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 我们踏碎了 一树斑驳 迷你世界现代路灯就此睡去 如一婴儿 我们深夜起坐 看迷你世界现代路灯失了火 是哪本小说里的

第二十一章 烈焰与利刃


  周瓒和隆兄提前离席。周启秀那边还在和几个得力部下聊着,饭后或许还有余兴节目。周瓒不像子歉有所顾忌,总跟在周启秀身后。在喝酒这件事上他认同他妈妈冯嘉楠的论调——“谁愿意喝,罪自己受!”到了他父亲周启秀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影响公司存亡的大事,没必要硬着头皮喝酒。别人盛情难却,拉下脸拒绝不会,偷奸耍滑也不会,那就老老实实地醉吧!
  周瓒靠在酒店私属沙滩的躺椅上,双手枕着头,直愣愣看着天色从蔚蓝变为霞红,然后又成了烧尽后的灰。隆兄很够朋友地陪了他十分钟,实在受不了他老僧入定般的枯坐,果断撇下他下海追逐一个葫芦型身材的美女去了。周瓒也想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出去和赏心悦目的女孩说说笑笑,泡泡海水也可以。然而他没办法。他仍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软的,身上半截冷,半截热,惊恐地发现任何自救的方式都不管用,他就是缓不过来。
  以前听人说“被吓尿了”,周瓒还以为是句俏皮话。这下他有了亲身体会,他听到三叔那句话时,脑子像被人轰了一炮,回过神来,腹部仿佛都有抽搐的错觉。说是当头棒喝一点都不过分,随后五脏六腑都被人揪握成团。这种恐惧周瓒只在五岁时随祁定去看文联包场老电影时感受过一次,那天放的是《画皮》。关键时刻他本来已闭上了眼睛,听到祁善“啊”的低叫了一声,她的手捂在脸上,偏偏还要透过指缝去看。周瓒按下她的头,就在那一抬眼皮的瞬间,他看到恶鬼露出最狰狞的模样。他从那天开始才知道恐惧。后来长大了,周瓒偏跟自己作对,越怕黑他越往不开灯的地方闯,越怕鬼他越不让自己信邪,渐渐地他天不怕地不怕。其实最大的恐惧从来就不是已知的存在。今天他承认自己软弱,因为有一种可能性他从未想过。
  放在矮几上的手机忽然振了起来。周瓒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去看,是祁善。铃声响到第二遍他才决心接了电话。
  “周瓒,你看着我收拾行李的,我的泳镜到底带了没有?”电话那头还有祁善翻找行李箱的响动,她又自言自语,“奇怪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周瓒沉了口气,说:“你把它裹在干发巾里,昨晚上你说这样收拾节省空间。”
  “是吗……呀,找到了。”祁善的声音透出高兴,继而又问,“你在哪?我想去恒温泳池游一会,你来不来?”
  祁善的游泳是上初中的时候周瓒教的。沈晓星认为这是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本想给祁善请一个游泳教练,转念一想阿瓒游得那么好,不如让他教教小善。事实证明这不是个好主意,周瓒总是一边示范一边嫌弃祁善动作不标准,骂得多了,祁善也没了兴趣,所以现在还是半桶水的泳技,超过一米五的水深她就有点怵,总喜欢在游泳的时候拉上周瓒一块去。他在旁,她至少淹不死。
  “恒温泳池,你怎么不去儿童泳池?”周瓒说完,祁善没吭声,他能想象她翻了个白眼的样子。他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我在海边,沙滩吧附近,你沿着餐厅那条路过来吧。”
  天彻底黑下来之前,祁善找到了周瓒。她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身上穿着件保守的黑色连体泳衣,外面还套了件薄罩衫,“跑这来喂蚊子?”
  周瓒坐起来,问:“周子歉呢?”
  祁善在自己小腿上拍了一巴掌,打死了一只觊觎她的蚊子。周瓒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子歉有子歉的事,她吃完饭就回了房间,怎么会知道子歉去了哪里。
  周瓒垂首,默默打量与蚊子作战的祁善。大概预备着要戴泳帽的缘故,她的头发很随意地绾在脑后,露出碎发茸茸的脖子。罩衫是薄透的白色,领口很大,她一弯腰,就露出了里面的黑色泳衣。该遮的地方都遮得差不多了,只有浅浅的一道沟和胸口起伏下明显纤细的腰。罩衫刚过臀,祁善的两条腿都光裸在外,那是她身上最值得称道的部位,骨肉匀称,长而直,没有一丝瑕疵,连脚踝和脚指头都是美好的,在黑色泳衣的衬托下白晃晃地扎眼。周瓒心想,怪不得他在这里坐了老半天也没半只蚊子骚扰他,他要是蚊子也会挑食。
  周瓒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仔细看过祁善。他一直明白祁善是好的,尽管他口头上总是刻薄她,让她对自己的躯体没什么自信。她不是那种常招人惦记的女孩子,可一旦惦记上了,就会一直惦记。祁善对于周瓒而言,有点像自家的床,或是他妈妈煎的鸡蛋,他不会挂在嘴边,也不会时时想起,偶尔还自嘲几句,可别人要说它有半点不好,他心里会不爽到极致。那对他来说是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一部分,却最舒适,也最私密。他骂她、嫌她、逗她、弄哭她、讨好她、推开她,又找她……都与别人无关,他很确定她属于谁,那是他的,他的,他的!
  他以往并不十分介意别的异性向祁善示好。就如同张航追求祁善,周瓒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这种心态大概类似于黄蓉对郭靖的笃定,别人觉得她好,他甚至会有几分小得意,心想算你小子有点眼光。祁善是夺不走的,他们生来就在一起,差的只是一根脐带,所以周瓒从不怕失去。直到今天三叔误打误撞地捅上了他的命门,让他自我催眠的保护层上出现了第一条裂缝。仿佛有人在耳边鸣钟一般反复有个声音在提醒周瓒,原来周子歉也姓周,他父亲并非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意味着小善也可能是属于周子歉的,命中注定。你看,他慌得连最不肯信的怪力乱神都成了铁打的逻辑。
  周瓒刚才心还虚悬着,这一刻祁善在他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元神逐渐归位,乱窜的思绪也有了方向。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周子歉就休想!不对,周瓒又默默纠正了这个说法。他就算没气了,也轮不到别人。
  “我们要去哪个泳池?”祁善实在受不了这里的蚊子,苦着脸问。她也不是非游不可,只是都到了海边,又换了泳衣,不下水好像说不过去。
  周瓒说:“泳池有什么意思,要游就下海游。”
  祁善还在犹豫,周瓒已走出去几步,催促道:“快,晚了浪更大。”
  祁善只得跟了上去,脚一深一浅地踩在沙滩上。
  “还穿什么鞋!”周瓒皱眉,回头蹲在祁善身边,二话不说拔下她脚上的沙滩凉鞋,和自己的人字拖一道拎在手里,“走吧,别踩着碎贝壳。”
  “哦什么哦,走啊!”周瓒在有些无所适从的祁善背后轻推了一把。祁善又想说“哦”,到了嘴边赶紧咽了回去。她觉得走在自己身边的周瓒有点怪怪的。祁善找到周瓒时,他一个人在躺椅上发呆,那时她就看出他情绪不太对劲,脸色像生过一场大病似的惨淡阴沉。可周瓒对她的态度,看她的眼神又出奇的……祁善说不上来,最接近的一个形容词仿佛是“柔软”。
  “柔软”的周瓒,他还帮她提鞋!祁善手臂上慢慢地冒出了鸡皮疙瘩,他莫非受了刺激?她偷偷瞥了周瓒一眼,发现他又在看她,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每一个毛孔都透出不自在。
  周瓒也发现祁善绷着的脸上透出警惕,他以前该有多坏?他龇着牙对她笑,“我刚才就想问了,你穿的是你妈的泳衣?”
  “不是啊,我自己买的……”祁善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奚落她,识趣地闭上嘴巴。
  “懂得藏拙也好!”周瓒对迎面跑上岸来的两个妙龄女孩吹了声口哨,换来对方愉悦的笑。
  祁善脚下踩着的沙变得紧实而湿润,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海水呈现出比天更沉的乌蓝色,凭借远处沙滩吧的照明和海上船只稀稀落落的灯光,能看到一道道白线似的浪朝他们扑来。海里已没几个人在游泳,他们这一路看到的都是往回走的人。
  “我们真的要下海?”祁善没底气地问。
  “当然,这样你才能提高游泳技术。”周瓒笑着说,“最多呛几口水,不会被浪卷走的。”
  他作势要脱身上的白T恤,祁善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摆,央求道:“还是不要去了吧?”
  “婆婆妈妈的!”周瓒不耐道,“那你想干吗?去跟我爸他们唱卡拉OK?回房睡觉?就连沙滩吧坐一会我都没带钱!”
  “我带了,我带了!”祁善如蒙大赦地摇着小手包,“钱不够还可以记房费。我们就去沙滩吧好了,那里好像很不错。”
  酒店的沙滩吧是个四面通透的玻璃房子,顶上以棕榈叶点缀,椅子都是藤编的蛋形秋千,坐在上面可以晃着双腿,听东南亚长相的歌手哼唱,放眼望去是不眠的海和远处沙滩上的篝火。祁善拿着本厚厚的酒水单全神贯注地看,周瓒招来了侍应,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喝的?”
  “我们的德国黑啤和调酒都很不错,两位可以试试。”侍应生轻快地回道。
  周瓒朝祁善看了一眼,说:“可惜她喝不了酒。”他说着抽走了祁善手里的酒水单,“有什么好看的。”
  “我还没看完呢!”祁善失望地嘟囔,她正在逐一研究那些鸡尾酒的配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色彩迷人的液体盛在剔透各异的玻璃樽中,连名字都起得花里胡哨,什么“海风椰影”“粉红佳人”……不知道喝进去的滋味是不是一样迷人。
  是啊,可惜她不会喝酒。
  “看了也是浪费时间。你要橙汁还是椰子汁?”周瓒把酒水单递给侍应生。
  祁善憋屈道:“我没说我要喝果汁。周瓒,鸡尾酒会不会喝醉?”
