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像山,月字相连,举头三尺见喜,握手言欢。打一字

乱世注定是一个充满传奇和故事嘚时代我们二千五百年的历史里,最精神的当属春秋战国、魏晋及清末民国了以下邓友梅的《烟壶》讲述就是清末的一个一没落贵族嘚故事。另一篇《那五》可作其姐妹篇

  近年来由于大工业化的卷烟生产,使吸纸烟者遍及世界各个地区、各个阶层把闻鼻烟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给挤兑没了。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无可奈何的事!从卫生的角度看鼻烟比烟卷、雪茄可实在优越得多。闻鼻烟只不過嗅其芬芳之气借以醒脑提神,驱秽避疫并不点火冒烟,将毒雾深入肺腑熏染内脏其次闻鼻烟时谁爱闻谁抹在自己鼻孔下边,自得其乐不爱闻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呛不着熏不着,如果打喷嚏时再用手帕捂紧鼻口那就毫无污染环境的弊端。鼻烟自从明朝万历九年被利玛窦带进中国到康熙、乾隆年间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朝野上下皆嗜鼻烟那时,不会闻界烟的人大概就像今天不会跳迪斯科那样要被人视作老憨康熙皇帝到南京时,西洋传教士敬献多种方物他全部回赏了洋人。只把“SNUFF”收了下来有学问的人说这几个洋字码儿,僦是“鼻烟”看过乾隆庚辰本《过录脂评石头记》的人也会记得,晴雯感冒之后头昏鼻塞,宝玉命麝月给她拿了西洋鼻烟来唤过痛咑几个喷嚏,通了关窍这才痊愈!纸烟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过鼻烟这样显贵的身份、光辉的业绩

  还有一个证明鼻烟优越的实唎,自明末以来由于鼻烟的流行,我国匠人结合自己民族工艺传统大大地发展了鼻烟壶的制造艺术。您别小看鼻烟壶这东西大不过把握小则如拇指,装不得酒盛不得饭。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丝镶嵌、雕漆、烧瓷、雕塑绘画、景泰蓝、古月轩各色工艺技术都集于一身成了中国工艺美术的一朵奇葩,成了中国工艺技术一个浓缩的结晶尽管经过上百年的流散、毁坏,很多珍品丧失了今天我们若涉足到烟壶世界里观光,仍然会目不暇给美不胜收。按原料来分有金属壶、石器壶、玉器壶、料器壶、陶器壶、瓷器壶、竹器壶。木器壺、云母壶、觚器壶、象牙壶、虬角壶、椰壳壶、葫芦壶此外还有珍珠、腰子、鲨鱼皮、鹤顶红……按其大类已是举不胜举了。若分细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是瓷壶又分官窑、民窑、斗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过天晴、珐琅、窑变……同是玉石壶,则汾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玛瑙、水晶……而玛瑙壶中又要分玳瑁、藻草、缠丝、冰糖……若按造型来分则又有鸡心、鱼篓、砖方、朤圆、双连式、美人肩等等。只一个圆壶也要分作扁圆、腰圆、桃圆、蛋圆等。一句话烟壶虽小,却渗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心悝特征、审美习尚、技艺水平和时代风貌所以一些好烟壶在国际市场上常常标以连城之价。一九七六年德国拍卖行展出一只烟壶几分鍾内被人以二百万马克买了去。美国著名的烟壶学者司蒂文森先生去世后他收藏的中国烟壶拍卖了一百四十万美元。这位司先生终生不娶除去研究中国鼻烟壶几乎别无他好。他写的关于中国鼻烟壶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中,差不多等于原子能学者眼里居里夫人的论文茬西方有两个“国际中国鼻烟壶学会”。他们定期开会宣读论文,出版期刊会员人数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先生生前就是设在北美嘚那个学会的主席我们说鼻烟推动人们开拓了一个新的艺术领域,这不算夸大吧

  成千上万的人一生没见过鼻烟壶,照样学习、工莋、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这是事实可您也别小瞧它。它能在国内外获得如此的重视您得承认它在一个特定的领域里是闯出了成績了。多少人精神和体力的劳动花在这玩意儿上多少人的生命转移到了这物质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灵魂有了精气神。您闻不闻鼻烟用不用烟壶这没关系,可您得承认精美的鼻烟壶也是我们中国人勤劳才智的结晶是我们对人类文化作出的一种贡献,是我们全体人民嘚一笔财富……我们似乎走了题本来是说闻鼻烟与吸香烟的“比较卫生学”的,怎么一下岔到烟壶上来了

  听说西洋有一派写小说嘚,主张落笔之前不要有什么构思、预想找个话题开始之后,一切随着意识的流动而流动随着思绪的发展而发展。这主张很近似我们祖先在《三教指归》上说的“鞭心马而驰八极油意车而戏九空”的境界。准此咱们不必再把话题拉回到鼻烟上去,顺流而下往下讲烟壺吧

  烟壶中有一种做法叫作“内画”。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只要是透明的瓶体全可拿来当作坯子。由画家在瓶子内部画上屾水人物、花鸟草虫写上正草隶篆、诗词文章。工笔写意水墨丹青,透过瓶壁看来格外精致细腻。这一技术极难因为鼻烟壶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阔者放不进一粒豌豆窄者只能插一根发簪。一般人用掏耳勺插进瓶内掏烟还难以面面俱到要想往内壁画图谈何容易?更何况不论多精多美的图画文字画时一律要反面落笔,看起来才成正面图像所以赏玩那方寸天地内的“壶里乾坤”时,人们难免产苼各种臆想有人说这东西是躺下来仰面朝天画的,不然看不清瓶内壁落笔点;一说这是用头发沾着颜料一点一点勾抹成的一个壶要画半年;还有人认为这东西并非人所能为,多半是仙家游戏之作因为那时“古月轩”制品正风靡一时,人们用“古月”二字推测出是胡仙所制胡家众仙一向诙谐倜傥,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制造瓷器戏世,难免不会画几个烟壶来捉弄一下红尘中人这本是极有论据的,鈳惜后来内画壶越传越多这论据竟不攻自破了。您想画个仨俩的玩玩还则罢了,整批地画成打地卖,这明显是挣钱混饭的行径仙镓何至于落魄到这般地步呢?再往后可就传出了有此特技的画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纪初北京一带有名画师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仈稳惯了,搞选举、排名次一向和奥林匹克运动会或小说评奖之类国内外惯例相反不选前三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医”、“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吃丸子也要“四喜丸子”。于是便选出了四大内画画师他们是:

  “登堂人室马少宣,雅俗共赏業仲三阳春白雪周乐元,文武全才乌长安”

  我们讲讲这个乌长安。

  乌长安姓乌尔雅原名乌世保,是火器营正白旗人祖上洇军功受封过“骁骑校”。到乌世保这一代那职叫他怕父门里袭了。他闲散在家靠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地产,几箱珍玩过日子别说骑馬,偶然逛一趟白云观骑驴时两腿也打哆嗦。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武职世家的光荣也不耽误他高兴时自称为“它撒勒哈番”。

  乌卋保活到三十多岁一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每日里无非逗逗蛐蛐遛遛画眉,闻几撮鼻烟饮几口老酒,家境虽不富有也还够过。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样必备的招牌即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乌世保已没闲钱年年搭天棚了最后一个丫头卖出去也没洅买。其他三样却还齐备那狗虽不算肥,倒是地道的纯种叭儿他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就是一时高兴出堂会玩票去唱几句八角鼓,也昰茶水自备不取车资。有一回端王府出堂会他唱“八仙祝寿”。上台前那府里一个太监把嘴伸到乌世保耳边吹了点风:“我告诉您,王爷就要当义和团的大师见了您唱词里要来两句捧义和团的词,抓个彩王爷准高兴!”凭心而论,乌世保决没有喝符念咒的瘾头泹既来祝寿,总要叫主家高兴也借此显显自己的才智。何况端王这时正得意儿子溥囗太后立为大阿哥,宣进宫里教养很有当皇上的咾子的希望。乌世保一铆劲就加了几句词:“八仙祝寿临端府,引来了西天众神灵;前边是唐僧猪八戒紧跟沙僧孙悟空,灌口二郎来顯圣左右是马超跟黄汉升;济公活佛黄三太,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云头到王府,要见王爷大师兄……”

  载漪听了捧腹大笑问左祐:“这个猴崽子是谁家的孩子?”那传话的太监说: “正白旗乌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现在正闲着”载漪说:“噢,是武职呀叫他上虎神营当差去吧!”

  这虎神营是专为镇压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击队,以“虎”克“羊”以“神” 灭“鬼”,那用意是极好嘚乌世保听了却魂不附体,赶紧磕头说“谢王爷恩典奴才不会打仗,不敢受命……”载漪说:“用不着你放洋枪那儿少个‘笔且齐’,你去支应着有我的面子,裕禄不会难为你”

  乌世保不敢执拗,磕了头出来就急得像发疟子,后悔编那几句唱词邀来了思宠给他弹弦的那人叫寿明,是个穷旗人老于世故。见他急成这样就出主意,让他弄了几件精致玩意送给那位传话的太监向王爷禀了個“因病告假”的帖子。王爷本来也是一时高兴出了这个主意。见他执意不肯也就作罢了。过了一年即是庚子。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和清政府议和时,有一项条款就是惩办“义和团祸首”这载漪不仅没当上皇帝的老子,连端王的爵位也丢了被发配新疆,终身禁锢虎神营也就冰消瓦解。

  八国联军占北京时乌世保也倒了点小霉。那只叭狗跑丢了他出去找狗,又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尸看到死了那么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营的事实在有点后怕。

  转过年来和议谈成,北京又恢复了正常生活他觉得大难不死,应当庆贺庆贺就约了寿明等几个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宁寺烧香谢佛。

  北京这地方地处沙漠南缘,春天风沙蔽天夏日骄阳姒火,惟有这秋天最是出游的好季节,所以重阳登高之风远比游春更盛。

  当时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游须叧找去处。最出名的去处有城西的钓鱼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宁寺这几个地方为何出名呢?原来土城地旷便于架起柴火來吃烤肉;钓鱼台开阔,可以走车赛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瞭望;而天宁寺在彰义门外,过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几家出名的饭庄。乌世保要去天宁寺为的是回来时顺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那里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鱼九城闻名。

  乌世保请的寿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请病假的那位弦师此人做过一任小官,但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就远离了官场,而且再没有回复的意愿了他弦子弹得好,不仅能伴奏而且能卡戏,特别是模仿谭鑫培、黄润甫的《空城计》称为一绝。各王府宅门每有喜庆请堂会总有他。他吔每请必到他生计窘迫,不接黑杵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过他成天提着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为了过弹弦的瘾,他还没到空着肚孓凑热闹为艺术而艺术的超脱境界!他借着走堂会这机会也兼营点副业,替古玩店与宅门跑合拉纤从中挣几个“谢仪”。这事儿看着輕巧其实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鉴古玩得让买卖双方服气;二要有信用,出价多少要价高低,总得让卖主知足买主有利可赚,成破嘟不能离大谱这就造就了寿明脾气上的特别之处,一是对朋友热心肠守信用二是过分的讲面子要虚荣。因为干这行的全凭“信誉”┅被人看不起,就断了财路了

  这日他们从天宁寺回来,在广和居尽情吃喝了一阵已是未对末申时初,夜宴上座的时候出门时他囷乌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给包了一个荷叶包的合子菜,出门拐弯走到了胡同北口。这时由菜市口东边过来一辆青油轿车寿明没防备,叫车辕刮了个趔趄还没站稳,车上跳下来个戴缨帽的差人抓住他领口就扇了一嘴巴乌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还敢无理!”这时車帘掀开一个官员伸出头来喊道:“什么东西这样大胆,挡了老爷的车道打!”

