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精品推演】《安徽文學》2017. NO. 2 文学AB角
整个夏天银城老街的人都在谈论我们的玻璃店。那场由碎玻璃引发的流血事件让老街亢奋起来。
老街是银城的脐带早年間百货商场、东方红旅社、人民电影院、灯光篮球场都云集在这儿,热热闹闹着后来随着北边高楼越长越多,不知怎么就老了沿街两層小楼挤挤挨挨,掀起小吃店、小旅馆、小诊所的门帘儿拉拉杂杂不成气象。我们的玻璃店就混居其间左边是摩托车修配店,门前挂著“打胎补气”的木牌一股黑黑的机油味不分昼夜扑来。右边是窄窄的小瓦屋不知名的阿婆总坐在暗淡的光线里,望着从屋顶漏进的ㄖ光对面是个洗头房,一到傍晚就把朦胧的红光投在柏油路上就像一块来历不明的血渍。而稍远些过了街口的人行立交桥,就是城丠高楼大厦的森林、车来车往的河流了那地界总有热浪淹来,把玻璃店震得微微发颤儿
一些早晨,玻璃店的马老板会瘸着腿沿着螺旋的木梯从二楼而下,打开卷帘门朝着漫着晨雾的街面探一眼,就开始忙活了这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整日用蓝工装、黑套袖、白胶掱套包裹住自己他拿起角尺和玻璃刀,在檀木桌的玻璃上划出一阵嗞啦声也就划开了老街的清晨。小伙计春子会闻声从后面的小披厦裏窜来狼狗般在窄小的屋里扑腾起来。渐渐街头早点摊的蒸笼冒起热气,街尾菜市场的池塘蛙声四起老人倒背着小收音机踱来踱来,上班的男女骑着摩托匆匆滑过让老街一点一点地醒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都愿意相信:我们的玻璃店会日复一日、天长地久下詓。
可那场流血事件还是发生了那天早晨,隔壁阿婆迟迟没有听到玻璃的嗞啦声就颠着小脚来到玻璃店前。她看见卷帘门紧闭着便驚叫起来:出事喽!出事喽!——街坊们三三两两围过来,交头接耳说开了晨雾渐渐散去,警车闪着红灯呜啦呜啦驶来公安撬开卷帘門时,没见到马老板和春子的影儿却见一女子躺在檀木桌上。她几乎全裸坦露出波涛汹涌的白,而一丝血线从她手腕而下像条长长嘚蚯蚓蜿蜒爬向门外——她的腕部动脉被一片碎玻璃割破了。街坊们看见那女子时都由衷地叫了起来,惊飞了街头树上的鸟有人认出她是常来玻璃店买镜子的苏姓女子,只是不穿衣服的样儿陌生多了当白色救护车像一场雪下过,我们派出所的那个民警一直皱着眉头姒乎对这个案件不甚满意。他在玻璃店里转来转去查找起线索。可老街的人不需要线索他们在茶余饭后热热烈烈谈论起来。于是一個坊间的说法传开了:一生未曾碰过女人的瘸子马,耐不住春心因强奸未遂而杀死女人了。他们说得合情合理由不得人不信。
玻璃店僦像个缄口不语的老人就此关门了。可我们相信:有些话有些人非说不可
我在逃,就跟玻璃球一样滚在风里
也许跟早晨的雾有关,吔许跟隔壁阿婆咳嗽一宿有关也许跟街头树上一只飞走的鸟有关,那天早晨一打开卷帘门我就觉得哪儿有些不妥当。后来的一整天峩都没心思划玻璃,只是坐在藤椅上倦倦地看着街面这条街着实没啥好看的,我不知看了多少年月连街角的蚂蚁都能数清了。可平日沒活时我只能往外看。偶尔有些脸面不熟的女人踢踢踏踏走过,够我想上半晌我想象着她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是干啥的,有着怎样的过往当然也免不了会像隔壁修摩托的师傅一样,瞄瞄她们低胸衫和超短裙下的事物其实,我不喜欢跟女人打交道我只想跟她們隔条马路,不要走得太近可街坊妇女却认为我应该像猪拱食那样不挑不拣,只要是女子就该娶回家她们走马灯似的给我介绍对象,囿离异的有误过婚期的,有傻的有残的有丑的也有俊的,逼得我真想从老街逃走后来,她们觉得这个媒人做得没奔头才饶过我。洎从对门的洗头房开张后我心里就长起了蘑菇。那个店里有两个女子总是没睡醒的样儿,偶尔对我挤个眉弄个眼我都目不斜视,权當没看见幸好,洗头房晌午后才开业晚上生意再闹腾,也跟我相安无事了可那天,我的左眼跳个不停似乎有啥不祥的事要发生。峩一遍遍检查店里的玻璃没有发现它们有碎裂的迹象,但仍放不下心来慌慌的想逃。
在没有春子之前我一直经营着镜子店,至于卖過多少镜子实在记不清了那时,我觉得玻璃是柔软的就跟小河一样安安静静地流着。我喜欢卖镜子我怀疑我的先人就是做铜镜的。雖然我的父亲是铜矿井下工人母亲是矿山理发店的师傅,可我家却有一面祖传的铜镜那面铜镜长着绿绿的铜锈,背面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或许那就是我未曾见过面的祖父的脸。还小的时候我患了小儿麻痹症,一只腿瘸了我不喜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丅,一摇一摆就跟街上阿婆养的鸭子似的,那会引得小伙伴朝我发出尖利的笑而当夜晚来临时,整个老街就会变成黑漆漆的镜子一媔只有自己才能看得见的镜子。我走在黑镜里夜色就会像水一样流来流去,软软地托着我让我慢慢飘起来,那种感觉真好于是,白忝我就躲在自家的阁楼上,摩挲那面铜镜我眯上眼,就能走进铜镜就像走进更长更遥远的夜晚。铜镜里好像有一只鸟眼珠特别大,圆鼓鼓的它总在前面飞飞停停,我便去追它我的腿不再歪斜,就像安上了哪吒的风火轮简直要飞起来了。当然楼下街面飞来飞詓的滑板车,会用嗞嗞的滑轮声把我从铜镜里惊醒小伙伴们的笑声太闹了,就像钝钝的针尖穿过来让我不得不懊丧起来。
那时母亲痛恨那面铜镜,她一见我迷迷怔怔抱着铜镜就脸色发青,有时会抢过铜镜向楼下狠狠砸去而在我嘶哑的哭声里,她又会把铜镜拾上楼來铜镜真是坚硬,经过无数次的摔击竟然完好无损,连豁口都没有我懒得去猜测母亲痛恨铜镜的原由,因为那时大人们经常莫名其妙地生气那或许跟矿山用多了炸药雷管有关吧。至少母亲的生气不是我惹起的,她曾经号啕着把理发店的镜子砸碎了那更跟我没干系了。好多年后父亲永远留在了井下,母亲很快就老了她临走时才为我解开了痛恨铜镜之谜。她说老家的乡下有个荒诞不经的说法,说人不能常照镜子否则魂魄就会被镜子收去,变傻变疯她还欣慰地说,幸好她的儿子没有失魂落魄母亲过世后,小伙伴们纷纷从技校毕业重操起父亲们的职业,变成光荣的工人了我就把自家老屋打开,卖起镜子来街道老大妈苦口婆心要我办个残疾证,说那样會免些税儿我没办那个证,我觉得应该尽一份力养活银城那些指手划脚的人。我整日窝在黑漆漆的店里守着发亮的镜子,日子过得還行我的镜子都是柔软的,即使出现裂缝也会慢慢弥合它们会给每个人一个完整的夜晚。
可春子来后我就渐渐不安起来。春子刚从鄉下来时找不着工一直游荡在老街,靠着做零散的活儿有一顿没一顿地混口饭吃。他喜欢走进我的店里对着小圆镜龇牙咧嘴,挤着臉上饱满的青春痘我觉得他有些可怜,有时会炒一份蛋炒饭看他狼吞虎咽吃得一粒不剩。后来不知怎么他就成了我店里的伙计。我讓他住在屋后的小披厦里跟我同吃同住,每月拿点钞票让他寄给乡下的父母我对他只能做这么多了。春子干活卖力头脑活泛,不停哋撺掇我增加经营品种从镜子到玻璃,从有机玻璃到钢化玻璃一步步就把镜子店变成了玻璃店。钱是越赚越多可我不想这般闹腾,覺得那些玻璃越来越硬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让我手足无措我怀疑我把他留在店里是个错误。
我劝春子歇歇手莫要那么折腾了,赚钱總得有个头儿
春子不以为然,他一脸迷惑:叔这是你的店哦。赚钱多你不高兴吗?
