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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谋文艺2014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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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稿:本站
编辑:王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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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元谋文艺》刊登的作品,真正贯彻了文艺作品“贴近实际、贴近基层、贴近群众”的原则,向广大读者推荐了一批反映基层工作、反映群众生活和作风建设方面的文章,细读后或能获得一种感动,或能了解一种社会现象,或能激起一份关爱和真挚情感。
起云金的《江水悠悠》,通过讲述基层干部岩兵和村社长王宏做移民搬迁工作的故事。体现了“群众工作无小事,群众利益大于天”的主题思想,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了带着真挚感情做群众工作的为民之举,蕴含了做群众工作的规律和方法,那就是时刻牢记拉近与群众的距离,真心实意的为群众办实事,只要政策宣传到位了,感情投入真挚了,终究能获得群众的理解和支持。
《老忠》是起金花近期创作的作品,虽然叙述简单,但透视出的那份感情和担当着实令人感动。起金花80年代便开始创作,并以积极的心态加入了土林文学社,几十年来坚持白天做农活,晚上写作品,对于一位农民作者来讲,实属不易。《老忠》一文,通过叙述主人公老忠一生艰难困苦的生活,反映出了人性的善良、男人的担当和对弱者的同情。如“人不能落井下石,不能见利忘义,不能没有天良,人欺人不死,天欺人可是草不生啊!男人就要有天良,要有责任嘛,苍天在上……”在这追梦、圆梦的年代,全社会特别是每一个人,不正需要那份责任和担当吗?
《下乡慰问》从一件件看似“正常”的事例中,揭露了种种不良的社会风气,读后能给人启发和警醒。在加强作风建设的道路上,更需要自觉转变不良作风,主动服务广大群众,不断净化社会风气,传递建设小康社会正能量!
散文《冬天,走进家乡的田野》、《幸福之花》,诗歌《雾霭感怀》等文章,描绘了家乡元谋的美丽,抒发了作者心中炽热的情感,在情与景的交融中,将美的符号和元素展现得淋漓尽致,值得细细品读。
上个世纪80年代,我第一次打工,十八岁。
那年寒假,我从远方的城市几经辗转,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当我站在成昆铁路那个小站上,放眼望向不远处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时,那几句我早就背熟的课文立即就跳了出来: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瑟的荒村,我的心禁不住悲凉了起来……
旅客列车已经开走了好长时间,我还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车站旁的小山包上,消化着回乡的喜悦突然变成的悲哀。我读书的城市算不上有名的大城市,但也有说不尽的繁华;我读书的学校算不上名牌大学,但比起我们那个附设高中班的初中学校,那也不知道要豪华多少个倍。一句话,我在远方的梦中觉得无比亲近、无比美丽的故乡太贫穷、太落后了,现在我才真切的感受到我为什么总是过着缺钱的日子。
“是二狗子么?”一个满身水泥粉尘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旁,好熟悉的声音,他应该是……我眨了好几下眼睛,一时竟认不出人来,因为他的脸,那才叫真正的灰头土脸,但他的眼睛却闪耀着惊喜的光芒。“我是黑皮呀!”他说着,对远处正在干活的几个人发一声喊:“大黄猫,二狗子回来了!”我一阵激动,黑皮是我初中到高中最好的伙伴,高二快结束的时候,他觉得升学无望,突然就卷铺盖走人了,我怎么劝也没劝住。当那个叫作大黄猫的人快步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看着这个同样灰头土脸的人,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哥,便别开了脸,因为我的泪忍不住要下来了。大哥却憨厚的呵呵笑出声来,很有脸面的样子:回来了嘎,回来了好啊,走,我今天下个早工,帮你拿行李送你回吧!“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拿。”我说着,慌忙拿起自己的包裹,向我们的村庄大步走去,我哪敢那么娇气啊。
家乡的田野虽然能引金沙江水灌溉,但人多田少,狭窄的河谷两岸陡峭的山坡下,能开出来碗大的几块土地,温饱就基本解决了,但要供我到远方的城市读几年书,还是难上加难。年老多病的父母在家勤俭操持,大哥就经常在外面找工做,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成家了啊,在家乡,这样的年纪还讨不回婆娘的,那就是很有问题的人家了。
我也要去做工,明天就去。黑皮都能做,我为什么就不能,我们可是同学。
当晚,在欢迎我的简朴而又奢侈的家宴上,我的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我们家可是好不容易‘出去’了一个吃‘公家’饭的人嘎,这可是全家人的光荣,我们不要你去挣那点钱,我们也丢不起那个面子!”大哥说。母亲红着眼睛心疼的看着我说:“二狗啊,妈知道你为了考上那所大学,都已经苦得瘦骨烂筋的了,你看看你,好不容易养得有点样子,又要你去替那个大黑包工头做苦力,你还要命不要啊!”
在我的坚持下,父亲率先被我说动了:“那就让他去做做看,男人么,练硬扎些也好,这样软脚软手的哪有个男子汉的样子,唉,这细皮嫩肉的,只怕人家还不收你呢。”说着父亲把一碗甘蔗渣酒摆在了我面前:“喝吧,你是男人了。”我端起来很男人气的就是一大口,立即,一团火焰从我喉咙里滚落了下去,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我强压住咳嗽,可泪花还是模糊了双眼。做男人真难啊,像父亲大哥们,几乎每天都要喝这么难以下咽的液体!
果然,父亲到二工头家去说了一个晚上,送了一塑料桶甘蔗渣酒,人家才勉强同意了,工钱降到了3元一天,我哥他们是3.6元一天,先试用3天看看。按照当时学校的伙食标准,3块钱能打10个肉,我觉得还不错。
上工那天早晨,天刚麻亮的样子,我们很快来到了工地,大家围着我一阵唏嘘,说什么的都有,害大哥脸上一阵阵的不自在,黑皮则不断的帮我们解释。看到二工头钻出席棚,很快朝我们走来,我们30几个人立即安静了下来,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新换上的旧衣服说:“委屈你了哦,大学生!”说着竟很开心的笑出声来。我脸上有点发烫,却还是梗起脖子说:“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凭劳动挣钱,我问心无愧!”他很快压住自己的笑声,跟着夸张的感叹一声说:“没办法啊,谁叫我们生在这个穷地方。”接着大声地布置了劳动任务:翻修一段火车路边排水沟的挡墙,几个人挖深被雨季山洪冲毁的沟渠地基,几个人撬出被毁墙体的石料,我和我哥、黑皮负责搅拌供应混泥土。一时间大家一阵乒乒乓乓的干开了,二工头也挽起袖子,站到前头,甩开了膀子大干了起来。
我明显的受到了照顾,大哥和黑皮奋力从工棚抬来一包包水泥,再用背篓把挨近站台那边的沙子运过来,我只是按照他们吩咐的比例:四铲沙子,一铲水泥,在一块铁皮上翻拌,看到他们运送那么多沉重的东西过来,我自己感到羞愧,仍然很吃力的用铁铲搅拌着混泥土,一会儿手就起水泡了,满身的汗也出来了,很快水泡烂了,手就更是钻心的疼,但是看到我哥他们满身的尘土,满脸亮晶晶的汗珠,那被压得弯成一个固定角度的脊梁。我的心就更加沉重了,要是我也……我不知道自己真的能不能受得住啊!再看看那边的人,都不轻松啊,一个人把那么大的石条子抱上预定的位置,翻弄妥当,看看那种脖子上青筋暴突的样子,我哪里受得了哦。
当他们两人终于歇下来看我搅拌的时候,大哥还是忍不住把我的铁锹抢过去了,他让我坐下来休息,甩开膀子嚓嚓嚓透底就是几铲,刷刷刷一阵搅拌,我要十来分钟才能做好的活,他一分钟不到就好了,看得我目瞪口呆,黑皮却轻描淡写的说:“慢慢来吧,以后艰苦的活儿还多!我刚来的时候比你还差劲呢?”大哥笑眯眯的说:“是啰是啰,我会带着你的,你不要担心。”大哥站到我旁边休息还不到5分钟,二工头那边就一声大吼:“上泥浆啰!”大哥和黑皮赶紧挑上歪歪扭扭的黑色胶皮桶,把混泥土浆运了过去倒在那些刚砌上来的石头缝里,30几人砌墙,我们就得加速工作才能供应得上,完全顾不上腰疼腿疼手疼,奋力的混合、奋力的搅拌、奋力的把水泥浆一锹一锹铲进皮桶,水泡磨破的地方也只能咬紧牙关死死贴牢在铁锹把上狠命用力。开始有灰土喷上来我还拍打那么几下,有泥浆溅上来我还去逐一清除它们,惹得那边的几个民工对我指指点点,窃窃嘲笑,可是现在我顾不上料理他们了。当那30几米的挡墙修砌到一腰高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灰人,甚至比他们还惨,星星点点的水泥浆已经劈头盖脸全身上下都爬满了,腿部密集的地方已连成了片。休息的时候我就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了,大家看我、讲我、问我,什么城市生活、什么大学课堂、什么城市女人……闹嚷嚷的一片,仿佛都很开心很快乐的样子。有扳起我手掌看的,有提起我裤腿看的,有来帮我清除脸上泥点的:“么么三三,好细嫩的脸哦,大姑娘似的!”我的脸应该是很红了,但我强打起精神,硬挺起胸脯,我不能露出孬样。这期间二工头也笑眯眯坐到我前面的沙石上加入大家的讨论来了,最后他对大家说:“你们不要撬他,他比你们少拿钱哦。”看到我血水和着泥沙模糊的手,他大拉拉的说:“看来这个工地很需要你,让试用期见鬼去吧,你留下来就是了,不用那么卖命嘎,你刚来,慢慢用力就好了,要是苦坏了你这个大学生,我去哪里找人来赔给你家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跟着就是一阵大笑。沟坎上面那些颓败的枯草断茎也随着一阵小风快活的抖动起来。
中午我们大都是吃麦面粑粑,就着一个墨绿色军用水壶倒出的凉水,吃得狼吞虎咽,然后稍事休息,很快就开工了。
熬啊熬啊熬啊,太阳都下山了,还是熬啊熬啊熬啊……
终于二工头宣布散工了!