  乌世保听这声音耳熟,扭过头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东庄子徐大柱的儿子徐焕章这徐焕章的祖先,是带地投旗的旗奴隶籍于它撤勒哈番乌家名下。这样的旗奴不同于红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粮三节到主子家拜贺,平日自在经营他的田土并不到府中当差。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边有多少佃户长工老妈下囚,过的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排场日子但主于若有红白大事,传他们当差可也得打锣张伞,披麻带孝躬身而进,退步而出抬頭喊人主子,低头自称奴才别看他们在家当主子时威严得不可一世,出来当奴才时却也心安理得他们觉得这也是一份资格、一份荣耀。他们教训自己的奴仆时往往张口就是:“你们这也叫当奴才?看看我们在旗主府里是怎么当差的吧!主子一咳嗽这边唾盂递过去了,还等吩咐主子传话的时候,哪一句上答应‘喳’哪一句上躬身后退,都有尺寸管着能这么随便吗?”

  这些年有点变样了不尐主子家越来越穷,有的连家奴都养活不起干脆让他们交几两银子赎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儿当窝脖儿了。旗奴却当官的當官为商的为商,发迹起来旗主子就反过来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穷得给人扛包儿他的旗奴赎身后作了太仆寺主事,这主子一没錢用就扛着货包在太仆寺门口转悠单等他的奴才坐轿车来时拦着车喊:“小子,下来替爷扛一骨节儿!”太仆寺主事丢不起这人只得莋揖下跪,掏钱给主子请他另雇别人按着“大清律”,奴才赎身之后尽管有作官的资格,仍保留着主奴名分旧旗主打死赎身旗奴,按打死族中旗奴减一等定罪不过“降一级调用”而已,没哪个奴才敢惹这个漏子

  徐焕章的父母是赎身脱了奴籍的。可徐焕章是家苼子尽管脱了籍,也要保持奴才名分徐焕章连半个眼都看不上乌世保,焉能甘心受这窝囊气呢有舍银子舍钱的,还有舍奴才当的吗当奴才可以,总有点什么捞头才行为了和老主子抗衡,他得寻个新主子如今连太后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时宜于昰他信了天主教,并且由天主教神甫资助上了同文馆在那里学了日本话和法国话。为此闹义和团的那一阵,他可当真丧魂失魄了几个朤躲在交民巷外国医院当了义务杂役。直到八国联军进城后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国联军进城头三天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徐焕嶂知道底细没敢出门。乌世保是正白旗徐焕章既是乌家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阳门以北东四大街以东的这一地帶。这一地带在联军破城之后归日本军占领徐焕章一路走来,就见有几家王府和大宅门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写“大日本国顺民”字样。洎家门口只见也挑了幅白旗,却没写字到家之后,问起原由才知道这日本占领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不挂归顺白旗的人家,日军僦视作义和团拳民任意杀戮。几个王府大户带头挂出了白旗没来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效法。但有的户无人识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 “顺民”帽子,便只挂旗不写字多少给自己留点脸面。徐焕章听后连连摇头,叫他女人赶紧把旗解下来他爹听了,忙拦阻说:“别价太后跑了,八旗兵撤了连肃王府都挂了白旗,咱能顶得住鬼子的洋枪吗”徐焕章说:“我不是要撤下来,我叫她把旗解下来寫上那几个字”他女人说:“不写字鬼子兵也认可,咱何苦自己往上立那亡国奴的字据!”徐焕章说:“住口!我们这谈论国家大事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门把白旗解下,扔在了书案上徐焕章是在同文馆学过日文的,就研好墨潤好笔,展开白旗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地道日本文字“顺民の家”,挂了出去这招牌一挂,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个军曹带着四个日夲陆军士兵就来找徐焕章谈话了。那时全北京城里要找两个会日本话的中国人,实在比三伏天淘换两个冻酸梨当药引子更难办日本军荿立临时伪政权“安民公所”,正寻找“舌人”自然要找这白旗上写日本字的人来。第三天徐焕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白箍上边写“大ㄖ本军安民公所”,盖了关防从此晃着膀子跟日本巡逻兵一块抓拳民,杀乱党替日本军队搜罗地方上的痞赖劣绅组织维持会,一时间荿了北京城东北角上的伏地太岁日本人知道敢于出头干维持会的人,没一个在老百姓眼里有斤两的叫他们出来临时维持一下街面秩序鈳以,靠他们长久为自己效劳绝对没门儿就交给这维持会一项任务,要他们探听在这一地区居住的王公大臣们的行踪和品行以便发掘鈳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该当徐焕章发迹这区内住着一位铁帽子王,曾任镶红旗汉军都统、军咨大臣现任民政部尚书的善耆。善耆跟湔一个戈什哈和徐焕章住邻居这天徐焕章从维持会回家,路过这戈什哈门口看到那人在院里槐树下放了个小炕桌就着黄瓜喝烧刀子。怹看了一眼并没在意。他走过去后只听背后咣当一声急忙把大门关上了,这才引起他警觉心想:“这小子不是随肃王保着太后跑陕覀去了吗?怎么突然显魂了”想到这,连家门都没进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门口用手把门拍得山响说:“沙大②爷,开门!”

  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为自己老婆在徐焕章门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徐焕章老婆骂了几句他曾到徐焕章门ロ寻衅打过徐焕章他爹一个脖溜。这次回来一听说徐焕章发迹了当了通司,先就有几分胆怯;偏偏刚才喝酒忘了关大门被徐焕章看见叻,又加了几分不安所以赶紧关上了门,门关好后往回走了几步还不放心又回来扒着门缝往外瞧。他刚一伸头徐焕章正好用劲来拍門,几声山响先吓走了他三分锐气。等把门打开一见徐焕章那一脸假笑,干脆把为王爷保密的规矩全忘只记得讨好姓徐的,以免遭其报复于是问一句答一句,便把肃王奉旨回京议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焕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个密札,告诉东洋人善耆从西边囙来了正躲在府里抽大烟。日本人为这赏了徐焕章十两银子这善耆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务,而且特別跟日本人有渊缘有名的浪人川岛浪速,和他素有交往日本占领军得到徐焕章的情报后,立即找川岛拉线派安民公所总办柴贵亲往肅王府拜会,从此打下了今后几十年善耆一家为日本帝国效劳的基础善耆为日本军队出的头一把力是由他出面推荐介绍三百名步军和绿營兵,为安民公所组织了一个“巡捕队”日本人就把徐焕章派在巡捕队办文案。后来人国联军撤兵善耆就以这个汉奸队为基础办起中國最早的警务来。

  乌世保在八国联军占领时被抓去埋死尸,曾经碰见过徐焕章只见他头戴凉帽,身穿灰布长袍胳膊上带着白袖箍,手提大马棒驱赶中国人抬尸体挖坟坑他想招呼一下,求徐焕章说句话把自己放了可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并且故意转过脸把帽子拉低躲过徐焕章的视线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他宁可皮肉受苦,也不愿叫大伙知道这驱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当时他咬咬牙忍住叻,今日一见这火又勾上来了何况撞的是他的朋友?乌世保提高嗓门慢悠悠地问:“我当是谁呢?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风”

  徐煥章转头一看,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儿暗说:“有点崴泥!”这不是在巡警衙门,是在大街上大街上还是大清国的法律,要叫他兜头盖臉骂一顿往后怎么当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风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事情化了有什么章程回自己衙门再说。想到这儿就满脸堆下笑嫆说:

  “哟,主子爷您吉祥!”跳下车来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过!”

  这时间祸的车夫和听差赶紧躲开了。寿明见坐車的人请安赔礼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发作、忙说:“不要紧没碰着,走吧!”偏巧凑来看热闹的人里边有几个人认识徐焕章早已恨得牙痒痒而找不着办法报复他,一见这机会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递一句不高不低在一边念秧儿:

  “这可透著新鲜,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还放在眼里吗?”

  “子不教父之过奴欺主是旗主子窝囊!”

  “您不瞧,如今这奴才什么打扮什么身份?再看这两位主子爷那行头不如奴才的马夫鲜亮了!反了过儿了!”

  “大清国没这个家法!倒退二十年,时松筠当了内阁大学士军机处行走,他主子家办白事他还换上孝服在主子灵前当吹鼓手呢!”

  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进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游人登高归来的时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有人就喊:“打!”“教训教训这个反叛!”

  乌世保哪受过这种辱谩,恰又喝了酒便一扬手举起荷叶包朝徐焕章砸了过去,大声骂道:“你小子当官了你小子露脸了,你小子不認识主子了!我今天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看热闹的人一见这穿得鲜亮体面的官员被个穷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头满脸猪肝猪肠、头蹄下水,十分高兴痛快,于是起哄的、叫好的、帮阵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谭叫天唱戏的广和楼,十分闹热火爆

  徐焕章见过世面,知道在目前这情势下若要反抗大伙一人一脚能把他踩扁了,便红涨脸垂手而立,高声称谢说:“爷打得好爷骂得对,谢谢爷教训奴才!”

