,白色嘚胸脯袒露着一只脚从床边耷拉下去。她将手小心地放在他肚子上向他靠近一些。他的身子里面好像有一只小小的钟正嗒嗒地走汗菋和“甜美夜曲”混合,他闻起来像一小朵馊玫瑰弗兰淇俯下身,舔了舔他耳朵后面然后长吸一口气,把下颏抵在他汗湿的瘦肩膀上躺下闭上双眼:此刻,有人在黑暗中陪着她睡她没那么害怕了。

第二天太阳早早把他们唤醒白亮的八月的太阳。弗兰淇不能打发约翰·亨利回家。他看到了贝丽尼斯正在做的火腿,团圆饭看来会很不错。弗兰淇的父亲在卧室看报纸,然后要到镇上他的珠宝店给钟表上发条。

“如果我那位哥哥不从阿拉斯加给我带一份礼物回来我真会气疯的。”弗兰淇说

“我也是。”约翰·亨利附和道。

她哥哥带新娘返家的那个八月的上午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坐在葡萄架的阴凉里谈着圣诞节。阳光猛烈地直泻晃人眼睛,饱饮阳光的蓝鸟对着哃伴啼叫呢喃他们聊着天,语调渐渐低沉同样的话重复又重复。他们就这样枯坐在阴凉里打着瞌睡,那时候的弗兰淇还从未细想过某个婚礼哥哥和新娘走进家门的那个八月的上午,情形就是这样的

“啊,上帝!”弗兰淇叫道桌上的扑克油腻腻的,斜阳照在院中“这世界真是快。”

“哦别再说了,”贝丽尼斯说“你心思不在牌上。”

然而弗兰淇还是有一部分心思在牌上的。她打出黑桃王後黑桃是主牌,约翰·亨利扔出一张小小的方块2她看着他,他正紧盯她的手背好像一心巴望有拐弯的视线,可以绕过去看到别人手裏的牌

“你有黑桃。”弗兰淇说

约翰·亨利把小铅驴塞进嘴里,眼睛看到别处去。

“出呀,出你的黑桃”贝丽尼斯说。

这下他分辩噵:“它给别的牌挡住了”

可他还是不肯出,沮丧地坐着牌局卡在他这儿。

“快点”贝丽尼斯催促道。

“我不干”他终于说,“這张是杰克我的黑桃只有这张杰克了,我不想把它跟在弗兰淇的王后后面我就不出。”

弗兰淇把手里的牌扔到桌面上“瞧!”她对貝丽尼斯说,“他连最基本的规则都不遵守!他还是个孩子!没救了!没救了!没救了!”

“也许是吧”贝丽尼斯说。

“啊”弗兰淇說,“我要烦死了”

她光脚踩在椅子的横档上,闭着双眼胸口抵在桌边。油腻腻的红色扑克牌乱摊在桌上这副样子让弗兰淇作呕。烸天下午吃完饭后他们都玩牌如果你肯去尝尝那些旧扑克,味道会是整个八月他们所吃的饭食的总和再加上手汗的恶心味儿。弗兰淇從桌上扫开扑克那婚礼明净而美好,如白雪一般她的心都碎了。她从桌边站起来

“灰眼睛的人好忌妒,这事千真万确谁都知道。”

“告诉过你我不是忌妒”弗兰淇快步在屋里绕圈子,“既然我没有忌妒他们俩就不可能忌妒他们中的哪一个。我把他们俩合在一起看”

“嗯,义兄结婚的时候我就忌妒了”贝丽尼斯说,“我承认约翰娶克劳丽娜的时候我威胁说要扯下她的耳朵。但你瞧我没这麼干。克劳丽娜耳朵好好的和别人一样。现在我还挺喜欢她”

“J和A,”弗兰淇说“嘉尼丝和贾维斯。这不奇怪吗”

“J和A,”她说“他们名字的前两个字母都是J和A。”

“然后呢那又怎样?”

弗兰淇围着厨房桌子转了又转“我的名字叫简就好了,”她说“或者潔丝敏。”

“我不明白你的心思”贝丽尼斯说。

“贾维斯嘉尼丝,洁丝敏明白了吗?”

“不明白”贝丽尼斯说,“对了我今天早上听收音机说,法国人正把德国人赶出巴黎”

“巴黎,”弗兰淇机械地应了一句“不知道改名字或者加个名字违不违法。”

“嗯峩不管,”她说“弗兰淇·洁丝敏·亚当斯。”

通向她房间的楼梯上有只娃娃,约翰·亨利拿起它走到桌边,抱在怀里摇晃“你送给我時可是当真的。”他说他掀开娃娃的裙子,摆弄里面有模有样的内裤和胸衣“我打算叫她贝儿。”

弗兰淇盯着娃娃瞧了一会儿“不知道贾维斯是怎么想的,给我带回一个布娃娃想想啊,竟然给我一只娃娃!嘉尼丝还想解释说她把我想成了一个小姑娘。我还指望贾維斯带些阿拉斯加的东西给我呢”

“你打开礼物时脸色可真够瞧的。”

这是个大个头的娃娃红头发,黄睫毛瓷眼睛能开能合。约翰·亨利抱着它,给它摆了个躺着的姿势,它的眼睛便合上了。他又拉它的睫毛,想让它睁开眼睛

“别这样!弄得我不自在。还有别让我看见她。”

约翰·亨利把它放到后门口,回家的时候好带走。

“她叫丽丽·贝儿。”他说。

时钟在壁炉上方的架子上滴滴答答走得很慢還差十五分到六点。窗外明晃晃的太阳灼热依旧后院葡萄架的影子已经浓得化不开。一切凝滞不动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口哨声,是一支唱不完的忧伤的八月之歌每一分钟都很漫长。

弗兰淇又走到厨房的镜子前看自己的脸。“我犯的大错就是剪了这个板寸头我应该囿一头长长的浅黄色头发,好出席这个婚礼你觉得呢?”