天黑透了我们才回到家里,我真想不顾我的灰头土脸,一头躺下就把自己拆散成一堆随意丢放的零件,永不复原。我全身无处不疼,手掌除了水泡溃烂的伤口外,其它的皮肤已经被水泥粉“咬”起了一层细毛样的鳞皮,火灼样难受。脸上好像蒙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肤,厚重而没有活力。母亲心疼得直抹眼泪,大哥帮我细心的清洗,搽酒精,还帮我抹背脊,父亲则早就给我倒好了老甘蔗渣酒,很富有人生经验的样子:“喝吧喝吧喝吧,这就是做农民的开始,我、你大哥,还有你那个黑皮同学,都是这样过来的,知道民工的辛苦了吧,也没有什么,习惯了就好了,那大黑包工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只是你,本来可以跳过这一关的,唉!”大哥立即接口道:“你明天就不要去了,知道那不好玩了吧!”“不”!我坚决的说,端起碗就是一大口酒,辛辣的酒劲直冲头顶,这一次我没有咳嗽,更没有呛出泪来,我感到的是一种异样的惬意、豪爽、痛快、无拘无束、藐视一切!一碗酒很快就见了底,父亲犹豫着给我续上半碗,我大声说,给我满上!母亲立即伸手拦住父亲的酒罐,父亲还是很老到的说:“不咋过的,这种时候醉了好,我烤的酒不伤身子的。”大哥也诧异的对着我:“二弟,你不能喝了,你醉了!来,先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可没有人说酒是钢嘎!”自从我上了大学那天起,大哥就把历来喊顺口的二狗子改成了二弟了。“我先喝酒!”我说。大哥愣了一下,也豪气顿生:“喝就喝嘎,你小小山雀才出窝,我还怕你蹬翻大罗锅!你先吃完饭,我再和你连喝三碗!”结果我第二碗都没有喝完就醉了,躺到床上就立即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是被父亲摇醒的,说大哥刚走,说什么也不愿带我去上工,我一轱辘爬了起来,身上的各种痛感又回来了,但比昨晚好受多了,我换上脏衣服,找好了工具,父亲观察我好一会儿,塞两个麦粑粑过来说:“去吧,熬满三天就好了。”我掉头就向工地快步走去,晨风嫩嫩的冷得刚好合适,我大口嚼着粑粑,让风吹在我自认为很男人挺起来的胸脯上,这个酒真的是好啊,让我睡得那么香甜,让我恢复得这样好,这就是父亲说的年轻就是本钱吧,这就是母亲说的力气本无根,今天用完明天生!
工地上好像刚刚开工了,我只好聒着脸低头走过去,突然听到有人发一声喊:“看哦!那大学生不是来了吗?大黄猫你咋说?”大家说着都向我围过来,大哥愣愣的看着我:“不是叫爹告诉你不要来了吗?我喊你好几声你都不醒。”二工头脸色不悦的吼一声:“都给我回去干活!”然后向我走来,摆摆手说:“来了好啊,你是好样的,继续做你的事情吧,红狗,你还是去砌你的挡墙,砂浆还是由他来搅拌!”“好勒”!那个叫红狗的人一声响亮的回答,还过来亲热地拍拍我的肩膀:“悠着点啦!”吹起口哨麻利地走开了。
我抡起铁锹猛的向沙堆铲去,可是我即刻被定住了,怎么回事啊,一股剧痛倏地传遍了全身,使我动弹不得。原来那些所谓的劳累和疼痛并没有真的消失,他们就潜伏在我身体的深处,我一用劲,它们就一齐跑出来了。天啊,我真的不能做了吗?
过了一会,我试着轻轻用力,还好,铲起来了,再用力,又铲起来了,再不停的铲下去,我越来越有力量了,干脆大铲大铲地干了起来,竟然不疼了!“悠着点,悠着点,越干越麻木的,休息一会再干,你又会疼的,再有几天你才会适应。”黑皮说。果然如黑皮说的,越干越麻木,可是休息一下重新来干,又是钻心的疼!再干又是渐趋麻木,怪不得几乎所有的人都叫我悠着点哦。这一天休息时,再也不找干净的石头吹吹灰再坐,不管沙石土堆一屁股就瘫坐下去。虽然大哥和黑皮都抢着帮我做了好些重活,可仍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堆再也没有柴禾可添的篝火,很快很快的就要熄灭了!
熬啊熬啊熬啊,太阳都下山了,还是熬啊熬啊熬啊……
终于二工头宣布散工了!
又是天黑了回到家,又是酒精消毒一样的清洗,又是2碗甘蔗渣酒,又是一通死睡。
第四天,我第一铲下去,竟然丝毫没有痛感了,涌上来的甚至是一阵奇妙的舒畅!整个身心对干活竟然充满了战斗般的渴望。
一段几百米长的崭新排水沟赫然而漂亮地延伸到终点的时候,我们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下早工的日子!当二工头把一串鲜红的鞭炮点燃丢在灰白色的V型沟底噼噼啪啪炸响的时候,工友们都用一种庄严而自豪的表情给自己的作品敬礼:他们还保持着灰头土脸,手里还握着刚刚使用过的工具,没有人说话,有风悄悄掀动他们肮脏破烂的衣裳,叫人想起这不是一件群雕作品。我默默的看着这些一圈一圈水泥勾缝连接成的不规则图案,感到它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这样一个庞大而美丽的工程竟然是由这样一群可以说是丑陋的人建成的,而且那些灌浆勾缝的水泥还是我亲手搅拌成的,我也跟着大伙深深的陶醉了,这就是一个民工卑微却高尚的享受,这是一种绝对超乎功利的享受啊,什么叫做美,后来我在大学的美学课本的开篇读到: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性显现,我深深的认同了这个精彩的定义!
这天回家的路上,太阳还金灿灿的悬在西山顶上,大家一扫往日疲惫不堪,而又不能不急匆匆赶路的神态,都在高声大气的说笑,都在尽情地表达着他们的自豪、轻松、愉快。
回到家里,破例地看到母亲还没有开始烧火做饭。
我第一次喝完了两碗甘蔗渣酒还没有醉倒!
