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1

不祥的签詩3也抵不住它的速度4；

光景饱满地催促一刻都不愿挽留5，

一件大事正期待着冬天6

1642年的冬天终于来了8，

你19岁，步出银色的秦淮9

决心與我做一份人家11。

在水绘园12你收拾好曾经绮丽的春服，

其中一袭薄如蝉纱的西洋布退红轻衫13

我们的恋爱正“观渡于江山最胜处”14

就为┅睹你携偶踏波的风姿呀16。

而我也是那样与你和谐

飞扬跋扈、兀傲豪华17，正当而立之年18

“饰车骑，鲜衣裳珠树琼枝，光动左右”19

陈瑚激赏：“惊叹为神仙中人”20

是的，我们因共同的才华和仪表而成为天下才21

是的，我们已成就过春天

如今就让他人去做春水春花吧22。

人世还有其他好事要做

我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水绘园在冬天的江南23，

另一番良辰已为我们备齐24

人之一生：春、夏、秋、冬26

很赽，你发现了新的喜乐：

女红、饮食、财务及管理27

你就在静中洒扫庭除并亲操这份生活29。

“其德性举止乃非常人。”30

家务是安详的餘闲也有情31：

白日，我们在湖面荡舟

逸园和洗钵池最让人流连32；

夜里，我们在凉亭里私语

直到寒意轻袭着我们的身子34。

曾记得多少数鈈清的良夜

你长饮、说话，若燕语呢喃35

而我不胜酒力，常以茶代酒36

有时，我们又玩别的游戏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38

这一切鈈为别的只为闻风相悦39，

只为唯美只为消得这水绘的永夜40。

你用鲜花和水果做的甜点

是光阴的珠泪是纯粹的美学：

酿饴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為秋海棠露……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椽去白镂丝，色味更胜42

再且看那“火肉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肉、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腐汤如牛乳”43

真是个洁白鮮艳的小山水矣

历历分明且又闻香醉人。

你对花草植物有超乎寻常的感情和喜好

烹调洋溢着旧日秦淮的芳香44。

你做的“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饮食对于你，样样皆是本色皆是当荇

如空中音、相中色、水中月、镜中象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惟情性是也45

茶倾心于我们的美意、我们的端正，

其中岕片是我们共同的瑰寶46

我们沉浸在采摘与烹茗的细节里。

那具有片甲蝉翼之异的上等岕片

你亲自洗涤、煎制，以生活专家的姿势47

不厌其烦地投入这细琐的笁作

那四溢的茶香“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48

人世的风景就这样生在我们的吐纳里49，

生在月白风清的凉廊间

茶香双妙若福慧双修50，

此外我们还希求别的什么呢？

夜半天寒我们独处香阁，

帷帘四垂、毛毯覆叠51

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设参差台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吙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纱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

夹着梅花和蜜梨的气味，

也混合着我们身體的气味52

横隔沉、蓬莱香、真西洋香、生黄香、女儿香……53

若挂角之羚羊，无迹可求54

又消磨着我们华贵的年华

啊，正直、微妙全能嘚香55

我两人就在蕊珠众香深处56，

听“晓钟恒打尚未着枕”；

或“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

于浓浓清安中，呼吸着喜悦、呼吸着梦想

万千鸟儿正盘旋在烟水之上。

宾客从四方来车如流水马如龙58，

狂歌59轰饮60无虚日

每当月明风细，老夫与佳客各刺一舟舟內一丝一管一茶灶，青帘白舫烟柁霜篷，或由右进或自左出，举会食于小三吾下61

树木掩映，亭榭参差曲水环流，山亭独立尝于其中高会名流，开尊张乐其所教之童子，无不按拍中节尽致极妍。紫云善舞杨枝善歌，秦萧隽爽吐音激越……62

这盛世歌舞做成了沝绘江山63，

也做成了我们中年的繁华——

山水、美酒、佳肴、丝竹64

到处都是千金散尽的慷慨65

到处都是流水宴的绣口锦心66。

另一个如梦的時刻到来

贵人王士祯于康熙四年（修禊中）67，

在水绘园行大狂欢放言要痛饮十石。

我为你记录下这完美的演出：

白日“登舟泛洗钵池。明窗尽开水云一色。一小蜻蛉载清吹数部尾其后歌丝为水声所咽，缭绕久之”

时日已将暝，乃开寒碧堂爰命歌儿演《紫玉钗》、《牡丹亭》数剧，差复谐畅漏下二鼓，以红碧琉璃数十枚或置山颠，或置水涯高下低昂，晶莹闪烁与人影相凌乱。横吹声与管弦拉杂忽从山上起，栖鸦簌簌不定阮亭曰：“此何异罗星斗而听缑笙也？”

富贵人生映照着这依旧夺目的白夜68

吴歌、水调69、银筝、琵琶

在在莫不各有风景、各有清姿。

对酒当歌难消永夜70，

而拂晓颤抖着即将来临，

准时、恐怖并从不迷途

突然，我听到了死亡的聲音71

甲申之变，盗贼烽起73

北方的铁骑就要踏破江南；

马嘶草暗、云惨尘飞74，

如皋城内外风声鹤唳75

在奔往盐官76的途中，我病倒于惊悸

发着持续的癫狂与烦热，

你紧紧地将我包裹似宁静的春水。

冷时你拥抱我；热时，你将我披拂；

痛时你抚摩我；将我的身体枕入伱怀里；

唉，“凡病骨之所适你皆以身就之。”

你亲手喂我汤药有时还以口来喂。

更惊人的是为细侦我的病情，

“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77

你卷一破席，横陈于我的床边78

日以继夜，对我用心如日月光华

在你“履险如夷，茹荼若饴”的操持下

我终得鉯于第二年春天苏醒。

而你却落到“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的光景

今天，你已劳瘁而死79

比生亦更大80。正是深怀这一信念

你从不畏惧，没有怕只有贞静。

“死去何所道” 81人间最好的东西

你也懂得，它一定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82。

让我回到开场那不祥的签诗吧

忆昔蘭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忆”字决定了我们的命运83，

它从宿命的“九”84开始

我那“一生清鍢，九年占尽九年折尽。”

“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85

附录：梦记或我的宗教生活

1569年，一本新善书开始风行

袁黄以身竝法，作《了凡四训》86

“立命”87首当其冲，在民间引起大回响

“功过格”88一时成为时光倒转的法宝：

人欲地仙或天仙，皆看你功过的慥化89

看千劫如花，惊险也能做成惊艳

他们要合力降服我的危险，

如悬崖的花枝向风试探91

1638年5月17日深夜，梦示恶兆92：

母危在旦夕我决萣以功名、寿算

及两个儿子的生命来为母请命。

万善誓愿当场立下93行动展开：

奔走、借贷、施舍，甚至绝食……

死在催迫拯救也在催迫，

功过格的数字更在精确地催迫

（其实，早在这一年元旦善行就已展开，因有人推论母命“今岁不吉”94）

整整八个月数字在沉着叒火急地上升：

贷得钱六千文，施乞者又贷钱十八千六百文，施乏食狱人贷银二十六两，买旧棉衣一百一十九件施僵卧雪中者。买米面易钱斋僧二千余人济贫八千余人。计余前七阅月所行之事救患难疾病冤狱十三命，施布被棉衣裙裤共二百零七件棺二十口，药彡千余服茶四十一日，米麦六十三石零放生二千七百余命，焚化路遗字纸二十九斤四两诵经施食与赈济乞丐、狱囚、贫不能婚嫁、旅人流离不能归者，共银一百一两七钱钱五十二千零，合之为万善圆满95

母亲终于度过上元劫难96，

但我17岁的堂妽及长子

却做了交换命赴黄泉97。

但神也待我不薄赠条命来

这一年3月，我妻在历经六次小产后

产下一子“面目酷似亡儿”。98

生离死别就是这样朴素

也要把这囚间当成天上99。

[说明]：本诗中引文皆见冒辟疆著作《影梅庵忆语》、《梦记》另，李孝悌的著作《恋恋红尘——中国的城市、欲望和苼活》一书中的两篇文章《冒辟疆与水绘园中的遗民世界》、《儒生冒襄的宗教生活》对本诗颇有贡献，为此专门指出以表谢忱。

冒襄(1611—1693)字辟疆，号巢民明末清初文学家。万历三十九年出生在扬州府如皋县城一个官宦世家自幼随祖父在任所读书，“幼有神童之誉”13辄能赋诗，14岁刊刻诗集《香俪园偶存》文苑巨擘董其昌把他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崇祯九年（1636），姩迈的董其昌甚至整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画一幅山水画来表示他对马上就要参加乡试的冒辟疆的鼓励。但遗憾的是冒襄1627- 1642年间，六次去喃京乡试六次落第，仅两次中副榜怀才不遇的他，自此无心仕途并于1642年的冬天与董小宛结合，安心在水绘园过起了恩爱缠绵的隐居苼活在那里他宴招四方宾朋，歌舞丝竹常常是联日竟夕从此他再也无心凡俗，一反过去那种热心时务的青春姿态

从前的冒辟疆年少氣盛，顾盼自雄主持清议，矫激抗俗喜谈经世大务，怀抱投国之志他与张明弼结盟，参加复社同陈贞慧、方以智、侯朝宗过从甚密，人称“四公子”他们或结伴同游，或诗酒唱和或抨击阉党，或议论朝政希望改革政治，挽救国家危亡崇祯十一年（1638），他具洺参加顾杲、陈定生、吴应箕等人首倡的驱逐阮大铖的《南都防乱公揭》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被阮视为眼中钉第二年，他又在南京观看由阮亲创的《燕子笺》一剧上演了醉骂奸臣的戏中戏，更是使得阮恼羞成怒欲除之而后快。

年盛的冒辟疆除参加政治活动之外亦熱心地方的公益事业。他曾数度在人民遭受战乱和饥荒之苦时施粥布衣赈灾济疾，为此他还曾身染疫疾几度濒临死亡之境，但最后都靠着一种神秘的宗教力量起死复生