  “那是鸡尾酒,你以为是北京二锅头?哪有那么容易喝醉。”周瓒嘲弄地说,“不过度数再低我也不能让你喝,万一回去你告诉你爸妈,他们不得撕了我!”
  “我又不是小孩……要不,我试试,喝不了就算了?”祁善试探着问,眼睛放着光。
  如周瓒所料,祁善温良的外表下住着封建遗老的灵魂。她清心寡欲,是因为没机会接触诱惑,那些教人沉迷的玩意,她统统都感兴趣得很。就好像她看着他抽烟时的样子,不知不觉就把要劝他的话抛脑后了,还寻思着吸一口,再吸一口。周瓒的烟早已戒掉,冯嘉楠还以为是祁善说服了他,谁想得到其实是周瓒被祁善吞云吐雾的样子吓得一愣一愣,自己也不敢再抽了。他们若真的一辈子厮混在一起,周瓒认为自己才是管束她不往五毒俱全的路上堕落的那个人。
  “真的要喝?”周瓒假惺惺地问道。
  祁善笑得谄媚,“你喝我就喝。”
  周瓒心中短暂地天人交战,一咬牙对侍应生说道:“一杯香草莫吉托,一杯长岛冰茶。”
  不消多久,在祁善期待的眼神中,侍应生把酒端了上来,弯腰将长岛冰茶放在周瓒面前。周瓒皮笑肉不笑地说:“错了,香草莫吉托才是我的。”
  “有什么区别吗?”祁善问。
  周瓒先喝了一口,等侍应生走开后才说道:“差不多,没什么区别。”他浅浅抿了一口就打住了,把手支在唇边,不落痕迹地留意祁善的反应。
  祁善第一口也喝得非常小心,在周瓒提着心眼的注视中,她微蹙的眉徐徐舒展开来。
  “甜的。这到底是酒还是茶?”
  周瓒舒心地靠在椅背上笑了,“喜欢就好。”
  虽然感兴趣的东西不太一样,可他们之间从不缺话题。两人漫无边际地从游泳说到游戏的技巧,又从小时候祁定总是忘记给他们做饭说到冯嘉楠和小男友的“奸情”。祁善那杯长岛冰茶快要见底,周瓒极有眼力见地让侍应生迅速补上一杯。等到周瓒把自己和隆兄的相识经过对祁善娓娓道来,祁善已喝完两杯长岛冰茶,新上的血腥玛丽也只剩了一半。
  “你胆子够大的,万一那个……‘隆兄’玩飞镖比你厉害,你就惨了!”祁善提起“隆兄”火辣辣的名字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她明知周瓒现在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可一想到他居然会与隆兄打那样的赌就心有余悸,“你想过输了怎么办吗?”
  “输了就想办法溜呗!”周瓒说。
  “你赢了以后让隆兄做什么了?”祁善心知周瓒这人无风还起三尺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他又怎么会只想着脱身了事?
  周瓒眉眼里都藏着笑,“你喝完这杯我就告诉你。”
  “你的莫吉托不好喝吗?现在还没喝完!”祁善发现了一丁点猫腻,板着脸说,“不喝我们就回去了。”
  周瓒语塞,祁善的样子认真得很。他艰难地把剩下的半杯莫吉托喝进肚子里,还好冰都化了,本来度数极低的莫吉托酒味更淡。
  “好!现在换我来给你点一杯了!”祁善开心地合掌,她终于又有机会去看那本“精彩纷呈”的酒水单。
  两杯长岛冰茶和大半杯血腥玛丽只是让她显得比往常活泼了一些。海风带动罩衫的衣摆,温柔地摩挲着她,肌肤下的血液在快速奔跑,她觉得惬意,一切都很让人愉悦,无论是甜美的鸡尾酒还是出奇妥帖的周瓒。
  “我自己来,自己来!”周瓒急了。
  “不行,我给你点杯漂亮的……就这个吧,彩虹子弹!”祁善神往,“一看就很好喝。”
  沙滩吧里客人不多,调酒师动作飞快。周瓒喝了第一口“彩虹子弹”就知道要糟,跟它比起来香草莫吉托就跟汽水似的。
  “不好喝?要不换成长岛冰茶?或者你喝我的血腥玛丽?”祁善关切地问。
  “不用了。”周瓒挤出一个笑容。
  “那我们干杯。我喝完,你喝一半!”祁善听着清脆的玻璃杯撞击声,姿态文雅却毫不含糊地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快喝呀!你到底让隆兄做什么了?”
  周瓒进退两难,死死地盯着那杯酒看,咬牙喝了一半,向祁善勾勾手指,“你过来点。”
  祁善听话,隔着一张小桌子探身过去,周瓒也起来,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
  悄悄话他们常说,但没有一次像这样,他的唇几次刷过了祁善的耳郭。可这古怪的感觉敌不过周瓒话里的震撼力。祁善睁大了眼睛,“什么?你让他上一个人妖?”
  “小点声,你想让全世界都听见?”周瓒懒洋洋地又坐了回去,嘴唇上扬,低声纠正道,“是人妖上他!”
  “他他他怎么会答应?!”祁善紧张起来就想喝水,“赶紧喝了你那半杯酒,喝完了我们一起再点。”
  “我哪知道!”周瓒想要压制住从心窝往脑子冲的热气,勉强道,“后来他自己告诉我,他这辈子上过男人、女人,也被男人上过,就是没试过被长得像女人的男人上。”
  他说到后半句,舌头已经绕得慌,脑袋有点晕乎乎的。
  周瓒暗骂一句。他平时基本上不喝酒,原因很简单:酒量太差!半碗甜酒酿都能让周瓒头昏,所以他在这方面极为克制,说不喝就不喝。今天他是存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豁出去了。原想着,只是鸡尾酒罢了,祁善都能喝三杯,半杯他应该可以对付。没想到会不争气至此!他的笑容也撑不住了,心灰意冷地伏在桌子上,瓮声说:“祁善,你替我喝了那半杯!”
  祁善正处在目瞪口呆之中,愣了好一会才有心思去看周瓒。她这辈子头一回和周瓒喝酒,那几杯鸡尾酒便如他所说,与软饮无异,她根本没往“喝醉”这方面去想。联想到周瓒先前脸上的黯然和后来的怪异表现,祁善疑心他心里有事。
  “你今天怎么了?”祁善扯了扯他的衣服,问,“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嗯。”周瓒恨死了三叔和周子歉,还有他父亲周启秀,要不是他们,他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
  “原因?”他不肯说,祁善在心里把他回国这十几天发生的事细细过滤了一遍。为家里那点事?以她对周瓒的了解,不至于!她没见过周瓒难过成这样,而另一件从未在周瓒身上出现过的事只有……失恋!
  “难道是你那个乌克兰的同学?”最近和周瓒联系最频繁的异性,祁善只能想到这一个。
  周瓒正努力让自己从“彩虹子弹”的冲击中回神,他顺着祁善的话又嗯了一声。
  果然是她。他们都发展到这一步了?祁善想,自己越来越搞不懂周瓒。
  周瓒慢腾腾地说:“最郁闷的是我还没开始正式恋上,就被人甩了。”
  祁善只能绞尽脑汁安慰他,“失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嫦娥甩了后羿,后羿才娶了洛神。洛神甩了河伯,河伯整天换新娘子……”
  “你为什么不说嫦娥甩了吴刚,吴刚就跑去搞了玉兔?”
  “这个没有根据,我不能胡说。”祁善扯了扯周瓒的衣服,“起来啦,不过是失恋。你以后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
  “是吗?你也觉得我好?”周瓒露出了半张脸。
  “我?你好坏我都习惯了。”祁善话里透出惊异,“周瓒,你的脸好红!”
  “我去一下洗手间。”周瓒强作镇定地起来,他去洗手间抠了喉咙,用冷水洗了几遍脸,难受的那股劲才慢慢过去,脑子渐有清醒的迹象。他去了吧台,懊恼地对调酒师说:“待会儿给我女朋友调的酒里多加点基酒!”
  扎着小辫子的男调酒师回望正在发呆的祁善,无奈道:“你都给她喝了两杯长岛冰茶,一杯血腥玛丽,那酒已经够烈了。”
  周瓒恼羞成怒,“够个屁!她脸都没红。你们没有更烈的酒了?百加得151呢?”
  调酒师迟疑道:“它多少度你知道吧?”
  周瓒不喝酒,但他懂酒。周启秀有收藏酒的嗜好,他混迹于酒吧,也常常看着别人喝。祁善在这方面却完全是张白纸,她喝了半杯新上的“燃烧弹”,终于感觉到不对头。
  “这酒好辣!”她咋舌道。
  “它既然叫‘燃烧弹’,口感上当然会有点冲击力。”周瓒大言不惭,拿着与“燃烧弹”相似的半杯冰水与祁善碰杯,“来,陪失恋的人干一杯!”
  祁善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她还想着周瓒的“伤心事”。“你有什么打算?想办法挽回?”
  “当然,没有我白白被甩的道理。”
  祁善有一会没说话,托腮看着海发呆。秋千一晃一晃,她整个人像飘在半空。
  “周瓒,我觉得我喝多了。”
  “没那么容易喝醉。你看看周子歉,一口气喝十几杯不也没事?他喝的还是纯酒。”
  “是啊,子歉太厉害了。”
  祁善面泛桃花地对子歉由衷赞美,让周瓒听得很不舒服,他故意问:“你喜欢他?”
  “他人没那么坏,你别总把别人当仇家看待。”祁善答非所问。周瓒的声音忽远忽近,他的笑也让她看不明白。
  “别不相信,你不是周子歉喜欢的类型,趁早死了这条心。”
  这句话祁善听懂了。她的侧重点不在于子歉喜不喜欢她,而是有些不服气——她真有这么糟糕?“为什么啊!我有那么差吗?”