我们“放假”休息了一天。
第三天上早工时,我们就都集体傻眼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是18副尼龙线编制成的安全带,18幅防毒面具一样的防尘口罩,36套类似于石匠背的工具包,里面有铁锤和10几支大小不同的钢钎錾子以及毛刷等。二工头摆出很专家的架势向我们很随便的讲解示范了它们的用途,接着一挥手让我们带上工具随他走到了一个火车隧道洞口,让我们往洞顶上看,隧道洞顶就像癞蛤蟆的皮肤一样凸凹不平。大哥和黑皮告诉我这是大工程队用特殊的材料做成的防渗漏层,表皮用高标号水泥喷浆加固,渗漏水已经被巧妙的在内墙里汇集引流到地下的排水沟里,要把这些丑陋的癞蛤蟆皮变成美人鱼皮而又不破坏整个防渗漏层,大机械是不能用了,只能改由我们手工操作,用钢钎錾子把凸出部分凿掉,用刷子刷去附着的细屑杂物,形成基本平滑的毛坯,最后再由工程队用机械来做抛光处理。民工们把这个工序叫做“撮毛”。我们被分成2人一组,轮流上洞顶“作业”。最危险的是我们必须在火车过往的间歇里作业,而且洞顶的人都在安全带上身体悬空,如果火车到来前不能撤离到隧道里每25米一个的避人间,后果不堪设想!二工头用恐怖的腔调说,比五马分尸还要惨多少倍!你们想好了,做这个工,每天工资涨到4元,不能干的趁早滚蛋!出了事情自己负责,不要来找老子,老子也负责不起!大家沉默的互相看了几眼,没有人说话,有几人把眼光向我投过来,我立马收腹挺胸、倔强地昂起头。大哥刚要向我开口,我立即用眼光阻止了他。
隧道里拉出了一长溜看不到尽头的100瓦电灯泡,灯泡密集的一段就是施工区域。大家排起队向洞的深处开进,没有人讲话,只有脚板踩到碎石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空气越来越沉闷,我们仿佛走向地狱的深渊。
我们很快被武装起来,上洞顶的人全都套上安全带,罩上了防尘口罩,地面的人则只戴上了篾条编制的安全帽,大家都背上了工具包,集中在2个狭小的避人间里面等信号。火车一过,接到洞口传来的绿灯信号,二工头就立即吹响了尖利的哨音,大家立马就飞快地动作起来,纷纷奔向早已分定的位置,他们找到墙壁上打好的膨转螺钉挂钩,系好安全带,像猿猴一样敏捷地攀爬上去,挥动小锤撮子就是一顿叮叮嚓嚓,一时间石渣簌簌落地,尘土飞扬,烟尘中整个洞顶都是飘来荡去的人影,被灯光放大后有些恐怖而凌乱地晃动在墙壁上。二工头是站在地面而唯一带着猪鼻子一样防尘口罩的人,他摇头晃脑地来回查看着人们飞快的作业,似乎感到很满意,对一些违反安全规定的操作也只是善意地骂几句了事。
我自然和大哥编成一组,对这活计,我自信身材瘦巧,自小爬树上崖也十分了得,不会有那么难应付,至少不比旁边这个绰号“老山东”的差劲,他体型高大,肌肉发达,力气也最大,但是现在,这个应该不是他的长项了吧,所以我坚持第一个上去,让大哥接班。可是很快我就知道我对自己过早的乐观了,老山东臂力惊人,竟然用两只手也能把自己很快地移动到预定位置,而且那“叮叮叮嚓嚓嚓”的开凿速度快得就像机器,遇到不十分坚硬的地方,他干脆掏出小钢铲兹啦兹啦削过去,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自己呢,攀爬也还颇为可观,可是举起锤子开凿不到5分钟,我的手就开始抽筋,那锤子渐渐的就要拿不住了,凿出来的痕迹也散乱不齐,修理过的工作面也成了散风吹过的水面,总有凌乱的划痕,哪里能和“老山东”那波平如镜,凿痕齐整相比!我不得不羞愧的多次返工,这样一来我的进度就大大落后了,我拼命地加快速度,看似不坚硬的地方,我也用小钢铲直抄过去,可是那些癞突好像故意和我过不去,总是顽固不化,震得我手腕生疼,渐渐的我的手已经不听我使唤了,他们愤怒地罢工了,我连举起来都困难,我满脸满身的汗水,衣服很快就湿透了,不得不多次停下来休息,老牛一样喘不过气来。我把碍事的防尘口罩拿开,立即吸进了满嘴的沙灰,戴上那个家什,又闷得我呼吸困难。终于,在二工头跑到前头吹响哨子前一刹那,我的铁锤脱手向大哥的位置掉了下去,在老山东的惊呼声中,大哥急忙跳到了一旁,那铁锤就在大哥的脚边把碎石砸出了一簇火花!
幸亏二工头不知道,不然……老山东悄悄对我说。下来后我一直在颤抖,大哥则不断的安慰我,说接下来我就在下面得了,不要上去了,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又惊又气又懊丧,以为这么多天苦练下来,我已经成为完全合格的民工了呢,原来换一种工作我就不行了。
这个在下面的工作是要好做多了,但就是灰呛得厉害,我们吹出的鼻涕,吐出的口痰上全是黑灰色的粉末,我只好尽量的少呼吸,后来看到有人用衣服等物件把口鼻蒙了起来,我也学着做了,幸亏我穿了两件衣服,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样光着上身干活。有人提出了意见,可是二工头说,工区只提供了这么多防尘口罩,实在没有办法。
第二批大哥上去了,很快赶上了进度。第三批大哥上去了,第四批大哥上去了……
二工头不干了。
二工头说,至少2轮必须上去换一次,交替作业可是安全规定。
我再次上到了洞顶,我让大哥和我错开位置,不要站在我下面。
现在我才知道了什么叫艰险的劳动!什么叫挣命了!
第二天,我手上多了两个绳套,一个套住锤子,一个套住钢钎錾子。
第三天,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的系上了绳套,所有的上下作业者都错开了位置劳作。二工头还表扬了我能想办法保证大家的安全。原来这两天连续有人发生了像我一样丢锤子或者钢钎錾子的事件,有一个还差点打到二工头身上,他很恼火的说:“老子B运气不会总那么好,明天都给我像大学生一样带好绳套来上工!
这一天,开工不到2小时,二工头就把我单独叫过去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大学生,你说你胆子够大不?我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二工头就真的笑了起来:今天给你个体力不要很大,但胆子需要很大的工作,工钱是10元,你敢做不?我立即想到了近期所听说的更危险的“作业”:只身上钢架桥、下深潭底、高压线带电作业、爬悬崖打第一个安全桩……二工头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干脆直接说,这个事情一点危险都没有!想好了,你两弟兄去,20元,相当于你们干两天半了!我马上说,那就去吧,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事情?二工头眼睛不眨地看着我道:埋死人。看着我吃惊而慌乱的眼光,二工头竟然像第一次安排我上工时候那样大笑了起来,看看,学生娃娃不是!吓成这个样子!他再看看我疑惑的脸色,立即又猜到了我的担心,他还是笑着说:看看,看看,想哪里去了,是列车上掉下来的人,派出所的公安在那边调查呢,是他们来找我们去埋的人!我是想看看你的胆量呢,不然,你怕会没有人去?
结果,我们去了三个人,黑皮是我坚持要的,把个无名尸体抬到5公里外的地方埋掉,虽说是草席裹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随二工头去取了些工具就出发了,一路上我都给自己打气,我也算是男人了,我不能显出孬样。可是到了隧道深处,看到两个铁路警察蓝色的制服时,我还是禁不住的心跳加速了,再看到躺在地上黑糊糊的死人,我想我的脸都变白了,呼吸也粗重起来,毕竟我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情。大哥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不用害怕,就当抬个死猪去埋得了。警察早已处理完毕现场,问明来意,就让我们上去抬人。怎么抬啊?我不禁抖抖地问出声来。当然是用手抬了,难道用脚!一个警察很不满意地说,80元让你们埋个人还不利索些,快抬快抬,你们工头真够抠的,咋才派3个人来!还是大哥有主意,把那人用草席裹了,用绳索捆扎严实,前面用铁锹把穿上,我和黑皮抬,一人再拿一把锄头,后面大哥就用手提了绳套一个人抬。幸亏尸体还处于僵硬阶段,否则,怎么办啊。据说这个人是昨天晚上巡道工人发现了报派出所的,处理还算及时。我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还不是很臭的那种,足以让我呕吐,但只能死命忍住,一换手就大口地呼吸来缓解恶心,我看了看黑皮,他也脸色寡白,情况危急啊,只有大哥,好像没有多大影响,只是一个人提得好吃力。还好,有个警察终于忍不住要过我手里的锄头,从后面穿上帮大哥抬,我们行进的速度大为加快。
到了预定位置,却还要解开草席,在阳光下拍照,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再也控制不住,呕吐起来,那被砸得血肉模糊的脸、那绝望的白眼球、那口里流出来的黄水……黑皮也终于忍不住的和我一起狂吐起来。
还好,选的是个沙地,警察说,省得有人找来,挖起来麻烦。大哥半小时就挖好坑,把人埋了下去,警察再次拍了照片,收队了。
那天回家更早,基本上还是上下午工不久的样子,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二工头让家人抱了个大红公鸡过来,让我们杀了敬神,驱邪避晦,我们进村前还烧了稻草,我们三人依次跨火而过,据说那人的阴魂就不能跟着我们了。晚上,二工头居然跑来家里喝酒,他不光赚了我们50元劳务费,还让我们平生第一次从鸡肉里吃出了死尸的味道。
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又来了,又来一个大学生,戴眼镜的大学生!
大家集中在洞口前又是一阵闹嚷!我也奋力向前,想好好看看我的同类长什么样子!
首先是眼镜,很文雅的那种金丝眼镜,让我很吃一惊,这不应该是干体力活的人带的啊,尤其是我们这种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其次是他的眼,闪现着倔强高傲的光芒,虽然身体单薄,瘦得让人担心,但在他的眼里,这好像成了他骄傲的资本,连他那身虽已发旧但还算时髦的衣服也帮衬着他的神情,他骄傲什么呢?他这样的身体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民工做的事情的!听说我也是大学生,他才微微有点触动,从某种看不见的角度把目光降下来和我平视对接了,但口气还是很有高度的。请问就读哪所贵校?他说。这种语气太让我不适应了,须知在那个年代,无论上什么大学都有国家分工等着,在乡民眼里都不亚于鲤鱼跳龙门,乡民们对我谈到大学都是充满敬畏的,语气都是从下往上冒出来的哦。但是,面对这个人,我很不争气的把自己放下来了,我想这个人一定是清华北大,至少也是复旦中山之类的名牌大学生吧。于是在我报出自己学校的名称后,就没有勇气也去询问对方的学校了,我怕那个太响亮的学校会让我在乡亲们的眼中更加黯然失色。虽然在他们头脑里,只要是大学,基本上是没有区别的,但这个人难保不会不向大家解释啊。幸好那家伙还够宽容的了,他说我的学校蛮好蛮好的,认真学习也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又说我读书的那个城市也是蛮好蛮好的,也算得上是发达的城市。这种包容的语气更加让我确定了他名牌大学生的身份,也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敬畏感。当听说我读的是中文系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太好了,他说,鄙人也搞中文的,以后可以多向你请教了。这后一句话让我一下子惶恐起来,赶紧回过话去:哪里哪里,是我向你学习、向你学习……
上工了,二工头一声吼,让我也猛然醒悟我们这个对话的语境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也把我从尴尬的对话中解脱出来了。“妈个B的”,二工头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工钱都要被减完了,还在那里瞎B高兴,都给老子站好了,我说一下今天要做的事情……”好了,我想,我就看你今天怎么能够带着那么个洋气的金丝眼镜上洞顶去干活,到时候你该神气不起来了吧。可是听了二工头的安排后,我立即就泄了气,原来洞顶的作业只能留6个人干了,我们大多数人都撤到另一头的洞外去,做预制的水泥管,建造新的简易毡房,工钱全部减少到3元,洞里的还保持3.6元。这样一来,都争着要求留在洞里,二工头连骂了好几个“妈个B”才把人给安排好了,我们两个大学生都被安排在预制水泥管处搅拌水泥浆,真该死,又回到开始的工作上来了,不过,这个拌水泥的活恐怕也得让他的金丝眼镜狼狈不堪了!