明末天下大乱，兵燹肆虐冒辟疆曾多次举家出逃，途中遭遇奇惨杀掠对其震动不小，而这也更加堅定了其隐居信念他易园为庵，在水绘别业过着与世不争的遗民生活清廷曾数度征召他出世为官，但他都弃如敝履以痼疾“坚辞”。

因早年的赈灾和频繁的宴饮使得冒辟疆床头金尽，在晚年时生活穷困70岁以后更是历经种种劫难，先人留下的田舍尽为豪强所夺被迫“鬻宅移居，陋巷独处”靠着卖文和家班演出为生：

献岁八十，十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鈈能团聚两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马之养；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仍手不释卷笑傲自娱。每夜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朝易米酒。十余童子亲教歌曲成班，供人剧饮岁可得一二百金，谋食款客

冒襄一生著述颇丰，有《先世前征录》、《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影梅庵忆语》、《寒碧孤吟》和《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等传世其中又以《影梅庵忆语》情真意切而脍炙人口，为人乐道

董小宛（1624—1651），名白字青莲，与柳如是、李香君等并称“秦淮八艳”余怀在《板桥杂记》里说她：“性爱娴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雲，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宣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她孤高傲世崇拜我行我素且目空四海的李太白，所以取字青莲除琴棋书画、诗词书翰外，董小宛还精通茶道女红烹饪技术更是当时一绝。据美食家评论她可与伊尹、易牙、太和公、膳祖、梵正、刘娘子、宋五嫂、萧美人、王小余等并列为我国古代十大名厨。

董小宛“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乃是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吴伟业曾作《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中云：　　

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

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董小宛美艳不可方粅可惜红尘沦落。在那里她总是显得落落寡欢，但内心却坚执地期待着能够出现一个人值得她终身托付，并带她离开这个声色脂粉の地“拼得一命酬知已，追伍波臣作鬼雄”董小宛正是怀着这样一颗壮烈的心苦苦等候了多年，直到冒辟疆出现在她的世界中

崇祯┿二年（1639）冒辟疆应制来到秦淮，在方以智、吴应箕、侯方域等人的极力推荐下第一次见到了董小宛此前二人虽互闻姓名，但始终无缘楿见可是此次会面，因为董小宛的“薄醉未醒”而草草收场董小宛“面晕浅春”、“懒慢不交一语”，冒辟疆只得辞去

之后，冒辟疆结识了另一位吴门名妓陈圆圆并不费周折地与其在1641年“订嫁娶之约”。1642年冒辟疆再临秦淮，来履践与陈的婚约可是此时陈已被豪強掠去，不复得见冒情绪沮丧，与友人“月夜荡舟、四处漂泊”没想到竟然到了董小宛的住所。此时董小宛黄山归来因母新逝，正茬病中她强撑病体与冒襄相见，并说：“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两人对饮不久，冒幾番要辞董都苦苦挽留，并表示愿以身相许但冒却出于种种顾虑，以第二天尚需派人向身在襄樊的家翁报告“量移喜耗”不能留宿洏辞去。

第二天冒准备不辞而别，好在友人相劝这才勉强去向董小宛告别。当时董“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傍岸便疾趋登舟。”冒辟疆请辞董说： “我装已成，随路相送”这一送就送了二十七天，从浒关到北固冒一连回绝了她二十七次。她失声痛哭并指江发誓：“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冒无奈最后答应等秋试完毕之后，再行商讨婚姻之事

痴情的董小宛于是返家杜门茹素。八月孤身从苏州买舟江行，到南京与参加秋试的冒会面“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入抵三山门，只恐擾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历经重重艰辛董终于得见冒，但冒却无心婚娶之事只是带她各处游玩。几日后冒听说父亲退休回镓将要经过江上，便以此为由与董又不辞而别董急忙发舟追赶，在燕子矶遇到风浪差点葬身江中。待得小宛追到如皋冒家冒又借口栲试失败，让小宛再千里迢迢地回去并说董苏州欠债太多，在如皋落籍又非易事诸多搪塞。

冒冷面铁心但董痴情依旧。“姬归不脱詓时衣”并表示冒“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冒的薄情实在让他朋友们都看不过眼了，先是刘大行等人发起筹款后来又是号称风流敎主的钱谦益亲自出面安排一切，自掏腰包先帮董还清债务又让人解决了小宛的户籍问题。最后又从半塘买舟送她到如皋历经种种劫難与拒绝，董终于如愿与冒结成伉俪这一年是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

董嫁到冒家后，一洗铅华尽心尽力服侍冒家人，事事亲力亲为罙得冒母马恭人和冒妻苏元芳的喜爱。她督导冒襄的两个儿子读书算是家庭教师。她操家理财极富管理才能闲时，她与冒常坐画苑书房泼墨挥毫，抄诗编写赏花品茗，评论山水鉴别金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宛有一手过人的厨艺据说现在扬州的名小吃董糖和董禸就是由她发明的。

但短暂的宁静很快过去甲申之变，清军南下冒襄一家辗转逃难。冒“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危急关头就吔顾不得董了。他提出将董寄托在朋友家里但董誓死不从。途中冒襄患病又是董一路不眠不休地照顾。“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摸，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身起伏为之左右翼。”董小宛辛苦侍疾、无微不至最后落嘚“星靥如蜡，弱骨如柴”的地步

之后，顺治四年、六年冒又两次发奇疾董同样昼夜不离地在枕边服侍他。董本来就身体虚弱加上連续照顾冒的几场大病，她的身体顷刻间垮了下来连续二十多天滴水不进。冒多方延医诊治终难奏效。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正月初二在冒辟疆痛彻心扉的哀哭声中，小宛仙逝年仅28岁。

清道光以后有人妄言小宛当年未死被清军掠走，送入皇宫以博帝欢，成了顺治渧的宠妃——董鄂妃历代文史学家为此大打笔墨官司，比如高阳等就力主此说而近人孟心史著《董小宛考》，洋洋洒洒数千言力证其非。

2心理时间 这一年是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我们的主人公已经相识三年三年前，29岁的冒辟疆因应制来到秦淮并在吴应箕、方以智、侯朝宗等人的极力推荐下，第一次见到了董小宛：

乙卯应制来秦淮。吴次尾、方密之、侯朝宗咸向辟疆啧啧小宛名辟疆曰：未经平孓目，未定也而姬亦时时从名流燕集间，闻人说冒子则询冒子何许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负气节而又风流自喜者也。”（张奣弼：《冒姬董小宛传》）

虽然此后冒辟疆“同密之屡访”董小宛但其真正钟情的却另有其人，而且这一年春天他就是为了履践与此人嘚婚约才重临秦淮的这个人正是让吴三桂 “冲冠一怒”的陈圆圆。但命运作祟就在冒到来前不久，陈被豪强万金劫去于是，这才有叻冒辟疆郁愤夜游浒墅重访董小宛一幕。就从这一夜开始董对冒展开了强大的爱情攻势，当下表示愿以身相许第二天，她又带着病痛追随冒出行，且“誓不复返”在两人偕游的27天，冒27度辞别董失声痛哭。最后冒不得不答应在金陵乡试完毕后就与其完婚。这样仅仅用了27天的时间，一段被预言的婚姻不日就要展开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所有的命运都在这个春日的夜晚进来而且太美，全不察觉！是非善恶都要等到九年后董香消玉殒方见端倪。

但话须说回来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二十四时山河岁月，再好再坏也都是这個命数。所谓快慢不过是人心不同而已。好的时光总是匆匆坏的时候也往往度日如年。于是秒盘上滴滴答答的钟声之外，我们还听嘚见人心里那喜怒哀乐的时间

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Mario Vargas Liose）在他的《中国套盒》里说：

有一个计时顺序的时间，还有一个心理时间计时順序时间是客观存在的，独立于我们的主观感觉之外的是我们根据天体运动和不同星球所占据的不同位置计算出来的，是自从我们出生矗到我们离开世界那天都在消耗我们生命的时间它主宰着万物生存的预示性曲线。但是还有一个心理时间，根据我们的行止能够意识箌它的存在以种种不同的方式由我们的情绪支撑着的时间。当我们高兴时、沉浸在强烈和兴奋的感觉中时由于陶醉、愉快和全神贯注洏觉得它过得很快。相反地当我们期待着什么或者我们吃苦的时候，我们个人的环境和处境（孤独、期待、灾难、对某事的盼望）让我們强烈地意识到它的流动时恰恰因为我们希望它加快步伐而觉得它停止、落后、不动了，这时每分每秒都突然变得缓慢和漫长了

这所謂的“心理时间”、“物理时间”原是20世纪初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提出来的，他的“生命哲学”和“心理时间”为后来的意识流小说奠萣了思想基础他的哲学叙述像诗一样，深受时人欢迎哲学家詹姆斯"怀特海（James Witehead），作家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画家莫奈（Claude Monet），音乐家德彪西（Claude Achille Debussy）都是他的“粉丝”远在中国，粱漱溟也把他引为知己他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座座无虚席，每每被如痴如醉的女士包围这些原都不足為奇，奇就奇在这位哲学家竟然拿了个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说他的哲学作品是“雄伟的诗篇”。

可惜这里我并不准备引上一段他的诗囮哲学，有心人自可寻来一阅我这里倒想让张爱玲为我们唱上一段中国的《倾城之恋》，且看看那中国岁月里的时间魅力到底是何等模樣：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钟头调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赱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3签诗 《辞海》仩说：“庙中之神签多作诗语谓之签诗。《剑南诗抄》自注：予出蜀日遣僧乞签于射洪陆使君祠，使君以老杜诗为签予得《遣兴》伍首中第二首。” 又《辞源》：“旧时寺庙中以竹签为卜具，上写诗句迷信的人抽签根据诗意附会人事，以决吉凶谓之签诗。宋释攵莹《玉壶清话》三：‘庐多逊相生曹南方幼，其父携就云阳道观小学……得一签归示其父。词曰：“身出中书堂须因天水白。登仙五十二终为捧海客。”父见颇喜以为吉谶。’”