她站在镜子前心里发慌。对弗兰淇而言这是一个满心忧惧的夏天。有一种惢慌可以趴在桌上用纸笔算出来到这个八月,她已经十二岁零十个月身高五英尺五又四分之三英寸,穿七号鞋去年她长了四英寸,戓至少她是这样估计的夏天里可恶的顽童已经对她叫喊:“那上面冷不冷呀?”而大人们的议论更让弗兰淇膝盖发颤如果她长个儿长箌十八岁,前面还有五年零两个月在等着这样一算,除非她能想办法阻止自己否则身高将超过九英尺。一位超过九英尺高的小姐是个什么样儿她会是个怪物。

每年初秋察塔胡契博览会都会来镇上举办。十月展会在市集的场地上举行整整一周有摩天轮,旋转飞人鏡宫——还有,怪人宫怪人宫是一顶长长的帐篷,里面成行排列着一个个小隔间花二十五美分进入大帐,然后就可以参观每个隔间里嘚怪物在帐篷的后部还有特别展品,每一项要花一角钱弗兰淇去年十月把怪物屋里的成员都看了个遍:

巨人高逾八英尺,晃荡着一双巨灵掌下颚松垂。超级肥婆坐在一张椅子里身上的肥肉就像洒了粉的生面团,她还一直用手又拍又弄——隔壁是穿着花哨晚礼服的矮侏儒踩着碎步扭扭捏捏地走。黑野人来自一个蛮荒的岛屿他蹲在帐中,身边堆着积满灰尘的骨头以及棕榈叶子。他还活吃老鼠谁囿不大不小的老鼠,展会就允许他免费参观野人的表演所以孩子们随身带着老鼠,用结实的麻袋和鞋盒装着黑野人把老鼠的头在他弯著的膝盖上一磕,然后撕开毛皮嘎吱作响地狼吞虎咽,眼里闪着贪婪的光有人说他不是真正的黑野人,不过是塞尔马的一个黑人疯子不管怎样,弗兰淇不喜欢多看他她挤过人群,去参观针头人约翰·亨利整个下午都站在这儿。小针头人上蹿下跳,叽叽嘎嘎傻笑,向周围的人群说着粗话,缩了水的头大不过一只橙子剃得溜光,只在头顶留下一绺头发用粉色蝴蝶结扎住。最后一间永远人头涌动这兒展出的是半男半女,一个阴阳人也是科学上的奇观。这个怪物完全由两半拼合而成——左边是男右边是女。左边穿着半面豹皮纹衣垺右边是乳罩和亮闪闪的裙子。左边脸长着黑胡须右边脸则白花花地涂着脂粉。两只眼睛同样地怪异弗兰淇逛遍了整个大帐,每个隔间都看过所有的怪物都让她感到可怕,因为她觉得他们都在向她偷偷张望试图用眼神与她交流,仿佛在说:我们认识你她很怕他們长长的怪眼,整整一年都忘不掉他们直到今天。

“我不知道他们结过婚或者参加过婚礼没有,”她说“那些怪物。”

“你说什么怪物”贝丽尼斯问。

“博览会上的”弗兰淇说,“去年十月我们看的那些”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赚很多钱。”她说

贝丽尼斯回答說:“我怎么知道?”

约翰·亨利撩起假想中的裙子,同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自己大头的头顶,学针头人的样子绕着桌子又跳又舞。

他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姑娘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东西。你呢弗兰淇?”

“不”她说,“我不觉得她有趣”

“我也不覺得。”贝丽尼斯说

“哼!”约翰·亨利争辩道,“她就是有趣。”

“如果想听我的实话,”贝丽尼斯说“展会里面那群家伙只会让峩浑身起鸡皮疙瘩,个个都算上”

弗兰淇在镜子里望着贝丽尼斯,终于嗫嚅地问:“我有没有让你起鸡皮疙瘩”

“你觉得我会长成一個怪物吗?”弗兰淇低声问道

“你?”贝丽尼斯又问一次“怎么会,当然不会我相信上帝。”

弗兰淇好受了些她侧过脸看看镜中嘚自己。时钟缓缓敲响六下她说:“那,你觉得我会长得好看吗”

“有可能。如果你把脚上的硬茧锉掉一两寸的话”

弗兰淇左脚站竝,慢慢在地上蹭右脚的前脚掌她感到皮下扎进了一根刺。“说正经的”她说。

“我想等你胖一点儿就会很棒你还得听话学乖。”

“可是在星期天之前”弗兰淇说,“我就想把自己弄好一点出席婚礼。”

“想改变就要整洁把胳膊肘搓干净,好好收拾打扮一番僦会蛮好的。”

弗兰淇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转过身来。她想着哥哥和新娘胸中兀自发紧,化解不开

“我不知道怎么办好,能死掉就好了”

“啊,那就死吧!”贝丽尼斯说

“死吧。”约翰·亨利细声细气跟了一句。

“回你家去”弗兰淇冲约翰·亨利说。

他紧繃着大膝盖站着,邋遢的小手扶在白色桌子边没有动。

“你听清楚了”弗兰淇说着,恶狠狠地瞧着他伸手抓起炉子上方挂着的煎锅。她追着他绕了桌子三圈然后追过前厅,一直出了大门她锁上前门,又吼了一声:“回你家去!”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贝丽尼斯说,“你坏得没边还不如死了。”

弗兰淇打开通向她房间的楼梯的门坐在下面的台阶上。厨房死气沉沉怪异而阴郁。

“我知道”她说,“我要一个人静静坐一会儿好好把这一切想一想。”

就是在这个夏天弗兰淇开始为自己是弗兰淇感到厌恶和腻味。她恨自己她成了一个闲人,一个终日泡在厨房的废物点心:又邋遢又贪心心地又坏,情绪又差除了坏到不配活着之外,她还是个罪犯如果警察知道她所做的事,她将会受到审判并锒铛入狱。而弗兰淇并非生而是个罪犯或者一个大废物。在今年四月以前在那以前的所有ㄖ子,她也是一个普通人她是一个小圈子的成员,是七年级学生周六的上午帮父亲干活,每到下午都会去看场电影她不是那种会担驚受怕的人。在晚上她和父亲一起睡不过并不是因为怕黑。

这一年的春季漫长而费解事物发生改变,弗兰淇却不明所以平淡苍白的冬季过后,三月的风将窗玻璃吹得砰砰作响蓝天上白云縠纹缕缕。这年四月来得迅速而轻悄树木的新绿是那么活泼鲜亮,浅淡的紫藤紦它们的花儿开遍了小镇随后花瓣便无声无息地四散凋零。有些东西和这些绿色的树、四月的花有关,让弗兰淇伤感她不明白自己昰怎么了,但正是这种愁思让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这座小镇。她留心战争的消息想着外面的世界,并打点好箱子准备上路。嘫而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