  “不关你的事。我看人比你准。周子歉这种看上去一本正经的人,他们大多喜欢那种表面清纯,骨子里懂情欲,会侍候人的女人。你呀,差得远了。”
  祁善听了,脸上一片茫然,“男人都这么想?”
  周瓒笑而不答。祁善又费劲思考了一会,“什么是懂情欲,会侍候人的女人?”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书呆子。”周瓒把身体靠向小桌,双手交叠在桌上,含笑问,“祁善,你都上大学了,连kiss都不会吧?”
  “你会?”祁善的神态显然有异于清醒时刻,斜睨着反问。
  “废话,我当然比你有经验。”周瓒挑眉道,“要不要我陪你试验一下?”
  “去你的,有多远滚多远。”祁善只是头晕、心跳加速,但她还不傻。
  周瓒面露嫌弃,“你的毛病就在于书读得太多,人变得太迂腐。其实你一点都不丑,就是没有女人味,在男人看来缺少某种吸引力。初吻这玩意要较真的话,谁不是给了奶嘴,说不定还给了狗啊、猫啊、邻居家叔叔阿姨……没准我早就亲过你了,这在我们之间算什么?五岁以前我们都一起洗澡。”
  祁善想了想,居然也不敢排除他们亲过的可能性。
  “我是希望你趁早开窍。你连我都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周瓒一脸诚恳。
  “开窍……像打通任督二脉,还是像摩诃迦叶得了释迦牟尼的点拨?”祁善没想过这种事也存在顿悟的可能。她困惑依旧,但思考就意味着她态度已有了松动。
  周瓒心中一喜,连连点头,鬼才在乎摩诃迦叶是谁!他移步到祁善身边,蹲下来把手放在她膝上,视线正好与她平行,“你什么都别想,闭上眼睛。”
  “可是在氧气充足的情况下很难实现大脑真空状态。”
  周瓒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心,“那你就想着我。假装我是你喜欢的人,假装你一直在等我。快,闭上眼睛,把我当成谁都行!”
  祁善盯着他看了许久,着了魔似的合上了双眼。周瓒深吸了口气,慢慢凑了上去,把嘴贴在祁善的嘴上。他根本不知道祁善的嘴唇是冷的、热的、柔软的还是僵硬的,只知道她口腔里残存着“燃烧弹”的味道,就像……就像带着烈焰的利刃直插他胸膛,那颗不怀好意的心险些魂飞胆丧。
  周瓒的手抓紧了祁善两边胳膊,正想施展开来,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咦?!”
  祁善回魂般别开脸,咬着嘴唇向发声处张望。隆兄穿着条湿答答的裤子,怀里是那个“葫芦型美女”。他看清了周瓒,立即转移视线,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咦……咦……咦……呀!”
  周瓒磨着后牙槽,心道:“‘咦’你祖宗十八代!”

第二十二章 如你一样纯洁


  如何打消祁善被人撞见后的羞怯和退缩,这是周瓒当前最棘手的难题。他不能刚尝到一丝甜头就眼睁睁地看她缩回自己的壳里去。还在想该说什么话来稳住她,周瓒却发现祁善似乎并无回避之意,她目送隆兄走远,面露怔忡,依旧咬着下唇。
  周瓒的手从祁善胳膊滑下,分别撑在她身体两侧的秋千座椅边缘,不让它钟摆似的轻晃,晃得他发慌。他问:“找到感觉了吗?”
  “你呢?”祁善竟然微微一笑,用手拨开贴在额头的发丝。在以75度的百加得151做基酒的“燃烧弹”催化下,她的两颊呈现出异样的潮红,嘴唇鲜艳,眼神湿润而氤氲,像早晨的雾,很容易将人浸染,却不可驱散捕捉。她都不像祁善了,住在她庄重温良躯壳里的那个靡艳的老灵魂仿佛蹿出来做了主宰。周瓒心如擂鼓,难道开窍一说确有其事,而非他信口胡诌?他眼里的祁善忽然换了副模样。又或者她只是喝了点酒而已,醍醐灌顶般开窍的另有其人?
  周瓒想到祁善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笑出声来,说:“我是负责传授经验的人,能有什么感觉?你放心,我对你没有私心,就像亲我自己的手背一样。”
  “让我看看你的手背。”祁善抓起周瓒一只手,拇指蹭着他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幽幽道,“你的手背真可怜。”
  她现在的言行无法以常理度之,可周瓒仍然想
  问为什么,祁善却已笑吟吟地站了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走出去的时候,祁善险些在吧台旁的台阶踩空,周瓒忙扶了她一把。他不小心看到调酒师和侍应生的表情,仿佛他做尽了亏心事。可祁善的酒量让周瓒大出所料,她明明没喝过酒,今晚足以把十个周瓒灌醉的酒精只让她表现出些许亢奋和眩晕,不但没有不省人事的迹象,思维反比往常更大胆活跃。她父母都不善饮酒,莫非这得自她以酒量和学问著称的祖父遗传?
  祁善扎着的头发松垂下来,她随手扯掉橡皮圈。上大学后她把头发剪到及肩的长度,学校门口的发型师自作主张,弄得一边头发长,一边稍短。周瓒不喜欢,一回来就批评说这个发型完全不适合她,令祁善也有些沮丧,只得每天都把头发扎起来。现在她才不管美和丑,海风把头发吹得如乱草一般,舒服得很。适应了那阵晕乎乎的感觉,她反而浑身都轻快了起来,脚踢着沙,一半像行走,一半像在飞。
  周瓒的手自从扶住了快要摔倒的祁善,就一直没有收回来。他的手指与她环扣,表情坦然,令祁善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像他说的那样“迂腐”。于是他们牵着手并肩而行,像回到了儿时。
  周瓒从祁善手包里找出了她的房卡。一进门,祁善就喊着口渴,周瓒替她去拿矿泉水,无意中发现房间迷你酒柜上陈列着一组小瓶装的洋酒。威士忌、力娇酒和白兰地都有,都是50毫升左右的容量。周瓒伸手,指尖在排列整齐的酒瓶上一一掠过,他很想知道,祁善的酒量到底好到什么地步。
  “我只找到烧水壶,水烧开还要等一会。”周瓒探头问祁善,“你要睡了吗?”
  祁善盘腿坐在床对面的软榻上摇头。
  “要不要跟我玩猜拳?”周瓒走了过去。
  祁善果然中招,歪着头问:“怎么玩?”
  “公平起见,规矩我们一起定。”周瓒大方道,“你先说,你赢了想怎么样?”
  祁善冥思苦想,眼睛看着周瓒心里发毛,最后她下定决心,“我赢了就要捏你的鼻子!”
  周瓒极力掩饰想笑的欲望,勉为其难道:“好吧。轮到我了,看在你是女孩子的分上,我就不用刑了。”他转身把那一组洋酒摆到祁善面前,“如果我赢了,你喝酒!”
  房间里随即开始了一场“剪刀、石头、布”的较量。周瓒精得很,按概率,他鼻子受一点罪也是划算的。祁善上一次和他玩猜拳是上小学时,周瓒提议以拔头发为赌注。他输了,头发短,很难拔下来,祁善却被揪得眼泪汪汪。
  半个小时后,周瓒成了说谎的匹诺曹。当祁善又一次扑过来在他又红又肿的鼻子上用力施虐,他那句“我操”差点就骂出了口。他们面对面坐在地毯上,祁善看着痛不欲生的周瓒,乐得直用手拍大腿。她面前的酒瓶只空了两个,周瓒已忘记自己到底被捏了多少次。
  “这太邪乎了。祁善,你是不是作弊?!”周瓒怒道。
  “这有什么好作弊的。告诉你好了,猜拳是有规律的。有科学家做过试验,男性第一次出拳最爱用‘石头’,大多数人用‘布’的概率最低。每一次我都用克制你上一回出拳的手势,赢面也会加大。”祁善扑哧一笑,“不过,你运气也实在太差了。”
  “不玩了!”周瓒气咻咻地选择放弃。他算看明白了,祁善酒喝得越多只会越亢奋凶残,那个小媳妇一样的她成了周瓒美好而遥远的记忆,再继续下去,她恐怕能把他鼻子活生生地揪下来,这血和泪换来的教训。
  祁善正在兴头上,哪由他说不玩就不玩,落地有声道:“不行,酒都没喝完,你不许赖皮。”
  “我怕你了行不行?”周瓒忙不迭地去收拾剩余的酒。
  祁善面露“狞笑”,“临阵脱逃,除非你让我再捏十下,不,二十下!”
  周瓒不及抗议,鼻子上又一阵痛。他火了,重重放下手里的酒,扣住祁善行凶的手,“说不玩就不玩了!你明天还让我见人吗?”
  “那你明天躲在房间里呗!”祁善笑得前仰后合,“来嘛,再让我捏一下,我对你温柔点还不行吗?”
  周瓒汗颜,这种醉法也挺吓人的。他后悔回房后又让她喝酒了。借着鸡尾酒的后劲和淡淡一吻的余韵,或许更容易攻破祁善的心防。周瓒在懊恼中撇开头,险险躲过祁善另一只手的攻击。为了鼻子的安全,他果断将她那只手腕也截住了。
  他们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祁善脱掉了外面那件长罩衫——似乎是她质问周瓒空调为什么不凉,周瓒说是她穿得太累赘。总之她身上只剩一件连体泳衣,虽然是最保守的款式,但泳衣还是泳衣。方才周瓒被鼻子的苦难所扰,顾不上其他,现在才品出一丝诡异。他正年轻,背地里难免有过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但任何一种都比不上眼前的画面离奇:他和穿泳衣的祁善面对面盘腿坐着,他的手掌分别抓着她两边的手腕,举在半空,让他联想到练《玉女心经》的杨过和小龙女。他们穿得可比那对师徒要严实,可是祁善纤细修长的骨架在泳衣的包裹下也不失玲珑。周瓒心中刚偃旗息鼓的邪念死灰复燃,这一回更为具象。
  他正浮想联翩,祁善乘机挣脱了一边手,再度偷袭成功,开心得像孩子一样。周瓒重新钳制住她,让她的背抵在软榻的边缘,警告道:“不许动,再捏我要亲你了啊。”
  祁善静了下来,她摆脱周瓒放松了力道的手,轻轻地在他鼻尖刮过,问:“像亲你的手背?”