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个瘦猴一样的眼镜拌起沙灰来竟然应付自如,丝毫也没有我刚上工时候的尴尬。他的处理手法老到,深得整个工序之精妙,他还能保持上身基本不落泥浆,下身泥点也落得非常稀少,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什么建筑专业学校施工技术班的优秀学员,可是他读的是中文系哦。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说他是著名的诗人,得过中国桂冠诗人、中国爱情诗圣什么什么的大奖,还亲自到过北京领奖,现在正在创作第6部诗集。天!和人家相比,我都做了些什么啊,中国著名诗人,那历来是我仰望的圣人,历来都是我在教科书上背诵的考点,我们拼了小命才终于把他们背熟,把自己送进大学,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觉得自己可以暂时挥霍一下青春了,正在摩拳擦掌地观察学哥学姐们如何度过轻松美妙的大学生活。可是人家已经……虽然他是大二,我才到大学一学期,但这也太不像话了,我居然只因为考试成绩都超过了及格分数而沾沾自喜,居然在乡亲们面前把自己当作了神!好在这个家伙很会保护人的自尊心,从不问我关于成绩的事情,也不在乡亲们面前重复强调他的辉煌成就。他好像更关心的是我在大学的起居学习情况。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上课、课程开的是什么等等。当他听到关于我到图书馆学习的一个情况时,他忽然愤怒了起来。有一次我到图书馆查资料准备写老师布置的论文,工作人员热心地给我找来了近50本资料,分5摞放在我面前,我一看就吓傻了,只随便抽一本去抄抄改改应付了事,而其他同学大多数都没有进图书馆,他们在打牌之余、逛街之后把别人的资料拿来再改造交差了事。他目光锐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高考时拼命把别人揣下了独木桥,自己霸占了进大学的机会却不好好学习!你要知道现在我们国家高中生能进大学的比例还达不到5%啊,哼,我要是能进那样的图书馆学习,我自学就能取得不知道多么好的成就!我脸烧的不能再烫了,只好一个劲地点头:大家都这样子学习哦,我也……他再次锐利地看着我:学习是自己的事情,跟别人的表现关系那么大吗?
我深感羞愧难当,决心要好好学习。可是,我该怎么学,把每科成绩整到优秀?也像他一样去写诗?到图书馆把那一摞摞的书都认真地看完?想想我就头大,是啊,学习是自己的事情,学习当然是自己的事情了,可是考进了大学,我的事情就不止是学习了,比如这个打工挣钱,比如……还比如什么,我实在是还没有想清楚,但肯定是有的。当他问到我有没有借到书籍回来时,我才忽然想起借了那么几本书回来的,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集,什么世界名著精选,什么什么先锋诗集等。可是,我还一页也没有去翻动过,我哪有时间,又哪里有精力啊。那天,我在他面前可算是丢尽了面子,我想看他的狼狈样,反而自己狼狈不堪了。我唯一让他的眼光忽然失去咄咄逼人光芒的时刻,是我猛然地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不能进那样好的图书馆看书啊?难道你们学校没有图书馆吗?他明显慌了一下,急忙说,有有有,可是我们现在学习很忙了,没有时间进图书馆,出诗集,就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做的。当他听说我借回来的书籍名称时,眼睛里竟然放出兴奋的光芒:借我看看,一定要借我看看啊!
后来的几天,眼镜先生每天都换一套虽然旧但不破且还有些时髦的衣服来上工,而且好像还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这真是有点臭美了。他的眼镜几乎一直保持着闪亮的光泽,常常从眼镜盒里拿出一小块细柔的抹布来耐心地擦拭,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戴好。开头我还觉得他这人太爱讲究,还真的能把个斯文样子给硬撑下来,后来我才慢慢反应过来:这家伙终归太瘦,力气不够大,耐力比我差远了。干活的技巧还可以,但那么长时间的劳作,他是坚持不住的,只好一会和我讲话,一会又去鼓捣他的眼镜,真正的体现了“悠着点”的要领,可是搅拌这个预制水泥管的混凝土,用量是很大的,尤其是水泥的比例要放大,多用水泥我们受到水泥的噬咬也就更多,虽然我们现在都带上了帆布劳动手套,但也不能完全抵挡住它的攻击。尽管这样,尽管分为好几组在做,我们也老是完不成任务,总是落在后面,我也不能让黑皮和大哥老是来帮我们做搅拌这一个环节的工作。只好多干活少说话,想办法让他少说话多干活。他常问我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看我回答不上来就心安理得的缓气憩息,比如他问我:怎样把真实的事件写成文学作品?我说文学作品不都是虚构的么?他立即指出《一月的哀思》不就是真实的事件吗?我就搬出教科书上的理论:来源于真实超越真实。他竟然要我说说怎样做到来源于真实又超越真实,这个我哪里答得上来,我又不是作家!又比如他问我,一个守财奴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失去金钱的痛苦,为什么不能像一个少女写一首诗悲悼自己失去的爱情那样打动人心?这个我还是答不上来,我又不是诗人!这天他问我文学的社会作用有哪些?这倒是我期末刚考过试的,但我还是茫然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几条,什么认识作用,教育作用,审美作用……“娱乐作用”,他接着给我补充:其实娱乐作用才是文学最好的功能,其他作用也才能得以发挥,就比如我们现在吧,很累了,我们就可以来点诗歌什么的娱乐自己。我说那你就来一首娱乐一下吧,你是大诗人么。就在我激动地以为就要听到我国著名诗人亲口给我朗诵他的诗作时,我听到的却是一首《诗经》里面的《伐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尽管他朗诵得很好,我还是失望极了。他又朗诵起《硕鼠》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行了!你就来点现代的嘛,这个是高中课本上的诗选。”我没有好气地说。但是换上来的现代诗更让我吃惊,居然还是中学课本里面的外国海涅的《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忧郁的眼里没有眼泪,他们坐在纺机旁,咬牙切齿:“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我们织进去三重诅咒——我们织,我们织!一重诅咒给……”“咳”,我说,这个我来背得了:一重诅咒给那个上帝,饥寒交迫时我们向他求祈;我们希望和期待都是徒然,他对我们只是愚弄和欺骗——我们织,我们织!一重诅咒给阔人们的国王,我们的苦难不能感动他的心肠,他榨取我们的最后一个钱币,还把我们像狗一样枪毙——我们织,我们织……他看着我竟然会心地笑了出来:果然是硬气的高考录取大学生啊。你看看,这些都是好诗啊,虽然是古代的,外国的,可是用来写我们这样的人群不是很合适吗?我们和几千年前的奴隶区别很大吗?我们和资本主义社会的被剥削者又有多少区别?几千年过去了,人类的进步咋就那么缓慢!你是一个大学生了,你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没有?我们起早贪黑的为什么人做活啊,我们又是受到什么人的剥削?“我……这……”我没有想到他要说的是这样的问题,一时间呆住了,早忘记了要他朗诵自己的诗作了。这个……我付出劳动,人家付给我工资,我为的是人民铁路维护建设劳动啊,有什么说不通的呢?剥削,这个问题我认为只有在反映旧社会生活的电影里才存在哦,怎么会跑到我身边来了呢?“肤浅啊!你们这些读死书的大学生!”他痛心疾首的说:“读书只是你们的跳板,读书只是为了及格,读书和社会现实一点关系也没有。”怎么会没有呢,我不是为了改变我的不良环境才拼命去读书的么,我在心里说。
我们的美好时光终于来了,我们和正规的铁路工人一起上下班了,标准的8小时,中午想回家吃个热饭也是可以的了,有时候还可以随他们提前偷跑半小时到一小时!而我们的工钱一分不少的固定了下来,每天标准的3元!留在洞里作业的则还是3.6元!