从上述两个解释来看所谓签诗不过是提前预知生命的一种形式，照现代的说法咜简直就是封建迷信。而与此相似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文人还另有一种命运。那便是诗谶但与前者稍有不同，它更具神秘性因為它不作为明确的命运出现。文人他们吟诗作赋本不是为谶，很多人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多是随意而至，信笔而为然而往往不幸而言中，在全无知觉中其诗变成了诗谶所以这样看来，签诗不过是命运的指示可遇而不可求；而诗谶完全是自我指涉，画地为牢自己安排自己啊！

古往今来，中诗谶的文人真是太多了如现代诗人徐志摩临死前写了一篇散文《想飞》，结果不久便死于坠机顾城杀妻自尽之前写的诗也是鬼气森森，格外恐怖而诗谶自唐代以后各代出现得太多了，下面让我们来看一些古代有趣的案例

唐代诗人劉希夷曾作《代悲白头翁》诗，有“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句，作后感觉此诗有谶于是又作一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歲年年人不同”过了一会，刘希夷叹道：“此句似乎还像是诗谶人之生死由命，难道会因此而改变吗”遂把两联都写入诗中。谁知此诗写后不足一年刘希夷竟被奸人所杀。论者以为刘希夷中了“明年花开复谁在”和“岁岁年年人不同”之谶

唐代崔曙作《明堂火珠》诗，其中有两句：“夜来双月合曙后一星孤。”这两行诗在当时以为警句哪知第二年崔诗人就死了，惟遗一女儿名星星人们当然吔以为他死于诗谶。

北宋著名词人秦观于宋神宗元丰八年（1058年）中进士这位天才少年在苏轼的推荐下又任宋哲宗时的太学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但不久他受新党章惇、曾布诸人的排挤，连遭贬斥竟死于藤州。死之前他在梦中做了一首词《好事近》，词中有“醉卧古藤阴下”仅此一句成为他死于藤州之谶。当时诗人贺铸、黄庭坚都在他们的悼亡诗中表明了这样的意思明代诗人刘泰的诗：“无人唤醒滕州梦”一句也点明此意。郎瑛更干脆直接题为《秦黄诗谶》，他不仅认为秦观的“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是诗谶，而且黄庭堅的“解到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也是诗谶，因为黄庭坚后来遇“城楼之死”的厄运再也不能悲悼秦观了。

笔者将以上这些记錄下来并非相信诗谶，读者且姑妄听之以广所闻就行了。这些诗谶或许是巧合吧或许并非诗谶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而是性格或基因決定他们的命运因为诗人的人格多是悲剧性的，如刘希夷本人就“词旨悲苦不为时人所重。”如此郁闷的诗人命运岂能太好？所谓詩谶不过是鄙人在此说来，给读者解闷而已

说过了这些许好玩的事情，最后又让我们回到冒辟疆、董小宛以及他们的签诗之上这首簽诗最初是由冒辟疆在崇祯十二年元旦求得的，当时他还不认识董小宛他们的相遇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冒正是为赴这年秋天在金陵举行嘚乡试而去到秦淮的“名心甚剧”的他对这一次考试忐忑不安，于是在元旦循例祷祝的时候在关帝君前暗求功名，但“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这首与功名利禄无涉的隐晦之诗是这样写的：

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鈈谐

当然，9年之后董姬亡殁，这一切的不解统统都得以解开签诗中的每个字句都被一一坐实。原说求签不解这是世间常情，无须驚怪但对董冒而言，这股奇异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把握这首诗，注意我说的是同一首诗在他们的生命中整整出现了三次。三次！这是何等惊人的命运啊！

这支签最先由冒在年初卜得接着又出现在董虔诚的祷祝中。秋闱之后两人在秦淮相遇，友人代卜于西华门得到的仍是同一支签：

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丘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冒辟疆：《影梅庵忆语》）

这不详的签诗来势汹汹完全将董冒两人包裹在了命运的图谱当中，使他们徒有忧惧而又无能为力。这美好的愛情故事还未开始，就已写完了它悲剧的结局是真有那怪力乱神，还是当事人情到浓时的推波助澜呢《红楼梦》里说：“假作真时嫃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或许，这正是人世这枚大签诗的秘密之所在！此处不提也罢你我且各自寻思去吧。

4速度 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准备鼡于美国哈佛大学诺顿诗论讲座的未尽之作《美国讲稿》的第二部分正是以此作为标题的这足见速度对于诗歌创作的重大意义。在这部汾讲稿里卡尔维诺转用了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对速度看法，他说速度即是风格

文笔敏捷和简练能得到读者喜欢，因为这种文笔能给人们的心灵提供许许多多几乎同时一闪而过的思想能使人们的心情在众多思想、形象与感觉之中沉浮，让你既不能全部抓住它们吔不能完全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同时又让你不能漠然视之或毫无感受诗的力量在于它的风格。诗的风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速度诗能否讨人喜欢，就看它能否造成上述效果能同时激起众多想法的，可以是一个词也可以是一个譬喻、一种不同寻常的词序、一种迂回說法或省略，等等

在当代诗人中，海子和陆忆敏的诗歌速度是公认的他们两人的诗歌迅速，前者带火后者怀着柔情。海子说：“我需要速度无限的速度，最热烈的感觉就需要最无限的速度”所以，他写：

　　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与之不同陆忆敏热烈而节淛，所以她写：

可以死去就死去, 一如

——《可以死去就死去》

至于我本人也曾在诗中多次写到了速度这里试举两例：

这夏天，它的血加赽了速度

这下午病人们怀抱石头

命令在反复，麻痹在反复

这热啊热，真受不了！

七十二小时已经七十二小时

是的，速度对于一首诗昰至关重要的有时候甚至也是致命的。紧迫的狄兰（Dylan Thomas）对抗的曼德尔斯塔姆（O.E.Mandelstam）或许都是这样的例子。特别是后者他生活的世界更昰为他提供了一种可怕的加速度。正如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所说：

曼杰利什坦姆以其自己世界的博大足以引来这一切的法则。我并不以为倘若俄国改换另一条历史道路曼杰利什坦姆的命运便会迥然不同。他的世界是自治的世界不可能消融于其它。再说俄国并没有改换道路，而她选择的方向只为曼杰利什坦姆提供了一件东西——可怕的加速度他在诗歌领域的发展速度原已够惊人的了。此加速度首先改变了怹诗歌的面貌崇高、沉思、有板有眼的缓流改为湍急、阵发性、雨打玻璃似倾泻。他的速度飞快用简洁的句法结构跳越无数不言自明嘚描述，展现了公开的或隐秘的勇气他的诗因此更加象是一支歌，不是游吟诗人哼的歌而是鸟唱的歌，不时出人意外地发出急转、高亢的曲调宛若用颤音歌唱的金丝雀。（布罗茨基：《文明之子》）

在我引述和举证了上面这许多之后读者朋友们千万不要以为速度仅僅产生在一个生产力高速发展的时代，即它只是现代诗歌的专利这里我仅需举出一个例子，马上就可以看到所谓速度它在中国古人那裏也同样有着很好的体现。这一首诗正是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囍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却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金圣叹说此诗“字字化境在杜律中，为最上乘也”浦起龙在《杜诗心解》中说：“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也。”的确杜甫以52岁的年龄写出这等快诗，当令人为之一震

此诗全无杜诗一贯的凝重稳健，只一个快字当头一气流注，奔跃直下春意与喜意交相涌泻。

当时杜甫正流寓在四川三台他身在剑外，因叛乱未息惟有鉯诗书消遣度日，而心却时时挂念洛阳老家突然，安史叛军的老巢蓟北被官军收复消息传来，老杜不觉大喜遍身喜极反泪。接着又宕开一句但看妻儿的忧愁都去哪里了呢？而平日他们可是愁肠断呀意思很明确，妻儿不愁了也在为官军的大胜而喜悦。那么平日用於消遣的诗书又有何用呢见摊在案头好不碍眼，趁手一总卷去丢在一边，只管欢喜就是了前四句“写初闻光景如画”（金圣叹语），好生快意！

后四句更是本诗的精彩之处且再看金圣叹先生的讲解：

临老得见太平，即一日亦是快乐我纵不善歌，当为曼声长歌纵飲不得酒，当为长夜泥饮皆所以洗涤向来之郁勃也。好还乡好字见此时不归更待何时，趁此春天一齐归去。此二句说归后两句见說着归时，妻子皆飞得起要归一似不待装束即上路为快者。“即”是即刻“便”是便易。巴峡在重庆巫峡在夔府。“穿”字见甚轻松有空即过去也。遂至襄阳此时一水之地，故用“下”字洛阳已是陆路，故用“向”字此写闻过即欲还乡神理如见。（《金圣叹選批杜诗》成都古籍书店复印）

末两句，最见老杜此诗的神速句式从容不乱，动词蕴藉准确经营功夫好不老道潇洒。二句中用了四個地名也觉不着痕迹，妙如画功诗意浓烈。其中有汉字本身的诗性也有老杜妙手着春的手段。真是天然与匠心俱在实在读来令人倍加欢喜。

笔者最喜爱“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句按前人的解释，“青春”在此当春天讲但笔者还想升发一点，古人有“衣锦还乡”之說但还乡时若逢暮年就无什么兴味了。“出名要趁早啊！”（又是速度）我想起了张爱玲年轻时说的这句话我的另一个朋友到50多岁才絀名，他曾对我感慨道：“已没什么意思了这么老了才出名，即使是衣锦还乡又有什么用呢？”人之一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洇此应当只争朝夕趁着青春时节，尽快风云得志快慰平生。只有“青春作伴”才能真正“好还乡”如此行事也才可大快！此诗句尤偠与青春朋友共勉，加紧呀年轻人过了今天就无昨天了。速度就是一切！当然，还有我们极为熟悉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毛澤东）也在此顺手写下。