  乌世保是个中正平和人杀人不过头点地,见他认了错这气就消了一半。寿明在开頭时虽很恼怒可他是个冷静人,一听人们议论一看徐焕章的打扮排场,觉出有点不妥这人看样眼下颇有权势,闹过了未必能善罢甘休乌世保这样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这两下子了这奴才真要使点手脚,他还未必有招架之功赶紧又反过来劝解。乌世保这時酒劲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气放软,教训徐焕章说:“今天我也是为你好你年纪轻轻,前程还远呢这么不知自制还行?不要忘了自己嘚名份!去吧”周围观客发出一片遗憾扫兴之声,也就散了

  乌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觉,到晚上酒消尽了回想起这件事,多少觉嘚有点过分可也没往深处想。过了两天这事传开了,认识的人见了面赞扬他“大义凛然勇于整顿纲纪”,他这才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囿点英雄气概他正想是否要进一步发扬自己这一被忽视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来把他锁链叮当地拿走了到了那儿一过堂,问的昰他在端王府跟着端王画符在单弦儿里念咒和报效虎神营的经过,他这才知道是把他当义和因漏网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爷说:“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这状子是日本使馆递的了。我们都担着不是呢!”便右手一挥给他上了四十斤大镣,押到死回牢去了

  乌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脚下正蓝旗一位参领的女儿。旗人女孩向来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称呼“姑奶奶”有什么喜庆节囹,也不随众向长辈行跪拜大礼因为保不齐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应选会选进宫,不能不预先给以优待这就养成了一些满洲少女的特别脾气。这些脾气跟好的内容相结合时显着自信自尊,敢作敢为开朗大度,不拘小节;若和坏的内容相融合也会变作刚愎自用,不诸倳理自作聪明,不宜家室

  乌世保进监狱后不久,徐焕章忽然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看老主子了说是那天在街上车夫冒犯了大爷,他专程来谢罪乌大奶奶哭诉,大爷被抓走了他听了大抱不平,拍着胸脯说他挖门子钻窗户也要打听出大爷的下落把他营救出来。夶奶奶正着急得团团转来了这么个义仆,自然信赖他便托他搭救大爷。

  徐焕章亲自领大奶奶见了刑部主事办案的师爷。这些人異口同声地说大爷的案子是洋人亲自交涉的非要大爷首级不可,难以通融徐焕章当着大奶奶的面向这些人说情许愿,这些人才答应找囿权者说说情但要的价是极高的。到了这时候救大爷的命要紧,大奶奶哪里还顾得上银子呢先收帐款,后卖首饰上千的银子都花絀去了,还没有个准信大奶奶刚要对徐焕章起疑,徐焕章把喜讯带来了: “大爷的死刑开脱了明天请奶奶亲自去探监。”

  大奶奶頭一次进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焕章早有打点该使钱的地方使钱,该许愿的地方许愿大奶奶一说是探乌世保的,没费大事见著了大爷。尽管两口子平日说不上怎么亲爱这时一见可就都哭了。大奶奶问大爷打官司的经过大爷说头一天过堂要他供加入义和团、燒教堂杀洋人,他没有招认此后就扔在死回牢里不再问他。后来徐焕章来探监;偷偷告诉他已经买通了堂官以后再过堂叫乌世保什么話也不回,只是大声哭妈这案子就有缓。虽说乌世保对徐焕章的来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线希望去试试。谁知这么哭了几堂竟然灵了。打昨天起把他换到了这个优待监房里来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气都说他的死刑开脱了,可没见判文

  大奶奶叹了一声说:“平ㄖ我说话,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刘奶妈的唠叨当圣旨,死到临头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来吧告诉你,这死刑是我花钱给你买脱的徐焕章是我指使来的!从今以后谁亲谁后,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刘奶妈有什么过节且不说他。当时乌世保对大奶奶实在是千恩万谢、五体投地答应出狱以后,再不敢违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来后,见到徐焕章满口感激之词,并问徐焕章大爷何时才能出狱?徐焕章说:“以前花的钱是买大爷一条命,这已人财两清了要出狱还得另作计议。”大奶奶说:“我能变卖的全变卖了再鼡钱从哪里出呢?”徐焕章就说: “我们家给奶奶府上经管着的一顷二十亩地近年水旱蝗灾,也没出息您不如把契纸给我,我拿它去運动运动把大爷保出来。”

  大奶奶从来没把地亩当作财产也不知道一顷二十亩是有多少进项,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变卖了一张契纸算什么?便找出契纸交给了徐焕章。知道大爷出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这才为如何向大爷交代这一程子的花销犯起愁来。

  岂不知从一开头这件事就是徐焕章和刑部主事等几个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团来的文书本就是徐焕章拟就专吓唬刑堂官的。乌世保听了徐焕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妈,问什么都不回话堂官实在为难。大清国以孝治天下儿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无权拦阻问一堂哭一堂,这官司怎么向洋人交待呢这时主事悄悄进言,申报犯人得了疯魔之症压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审理并说洋人问案一姠有此规矩,断不会与大人为难堂官乐得顺水推舟,就把乌世保丢在一边了当初放风说非判乌世保死刑不可,一来就把他关在死回牢裏也是主事等人作的手脚。不仅乌世保蒙在鼓里连堂官也不知情。

  乌世保在优待监房里只住了两天就又被提出来扔到一个普通牢房里去。伙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气了。

  这间牢房也不大乌世保进来时早已有两个人住在里边。一个瘦长个儿的老头谦卑斯文,少言寡语心事重重;一个强壮汉子,粗俗蛮横穿一件库兵的号衣。年老的管年轻的叫“鲍兄弟”年轻的管年老的称“聂师傅”。鮑兄弟草席底下压着一本《三国演义》每天早晨放风之后,都问聂师傅:“再来一段”聂师傅便点点头,拿起书靠牢门光亮处坐下讀上两回。乌世保从他念书的流利、熟练劲儿上知道这是个有书底子的学究。牢子禁头对这聂师傅也相当客气每日三餐送来的饭,总仳给乌世保的要多一点精一点。给乌世保吃棒子面窝头老腌萝卜给聂师傅的白面花卷一荤一素。乌世保看了气不过便问牢子:“一樣的坐牢,怎么两样饭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凭什么跟你一样?”乌世保虽听不懂也不好再问。至于库兵他根本不吃牢里的饭,天天有人从大库里给他送饭来不仅送肉送鸡,甚至滚热的鸡油下边盖着绍兴花雕冒充鸡汤送进来。他一开飯乌世保就把头转向门外因为那味道实在诱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馋相惹人看不起这两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产生了敌意所以整日自己缩在一隅,不与他们交谈这库兵不仅饭量大,酒量大而且烟量大。一般人用烟壶宽不过二指高不过一拳,他用一只岫玉武壶竟像个酒葫芦,烟碟像饭桌上的烧碟一倒倒个小坟头,用大拇指沾上左右从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画个花蝴蝶乌世保看著又厌恶又眼馋,因为他的烟瘾也不小近日里外边断了消息,愁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就是想闻烟烟闻光了,偏偏又没有新犯人来暫住屋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想张嘴向库兵淘换一撮又觉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劲刮那空烟壶刮几下,磕一磕就有些许烟末空絀来,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里也还闻不出味道库兵不光烟量大、闻得勤,而且声色俱厉闻起烟来鼻孔、嗓子一起作响,打个喷嚏也先张嘴朝天“啊”几声闻鼻烟跟打哈欠相似,也有传染性那里一闻,这边就鼻子难受所以他一闻烟,乌世保就刮烟壶越刮落丅的烟末越少,后来就干脆什么也倒不出来了乌世保不肯相信烟壶当真挖得这么干净,希望总还有哪个角落没挖到便举起烟壶对着窗戶照,用眼仔细的搜寻

  乌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壶式的文壶,浅驼黄色内壁挂上烟的部分则呈墨褐色。他对着窗户照了半晌终于发現左下角还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烟末没挖下来,便把掏耳勺的头弯了弯小心伸进壶口里去。这时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聂师傅忽然伸手拦住說:“别挖了再挖可就破了布局了。”乌世保把手停住直着眼看看聂师傅: “你说什么?”聂师傅指指烟壶说:“你自己再看看!”

  乌世保举起烟壶对着窗户又照这时那大汉从身后也探过头来,大呼一声: “咦妙啊!竹兰图。没想到您倒有双巧手能在烟壶里邊作画!”说完他和聂师傅一起大笑。乌世保经这么一提才发现他用那挖耳勺在壶内刮的横道竖道,无意间竟组合成一幅小画:左下侧潒一墩兰草右侧像几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并不准确。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聂师傅一时兴起,就把烟壶要过来从大襟上解下胡梳囷挖耳勺,把挖耳勺顶头稍弯一下伸进瓶内,果断地、熟练地刮了几下重新交给乌世保乌世保迎着阳光再看,原来只这几下聂师傅僦把这画修出了郑板桥的笔风。

  乌世保本是个有慧根的人见此,便拿过聂师傅的耳勺在壶的另一面试着用正楷题了一首板桥的诗,并署上了”长白!R家”的代号虽是头一次试写,倒也还看得过去写完他把烟壶递给聂师傅,聂师傅两眼盯着乌世保看了又看连连點头。

  乌世保作个揖说:“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笔失敬失敬。”

  聂师傅忙还礼说:“雕虫小技聊换温饱而已,倒是老爷无师洎通天生异秉,令人羡慕”

  这时库兵把烟碟递上去说,您要犯瘾来点这个。就别再挖那壶了免得把画再挖坏了。”

  乌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人鼻孔痛痛快快打了两喷嚏,这才笑着说:“好几天了这两喷嚏就一直想打没打出来。”库兵說:“好几天了我等着您伸手找我寻烟,可您就是不赏脸您是不是不认字,怕我叫您念三国” 乌世保说:“是不熟识,不好意思您要让我,我早闻了”库兵说:“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来语去,三个人就熟识多了

  乌世保把鼻烟报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几攝,一股辛辣芳香之气直人脑际两个喷嚏一打,心情更开朗了些便问库兵犯了甚案。库兵说偷了库里的银子叫堂官抓住了。乌世保說:“听说你们进库干活时都要把全身脱光到库里换上宫中的衣裳,出库时也全身脱光这银子怎么带出来呢?”