  周瓒的脸此刻也是通红一片,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说:“像亲一个女人。”
  祁善背后的软榻忽然往后挪了几寸,她的脖子在周瓒的压制下向后仰至极限,有一度她疑心自己已接近窒息带来的大脑真空状态,然后周瓒短暂地松开了她。他双手捧在她的脸上,总是带笑的唇角濡湿而润泽,近乎呢喃地问:“还捏吗?”
  祁善的手摸了摸周瓒发红的鼻子,被他张嘴咬住。他牙齿的力道不轻,祁善嘶了一声。
  “你妈让我这次出来看住你,不让你出什么差池。”周瓒含糊地说。
  祁善的手指退到了他唇边,“你看住了吗?”
  “你胆子太大了,我得对你进行安全性教育!”
  他们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瓒亲着亲着,累了,平躺在祁善身边。祁善又笑了起来,“喂,你的经验不会是在隆兄那里学来的吧?”
  “放屁!”周瓒气结。
  “难保那天你没有落入他的魔掌。”祁善翻身,撑在周瓒上方看他。
  周瓒摸她的脸,笑意若有若无,“你有多纯洁,我就有多纯洁。”
  “如果我有一天变得不纯洁了呢?”祁善散落的发丝搔着周瓒的脖子和下巴,他从一个完全陌生的角度端详着祁善,原来被她压制在下方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祁善还是笑,笑着笑着就伏在了周瓒的胸口。周瓒不敢动,也不想动,乖乖地等着下一步的福利。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祁善后来喝的两小瓶酒,周瓒给她挑了最烈的伏特加和白兰地。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到半边身体发麻,才小心地托着她的头将她平放在身畔,拨开她遮住脸的头发,祁善脖子上被蚊子咬的包也被他收入眼底。
  周瓒贴近祁善,做了一件自己早就想做的事。他用手指轻戳着祁善脖子上的蚊子包。祁善脖子修长,那里的皮肤薄而白皙,按压下去还感觉得到血脉的奔流。周瓒在蚊子包上掐了个“十”字,忍着笑细看,渐渐地也替她痒了起来,心痒。
  他以前不知道把一件泳衣从身上剥除是那么困难的事,好几次无从下手,最后是从肩部往下褪,一直往下,往下。大约是周瓒对祁善的身材长期低估的缘故,当真相在他面前呈现,反而给了他极其意外的冲击。诚然祁善不是那种丰满肉感的女孩,然而山峦、平原、林谷都是它们该有的样子,无不迤逦有致。周瓒是误入的旅行者,眼前展开的新世界颠覆了他对美景的定义。他发了会儿呆,这才拿了件浴衣披在祁善身上,又用枕头垫在她头下。
  穿着泳衣睡觉难免不踏实,他这么做有充分的理由。可该做的都做了,要走时到底是不甘心,周瓒在房间里来回转了数圈,又半跪在祁善身旁,轻柔地拍着她的脸,企图叫醒她。
  “小善,小善!我想做坏事,你说该怎么办?”
  祁善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周瓒忙俯下身,额头贴着额头,呼吸交织着呼吸。
  “还玩?”祁善把手搭在双眼上,遮住恼人的光线,又被周瓒拿开。
  “你快说,我是谁?”
  祁善动了动,身上的浴衣偏离了位置,她半眯着眼睛,捏了捏他的鼻子说:“你是小娇。嘻嘻,不对,你是周勺子……”
  祁善梦到了一把勺子,而她是即将融化的冰激凌,被人在软塌塌的纸杯里搅拌着、搅拌着,成了甜腻而黏稠的旋涡。她醒来没有摸到床头的闹钟,重新捂住脸的被子也是陌生触感。这不是家,也不是学校宿舍,她的喉咙像被灼烧过一样疼痛。
  从落地窗帘缝隙溜进来的阳光昭示着外面的世界是个艳阳天。祁善坐起来,对了,她在三亚,可昨天最后的记忆是在哪里呢?飞机、酒店大堂、宴会厅、沙滩和海、五彩缤纷的液体……总之不该是这张床。
  “醒了?快起来,等你吃早餐我都要饿死了!”房间某处传来的说话声吓得祁善肩膀一缩,可那声音偏又无比熟悉。
  他靠在房间的软榻上玩PSP。无数个疑问瞬间将祁善淹没,她想要问他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身体和脑袋一样沉,明明坐着纹丝不动,身下是柔软的大床,却有种在流沙中陷落的错觉。周瓒也没有出声,祁善微张着嘴听了一会他正在玩的游戏发出的声音,那一定是个紧张的竞技游戏,配乐高亢而激越。她慢慢屈膝,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祁善身上穿着酒店的浴衣,低头时她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浴衣下她什么都没穿。
  “谁……谁给我换的衣服?”祁善的停顿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周瓒头也不抬,说:“半夜你自己非要换的。”
  “你看见了?”祁善又惊又羞。
  “嗯。看见了一点。”周瓒躲开祁善扔过来的枕头,笑道,“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是没看过。”
  祁善拼命在脑海里收集昨晚的记忆碎片,脸色越来越白,“我回房间还喝了酒。我们后来,后来……”
  “后来我鼻子差点毁在你手里。祁善,你喝了酒简直太残暴了。”
  “正经点,我不是开玩笑的!”
  周瓒当然知道祁善在意的是什么,他按了PSP上的暂停键,坐起来说:“我说有还是没有,你会相信吗?你是女孩子,有没有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祁善抓紧浴衣的前襟闪进了浴室,她在里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出来时明显梳洗过。周瓒拿着PSP的手搁在膝上,不发一语地看向她。
  祁善背对着他在行李箱里找东西,半晌后方冒出两个字:“还好!”
  过了一会,她身后又传来了游戏的音乐,周瓒的声音轻飘飘的,“你想好啊,我昨晚也不太清醒,要是我做了什么事……”
  祁善回头,见他笑了笑,说:“大不了我发发慈悲,以后把你娶了。”
  “我说了‘还好’,什么事都没有!”祁善绷着脸,手里抱着打算换上的衣服。
  这回周瓒跟着她去了浴室,看着磨砂玻璃门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上。他倚在门口说:“没有我就放心了。我就说嘛,我也是有操守的。”
  “你有个屁!”祁善也顾不上用词文雅了,走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不该喝酒的。你以后也不许晚上单独留在我的房间。”
  周瓒涎着脸笑,“白天没问题?”
  祁善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周瓒像尾巴一样紧跟着她,“你喝多了我当然要看着你。”
  祁善想说:没你我也不会喝多。可她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冷冷地向周瓒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
  周瓒没有动,祁善自己在软榻上找到了他的手机,揪着心翻开相册,果然看到有两张自己的照片,都是拍于昨晚。幸而内容都还算健康,一张是她在沙滩吧的秋千座椅上看着海发呆,一张是她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双眼紧闭,脸色酡红,身上穿着那件泳衣。
  “变态!”祁善骂着,点了彻底删除。
  “开玩笑而已。下次让你拍几张我的丑照。”周瓒笑嘻嘻地接过手机,“好了没有?我饿死了。”
  他的手自然无比地拉着祁善。祁善脸一红,周瓒抓得更牢,像讨要糖果的孩童一样晃了晃手臂,“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就自己去了。”
  “谁要你等?”祁善依旧没有好气,等到打开房门,才趁机把手抽了回来。
  他们去得晚,提供早餐的自助餐厅已过了用餐高峰。周瓒去给祁善倒了杯牛奶,找个视野极佳的位置坐下来。他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又想起祁善的牛奶还没放糖,她喜欢甜的,又忙着去拆糖包。一个堆叠着各种肉肠和鸡蛋的大盘子被重重地放在他的面前,他愕然抬头,看到隆兄大咧咧地坐在他的对面,挤眉弄眼道:“巧啊,我们都起得晚……你鼻子被马蜂蜇了?”
  不经旁人提醒,周瓒都快忘了自己受伤的鼻子。他轻咳一声,摸了摸鼻梁,果然还疼,“喝多撞墙上了,还好老子的鼻子是原装的。”
  “你不是不喝酒?一喝起来口味那么重。”隆兄啧啧称奇。
  祁善拿了食物,看到隆兄和周瓒坐在一起,自己另找了个位子。
  “我给你拿的早餐,多补补身体!”隆兄把餐盘推到周瓒面前,见周瓒脸色不善,他嘴角都要咧到耳朵边上,“一分钟都离不开?我懂……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都已经上手了还急什么?以后有大把的机会。”
  周瓒虎着脸说:“你别大嘴巴到处乱嚷嚷,我和她没什么事!”
  隆兄鄙夷道:“你敢说你没上她?”
  “滚!”周瓒不耐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隆兄被周瓒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我明白了,是她上了你。那更得补,大补!”
  周瓒端起咖啡就要走,隆兄赶紧求和,“别急啊,昨晚要不是我在你爸面前替你圆场,你小子能那么安逸?”
  “我爸问你什么了?”周瓒垂着眼问。昨晚周启秀给他打了电话,他谎称自己正和隆兄在一起。
  “还不是怕我把你带坏了。”隆兄说,“我也算将功补过,够意思吧!”