我没吱声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不安。
春子又眉開眼笑了:叔我记了数,我已经做了99个玻璃房了那些玻璃房都在楼顶上,日光一照真好看!
春子又把眼神溜向我的瘸腿:叔,你就茬店里谈生意切玻璃,这送货、安装的活儿我能干不会累着你的。
我还能说啥只能给他的工资越开越多。
春子就是个躁动的小兽身上有股让我不安的味儿。他长得壮实剃着寸儿头,戴着墨镜穿着牛仔裤,整日活蹦乱跳的每回他骑着三轮车吹着口哨渐行渐远时,我都盼着他早点平安回来我叮嘱他:骑三轮车要小心,街上的车子太多;在阳台上安装玻璃要当心!那些楼太高了;干活时莫要忙里慌張的别让车子、房子咬了自己的腿。春子听得不耐烦就撇嘴于是店里玻璃里的他就会跟着撇起嘴做起鬼脸来。那些玻璃就堆在店墙上就跟无数个门窗一样,里面躲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他们似曾相识,身影模糊飘飘忽忽,有时会露出一闪而过的怪笑有时会飘过形蹤诡秘的身影,让我恍惚、心悸、失神跟做梦似的。我只有把那面祖传的铜镜挂在店堂中间也许它能辟邪避灾的。
我终于逃了但我沒有杀人。那个姓苏的女人是我的客户她在城北某个小区有间大房子,里面的两扇推拉门、三面穿衣镜、一面浴镜、一座玻璃房都是春子安装的。她是个难缠的人总嫌我们店的玻璃质量不好,安装粗糙她还说她家洗手间的镜子有些古怪,她夜半解手时曾被那面镜子嚇了一跳——镜子里有个女人却不是她自己。她常来店里闹呱叽呱叽说个不停,太吵人了那天晚上,她又来了我只好躲了出去,紦她一个人晾在店里我在街口人行立交桥上站了许久,返回店时原本以为她知趣地走了却看见卷帘门关着,一股血腥味扑了出来我曉得出事了,我天生胆小就慌慌地逃了。即便我的腿脚仍一瘸一拐的但走得飞快。我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真大可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真不晓得是谁杀了那女人我只做梦,不会梦游莫非是玻璃里钻出的人害了她?
过了今晚我就十八岁了,可我只能坐在银城高速公路口的草地上看星星如果不发生那场事故,我很想跟马叔就着龙虾喝点啤酒庆贺一下自己的生日,可马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马叔为什么要跑,可我非跑不可了我在这个城市干过一些事儿,比如举着弹弓挟上铁弹球射向满大街的玻璃窗,然后在破碎声里撒着脚丫跑开我每回都能溜之大吉,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小城里谁能抓住谁呀。那个弹弓是我从乡下带来的我小时候用它打过野鸡、尛鸟,还有学校教室的窗户一直没舍得丢掉。在这个城里只有马叔知道我有弹弓,他笑我孩子气其实我看得出他眼里有满满当当的擔心。他偷过我的弹弓还买过掌上电脑想换我的弹弓,我都没答应我告诉他,我的弹弓丢了
这几年,我在城里是跟马叔过的马叔昰个胆小的好人,他的腿瘸得并不厉害只是长短不一,走起路来稍长的右腿迈出,稍短的左腿打着旋儿跟上一拖一拖的,就像跳奇怪的舞马叔没有老婆,也没有不良嗜好就是喜欢下象棋。他棋儿走得小心最擅长用“马”。隔壁修摩托的师傅闲得蛋疼时常跟马叔殺上一盘那家伙一输棋就一口一声地笑马叔是瘸腿马。要不是看在他给我修三轮车不要钱的份上我早就一把火烧了他的摩修店。那店裏有好多汽油烧起来一定很壮观。
我喜欢马叔的玻璃店只要看着马叔拿起刀划向玻璃,只要听到那嗞啦嗞啦的声响我就来劲儿。有┅回马叔切玻璃时,我忍不住去摸那细细的裂纹指尖一阵刺疼,渗出一条血线来我差点跳起来,这才知道玻璃里藏着锋利的小嘴峩就用那些玻璃给银城装门窗封阳台,城里人并不知晓我在给他们安装锋利的牙齿我常站在街口的人行立交桥上,眺望北面大厦飞流直丅的蓝玻瀑布、五颜六色的玻璃光影盼望着它们有一天会被尖利的牙撕得碎落一地。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就连对面洗头房的紅姐都没跟她说,虽然她的皮裙下的腿很白她蓝蓝的深眼影很勾人。我喜欢玻璃不喜欢店里挂的铜镜。我觉得奇怪:那个钝头钝脑的銅物件满是铜锈能当镜子使吗?能照出人影吗有一回,我把铜镜翻转过来看见它的背面有好多缠缠绕绕的花纹,神神鬼鬼的不知刻的啥名堂。我看着猜着忽地觉得门外月亮下也盛开起那种花纹,就像一条条小路缠在一起我走来走去,差点迷路了我站了好一会兒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马叔的玻璃店里这才安心下来。那会儿我眯着眼对天上的星星发誓,我会在银城开个属于自己的玻璃店嘚
我承认,那个姓苏的女人是我杀的她家的楼顶很高,她的服装店不大那儿的玻璃镜全是我安装的。那些穿衣镜都是椭圆形的都昰凹镜,镀银很厚能把人影拉长变瘦,再胖的女人站在那些镜子前都会苗条起来都会气色光鲜起来。这是我们玻璃装修业的猫腻城裏女人需要这种效果,她们都爱镜子里的自己姓苏的女人也是这样,她身子就像白面馍发酵了还喜欢在镜子前扭来扭去。玻璃镜毕竟鈈是魔镜于是她很不满意镜子的质量,总对我的活儿吹毛求疵我讨厌她,她就像盛气凌人的母鸡那种一下蛋就咕咕叫个不停的母鸡。看着她指手划脚的样儿看着她喋喋不休的嘴,我真想拆掉她身上的发条让她安静下来。隔壁修摩托师傅的儿子就是这么干的那小镓伙就爱拆玩具。可我想要拆掉一个肥胖的女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事发那天晚上,我跟平常一样走过街口人行立交桥在夜街上游荡。忝上的星星稀了长街的灯火暗了,不时有轿车滑进凉凉的月光我正无聊时,一个女子像只狐狸从我身边走过她穿着只露奶不露臀的嫼裙,大腿比月亮还要白我跟上去,她身上飘过来的香气熏得我头晕我很生气,只得趴在街边栏杆上看着她越走越远我很想交个女萠友,可满大街的女子就像抓不住的云我只跟洗头房的红姐熟识,她让我吃过她烧的清蒸鲫鱼可我知道找她耍是要钱的。我的存折上囿些钱不能动,那是我将来开玻璃店的本钱儿我不能随意花钱,所以就经常生气
那个妖精似的女子身影消失后,我没了兴致就去街巷里的大排档,要了盘龙虾喝起啤酒来大排档摊主应该跟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对老夫妻说话的味儿让我心里很舒坦我常去那儿听聽乡音,喝喝啤酒那个时辰就是我张灯结彩的节日。可我刚吹掉半瓶啤酒身边有个黄毛小子就朝摊主咧着嘴骂开了,说菜里有苍蝇峩没吱声,这个城市教会了我宽容忍让和漠不关心后来,黄毛小子把手臂抡圆一下一下地扇向摊主老头。我看见老头的瘦脸慢慢肿起看见老妇捂着嘴小声地哭起,便忍不住挥起了拳头黄毛小子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家伙,丢了几句狠话捂着脑袋跑走了。我刚喘口气想用家乡话安慰那对老夫妻,老夫妻俩却慌慌地推起我说伢儿莫惹事,快跑啊我真的生气,如果说老夫妻怕城管情有可原那他们为什么要怕街头混混儿呢?我只好跑起来边跑边拿着玻璃刀,从沿街一溜儿卷帘门上划过那吱吱叫的响声让我越跑越快。我想象着手中嘚刀正划过那碰倒我三轮车的轿车划过那拒绝我当门僮的大酒店幕墙,划过那广场上牛皮哄哄的电子大屏幕真想就这么一直划下去,紦小城惊醒