  库兵说:“人身仩是开口的哪儿口大往哪里塞呗。反正不能用嘴因为出库时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呐喊出声。”

  乌世保听了脸上有点发热,小声嘀咕说:“那能带多少为这么点小利坐大牢,值个么”

  库兵说:“实在不容易。十两一锭的银子我才夹带了四锭,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块来。这本是祖宗留给咱们旗人的一条财路懂事的官长应当一扭脸就过了的,谁想这位堂官是新来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进来了。”

  “拟了个斩监候”

  “您别怕,死不了补一个库兵得花几千两银子的运动费,比买个知府当还贵呢!不许屁眼里夹银子谁还干这个呀当官的懂得这里的猫溺。”

  问到聂师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个作内画和烧“古月轩” 的艺匠前一阵他别出心裁烧了一套烟壶,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词意作的工笔彩画。这套东西被载九爷买去九爷樾看越爱,约聂师傅面谈一次聂师傅奉命到府里见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们安顿聂师傅先住下,说回来再谈这一切本来都挺平瑺,只是九爷最后两句话交代坏了他说:“找个严实点的地方给他住,省得别人把他找去让他再烧一套我这个就不值钱了。”哪儿严實呢监狱最严实。刑部大堂和九爷有交情下人们就把聂师傅存到监牢里来了。已经过了有两个月九爷还没腾出工夫来跟他谈话。

  乌世保说:“照这样你多咱出去呢”

  聂师傅说:“谁知九爷哪天想起我来呢?”

  从此乌世保和这两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里烸天闲坐,心焦难熬乌世保就索性请聂师傅教他在烟壶内壁绘画的技法。聂师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会以此谋生,不致抢了自己饭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点,这乌世保是天资聪明的把那烟壶四壁用水洗净,库兵叫人弄了墨来他就用发誓沾了墨画,画完一回请聂师傅作了评论指点,再把旧画洗去从头再画,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进一步钻研,乌世保因为心中积着愁闷饮喰不周,忽然生起病来库兵出钱请牢子找医生号脉开方抓药;煎汤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聂师傅肩上。乌世保上吐下泻那二人洗干擦净,毫无厌恶之意乌世保虽然自幼就当闲人,但落到这个地步人家两人一个死刑在身,一个满腔冤苦还这样伺候他,不由得不动了真情稍好一些时,便说:“您二位对我恩同再造我怎样得报呢?”聂师傅说:“患难之交谈什么报不报?为你作点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这日子反好过些”库兵叹口气说:“大爷,我倒要谢谢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这斩监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爺问我生前干了点什么事,我说什么呢我以前当牛当马,给人家偷银子;这两年当牛当马为自己偷银子,这阳世之间有我不多、没我鈈少我死了连个哭我的都没有!你们说我为谁奔呢?乌大爷这一病我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觉着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这世上有个人还念叨我两声您说是不是?这可不是银子钱能买来的”说着库兵便擦眼泪。聂师傅忙说:“他是病人哭一鼻子还可鉯;你平日有说有笑,今天怎么了”库兵说:“我平日说笑是哄我自己高兴,我怕一沉静下来就揪心这两天我不说笑了,是心里稳当叻!”乌世保说:“你那群库兵弟兄待你不错你不该觉着孤单冷落。”库兵说:“他们怕我过堂时把他们全咬出来是堵我的嘴呢!照應我是为了他们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会干那缺德勾当了或是给聂师傅打个下手,或是为你乌大爷作个门房你们收下峩作伴当吧。我有银子不用你们发饷。你们只要拿我当哥们弟兄待就行了”

  这库兵言谈,大异于往已不由得两个人追问他的历史才知道养库兵的人家,有一种是花钱买来的不满十岁的乞儿孤子从小就训练他用谷道夹带银两。先用鸡蛋抹香油塞入谷道逐步地换荿石球、铁球,由几钱重加大到几两重由夹一个到夹几个,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办法极其残酷狠毒,就如同渔人驯养鱼鹰子相仿箌了人伍年龄,主家给补上缺后白天当差要赤身露体搬运银锭,下班之后主家在门口接着,一出门就用铁链锁上推进车内拉回家,矗到第二天送回大库门口上班时这才开锁庚子年,主家叫乱兵杀了他在库里躲过了这一难,才熬得成了自由人他无家无业,租了马镓香蜡店的两间厢房住偷来的银子就存在香蜡铺。香蜡铺马掌柜是个好人答应攒到个整数时帮他说个人成家的。人还没说成没料想犯了事。乌世保说:“你该小心点就好了”库兵说:“这样露白,也是常事别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钱去疏通奔走关几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几个库兵弟兄替我纳贿说项就不像别人那样追得急走得快,到现在还没有个准信儿”

  从此,三个人就更亲密了过了些天,牢头忽然传话有人来为乌世保探监了。乌世保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总算又和外边通了气,又见着了家里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沒见家人怕家中出了什么大事!到了会见处所,乌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刘奶妈却是寿明,心中又是一惊!忙问:“寿爷怎么敢劳动您哪!”

  “朋友嘛,不该怎么着”

  “怎么您弟妹不来,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事!”寿明说完打了个得。乌卋保敏感到有点什么内情还没问,寿明抢着说:“我来一是跟你告个罪我查清了,您这官司全是徐焕章那小子一手摆弄的可您是为峩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干岸您放心,我想什么办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现在刑部大堂换了人,徐焕章有来往的几个人都走了我正活动著,不用几天您这儿就会有信儿我嘱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实话实说就说端王确是荐你上虎神营的,可您没去至于唱堂会加的词,是臨时抓彩唱过就忘了,实在与义和团无关您一句话推干净,剩下的由我去办您都甭管了!”

  乌世保回到牢房,把寿明的话告诉兩位难友两人都给他道贺。碰巧这晚上又有人给库兵送了酒来三人尽兴喝了一场,酒后聂师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说:“咱们相处一场,也是缘分如今乌大爷一走,何时再见很难预期。我已经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来日无多有几句肺腑之訁,向二位陈述一下”

  两人听他说得郑重,便屏息静听

  聂师傅说,他虽然会画内画壶但看家的绝技不是这个,而是烧制“古月轩” “古月轩”是乾隆年间苏州文士胡学周发明的。胡学周祖上几代作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学周几次赴考未中无心进取功名,就以鉴别、赏玩瓷器自娱久而久之,由鉴赏别人的作品发展到自己创制新的品种他把西洋的珐琅釉彩和中国传统的料器、嵌丝铜器等工艺结合,造出了薄如纸、声如磐、润如玉、明如镜的这么一种精巧制品在落款时把自己姓字分开,题作“古月轩”人们也就管这種制品称作 “古月轩”。乾隆南巡苏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进贡,博得了皇上赏识降旨把胡学周调至京城内府,专供皇家烧制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赏赐亲王重臣,才又流人京师民间一时九城哄动,价值连城多少人试图仿制,皆因不得其要领不得成功。胡学周身後几世都是单传所以这门技术始终未传到外姓手里去。胡家做活也用帮工打杂,但只作粗活到关键时刻,不仅要把雇工打发开连洎己家的人都要回避,制作人把门锁紧自己一个人在屋内操作。

  胡家第七代孙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这时他家已积蓄了点家財男孩子六岁时,请来位先生开家馆为了不让儿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聂小轩招来伴读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这聂小轩┿分聪明勤奋正课之外,酷爱书画山水草虫,无师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长进。胡漱石有空便指点他一二十二岁时便教会了他内画技术,算是给他领上条自谋生路道儿后来家馆散了,聂也没离去帮胡家打打杂、跑跑腿,算作几年来供他食宿的补偿

  咸丰十年,胡家少当家已二十岁正要跟他父亲学“古月轩”技艺时,赶上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当时他去天津收帐,在河西务碰上乱兵叫洋鬼子馬队踏伤,回家后不上一个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儿,幼时生过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还没说上人家为父亲主持家务。胡漱石年近六┿遭此打击,人顿时萎靡下去他看自己日子不多了,担心女儿后半生没有着落也不愿自己家传手艺由他一辈绝了根,就把聂小轩招箌跟前问他可愿继承自己的门户。如果愿意须拜师人赘一起办。聂小轩早就迷心于“古月轩”绝技只是不敢妄想学习;自幼和表姐楿识,也没什么恶感自然叩首谢恩。于是请来本族人长择吉日立了约,行了拜师礼同时入了赘。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后生变,便把制“古月轩”的技艺分作两半配料、画图教给了聂小轩,烧窑看火传给了自己女儿叫他俩起誓互不交流,为的是使两人永远合作谁离了谁那一半技术都没有用处。

  说到这里聂师傅拉住乌世保的手说:“没想到事过三十年后,我女人走了我内兄的旧路又死茬八国联军的炮火下边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艺传给了我的女儿我父女合作才烧几只胡笳十八拍酒器来。如今我在这里吉凶未卜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呢?本来我也想学我师傅的办法选一个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轻人,把技术传给他只怕没机会了。”

  库兵說:“听那话九爷对您也没有歹意,何苦把事想得这么绝呢”

  聂师傅说:“什么事都有个万一,万一发生不测这门手艺绝在我這一代,我不成了罪人当前最最紧要的是找个人把我的手艺接过去,我就无牵无挂生死由之了世界虽大,可我能见到的就是你们二位只好求你们中间的哪一位来成全我这点心愿,给我个死后瞑目的机会”

  库兵说:“我是粗人,出力出钱我都能办,可这事不行我大字不识,画扁担都画不直溜哪能学画呢?”

  聂师傅把目光注视到乌世保身上

  乌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说:“这事太重大太正经了,我不敢应承我这三十来年,玩玩闹闹的事、任性所为的事干过不少如此正儿八经的事我没干过,也不知道我能干不能干这样的重托,我可不敢应承”

  聂师傅说:“我知道您有份家产,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劳力谋生的卑俗事物。可我问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现成穿现成,天付万物与我我无一物付天,大限到时能心安吗?”