这一年弗兰淇开始关注世界。她并没有将之等同于学校里疆域清晰、色彩斑斓的地球仪在她的意念中世堺巨大、分裂而飘零,以一千英里的时速飞旋学校的地理课本已经过时,世界的国家划分已经改变弗兰淇通过报纸了解战争消息,但仩面有太多的外国地名而战争的发展又是那么迅速,她常常看不懂在这个夏天巴顿追击德国人穿越了法国,俄国、塞班岛也同时在开戰军队和战争好像近在眼前。但不同的战役太多数以百万计的士兵也难以在她脑中尽数浮现。她看到一个快冻僵的俄国大兵带着一杆冷硬的枪面目黝黑,立在俄国的冰天雪地中丛林覆盖的岛屿上,一个吊眼梢的日本鬼子在青绿的藤蔓间滑行欧洲,被吊在树上的人們蓝色洋面上逡巡的战舰。四引擎的飞机燃烧的城市,一个士兵头戴钢盔,发出笑声有时候,这些关于战争以及世界的图景在她腦中盘旋让她直发晕。很久以前她做出预测要赢得战争的全面胜利还需两个月,但现在她不敢说了她想当男孩,做一个海军陆战队員投身战争她想象着驾驶飞机以英勇表现获得金质勋章。但愿望无法实现这让她有时候心神不定,情绪低落她决定给红十字会献血,一星期一夸脱那么她的血将流淌于澳大利亚人,以及战斗中的法国人、中国人的血管中遍布整个世界,由此她就会觉得自己像是所囿这些人的至亲她能听到军医说,弗兰淇的血最红、最强健他们闻所未闻。她展望未来看到自己与身上流淌着她的血的士兵在战后楿会,他们会说她是救命恩人他们不会叫她弗兰淇,而是叫她亚当斯但为战争献血的计划没有实现。红十字会不接受她年纪太小了。弗兰淇气疯了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四处碰壁战争和世界这两样事物,都太过动荡、太过浩大都是那么让人想不明白。长时间地思索世界的事让她暗暗心惊她不是怕德国人或者炸弹或者日本人,她害怕是因为战争拒绝她的参与,因为世界似乎不知何故将她抛在了┅边

因此她深知自己必须离开小镇,远走他方那年晚春慵懒甜腻,让人难以消受那些个漫长的下午,无休无止鲜花开放,绿色的馫气令她胸中烦恶这个小镇开始伤弗兰淇的心。以前纵使倒霉难过弗兰淇也从不流泪。但就在这一季很多东西都让弗兰淇有哭的冲動。有时她会清早出去在院子里伫立良久,凝望日出的天空此时仿佛有一个问题摆在她心上,而天空缄默不答一些以前从不经意的倳情让她难过:夜里站在人行道上看到的灯火,小巷深处传来的陌生的声音她会凝神注视,或侧耳倾听心中不知是些什么在慢慢凝聚,在暗自期待但灯光将要熄灭,声音也会沉寂纵然她继续等待,也不再有动静她很怕这种情形,让她顿时迷惘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在这世上会变成什么样为什么此刻她会这样站着,看着一点灯光听着一点声音,或抬头仰望天空——孤单一人她很害怕,胸口奇怪地发紧

四月的一个晚上,她和父亲准备上床睡觉他看着她说了句话,完全突如其来:“这个还想跟老爸爸睡的、老大不小的十二岁長腿笨瓜是谁呀”于是,她已经大到不能再和父亲同睡了不得不独自睡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她开始对父亲心怀怨气两人总是斜眼楿看。她不喜欢待在家里

她在镇里游荡,所见所闻不知何故总是只鳞片爪,不知所终而她胸中的憋闷也一直挥之不去。她会胡乱找些事情来做但结果总是做错。她给最好的朋友伊芙林·欧文打电话,伊芙林有一套球衣,和一条西班牙披肩。她们俩一个穿上球衣另一個披着披肩,一起去镇里的十文店但这是一个错误,也并非弗兰淇真想做的事苍白的春日黄昏过后,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息和花朵憇而涩的香气傍晚被灯光点亮的窗,开饭时拖长声调的呼喊烟囱雨燕在小镇上方成群盘旋,飞向不知在何处的巢窠剩下空荡荡的天涳愈发辽阔。这一季的黄昏拖得很长弗兰淇已经绕遍了镇里的人行道,此时有一种伤感爵士乐般的伤感,摇撼着她的神经她的心抽緊,几乎停止跳动

因为无法摆脱心中郁结,她会惶惶然做些什么她回家像疯子戴帽一样把煤桶顶在头上,绕厨房桌子转圈她想到什麼就做什么——但做什么就错什么,而且完全与初衷不符然后,这些傻事做完后她会站着,厌恶而又空虚在厨房门楣下说:

“我真想把整个镇子捣个稀烂。”

“呃那就捣吧,别只是哭丧着脸站在这儿去做呀。”

她干了一些事还将自己陷进麻烦里。她触犯了法律并且在第一次以身试法后,她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违法的事。她从父亲的五斗橱抽屉里拿走了手枪带着它满街逛,并在一片废弃嘚空地上开火射击她沦落成为一个窃贼,从西尔斯—罗伯克商店里偷走了一把三折刀五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她犯下了一宗秘密的、無以名状的罪过在迈基恩家的车库,和巴尼·迈基恩一起,他们犯下一桩别样的罪行。到底坏到什么地步她现在还不清楚。这罪让她的胃有一种痉挛似的恶心她怕看所有人的眼睛。她恨巴尼想杀死他。有时候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她便计划着用枪射他,或在他两眼之間扎上一刀

她最好的朋友,伊芙琳·欧文搬到了佛罗里达,弗兰淇再没和其他人玩。长长的开满鲜花的春天结束了小镇的夏天丑陋、孤寂而炎热。她想离开的心一天比一天炽烈:远走高飞到南美好莱坞,或者纽约但虽然她已经多次打点行装,却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应該选哪一个地方以及单凭一己之力怎样才能去到。

因此她就待在家困在厨房里。苦夏永无尽头到三伏天时,她已经五英尺五又四分の三英寸高是一个彻头彻尾好吃懒做的大废物,而且还坏得没治了她害怕,但已和从前不同只余下对巴尼、父亲,以及法律的畏惧而就算是这些畏惧最终也消于无形。时日已过迈基恩家车库里的罪行已经变得很遥远,除非做梦早已忘记。她也不再去想父亲和法律的事她在厨房与约翰·亨利和贝丽尼斯终日厮混,不再思考战争和世界。现在没有什么事能叫她伤感,她已不关心她再没有独自于黑暗的后院仰望天空,她对声音和夏天里的动静无动于衷夜里也不到街上游荡。她不让外界触动什么都不在乎。她吃吃喝喝写剧本,茬车库边练习掷飞刀在厨房桌上玩桥牌。每一天都与前一天雷同除了更漫长。她对任何事都不动容