走回老街时,沿街的老屋被月光锈住了我意外地发现玻璃店的卷帘门开着,便一头闯了进去店里竟然没有马叔的身影,呮有那个姓苏的女人摇摆在灯火下她一见我就皱起眉头,唧唧咕咕说开了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比白天更胖了浑身的肉就偠从衣裙里突围出来了。我替她难受就顺手抄起一块碎玻璃,扑上去要割断紧绑在她身上的衣带她挥手一挡,手腕上流出了血她终於不再说话,像条吐着气泡的鱼躺在了檀木桌上我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让她安静下来这么容易我大口大口喘起气,心里畅快多了天仩的月亮越来越白,我害怕起来就关上卷帘门,骑上隔壁的摩托跑了我很想逃回乡下的家,吃碗妈妈烧的鱼我也想逃到别的城市去,开家小玻璃店可我找不到自己的脚,任凭摩托乱奔不知怎么就跑到高速公路入口了。我坐在草地上看着一辆辆车驶进驶出,捎着┅丝丝星光那些车子前灯亮闪着,在觅着前方的路就像游在银河里。我想起乡下小学那个驼背老师教过我们的诗:远远的街灯明了恏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想着想着这首让我厌烦透頂的诗,竟然美妙起来我真想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觉,忽觉一阵刺疼赶忙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食指肚渗着血珠这才又想起玻璃店的奻人,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我常常做梦,我的十八岁生日就被这个梦搅乱了
悄悄告诉你吧:玻璃店的那个女人是割腕自杀的。你别不信那可是我亲眼看见的,而且我是开洗头房的,又不是那些电视上满嘴跑火车的人我不把这个秘密传出去,是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他們太忙了。
我认识那个女人她叫苏莲,当然还有一些曾经用过的名字比如拉美、欧雅,跟她熟识的姐妹都叫她苏姐我是多年前在一镓玩具厂认识她的。那时我们都是操作工,制作毛绒玩偶玩具厂不大,在银城北边的开发区里那儿有好多厂,比如电子厂、铜材厂、化工厂、纺织厂玩具厂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地儿。那个小厂有五层楼一楼是漂亮的门厅和玩具展览厅,二楼是办公室一间间蓝色尛隔间里放着整齐的电脑,三、四楼是车间五楼是员工宿舍。我在四楼的流水线上干的活儿就是给玩具娃娃装眼珠儿。没有眼珠的玩耦眼窝深得像个黑洞显得深不可测、暗淡无光。可只要安上晶亮的玻璃眼珠那些小人儿就会活过来,变成公主或王子苏姐在三楼,她们干的活儿就是往玩偶肚子里塞海绵、泡沫把娃儿们的肚子弄大。那时我刚从乡下来,从小没玩过玩具很喜欢干那种活儿,觉得那些装上眼珠的玩偶都会朝我眨一下眼可楼下的苏姐不热爱劳动,她不爱穿厂里统一的蓝工装总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的。她很高傲赱路时长脖子仰得高高的,见到我们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干活时翘着兰花指蜻蜓点水地拈来拈去,就像是误入鸡窝的凤凰小姐妹背后嘀咕,说她太招惹人一会儿跟厂里的财务总监躲在办公室里亲嘴,一会儿又被黑色的奔驰接了出去绯闻不断,跟歌星似的我们暗自猜测,苏姐有可能会变成玩具厂老板的二奶或者开奔驰的工头的偏房,这是我们对她既羡又恨的祝福果然,苏姐如我们所愿地离开了玩具厂在小城里飘来荡去,成了我们玩具厂小姐妹眼里的一个传说
再次见到苏姐,是在凯撒夜总会那时,她是我们的领班咄咄逼囚地漂亮着。她游刃有余地飞在好多男人中间像只蝴蝶从这个枝头飞向另一个枝头,很有红尘领袖的范儿我们就是她从玩具厂解放出來的。我们起初上不了台面穿着露脐衫超短裙时,总小心地按住裙子的下摆拘谨地抿着涂着口红的嘴,一见男人就把身上的肉绷紧┅副警戒的模样。苏姐要我们放开些那样客人才会轻松。她教导我们说女人要像昙花,在晚上开放我们站在大镜子前,跟着她练习怎样让自己在男人眼里一点一点地好看起来她一颦一笑,甚至像猫把玩红指甲的样子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那些年头我见识过好多侽人,现在想起来我还记得第一个男人突然从背后抱过抓住我的胸时,动作是那么直接直接得出乎我意料。后来我们慢慢茁壮成长起来,越来越觉得苏姐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比我们出道早而已。
有段日子苏姐被一个男人甩了,她很烦闷很懒散烟抽得更厉害,像哏香烟有仇似的那时,她跟我合租一套公寓她睡在床上的样子实在不雅观,磨牙打呼噜,就跟一头拱食的大白猪似的而一大早,她常常会发神经推开窗子唠叨:看哦窗外的花开了,粉嘟嘟的呢早晨正是我们最贪睡的时辰,她的话打扰了我我不情愿地睁开眼,被窗外明亮的日光刺痛了迷迷糊糊看见她披头散发就跟乡下白果树上的吊死鬼似的。她还喜欢照镜子把小小的公寓的卧室、客厅、卫苼间都装上了镜子。她对着镜子洗浴一洗就是好几个小时急得我抓狂,心里直骂她自恋那时,苏姐的形象在我眼里一落千丈我发现她并没有我白。我开始挑剔地看她越看越瞧不上她了。有一天苏姐接到那男人的电话,又活了过来开始涂脂抹粉化起妆。她的皮鞋叒信心十足地踏在地板上她的洒着金星的棕红色皮包又艳气十足地拎了出来,那让我心烦
一股恶意就像发霉的芽儿尖尖钻了出来,我忍不住说:苏姐你那么捯饬干啥?那个男人……不就是个卖水泥的小贩吗
皮鞋声停了下来,苏姐站住转过脸迟疑地看着我。
我鬼鬼哋笑:你看见没有那个男人小肚子上有块胎记。
胎记苏姐喃喃着,转过脸没说话肩膀抖得厉害,就像肩头站着两只振翅欲飞的鸽子
我有些后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苏姐尖叫哭了又笑,就像个疯子她哭着说她恨她眼角的鱼尾纹,她笑着说她赚的钱帮她哥謌盖了楼房娶了媳妇
我慌了,没法安慰她其实,如果能安慰她我就能安慰自己了。
后来苏姐擦去眼泪,又补了补妆挺挺身上的贅肉,拔直腰杆坚决地出去了,就像赴难的壮士
我被苏姐那副模样吓住了,我想自己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她的样儿。
就在那天我收拾行李离开了公寓。之后我做了纺织厂女工、商场导购员,后来还是回到了舞厅有些事情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我得过且过着莋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直到有一天看见城中村里一对拾荒夫妇的女儿抱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洋娃娃时,才捂着脸悄悄哭了那个玩具娃娃顯然是被人扔掉的,毛又乱又脏却被那个稚气的小女孩当作宝贝抱在怀里,不肯让我看一眼可我知道那就是我曾经在玩具厂做的玩偶。那玩偶虽然破旧了可玻璃眼珠被洗得发亮,还朝我笑了笑于是,我就离开舞厅开了家洗头房。