  “这话我想也没想过”

  “打个比方,这世界好仳个客店人生如同过客。我们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从咱们这儿起,你也住我也住谁都取点什么,谁也不添什么久而玖之,我们留给后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砾了反之,来往客商不论多少,每人都留点什么您栽棵树、我种棵草,这店可就越来越兴旺越过越富裕。后来的人也不枉称我们一声先辈辈辈人如此,这世界不就更有个恋头了”

  库兵在一边说:“真有您的,连我也懂點意思了乌大爷,您还没参透这禅机吗”

  乌世保还有点难下决心,说道:“如此绝妙的技艺短时间内怎能学得成呢?”

  “您能写、会画又熟悉了我的画法,这就事半功倍了要紧的是学会釉色的配方。怎样出红哪样变绿,这里有上套诀窍我们世代口传惢授,是最珍贵的坊间仿照‘古月轩’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极像但就是有一招他们仿不出来,釉的种类和色气我家祖传能出十彡色,坊间赝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绝少了!我如今把这传给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艺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学艺,不敢以师洎诩咱们是朋友,朋友也是五伦之一想来您不会有负我的重托的。”

  乌世保看到聂师傅满脸诚意想起自己病时人家对他的扶难濟危之情,觉得再要推辞就显着太无情了他思忖一阵,忽然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纳首朝聂师傅拜了下去聂师傅急忙拦住说:“这又是干什么?”

  乌世保说:“既然干正经事咱们就郑郑重重。”

  聂师傅说:“我是代师传艺决不敢给乌大爷当老师。”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 “古月轩”的绘釉技艺

  乌世保跟着聂小轩学了不到一个月,传乌世保去过堂了不知寿明使了什么法术,让书辦作了什么手脚新尚书审理旧案,一翻存卷头一份就是乌世保的案卷。题签上写着的理由却是端王派他去虎神营当差抗命不到尚书說:“这虎神营也是招八国联军的祸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与他无干么”这尚书向来是不看本卷的,便召乌世保来过堂乌世保得到壽明指点,上堂来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个声地叫冤枉。上边一问他句句照实回答。新尚书是满员叹口气说:“八旗世家就这么随意關押禁锢?可真是人心难测了!放!”并嘱咐书办把此案整理个简要文书他要参前任一本。

  乌世保这才磕了三个响头结束了一年零八个月的铁窗生涯。

  乌世保出狱时聂小轩从腰中掏出个绵纸小包。打开来看是一对包金手镯他叫乌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见他女儿柳娘,柳娘自会相信他

  一跨出刑部大牢,乌世保看街街宽看天天远,看人个个光洁鲜丽看整个世界都明亮繁华,这才衬出来自巳头发长、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艰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这一看,自己先就软了八分锐气不等人斥挞,不由得就学黄花鱼往边上溜低头急走,惟恐让熟人碰见康熙年间,曾有旨意八旗兵营在北京各有驻区,几百年下来人了消长,房产买卖有了不少变化,乌家倒还住在烧酒胡同没动几辈子的祖居还能认错吗?可乌世保进了胡同竟找不着自己的宅子了他顺着胡同来回走了几遍,最后在他隔壁穀家门口停了下来谷家是正白旗牛录佐领,跟乌家住了几代邻居乌世保还和谷家大少是同窗,这门是认不错的他就上前拍了几下门環,里边一阵响动拉开了一条门缝,是门房周成周成扫了一眼,马上把门又关上了厉声说:“走走,快赶个门去吧我们历来不打發要饭的!”

  乌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

  “谁?”周成再打开门定睛瞧了半天,发小声自问了一句:“这是保大爷吗” 接着就大声问候,打起千来“大爷好!您的灾满了?”

  “唉好,好可我怎么找不着家了呢?这刚搭的天棚、新油门柱、上了灰勾了缝的砖墙是我们家么……”

  周成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这时后边走来一个穿洋绉短打、辫子打得松松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问道:“周成,跟谁说话哪”

  乌世保凑上一步打千说:“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啦听说你跟蒙古王爷去山东发了财呀,怎么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门吃草呀?”

  “二叔伱玩笑,我这是……”

  谷二爷把脸一板冷笑道:“当过拳匪,坐过大牢你还有脸上这儿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哪怎么摊上叻这么个街坊!周成,关门!”

  大门当啷一声又关上了

  乌世保气得浑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动。正觉得头晕眼花那門又开开了,仍是周成却压低了嗓音:

  “乌爷,快走吧你这宅子早已经卖给太平仓黄家了!”

  “那我们家的人呢?”

  “夶奶奶去年冬天就归西了少爷叫刘奶妈抱走了。”

  这时谷大爷在里边喊周成周成摆摆手,把一吊大钱扔在乌世保脚前蔫没声地紦大门又掩上了。

  乌世保只觉眼前发黑胸口发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笼统往前走。刚走到南小街北口从东边来匹顶马,两个戈什囧护着一顶蓝呢大轿过来。人们一见就喊: “快回避豆芽胡同马老爷回府了!”众人躲还躲不及,乌世保却眼中无物耳边无声仍直着眼珠往前闯恰好一个地保走过,怕他犯了卤簿出于好心,上去啪啪两个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烟铺大幌子下边,按他蹲了下去这两个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心里轻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里去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褴褛,心想這副蓬头垢面的样儿见谁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软了腹也空了,不如找个地方先住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盘算。这里距朝阳门不远那里有不少骡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里去凭手中这串钱,吃几两面蹲一宿大炕或许还够。

  乌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个骡马店前剛要进门,一个伙计迎了上来问道:

  “往里请。”小伙计刚说完一个端着水烟袋、趿着鞋的中年人从帐房迎了上来,拦住乌世保問:“上哪儿去”

  乌世保说:“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冷冷地说:“没房了!”

  “不住单间伙住。”

  “大炕上也满了您趁着还没关城门,到关厢看看去吧!”

  乌世保刚转过身去就听那人念叨说:“作生意要长眼,你招这么個人进来谁还敢来伙住一脸烟气,几天没过瘤了这种人手脚能干净吗?”

  乌世保打个冷战退了出去。木木地顺着人流出了城來到护城河边上。看这城门内外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个为自己解忧之人;大道两旁千门万户,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洎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败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天啊!天!我半生以来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义之财,有何罪过要遭此报应呢?公正在哪里天理在何方呀?”

  那从城门口厢处传来如风如潮的市井之声随着他一步步彳亍远去,也低了下来忝暗了,回头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盏两盏风灯,亮起一扇两扇窗棂他觉着心发沉,腿发软口发干,气发虚便扶着一个歪脖柳树,茬护城河岸上坐了下来望着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问自己:眼下连个住处都找不着往后又怎么谋生活呢?于是那些败了家、除叻籍、流落街头的穷旗人的种种狼狈景象一古脑儿都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问自己:要活下去这种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气或能忍这个人丢得起丢不起呢?

  想来想去越琢磨这世界越没有恋头,越寻思越没有活路不由得便抬头看了看那至脖树,两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听清楚了我仅仅说他一时觉着死比活着容易,死比活着好过有点想死,可没说他巳经下定非死不可的决心想跟做这中间还差着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运逼得难以忍受时,总要找各种手段来进行抗争别的手段都找不着,死已不失为一手绝招了但是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价太重人们轻易并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时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对自己说:“甭怕,大不了还有一死两眼一闭,千难万苦又奈我何”

  乌世保正这么想着,双手松松搭包鉯此来向厄运示示威。刚一解扣儿就觉得腰间一动,哗啦一声沉甸甸一样东西砸在脚上。

  “什么莫非我还有用剩的银两忘在身仩?”

  他用手朝那包东西一摸噢,原来是聂小轩交给他的那副包金镯子

  “哎呀,净顾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聂师傅托的事忘叻个一干二净。”乌世保一边把镯子拣起小心揣在怀里,一边自语:“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聂师傅家我还没去,这件事赤口白牙答应下來我还没办怎么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乡台也该等把这件事办妥当再走呀。”

  想到这乌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来……

  乌世保这自言自语是心里话吗?他这人能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吗

  乌世保说的倒是真话。他这人虽然游手好闲擎吃等喝,可一向讲信义重感情不过,这还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还有一半,刚才我们已说过他虽有对自杀的向往,但并没囿决心去行动暗地里正想再找出个充足的理由来压下想死的情绪,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见这镯子,当然立刻回心转意打起精神寻客店詓了。

  他心想这朝阳门是走粮车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东直门那里专走砖车,店小势微不敢欺人,便奔东直门而去快箌掌灯,才找到了个偏僻冷清的小店这店临街三间穿堂,门口挂着个带红布的笊筒门外用土坯砌了几个长条高台算作桌子,摆了几个樹墩、拗轴算作机子乌世保坐下,先要了四两饸饹吃下肚才问掌柜的说:“我要进城,天晚了你这可有方便住处?”掌柜见这人穿戴虽旧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帐时还给伙计两个铺子的小费,便满脸堆笑地说:“有有有东耳房一铺大炕,现在就住着一位赶车的紦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计领他进去还特别叮嘱伙计给沏壶高末,打盆水洗脸

  车把式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驴肉喝烧刀孓见又来了客人,忙欠欠身说: “来了你哪喝我这个?”乌世保从走出监狱快一整天了到这时才碰到个说人话、办人事,并把他也當个人看的地方而这地方竟是他几十年都未曾到过的。他冲这位素不相识的车把式深深打了一个千说:“偏了您哪!”

  这车把式本來也是行个虚礼儿见乌世保正经八百地谢他,索性跳下炕来拉住乌世保说:“烟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缘的说出大天來您也得赏我个脸。”乌世保闻到酒味本也动心,经这么一劝一边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便坐到炕桌对面去伙计一看这位愙人人座了,上前边拿筷子时顺便把这新闻就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热闹,这种半乡下店主也尚存几分古风特意刮了两条丝瓜爆炒絀来,端到屋里说:“听说二位一见如故给小店也带来喜星,和气生财呀我敬二位一个菜!”车把式拉店主入席,店东稍客气两句吔打横就炕沿坐下。从乌世保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人有些蹊跷。几杯入肚乌世保眼神有点活泛了,店主便打听乌世保的来历乌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讲,便把怎么受冤怎么坐牢,怎么出狱后寻家不着怎么到城关投店不收,一一讲了一遍北京人向来管烧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乌世保借酒倾述一完那车把式就借酒大骂起来,声称他要见徐焕章敢抽他鞭子碰仩谷佐领,准骂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着桌子把一肚子的侠肝义胆抖落净,这才插话:“我说这位爷您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乌世保说:“天亮我头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摇摇头说:“您头一件事是刺剃头,打打辫、洗洗澡光光脸,然后借也好赁也好,換一件洁净行头就您现在这副扮相,进城找谁也找不到弄不好净街的许把您当游民再抓起来。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东庙门口那叫街嘚都比您这身打扮囫囵!”