真是美死了!美中不足的是工钱没有以前多了。
现在,我们下班(不叫下工了)后回到家里还可以帮着做点别的活计了,比如顺带去打点柴禾,浇个园子什么的,而我就真正的有点时间和精力像模像样地看一会书了。
可是,说实在的,我对那些名气很大的作品真的是很难读懂,比如马尔柯斯的《百年孤独》、川端康成的《雪国》,没有老师引导我们找什么故事情节、概括中心思想,也没有老师来给我们理出要记住的“考点”,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现代诗,简直就是文艺疯子搞的文字游戏,它们咋就没有我中学课本里的那些诗好读了呢?硬着头皮读完了,我越发感到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惶恐,天啊,中文系的大学生竟然读不懂文学名著,理解不了现代诗,这不是要让人笑话了吗?尤其是我答应等我读完了就借给那个名牌大学生看的,可以想象,到时候我又要面对他给我摆出来怎样的尴尬。
在我借给他《雪国》后的好几天里,他没有和我说起书中的内容,也没有向我再借别的书籍。正在我觉得就要挨不过去的时候,又是一个惊人的消息从二工头的嘴里爆出来了:那个人是个冒牌的大学生!已经被工地上开除了!
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这个杂种搞的鬼!二工头愤怒的大声向大家解释:就是这个鸟人向上次来我们这里视查工作的铁路局王副书记反映了什么鸡巴情况,说我们民工是现代的奴隶,说什么资本主义社会都进化到8小时工作制了、说什么我剥削你们了……现在好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出来了,8小时工作制实现了,钱也少下来了!
大家一阵骚动,有人跟着愤怒的骂出声来:这个四眼狗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个东西,人模狗样的还瞎鸡巴看不起人!我这才了解到,这些民工还是愿意多干活多拿点钱。“苦点累点算啥,我们要的是钱,不是我们的时间,也不是我们的力气!”“这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啊”!有人这样不停的说,还有人把警惕的目光盯向我,仿佛下一个去多事的就会是我。黑皮很不屑的迎着那人的目光上去了:这个可是响当当的大学生,我的高中老同学,货真价实,还由得你不相信的?那人还是小声地嘟囔着:不好说呀,读书人的心都被那些书本给垫上天去了,结果尽干些想让人去喝西北风的事情!大哥把眼睛一瞪:这是我兄弟,信不过他就是信不过我,那人才把头一低走开了……
一个假期,我挣到了半学期的生活费,风尘仆仆赶到学校,那些纸币已经远远超出了它们的面值,整个上学路上,那个装有那些纸币的贴身衣袋让我觉得异样的亲切,现在是美好的春天,可不只是春风,钱的感觉让我好温暖。
岩兵开完村民小组长会回来,走到灶台前和正在切菜的老婆石花说:肚子好饿,你今天这个时候才煮饭,快一点,晚上要召开户主会,有重大事情商量。
石花手里切着菜,头也不抬,从口中冒出一句,你又去哪里喝酒,每次开会回来都说有重大事情,除了喝酒这重大事还有什么重大,帮我给猪喂了,我才帮你去通知人。
岩兵知道,这老婆每次说开会都会安排他做这做那,她才去帮自己通知开会的人,他已习惯了。他走到老婆身边,抓了砧板上的一点肉放进嘴里,好香啊,边吃边说,这次真是件大事,我们村的房子、田地隔两年就要被水淹了,政府要求我们搬迁。
你又吹什么牛,这村子离金沙江200多米,怎么会被江水淹,说你酒醉你不承认,快去喂猪,下村的村长要来和你喝酒,我正忙做饭。石花抬头看了村长老公一眼,一脸的迟疑,你是组长时吹牛帮大家致富、奔小康,一年了青菜白菜都不见,又来吹什么江水淹村子,你再吹牛,村妇们都在笑我这村长媳妇了。
这回是真的,盖章的红头文件都拿回来了,就怕大伙不相信我还多要了两份,贴在我们家大门上让大伙看看。岩兵笑着看着老婆说下村的李宏不来吃饭了,他也要忙着去开会,饭简单点,吃好饭快帮我去通知开会,晚上还有乡上的干部来讲。
自老公当上村长,村里人见她都石花好、石花美的,自己也觉得衣服比原来好看了,人也比原来有精神了,老公也说自己笑脸多了。村里穷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妇女在家的多,所以每次开会老公都叫石花去通知,石花也不放心自己的村长老公穿行在村里这些女人之间。当年能嫁给他,也是看他还有一点能干,农村说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村里的姐妹们也说石花福气好,嫁了个能苦钱又当村干部的老公,这是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的原因。
晚上的户长会在村上活动室召开,每户都来了一名,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女的多一些,有一半是户主,有一半是代表家里来开会。岩兵点了一下名就说现在开会,有涉及每家、每户、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的重大问题。之所以要点名,是怕以后说不清。前段时间传说中的在我们村下去50多公里的金沙江岩洞口建一个大电站,明年水就淹到我们村里,到时我们开会的地方都在水下,成了龙王老爷、鱼虾住的地方,整个村都要搬迁。今天开会就是要和各户签一个字,同意搬迁的签字,盖章的红头文件在这,等一下,我怕大家听不明白多要了一份贴在大门上,大家多看看,同时我还请了乡上的干部来给大家宣传宣传,大家多支持村上的工作,也就是支持我的工作。
红头文件好,乡干部王宏讲道,修电站利国利民,这么大的江水流了几千年白白流了,在岩洞口建一个大电站,把水用来发电过去看来是天方夜谭的事,现在变成了现实。水淹了大家的田地,上面要补偿,淹了房子不但要补偿,还会规划给大家建砖房。前段时间我们派了工作组下来作了宣传,调查了大家的实物,现在进入签字阶段,你们江岩村历来各项工作都做得好,希望这次也带个好头。你们村的组长岩兵去年还被表彰为优秀村组干部,有岩兵带头,这次搬迁协议一定能签好。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现场提,有话当面讲这是我们的好传统。
一个叫冬芸的中年妇女首先开口说道:我家那老公电话中讲,他种的10亩芒果评估不合理,要求重新评估,这不是跟岩兵村长过不去,评估时才5元一棵,现在都结果了,请你们去看看再说,这是我们一家几年的血汗。
一个和石花要好的妇女抢着说道:不是我不支持你们,我家的房子正房和厢房都是人住,却是两种估价,我那在昆明打工的老公电话中说,估价不合适,等他回来再说。
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也来到岩兵身边说:侄儿,我们平日待你如亲儿子,你哥他不幸早去了,丢下孙子和我们俩老,你要多关照,我不会算账,但我听他们说,我家的鱼塘估价和其他村的鱼塘不一样,你帮我问问。
岩兵说道,大爹你放心,党和政府的政策就是一个,盖章的红头文件就是一个,哪有一个鱼塘两个价的。
有几个村民走过来问岩兵这问岩兵那的。
有的走到乡干部王宏处请算一算自家的补助。
岩兵当了几年小组长,今天的会是最热闹的一天。岩兵站起来大声说,各位户主,大家对这次移民搬迁的事都很关心,今晚学一学宣传政策,我这个小组长是大家选的,也在选举会上表过态,带领大家致富奔小康这是一个好时机,古人道:“树挪死,人挪活”。下来乡上还有工作组支持我们工作,过几天还要一户户核对,还要按要求统一规划像城市街道一样的村庄。我的电话大家都知道,家中那老黑狗也不会咬大家,有什么事就找我,今晚的会就开到这,请老人小孩注意安全。
散会后,乡干部王宏对岩兵说,想不到群众有这么多疑问,小组长也难当啊。这时石花打电话来说,下村的李组长来家中找他说事。岩兵边接电话边说,你们天天在大会上说群众工作无小事,这回可是小事大事一起来了。
王宏他们回到家,岩兵便闻到了灶台上飘来的肉香,走到堂屋和下村的李组长打招呼,传了支红河烟问道,你们会怎散得这么早,工作好整啊。
李组长笑着答道,问题是比这两天飞着的蚊子还多,有个老干部提出十多年前和你村的老问题,你们的长路占了我组的山地,那山地要补偿回我们,当时情况怎样我也不懂,想到乡上干部在你这儿,开会不是说有什么问题要及时汇报,我散会后就骑车来找你们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乡上有没有什么一文半纸的,那老干部说这关系到组上大家的利益,解决不好不签字。
乡干部王宏说,会上不是说历史老账不要翻,历史在进步,以前的事,当时的政策不能用来和现在比,我们都老了,谁回得到年轻时候,以前的什么狗肉烂账时过境迁,当事人都不在了,谁说得清。
这儿石花已端出一盘火腿肉,一盘花生,笑着说,喝酒喝酒,老公快把酒拿出来,天大的事等酒吃了再说。