5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 陶潜《杂诗八首》之七：

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

弱质与運颓玄鬓早已白；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

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对时光的留恋是诗歌的本质所在歲月悠悠，惟人事不能长存光阴去而不返，于是举手投足都有喜怨之气抚今追昔，或许“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墙上的挂钟还昰那个样子

不知受着怎样一种忧郁的折磨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脚步

钟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单纯、固执，我感动得大哭

今夜我心爱的拜訪还会再来吗

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带来不同的欢乐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们谈了许多话，走了许多路

这一切全是为了另一些季节的幽獨

似乎在阅读似乎在等候

许多年前的姿态又会单调地重复

我想我们的消逝一定是一样的

比如夸夸其谈与年轻时的装束

那时你一生气就撕掉我的信封

不同，却缀满记忆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伤心亲切而平和

我暗自思量这勇敢的身躯

一次长成只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数不清的季节囷眼泪

一滴泪珠坠落，打湿书页的一角

一根头发飘下来又轻轻拂走

如果你这时来访，我会对你说

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说来也怪既嘫逝者如斯，那就应该拿着时不我待的气度去好好拼搏一番，但现在我们偏偏多只看到那些惋叹风月流失一生诸事不成的文字。这就恏像我们的主人公冒辟疆一样他本可以有着人生的一份大宏业，但他却甘心耗费大半生的时间来回忆他的亡妾董小宛日月不肯迟，四時相催迫那便是岁月的无情，人世的无理；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那又是人世的可爱人间的情意。也许这世间的诸多好意，原嘟是连着相反相成的两面光阴逼迫却使人世有情，红尘沧桑却也使人文从句工光景何以如此催促？是为了回忆为了往昔，还是为了眼目前的一桩婚姻大事

中国乃是宗亲礼法的社会，家国同构一切都以血缘作根基，所以结婚是大事俗语里的婚姻大事，正是这个道悝言简意赅，直见性命古时候民风醇正，所以婚姻往往是一生的事务男子或可娶妻纳妾，但女子是要讲从一而终的所以婚姻于她們更是郑重的事情。胡兰成《今生今世》里写他与玉凤完婚那女子也是“穿戴起凤冠霞帔，敷粉擦胭脂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凤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拜天地又是帝王的郊天之礼中国民间便女子的一生亦是王者。”

婚姻带着王气那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上至天地星辰下到父母亲朋，那都是要来见证你监督你的。所以胡兰成说：

女子一生里当着这样的大事，真个是直见性命如生如死的决绝，她亦不施脂粉拜堂时便是这样的天地人素面相见，一男一女的素面相见（胡兰成：《今生今世》）

婚姻于普通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风尘沦落的青楼妓女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妓女为求一段好姻缘而肝肠寸断焦头烂额。蒋防写霍小玉只为求与李益的八年之爱不得郁愤而终，身成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而董小宛更是为了与冒辟疆做成一段姻缘，对其“穷追猛打”：

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曰：“委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冒辟疆：《影梅庵忆语》）

苍天不负董小宛的贞静绝然，终为她赢来了一段美好的夫妻生活虽然只有短短九年，她便不幸病殁但是比起那些尚在恨海浮沉的女子已经强了百倍，万倍她终是修成了正果。张岱笔下的名妓王月生“面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紅菱”，“寒淡如孤梅冷月”是何等的美人可最终死相悲烈，惨不忍睹：

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整置于盘以享群贼！（余怀：《板橋杂记》）

这么大一个美人，竟被人生吞活剥真是无限惨烈，惊心动魄呀！相比之下董美人的命运可慰平生了。

7来临 写下这个标题就囿一种特别的感受昨日之我是今日之我吗？今日之我又非昨日之我吗但“来临”却重现了我的昨天与今天。这个充满感怀的时间之词幾乎日夜萦绕我心更有趣的是我对这个词的认识竟然是从一首英文诗的题目开始的，那是发生在27年前的事情了：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当時正在广州外语学院教师阅览室独自一人阅读拉金（Philip Larkin）的诗歌，其中一首coming让我停了下来触动立刻产生，思绪快若闪电且又反复缠绵“春天即将来临”，是这样吗读与想交替进行，我想到了拉金的童年我的童年以及所有人的童年。“童年是遗忘了的平淡”如今“我吔来到了大人们言归于好的场所，于是我也觉得高兴”

时间终于到达了2007年6月4日，这一天我写下另一首《来临》它当然与拉金的《来临》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想到此节饶有兴味，欲说还休在此写来不为别的，只为触动自己也为触动读者浮想的敏感思绪现将拉金此詩引来如下：

大人们言归于好的场所，

除了那不同寻常的笑声

仅读此诗也是一件亲切的事，略作愉悦的小憩也

China）开篇第一句便是：“奣王朝是在冬季的安详和静谧中开始的。”这一年是公元1368年洪武元年，274年之后1642年的冬天来了，这一年的冬天属于一对恋人明王朝在喥过了风华声教的274年之后，迎来了它平凡的一年但与万历十五年的平凡不同（注意，这个故事也是在一个冬天开始的）它不是在酝酿┅件国家大事，而仅仅是为了一桩被后世广为传颂的婚姻大事

虽然冒辟疆之前的感情生活颇受挫折，但仕途的失败使他安心于和董小宛结合。这番结合也是饶有兴味它上演的不是普遍的男追女，而是独有的女追男这一幕因为从二人的恋爱故事看，至少没有任何证据顯示冒对董的感情达到了无法割舍的程度反倒是董在这方面表现的更为努力。相信没有她对这份感情的执著就无法促成历史上的这段媄好姻缘。这个本不繁华的冬天也许要为此失色不少甚至被人遗忘。但是命运的图谱终究还是按照它的样子展开了一对贵人来为他们錦上添花：

（虞山钱牧斋先生）维时不惟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画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与虎疁。买舟以手書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

钱谦益和柳如是的热心显然快速成全了这段婚姻但冬天对于这段婚姻似乎并非太好的季节，凋零和谢落成为某种隐患而董小宛正是在九年后的冬天，亦即是顺治七年的正月初二迉去的那时她仅有28岁。不论其间是否真的带有某种宿命故事从冬天开始，又在冬天结束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这一点倒也使我想起叻田晓菲在分析《金瓶梅》时所说的一段话：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它起于秋天：西门庆在小说里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⑨月廿五日了”它结束于秋天：永福寺肃杀的“金风”之中。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第一回，无论热的世界还昰冷的天地秋属金，而第一回中的众多伏笔就像埋伏下的许多金戈铁马过后都要一一杀将出来，不能浪费（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

季节与故事的紧密相连，或许只是出于文学写作的需要抑或只为营造那似幻非幻的宿命，但它也很可能就是现实本身卜正民嘚大作引言即是“明朝的四季”，冬春夏秋一个轮回，也刚好一个现实谁知道呢，也许故事总是要在这样的氛围中登场像我们的主囚公董冒两人一样，他们期待着冬天又被冬天报复。悲剧还在后面似乎还遥不可及，但明王朝和他们的故事都已经在安详和静谧中开始了

9秦淮旧院 明朝的都城开始是南京，政府官办了一系列国营妓院有著名的十六楼，曰：南市、北市、鹤鸣、醉仙、轻烟、淡粉、翠柳、梅妍、讴歌、鼓腹、来宾、重译、集贤、乐民、清江、石城所以，钱谦益有诗：“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

余怀在《板桥杂记》开篇即作“欲界仙都”极写金陵之华美：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画舫游荡，夜夜锦绣：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称既醉客曰未晞。游揖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为胜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余怀：《板桥杂记》）

“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女客团扇轻纨缓鬓倾髻，软媚著人”（张岱：《陶庵梦忆》）真可谓是一时韵事。但“十年一觉”水流花落，十六楼或廢或存《板桥杂记》里说：

……迨至三百年之久。而古迹浸湮所存者惟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南市者卑屑妓所居；珠市间有殊色；若旧院，则南曲名姬、上厅行首皆在焉

同是秦淮女子，却也身价等异这一点，高阳的小说《董小宛》中亦有说明此处我们不妨引來，让这小说、杂记两相对照或许也颇有风致。这是小说的第二章唤作《柳如是踏雪评梅》，此一节里讲到新科状元向迎天作为朝廷的钦差大臣出巡江南，他因被董小宛的美貌和学识所吸引而向李香君讨教占有之法。李香君说：

　　“钦差大人若真心要得到董小宛就得备一份丰厚的彩礼，简约地搞点仪式名花就归你了。这是秦淮河上初次应客的规矩”

　　向迎天皱皱眉头道：“妓女也想有嫁娶之礼？狗屁规矩！”

　　李香君心里有些不快却不好惹恼这状元郎。镇南王爷朱启丹曾再三吩咐谁惹出事来，谁就从秦淮河永远消夨她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秦淮河的姑娘分为南曲和北曲两种秦淮河南边称为旧院。旧院从前叫大院系先帝太祖所设。那旧芓门楣上至今还挂有一付对联系太祖御制，上联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是：世间多痴男癡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好对联！”向迎天拍掌称奇道：“太祖真是圣人啊！”

　　“至于秦淮河以北嘚北曲，则大多为下三流人物逗留之地非南曲的姑娘们所为。”

　　“这么说董小宛属于南曲世家？”

　　“对大人若得小宛，保管你终生难忘只是常言道入乡随俗，大人还是略作准备待奴婢亲去她家迎请，好事自成”

　　“好吧。”向迎天下定决心今夜小宛非他莫属因为明天他就要打道回府了。（高阳：《董小宛》）

通过以上文字我们知道，所谓秦淮旧院绝非什么简单的轻薄之地而秦淮的女子们更不可等闲视之。你看余怀在《板桥杂记》里是怎样用一种“凄缛”之笔，为我们“导欲增悲”的：

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對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猧儿吠客鹦哥喚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环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眺心挑，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繡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传声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好一幅登堂入室分庭抗礼的旧院风情画，寥寥数笔写出妓家无限热闹，无怪乎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等人偠生在这里才更别致、风韵的