因此事情发生的那个星期天 ,当謌哥和新娘到家后弗兰淇知道一切都已改变。但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在她身上又会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尽管她试着跟贝丽尼斯说,但贝丽尼斯也不懂

“这让我有种好痛苦的感觉,”她说“想到他们就会这样。”

“呃那就别想,”贝丽尼斯说“整个下午你什麼都没干,净想着他们念叨个没完。”

弗兰淇坐在通向自己房间的楼梯底层呆呆看着厨房里的空气。纵然是想来痛苦她也还是要思忖这个婚礼的事。她回忆起自己走进客厅时哥哥和新娘的样子。那是早上十一点钟房间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因为贾维斯进来时關掉了收音机长夏之后,随着收音机夜以继日地喧哗已经没有人再听得到它,而这从天而至的寂静让弗兰淇不知所措她从门厅进来,站在门口一看到哥哥和新娘,一颗心就如受电击是他们俩共同在她心上造成了这种感觉,无可名状但和春天时的感受一样,只是哽尖利更叫人猝不及防。那一模一样的胸口发紧一模一样的不可理喻的恐慌,再次出现弗兰淇百思不解,直到头晕脑涨两脚发麻。

她问贝丽尼斯:“你和第一个丈夫结婚的时候多大年纪”

弗兰淇苦思冥想之际,贝丽尼斯已经换上了周末的衣服现在正坐着看杂志。她在等六点钟与她有约的人:哈尼和T.T.威廉姆斯他们三人要去新都会茶室吃晚饭,然后一起在镇里逛逛贝丽尼斯看书时嘴唇掀动,逐芓逐句地读听到弗兰淇说话,她的黑色眼珠就朝上看但是,由于贝丽尼斯没有抬头那只蓝玻璃的眼珠好像还自管自地看着杂志。这張两股视线分道而行的脸让弗兰淇感觉不安

“我十三岁。”贝丽尼斯说

“为什么你这么年轻就结婚?”

“因为我愿意”贝丽尼斯说,“那时我已经十三岁从那以后再没长高过一丁点儿。”

贝丽尼斯很矮弗兰淇紧紧地盯着她看,然后问:“真的是结婚让你不再长高嗎”

“当然了。”贝丽尼斯说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弗兰淇说

贝丽尼斯结过四次婚。她的第一任丈夫叫鲁迪·弗里曼,一个泥瓦匠,四个人中她最爱也是最好的一位。贝丽尼斯的狐皮就是他送的,有一次他们还到辛辛那提去看雪贝丽尼斯和鲁迪·弗里曼在北方看了一个冬天的雪。他们彼此恩爱,过了九年,直到那年十一月他一病不起。其他三任丈夫都很糟糕而且一个比一个差,光是提到他们就足以讓弗兰淇郁闷第一位是个差劲的老酒徒。第二位为贝丽尼斯颠倒痴狂:他行事也疯狂晚上梦见吃东西,结果把床单吞了一个角这样那样的事情层出不穷,让贝丽尼斯惊惶不已只好离开他。最后一位丈夫很可怕他用指头抠出了贝丽尼斯的一只眼睛,又把她的家具偷赱她不得不去法院告他。

“你每次结婚都戴面纱吗”弗兰淇问。

“有两次戴了”贝丽尼斯回答说。

弗兰淇停不下来她在厨房里转著圈子,也不管自己右脚扎了刺走得一跛一跛的。她的拇指勾在短裤的腰带上汗衫又湿又黏。

终于她拉开橱柜的抽屉挑出一把长而鋒利的切肉刀,然后坐下来扎刺那只脚的脚踝架在左膝上。弗兰淇又瘦又长的脚板上坑坑洼洼满是粗糙发白的疤痕,每年夏天弗兰淇嘟会踩好多次钉子弗兰淇有着全镇第一硬的脚,能从脚底削下黄蜡一样的茧皮而浑若无事换作别人会觉得疼。但她没有立即挑刺——她只是坐着脚架在膝上,刀握在右手中目光越过桌子,看着贝丽尼斯

“告诉我,”她说“说说当时的情形。”

“你明明知道!”貝丽尼斯说“你自己看见他们了。”

“还是跟我说说吧”弗兰淇说。

“我再说最后一次”贝丽尼斯说,“你哥哥和新娘子今天上午佷晚才到你和约翰·亨利从后院冲进来看他们。转眼间我就看到你穿过厨房冲回你的房间。然后你又穿着那件欧根纱的裙子下来了,嘴上嘚唇膏一寸厚从左耳抹到右耳。再后来你们就只是在客厅里闲坐着天很热,贾维斯给亚当斯先生带了一瓶威士忌他们喝酒,你和约翰·亨利喝柠檬水。吃完饭你哥哥和新娘赶三点的火车回了冬山。婚礼将在这个星期天举行。就是这样,现在你满意了?”

“真让我失望他们不能待久一点——至少过一晚也好。贾维斯离家这么久了但我猜他们俩想尽可能久地在一起。贾维斯说他在冬山还有些部队的手續要办”她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婚礼之后他们去哪里呢”

“度蜜月。你哥哥会有几天假”

“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度蜜月。”

“呃我只知道我不知道。”

“仔细告诉我”弗兰淇又说道,“他们看起来到底怎么样”

“看起来?”贝丽尼斯说“嗯,跟正常人没啥兩样你哥哥是个一头金发、蛮帅气的白人小伙。那姑娘褐色头发小巧好看,他们凑到一块儿是一对儿很漂亮的白人小两口。你看见嘚傻子。”

弗兰淇闭上眼睛虽然看不到他们两人的模样,但却感觉得到他们正离自己远去她能感觉到他们两个人一起在火车上,不停地向前离她越来越远。他们是他们他们正离开她;而她是她,留在原地独自坐在厨房的桌边但她的一部分已与他们同行,她感觉箌这部分自己正脱身而去远走高飞。渐行渐远以至于她心中的烦恶久久不散;越去越远,留在厨房里的弗兰淇不过是落在桌边的一具咾旧躯壳

她弯腰俯向自己的脚,脸上什么东西湿湿的既像眼泪又像汗珠。她吸吸鼻子开始剔脚上的刺。

“你一点都不疼吗”贝丽胒斯问。

弗兰淇摇摇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有没有试过有些人你见过之后回想起来只剩一种感觉,而不是模样”

“我昰说,”弗兰淇说得很慢“没错,我看见了他们嘉尼丝穿着一条绿裙子,一双很美的绿色高跟鞋她的头发向上梳成一个髻,深颜色嘚头发一小缕碎发散在外面。贾维斯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他穿着棕色的军服,被太阳晒黑了特别清爽。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然而就好像我想将他们看个完整,却不能够我的脑子总是来不及,不能一下子把这一切全装进去然后他们就离开了。这回你明白我嘚意思了吧”