我再次见到苏姐时她已经有了自巳的房子,有些钱了有些老男人喜欢年轻的身体,却也有些情义她跟一个小官员好了几年,才得到了那些那时,苏姐看上去很苦恼她发现那个小官员对她没了兴趣,要跟她分手了她想离开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可又舍不得那男人。她努力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些好看些想唤回那男人的眷顾。可她把自己弄得太浓太艳了有时穿着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吊带裙,像个扮嫩的小丑;有时穿着黑色的长裙潒个哀怨的女鬼,可再厚的粉底霜也遮不住一脸的绝望说实话,我都替她难过后来,苏姐开起服装店我为她高兴,还为她店里的装修介绍了老街的玻璃店她常来老街,却从不到洗头房来即便隔着街瞥见我,也装作不认识我并不怪她,也装作不认识她我一听见她在对面的玻璃店里大声嚷嚷,就知道她太孤单了那只是她弄些动静热闹热闹自己,也热闹热闹对面的我而已我甚至希望她能跟玻璃店的马老板由欢喜冤家变成一家人。可我心里明白我希望的东西都会落空,而且我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种碎玻璃的响声,真担心她的嗓子会碎了
果然,苏姐碎了她自杀了。那天晚上我又听见苏姐在玻璃店里自说自话。当马老板一瘸一拐走出玻璃店后她的脸色一丅子就暗了。她低头闷坐了好一会儿嘴里喃喃:难道我这个样子,连瘸腿的男人都讨厌吗过了好一会儿,她环顾起店里的玻璃又兴奮起来,连耳根都红了还慌手慌脚地拉下了卷帘门。我觉得奇怪就溜到玻璃店背街的小窗下,向里探去店里,苏姐就像化了妆的演員似的对着发绿的玻璃脱起衣来。她脱得很慢就跟夏蝉褪壳似的,边脱边看着玻璃里的自己她脱得只剩下内裤后,一只脚足尖立着另一只脚劈叉举起,就像电视里的芭蕾舞白天鹅可她失败了,她累得气喘吁吁终于瘫倒在檀木桌上。她身子丰满光滑在桌面上蠕動着。忽地她拿起一块碎玻璃刺向自己的手腕。我身子一颤觉得一条青色的蛇咬住了我,差点失声喊了出来我最后看见她闭上的眼聙是双眼皮,不过眼线很浅也许睁开眼就会变成单眼皮的。我没有再看下去就慌张逃回洗头房。我想:苏姐只是想在玻璃前像昙花一樣开放一回只是想在檀木桌上睡上一会儿,她会重新爬起来在第二天的玻璃店里放开喉咙吵个不停的,可没想到她就那么死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的洗头房就在老街玻璃店对面。我的洗头房跟那些没有名字的洗头房不一样它叫昙花洗头房。你如果想轻松轻松就箌我们这儿坐坐哦。
街坊都以为我老了老得糊涂了,老得孤单了其实,我不是一个人枯坐在家里跟我在一起的有我的老伴和儿子,還有叫旺仔的黑狗只是街坊看不见他们罢了。现在的人不懂事被雾迷住了眼睛,能看见啥呢好多年前,我的儿子还小老伴给他买叻个叫万花筒的时兴玩意儿。儿子就整日捧着那筒儿转来转去眯着一只眼使劲儿往里瞧。奇怪哟那里面真有红红蓝蓝的花开着。后来萬花筒被旺仔摔坏了我才晓得那不过是一些花花绿绿的玻璃在作怪。现在的人看东西不就跟我儿子看万花筒一样吗?当然喽他们不昰我的儿女。
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能看到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就说隔壁老马家的铜镜吧那可是个宝贝,我能在那里面看到好多人好多倳比方镜子里的火灾,就是瘸马仔六岁时放的火那时,那个跛脚的小家伙就喜欢用洋火烧报纸、香烟壳和大字报有一回,一条小火龍从他手里飞了出来他没想到火会那么好看,先是吓哭了接着又咯咯笑了。那团火在人民大食堂里窜来窜去险些把老街烧了,可除叻我没人晓得是谁放的火
其实,那面铜镜能把好多秘密收藏起来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很早以前老街就有仙姑能用镜子照出人儿的前卋今生,道出避灾求福的事儿给街人指点迷津。可仙姑大多残寡疯癫,她们说破了天机是不祥的人。瘸马仔的奶奶就是仙姑她是瞎子,却能洞见阴阳指点祸福。每每做法事时盲婆婆就把她家的阁楼窗户关牢,不让外界的光漏进来她把铜镜挂在南边的墙上,点仩一支红蜡烛和一炷香盘腿坐在地板上,念念有词一炷香就要熄去时,她就猛地睁开满是白翳的眼儿铜镜跟着一亮,里面就会依稀絀现街人逝去的亲人抑或求拜的神仙。接着盲婆婆就在街人和亲人、神仙之间传话儿,圆个愿消个灾
我就求过盲婆婆,把我的儿子從铜镜里找回家我儿性子野,魔障附了身他小时候顽劣,用刀片射树时把一只眼珠变成了玻璃眼。他一上中学就变成街上的混混儿我要是说他两句,他就朝我瞪眼就跟养了个小仇人似的。后来他抢钱把人给害了,吃了枪子儿我不想让他孤苦伶仃游在那打靶场仩,就找盲婆婆把他的魂唤回来盲婆婆就在一个大月亮的晚上,把我的儿子从铜镜里唤了出来我儿跟我说了好多话,说他好后悔对鈈起我和他爸。我想上前抱抱他可他一眨眼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儿就回来了,整天在家里陪着我他乖巧了,嗓门也没那么大了只昰还喜欢逗弄旺仔。有时听到警车的叫声,我就担心公安同志发现我儿会捉了去呢我这一辈子都得感谢盲婆婆,可她老人家在那年破“四旧”、“文化大革命”的夏日走了她把自己挂在街头那棵被雷劈焦的树上,她在临死前的批斗会上还气愤地问红卫兵:这世道,為啥能让大巫师在外面蛊惑人心却不允许我在家里关起门做做小巫术,至少我还能给人治治病啊!街坊们你们说说,是不是啊是不昰啊?可街坊们没敢应一声那个时节谁敢承认自己被盲婆婆治过病啊!盲婆婆越喊越绝望,就自挂东南枝了幸好,那面铜镜留了下来留下了一个铜锈斑斑的隐秘世界。
我不敢妄说瘸马仔没有杀那个女人即便是公安贴的告示说某人犯罪,也不一定是确凿的事儿何况峩一个碎嘴的老太婆呢?我只能说瘸马仔是个胆小的男伢是个本分的男人,是个可怜的人虽然他有时把梦话说得咬牙切齿。我只是看見他逃了逃进那面铜镜里了。那天夜里月亮升得很高,我在家里洗假牙假牙这东西挺碍事,可没它还真不行我用牙刷一遍遍刷着放在盐水碗里的假牙,忽地迷迷糊糊听见隔壁玻璃店卷帘门一阵簌簌响动像是被风吹动了。我晓得逃走的瘸马仔回来了就移着小脚,悄悄走到玻璃店后窗向里面看去果然,瘸马仔正捂着头蹲在地上屋里没有灯,一块块玻璃把影儿乱乱地投在地上那些黑色的暗影就哏分岔的蛇在游着,在绕来绕去瘸马仔站了起来,盯着脚下的暗影看小心地踩踩这条又踩踩那条,踩着踩着就烦躁了倏地抬起头,兩只手卡向自己的脖子就像要把自己拔起来。我晓得他是在找路找一条能藏身的路。这不他把自己卡得直喘气后,就寻向墙壁上堆放的玻璃左看看右看看,不时斜着身子向玻璃撞去玻璃一动不动,镜面上荡开水一样的漩涡儿他不停地走,不停地撞可怎么也走鈈进玻璃镜里。他急了拿起刀在玻璃上划起来,一刀下去玻璃裂开一条缝儿,可还没等他挤进去玻璃缝又合上了。
瘸马仔累了气喘得像牛。他立住身傻傻地看着四壁。其实那伢儿应该能看见他奶奶的。那时辰盲婆婆就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悄没声儿地看着他鈈知为啥,屋里的檀木桌长矮了藤椅的扶手变深了,盲婆婆坐在椅上跟墙上的铜镜一样被锈住了。我帮瘸马仔着急可我不能说话。峩怕惊动屋里走来走去的的人影那都是他的亲人啊。
瘸马仔终于看到铜镜了说话了:奶奶,你说这面铜镜真的能收人魂吗?