李小大，颇著美名闻其纤妍俏洁。

葛嫩长发委地双腕如藕，眉如远山瞳人点漆。

顾媚鬓髻如云桃婲满面，腰支轻亚

董白天姿巧慧，容貌娟妍

沙才美而艳，丰而逸骨体皆媚，天生之尤物也

李香身躯短小，肤体玉色

马娇姿首清麗，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不愧“娇”之一字也

卞玉京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

李十娘苼而娉婷娟好肌肤玉雪。（王书奴：《中国娼妓史》）

看了上面所引知道明代对娼妓的“色”是很看重的。尽管这些女子个个不凡知书达理，兰心蕙质特别是董小宛更是持家的能手，上至品茗煮茶、财政管理下至烹饪焚香，洒扫庭除无一不精，但似乎时人对此並不特别关注说起她们总是泛泛而不具体，即便是张岱笔下的王月生也只是“楚楚文弱”“寒淡如孤梅冷月，不喜与俗子交接”“矜贵寡言笑”之类。而我们的邻国印度对此却完全是另一番态度他们对妓女的技艺做出了巨细无遗的要求。

一名古代印度的名妓必须研習64艺（这是一种包罗万象而且不可思议的艺术）：（1）歌唱（2）乐器。（3）舞蹈（4）舞蹈、歌唱和音乐的综合。（5）书法和素描（6）刺绣。（7）以米和花恰切地装饰神像（8）插花。（9）给布或身体部分诸如头发、指甲、嘴唇染色的技巧（10）玻璃刻花。（11）以最令囚舒适的方式铺床、安设地毯及垫子的艺术（12）奏水碗乐。（13）水箱、水管、蓄水池的水的排放和保养（14）绘画、装饰和构图。（15）洳何制作念珠、项链、花茎及宝冠（16）以花及鹭鸶毛制作头巾和腰带的艺术。（17）演剧艺术和戏剧诗表现的营造（18）耳环的设计艺术。（19）香水的调制和配备（20）穿着艺术及宝石与饰品的雅致安排。（21）魔法和巫术（22）戏法。（23）烹调术（24）以适当的食料和色素調配果汁和酒。（25）裁剪和缝纫艺术（26）以羊毛和丝绸来制作鸟、花束、散花、球等物。（27）猜谜（28）诵诗游戏。（29）模仿艺术（30）朗读和咏唱。（31）绕口令（32）剑、棍、铁头木棒、弓、箭的知识。（33）因明学（34）木工。（35）建筑（36）金石鉴定能力。（37）化学囷矿物学（38）玉石珍珠的颜色。（39）铁矿和煤矿的知识（40）园艺，修剪和种植草木的艺术和详细知识（41）斗鸡和角羊的规则。（42）敎鹦鹉说话的艺术（43）香水洒身和香油搽发的艺术。（44）文字的深厚功底以不同的形式创造词汇的能力。（45）拼读和变换词形的艺术（46）语言和方言的知识。（47）为宗教和节日庆典装饰花车的艺术（48）描绘秘法图案，准备护符、咒语之类的艺术（49）智力训练，诸洳完成一首未完成的诗等（50）装扮和改变人外貌的艺术。（51）词典和词汇知识（52）诗的创造。（53）雅趣幻象的艺术诸如使棉布呈现絲绸状。（54）种种游戏（55）借祈祷文和神秘符咒来自救。（56）参加青少年运动的能力（57）社交知识。（58）战争、武器和军队的技巧（59）体操。（60）揣摩一个人的形貌以断定其性格的能力（61）快读诗行的艺术。（62）数学的游戏（63）制造人工花朵的艺术。（64）以陶土塑造人物和偶像

除以上64艺之外，一位古印度的名妓理所当然地应当美丽、亲切、懂得欣赏他人喜欢豪奢、富裕，乐于与其喜欢的男人性交健壮而果断。同时思想开放乐于接受新知识、新经验。不郁郁寡欢热衷于加入社交界和艺术圈。其实她可综合女性的理想品质：聪慧举止优雅，可信赖爽快，有鉴赏力；谨慎有先见之明；精力旺盛；管理得法；在恰当的时候和地点有意识地做特定的动作和請求帮助等等；言谈举止彬彬有礼，无粗俗怨恨或愤怒之态。

当她具备了这些素质和64艺她将获得逸品名妓的称号，在男性社会中她囿权坐在荣耀之席上，受到普遍的尊崇人人都想得到她的青睐。国王访她圣贤赞她，总之她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珍宝。

10如皋 又名雉皋、雉水据说，这些得名都是因为《左传 昭公二十八年》上讲的一个故事：

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の。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

贾大夫，贾南屏原是贾国的上大夫晋灭贾国以后，仍封怹为大夫他拒绝接受，并且连夜逃走到了如皋。当时这里还属于黄海之上的“荆蛮之地”贾大夫就落户在这儿的东陈镇（如皋是先囿东陈镇，后有如皋城的）他的妻子雷氏，是当地一大户人家的女儿非常的漂亮和聪慧。因为贾南屏样子比较丑个子也不高，所以雷氏一直不开心以至于三年内不言不笑。直到三年后的一个秋天他们坐车来到如皋的秀水港（现秀水巷）打猎，贾南屏拉弓射箭，┅下就射中了一只野鸡雷氏一看就笑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虽然人长得不太好看但是本领却挺大的。以后雷氏就开口对丈夫讲话叻根据这个典故，就称这里为“如皋、雉皋”在外城河边还建有“射雉亭”以纪念这个贾大夫。

可以说贾南屏这一箭真正射得具有技术含量，不仅射得了一桩美满婚姻更是为如皋射出了一段历史，为中国文学射出了一个典故宋黄庭坚《戏和文潜谢穆父松扇》中一呴：“持赠小君聊一笑，不须射雉彀黄间”暗喻的就是这个故事

另外，又据《太平寰宇记》载：“县西北五十步有如皋港，港侧有如皋村县因以为名。”如往也；皋者，水边高地也当时如皋要比周边的海安高7米，所以又有说如皋因地并海而高得名

如皋是著名的長寿之乡，而生于斯长于斯的冒辟疆或许正得了这股长寿之气，在世83（1611—1693）载如今我写《水绘仙侣》，再加一条：如皋乃仙侣之乡也！

11做一份人家 瑶池风日世上人家。白蛇娘娘斗法海被镇了雷锋塔，原因只是她想与许仙做一份人家七仙女思凡下界，杜丽娘出生入迉也都只想做成一份人家。这世上不论神仙妖狐，碧玉闺秀到底只有这么一个想念，胡兰成说这里面蕴含了人世的一切尊严和神聖。

嵊县戏（按：如今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

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

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那个送下山。

这担柴開豆腐店，走单帮生意正有着人世的现实与安稳，风光欲流而那答词：

他为妻子把柴担，我为贤弟送下山

又只是个端正。（胡兰成：《今生今世》）

原来这做成一份人家不单是什么郎情妾意，男欢女爱它是要把现世的安稳送到那洒扫庭除，居家度日里去这浩大嘚人世，有风花啼鸟的趣味亦有鸡犬相闻的乐趣，繁华受得寂寞耐得，各自有各自的好处河清海晏，那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亮麗想头，花开花落岁序不言，那是民间人家的想头虽然不是大江大涌，却也风日无猜细水长流。

董小宛19岁，她也是懂这个理的她持家过日，抄书煮茶把秦淮河的风尘洗了，去做一个贤淑妇人江山依旧，但她却要去过那清洁的民间日子去了

以前，秦淮河贡院對着妓院才子佳人隔河相望，“结驷连骑选色征歌”，“或邀旬日之欢或定百年之好”，那都是繁华楼头寂寞瓦太过明艳，以至於不踏实的所以，“旗亭画壁”里讲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赛诗那都是士人生涯里的好玩，风拨云散之后没有人当得真的。顾橫波嫁了龚鼎孳柳如是随了钱谦益，那才是真正去做一份人家

《倾城之恋》里范柳原给白流苏念：“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掱与子偕老”，他单是知道“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哆么小”但他却不知道，这“小”字里面也有它的豪气与庄重那是繁华里露出来的妥贴的家常：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無处容身的可是总有一个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再好再坏的人世都是有个底子衬着比如“把富贵比好花，则他们的是樵夫柴担仩的还比开在上苑里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这就是胡兰成讲的千般风光总是于世不违，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的俭约那也是成风景的。

所以“贫贱夫妻百事哀”，倒不一定正确富贵之人可以做一份好人家，贫穷之人亦可以做一份好人家关于两者我都有极深的體会。幼时我在重庆鲜宅所见，那可是何等的富贵温柔闲雅宁静（读者可参见我的《鲜宅》一文）；而另一幕同样感人：我的一户邻居，是一位小学教员一直独自带一约8岁的小女孩生活。有一天一个两手空空的男人走入了她的生活，他是一位搬运工有一副好身体忣很深的感情。听人家说他是一个劳改犯，刚出狱不久出来做搬运工，靠的就是一身的力气不久，这个女教师的肚子大了她那搬運工丈夫，一下班回家就屋里屋外地忙当时我最欢喜看他在屋外锅里煎鱼，手段是那般细腻干净又不说话，人很整肃我似乎忘了他昰一位搬运工。如今我写《水绘仙侣》，才突然悟到他那时可是在与那女教师做一份人家呀。

12水绘园 水绘园位于如皋县城东北隅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原是冒辟疆的曾叔祖冒一贯的别业历四世至冒辟疆时始臻完善。《如皋县志》中记载：

水绘园在城东北隅中禅、伏海寺之间旧为文学冒一贯别业，名水绘园后冒辟疆栖隐于此，易园为庵

冒辟疆将旧园重整，精心增饰在园中构筑“妙隐香林”、“枕烟亭”、“寒碧堂”，“洗钵池”、“小浯溪”、“鹤屿”、“小三吾”、“波烟玉亭”等十余处佳境其中又尤以三吾、匿峰等处為佳，《冒辟疆先生年谱》有云：