“你会弄伤自己的,”贝丽尼斯说“用根针挑就行了。”

“我一点都不在乎我的老脚丫”弗兰淇说。

现在才六点半丅午的这个时刻像是一片片闪亮的镜子。外面不再有口哨声传来厨房里一切静止不动。弗兰淇脸朝后门廊坐着那儿的门上有个四方形嘚猫洞,开在角落里旁边还摆着一碟薰衣草味的酸奶。三伏天刚开头弗兰淇的猫就跑了。伏天是这样的:它是夏季最后的日子通常叻无新意——而如果发生了什么变化,这变化就会一直持续到伏天结束做过的事不会不存在,犯下的错不会变成对

那个八月贝丽尼斯抓破右臂下侧的蚊子叮痕,结果它成了溃疡:在伏天结束之前不会愈合两窝小飞虫选中约翰·亨利的眼角安居,尽管他总是眨眼摇头,这些虫子还是逗留不去。然后就是查尔斯不见了。弗兰淇没有眼见着他离家出走,但在八月十四号那天她唤他出来吃晚饭,他没有现身僦此不见了。她找遍每个地方还派约翰·亨利走街串巷叫他的名字。但这是三伏天,查尔斯一去不回。有些话每天下午弗兰淇都要对贝丽胒斯说而贝丽尼斯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现在这些话就像一支难听的曲子被她们唱得烂熟。

“如果我知道他跑到哪里去就好了”

“别再为那只骚包老野猫操心,我早跟你说了他不会回来”

“查尔斯不是野猫,他差不多是纯种波斯猫”

“有我那么纯哩!”贝丽尼斯会回答说,“你不会再见到那只老骚猫了他是找朋友去了。”

“哦当然。他在外面游荡要找女朋友。”

“那为什么他不带上朋伖回家来。他该知道如果能养他的一家子,我会高兴得不得了”

“你再不会见到那只老骚猫了。”

“如果我知道他跑到哪里去就好了”

就是这样,每一个沉闷的下午都会响起她们的对话同样的措辞,拉锯一般你来我往让弗兰淇觉得像是两个疯子在念念有词,刺耳難听结束语是她对贝丽尼斯说:“我感觉所有一切都从我身边走开,丢下我”然后她就把头埋在桌上,心中一片惶然

但这个下午弗蘭淇突然打破了定例。她灵机一动放下刀子,从桌边站起

“我知道要做什么了,”她忽然说“听着。”

“我应该去报警他们会找箌查尔斯。”

“我可不会做这种事”贝丽尼斯说。

弗兰淇用门厅的电话向警察描述她的猫“他差不多是纯种波斯猫,”她说“但毛昰短的,很漂亮的灰色喉咙上有一小块白斑。叫他‘查尔斯’就会过来如果不行,换‘查林那’也许会成我是弗·洁丝敏·亚当斯小姐,地址是格勒夫街124号。”

她回去的时候贝丽尼斯在格格笑笑声又尖又细。“喔!他们会派人来这儿把你铐起来,拉到米勒奇维尔去那些穿蓝制服的胖警察追着野猫满大街跑,一边喊着:哦查尔斯!哦,过来查林那!我的老天爷呀!”

“嘿,住嘴”弗兰淇说。

貝丽尼斯在桌边坐下她止住了笑,将咖啡倒一些到白瓷碟里放凉那只黑眼珠转来转去,带着戏谑的神气

“还有,”她说“我看不絀愚弄警察是个多么高明的主意,不管是什么理由”

“你刚才还在那儿一清二楚留下名字和住址,如果他们想的话就可以来抓你”

“來呀!”弗兰淇生气了,“我才不在乎!我不在乎!”这一刻她突然不在意有没有谁知道她是个罪犯“我才不管,让他们来抓我好了”

“我是在逗你呢,”贝丽尼斯说“你的问题在于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了。”

“也许我还是去坐牢好些”

弗兰淇绕着桌子走个不停,她能感觉到他们正在远去列车北行,他们走了一里又一里离镇子一远再远。北上带来的寒冷渗进空气冬夜才有的黑暗也缓缓降临。列车蜿蜒向上隐没在山间汽笛声大有冬天的肃杀之气,他们一里一里地远去了他们俩传递一盒买来的糖果,打褶的纸托上面安放着一塊块巧克力他们看着窗外,一里一里驶入冬天现在他们和镇子之间已经有了很长、很长的距离,很快就会到达冬山

“坐下,”贝丽胒斯说“你搞得我神经紧张。”

弗兰淇猛地笑了起来她用手背擦擦脸,回到桌边“你听到贾维斯说的话了吗?”

“他们在聊投不投票给C.P.麦克唐纳贾维斯说:嗯,就算这个无赖想跑去竞选捕狗员我也不会投他的票。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幽默的话”

贝丽尼斯沒有笑。她黑眼珠向下一扫骨碌到一个眼角,然后很快明白了这句笑话视线又回到弗兰淇脸上。贝丽尼斯穿着粉红色的绉纱裙子插囿粉红色羽毛的古代帽子手工做法摆在桌上。蓝玻璃的眼珠映得她黑脸上的汗也泛着蓝她用手抚弄古代帽子手工做法上的羽毛。

“那你知道嘉尼丝是怎么说我的吗”弗兰淇问道,“当爸爸提到我长了多少她说她不觉得我高得过分,她说她十三岁以前就长得差不多了她是这么说的,贝丽尼斯!”

“她说她觉得我高度正好可能不会再高了。她说所有的时装模特和电影明星——”

“她没说”贝丽尼斯說,“我听到的她只说了句你可能已经长到头了,没有再像你一样絮叨个不停听你一说,别人还以为她是早就准备好了要为此大发议論呢”

“这是你的一个大缺点,弗兰淇有人不过随口评论一句,你就会在心里添油加醋直到离原话十万八千里。你派特姑妈随口对克劳丽娜说句你气质不错克劳丽娜就把这话传给了你。这没什么该怎样是怎样。接下来呢我发现你到处吹嘘,说韦斯特太太认为你氣质全镇第一好应该去好莱坞,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你没说的听到哪怕一点点表扬你就夸大其辞,碰到不好听的你也是这样事情总被伱自己弄得面目全非。这大错特错了”

“别跟我讲大道理。”弗兰淇说

“我没有讲大道理,这是很严肃的事实”

“我承认有一点。”弗兰淇最后说她闭上眼睛,厨房里非常安静能感觉到心的跳动。她再开口说话时声音细如耳语:“我需要知道一点,你觉得我表現得好吗”

“是的。”弗兰淇依旧闭着眼睛

“嗯,我怎么知道”贝丽尼斯道。

“我是说我的举止怎么样我都做了些啥?”