岩兵冲着老婆说,你今天还骂我只会喝天大的事的酒,现在又叫我们喝酒。
石花仍笑着说,你喝酒与客人喝酒不一样,这是招待客人,你不是教育我接待好来家的每一位客人吗,喝酒就是今晚的大事。
李宏说,你岩兵还会教老婆,下回领她来和这嫂子学学,我那死婆娘也常骂我只会喝酒。
岩兵拿出酒各倒了一杯,边喝酒边讨论晚上群众提的问题。
乡上干部说,你们反映的问题我回去反映,但与农户的搬迁协议一个月内必须签字,来祝一切顺利,干一杯。
石花笑着坐到了酒桌上,端起酒来说,你们说的正事,这回村里群众好像比较关心,你们酒桌说的,村里群众也在说,这一回干部群众好像想到一起了,事情会好办一些。李宏好长时间没有来我村了,你到哪个好玩地方去了,我倒一点酒给你们,平时我老公去开会,你们总把他灌得神呼呼地回来。
三个人边喝酒边讨论着群众提的问题,酒喝得多了,问题也越来越复杂了。
王宏端起酒杯对石花说,你要支持老公工作,带头签字,你在街上那房子,多少人看着你,你做事历来像男人,和你名字一样漂亮,这回好好表现一下,不然,我就不认你这个表妹,来干了。石花端起酒杯看了老公一眼说,你说街上的事,随大流,你们那乡长亲家在我旁边,他带头我才敢带头,我们不能抢人家头彩吧。说着喝了一口酒。
王宏酒半醉,听着石花一脸笑语,自己也不知道她会如此爽快答应了,还对街上的情况好像很了解。
下村的李宏推了一下岩兵说,王宏在说你家的事。岩兵抬头看了王宏一眼,回头对李宏说,唉,说去说来又说自己身上了,来干一口。心想这王宏来开会,是来看我们村组干部的态度。
第二早醒来,石花已笑着将早点热乎乎地端在了三个男人面前,吃好荷包蛋,王宏、李宏一一走了。
村里到处讨论着田地、林果、房产的评估问题,一些识字的村民在文化室前读着那盖章的红头文件,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的说不合理,但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都在暗算着自己那房子、田地、林果的价值。
岩兵这几天穿梭在农户和乡村干部之间,自己要做别人的工作,同时还要做自家的工作,在外面自己说了算,可家里还是那婆娘作主。特别是那街上的房子,走在街上个个都主动来搭讪,岩兵你怎么满脸愁容,被家人骂了吧。他强装笑脸回笑,这几天热感冒了。可他心里知道,乡亲们是来套他的想法,说实在的他想了这么几天,也根本没什么想法,总觉得上面说的也有理,群众的说法是直接利益,就连大路上的石头坐久了都有感情,更何况那天天住着的房子,天天用汗水浇大的树。过去说小道理服从大道理,现在是用大道理来解决实实在在的问题,说的容易做的难啊。就连老婆的脸,客人一走又变天了。平时说的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平时是群众看他的脸色办事,这回却是他看别人脸色办事。
岩兵正往回家的路上走着,工作组长就打电话来问,有什么好消息,怎么不打电话给他。群众反映出的问题是什么,好想约他去喝台酒,可又有工作纪律,也是正往住处来。
岩兵电话回答说,大多数群众对移民搬迁是支持的,就说是补偿低了点,叫我向你反映反映能不能提高一点。王兵那小子说他家的房子面积不合,叫我请你明天来给他量一量,他自己量算了几遍都和公示的有出入。还有部分群众说,从封江到现在树都长高了,补偿不涨有点想不通。一村人都是沾亲带故的,深不得浅不得。我每次都说政策早就宣传了,现在是来落实,就是王三投机偷偷种下那几亩果树,他最叫得凶。还有少部分群众在观望着,等我问问其他组的情况再说吧。
岩兵回答着,对方还想问什么,一辆摩托车轰着油门从他身边飞过,口里还甩出一句当个小村官就不帮我,无情无义。看着远去的背影,好像上村的王三,是他二大爹家的儿子。他捡起一个石头想冲过去,转个手势甩到了江里,没有响声,也没有水花,只见一亮一亮的江水和远去的摩托车灯光。心里骂了句,小杂毛,你才无情无义。
王宏电话里听了岩兵的汇报,心里有一股酸楚的味道。移民工作开展七、八年了,一心为群众着想、办事,到关键时候,群众还是不理解,上面是上面下达完成工作的时限一天天接近,下面是群众不接受现有政策,真是左右为难。回到住处,他倒在床上,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浮现着刚进来开展移民工作时的一个个场景。
第一次看到金沙江,面对气势宏大的江水,心情好激动,百闻不如一见,一百多米宽的江面,弯弯曲曲的向前流去,当地人也不知道它有多深,白白流了几千万年的江水,现在要用它来建电站发电,造福人民,多好的事啊。当晚住在乡政府,夜深人静,江水流动之声越来越大,住惯了小室的王宏无法入睡,找来点纸,揉成小团,塞在耳朵里用被子蒙住头,才在久困中艰难睡去。
第一次搬到江边坡农户租的工棚里,简单得除了床和吃饭的碗其它什么也没有,水不通,靠村旁一个水塘的水来做生活用水,水挑来了撒上石灰消一消毒才能用。海拔低的江边地上,白天不但热,连晚上也不用盖被,热了睡不着就端一盆水在屋里降温,实在太热了用毛巾着水擦一擦。可那时的工作条件虽然艰苦,但心情是舒畅的,无论走到哪家农户,群众都十分热情,听说政府给予自己栽的果树补偿还帮忙数果树,房子补偿后搬到新建的集市忙着拉砖瓦,干群关系多好啊,家里有好吃的还请工作组一起去喝酒,虽有工作纪律要求,但为了群众,也还是偷偷去了,和群众称兄道弟,醉了,轻飘飘走着回来,一倒下就睡到天亮,第二天又和太阳一样热情地去工作。
第一次到村组开会宣讲政策,岩兵把村民召集拢时已是晚上十点,江边太热,下午七八点钟干农活九点吃饭,十年来这时开会也是常事,来开会的妇女占多数,有几个还带着小孩。当王宏讲着移民补偿标准时,有的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岩兵站起来骂了几句,会场又静了下来,涉及群众切身利益的事,每一项政策都要宣讲好,每一农户都在对照政策盘算,文化低一点的就请旁边的人算算。王宏也理解他们,讲一会儿停一会儿,有大胆的农户还直接问王宏讲的算不算数,说以前来的干部讲了就完,过几个月、几年就不执行了,就不算了。王宏说,我讲的是大政策、大方向,具体到每一农户还要下来核实,请农户签字张榜公布,黑字落在白纸上哪有不算的。一个农户又说,今天你讲了,调走了,新来的认不认?王宏解释到,怎么不认,自古民凭文书官凭印,只要你们签字认可,盖上政府的公章,以后无论谁来都认,如果不认,你们可到县上来找我王宏。
会场热闹了一下又静下来听我讲政策,这时一个小孩哭了起来。
岩兵看着那领小孩的妇女骂了一句,领个小孩都领不住还来开会,以后就不要来了。那妇女回了一句,谁家没领过小孩,只有你家娃娃不会哭,你娃娃长大就忘了。边说边把小孩紧搂在胸前,掀起衣服,把奶头塞在小孩嘴里,小孩的哭声停止,妇女毫无羞意,一只丰满的大奶子露在外面,王宏的目光在上面约停留了一秒钟,就做贼似的收回来了,抬头继续讲政策,声音越来越大,生怕被群众发现刚才无意看到的“风景”。
散会回来,睡在床上王宏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少妇喂小孩奶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上幼儿园的小孩,想起了老婆,拿起电话拨通了家里座机。王宏的女儿在电话中甜甜地叫着爸爸,快点买东西带回来,你工作处的芒果好香好甜。王宏说,甜甜我好想你的,电话里亲一个,吧一声,王宏会心一笑。
甜甜电话中说,我妈又骂你了,说你良心不好,不要家了,有45天没回来了,要么家远不要回来了。
听了女儿的话,王宏的心由甜变酸,对女儿甜甜说,我好想你和你妈,告诉妈妈,我明天第一阶段的事完了,水架通了后天就回来,芒果我早买好了,多带点回来。一个同事把王宏电话抢过去大声说,甜甜告诉你妈,你爸想你妈了,叫你妈后天做好准备。王宏把电话抢了回来,电话已断了。
王宏生气地对同事小张说,甜甜还小别乱说,开玩笑别过分。
同事小张死皮笑脸地说,想老婆就想老婆了,还不承认,我也想家,前次回去,也被老婆骂,说再这样个把月不回家,要把我休了,不回家是不是工地上有什么了。我们男人就是爱面子,心里想,嘴里却不承认。来请你喝酒,算是向你赔不是。说着就从床头提出一瓶酒打开倒了半碗支在桌上,喝起了闷酒,喝着喝着笑声多了起来。
这一天是江坡乡一年一度的民族传统节日──窝巴节,群众干部都忘记了移民工作中的恩恩怨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走在节日的街道上,忘我地欢快着。街道上到处人山人海,到处是一张张快乐的笑脸。中午十二点一过,年老的年少的都找一个安全且能看见街道的地方或坐或站,等待着节日高潮的到来。青哥红妹已从江边被祭师请了上来,今天就希望这青哥红妹能给大地、庄稼带来风调雨顺。祭师的香比往年多烧了几炷,头多磕了几个,鞭炮也多放了几串,拜求的人也比往年多,年复一年流传的神话似乎今年就要应验了。