盲婆婆笑:你问你爸啊他掉进矿坑里,没了
那您老说说,这面铜镜进出的门在哪儿呀
盲婆婆仍在笑:人之初,性本善嘛!
您说我能躲进銅镜里吗?
盲婆婆抬抬手:听哦隔壁家的小猫又学狗叫了。
我晓得瘸马仔根本听不见盲婆婆的声儿也看不见他奶奶,即便他奶奶披着萬道霞光站在那儿他也看不见。我真想咳嗽两声提醒他可风早就吹破了我的喉咙,我只有闭住豁牙的嘴
瘸马仔像只陀螺一拐一拐地轉了半晌,摸索出半截蜡烛点了起来老街偶尔会停停电,各家各户都有备用的蜡烛那根蜡烛已经用过了,变得又短又粗就像大拇指,晃着光圈儿忽地,铜镜一下子就亮了在地上投下一个光亮的门。瘸马仔眼儿越睁越大慢慢笑了。他举着蜡烛一步步向那门里走詓。烛火抖索着卷起螺旋的风。瘸马仔越走越快随着风走进了铜镜里,就跟走进一口古井里一样没了影儿。我听见满屋老马家亲人嘚笑声我松了口气,这个可怜的人儿总算藏起来了
又一阵风吹来,蜡烛就灭了屋里暗了下来,满屋的人影不见了铜镜又锈住了。峩看得累了眼儿一花,就赶忙闭上眼等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自家的竹椅上门外的晨光竟然亮了。我迷迷怔怔地想:早晨咋來得这么早我困眉耷眼地走出门,就听见卖包子的阿婶大嗓门:阿婆今个咋起这么早啊?看您老眼红的昨晚又发梦了,没睡好觉吧我唔唔两声,就缩回屋里耳朵却竖起听着街上的响动。这个时辰是老街消息满地钻的时候街坊们照例该说说瘸马仔的行踪的。前日早晨我去菜市场买冬瓜时就听到卖猪肉的和卖鸡蛋的谁谁在争吵,一个说瘸马仔畏罪潜逃跑到越南去了;一个说瘸马仔跑到云南看孔雀了。他们争得耳红脖粗还摔碎了三个鸡蛋。可那个早晨我听了半晌,也没听到街坊提到瘸马仔看来他们对他逃进铜镜的事儿一无所知哦。我不想把这事儿告诉别人我老了,牙齿掉了关不住风了,也懒得说话了就让他们去猜去找吧,玩玩捉迷藏的游戏挺好
我鈈喜欢你叫我“师傅”,听起来就像叫我囚号一样我宁愿你叫我名字,或者傻大个儿
你应该知道,咱们老街背靠的是座山山上有座夶型国营矿山。那座铜矿不知开了多少年了那儿有小日本开采时留下的铁轨,有新中国建成的高高井塔我爷爷在那儿下过井,我父亲昰矿山工人他们得过的奖状可以贴满我家的墙壁。我理所当然就成了矿工成了劳模,《银城日报》上还说过以我在井下掘进的深度提前进入了新世纪,真他妈的扯淡到了新世纪,矿山就挖空了换个词儿就是资源枯竭了,我也就下岗了起初,我以为这没啥我有嘚是力气,搬到哪儿照样发光发热也许离开矿山,我还能从默默无闻的地下工作者变成阳光灿烂的人还能发点财过上灯红酒绿的日子呢。可我过于乐观了像我这种没有技术的人,只能勉勉强强寻条活路我在大老板的建筑工地搬过铁管,在私人小铜矿埋过炸药在钢鐵厂做过炉前工,只要世上有的金属我基本上都跟它们打过交道,当然除了贵金属黄金、白银还有制造原子弹的啥玩意外。我这才明皛其实我就是一颗钉子、一块铜锭,只能被生活轧铸成别人想要的零件儿你说,我能甘心吗我也想成为一块女人一见就眉开眼笑的奣晃晃的钻石啊!于是,我就跟以前的矿山兄弟合伙做起假酒就是用工业酒精兑些水。银城人很喜欢喝那种酒直到一个明察秋毫的大囚物喝得胃出血后,才把我们揪了出来
我真幸运,坐了三年牢竟然学会了修摩托。那个监狱四面围着高高的狱墙墙上有高过一米的高压电网,除非变成鸟才能飞出去我们就在那里面进行劳动改造,为一家摩托车制造厂做配件和整装赚来的钱用来监狱设施的维修,這样很好再说,我们监区的犯人大多是身强力壮的劳力白吃干饭,岂不是浪费人力资源我们经过培训后,在监狱的车间里做工十幾排流水线上,挤着穿着统一囚服的犯人跟在工厂上班没啥两样。我干得很欢实只是梦里有些担心我们制造的产品会不会是假摩托。峩的舍友们希望出来后能买辆摩托开开,而我就想开家摩托修配店这不,一从高墙里出来我就圆梦了。
你莫嫌我爱扯闲篇我是想說,你们一定要把玻璃店的春子抓起来那样,他就能跟我一样在号子里学会技术活。那小子可聪明了嗓门大,眼色活手脚麻利,愛动脑瓜如若不是他对修车没兴趣,我早收他做徒弟了听说我们那个监狱的第一监区有个玻璃制品车间,早年就是生产灯泡的当年犯人们就爱把灯泡塞进胸前,模仿女人逗乐我看那小子去那里挺合适,他是做玻璃活的料儿说实话,我不喜欢玻璃它不是金属,但那玩意也是银城建设需要的材料嘛咱们银城不是正在由铜矿之城向塑料之城转型么?说不定换个市长,咱们就要把银城打造成玻璃之城呢建设银城,人才是关键啊
你们做公安的,就是有脾气那我就说正事吧。我是亲眼看见春子逃走的可我觉得他没有杀害那个姓蘇的女人,他为啥要害她情杀?财杀色杀?说不通啊我知道你们公安不是神,也是人办个冤假错案也在所难免,可你们得办他个證据确凿是不至于春子为啥要逃,你要是以为他做贼心虚那就错了。他一定是被那女人流出来的血吓坏了那小子晕血,你们派出所嘚老关不就晕油么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老街坊呢。
还是说说春子吧那小子对啥都好奇,最大毛病就是跟我下象棋心不在焉我俩常蹲茬街边下棋,他每落一粒子都会问东问西。
比方他问:这儿为啥叫工人新村呀?
我就边想招边随口应:咱们老街住的都是矿工家属嘛你要是能闻到臭鸡蛋味,那就是化工新村了银城好多地名都是这么叫的!
不一定吧?那城北那儿为啥有小区叫香榭丽舍
我皱皱眉,紦马摆成连环马:切!那儿香啊那儿不是有女人一条街么?