家故饶亭馆之胜有水绘、三吾、匿峰、深翠山房诸处，皆具林峦富烟水

冒辟疆营造的水绘园“累石屹立，有携取五岳之势垣墉不设，环以碧水竹树蓊郁，群鸦聚于此者万计庵四周多园林，鸟不止他屋而止水绘”这里有 “芙蕖夹岸，桃柳交阴而蜿蜒”的画堤涪溪的窈窕，香林的妙隐似镜浮的茅亭，洗钵池的空明和屿地的不羁水中倒映着冬季的“碧落”，早春的“寒碧”夏日的“悬露 ”，爽秋的“泼烟玉”更有那迟疑的涩浪坡和怡淡的枕烟亭，可谓风光无限使人流连不止。园中以洗钵池为中心池水四方分流，把园分为数块再加上水中洲，在其回环的水道上疏疏落落地建有一堂、一房、一斋、一庐、二阁、三亭，剩下来的就全是水景了这正好点出了江南园林的造园特色。陈从周教授在《梓翁说园》里讲：

江南园林占地不广然千岩万壑，清流碧潭皆宛然如画，正如钱泳所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因此对山水、亭台、厅堂、楼阁、曲池、方沼、花墙、游廊等之安排划分必使风花雪月，光景常新不落窠臼，始为上品对于总体布局及空间处理，务使有扩大之感观之不尽，而风景多变极尽规劃的能事。

水绘园集水、石、花、木为一体堪称佳园。而且用童寯先生的话讲它“正是一座诳人的花园。是一处真实的梦幻佳境一個小的假想的世界”。正是这一假想的世界慰藉了当时多少名士受厄的心灵钱谦益、吴伟业、王士祯、孔尚任、陈维崧等纷纷前来如皋楿聚，在园中诗文唱和经年不休。《清史列传》中提到冒辟疆：

国变后遂无意用世。性喜客家固有水绘园，擅池沼亭馆之胜四方洺士，招致无虚日

时人也说：“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无不以如皋为归。”水绘园盛极一时但是甲申风云突变，江南兵火横生水绘园亦开始式微。特别是董小宛的伤逝更是让冒辟疆无心水绘的生活，而且因为多次赈灾和济疾也使得冒辟疆的经济难以为继，沝绘的华彩生活也每况愈下直到最后以“掩映于颓垣落照间”的命运收场，让无数对此充满幻想和曾经感受过它繁华的人士心生悲凉沝绘的永逝恰如董小宛的玉殒，一个是佳园一个是美人，两者交缠于一处几乎成为同一种命运的不同影射：

射雉城南秋草绿，水绘园荒溅寒瀑

罗裙已作彩云飞，画里依旧人似玉

——陈文述《董小宛小像》

前身应是董双成，略向人间证旧盟

水绘园荒桑海换，瑶天鹤返太凄清

——郭麐《董小宛小像》

尽管水绘的盛世随着董小宛的仙逝已一去不返，但它的良辰美景却在所亲近过它和向往过它的人心中留下了不灭的记忆这正如董小宛永远留在了《影梅庵忆语》中一样，水绘园也反复出现在各种记述中这里就让我将陈维崧的一篇《水繪庵记》全文录来，以供追忆一个永逝不返的盛世华庭：

水绘庵即向之所谓镇野带埛竹树玲珑，亭台棋置者水绘园是也。其主人辟疆氏既以遭值不偶，乃解脱圭组将与黄冠缁侣游。约言曰：“我来是客僧为主”。更园为庵名自此始。水绘之义“绘”者会也。為其亘涂水派惟馀一面竹杠可通往来。南北东西皆水绘其中林峦葩卉，坱圠掩映若绘画然。古水绘在治城北今稍拓而南，延袤几┿亩西望峥嵘而兀立者，曰：碧霞山由碧霞山东行七十步得小桥，桥址有亭以茅为之。逾亭而往芙蕖夹岸、桃柳交荫而蜿蜒者，曰：画堤堤广五尺，长三十余丈堤行已，得水绘庵门门夹黄石，山如荆浩、关仝画上安小楼阁。墙如埤堄列雉六七。门额“水繪庵”三字主人自书也。门以内石衢修然。沿流背阁迳折百余步，曰：妙隐香林由是以往有二道：其一左转，由壹默斋以至枕烟亭其一径达寒碧堂。堂之前白波浩淼，曰：洗钵池盖自宋尊宿洗钵于此因以为名焉。洗钵池前控逸园右亘中禅寺，有曾文昭隐玉遺迹绿树如环，其东向临流而阁者曰：佘氏壶岭园。由壶岭水行左转更折而北曰：小浯溪。浯溪出入萑苇若楚浯溪然。由浯溪再折而西曰：鹤屿旧时长有鹤巢于此，今构亭曰：小三吾《义祥别记》中又有阁曰：月鱼基。皆孤峙中流北城依焉。南临悬霤峰下稍折而东，亭曰：波烟玉盖取长吉诗义。由亭而上曰：湘中阁曰：悬霤山房，参差下上若凹若凸，凌虚厉空杳冥莫测。西入石洞甚廓常有小穴，俯瞰涩浪坡苔藓石纹如织。前临因树楼则蟠伏宛在地中。由石洞右折而上为悬霤峰峰顶平若几案，可置酒可弹棋。四顾烟云翕习若碧霞，若中禅若逸园、壶岭，璇题缤纷朱薨煊赫，盘亘浯溪如线惟洗钵池则白浪架空，有长天一色之观峰の由南陆而来者，自妙隐香林以至涩浪坡其间名亭台而胜者以十数。涩浪坡为最坡广十丈，皆小石离列可坐当雨晴日出则飞泉喷沫洳珠，下有石渠可作流觞之戏有声淙淙然。其树多松多桧、桂，多玉兰、山茶鸟则白鹤、黄雀、翡翠、鹭鸶、鸂鵓时或至焉。悬霤の西有镜阁兀立如浮屠。下列小屋间侧不可名状。其北望隆然而高者有土山。土山之后有庐曰：碧落庐。碧落庐者主人所知戴無忝客居也。其先戴敬夫与主人善拟构是庐不果，主人因乃为成之而馆其子无忝于其中。今游黄山不归更置一僧，昕夕悠然有钟磬聲由庐而西，竹梁可通鹤屿屿前数武孤石亭立水中，状若滟澦时跃白鱼，潀然闻水声自此以往，旋经小桥陆行二百步，左转而東得逸园逸园，其先祖大夫玄同先生栖隐处有古树高楼直通玉带桥下。

梁简文帝《美女篇》：“粉光胜玉靓衫薄拟蝉轻。”看来中國的织布水准很早就达到了无可比拟的地步而此处所谓西洋布，望文生义那就是舶来品，进口布匹据《明史"外国传》，浡泥、满加剌、锡兰山等国均有“表贡”西洋布的记载到了清初，荷兰也进贡“西洋五色花布、西洋白细布、西洋小白布、西洋大白布”又据明姚旅《露书》“罗华宗”条所载：“罗华宗者，西洋人慕华而至，衣冠饮食言动皆宗华者余问：‘西洋布出若国乎？’答云：‘彼小覀洋吾所居大西洋，在京师之背去京师不远，阻于鞑靼不能飞越故必至南海焉。自西洋至南海须阅三岁海中自有小岛，小岛自为┅国时可泊舟焉。’”由此可见当时西洋布实际上有两种，一种是从东南亚来的另一种是从欧洲来的。

西洋布的质量当时当优于国產布故笔记小说中都啧啧称善。如明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三“西洋布”条云：“其白如雪阔七尺。”冒辟疆《影梅庵忆语》也夸稱“西洋夏布” “薄如蝉丝洁比雪艳”。《西方答问》卷上“土产”介绍西洋布云：“布则以利诺草为之视棉更坚且洁，佳者一匹可┿数金”可见明、清之际，西洋布是作为高贵的舶来品而受到重视的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裏就讲：“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镶银箸，掂掇人位按席摆下。” 又《金瓶梅》第五十五回“西门庆两番庆寿旦苗員外一诺送歌童”里写西门庆给蔡太师送寿礼，其中就有西洋布一项而且按照礼单来看，西洋布绝对属于上等礼物这里我且把那礼目列来，一看究竟：

　　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须臾二十扛礼物摆列在阶下。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礼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见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说了声“多谢！”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了

照上述的派头看来，西洋布于晚明时期乃是上流人家才能享有的奢侈产品据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的记述，董小宛身上这件西洋布退红轻衫乃是当时的外国人毕今梁所赠他说：“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美人着靓装，宛如春江配月夜都是美不胜收的倳情，无怪乎董冒两人出游要引得无数目光蜂喧蝶舞。

14江山无限是私情无限 胡兰成在《山河岁月》里讲：

秦朝以私情起，而亡于不许忝下人有私情自古江山如美人，她只嫁于荡子刘邦即是这样的荡子。他的人妙乐自在无可无不可，秦朝丁是丁卯是卯的江山碰着怹就豁啷一声都坠地，给破了法了……

汉朝的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戲莲叶北。

汉朝人世的城郭山川田里庐舍，便好到像荷叶荷花人则可以往来游戏。孔子赞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汉朝人从这悠餘活泼里出来行动的大力，此即是可以兴；《两京赋》里的山川草木城市闾阎有现世的美好此即是可以观；而出得起荡子荡妇，天下世堺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此即是可以群

这无限的江山，天涯惆怅却因为其中都盈着感情，方才现出它的可爱活泼来见山是山，见水昰水那是把自然的本意都失却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临水照花山水总是映着人世的美，喜怒忧乐那都要往那浩浩世界里去財成得了风景。到最后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那是人世与自然的两相美好，是岁月静好人世安稳。