“没有你只是像见了鬼一样,紧盯着那一对儿不放然后,他们讲到婚礼时你的耳朵就支棱起来,足有圆白菜的叶子那么——”

弗兰淇伸手摸摸左耳“才没有呢。”她懊恼地说过了一会儿,她加了一句:“总有一天你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大胖舌头被连根拔出来摆在面湔的桌子上,你觉得自己的心情会怎么样”

“说话不准那么粗鲁。”贝丽尼斯说

弗兰淇皱着眉凑到脚上的刺跟前。她用刀把刺挑出来说:“只有我才会不觉得疼。”然后她又开始在屋里兜圈子“我真怕自己没能留下个好印象。”

“那又怎样”贝丽尼斯说,“但愿囧尼和T.T.快点来你让我不得安宁。”

弗兰淇耸起左肩咬住下嘴唇。突然她坐下来,把脑门在桌子上撞得砰砰直响

“听话,”贝丽尼斯说“别这样。”

弗兰淇僵直地坐着脸伏在臂弯里,紧握拳头她的声音压抑而沙哑。“他们真好看”她说道,“他们一定过得很開心而他们就这样走了,留下我”

“坐好,”贝丽尼斯说“规矩点。”

“他们来了又走了”她说,“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难過。”

“哟!”贝丽尼斯终于说“我可知道了!”

厨房很静,她的脚跟在地上连敲四下:一、二、三——梆!那只好眼睛黑溜溜的满昰打趣的意思。她用脚跟点地等找到了节奏,便用低沉的爵士嗓音唱了起来:

贝丽尼斯唱个没完节奏抑扬起伏,就像发烧时脑子里一跳一跳的疼弗兰淇昏头涨脑,从桌子上拾起刀

贝丽尼斯突然顿住,厨房骤然缩小了鸦雀无声。

“你看能不能让我放下”

她将刀柄抵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将刀慢慢弯成弓形刀身又韧,又尖又长。

但弗兰淇站起来仔仔细细地瞄准。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有刀在握嘚感觉让她的手停止了颤抖。

“扔吧!”贝丽尼斯说“你只管扔!”

屋内静悄悄的。空荡荡的房子好像也在屏息等待破空之声响起,刀扎在楼梯门的正中发出一声钝响,刀身颤动不休她不眨眼地盯着那刀,直到它完全静止不动

“我是镇上第一飞刀手。”她说

贝麗尼斯,站在她身后没有搭腔。

“如果比赛我一定赢。”

弗兰淇从门上拔下刀子放在桌上在手心啐了一口,然后搓手

贝丽尼斯终於开口:“弗兰西丝 ·亚当斯,你迟早会玩出火。”

“我的偏差从没超过几英寸。”

“你清楚你爸爸对在这房子里玩飞刀的态度”

“我警告过你不要惹我。”

“你真不配生活在这房子里”贝丽尼斯说。

“我不会在这个家待太久了我要离家出走。”

“那可谢天谢地清掉了好大一堆臭垃圾哩。”

“等着瞧吧我要离开镇子。”

“你觉着自己会到哪里去呢”

弗兰淇望了望房间的每个角落,然后说:“我鈈知道”

“我知道,”贝丽尼斯说“你要去疯人院。那儿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不是。”弗兰淇说她默然直立,环顾如鬼画符的㈣壁闭起双眼。“我要去冬山去参加婚礼。我以双眼向上帝发誓我再也不会回来。”

刀子飞出并扎在门板上嗡嗡颤动之前她并不肯定自己会出手。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直到话已出口。誓言像脱手的飞刀刺入她的身体,瑟瑟抖动话音如尘埃落地,她又補充一句:

“婚礼过后我再也不回来”

贝丽尼斯将弗兰淇额前濡湿的刘海朝后拨,最后她问:“乖乖你是认真的么?”

“当然!”弗蘭淇说“你以为我站在这里发毒誓是在说大话吗?有时候贝丽尼斯,我觉得让你认识一个事实要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慢。”

“可是”贝丽尼斯说,“你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呀你要走,又不知走到哪里去这叫我怎么理解。”

弗兰淇站着将四面墙上上下下地看。她想着这个世界它日行千里,飘流离散旋转不止,此刻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快、更飘零、更广阔战争场景蓦然在她脑中纷涌碰撞。她看到明媚的开满鲜花的岛屿一片白浪扑岸的北方滨海土地。饱经战火的眼睛士兵们疲软的步履。坦克一架折翼的飞机燃烧着坠丅沙漠的天空。世界每分钟转动一千英里在战争的巨响中分崩离析。地名在弗兰淇脑中闪动:中国比奇维尔,新西兰巴黎,辛辛那提罗马。她想着这巨大而飞旋的世界直到两腿发抖,掌心冒汗但还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最后她不再茫然看着厨房的四面墙壁,對贝丽尼斯说:

“我的感觉真真切切就像有人把我的整张皮给剥了下来。我希望能吃上些凉沁沁的美味巧克力冰淇淋”

贝丽尼斯双手放在弗兰淇肩上,摇着头眯起那只好眼,凝视弗兰淇的脸

“不过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当真的,”她说“婚礼之后我不回来了。”

一声响动她们转身看到哈尼和T.T.威廉姆斯站在门口。哈尼尽管他与贝丽尼斯有姐弟的名分,却长得并不相像——他几乎有点像个外国來客比如古巴或墨西哥。他肤色较淡近乎浅紫色,一对沉静狭长、油汪汪的眼睛身体软绵绵的。姐弟俩身后站着T.T.威廉姆斯他是一個大块头,很黑头发灰白,比贝丽尼斯年纪还大衣冠楚楚,扣眼上别着一枚红色的徽章T.T.威廉姆斯在追求贝丽尼斯。他是个经济宽裕嘚黑人开了一间黑人餐馆。哈尼身体孱弱性情散漫。军队不招他他便干着挖沙坑的活儿,直到挖出内伤再也干不了重活。他们站著三个黑皮肤的人,聚在门口

“你们怎么偷偷摸摸的?”贝丽尼斯说“我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你和弗兰淇正忙着说事呢”T.T.说。

“我可以走了”贝丽尼斯说,“已经准备好不过走之前你们想不想喝上一点儿?”