街道两边水沟的清水欢快地流着,青年男女们已急性地等不得了。青哥红妹刚进入街道,这边已泼起吉祥的水。顽皮的小伙,看上自己喜欢的女孩,端起水紧追泼去,别的小伙追来泼自己喜欢的少女,保护性的将欢快的水泼在其他小伙身上,水花像雨点似的泼满街道。王宏也和岩兵一起加入到泼水的队伍。几个少女认出是移民干部王宏,围过来追着他们猛猛地泼起水来,开始只是几个水点,接着是一盆一盆往身上倒。王宏在岩兵的示意下,不顾自身水湿,端起一盆水朝几个年轻的少男少女身上泼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盆水朝街边的石花和一个漂亮的少女泼去,引起一阵骂声,也逗来一阵笑声。
街道两边水沟的水越来越小,泼水的快乐渐渐收起。王宏湿透了衣服,却感到一身的凉快,一身的轻松。在这无拘无束中,王宏感受到了和群众混合到一起的快乐,感受到被群众认同的快乐。
接近下午,街道两旁又成了商贸的市场,王宏到岩兵家街上的房里换上岩兵穿过的衣服,到市场上买了几个羊茄,坐着岩兵的摩托回到了移民指挥部。
第二天,大家都还在谈论着节日的快乐,县上下来检查工作,汇报会上领导首先是肯定工作,王宏的脸上笑容特多,掌声也多,感谢领导有方的话也多。领导指出工作不足,王宏的脸由晴变阴,烟一根接一根。点着头承认着,表态着,说到下一步工作要求,王宏放下烟,拿起笔认真记录着,一点、二点、三点,王宏记得最认真最吃力的是最后一点──时间要求,5月底要将移民协议签定,6月底开始建房,年底移民群众住进新房。王宏干了这么多年,心里清楚,干工作什么都不怕,就怕越难的事,领导越给下达时间底线,什么都有情啊,就是时间无情。毛泽东说,三十年已过弹指一挥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水不能倒流,时间不等人,一听领导下达时间要求,王宏的脸已被烟雾蒙住,领导也看不出他表情。
会议到了最后,领导说听听王宏意见。王宏心里自语道,这哪是听我的意见,是叫我同意领导意见,表决心。王宏吸了口烟,将烟灭了,喝了口茶水,扫视了同事一眼,看着领导说,有领导的大力支持,同志们的全力帮助,移民群众的理解,保证努力按时完成工作,只是我们移民指挥部人少事多,面对一家一户移民难度大,请领导给予理解。
还不等王宏话说完,领导抢过话头说道,你的忧虑我们县上已考虑到了,我回去和主要领导汇报,采取干部包保的办法,包到领导,包到单位,包到干部,包到户,这是我们解决难题的老办法、好办法,也是做群众工作最灵的办法。用耐心、真心、爱心、关心去感动移民群众,群众利益无小事,这又是民族地方,民族工作无小事,两个小事我们战略上要当作大事,方式上要当作小事。做群众工作像王宏是有一套的,有一两把刷子的,不然不会派你来的,有你在我们就放心了,有你刚才讲的真话,表的真态,真真实实去干,哪有做不成的事。这时间要求,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下来之前县上集体讨论定的,也是主要领导决策的,方针已定,现在就看你们如何去干,但只有一条,时间只能提前不能推后。
会散了,第二天一早送走领导,王宏的背上像背了一个千斤重的石头,整个身心沉沉的重重的,烟也比往日多抽了几包。
王宏正抽着烟,电话响了,他不用看就知道是岩兵打来的。他也正想给岩兵打电话,因为过节,他好几天没有听到移民群众的想法了,听不到群众的声音,他的心里急,有群众和他叫嚷着,心里反而踏实,说明群众还在相信他、信任他。他还能知道群众在想什么,和群众说话,只有说到点子上,才有人听。他最怕群众不找他,背着他,绕开他到县上、州上、省上、北京上访,一来工作被动,二来证明自己群众基础不好。
岩兵电话中说,一二组群众要来指挥部找口水喝,我正在村口劝他们,他们说要直接和你对话,解决上次提的几个困难。
王宏电话中说,他们来指挥部走路太累了,我们指挥部的人来见你们,叫群众到村会议室,你去家里烧点水,啊不用了,我们带点矿泉水下来,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绳子越拉越紧,双方松一松,放一放,晒一晒,就容易解开了,不就是价格低的问题、果树的问题,你对他们说,我王宏马上就到。
王宏和小李开车到一组会议室门外,听到里面一片笑声,张老汉还拿李大婶开玩笑,听到移民干部一来,会场又嚷又闹起来。有说理的,有骂的。王宏心想,群众都会搞内外有别,对内一套对外一套,这年头群众越来越复杂了。
岩兵叫大家静一静,大家要找的人来了,有什么意见就和上面的人讲,我说的大家不相信,有小孩的把小孩管好。
王宏叫小李把矿泉水发给大家,自己坐到岩兵旁也拿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环视了四周,心想人还真不少。盯着坐在对面的一个小伙说,你那天一盆水把我的心都泼凉了,今天会散了到你家喝几口烧酒热热心。小伙说,只要把我家的问题解决了,喝酒简单,就怕你们干部不知我们的冷暖,冷热不知,你知道水泼在身上是冷的证明你还是一个人。
不等王宏回话,会场一片笑声,偶尔还有几片掌声。会场由冷变热,群众的怒火在笑声中渐渐散去。
王宏不紧不慢,带笑不笑的说,感谢乡亲们还把我当人看,当我是知冷知热的人,是懂道理的人,那今天就在一起讲讲道理,平时是我讲的多,你们听,今天这个会反过来开,由你们大家讲我来听,但必须规定三条,第一要一个一个地说,不能乱哄哄的;第二不准用骂人的口气;第三不准带脏字。我们的小李认真记录,能答复的当场答复,不能答复的我们带回去研究解决。
一个农户插话道,我们农民都用电了,就你干部左一个研究,右一个研究。
岩兵冲那农户说,刚才约法三章,不要插话,轮到你时再放开的说。
王宏说,我不说了,第一排从左到右一个个的说。你们所有人讲完我再说,可以了吧,我亲爱的乡亲们。
第一个群众激动地站起说,我有三点想不通,我一大院房子,一样的土木结构,一样的建法,晚上偶尔睡觉的才算正房,一家人待得多的厨房算杂房,这种算法不合理。第二,我的果树2007年前栽的,现在长大了,你们干部吃皇粮不会长,我们可是一年长一岁,补偿按现价补;第三,我们一人分30平米,我那一大群羊关什么地方?
岩兵喊下一个。
一个50多岁的妇女说,我家那男的打工供娃娃上学去了,我觉得长期补偿低了,现在是市场经济,到处都要钱,去年我送娃娃去读书回来,在城里亲戚家玩了两天,大便急了厕所找不着,好不容易找着了,还要交钱,你们城里人真是怪事,屙屎都要出钱,补那小B点屙屎钱都不够。
岩兵制止道不要说脏话。
又一个农户抢着说,王大婶说的俗是俗了点,但是在道理上,我也在城里遇着,上街去换衣服忘了带钱,口是口渴,一块钱的水却买不起,吃水处都没有,气都干脱,你们城里干部只知道钱重要,我从那次才知道,钱是重要的,补偿这小点钱,花完了咋办,到你王宏家要口水吃,你可能还把我赶出来呢。
岩兵又制止说道,大家说点正经的。
一个农户说,我说正经的,我家街上的房子一个平方几块钱,2005年那时期物价低,可现在小菜都涨到了二、三块一斤了,可还是按那时的算,你们给认得今天是什么时候了。岩兵你街上的房子在我旁边,你是小组长不敢说,你老婆在我们一起时还不是说评估低了。
王宏看到岩兵的脸稍稍红了一下。
一个妇女也抢着说,你们大干部、小干部用笔杆子杀人,欺我是个文盲,我家的林地和岩兵的大小差不多,他老婆我们一起栽的果树,公示时看着好像差不多,但领着的补偿我家才几小万。那天那姓王的干部到我家,我开始还热情,水烧开,茶放好,他说话难听,说我当时为什么不好好看,我一个大文盲看得懂什么,我水开了都不倒给他吃,款了几句白话,他就走了。
岩兵解释说,这不是什么笔杆子杀人,我两家的果树在一起,你家的在坡地,望着一大片,可果树数下来少,我那是一个凹子,望着一小塘,数下来多。你们的补偿是100000,我家的补偿是101111,才多你1111元,你看着你1后面全是零,我1后面全是1,你就说是笔杆子杀人,我打电话给你家老张了,他都说是对,就你一天找我媳妇闹,说我小小组长笔杆子杀人,就为多1111元钱,我那媳妇以前三天两头往你家跑,现在快成“敌人”了。
会开了近三个小时,反映的问题有三四十条。有的问题说说,闹闹反倒明白了,有的问题王宏也答复不了,他决定到县上找领导反映协调一下,平时常说,办法总比困难多,今天却是困难比办法还多。
王宏最后说,我说话是算数的,今天是请乡亲们先说,我听,有的还违反了会前的约法三章,有的还骂了我,同时也骂了岩兵,明白的已说明白了,不明白的,大家也骂我这干部官小,有的问题我们回去讨论讨论,有的还要向上面汇报,请求解决,我们的心和大家是一样的,都希望大家搬得出、移得住、能致富。大家要相信我是知冷知热的人,以后有什么事可直接打电话向我反映,也可以到指挥部来向我反映。谢谢大家信任我,今天说了这么多的知心话、真心话。
拜民被单位派来包保移民户工作,海市村就在江边。看到满地的石头,他兴奋不已,就像自己第一次进银行见到一堆堆钱一样高兴。毕竟,这海市村还这么诗情画意,并不像同事们说的那样穷山恶水,一条大江,多清的水,多柔弱的水,有时静得像一条城里的水泥街道,平平静静,心平气和,多美啊,多么的平,与世无争,清得见底,平得如称。走近了,哗哗的水声,你才感觉到这原来是一条河,是一个水的世界。水声越来越大,水声说尽了一切。拜民第一次领略了水的恢弘,水的雄伟。陪同的村干部叫我不要走近,注意安全,我真的不敢相信,平日弱小的水,竟是这样霸道,让一行的人停下了脚步,相互关心着,一步步退向大山。这是水吗?这是我天天喝的水吗,这是我每月出钱买的那8元一桶的水吗?拜民在怀疑,水会是这样一种形态,一滴水,一碗水,一桶水,一吨水,一条沟,一条河,一条江,一片大海。第一次对水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太阳被大山慢慢抱去,从水边退进山石中。当月亮出来时,拜民已和当地的农户在院中谈着江水。