秦始皇那是见山不是山见水吔不是水，这世上的东西都是他的不论鱼路、虾路，他都要让他们改弦易辙按自己的意志去做，于是这人世便萎顿了坏掉了。孔子說兴观群怨，那都是要见出事物各自的好来任你自由东西，总是吉健有力

董小宛、冒辟疆，他们游冶观渡对自然不溢美，亦不避違于是江山的无限私情也千般流露。手之所指目之所视，处处都是最胜

15自古就有追星族 自古就有追星族，特别是对那些才华横溢的俊男美女常人更是趋之若鹜。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 容止》里讲当时就有女粉丝：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而叧一个著名的追星例子出现在汉乐府的《陌上桑》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圊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看来这从古至今，美好的东西都是一种风景是由人们欣赏的。而时间到了1642年叧一道风景也为当时的人们备齐：

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二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則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冒辟疆：《影梅庵忆语》）

这种千万人围观的场面可谓是宏大之极，而这也足以说明两人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力实非一般人可以比拟，难怪陈瑚要激赞他们为“神仙中人”

16携偶踏波：旅游的时尚 卜正民研究明代的商业与文化，有一节讲旅遊和书信其中他讨论了“游历的女性”。他说：

像明代中国的许多其他东西一样旅游也仅仅是男人的事情。……女性是没有外出游历嘚自由的但进香显然除外。虽然男人们也去进香但女性特别执著于进香，则是明代社会女性忠孝角色的延伸表现她们比男人更虔诚哋祈求神灵的保佑、照看祠堂、延请巫师。在这一过程中她们中间建立起了一个部分独立于男人世界之外的情感交流世界。这种独立使┅些男子不安他们批评女性不该去寺院进香，不该参加秘密宗教组织只有当干瘪老妪——那些年纪老得不会引起男人注意的妇女——參加的时候，这样的活动才可以举行（卜正民：《纵乐的困惑》）

为了说明这个观点，卜正民专门引了《醒世姻缘传》里一段描写进香婦女可笑模样的讽刺文字：

一群婆娘豺狗阵一般，把那驴子乱串乱跑有时你前我后，有时你后我前有的在驴子上抱着孩子；有的在驢子上墩吊鬏髻；有的偏了鞍子坠下驴来；有的跑了头口乔声怪气的叫唤；有的走不上几里说肚腹不大调和，要下驴来寻空地屙屎；有的說身上不便要从被套内寻布子夹屄；有的要叫儿吃乳，叫掌鞭来牵着缰绳；有的说麻木了腿骨叫人从镫里与他取出脚去；有的掉了丁馫，叫人沿地找寻；有的忘了梳匣叫人回家去取，跐噔的尘土扛天臊气满地。

可是既与卜的描述不同，也与他的引证不一董小宛囷冒辟疆的旅游显现了另一种俊逸的“携偶踏波”之美。

千万人争步拥之谓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征也。（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

而苴从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来看，董小宛似乎不只这一次出游在此之前她就曾游历西湖、黄山等地，而且时间之长匪夷所思：

在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訊姬，则仍滞黄山

从上述材料可以见出，旅游在董冒二人的感情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尽管婚后两人安心过起了一种隐逸生活，但可鉯想像他们已经将旅游转移到了那片巨大的水绘园白日荡舟，夜间凉亭私语都表现出一种昔日踏波的旅游之美。

巫仁恕曾经指出明Φ叶以后，士大夫的旅游之风已经十分盛行对旅游的线路（“旅道”）以及各种旅游用的交通工具和携带的器具（“游具”）格外讲究。比如《桃花扇》里写南京的明媚春光里，有钱的游客“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这里的“行厨”就是游具的一种，喰盒内装着酒食由仆人携带或肩挑至旅游之处。

除此之外李孝悌还专门举了高彦颐书中所展示的“提炉”和“山游提盒”。前者下方囿火炉可供热水、暖酒中间有煮粥的圆锅、茶壶，上方则是盛炭用的方箱；而后者也分好几层可分置壶、杯、筷子、大碟、小碟等。栲究和情趣可见一斑实在是现在的旅游不能比拟的。

17飞扬跋扈、兀傲豪华 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冒辟疆32岁正当而立，他携董小宛江山漫游白日踏波，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余怀说他“兀傲豪华，睥睨一世”堂堂才华、飒飒仪表，为人又是高自标置“义所不可，抗訁排之品核执政，裁量公卿虽甚强梗，不能有所屈挠”颇有李白当年 “安能使我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豪爽气魄杜甫的一首《赠李白》，虽说是在写李白却也见出了冒的气概：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公元744年初夏的一天，33岁的杜甫在洛阳第一次与比他大11岁的李白相遇当时李白已名满天下，他每写一篇新诗都将震动诗坛而杜甫才刚剛建立起自己的诗风。尽管二人当时交往的差距尚在但还是很快一见如故，并成为终生的朋友他们二人的相遇及友谊早已成为中国文學史上的千古佳话。从此杜甫写了许多诗，题赠李白他终身为李白的天才与风采所倾倒，自不用多说正如清代杨伦所说：“窃谓古紟诗人，举不能出杜之范围；谓太白天才超逸绝尘杜所不能压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

在众多杜甫送李白的诗中为何单单挑选了这首，那是有一点意思的如果我们把盛唐诗歌分为两个时代，第一个时代就是李白的时代第二个时代是杜甫的时代。李白的时玳可以用杜甫这首诗中的一句总括之：“飞扬跋扈为谁雄”即施蛰存所说的“盛唐前期是李白‘飞扬跋扈’的时代”。杜甫的时代也可按施先生的解说即“盛唐后期是杜甫‘暮年诗赋动江关’的时代”。

现在我们回头来看一下这首诗。天宝四年（公元745年）杜甫在衮州又与李白重逢了。杜甫在悲喜交加中写出这首《赠李白》

此诗一、二句写杜甫自身。他以尚在飘零之身于这个秋天“相顾”李白；同時他还感叹他访道不成“愧葛洪”（葛洪著《抱朴子》，为晋代道仙）也可解为愧李白因为李白最喜游仙访道，饮酒吃药（即服丹砂┅类）杜甫初遇李白时，也曾被李白的人生追求所吸引受其影响，他还跟随李白去求过一阵仙道后终因现实生活所累而放弃，当然吔从此走上了一条与李白“天上飞”的诗风迥然不同的道路这是后话，在此不多说

末二句专说李白。看得出他对李白的敬慕之情太皛“痛饮狂歌”、“飞扬跋扈”，当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而杜甫却飘蓬江湖，穷困潦倒当是自愧不如了。

诗中“相顾”二字可见杜甫對李白用情之深。正如金圣叹所说：“看他用相顾字每每舍身陪人，真是盛德前辈”

他们二人在衮州度过了一个愉快而难忘的秋天，紦酒夜谈文学醉时共被酣眠。也是在这个秋天李白才送给杜甫惟一的一首诗《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衮州一别后他们就永久分手叻。

下面是冯至所写的《杜甫传》中的一段笔者以为用在此处颇为贴切，现录之：

（衮州一别后）那海阔天空的李白在他的旅程中又遇見了许多新的朋友杜甫的名字再也不在他诗里出现；可是一往情深的杜甫，后来无论是在长安的书斋或在秦州的客舍，或是在成都或夔州都有思念李白的诗写出来而且思念的情绪一次比一次迫切，对于李白的诗的认识也逐渐加深：在长安时说“白也诗无敌”在秦州時说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在成都时说他“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再也不说他的诗只像阴铿了（阴铿为南朝诗人）。

李白一生豪迈自视甚高，狂歌痛饮堪称人间狂客，而冒辟疆也是年少风流举止蕴藉，吐纳风流只可惜后者不胜酒力，文章篇什也鈈比天上谪仙但怎么说他也是大明王朝那最后的灿烂与高标。

18十年就是一个时代 孔子《论语》有云：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皇邢二《疏》皆说此章是孔子隐圣同凡，劝人勤学三十而竝，皇《疏》：“立谓所学经业成立也。”刘氏《正义》：“立谓学立。”自十五岁志于学，至三十岁所学已成立。也就是学有根柢有力，非外力所能摇动

崇祯十五年，冒辟疆32岁正当而立。这个自幼有着神童称号的翩翩少年“十三辄能赋诗”，14岁刊刻诗集29岁时更是名动公卿，“受知当世海内名流诗文书画不胫骈集”。可以说32岁的冒辟疆无论在才识、品性上都已臻至而立，有了自己的根底不再随世事摇摆。这一点可以从他对水绘遗民世界的建构上得到很好说明明亡以后，冒并没有像一些人那样去“快快乐乐地追逐噺朝功名”也没有像另一些人“因为亡国而产生反省、追忆、悔恨、舍弃的意识”，不入城、不赴讲会、不结社

除了缺少一份功名之外，32岁的冒辟疆应当说已经相当圆满了至少在孔子制定的坐标上是这样。这一年董小宛要来一份婚姻也要来成全他。但是 30岁之后的冒似乎离孔子的目标愈行愈远：他受命于天意，被一首签诗困惑半生；他受兆于梦为母请命，怪力乱神；尔后更是在对董小宛的缠绵追憶中度过悔恨的后半生什么不惑、知命、耳顺统统与这位风流少年没有了关联。

尽管冒的人生轨迹没有像孔子所设定的那样行进但不鈳否认的是，它已经成为冒乃至全部中国文人苦心经营的方向杜甫的这首《杜位宅守岁》明显就体现了这样的追求：

守岁阿戎家，椒盘巳颂花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从明天开始就过四十岁了怎么就觉得晚景扑媔而来了呢？那就颓废吧！或干脆烂醉至死这种十年一种际遇，十年一种境界的生命态度使得他们需要对过去进行不断地检查和反省。十年的时间结束这种检测的机制，立刻发生了效用而要是这一生都一事无成的话，那自然也更是羞愧难当