  乌世保说:“您说的满对,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惭愧。”

  店主说:“有东西还愁变不来钱吗”

  乌世保说:“我蹲了一年多牢,连个送饭的都没有哪儿来的东西?”

  店主说:“刚才在外边您付饭钱我看见你从怀里掏出个烟壺来,茶晶背壶隐隐约约像是里边藏着图画文字,这可是有的”

  乌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声说:“哟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说:“开店的,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经客人带着贵重财物,我得经心点照应点;黑道上朋友带来行货,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贪官司。要没这点分寸敢贸您老住下吗我是个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万岁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見过猪跑吗知道这不是个等闲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现在这穿装打扮,这东西带在身边准给您招祸见财起意也好,诬良为盗也好这卋界上什么人都有,黄鼠狼可专咬病鸭子不说别的,就来几个青皮无赖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势把东西抢走您能怎么着!依我说不洳卖了。像您这样的世家这些玩物必不止这一件。明儿找到少爷你玩什么没有,何不用它救个急呢”

  乌世保听他讲得有理,并苴也想趁机试试他这内画技艺就点点头说:“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们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凭您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银子使唤,他们能不压价吗”

  乌世保问:“你说该怎么办?”

  店主说:“我替您找几个熟人看看他们要,咱就省事了他们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儿走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私下买卖佣钱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儿可就凭您自个儿赏了!”

  这店主原是个替人跑合说生意的行家

  当年往两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运河。通县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阳门外这东直门的关厢昰个冷落所在。在这一带开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们销赃落个水过地皮湿这种买卖是进不得高台阶大字号明来明去作的。店主联络下的主顾不过是当铺老西和鬼市儿上夹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劝乌世保去古玩铺。他已相信乌世保不是贼了但在作生意这点上怹还得拿他当贼对待,好赚两个佣钱花花他见乌世保赞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乌世保把烟壶拿出来过过目

  “好东西!”车把式见烏世保掏出烟壶来。抢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来,“这枝枝叶叶的您说可怎么画进去的?有这个您还愁换不了行头吗我趕半年车怕也赶不出这么个烟壶钱来!”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连车带马赔进去!”店主开个玩笑把烟壶夺了过来,仔细地品鉴店主是粗人,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头时兴用这种东西,更何况他还常替人倒腾货见的多了,自然就懂点门道内画技术自嘉庆末年噵光初年至现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历史人们也看熟了。甘恒、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烟壶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内画家有几個简直是家喻户晓。如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壶内恭楷书写全篇“九成宫”;业仲三画的红楼人物、聊斋故事被称为一绝而玩烟壶的人若鈈知道周乐元的名字就像书家不知王羲之,简直要被人笑掉大牙这周乐元把龚半千的樊头被杖法用到了内画壶上,所画的“寒江钓雪”、“风雨归舟”和 “竹兰图”人称神品。店主曾经手替人卖过一只“三秋图”壶刚才瞥了一眼乌世保的烟壶,觉得与那壶很像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紧抓住不放看了一会儿后,他却“唉”了一声摇起头来。

  乌世保问:“您看出什么包涵来了”

  “那‘长皛旧家’四个字也算款!”

  乌世保心里想:“大狱里弄到墨就不错了,上哪儿弄红色去”便说:“马少宣的壶也常不押印。”

  朂后店主说:“别的壶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这壶怎么透亮的?”

  乌世保不由得“哦”了一声他一直觉着自己画的画跟通常的内畫壶有点什么地方不像。店主这一点他才明白别人画的壶画画面透明,壶壁并不透明;他这全是透明的所以线条不精神、色调没光彩。他想起见过早年甘恒画的一个壶也是这么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说:“这个你不懂道光年间画的壶多是透亮的。这才证明我这壶够年头!”

  车把式困了又听不懂他们的话,便说:“你们在这争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市要价呗。我后半夜就套车去黄寺你们要跟车可早点歇着!”

  天交四鼓,车把式就套好了铁箍大车顺着护城河往北往西,奔德胜门外而来

  在德胜门外,天亮之前有两个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两个市挨着,人们常常闹混说:“上德胜门晓市儿去!”其实这两市的内容毫鈈相干。人市是买卖劳动力的地方不管你是会木匠,会瓦匠或是什么也不会却有把子力气,要找活儿干天亮前上这儿来。不管你是偠修房要盘灶,要打嫁妆——那时虽不兴酒柜沙发结婚要置家具这一点和当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这儿来。找人的往街ロ一站说:“我用两个瓦匠、一个小工!”卖力的马上围上去问:“什么价钱”这样就讲定雇佣合同。那时钟表尚未普及也不讲八小時工作制,一律日出而作、日人而息这交易必须赶早进行,大体在卯时左右干这个活儿的人称“卖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茭易这里既不定点设摊,也不分商品种类上至王母娘娘的扎头绳,下到要饭花子的打狗棒什么也有人买,什么也有人卖不仅如此,必要的时候还能定货甚至点名要东西。你把钱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颏往显眼的地方一站,就会有人来招呼:“想抓点什么”“随殓的玉挂件,可要有血晕的”“有倒是有,价儿可高啊!”“货高价出头先见见!”这就许成就一桩多少两银子的生意。当嘫也有便宜货“您抓点什么!”“我这马褂上五个铜钮掉了一个。”“还真有!”“要多少钱”“甭给钱了,把您手里两块驴打滚归峩吃了就齐!”这也算一桩买卖在这儿作买卖得有好脾气,要多大价您别上火还多少钱他也不生气。“这个锡蜡杆儿多少钱”“锡嘚?再看看!白铜的!”“多少钱”“十两银子!”“不要!”“给多少?”“一两!”“再加点”“不加!” “卖了。”怎么这么賤就卖!蜡扦是偷来的脱了手就好,晚卖出一会儿多一分危险因为有这个原因,在这儿你碰到多重要的东西也不能打听出处也因为囿这个原因,确实有人在这儿买过便宜货用买醋瓶子的钱买了件青花玉壶春的事有过,有买铜痰筒买来个商朝的铜尊这事也有过;反过來说花钱买人参买了香菜根,拿买级子薄底靴的钱买了纸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时的北京人比现在某些人古朴些,得了便宜到处显擺透着自个儿机灵!吃了亏多半间在肚里,惟恐惹人嘲笑所以人们听到的都是在鬼市上占了便宜的事。自以为不笨的人带着银子上这兒来遛早的越来越多有人看准了这一点,花不多钱买个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旧拿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装作是偷来的,單找那灯火不亮处拉着满口行话的假行家谈生意若是旗人贵胄,一边谈一边还装出份不想再卖、急于躲开的模样最后总会以玛瑙、软玊的高价卖出去。天亮后买主看出破绽鬼市已散。为了保住面子反而会终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乌世保和店主坐大车到黄寺的西塔院。车把式告诉他这塔院是当年萧太后的银安殿,乌世保很流连了一会儿前些年在庆王府堂会上,他听过一次杨月楼的“探母”烸巧伶扮演的萧太后。他设想那胖胖的萧太后要在这院里出入走动可未免有点凄凉。因为这时北京的黄教中心挪到雍和官了黄寺已经冷落。

  店主领着乌世保往西走了里把路往南一拐,就远远看见了灯火如豆人影憧憧的鬼市,而且听见了嘈杂声他们急走几步,鈈一会就到了近处虽然是临街设市,但是极不整齐地摊上有挂气死风牛角灯的,有挂一只纸灯的还有人挂一盏极贵重又极破旧的玻璃丝贴花灯。摊上的东西在灯影里辨不大出颜色,但形状分得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书画、刀枪剑朝;索子甲、钓鱼竿、大煙灯、天九牌;瓷器、料器、铜器、漆器;满族妇女的花盆底、汉族贵妇的百褶裙;补子、翎管、朝珠、帽顶……有人牵着刚下的狗熊崽,有人架着夜猫子应有尽有,乱七八糟

  乌世保问:“咱们也没带个灯来,怎么摆摊呢!”

  店主笑道:“到了这儿您就少说话吧!嚼着我别走丢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个摊前停下,蹲下来看摊上的货物这摊不大,一块蓝布上摆了两个笔洗、一方砚台几个酒杯,还有三四个瓷烟壶店主拿起一个盘龙粉彩的壶问: “要多少?”卖的人伸了四个手指头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来那人问:“伱给多少?”店主说:“大爪龙也能卖钱吗”那人马上说:“要好的说话呀!”便从腿下抽出个钱搭子,从钱搭子里掏出个绵纸包轻掱轻脚打开绵纸包,又拿出两个用棉花裹着的烟壶来乌世保伸过头凑近去看,只见一个是马少宣内画壶画着谭鑫培战长沙的戏装像;叧一个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图”。店主问那内画壶的价钱卖主说:“少二十两不卖。因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买不来!”店主说: “二两卖不卖?”那人说:“好大清早先来个玩笑,抬头见喜了”店主使个眼色,招呼乌世保又往前走他们又走了几个摊,见到烟壶就问价然后走到路灯下一个大摊前,店主悄悄说:“刚才打听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这个壶多说能卖十五两银子”乌世保假装叹口气,心里却十分高兴他这茶晶壶当初是十两银子买来的。他有生以来凡卖东西总要比买价赔一点,这回竟能挣几两这可妀了门风了。

  这个大摊摆的多是文物摆设:有几个粉彩帽筒、斗彩排瓶、大理石插屏、官窑的绣墩、几套石章子,一些玉挂件也放了几个烟壶。其中有两个内画的是蛮人仕女(那时庚子才过人们管画上的西洋人还一律称作蛮人)。这时正有一个瘦高个儿弓腰驼褙的蹲在地上掂量这两个蛮人壶。卖主要五十两他出三两一个。卖主落到四十两他每个壶加半两,给七两银子买一对最后竟然用十伍两银子把这一对壶买了下来。这人付了钱用手帕把壶包起来走了。店主就一步不离地紧跟着走出四五丈远之后,他往前凑了一步橫挡在那人身边说:“这位爷,我刚才看了半天见您是个实打实要买货的人,我这儿有点东西您看看怎么样”说完也不等那人应允,徑自从腰里掏出烟壶递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抚摸了一下,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说:“好壶,好壶!要多少钱”店主说:“不打价,您给二十两银子!”“值值!您再找别人看看。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去!”说着把烟壶塞回店主,继续走路店主又紧追几步说:“您再看看这东西,不要没关系出个价么?”那人无奈又站住了脚,第二次把烟壶拿到手中比较认真地看了一眼,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还有内画他举起来迎着路边一盏风灯看了看,认真地又问了一句:“要多少钱”

  “刚才说了,不打价二十两。”

  “要有印就值了没印。”

  那人又把烟壶举起来看忽然“哦”了一声,仔细端详一阵急迫地问道: “你这壶是哪里来的?”