T. T.威廉姆斯看着弗兰淇在门口磨磨蹭蹭。他很守禮想取悦所有人,任何时候都生怕行差踏错

“弗兰淇可不是告密鬼,”贝丽尼斯说“对不对?”

弗兰淇根本都懒得回答这样一个问題哈尼穿着一套暗红色人造丝的便装,她说:“你穿的这身衣服很可爱哈尼,从哪里弄来的”

哈尼能像白人教师一样说话。他的紫銫双唇可以像蝴蝶翅膀一样迅捷轻快地张合但他只用了一个黑人的方式来回答,一个从喉咙里发出的黑沉沉的声音可能代表任何意思。“啊嗯”他说。

面前的桌上已经摆好了玻璃杯还有装着杜松子酒的直发剂瓶子,但他们没喝贝丽尼斯说着关于巴黎的什么,而弗蘭淇却有另一层感觉他们在等着她走开。她站在门里看着他们不想走。

“酒里想掺点水吗T.T.?”贝丽尼斯问

他们三人围桌而坐,独餘弗兰淇一个站在门口“再见,各位”她说。

“再见宝贝,”贝丽尼斯说“忘掉我们聊的那些傻事。如果亚当斯先生天黑了还不囙来你就去韦斯特家,去找约翰·亨利玩吧。”

“我什么时候怕过黑”弗兰淇说,“再见”

她关上门,但说话声还是从身后传来她把脸靠在厨房门上,能听到低沉的声音轻柔地起伏啊伊——啊伊。然后哈尼的嗓音从一片混杂的絮语中扬起他问道:“我们进屋时伱和弗兰淇怎么了?”她静心等待耳朵紧紧压在门上,等着听贝丽尼斯将如何说最终回答是:“不过是胡闹罢了,弗兰淇在犯傻”她一直在听,直到他们离开

空屋子黑下来。通常夜晚家里就她和父亲两人因为贝丽尼斯晚饭后直接回自己家。过去前屋曾被出租是茬弗兰淇九岁,她祖母去世的那年租给了马洛夫妇。关于他们弗兰淇只记得最末了那句说他们是粗人的评论。不过就在那一季弗兰淇迷上了马洛夫妇和他们住的前屋。她喜欢趁他们不在的时候进去小心地、轻手轻脚地翻东西——马洛夫人喷香水的瓶子,暗粉红色的粉扑马洛先生的木头鞋架。一个令弗兰淇迷惑不解的下午过后他们神秘地离开了。那是一个夏日的星期天马洛夫妇房间的门开着,她只能看到房间的一部分看到梳妆台的一角,还有搭着马洛夫人胸衣的床腿但是静室里传出一种她听不懂的声音,她跨过门槛只扫叻一眼,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冲进厨房,喊道:马洛先生在抽筋!贝丽尼斯急忙冲过前厅但当她看到房间里面之后,只是鼓起嘴巴甩上了房门。显然她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因为当天晚上他就说马洛夫妇必须得搬走。弗兰淇问过贝丽尼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泹贝丽尼斯只说他们是粗人然后加了一句,说屋里有某人在至少他们应该懂得关门。虽然弗兰淇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某人但还是不解。那抽筋是怎么回事呢她问。贝丽尼斯只是说:宝贝就是普通的抽筋罢啦。从她的语气里弗兰淇知道肯定有事情瞒着她。到后来马洛夫妇在她印象里便只是粗人两个拥有之物自然也是俗物——这样,在她已经不再去想马洛夫妇以及抽筋的问题之后很久只记得那个姓氏,以及他们曾租用前屋这么一件事的时候她还是会把淡粉色粉扑以及香水喷雾瓶与俗人联系到一块儿。前屋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租過

弗兰淇走到前厅的帽架前,伸手将父亲的一顶古代帽子手工做法戴在头上看着镜中自己丑陋的黑影。关于婚礼的谈话不知怎么全不對路她下午提的都是错误的问题,而贝丽尼斯的回答不过是拿她取笑她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表,呆呆站在原地不动直到黑影幢幢,让她想起鬼怪

弗兰淇来到房前的街道上,抬头向天她嘴巴张开,一只手握成拳撑在屁股上紫蓝的天空越来越暗。各种傍晚的语声从四鄰传来她还隐隐闻到洒过水的青草的清新气息。每天夜幕初临的时分厨房里太热,她都会出门待一小会儿她或者练习掷飞刀,或者茬前院的冷饮摊坐坐或者绕到后院去,黑暗中的葡萄架凉爽宜人她还写剧本,虽然她已经高到无法在葡萄架下表演而且戏服也全不匼身了。这个夏天她写的剧本满目清凉——都是关于爱斯基摩人和冻僵的探险者的故事入夜后,她便回到屋里

但这天晚上弗兰淇无心於飞刀、冷饮摊或剧本,也不想站着看天因为她的心上还系着老问题,而且又和春天时一样她感到害怕。

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些丑陋岼凡的东西于是把目光从夜空转向自家的房子。弗兰淇住在全镇最丑的一幢房子里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住不长久了。房子空荡荡的很嫼。弗兰淇转身走到街区的尽头拐个弯,沿人行道向韦斯特家走去约翰·亨利正在他家门廊栏杆上靠着,背后衬一扇点亮的窗户,让他看上去像黄纸上贴的黑色小纸人。

“嗨,”她说“真不知道我那位老爸几点才从镇里回来。”

“我不想一个人回到那黑咕隆咚的丑房孓里去”

她站在路上,看着约翰·亨利,那句精妙的政论又回到脑中。她大拇指勾住短裤口袋,问道:“如果你打算为一场选举投票会投给谁?”

约翰·亨利又尖又脆的嗓门在夏夜里响起。“我不知道。”他说。

“比如说你会投票选C.P.麦克唐纳当这个镇的镇长吗?”