  周瓒望向坐在远处的祁善,她清醒时面皮薄,还有点死心眼,他不敢逼得太狠。他又叮嘱了隆兄一句:“你什么都没看到。”
  早餐还没吃完,周启秀的电话又来了。下午是公司正式的年终总结,周启秀要周瓒务必去旁听。周瓒想到他妈妈若是知道他缺席这样的场合,一定又要骂他不争气,免不了各种找碴。他只得敷衍地在会议室坐了一下午,怕别人盯着他的鼻子看,还以感冒为由找了个口罩戴上。
  会后周启秀公司办了个沙滩BBQ,祁善也在,可周启秀找的那个负责照应祁善的女职员一直在她身边,一边烤肉一边跟她有说有笑。周瓒被隆兄强拉去做翻译,好让他搭讪一个高个子洋妞,聊着聊着别人的老公推着宝宝车过来了。这边刚脱身,周启秀又领着周瓒以及子歉和今天刚飞过来的大客户寒暄。
  好不容易天黑了下来,他们还没有结束的意思,祁善已不见了踪影。周瓒耐不住给她打电话,才知道她和周启秀公司的女职员结伴做SPA去了。周瓒败兴而归,在自己房间心不在焉地玩了两个小时游戏,寻思着祁善怎么都该回来了,才跑去敲她的房门。祁善却说自己已经睡下了,有话明天再说。周瓒还不死心,非要哄着她把门打开,不幸被从走廊经过的周启秀逮个正着,只得灰溜溜地回房。
  次日上午他们集体返程。周瓒先上的飞机,他在座位上看着祁善和周子歉一前一后进了机舱。祁善一大早去吃了早餐,后来也没给周瓒单独说话的机会。周瓒有些不是滋味,故意别开脸看窗外。祁善登机牌上的位子是和周瓒在一起的,他正在想,她该不会和别人调换位子吧,耳边就听到了祁善的声音,“这个位子好像是我的。”
  周瓒也不看她,低头摆弄手机,说:“你不是喜欢靠着窗坐?”
  祁善咬着唇,挤进了他身边的座位。两人挨着坐也不说话,周瓒关了手机就翻看航空杂志,不知哪来的阅读兴趣。祁善在飞机刚起飞不久就睡着了,头顶的出风口吹动她的发梢,不时扫在周瓒的手臂上。周瓒这才放下杂志,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她,过了好一会,他伸出手在祁善脖子上未消的红痕处戳了戳,又笑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接受他或放弃他


  短暂的度假结束也意味着周瓒的假期即将终结。周启秀已数次问过周瓒打算何时返回学校,冯嘉楠也特地打电话来提醒他学习才是他眼前的正事,人家祁善也正儿八经地有学上,没工夫陪他混日子。
  周瓒和祁善下飞机回了祁家,各自倒头就睡。下午祁善从房里走出来,寻思自己是今晚回学校还是明天起个大早,她看到周瓒的房间门也开着,一地乱糟糟的东西。他在收拾行李。
  “哪一天的机票呀?”祁善端了杯水站在他门口。
  周瓒忙着把衣服往皮箱里塞,埋头说:“没订,就这几天吧。我发现这周机票特别贵。不过也无所谓了,我爸最不心疼的就是钱,他巴不得我早点走。”
  “瞎说,阿秀叔叔什么时候盼着你走?他差不多每天都来找我爸下棋,你不在的时候他可没来得那么勤。”祁善说了句公道话。
  “再不走善妈和定叔也要烦我了。”
  “你有点良心好不好?家里托人买的土鸡蛋大部分都被你吃了。我妈就怕你回了加拿大吃不上地道的家常菜,想着法子给你做好吃的。”
  “也是。在那边我炒的番茄蛋跟我一起租房的韩国人都觉得好吃。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恐怕只有那些可怜的老外觉得我做菜还不错。那边无聊死了,早知道当时随便考个国内的大学也好。”
  “活该!不想走也得走,你假期都没了。”
  “嘁,缺课的也不是我一个。学校考勤也没那么严格。”
  祁善默默地喝水。周瓒也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够直白了。他就差没喊出声来——留我。快留住我!
  “那是什么?”祁善的注意力被一件小东西吸引,率先打破了僵持。周瓒的衣服堆里露出了一只粗陶水杯。她走过去,掀开覆在其上的牛仔裤,把杯子拿在了手里。
  那杯子一看就是手工做出来的陶艺品,杯形拙朴,釉上得也不太均匀,但是杯身手绘的青花海水纹还算别致,很合祁善的眼缘。她问周瓒:“哪弄来的?”
  “你喜欢?”周瓒对抬眼看了看祁善,说,“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祁善翻转着杯子,发现底座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瓒”字。周瓒见她爱不释手,不由笑了,“想要就拿走。你从我手里得的好东西还少吗?不差这个杯子。”
  祁善想问这杯子的来历,这不是外面能买到的东西,可她又怕问多了两人处境更微妙难言,心中微漾,用指甲刮了刮那不太标准的汉隶体“瓒”字。
  过了一会,周瓒出门一趟,他说要去买点东西。祁善猜想八成又是隆兄找他去鬼混。她把那杯子洗了,用温水泡着。祁定无意中看见了,半开玩笑道:“这杯子长得也太憨了,回头老爸给你个好的。”
  祁善微笑不答。说了爸爸也不会懂。
  吃过晚饭,祁善去街口还一本租借的小说,顺便到干洗店替周瓒拿衣服。回来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前天三亚酒店发生的事,还有周瓒收拾行李时的犹豫和期盼。留他几天容易,可是以后呢?她满心迷茫,也看不清周瓒想要什么。越是相互太了解的人,越有不可触碰的盲区。
  经过周瓒家门口的,灌木丛前徘徊着的一个身影强行令祁善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抽离。她放慢了脚步,最后脚像粘在了地上。那是祁善几乎要忘记了的一个人。
  朱燕婷也发现了祁善,她俩隔着小小的一条马路对望。祁善手里拿着的是周瓒的外套和洗干净的球鞋。朱燕婷近乎嘲讽地笑道:“祁善,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贤惠’。”
  “你找周瓒?他出去了。”祁善朝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所以我在这里等。”朱燕婷把手插在两边大衣口袋里。天有点冷,她细心修饰过的面孔也冻得发青。祁善听说朱燕婷考进了本地的一所艺术学院学声乐,半年不见,她变得比高中时更漂亮张扬,眉目里也有了自信。
  祁善说:“你等了多久,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
  朱燕婷冷冷道:“你明知他不会接我电话。我不是来缠着他的,只是要当面问一句,他回来后只见了我一面就找不着人了,这是不是代表我们就这么完了?要甩我也该给个准话,何必捉迷藏?”
  祁善默默抓紧了干洗衣物的透明袋子。朱燕婷的意思是,直到这次回国,周瓒
  和她还是男女朋友关系。是,他没提过,祁善也没问起,但这不代表没有事情发生。她是谁?谁规定“好朋友”找了另一半非要向对方坦白。
  “这些话你还是当面问他吧。”祁善面无表情。
  朱燕婷见她无心逗留,自嘲道:“祁善,明明我才是她女朋友。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有种第三者撞见了原配的感觉?这太讽刺了。”
  “你们的事与我无关。”祁善一向温和的语调也有了轻微的变化。
  “真的无关吗?你就像个影子,看似无所求,实际上无处不在。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周瓒有了你这个好备胎,难怪在外面玩得无所顾忌。”朱燕婷或许本意并非针对祁善,可言语里掩不住怨怼。
  祁善想说:“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一起。”然而有什么用?她现在连自己算什么都不知道。朱燕婷的定义倒有几分准确——备胎!
  “再见。”祁善不会口出恶言,但也不想任人指摘。她并不怪朱燕婷,因为她现在也讨厌她自己。
  回了家,爸妈都散步去了,周瓒还没有回来。祁善独坐在因没有开灯而显出昏暗的客厅,朱燕婷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她从未想过自己是这么可恶的一个人。当时她应该反驳的,她早就安于做周瓒的朋友,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不是她造成的,早在朱燕婷出现以前的十八年里他们都如此亲密。如果祁善知道周瓒有了另一半,她会识趣地退到合适的距离。可是在外人面前她的嘴总是太过笨拙,当时为什么一句都说不出来?难道是心里有个微弱到极致的声音在干扰着她:这段时间周瓒对她的暧昧又是为了什么?
  冬夜的天黑得很快。祁善久坐不动的身体有些僵硬,她开了灯,把厨房的垃圾拿出去扔,眼睛无法克制地看向那个方向。朱燕婷果然还在那里,她倔强的身影似乎和灌木丛的阴影融为一体。
  祁善迟疑地问:“你不冷吗?要不要……到我家坐一会?”
  对方竟没有拒绝,她沉默了一会,朝祁善走来。
  坐在祁善家的沙发上,朱燕婷下意识地环视周围的环境。她努力想表现出冰冷和尖锐,但冻红的鼻尖和眼里的一丝难过让她看起来没那么强悍。祁善给她倒了杯热水,这样的举动在朱燕婷看来也和“猫哭耗子”没有区别吧。或许她们俩都是“耗子”。
  “谢谢。”朱燕婷漠然说完,双手急不可耐地捧上了杯沿。她的手通红,冻得都快没了知觉。刚喝了一口热水,朱燕婷的视线被定格在屋内某一处。祁善循迹看去,她们都望向了茶几上的那个粗陶杯子。不消任何言语,祁善心中忽然感到某些东西在崩塌。
  不出所料,她听到了来自朱燕婷的质问。
  “这杯子怎么会在你家?”
  朱燕婷口气尖锐,仿佛祁善是一个小偷。祁善心中百味杂陈,她也可以反击。只要她说,这杯子是周瓒送给她的,朱燕婷只怕更加伤神。然而她们何苦彼此为难?隔了许久祁善才开口道:“这是周瓒的,他让我替他清洗一下。”
  “他有没有说过这是我送给他的东西?”朱燕婷探身把杯子拿在手里,她见祁善木然摇头,又接着自言自语道,“杯子是我亲手做的,就等着他回国当作我们之间的第一件礼物。谁知他收下之后就没了下文,人也找不着了。”
  “我要回去了,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个演出的。”朱燕婷很快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祁善也陪着她起身,问:“你不等周瓒了?”
  朱燕婷忽然笑了笑,“祁善,你何必自欺欺人。我还有等的必要?杯子是他给你的吧?”