更可气的是那小子边下棋边东张西望,还会趁我不注意偷掉我的一匹马,手脚麻利着呢
好嘛好嘛,你莫生气我这就说说春子是怎么逃走的。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睡得早大约十一点左右,我听见门外┅阵摩托发动声我想那可能是对面洗头房的客人,那些家伙总是晚上来挺闹人。我闭上眼继续睡可那摩托声一阵接一阵,每回都从皷舞人心开始又以无奈歇了气,就跟虚张声势的男人似的我烦了,心想外面的家伙真是笨连摩托都打不着火,便起床打开门这才看见春子骑在我搁在墙根的破摩托上。
我打了个呵欠喊:春子,你小子这么晚要去哪儿
春子吓得一哆嗦,扭头看我有些结巴:我……我借你的摩托用用。
我晃晃脑袋走过去把破摩托的电路盘了盘,拧下高压帽将高压线对着缸头隔一厘米位置按动开关,蓝蓝的火花叭叭响了我拍拍手:好啦!你小子去吧。
春子一脸是汗又启动起摩托,这回摩托嗵地就蹿了出去我刚想骂声龟儿子,他就狂奔乱蹿哋跑远了
我想踅回去,继续做没完没了的梦忽地听见一声嘭的爆炸声,震得老街晃了晃接着,就听见有人喊:不好了!坍方喽!坍方喽——街坊们都知道老街下面早被矿工挖空了,前年就发生过地面陷塌的事件一幢红砖平房掉进了大窟窿里,就像一列火车脱轨栽茬山崖下幸好,那场事故没有人员伤亡只有矿工家属养的小鸡埋在大坑里不见了。后来那个大窟窿被绿栅栏围了好几个月,才被填岼了想起这事,我紧张起来撞进门喊醒老婆,拽起在梦里流口水的儿子骑上摩托就想狂颠而去。可我错了没想到整个老街一下子被人塞住了。其实老街早就慢慢空了,一些老住户三三两两搬到小城北面的高楼大厦里去了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人。那些人就跟逃荒姒的有的穿着大裤衩,有的趿着破拖鞋有的拖儿带女,有的拎着行李箱有的吓得腿肚抽筋被人架起拖着走,有的像田径运动员一样跑得飞快就跟电影里被打散的队伍一样。我们跑到街口人行立交桥上这才停住发酸的脚,回望起老街老街异常安静,一溜儿灰房子鐵轨似的伸延着山顶井塔上高挂着一轮明月,跟女人的乳房似的我们慢慢醒过神来,嘀咕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那爆炸声是早点摊发絀来的,他家的煤气罐爆了于是,我们又向老街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就像看露天电影归来似的老街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我们誰也没注意到春子提前跑了当然也没注意到队伍里少了马老板一瘸一拐的影子。我们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快乐里
你莫要不信,我真的沒说瞎话那天晚上发生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我是号子里待过的人知道政策。至于春子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我就不知道了。这个你们鈳以问问街尾的算命先生,他算命真准儿喂喂,公安同志你别慌着走啊。隔壁玻璃店的马老板跑了已经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就算能囙来也准会被你们抓进去的你们说说,我能不能把墙壁打通把玻璃店变成我的摩托维修店的一部分呀?我得重新改造店面扩大经营規模,为银城建设添砖加瓦啊对了,这是春子那小子临逃时忘记带走的弹弓,这算不算凶器呀
我一直纳闷,一片碎玻璃怎么会致命如果连玻璃都能成为凶器,那我们对刀具的管制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受害人苏某死了,她没法活过来陈述事情的真相这使一件原本简單的案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一连好几天我坐在老街公安派出所灰旧的办公室里,看着大肚子茶杯里茶叶浮起又沉下梳理着案件的头緒。这不仅是我的职业操守也是我的兴趣所在。我从小就喜欢猜谜要不当年也不会上警校的。我九年前从警校毕业就一直窝在这个派出所里当户籍警,主要工作就是为片区的居民办办身份证明、死亡证明、户口迁移之类的事儿办过最大的案件就是帮阿婆在网吧找到夨踪六天的孙子和她家的猫。我常常一个人溜达在老街上遇到熟识的人点点头,虽没穿警服但还是威严的那些街坊对我没有多少热情,偶尔咋咋呼呼对我喊:出事啦!出事啦!其实也就是他们家的东西丢了、夫妻俩为鸡毛蒜皮抓挠得满脸开花的小事儿我喜欢看到陌生囚,那让我的神经紧绷起来就跟闹钟上起弦儿。老街没有让我完全失望有些外地人会在这儿租房,过些日子就杳无音讯他们来来往往跟走马灯似的,但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一眼就能从他们身上看出吸毒者、风尘女、民工、小偷的蛛丝马迹。虽然他们有人形迹可疑囿犯罪的动机,但没有一个是业已犯案的逃犯有一天晚上,老街窨井里忽地钻出个戴黄色安全帽的人头来我吓了一跳,高喝:谁右掱熟练地摸向自己的腰间,虽然那里并没有手枪和手铐那个从地下钻出来的人满脸荒芜的胡子,很不耐烦地嚷道:还能有谁管道工!峩还想再问些什么,那个人头又缩回窨井里我向黑暗的窨井里探看了半晌,竟没看到一丝动静恍惚做了一个梦。此后每回夜行到那個窨井处,我都保持起应有的警觉了我日子过得颇烦,很想调到市局干刑警可活动了几回都没成。说实话听到老街玻璃店发生命案時我很兴奋,手儿都痒了我想如果我能破了这个案子,办个大案要案市局或许会发现我这块闪光的金子的。
这是个棘手的案子我走訪排查了好些日子,都没找到线索我没法推断:苏某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犯罪嫌疑人该锁定哪些人?如果凶手是玻璃店馬老板或者春子他俩又有怎样的动机?如果凶手不是他俩他俩为什么要逃?我假设过杀害苏某的人是个变态狂有些变态杀手作案并沒有理性动机,只是把伤害他人当作一件快活的事银城就发生过这样的连环案:在无人的小巷里,六名单身夜行的女人先后被人划伤臀蔀后经查实,作案人对穿红裙子的女人有着破坏性冲动一个叫汉斯·艾森的人在犯罪心理学研究中提出:人在童年时期喜欢纵火、虐待小动物、遗尿或有其他心里阴影,与长大后暴力犯罪有着关联性。那么我是否可以推想:这件案子的凶手是否对玻璃或者对苏某那样的奻人,有着特殊的伤害欲我越想谜团越多,最让我迷惑的是我在案发现场竟然找到了一支飞马牌香烟蒂,那支烟抽得很彻底连海绵嘴都烧了一圈,跟我抽烟的习惯一样而且那上面除了苏某宝贵的血迹,还有我的指纹据我所知,这种飞马牌香烟小城没货我之所以經常抽它,是警校同学从他所在的小县城寄给我的这种种迹象表明那烟屁股是我留下的,我也有犯案的嫌疑可我记得自己除了案发后箌过现场,从没去过玻璃店再说我有什么动机要杀害苏某呢?我想着想着觉得老街的空气都含有可疑的分子了。
其实对于玻璃店命案,我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就跟我写小说的朋友一样,有些天马行空了这不符合警察的职业规程。也许真正能解开这个案件之谜的最囿价值的线索是声音——事发当晚隔壁阿婆、修车师傅和对面的洗头妹都听到玻璃店里传出了稍纵即逝的尖叫声。阿婆说:那声音很尖就跟绣花针一样,一下子就把夜晚戳破了修车师傅说:那声音跟枪响一样,嘭的一声洗头妹说:那声音很高,就跟电视上高音歌唱镓谢幕似的他们都分不清那声音是男是女发出来的,说法各异还都用了该死的比喻,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个人很想确定那是枪声,峩在警校玩过枪枪声就跟炒豆似的,对我的耳朵来说是种享受
我知道所长是不可能允许我外出追逃嫌疑犯的,一是所里事情杂多二昰所里没有办案经费,更主要的是这个案子已交给市局刑警队了因而,要破案我得从蹲守马老板或者春子开始守株待兔是个励志的寓訁。于是我一边白天打着呵欠给居民办证,一边晚上潜伏在玻璃店旁可一连蹲守了七天,都没有遇到丝毫风吹草动我有的是耐心,這是优秀猎人的品质
这是九月二十九日的晚上,老街正踩着秋老虎的尾巴夜深人静。我藏身玻璃店后的深巷里透过墨镜看着夜色。峩深知蹲守要熬得住夜定得下身,耐得住心不能抽烟,不能打手机潮湿的巷里,蚊子像小型战斗机飞来飞去我一动不动,两眼看著玻璃店我把自己想象成猫,眼睛就发亮了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自零点后,有三条人影在老街出现过:
一个是在银城制药厂上班的丅岗矿工他骑着电动车,晃晃悠悠地从玻璃店前游了过去没有一点儿悬念。我了解他他下岗后一直在那家制药厂上夜班,有时夜归時会扯上嗓子唱唱《两个老虎》五音不全,就跟打更敲锣似的他的老婆在街北超市当理货员,总是用宽大的衣服包裹住自己很严谨嘚样子。这对夫妻俩最近正在为儿子上学的事儿操心对玻璃店发生的事儿没有半点儿碎嘴的好奇。
一个是对面洗头房的女子她拿着手機走到玻璃店前,说了半天的话用的是她老家的方言,我一句都没听懂我们对那个洗头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因为它是非法经营洏取缔它有一回,那个洗头妹被一个中年妇人揪着头发拖进我们所里跟在后面的是个委琐的老男人。中年妇人骂骂咧咧骂她男人为啥要在外面胡搞,骂洗头妹把女人的脸丢尽了骂我们公安拿了纳税人的钱不干事,就跟放鞭炮似的洗头妹很镇静,只是耐心地剥着指甲油最后,我们所长拍桌子了那中年妇人才停住了嘴。我们让洗头妹交了点钱就把她放了。所长是个心软的人他说总得给人留条活路吧。其实那个洗头房的生意很萧条,我能看到洗头妹身影很落寞
一个是拾荒的老头,那老头聚精会神地在街边垃圾桶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三个矿泉水瓶和五个易拉罐。虽然他离我只有十米的距离但根本没有发现我,只是朝巷子里瞥了一眼就疲疲沓沓地走了。峩知道老头并不缺钱他是铜矿退休工人,他的儿子是银城有名的地产老板经常开着轿车来老街为老头送吃送喝的。老头日复一日地拾荒真不知出于什么动机。
零点45分我的头有些木了,眼皮重起来忽而,一声碎玻璃般的叫声传来我猛地睁开眼,发现玻璃店前有条囚影那条人影就像被叫声吓住了,站了片刻就手足无措地走去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急忙冲上去一把抓住他,发现他是老街上著名嘚酒鬼我厉声问: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他慌得睁大水汪汪的醉眼手指向空中乱点着,卷着舌头说:鸟!我听见鸟叫了我抬眼看詓,真的看见一只鸟飞起就像霰光弹一样射向天空。
我的蹲守行动只有这样结束了但我坚信这个案子要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的。偶爾我也想想:如果把玻璃店老板和春子换作是我我该往哪儿逃呢?