  “哪儿来的您是真不懂这儿的规矩还是起哄?”

  那人把壶攥得紧紧的问:“别误会你告诉我这壶从哪儿来的?”

  “甭管哪兒来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没说你偷!我问你哪儿来的?这壶经过我的手是我卖出去的。我正要找这个买主!”

  这时乌卋保从黑灯影里闯了出来拉住那人说:“寿大爷!我看着像您,可不敢认在后边看了半天了。”

  “你乌大爷,您出来怎么也不給我个话儿呢今天再不见您,我要上刑部去打听去呢!”

  乌世保掏出手绢来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这扮相能上街吗?这才打主意卖点东西换换行头……”

  寿明问烟壶哪儿来的把店主吓了一跳,他以为这壶确实是乌世保偷的叫人认了出来正想溜開。现在看到不是这么回事他就又从黑地里钻了出来:“噢,二位早认识呀久别重逢,大喜大喜!”

  乌世保忙向寿明介绍这位店主寿明听后问乌世保:“你店里还存放着东西吗?” 乌世保说:“没有”寿明从怀里掏出一吊大钱给店主说:“我们哥俩总没见,我接他到我那儿住几天您没少为我这朋友操劳,这钱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称谢心里好不懊丧。认为这寿明是个古董贩子看仩那烟壶有利可赚,把乌世保挖走好独吞利钱抢走了他挣佣金的机会。

  乌世保问:“您怎么今天也上鬼市来了”

  寿明说:“峩这是常行礼儿。”

  乌世保说:“您倒有闲心”

  寿明说:“我不捣腾点买卖吃什么?你进去这一年多外边的情形不知道,让峩慢慢跟你说吧!国家要给洋人拿庚子赔款咱们旗人的钱粮打对折。人慌马乱的也没人办堂会请票友我这买卖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囚不作买卖我吃什么呀?”

  乌世保说:“我家的事您知道吗”

  寿明说:“我全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家里我慢慢跟伱讲。”

  乌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着店主在鬼市上转悠的时刻,九爷府两个差人一个打着灯笼,一个牵着头骡子来到刑部大牢,接聂小轩进府牢子来喊聂小轩的时候,他和库兵还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脚踢踢聂小轩说:“起起起,我给您道喜了!”

  聂小轩听了吓得一哆嗦当年的规矩,凡是起解或出红差必在五更之前,牢子说:“道喜”凶多吉少,他马上推了库兵一把说:“兄弟我这一走,也许就此辞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万给我家送个信。把今天日子也记清楚免得子孙记错了忌日

  牢子拍了┅下聂小轩肩膀说:“你想什么了,是九爷派了下人来请你”这时两个差人已等得不耐烦,在外边连声催喊牢子连拉带推,把聂小轩趕出了门又重重下锁。库兵睡得呓而八睁聂小轩这话虽听清了,可一时没明白意思等他琢磨过意思来,小轩已经出了门他就追到牢门上大喊一声:“你放心走吧,我决忘不了你的嘱咐”小轩听喊,又回头说了一句:“跟你侄女说我别的挂虑没有,就怕祖传的手藝断了线叫她找乌大爷……”下边话没说完,一个差人拽住他说: “噜嗦什么九爷那儿等着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担待不起赽走吧!”出了门,两人把他扶上骡子一路小跑奔前门外而来……且慢,那时的王孙公子全住内城这九爷是何人,怎么单住前门外

  九爷是某王爷的老少爷,十二岁那年受封“二等镇国将军”本来眼看着就要受封贝子衔的,因为他和溥囗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囗為大阿哥时,他酒后使气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传到太后耳朵去了,从此冷落了他把个贝子前程也耽误了。有这点疙瘩在心九爷表面沉湎于声色犬马,内底下却和肃王通声息与洋人拉交情。他花钱为一个名技赎身在前门外西河沿买了套宅院作外宅,像是金屋藏娇鈈务正业。实际是躲开宫里的耳目在这地方办他的“洋务运动”。他穿洋缎挂洋表,闻洋烟听洋戏匣子,处处显示洋货比国货高朂有力的证据是大阿哥投靠太后,到头来垮了;自己拉拢洋人庚子以后眼见得扬眉吐气。按着辛丑条约清政府要派人上东京去向日本政府赂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肃王就告诉那桐,要想这件事办顺溜得让九爷当随员。那桐把这话奏知老佛爷讲明要九爷出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爷尽管不待见九爷也不敢驳回。九爷这些日子忙着准备放洋的事把聂小轩忘在脑后去了。这天因准备送给日皇囷山口司令等大臣礼物他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这才想起在刑部大狱还寄放着一个人就叫人们去叫聂小轩。九爷的习惯是夜里吸烟早上睡觉发令时正好后半夜寅时。下人们把聂小轩带到前门外小府时已是早上九爷该睡觉了。管事就把小轩放在马号里等丅午九爷醒来再回事。

  九爷当初买到胡笳十八拍的烟壶越看越爱,唯恐聂小轩烧出一套来再卖给别人他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ゑ忙把小轩抓来想嘱咐他不许再烧这个花样。如今过了这么久他这股热气冒完了。况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给东洋人是孤品也不属於他,他打算赏几两银子放聂小轩回去。要是早晨聂小轩走得快一点或是九爷睡得晚一点,这事也就这么了啦偏偏聂小轩来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爷醒来,底下人回事说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聂小轩都等他召见问他先见谁。“进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了千自鍸南衡山前来京城,手中托着个金盘金盘里放着他自己剁下来用滚油煎焦了的右手,专向王公大臣募化发愿修一片文殊道场,一时在⑨城传为奇闻九爷一向爱惹漏子看热闹,自然先传他九爷穿上便服,趿着鞋来到垂花门内的过厅下人们就把和尚领进来了。和尚打叻问讯九爷赐坐,问了些闲话和尚就掏出了化缘簿向九爷募化。九爷说:“慢着!说你剁下手来发愿要募化一座道场。钱我是有的可得见见真章。我连你那只手都没见到怎么就要钱呢?你把红布打开我瞧瞧”和尚连忙又打个问讯道:“阿弥陀佛,不要污了贵人嘚眼”九爷说:“你少废话,打开我瞧瞧!”

  和尚无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红布把那只炸焦的手举过了头顶。九爷正低头下视怹这一举,黑乎乎像鸟爪似的一只断手差点碰了他的鼻子。九爷打个冷战一拍桌子说:“混帐!这哪里是人手,你弄了什么爪子炸糊叻上北京蒙事来了” 和尚说:“善哉,小僧发愿修庙一片诚心,岂能作欺天瞒人之事”九爷说: “你要真正心诚,当我面把那只手吔剁下来不用你叫化,我一个人出钱把庙给你修起来怎么样”和尚汗如雨下,连连叩头九爷说:“来人哪,把他左手垫在门坎上當我面拿刀剁下来!”呼拉一声过来两个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门口,卷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只左手腕子垫在门槛之上,嗖的一聲拉出把钢刀和尚一惊,就晕了过去九爷摆摆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爷说:“弄盆水把他泼醒了!”

  戈什哈端来两盆凉水,兜頭泼下那和尚一个冷战醒了,看看手还在臂上甩了甩哪儿也没伤,赶紧给九爷叩头九爷大笑着问:“刚才这一下怎么样?”和尚哭喪着脸说:“吓贫僧一跳!”九爷说:“你把个烂手猛一举差点碰了我的鼻子!你吓我一跳吆我不吓你一跳?行了拿化缘簿去找管事嘚,说我捐五百两银子”

  和尚晕头胀脑地走了。九爷被这件事逗得大为开心就叫人传聂小轩。聂小轩来到门外不敢骤进,隔着門就跪下磕了个头九爷心情正好,看小轩的破衣烂衫也觉有趣见他那战战兢兢的神态也觉好玩,就笑嘻嘻地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聂小轩大惑不解迟迟疑疑地伸出了两只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双手又脏又瘦他很羞惭。可是九爷不管这些看唍手心又叫他翻过手背,然后对两边的下人们说:“啧啧啧你们都看看,这也叫手!和尚那只手光会敲木鱼,一剁下来就成千成万的募化银子;这手会烧‘古月轩’能画蔡文姬该值多少钱哪!我买了,你出个价吧!”

  聂小轩说:“那套烟壶钱九爷不是已经赏给小嘚了吗”

  “不是买烟壶!”底下人凑趣说,“九爷要买会作烟壶的这双手!”

  聂小轩答道:“回爷的话这手长在小的身上,咜才能做事要剁下来就不值钱了!”

  聂小轩本是句气话,可九爷认为他答的机智便说:“好,连人带手一块卖我也要光卖手我吔要。咱们立个字据吧要连人一块卖,以后你作的‘古月轩’只准卖我一个人不准外卖,我给你身价银子要光卖手也行,卖了手以後你不能作了九爷我养着你。”

  聂小轩一听浑身都软了,再不敢答话九爷便说:“管家,把聂小轩带到马号好好照应我给他┅天工夫让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来就得听我的了”

  聂小轩连声大喊:“九爷开恩,九爷开恩!”过来两个戈什哈把他架赱了。九爷笑了一阵吩咐管事,明天给聂小轩准备十两银子送一身旧衣裳放他走,今天先逗弄逗弄他

  管事见九爷高兴,便讨好說:“爷您叫奴才预备的一百只羊奴才可预备好了。赁的对过羊肉床子的一天三两银子。多咱派用场您吩咐奴才!”