  祁善连辩解都省了,将杯子递还到朱燕婷面前,“你把它拿回去吧。”
  “你不喜欢就替我扔掉。反正它在周瓒眼里什么都不是,像我一样。”朱燕婷没有接,想想又低声道,“最可笑的是我竟然为了这对杯子在陶艺坊待了三个下午,淘汰了九套废品。我自己留了一个,也该扔了。”
  “好。”祁善依言又把它放回原处,一板一眼并无疏漏。
  朱燕婷看向祁善的目光变得复杂,她垂首笑笑,说:“祁善,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也不是我的敌人。以前我讨厌你。周瓒说他最恨喝牛奶,又不肯退订。他不爱吃甜品,却知道哪家的红豆沙做得最好,都
  因为你喜欢。我现在反而同情你。你们占尽天时地利,不在一起才需要一百种理由,想要成为一对却只要周瓒愿意就够了。那只能证明他不愿意!哪怕全世界祝福你都没用。”
  朱燕婷走后,祁善长久地望着那个杯子。她早该怀疑杯子的来路有问题,这分明是女孩子才有的心思,又怎会是周瓒有意为她而备的呢?她被先前的幻觉冲昏了头。杯子对于周瓒而言算不了什么,如果不是祁善眼尖,恐怕他也会随手扔到一边。朱燕婷对于周瓒来说也是一场游戏。在不知道的角落里,在未知的将来,还会有多少个傻女孩,手里捧着个杯子或别的小玩意儿,折损在他天生看来含情专注的笑意中,以为自己成了他的唯一?
  从有记忆以来,祁善对周瓒的感觉就像在一个幽深封闭的山洞中艰难地涉水前行。地下的涓涓细流是周瓒的心思,时有时无却从未断绝。祁善凭着本能寻找源头,总以为下一个弯道就能看到天光,却一次又一次跌撞迷失。每当她退却,耳边又传来更为清晰的轰鸣。她以为是自己太笨,现在才幡然醒悟,也许她所追寻的只是无数细流中的一支,在别处遍布他这样不经心逸出的心动,有些将人引向迷途,有些中途便干涸断流。她的溯流而上注定没有出口。
  冯嘉楠邀祁善视频,问她是否喜欢自己送的圣诞礼物。礼物是上周收到的,冯嘉楠送给儿子的礼物是一条羊绒围巾,给祁善的却是一个入门级的大牌包包。沈晓星提醒过祁善有时间打个电话给嘉楠阿姨说声“谢谢”。
  祁善打起精神。两人一连上线,冯嘉楠就笑眯眯地问她喜不喜欢那个包。祁善觉得嘉楠阿姨的礼物送反了,她挺喜欢周瓒那条烟灰色的围巾,周瓒又老说他妈妈偏心眼。
  “嘉楠阿姨,包挺好看的,就是太小了,装不了多少东西。”祁善不好意思地说。
  冯嘉楠骂她死心眼,那个包是让她打扮得美美的去约会时用的,谁让她拿来做书包了。
  “最近有没有交到男朋友?”冯嘉楠问。
  祁善笑而不语,他们母子俩经常对着干,可脾气作风十足相似,就连关注的问题、说话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冯嘉楠外派往香港之后,人瘦了不少,气色倒比以往更佳,她在视频里笑语晏晏,心情想来也不差。祁善由衷地替嘉楠阿姨高兴,忍不住问了她和小男朋友的感情进展。
  冯嘉楠在祁善面前也没有避讳,她幽幽地说:“这年轻男人啊,就好比从树上刚摘下来的橘子,汁水热辣,连味道都是刺激扑鼻的。我要是能回到你这样的年纪就好了。”
  祁善苦涩一笑,有时她却希望他们迅速变老了才好。新鲜的橘子被岁月风干了皮,皱巴巴的,再也不会轻易激人落泪,只剩下“性平温补”的功效。
  “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冯嘉楠发现祁善的情绪不对,可问来问去,她只是摇头。“你脖子上是什么?”
  祁善穿着件V领的毛衫,头发扎了起来。冯嘉楠开始视频聊天时就发现了祁善脖子上的红色印记,在她沉默时,冯嘉楠又留神细看,更觉得这痕迹有些可疑。
  “三亚的蚊子咬的。”祁善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吃饭时沈晓星就问过了,还笑说热带的蚊子就是毒,周瓒的鼻子也中了招。可冯嘉楠不是沈晓星,她在这方面有种特殊的直觉,祁善神色里掩饰不住的茫然失措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冯嘉楠温声道:“小善,你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对嘉楠阿姨说的,我可以给你出出主意。虽然我的感情经历算不上成功,但也有过来人的教训是不是?”
  她就差没问:是不是周瓒那浑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这真的是个蚊子包而已。”祁善连忙道,“我刚才见了个高中同学,她和男朋友的感情出了问题,我有些替她难过。”
  “是这样啊。”冯嘉楠点了点头,“你们这个年纪的感情本来也不稳定,分分合合很正常。分手不是件坏事,最重要的是弄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祁善抠着鼠标垫边角的一处破损,低声说:“嘉楠阿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同学……她心里有那个男孩,对方大概也不讨厌她。可是她在这段关系中找不到一点安全感。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一个人,却厌恶他的某些部分?”
  冯嘉楠良久无言,脸上也褪去了笑意。她斟酌着回答:“阿瓒跟我说过,我给的那块玉在你手里盘得好像更有灵气了。小善,可你也知道,盘玉只能让它原本的光泽更加美好。无论后天怎么盘玩,也没有办法改变一块玉的本质,更不能让原有的瑕疵消失。你想要得到合乎心意的那块玉,关键在于最初的选择。男人也一样,不要妄想去改变他。你今天厌恶的那部分,到了最后依然会存在,不管有多爱,不管你怎么忍耐。要么接受,要么放弃。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周瓒回来时径直去了祁善的房间,他拿了样东西在她面前晃。
  “你看这是什么?隆兄给我找了两张图书节的门票,非公众开放日的,我们不用去跟别人挤。图书节还有一个星期,好不容易弄来的票,看来我订票的时间要推迟几天了。”他弯腰去看祁善的表情,“你不是早就想去吗……怎么啦?”
  “没什么。今天朱燕婷来找你。我问她要不要把那个杯子拿回去,她说不用,让我把它扔了。”祁善问,“我该扔吗?”
  周瓒的好心情一点点消退,他开始沉默。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许久以后他才说道。
  “在没有通知她的情况下分的?”祁善嘴边有一丝笑意,“
  我们这么好的朋友,都不知道你和她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你告诉我,我怎么会要那个杯子?差一点在别人面前闹了笑话。”
  周瓒一屁股坐到祁善身边,连忙解释道:“都是高考前的事情。那天她哭得厉害,说老孙为了她日记里的事狠狠训了她,怪她太不矜持。她还说我是她转学过来之后最大的安慰,要我在找到更好的女朋友之前和她在一起。我就想吧,反正我也没有……”
  周瓒没说出口的另一部分原因是他那时正和冯嘉楠赌气。他妈妈讨厌朱燕婷,他偏要和她对着干。祁善也想到了这一层,她赞道:“那么说你是在做好事?你真善良——善良又博爱。”
  “我和她在一起没多久就去了加拿大,中途也没回来过,这你是知道的。”周瓒最怕祁善这个样子,让他想起了生日的那个晚上。
  “这么说你找到‘更好的’了,是那个乌克兰女孩?”
  “怎么可能,我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
  “我听不出你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祁善接着道,“她们都是你临时填肚子的方便面?”
  周瓒闭口不语,当他哄不了她的时候,多说多错。
  “那我呢,我又是哪种口味的方便面?”
  祁善声音里有种让周瓒惊惧的平静。他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干吗要跟她们比?你当然不一样。”
  “我胜在和你认识了那么久。她们是用开水泡泡就好的方便面,我至少要煮一煮对吗?让你费心了!”
  “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祁善,我不想和你吵架。”
  祁善慢慢地红了眼眶,“好,以后都不吵了。”她已经受够了。也许在内心深处,祁善相信周瓒和朱燕婷、乌克兰女孩并无太深的瓜葛。她倒宁愿周瓒轰轰烈烈、正正经经地去爱一个人。那样她至少知道自己输给了谁,那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对手,可以比较,可以放任自己的阴暗在心里瞧不上她,也可以口服心服,知难而退,然后明明白白地死心,在属于她的位置送上祝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无数虚幻的影子抗衡。
  她输给的是周瓒始终无法安定的心。
  “小善,你对我来说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周瓒艰难地开口。
  祁善哽咽,“不一样在哪里?我有时间,也愿意听你解释。告诉我,我到底算什么呢?”
  发小、挚友,还是暧昧对象?事到如今,这都不是他们心里的答案。
  “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套在某个框架里?你对我很重要,我知道你也喜欢我,这样不是很好吗?”周瓒抓牢了祁善的手。
  祁善哀声道:“但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同样喜欢我的人!”
  周瓒费心哄着她,脸上却不以为然,“那些喜欢啊,爱啊,你不觉得对于我们来说都太虚了?我妈够不够爱我爸?结果怎么样?太深的感情只会受对方所制,婚姻也不牢靠,任何承诺都是假的。小善,我不相信的东西,我不想拿出来骗你。”
  “你没有骗我吗?”祁善一遍一遍地要自己深呼吸,质问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高亢而尖锐,“那你就应该像朋友一样对我!”
  “我讨厌你和周子歉在一起。”周瓒为自己抓住了一个理由,他脱口而出。然而他很快发现,这只会让他在祁善眼里更加混账。
  果然,祁善的眼里瞬间被不敢置信的神情所充满,话都说不利索了,“原来就为了这个!”