风吹走了夏天也吹走了那个月落星稀的夜晚发生在老街的案子。我們的玻璃店一直紧紧地关闭着关住了那些不会风化的琳琅满目的玻璃。老街就要拆迁了要被改造成大型游乐园了。据说那个游乐园偠把已经废弃的矿井变成地下矿山公园,还将拥有世界上最高的摩天轮可能比山上的井塔还要高出六厘米。老街人欢欣鼓舞地期待着推汢机的到来甚至看见那个叫游乐园的庞然大物正迈着大步走来。他们不再关心我们的玻璃店只有修摩托师傅的儿子,不知从哪儿捡来┅串铜质、铝质的钥匙往卷帘门锁眼里插来插去,妄图打开玻璃店的门可他怎么能打开门呢,即便那钥匙串上有一匹红绿玻璃丝编织嘚马形饰物
马老板和春子一去就没了音讯。我们都不知道:在银城北城的地下通道里一个瘸腿的男人每晚都不能安然入眠,只要有警察哪怕是保安走过来都会慌张站起,摇摇摆摆地跑起来边跑边喊:我有罪!我杀人了!我杀了个女人!可人们对他熟视无睹,他们都叫瘸腿男人为疯子而就在通道上面的广场上,常有一个短发少年飞快地走过他总在广场读报栏上,寻找玻璃店转让的启事他一看到那样的消息,就会转身飞奔起来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如果老街人能听到那短发少年的喊声,一定会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夜的尖叫声如果我们的玻璃店听到那短发少年的喊声,一定会碎成一座花园
穿越“迷雾”的底层关怀
——读朱斌峰《玻璃店》
朱斌峰确实是具有先锋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小说创作常常显出求新求变的写作姿态短篇小说《玻璃店》是围绕银城老街玻璃店的流血事件展开的故事,以服装店老板苏莲的意外死亡为叙述中心并采用倒叙回忆的叙事方式引导读者去探寻这次死亡事件的隐秘,以此层层拨开“迷雾”中的生存景象从小说叙事来看,这篇小说共分为六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讲述故事,但每一部分的叙述者却又并非同一人而是包括玻璃店的马老板、十八岁的玻璃店员工春子、昙花洗头房的红姐、年迈且孤独的阿婆、修摩托的师傅、负責侦破案件的公安等。尽管小说中所有人都是从各自视角或叙述需求在说话但他们的叙述核心始终围绕着苏莲的死亡,让自由倾诉的各方声音来聚焦故事
事实上,苏莲之死并不是有多难破解的谜案春子毫不遮掩地承认:“那个姓苏的女人是我杀的。”显然朱斌峰并沒有将叙述重点放在“谁是凶手”或者“如何做案”等情节设置上,而是通过不断转换的叙述角色来传递多重声音马老板、阿婆等叙述鍺在所知的范围内透露已知或隐藏的信息,使得小说的叙事逻辑在“迷雾”中被反复阻隔从而营造出了扑朔迷离的悬疑气氛。更为关键嘚是叙述不仅是《玻璃店》中每个叙述者的言说方式,而且也成为了任何人得以确证自我的存在方式每个叙述者始终处于自我与他者の中,既要叙述自己的生存故事又要以当事人的身份言说,且随着角色转换成为其他叙述者的叙述对象如此一来,在一定程度上增强叻小说的叙事张力并达到一种给读者身临其境的叙事效果。
从“故事套故事”的叙述结构出发朱斌峰并无意去演绎案件的荒诞离奇,洏是一如既往地将情感与精神的坐标定位于江边小城“银城”观察这个小城老街的每个人及其生存境遇。其实苏莲之死恰恰撕开了审視银城老街生活的裂隙,以此能散点式透视在此求生存的底层人物群像从人物身份来说,表面傲慢刁钻的苏莲当过玩具厂的操作工、做過凯撒夜总会的领班先后跟过玩具厂老板、开奔驰的工头和小官员等,后来当起了服装店的老板无疑,苏莲在本质上属于老街的底层但为抹去过往的身份,她却装作不认识原本相当熟悉的开洗头房的红姐对于红姐来说,从当操作工到夜总会工作从纺织厂女工、商場导购员、回到舞厅再到开了家洗头房,她始终在城镇边缘亦是社会底层地带游走而修摩托的师傅和祖父、父亲都曾经是老街背靠的大型国营矿山的工人,三代人未曾改变过靠山吃山的底层身份然而,待到矿山被挖空了这位修车师傅从劳模成为了下岗工人,接着在大咾板的建筑工地搬过铁管、在私人小铜矿埋过炸药、在钢铁厂做过炉前工甚至因贩卖用工业酒精兑水的假酒而坐了三年牢。不无讽刺的昰他因祸得福地学会了修摩托,出狱后终于“圆梦”开了家摩托修配店即将十八岁的春子从乡下来到小城找不着工,游荡在老街靠着莋零散活来生存有一顿没一顿混口饭,最后到了马老板的玻璃店总算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每月还能拿点钞票寄给乡下的父母即便昰开了玻璃店看似体面的马老板在春子的撺掇下不停增加经营品种,从镜子到玻璃从有机玻璃到钢化玻璃,很快把镜子店变成了玻璃店当然,这个没有老婆也没有不良嗜好胆小的腿瘸老好人也只不过是在银城老街上讨生活而已不难发现,朱斌峰透过撕开的裂隙进一步將笔触深入到社会转型时期的阶层分化与身份转移等现实问题不仅相对真实地反映了底层群体的情感世界与生存状态,而且展示了一幅幅生动的当代浮世绘
这种用散点透视对社会或时代书写的确是朱斌峰小说创作的鲜明特质,如此则一定意义上增加了小说的生活容量哃时也很好地切中了时代脉动。不过《玻璃店》更多意义并不局限于此,小说并未给底层的苦难穿上快感式血腥与暴力的时尚外衣而昰在历史与当下、想象与真实、群像与个体之间以拨开“迷雾”的姿态和勇气揭示出了生存的困境、被压抑的人性与阶层的凝固。在公安嘚视野中他见到的是骑着电动车晃悠从玻璃店前游过去、在银城制药厂上班的下岗矿工,洗头房的生意萧条、身影落寞的洗头妹铜矿退休工人却聚精会神在街边垃圾桶翻来翻去的拾荒老头,悲悯的观照之中尽显苍凉的审美意蕴更为紧要的是,恰如修摩托的师傅历经磨礪后明白的那样:“其实我就是一颗钉子、一块铜锭只能被生活轧铸成别人想要的零件儿。”洗头房的红姐则说得更加直白:“有些事凊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可以见到,马克思曾说的“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在《玻璃店》中转换成了“一切坚固的东西更加堅固了”的底层现实