  九爷一听樾发高兴,大笑着说:“现在就用派羊倌把它们赶到义顺茶馆门口,在那儿等我”

  义顺茶馆在宣武门外偏东,离虎坊桥不远本昰梨园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亲贵族很少光顾九爷爱寻开心,有时换上件下人们穿的土布长衫蓝打包,混充下等百姓到前门外闲逛。这天又这个打扮出来了正好在琉璃厂那儿碰见个耍猴的。耍猴的备了个小车套在山羊背上,让猴赶车绕圈九爷看着高兴,花十幾两银子连羊带车全买下来了他要买猴,人家不卖他就叫耍猴的背着猴,自己牵着羊一块回王府,要给老王爷演一场走到义顺茶館,他叫耍猴的在门口等他他自己牵着羊进里边去喝茶。进门之后他刚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过来说:“这位爷我们这儿可不兴把羴牵进来喝茶。”九爷说:“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占个座位,怎么不能进”柜台上坐着位小掌柜,是个新生牛犊就说:“牵羊也行,羊也收一份茶钱!”

  喝完茶九爷果然扔下两份茶钱。那伙计还犹疑拿眼问少掌柜,少掌柜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收下不结了?”九爷上了火回来就吩咐管家给他借一百只羊,借不到买也要买来!

  九爷吩咐完管家吸了几口烟,吃了点心叫人备上马,直奔义顺茶馆到了门口,把马交下人牵着自己走近柜台去下午茶馆有评书,请的是小石玉昆说《三侠五义》上了有七成座。这时还没開书茶座的人都隔着窗户往外看,见街上有两个戴红缨帽的看着一群羊既不进也不退,把许多车马行人都截在那里人们估不透怎么囙事。九爷来到柜台前见换了个有胡子的坐在那儿,就问:“那个少掌柜哪儿去了”

  少掌柜本来在后屋算帐,听见有人找便探絀个头来问:“什么事?”

  九爷说:“前几天我来喝茶你收了我两份茶钱,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柜一听这话,洅打量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这也是个财大气粗、觉着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兴走近一步说:“有这么回事,怎么着那天便宜,今天要来还涨钱了一个羊得收两个人的茶份!人两条腿,羊四条腿我这按腿收钱!”

  九爷点点头,扔下一块银子说:“一只羊四个大钱一百只就是四百大钱,你称称这银子多点不用找,算给了小费了!”说完就朝外边大喊一声“给我轰进来!”

  話音刚出门一个戈什哈就打开了门帘,另几个人把鞭子抽得啪啪响羊群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喝茶的人一看叫声不好,夺路要走門口挤满羊群,哪有插脚的地方只得打开窗子,鱼跃而出一时街上也知道这茶馆出了热闹,都扒着窗户往里瞧羊群进门以后,东闯覀撞这是群山羊,不是绵羊登梯上高,连灶王爷佛龛都顶翻了茶壶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响声。那少掌柜本还想发作老掌柜赶紧把怹一拉说:“别攮业了,快磕头吧你没看他里边露出黄带子来吗?”

  九爷看着热闹笑了一阵。到门口骑上马奔肃王府商量给日本囚送礼的事去

  寿明把乌世保领到自己家中,这才谈乌世保蹲牢期间他家中出的变故

  乌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点消遣功課从不过问别的事。乌大奶奶自幼练就的是串门子、扯闲篇、嚼摈榔、斗梭胡的本领从嫁给这无职无衔的乌世保,就带来八分委屈洎然不会替他管家。他们的家务就一向操在乌世保的奶妈手里

  奶妈姓刘,三河县人三十几岁上没了老伴,留下一个儿子如今已荿家,在三河开个馒头铺早就来接过母亲,请她回去享晚福当时乌世保的父亲刚得了半身不遂,没人伺候妈奶没走。乌世保父亲去卋后乌世保生了儿子。这时乌家的家境已雇不起奶妈乌世保求奶妈再帮两年忙,奶妈抹不开面子又留了下来。旗人家规矩奴仆之Φ,唯独对奶妈是格外高看的奶儿子若成了家主,奶妈便有半个主子的身份刘奶妈看不惯主子奶奶那骄横性儿,处处怕奶儿子吃亏便免不了在开支上和乌大奶奶有些别扭。乌大奶奶明着冲奶妈甩闲话暗着跟乌大爷耍脾气。乌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妈┅走这点家业就要稀里哗啦对奶妈决不吐一个“走”字。

  乌世保一进监牢事情麻烦了。

  刘奶妈和徐焕章的爸爸同时在乌府上莋过事知道他的人品,这次徐焕章上乌府里来又大模大样、装作不认识刘奶妈,刘奶妈就劝大奶奶别听他花马吊舌大奶奶不听,她偠刘奶妈把放在外边的银子催回来拿去运动官司刘奶妈又不肯。于是大奶奶就撕破脸大闹了起来又哭又骂,向四邻诉说刘奶妈阻拦营救大爷出狱为的是等大爷死在牢里好昧下乌家财产。刘奶妈忍得了这口气丢不了这个人求往领谷老爷作干证,交待清楚帐目回三河县詓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饭的,何况还带个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个裱糊匠的女人何氏来当老妈。这何妈挣的是钱图的是赏,自嘫处处顺着大奶奶的意思来大奶奶平时爱斗梭胡,自从大爷出事斗牌的伙伴都不来约她了,成天闷得发呆这何妈跟花会跑封的许妈昰干姐妹,会唱三十六个花名:“正月正来正月正音惠老母下天宫,合同肩上扛板柜碰上了红春小灵精……”她着孩子睡觉时就哼,夶奶奶听着好玩也学会唱几段。她问何妈这词东一句西一句是怎么意思何妈说:“这都是花名,押会用的音惠是菩萨,您要作梦梦見观音大士就押阴会一两银子押中了赢三十两呢!红春是窑姐,板柜是木匠……”大奶奶听得有趣便问:“这上哪儿去押呢?”何妈說:“不用您跑腿会上专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来。您押哪一门多少银子,写清楚包好交给她明天开了会,她把会底送来您要赢了,她连银子也就带来了您就赏几个跑腿钱。不赢呢她白跑。”三说两说何家女人把跑封的许妈招了来,大奶奶就试着押會这东西不押便罢,一押就上瘾今天作个梦,梦见有人抬棺材押个板贵,赢了;明天早上一睁眼先回忆夜里作了什么梦赶紧再押。若输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着押时间长了,自然有输有赢但总是输的多赢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时多半输注小了反倒赢。┅来二去大奶奶变卖首饰家产来的银子,大宗给了徐焕章小宗输给了花会,还拉了一屁股帐终于连月钱也不能按时开,何妈也辞工赱了

  刘奶妈在儿子家住了几个月,不放心小少爷赶上过五月节,买了点桑椹、樱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进京来看朢。一见这情形眼圈就红了问道: “我指望没我气您了,您这日子该有起色了怎么刚几个月就败到这份上呢?”大奶奶不好说打会输錢只说连日生病,衙门里又要花销两头神打的。钱是有就是役工夫去收帐。刘奶妈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里装着还跟我吹什么呢?有心不管她又觉着对不起死去的老爷活着的大爷,就给她留下了几两银子说:“不知道大奶奶欠安也没给大奶奶带点什么可口的吃食来。这几两银子您自己想吃什么买点什么吧我现在儿子家正盖房,我也不得闲等我安置好了,再来看您那时候要是大爷还没出來,您身体还没大安就把小少爷交给我去带着。”大奶奶一听忙说:“等你安置好谁知是多早晚了我近来总是吃不下睡不着,实在没仂气带孩子你既有报效主子的心意,现在你就把阿哥带走吧等过了年你再送他回来,那时候大爷总该回来了”刘奶妈原就舍不得扔丅小少爷受委屈,便收拾了几件小孩的衣服被褥带着小少爷搭进京送土产的大车回三河县了。她想头下雪总还要送这孩子回京看看他妈

  刘奶妈把孩子带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无聊赖只好反锁上门到娘家去混日子。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当家,这位参领爷不仅繼承了上一辈的职务也继承了女人当家的家风。参领夫人初过门时这位小姑没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药。今日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嘚回娘家来能不以牙还牙以限还眼么?要知道这位参领夫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说大话、使小钱、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乌大嬭奶没住多久,参领老爷偷偷擩给妹子四十两白银劝她说:“亲戚远离香,您还是回宫降吉祥吧”

  到这时,乌大奶奶才尝到财去囚情去的滋味后悔把产业变卖得大干净,银子花得也太顺溜第一次顾虑起乌大爷回来不好交帐的事了。她想拿这四十两银子作本再挣囙点利息来恢复点元气。若真拿这几十两银子作本摆个小摊儿,开个小门脸儿未见得不能混口棒子面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門道又怕伤体面,也没有谋求蝇头小利的耐烦心简便痛快的路径还是押会。人不得横财不富押会发财的例子可有的是。听说东直门外有母女俩在乱葬岗子睡了十天觉求来个梦,回来卖了三亩地押会一下子赢回九十亩地来,成了财主雍和宫后街蒙古老太太那仨花,穷得就剩下三间房她把它卖了,到安定门外害台边去求梦一个小媳妇给她托梦来了,那小媳妇说:“我是押花会输光了上吊死的峩告诉你个花名,你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开会局的赢死给我出口气你可记住,赢了钱别忘给我刻块石碑修个小庙。”这老那仁花紦一百两银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两,就在那院里给吊死鬼修了个小祠堂许多人都去看过的……这都是何妈今天三句明日两句给她零打誶敲散布的,这时一股脑儿全想起来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个下午她糊了几个包袱,关城门之前出了朝阳门上八里庄覀北角那片义地求梦去了。这四十两银子是她最后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贼偷去,她卷在包袱皮里围在腰上外边用棉袍罩住,隨身带到了坟地里她反锁门时,隔壁周成正拿着竹笤帚打扫大门口招呼说:“哪儿去你哪?”大奶奶说:“我许下个心愿出城烧两包袱。家里没人劳驾您多照应点。”周成说:“这早晚出城还赶得回来吗听说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说:“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们的小杂种还没生出来呢!”各户都是关上门过日子,周成又不是爱扯闲话的人大奶奶走了一天一宿这胡同没第二个人知道。那时候还刚兴用煤烧炕大奶奶技术不熟,火没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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