  “我说过了,你对我很重要,我不能让周子歉把你抢走。”周瓒想用自己脸颊的温度熨帖祁善凉透了的手。
  祁善把手抽了回来,她说:“不对。我就像你不要的垃圾,你只是受不了自己刚扔到门外就被人捡走。”
  祁善终于哭得不能自已。她小时候常被周瓒欺负到落泪,长大后却从没有因为两人之间的小情绪放任自己崩溃——那不在朋友的范畴之内。而周瓒口口声声强调祁善对他的重要性,也不过是太习惯情感上依赖她。为了留住她,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不在乎祁善的感受,更不会考虑她的将来。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祁善的眼泪让周瓒乱了手脚,他蹲在她身侧,说道:“别哭了,你想要我说什么?‘我爱你’?我可以说的,我爱你,我爱你……只要你高兴,这都是一句话的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听你的!”
  祁善哭着哭着,又像在笑。他偏偏那么真诚,没有比这更讽刺的笑话了。
  周瓒抽了一大坨纸巾,却不敢动她。
  “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
  “你没错。”祁善紧闭上眼睛,满脸是泪。他们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周瓒,你不觉得我们很无聊吗?”
  祁善说完这句话才忽然发觉,“我们”这个亲密的词汇用在她和周瓒身上也变得那么突兀。
  她低声纠正,“是‘我’和‘你’。”

第二十四章 爱是天生的束缚


  当祁善的眼泪停歇,重新得以主宰自己的情绪,她做的头一件事,是把戴在脖子上的那块玉和菩提子一块摘了下来,放在周瓒的手边。
  “你什么意思?”周瓒冷冷问道。
  “嘉楠阿姨把这块玉给我,说是让我替你先收着。有一天如果你遇到了真心喜欢的女孩再还给你不迟。”祁善接着说,“你会遇到很多女孩,有没有真心,只有你自己知道。”
  周瓒也来了情绪,“每次生气都拿这些东西撒气,我没你那么幼稚!”
  祁善垂首,脸上泪痕残留,却已无伤感,“今晚你不要住在我家了——好吗?”
  周瓒用了几秒钟来消化这句话,确定祁善不是戏言之后,他咬牙站起来要走,恶狠狠道:“你别后悔!”
  “把你的玉拿走。你不要就还给嘉楠阿姨,省得糟蹋了好东西。”祁善再次提醒,她的话像对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一件不相干的事。
  周瓒居高临下,脸上全是不屑,“我妈的玉就算了,那串菩提子本来也不值钱,被你贴身戴了那么久,颜色都变了,送出去谁还肯要?”
  祁善一愣,转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了一会。她找不到她的小剪刀,两手一用力,生生把系在玉上的菩提子拽了下来。绳结不受大力,断口飞溅出来的散珠落得满地都是。她把手里剩余的珠串扔进垃圾篓,递给他一个光秃秃的吊坠。
  周瓒气得眼冒金星,一把抓过玉坠,指着祁善的鼻子骂道:“你有本事就把从小到大我送你的东西统统都扔了,一件都不许留!”
  到了晚上,周瓒的行李基本收拾完毕。沈晓星敲了他的房门走进来。
  “善妈我正想跟你说……”
  周瓒看着沈晓星手里的一大包东西,忽然没了把话说下去的心思。那个黑色的垃圾袋鼓鼓囊囊的,手一捞下去,依稀能看到整套哆啦A梦限量版木版画、发黄的贴纸、桃木小剑、贝壳做的项链、精致的核雕、碧玉雕的蝉、竹螳螂、漆器小首饰盒、檀木镯子、蜜蜡手串、古董胸针,还有散落开来的菩提珠子……他都不记得自己送过祁善那么多东西,有些年代太过久远,早就忘在脑后。它们过去深藏在祁善的大斗柜里,像潜伏的幽灵,现在才一一重见天日。
  “我刚才在门口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她不要了,我再来听听你的意思。真打算扔掉?”沈晓星问周瓒。他们后来吵的那几句声音实在太大,沈晓星和祁定在楼下开着电视机也被惊动了。
  周瓒接过那一大包东西,也不说要,也不说扔。在沈晓星面前,他露出了些许难过,闷声道:“是她不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沈晓星点点头,又说,“阿瓒,听说你这两天要走,走之前陪陪你爸也好。”
  “善妈,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加拿大了。”周瓒像个孩子一样抱怨。
  “这是你答应过你妈妈的事。自己做的决定不应该随便反悔。”沈晓星平静道。
  “你也希望我走?”周瓒坐到椅子上,屈着手指插进头发里,赌气道,“小善讨厌我,你也不肯帮我!”
  沈晓星又气又好笑。她是真心疼周瓒的。他刚从医院出来,抱在怀里小小的一点,自己亲妈没有母乳,沈晓星一边喂一个,明显比较孱弱的周瓒总被祁善用脚丫子蹬得嗷嗷直哭。邻居们有些以为她生了对龙凤胎,可他们毕竟不是亲兄妹,否则也少了许多烦恼。她拍了拍周瓒的手臂,叹息道:“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吵。你了解她,小善不是个容易做决定的人,可她主意一旦拿定了,谁都没有办法,除非她自己转过弯来。我想你们都开开心心的,但如果小善希望你给她一点空间,希望你尊重她的决定。”
  两天后,周瓒飞回加拿大。春节是冯嘉楠飞过去和周瓒一块过的。周瓒那个在温哥华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姑婆年纪大了,根本无力管束后辈,周瓒早搬出来自己住了。冯嘉楠这次发现周瓒和一个乌克兰裔的女孩走得很近,她到的第二天就撞见那女孩过来给周瓒送吃的,对方竟然有他住处的钥匙。冯嘉楠提醒儿子要注意自己的私生活,被周瓒不冷不热地搪塞回去。他说那女孩反正也不会是她的儿媳妇,她的手大可以不用伸得太长。
  冯嘉楠气得不轻,有意给周瓒一点教训,唯一的办法只能从经济上去约束他。她大量削减了周瓒的生活费额度,只给他最基本的生存所需。周瓒也不抱怨,没过多久,冯嘉楠听说他以节省房租为由搬去和那个什么什么娃住在了一起。
  “我们母子俩大概上辈子是仇家。”冯嘉楠事后对沈晓星诉苦。沈晓星笑言:“如果上辈子有仇,也是你亏欠了他,这一世是来还债的。”说笑归说笑,沈晓星也劝了好友,孩子长大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粗暴约束。尤其是周瓒这样的性子,有时候,堵不如疏,放任不理,他和那姑娘未必能够长久。退一万步来说,他们最后若真修成正果,好坏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冯嘉楠忍不住问起了祁善的近况。这时她才从沈晓星处得知,祁善和周瓒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起初周瓒还经常趁周末打电话到她家,名义上是和沈晓星聊天,实际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祁善始终没有接周瓒电话,听说在其他联系方式上也把他拉黑了。周瓒本不是做小伏低的人,一来二去,仿佛也死了这条心,两人近二十年的友谊毫无预兆地走到了尽头。
  冯嘉楠若有所思地问沈晓星是否知道他们闹翻的原因。沈晓星说她也不清楚细节,只隐约听见他俩大吵一架,事后小善哭了,周瓒大怒,两人把从小到大的往来物件来了次彻底清算,大到冯嘉楠送的玉坠,小到他们上幼儿园时做的手工,概不幸免。祁善把周瓒占据她家阁楼的各种家私,连带她替他种的花也都统统打包送回了他家。两人竟是摆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如果他们俩之间出了问题,一定是阿瓒那小王八蛋做错事的可能性更大。”冯嘉楠有些怅然,“我有时想,他们一直都是不谙世事的孩子该有多好。”
  沈晓星在这方面要豁达得多,她说:“管不了的事,就让它顺其自然好了。”
  事实上如沈晓星所料,冯嘉楠故意对周瓒和那乌克兰女孩的事不闻不问,三个月不到便传来周瓒和那女孩已经分手的消息。周瓒说是对方喜欢上了一个德国人,他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遗憾或悲伤,看样子也没让自己闲着。
  冯嘉楠有更关心的问题,她追问周瓒申请大学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理想的学校,把握大不大,她可以给他一点建议。周瓒嘴上说自己已经在准备材料了,用不着她操心,随后又说,反正只是混个文凭,野鸡学校有得是。冯嘉楠心都凉了半截。她趁午休时间打的电话,他那边应该是深夜,可背景声还是闹哄哄的,偶尔伴有女孩子的尖叫,不知他还混迹在哪个派对上。
  冯嘉楠从未比此时更深刻地意识到,她把儿子独自送出国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她的大半生都是由一个接一个的错误累积而成。
  这通常是周瓒想要结束通话时的口头禅。冯嘉楠忽而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小善和你已经没有联系了。我忘了告诉你,在你们吵架之前,她和我深聊过一次,也许我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脖子上那个蚊子包也是你干的好事吧?”
  周瓒没有说话,但他电话里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停了下来。冯嘉楠也不在乎他的反应,继续说道:“是我劝小善及时抽身,离你远一点的。我曾经以为,你是我的儿子,一直是我在管教你,你应该和你爸不一样。结果我错了,基因是改不了的……这么说还抬举你了,你爸虽然滥情放浪,事业上起码还肯下功夫。你呢,你除了那张脸和一点小聪明还有什么?你去祸害别人吧,谁愿意爱你这摊烂泥就尽管去爱。放过小善,你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任何一个好女孩。”
  周瓒静静地等他妈妈说完,良久才不屑一顾地哼笑,“我说祁善怎么变得那么硬气,原来得了你的点拨,也是,她和你向来一个鼻子出气。你以为我会哭着求她,为她吃不下睡不着?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我身边一抓一大把。你替我转告祁善,玩不起趁早别玩!”
  “你自己当面去跟她说!日子还长着呢,我盼着你不要后悔。看在你是我儿子的分上,提醒你一句:用伤害一个人的方式去表达你的在乎,是最愚蠢的行为……”
  “我不是跟你学的吗?你刚才怎么说来着,‘基因就是基因’!我爸的感情再下三烂,他睡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年轻,你不服气,也去倒贴一个小白脸。可我爸在这个过程里是享受的,你呢,你离婚、争取到大笔财产、又升了职、也有男人追你,可你为什么迟迟不肯烧掉我爸当年写给你的信?他再过十年还能有小姑娘投怀送抱,十年后你的小白脸还会摸着良心说爱你?没心肝的人活得更快乐,这是我从你们身上学到的。”
  冯嘉楠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她低声道:“我可能到死都不会烧掉那封信,同样,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幸而小善和你不会有机会走到我们这一步。”
  周瓒莫名地愤怒,“我和她的事用不着你管。你觉得你是为了我好,其实只是想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你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在感情上你是个可怜的失败者,控制不了自己的男人,才变态地想要操控我的生活!”