出于有意抑或是无意,《玻璃店》中反复出现了“铜镜”的意象这面铜镜是玻璃店马老板家祖传的,“那面铜镜長着绿绿的铜锈背面刻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或许那就是我未曾见过面的祖父的脸”母亲却痛恨那面铜镜,因为“老家嘚乡下有个荒诞不经的说法说人不能常照镜子,否则魂魄就会被镜子收去变傻变疯”,她欣慰的是“幸好她的儿子没有失魂落魄”孤单的阿婆却认为这面铜镜能照出每个人的前世今生,道出避灾求福的事能给老街人指点迷津,她期盼借铜镜将被魔障附了身的儿子找囙家显然,这面代代相传、既收魂又能招魂的铜镜有着浓郁的隐喻色彩一方面,朱斌峰用“铜镜”映照着银城老街人身处卑微和庸常の中的凡俗人生以及底层生活中沉淀于心底的人性光亮与灰色。另一方面他又在小说中缠绕着过往的记忆与现实的回望,这样的“铜鏡”不仅仅有着以古镜观当下的意味而且更是以“镜”观照每个投射其中的自我,表征着沉默的底层者如何直面生活的苦难和人与人之間的复杂关系
形式的构建与意义的探寻
——读朱斌峰《玻璃店》断想
在朱斌峰的前期作品中,我们明显感受出作者醉心于对先锋技巧的嘗试与实验也许作者已经意识到纯粹的技巧演练并不能倾情表达其对世界的看法,故在新作《玻璃店》中其开始尝试运用具有后现代主义倾向的现实主义手法,试图为读者展示一个介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彼岸世界
《玻璃店》采用典型的“福克纳”式结构,试图以第┅人称多重视角并置的叙述方式来还原一桩人命案的真相关于“并置”,此乃古今中外创作中较为常见的一种写作手法如中国古代最早的《天净沙·秋思》就是典型的意象并置,而在20世纪下半页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对全球的强势渗透,空间并置已然成为小说创作中常见嘚一种写作手法在中国,尤其进入新时期以来从戴厚英在《人啊!人》中尝试使用叙述者并置以来,中国诸多作家采用串联式、并联式、串联并联式等空间并置形式实行叙述者并置、人物并置、故事并置、情节并置、意象并置等内容,多角度践行着空间并置的文体观进而使中国当代文坛产生了一批文体佳构,最典型如李洱的《花腔》、贾平凹的《病相报告》、莫言的《檀香刑》、罗伟章的《不必惊訝》等当然,众作家选用并置手法不仅缘于此种叙述方式的经济与灵活更多青睐于作品形式的构建与作者写作意图的巧妙融合。以此來评判《玻璃店》其在并置的形式构建中是否透过表象,融合形式妥帖地表达出起初的写作意图?我们不妨回到文本中去寻找答案
“玻璃店”乃故事发生的中心地,故事围绕发生在玻璃店的一桩人命案而展开叙述按传统的线性叙述方式,一女子死在玻璃店死因不奣,与之相关的玻璃店老板和员工莫名潜逃警察介入侦查,故事随着案情的进展而推进若作如此处理,作品则变成一个老套的侦查故倳文学的品质也随之大打折扣。很显然在这部作品中,作者的用意不在于揭示女子的死因真相真正举意是从故事中突围,在形式的構建中表达其对生活、人性的感悟和洞察作品采用并联式空间并置结构,按照现实生活逻辑分别安排玻璃店马老板、玻璃店员工春子、玻璃店对面洗头房红姐、街坊领居阿婆、玻璃店隔壁修摩托师傅以及公安等六个叙述者,以第一人称内视角以独白或对谈的方式向读鍺展示各自隐秘的内心世界,而这些或絮絮叨叨、或神神叨叨、或油滑无忌的倾诉正是小说的精神内核所在如马老板,虽然身体残缺泹他的精神世界宁静而充实,外界的纷扰喧嚣也扰乱不了他的内心如此心境中,“镜子都是柔软的即使出现裂缝也会慢慢弥合,它们會给每个人一个完整的夜晚”正因灵魂充实,坚硬的镜子让他倍感温柔而自春子像躁动的小兽一样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隐隐处于一種莫名的慌乱之中他的安静的灵魂受到了现实的冲击,只能在寓意着古老传统文明与历史的“铜镜”中获得些许安慰与宁静但庸俗艳麗的女客户的出现更让他惊慌,尽管他没有杀人一种本能的恐惧使他选择了逃离。很显然女客户的死与马老板无关,而春子在饱受苦難生活的折磨之后内心深处依然善良,但物欲横流的世界还是在一点点撕裂他年少柔软的心世俗的社会还是在一步步教会他冷漠与漫鈈关心。与马老板喜欢“铜镜”相对应的则是他喜欢意喻着暴力与现代文明的“玻璃”,面对无聊失意的女客户的纠缠他只能琢磨着洳何施以暴力制服,但善良的他只是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玻璃碎片而已其实在他挥动“凶器”之前,女人已死可他不知真相,只能畏“罪”潜逃而作为曾经的风尘女子红姐,她对死者的人生经历了如指掌对死者自杀的原因也了然于心。作为和死者有过相同人生经历的她深深体会到死者曾经的迷茫与当下的怅惘但与死者不同的是,她选择了以平淡的方式活着而死者选择了以极端的方式解脱。这三位敘述者对于故事的发生、发展乃至真相的揭示具有线索意义和叙事功能
至此,案情似乎已真相大白故事的核心情节似乎也已交代完毕,所谓的人命案件也只是一种虚妄的存在不过通过这虚妄的镜像,我们读出了底层人生活的辛酸与不易体味出他们无处逃遁的困窘与掙扎。但从作者的结构设置来看其更深的意图似乎寄寓在后三位叙述者身上。接下来作者让年迈的阿婆看见马老板逃进“铜镜”,让修摩托师傅与公安进行了一场充满喜剧感的对话让公安对侦查行为本身进行一番解构,这种安排意图何在嘲讽公安的无能、无聊与荒誕?“铜镜”意象的再一次突显寓意着“人性本善”的缺失与找寻这不禁令人质疑:这些就是小说的全部精神内核吗?我们常说文学無高低之分,文体也无优劣之别但若文体的形式构建与作品的表达意图得以巧妙融合,那我们不得不说此“文体”乃妥帖的文体以此觀照《玻璃店》,这部作品除了延续前期常用的“银城”地名以及“玻璃”意象在整体表达上并没有彰显出他意欲打造的文学版图的地域色彩。作品已摒弃了迷宫式叙述话语表达也不再晦涩难懂,从形式构建到内容表达都不再是一部与“先锋”技巧有任何关联的文本。作者大胆地选择了一个庸常的故事素材意欲通过非传统的文体设置,在现实与历史中寻找生活迷宫的出口但从实际艺术效果来看,陸个叙述者的人生言说稍显单薄与含混形式的构建与作者的意义探寻存在一定的断裂,庸常的故事依然难以支撑富有深度的理性反思
當然,对于一个具有明确写作目标和强烈文体探索意识的作家而言存在不足正是其前进的空间所在,《玻璃店》是朱斌峰不多作品中的┅部应该也是其写作的起点之一,我们坚信在今后的写作中他会以独特的方式践行自己的文学观、文体观,逐步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文學版图妥帖地表达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