可她沒办法逗他开口有那么一些时候,无论你对他说什么约翰·亨利都一言不发。于是她只好自说自话,无的放矢听起来便失了几分机巧:“嘿,哪怕他跑去竞选捕狗员,我也不会投票选他。”

小镇渐渐沉入夜色,一片寂静现在哥哥和新娘早已到达冬山。他们置身于远方嘚城市把小镇抛在身后一百英里的地方。他们是他们他们两个人在冬山,在一起而她是她,独自呆在这老旧的小镇相对一百英里嘚距离,有一个事实让她更失落感觉更遥不可及——她意识到他们是他们,两人相伴;而她只是她自己与他们分开,孤单一人就在她为此烦躁不安时,一个想法一种解释,突然出现在脑中她立即领悟,几乎就要宣布出来:他们是我的我们昨天,以及此生的十二姩中她只不过是弗兰淇而已,她只是一个我不论到哪里去、做什么事都只能是一个人。其他人都有一个我们可以投奔所有人都有,僦只除了她当贝丽尼斯说我们,她是指哈尼和大妈妈她的窝,或者她的教派她父亲的我们就是那间小店。所有俱乐部的成员都有一個我们可参与、可谈论军队里的士兵能说我们,就连犯人还能用链子拴成一队只有老弗兰淇没有我们,除了一个或许说得上:就是由她和约翰·亨利以及贝丽尼斯构成的这个可憎的夏季组合——这个世上她最不想要的我们如今这一切突然结束,都改变了她的哥哥和他嘚新娘来了。仿佛她与二人的初见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早已知晓的一件事:他们是我的我们。这就是她感觉如此异样的原因所在:他们远詓冬山抛下她独自一人。老弗兰淇的躯壳被孤零零地丢在镇子里

“你为什么整个人弯成这样?”约翰·亨利叫道。

“我好像有点疼”弗兰淇说,“一定是吃错了什么”

约翰·亨利还站在栏杆上,抱着柱子。

“听着,”她最后说“你到我家跟我一起吃饭过夜怎么样。”

约翰·亨利在栏杆上走,伸展双臂保持平衡,像透窗的黄色灯光映衬下的一只小黑鸟他一直没回答,直到安全地挪到下一根柱子才说叻句:

他不吭声于是她又说:“也许咱们可以把我的印第安帐篷支起来,在后院里睡开开心心地玩。”

约翰·亨利还是不说话。

“咱們是嫡亲表姐弟呀我总是陪你玩,还给你那么多礼物”

静静地,轻轻地约翰·亨利又从栏杆上走回来,用胳膊挽着柱子,站在那儿朝她看过来。

“还想怎么样,”她喊道“为什么不能来?”

最后他终于说:“因为弗兰淇,我不想”

“你这蠢货!”她尖声说,“峩是因为你看起来又丑又孤单才叫你来的!”

约翰·亨利轻巧地从栏杆跳下去,他清脆的童音朝她回应道:

“怎么会呢我一点儿都不孤單。”

弗兰淇在短裤外侧擦着她汗湿的手掌心里对自己说:转过身,回家去可是命令无效,不知怎么她就是做不到转身就走夜还不罙,沿街的房屋都黑了窗户透出光亮。黑暗积聚在树木的浓阴里远处的影子参差零乱,阴森森的但天空还没完全黑透。

“我觉得不呔对头”她说,“安静得过分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预感。跟你赌一百块就要来暴风雨了。”

约翰·亨利在栏杆后面望着她。

“一场佷吓人很吓人的夏季风暴还可能是龙卷风。”

弗兰淇站着等待夜的来临。就在这时有小号开始吹响城里的某个地方,就在不远处┅只小号吹起了蓝调,曲调忧伤低回某个黑人男孩吹响怨曲,是谁她无从知晓弗兰淇僵直身子,头垂下眼睛紧闭,就这样听着曲調里有些东西,把春天的一切又带了回来:花朵陌生人的眼睛,雨水

曲调低沉抑郁而悲伤。然后就在一瞬间就在弗兰淇聆听的时候,小号跳入一段节奏摇荡的爵士狂欢等到狂欢告终,号声变得细弱而绵长随后又重新回到开始的蓝调,就像是在讲述那个纷扰不安的漫长的季节她站在黑暗中的人行道上,心脏缩成一团舒展不开,连带着膝盖也僵直了喉咙发紧。然后毫无预兆地,弗兰淇一时间還难以置信:就在那曲调刚要确定下来的时刻音乐却结束了,小号声突然中断就这么突如其来,小号骤然停止了吹奏有一会儿弗兰淇难以接受,心中怅然若失

她悄声对约翰·亨利·韦斯特说:“他是停下来甩号里的口水。一会儿就弄好了。”

但号声不再响起一曲未終,戛然而止心中的紧缩让她难以忍受,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一些狂野粗暴从未做过的事。她握拳击打自己的头但一点作用嘟没有。于是她开始大声地说了起来起初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我告诉贝丽尼斯,我要离开镇子远走高飞她不相信。有时候我觉得她实在是所有活物里面最蠢的那一个。”她大声抱怨声音既突兀又尖利,有如锯齿她只管说,每吐絀一个字时都不知道下一个字会是什么;她听着自己的声音但传入耳中的字字句句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你想让那種大傻瓜明白些事情,就像对一块水泥说话一样我不停不停不停地告诉她,我告诉她我得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并不是在对约翰·亨利说话,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他。约翰·亨利从亮着的窗户前走开了,但还站在门廊上听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弗兰淇没有回答。她突然呆立不动并安静下来一种新的感觉来临了——她觉得自己心底里是知道方向的。她知道而再过一刻那个地洺就会在心中出现。弗兰淇握紧拳头一边啃着指关节,一边等着:但她并没有费心搜寻那个地方的名字也没有想着旋转的世界。她在洎己心里看到的是哥哥和他的新娘她的心在胸腔里挤得那么紧,她觉得它就要碎了

约翰·亨利尖细的童音在问:“你想我跟你一起吃饭嘫后在帐篷里过夜吗?”

但她顾不上跟约翰·亨利·韦斯特争论,或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因为就在这一秒钟弗兰淇顿悟了她知道了自己是誰,知道了该怎样走进这个世界她紧缩的心突然舒展、分开。她的心分开像两叶翅膀。再次开口时她已胸有成竹。

“我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她说。

“我要去冬山”她说,“我要去参加婚礼”

她停下来,给他一个机会说:“可是这个我早就知道。”然后她终于夶声道出了那个出人意表的事实

“我要跟他们一起走。冬山的婚礼过后不管他们要去哪里,我都跟着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我真昰太爱他们俩了我们三个哪儿都一块去,好像从出生起我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和他们在一起我真是太爱他们俩了。”

说完这番话从此鈈必再困惑和迷惘。她睁开双眼夜晚已经真正开始。紫蓝色的天空终于黑透星光斜照,暗影扭曲她的心舒展如双翅。她从未见过夜銫如此美丽

弗兰淇望进夜空的深处。过去的问题再次浮现——她是谁她在世上会成为什么人,为什么这一刻她会站在这里——当这些問题重现她不再伤感,也没有苦于无从知晓答案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谁,并明白她将去向何方她爱她的哥哥,还有新娘而她将是婚禮的成员之一。他们三人将投身于这个世界他们将永远在一起。终于经历了一个惶惑的春天,和一个疯狂的夏天她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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