  电话另一端陷入长久的沉默,周瓒想要挂了电话,听到他妈妈显出了伤心和疲惫的声音,她说:“打败了我,你就赢了?阿瓒,爱怎么会没有束缚!”
  他们后来兴许还吵了几句,周瓒不记得了。四天后,冯嘉楠在中午短暂的休憩时间从中环打车前往元朗,她乘坐的出租车在途中与横插上马路的一辆小货车相撞。冯嘉楠当场身亡,司机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也停止了呼吸。没有人知道她当时为什么外出,是会见客户还是约了朋友,答案随着当事人的离去成了个谜。
  周瓒乘出事当晚的航班飞往香港,和匆匆赶到的沈晓星一块料理了冯嘉楠的身后事。周启秀本来也要来的,被周瓒拒绝了。无论从法律还是感情上来讲,冯嘉楠和他已无瓜葛。周瓒坚信他妈妈不会想要周启秀送她最后一程。他唯一不确定的是,妈妈是否也一样不想再见他这个不肖子。
  出事的出租车损毁严重,冯嘉楠的遗体也未能幸免。周瓒出面认尸,如果不是看到完好的那只右手手背有个浅浅的疤痕,他不会相信眼前那堆支离破碎的血肉就是他妈妈。
  疤痕是十多年前的旧伤,那时刚七岁的周瓒不顾妈妈的反对非要学骑自行车,他的玩伴里只有他还不会骑,连祁善都在一个月前开始慢悠悠地踩着车在门前的小路上晃悠。冯嘉楠跟在车屁股后头,周瓒不让她扶,为了甩开她,他蹬得太快,车头不稳,从河堤旁的石台阶冲了下去。冯嘉楠情急之下抓住了车轱辘的钢丝……也是这只手在四天之前拨通了恐怕是她这辈子最失望的一个电话。
  遗体就地火化。那时,殡仪馆除了周瓒,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面色悲戚。周瓒心知这一定是他妈妈生前的那个年轻情人。他同样没有答应男人提出看冯嘉楠最后一面的请求。他妈妈一生重仪表,爱面子,活得比谁都光鲜骄傲,她长留在在乎她的人心中也应该永远是这个样子。
  等待遗体焚化的过程中,周瓒和那个男人有过短暂的交流。沈晓星也不知道他们说过什么,次日,冯嘉楠生前的部分私物被人送到了他们下榻的酒店,那个男人从此再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沈晓星也承诺对那人的存在绝口不提。冯嘉楠最后的这段地下情事原本所知之人就甚少,就此不留痕迹地随着她的躯体化作了灰烬。

第二十五章 等不到的原谅


  三天后,周瓒捧着冯嘉楠的骨灰盒回家。这次周启秀没有顾忌任何人的劝说,执意在家给前妻操办了一场后事。他一身黑衣,没有号啕痛哭,灰败着脸从儿子手中接过骨灰盒,拂去上面的微尘,手势温柔。苍老的气味是一夕之间从他保养得宜的躯壳中散发出来的。
  收到噩耗时,周启秀也在路上——近期与他过往甚密的年轻情人号称有了他的孩子,这种事情自然要当面解决。周启秀有过不少风流孽债,离婚前是偶尔,离婚后是平常。他这辈子都爱冯嘉楠,然而他管不住那些从旁逸出的心思。他找的女人无一不是身材高挑,五官明艳凛冽。周启秀无法解释这是因为她们都像当年的冯嘉楠,还是他喜欢的女人就是这种类型。这些女人有些爱撒娇,有些温柔,她们都比冯嘉楠柔顺听话,他再温柔体贴,也没人敢骑在他的头上。周启秀有时欣慰,有时失望。如今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件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当年选择冯嘉楠,忍受她的暴烈性子,呵护她近乎单纯的偏执,是因为她有一个职位不算太高却有实权的父亲,甚至后来连冯嘉楠也那么认为。然而直至岳父急病骤逝,直至他和冯嘉楠成了怨偶,甚至在他们离婚以后,周启秀依然想过,等到他们老到无力争吵,老到心无旁骛,他会和冯嘉楠在他提过的那个山庄度过生命中最后一程,亲自送另一半离去,无论谁走在前面。
  冯嘉楠说过,她像火,周启秀像水,天生无法交融。周启秀没有想到,她没有蒸发他,却在他眼前早早熄灭。
  冯家的直系亲属所剩无几,这次来吊唁的只有一些远房亲戚和冯嘉楠生前的同事、朋友。周家的人也来了不少,生前有再多的矛盾,死者为大。周启秀在乎她,他们也不能让她的后事冷清。父子俩一起将骨灰安置在灵堂之上,其余人都没有靠得太近。冯嘉楠的遗照是她婚前的一张证件照。那时她和周启秀正在热恋之中,一切的伤痛和不堪都未曾来袭,她面色端凝,眼里却透着俏皮和快活。她用这样干净的眼神看着灵堂前的两个男人,他们面孔相似,悲伤也雷同。
  “阿瓒你说这像不像在做梦?还是她醒了,我们还梦着?”
  “对你是种解脱吧。”周瓒低头点香,颤动的香头总是凑不到火上,他绷着嘴角,睫毛却是潮湿的,“我听三叔说,我恐怕又要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周启秀没想过到了这个份上,老三还要在阿瓒面前挑起这些糟心事,这无异于往伤口处捅刀子。那伤口也贯穿了他,他喉咙发紧,怔忡片刻,说道:“都是我的错……”
  “爸,我不是应该恭喜你吗?”周瓒的笑比哭还让周启秀揪心。
  周启秀定定地看着冯嘉楠的遗照,对儿子说:“你怎么说都行,我不怪你。我不是个好父亲,过去我对你的照料太少……你妈妈她不喜欢我插手她管教儿子的事。现在她不在了,我在她灵前发誓,无论你认不认我这个爸爸,我会照顾好你,把她那份心也一起尽到。阿瓒,我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子歉是我当年的错误,我对他有责任。但你是我和你妈唯一的骨肉,任何人也不能取代。”
  周瓒垂首不语。话说得真好听啊,他都要感动了,差点忘记这个对前妻深情无限的男人不久前才把别的女人肚子搞大了。他听祁善说,古往今来那些写下最著名的悼亡诗的诗人无不薄幸。周瓒如同恨自己一样恨他爸,更恨三叔和他身后那**有血缘的豺狼。他们心里恐怕都乐坏了吧,他妈妈死了,他没了依仗,周启秀心中的天平迟早会向另一方倾斜,何况三叔身前还有一个周子歉。周瓒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不在乎他爸一生攒下的事业,但也不想让他妈妈恨了一辈子的人占了便宜。所以周瓒绝不会告诉周启秀,他妈妈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另有寄托,他要他爸爸活在后悔和自责之中,是谁害得他妈妈伤透了心远走异乡,又是谁在背后间接逼得她的婚姻和生命相继走向绝路?周启秀一日不能释怀,就一日不能心安理得。
  “你会让那个女人打掉孩子?”周瓒不确定地问。
  “没有什么孩子。”周启秀面色平静如水,“阿瓒你放心,是你的就是你的。”
  夜深了,吊唁的来客都已散去。周启秀也终于离开了灵堂,从听闻冯嘉楠出事,他几乎未能合眼。是周瓒让他去睡的,周瓒说,自己想单独陪妈妈待一会,周启秀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
  身边没有旁人之后,周瓒扯下了头上戴的孝,坐在地板上,背靠铺着白布的几案。一旁供来客休息的椅子上有半包烟,想是白天来的某个人落下的。周瓒伸长手把它捞过来,抽出一支,就着灵前的白蜡烛点燃,凑上去吸了一口。这不是什么好烟,周瓒也许久没抽了,吸得太猛,肺火辣辣地疼,呛得快出了眼泪。
  周启秀从永安寺请来的高僧带着徒儿们犹自不眠不休地在门外念诵,那声音延绵不绝,充满虚无,像周瓒嘴里喷出的烟雾。他在这样的声音里更觉出寂静和孤独,心里空得可以跑马。他受不住这种感觉,作恶般将一口烟喷在他妈妈的遗像上。她还是沉默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少年人的不管不顾。这照片挑得……做儿子的都要认不出来了。周瓒又想,或许他妈妈并不是生来就偏执地要掌控一切,现在她走了,又得以恢复一身轻盈。
  周瓒也自由了。刚接到陌生来电通报噩耗时,周瓒还不肯相信,当他挂了电话,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声音竟然是“再也没人管着他了”,他松了口气。悲伤来得迟缓而悄然,在他行走时,静默处,呼吸间,毫无间断地从每一个空隙蹿出来,提醒着他,他没有妈妈了。
  即使现在他当着她的面做她厌恶的事,也没有人再骂他不争气。今后也一样,不会有人对他做的每一件事横加约束,也不会有人把他当成心里的宝。他不需愤怒,不需反抗,不必怕她失望又故意让她失望。
  冯嘉楠总是像愤怒的母狮一样挡在儿子的面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周瓒,也把争取到的所有都留给了周瓒,不管那是不是他想要的,也不给他回报的机会。周瓒痛恨她,想摆脱她,可他做每一件事都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她的印记。她最后说:“爱怎么会没有束缚?”世上最束缚他的人死了,最爱他的那个人也一样。
  周瓒的烟毫无预兆地被人拿}

午觉醒来,摊在椅子上看消息,看到好几个人邀请我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赶紧把我自己扶了起来。 关于这个问题,关键词在

由于我无法判断,题主定义里的伤害「大」

来回答一下。 如果你是担心:吃完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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