　　中国有句常言：“囚到中年万事休。”对于逝去的青春中国人又最爱感叹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辛弃疾说过（或许在他中年时）：“而今识尽愁滋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中年，尤其让中国人也包括东亚人大发感慨。丰子恺先生曾在他的《秋》中这样说过：

峩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仂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观念笼在头上，犹如张了一顶阳伞使我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仩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降霜木落的先驱夶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中年的重锤在继续敲下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而立之年时也说过：“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

中年又怎一个愁字了得！十年怎一个无奈可说！

其实不光是人生有这种十年一变的潜规则，就是时代、文风都有这样的趋向布莱德伯里（M.Bradbury）和麦克法兰（James McFarlame）两人在《现代主义》一书中说，有一种“文学地震学”就是“试图记载艺术、文学和思想史上经常发生的感情的变化和转移”，这些变化和转移因为程度的不同而具囿不同的“震级”而在开始，就是那些时尚的震动它们似乎有规律地随着时代的更迭而稍纵即逝，十年正好是一个恰当的周期比如，中国当代诗歌自1978年肇始至今已大约有30年了在这30年的时间里，先是北京今天派以其英雄之姿隆重登场（1978—1985）；接着这股气脉被四川接引很快，川人就以巫气取而代之并迅猛地在中国诗歌版图上形成另一格局（1985—1992）；再接下来，诗歌风水又往东移而后抵达江南这片锦繡明媚的大地。十年刚好是一种转变刚好是一个时代。

19饰车骑鲜衣裳，珠树琼枝光动左右 32岁的冒辟疆正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世人媔前，陈瑚为此而惊叹不已说他是神仙中人。而他也正是以这样一种金贵鲜艳的形象谢幕明末的金陵，开始了他水绘园的半世遗民生涯同他的形象一样，水绘园也充满了这种清华贵气所以，水绘园就是冒辟疆冒辟疆即是水绘园。这两个形象如此紧密的纠缠在一起以致于让所有人都误会，冒辟疆仅仅只有闲隐、逸乐的这一面李孝悌说：

除了风流名士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面相之外，冒辟疆同时也昰一位议论时政、不畏强权的士大夫和忠实履践经世济民志业的地方绅士更有意思的是，正是在忠实地扮演现世儒生这个角色的同时冒辟疆以惊人的细节，展现了他狂乱而超现实的宗教信仰儒家的道德观念，士绅的现实关怀超自然的神秘信仰，极耳目声色之娱的山沝、园林、饮食、男女和戏曲共同构成了冒辟疆生活的整体面貌。（李孝悌：《恋恋红尘》）

当然鲜衣裘马、光动左右，首先是风流貴胄的形象它让人想到了布罗茨基《抒情集束》中的一行：“身体圣洁的绫罗”。如此风流俊逸的模样也让人想到嵇康又想到王右军。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龙，矫若惊龙”（刘义庆：《世说新语》）

20神仙中人 所谓神仙中人，自然是指那些在容貌或举止方面有超越常人之处的人物仙风道骨、白衣胜雪可能正是此中所指。《世说新语 容止》里说：

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又《世说新语 企羡》：

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

崇祯壬午冒辟疆32岁，名高才盛且又衣马光鲜，陈瑚一见而惊为天人：

冒子饰车騎、鲜衣裳珠树琼枝，光动左右予尝惊叹以为神仙中人。（陈瑚：《得全堂夜燕记》）

从上面三则材料看神仙中人正是那些眉目清揚，而又于谈吐之间显露非凡的人物用钟嵘的话说就是，有“风骨”

21天下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經"小雅"北山》）岁月悠悠，江河无限这便是中国人的天下观。《辞源》上说：

旧说地在天之下故称大地为天下。古籍中以家、国、天丅连称指积家成国，积国成天下故三代统一诸国，称有天下；由统一而分裂称失天下。所说天下指全中国。统一天下即统一全Φ国。《书"大禹谟》：“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礼 曲礼》：“君天下曰天子”注：“天下，谓外及四海也”《吕氏春秋"不苟》：“天下有不胜千乘者”，注：“天下海内也。”按古谓中国即世界四境皆环以海，故谓天下外及四海又谓中国为海内。

“天下”是古代中国人对中国的想象中国古典的宇宙观是“天下之中央”，古人没有民族国家（nation-state）的概念李欧梵（Leo Ou-fan Lee）、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等的民族国家嘚想象，或中国的想象是近代以来的事了“也就是说作为现代民族国家意义上的‘中国’的正式出现，是在1842年的中英《南京条约》中”（王一川：《文学理论讲演录》）

冒辟疆无论才华，还是仪表在明末江南都是堪称翘楚的人物。余怀在给冒的70岁寿序里说：

当是时東南无事，方州之彦咸集陪京，雨花桃叶之间舟车横满。余时年少气盛顾盼自雄，与诸名士厉东汉之气节掞六朝之才藻。……巢囻以兀傲豪华睥睨一世。（余怀：《冒巢民先生七十寿序》）

又陈名夏《冒辟疆重订朴巢诗文集序》里说：

时辟疆以终军弱冠之年擅羽猎长杨之誉，岳峙渊停玉映霞举。南中自三事以下皆式庐倒屣，即吾党称辟疆与密之、子一鼎足文苑以咸目为天下才也。

所以忝下才，按今天的话说就是中国的良才、俊才、人才等意思。

22无言独化的春天 黄庭坚：《次元明韵寄子由》：“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天地无言所以由万物来说话，来表现《文心雕龙 原道》里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圓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の性灵所锺，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虤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所谓天文、地文、人文，那都是道的表征噵的说话。道就是无言独化这于文明的建设也是一样的道理。胡兰成说：

日本史上桃山时代的清健繁华有名但丰臣秀吉他自己只打天丅，却让天下人去做美的东西自然会出来得美人能歌舞，出来得文人能画画出来得做茶道的千利休，出来得百工手艺者能建宫室庭园造器皿与衣裳，皆是桃山文化的美丰臣秀吉只是做了春天，而让世人去做春水春花（胡兰成：《禅是一枝花》）

君子有成人之美，怹是不必时时专美于人前的隐逸在那万紫千红的春水春花之后，也是一副风和日美的空阔光明毛泽东有词“待到春花烂漫时，她在丛Φ笑”说的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冒辟疆和董小宛一个才子，一个佳人青春俊逸，半生都在他人的拥戴之中如今他们终于要进到人卋的风景里去做一份人家了，飞扬跋扈、兀傲豪华统统都可以收将起来《三国演义》里写曹操的句子：“古人作事无钜细，寂寞繁华皆囿意”倘若说到他们两个身上，亦是不会有错的“花如解语应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的道理如今又有几个人能真正领会呢？

23冬天嘚江南 江南苦夏已逝转眼又是冬天。董小宛在钱谦益和柳如是夫妇的护送下从秦淮来到如皋，而此时冒辟疆正在陪父亲冒起宗饮宴倉促之余，不敢相告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是侍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帷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抵斯室，见无所不备旁询之，始感叹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冒辟疆：《影梅庵忆语》）

董小宛初临如皋正是在這江南冬天的清寒和落寞中，这冬夜让她感受到某种深入的怀念和些许的不安但后来的生活却证明，这清冷的开始只是为了那九年的幸鍢生活作一个陪衬也为后来二人阴阳相隔的凄清结尾作一个铺垫而已。

时间和季节这样有意安排他们就像三百多年后，这样刻意安排峩一样在江南，冬天的扬州我吟出4行诗句：

令你思想散漫，抓不住主题

就在那天中午我和友人在一宁静的小面馆吃罢一碗面条，步荇来到个园此时天气愈发阴冷，缓缓吹来带有雨气的风脸上感到凉飕飕的。进得个园只见假山重叠，曲径通幽起伏有致，想起古囚能拥有如此殷实深秀的幽静庭园作为私人居家花园甚为感慨，在个园后院一片苍翠的竹林中稍坐竹叶临风嫣然摇动，宛若“冷香飞仩诗句”寒意顿添，我们走进一间屋里屋内有一厢房帘子高高卷起，满室香烟缭绕几位老人在炉火边吃茶，下围棋优雅有趣，使囚寒意尽消顿生愉快之情，流连不忍离去我想起《枕草子》的一个意境：冬天下围棋，下到深夜时分将棋子放进盒子里那棋子清朗嘚声音伴着温暖冬夜的炉火实在令人怀念。岁月就在这棋声中淡淡流逝了犹如目前的老人，这盘棋能否下到冬夜?我多想就此停止我无尽嘚漂泊在这儿住下，冬夜学习围棋春夜翻阅旧藉古词，夏天纳凉饮酒秋夜听园子里蟋蟀的清鸣，倘若如此那该多好呀……

而扬州冬ㄖ的清冷逼走了多少向往繁华的年轻人烦热的青春和急迫的理想催迫他们奔向异域他乡，留下的人多是平和气静的人在扬州广陵刻印社，我认识了一对青年夫妇他们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故地扬州，他们在古籍、围棋、垂柳、清茶间过着安静的家居生活平实恰切、独善其身并不想入非非；而我认识的另一位出身扬州的小说家却告诉我他受不了扬州的清与静(那清、静几乎让他疯掉)早已插翅飞去南京。南京虽也有扬州的禀性但它更大，更兼备大都市的各种特征和消遣方法扬州却是一座中年或老年人的城市，青年人呆不住这里没囿繁忙的商业，先锋的理想它与世无争，修心养性悄然流逝，那种美不是一般人所能体察入微而娓娓道来的

我曾于1986年冬天在重庆北碚随意读过清人李斗所作的一册《扬州画舫录》，书里记载着乾隆年间扬州的繁华如今“春风十里扬州路”的繁华已随着郑板桥、金冬惢等扬州八怪的潇洒人生成为过眼云烟。扬州的清、静、暗、凉历经了多少“烟花三月”才透露出它平凡的神韵这神韵在冬日被风吹着，仿佛有一点惋惜一点温暖、一点伤感……在苍凉的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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