第二天醒来,拜民又被村干部领进了另一个世界。脚下踏着的尽是石头,手扶着的尽是石头,眼所能看到的也尽是石头。拜民对村长里尚说,你这儿好奇怪,除了江水和石头,什么也没有,好神奇。
村长里尚说,我们少数民族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江水和石头是我们的图腾,他们保佑了我们。
拜民问道,什么是图腾。村长里尚说,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江水和石头养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少数民族。春夏我们在石头窝里种高粱、包谷,冬天我们到江边挑水来酿酒,年年如此,到了我这一代也如此。还有那江鱼,冬天他们会自动跑到江边的石缝里,一群群的打起来100多斤,哪天有江鱼我请你喝酒。
拜民摘下眼镜,放眼望去,到处是石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低下头,他看到一株刚出土不久的高粱苗,像一支箭一样向上射,射向太阳,绿绿的,旁边还有一群野蚂蚁在爬动。
夜色下,拜民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石头上行走。
村长里尚叫拜民到家中喝酒,拜民想起了下来时领导的工作纪律,说自己累了,工作队长通知晚上开会,下次再来。
村长里尚没说什么,转身往自家方向走了。拜民数着脚下的石头回到了租住的房子,其他队员已早早睡了,只有组长在看着文件等他回来。
组长小旗说,江水涨了,外出要小心,这是民族地区,更加要小心。我出去看了两次,尽是黑黑的石头,问一村民说你和村长里尚在一起,我才放心回来。我也没想到这地方除了江水和石头,什么也没有。
拜民说,对不起,我觉得好奇,多看了两眼,说着也倒下睡了。希望明天见了农户签下协议自己就可以走了。
王宏看到县上一大批干部下来帮助做移民工作,心里踏实了许多,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人多势众,东方不亮西方亮,总会有办法解开移民这个结。他来到海市村了解一下移民工作情况,主要的是来看看老朋友拜民。拜民电话里早就说要来看看他,这次总算来了。在城里他说移民工作如何艰苦,这次也让他体会一下。
王宏和拜民一起来农户家,户主杨江民早早放羊去了,问在家做饭的妇女,满脸的笑,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王宏说他们是傈僳族,大多数妇女除了本民族语言听得懂,听不懂汉语,男人或多或少去过大姚,妇女们最多到过湾碧。拜民说,我回去和同行领导汇报一下,出点钱将他们带到县城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俩到平整好的宅基地走了一圈,估计放羊的杨江民回来了,就直往杨江民家走去。一群羊在羊圈中,黑黑一片,大约五六十只。拜民说,这羊也值几万钱吧,可住房还这样简陋,动员他卖几只羊,那盖房子的钱不就有了。
户主杨江民见他们来,出来热情地请他们到屋里坐,人住处和羊圈仅一墙之隔,坐在屋里,羊圈里传来的气味充满了房子。户主杨江民倒两碗酒摆在了他们面前,三人喝起了高粱米酒。沉默了几十秒钟,还是户主杨江民先说话,你们来帮我们搬迁建新房,同我们一起晒太阳,为我们着想,我们心里是知道的,就可惜我们家里没钱,政府补那点钱盖不起房子,一家人要吃要喝,还有那儿子在县城读书,实在是想不出办法弄钱,我们祖祖辈辈住惯了石头窝,去到洋房里,我那老婆说这羊关哪儿。
拜民想,农户总算说话了。端起酒喝了一口说,我们是来听你们情况的,有什么困难提出来,政府会帮忙解决的,不同意搬迁像你今天说的是为了钱不够,你这大群羊可以卖上几只不就是钱了。
杨江民说,我们这羊养着等娃娃考上大学再卖,他一心想读书,叫他回来放羊他又不回来,我一辈子在这儿住惯了,可娃娃却不愿回来,我那次卖了只羊去看他,他叫我不要到学校找他,收了我的钱就走了,我又坐班车回来了。娃娃还买了个手机送给我老两个,说想念他就打电话,可这几天手机又打不通了。
王宏说,儿子读书是大事,可移民搬迁也是大事,两样都不能丢,你不搬,电站一蓄水,你这房子就没有了,到时到哪儿去住,政府还每月给生活费,多好的政策,可乡亲们却想不通。
杨江民说,你们说的都好,可我这破房子又补偿不到几文,建那房钱不够,大不了,我们去老婆那头家在,那儿山大,好放羊,只是没有水源,吃水要到江里背,太苦。
拜民说,你卖几只羊钱就回来了,你先把协议签了,有什么困难我们慢慢一起商量解决。
杨江民说,你们的话常骗人,过去有干部来说了多少帮我们村打水泥路,等回去就没有信息了。第二次来的人又不认了,说了的话不算数。
王宏解释说,不是说话不算数,你们村道路打水泥路的事,是因为村子在淹没区,村庄今后就不能再投资,上面批不准,你们搬到新的统建点,水泥路是要帮你们打的,你记住我叫王宏,到时不打水泥路你来找我,我们立下字据放你家里。
户主杨江民说,我不认得字,谁知你们写些什么,来喝酒,签字的事以后再说。
说话间,一只羊还跑到屋里。户主杨江民说,对不起我要放羊去了,你们当干部的闲一天工资照领,我们不放一天羊,羊就会饿死,羊死了,我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王宏和拜民对望了一眼,端起酒和户主杨江民一起干了,走出屋子和户主杨江民打一声招呼,又去另一农户家了。
下午拜民和王宏一起回到指挥部。拜民说,到街上走一走,并到移动公司交费处帮那户主杨江民交了100元电话费,想必那老汉的电话会通了,他打电话叫同事到中学去看看户主杨江民家儿子,鼓励他好好读书。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第二天早早起床赶在农户放羊前,他又来到了农户家。农户的态度改了好多,笑着又倒了一碗高粱米酒出来,两人又喝了起来,拜民觉得这酒苦中带甜甜中带涩,清凉解渴的。杨江民先开口说,我们这高粱米酒在这江边热地方吃了解渴,也抵饱。江边太热种不出菜,也当菜吃,你们城里人吃不惯,可我们已习惯了。
拜民心想,几代人就这样在江边生活,生活这么艰辛,可心情却这样乐观。对杨江民说,这酒好喝,就是苦涩了点,放一点糖就好了,下次我带点糖来,还有你电话可能通了,你现在就打一个电话给儿子,叫他好好读书,若考上大学我动员职工捐点钱资助他读大学。
杨江民拿出电话拨通和儿子讲话,拜民却听不懂,只见杨江民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电话打好了,对拜民说,我原以为是儿子交的电话费,想不到是你,你是个好心人。儿子说有人愿意帮助,他决心好好读书。是啊,我们这代人连汉话都听不懂,更不识字,连家里的羊都数不清,很不敢出远门。
拜民问搬迁的事想得怎样,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
杨江民说我晚上看看其他人的意见,大伙签我就签了,可还是这盖房钱不够的问题。
拜民说,钱不够不单你一户,你们这村都一样,房子先盖,协议先签,问题慢慢会得到解决的。
你们反映的问题移民指挥部都一一作了认真研究,小问题已同意解决,一些特殊问题已上报县上和公司。
杨江民说,你们天天来帮我们做工作也很辛苦,但你们也看得见,不是不愿搬,实在是家里没有存下钱。加之这年头工价物价又高,等我们考虑两天又答复你们。
拜民走出农户院子,杨江民老婆刚从果园回来,杨江民捡了一袋芒果送拜民,拜民推托快步离开了。
当拜民回到住处,杨江民又把芒果送来了。拜民把一张50元的票子拿给杨江民,杨江民死活不接,说是自家种的不值几个钱,水食货,如给钱就是看不起我们。说着放下水果就走了。
拜民看着农户离去的背影和一个个黑黑的江石,心里不是滋味,这么好的江水,农户为什么就穷啊,把江水变成电,变成钱,这是多好的项目。可群众却难以接受,群众对我们干部的感情是实实在在的,虽然认不得几个字,可心是真诚的,和我们干部的心是相通的,自古道心都是肉长的。我们读了那么多书,有些人有些问题都还弄不清,我们怎能怪天天面对一堆江石的群众。要让他们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石头,让江水淹没和他们有深厚感情的石头和土地多难啊,这其中应该是我们干部在某些方面存在一些问题。
当杨江民听儿子电话里说,县上的干部关心他的学习,还帮助解决生活费时,杨江民想请拜民和当地干部吃一顿饭,可听说工作纪律要求他们不准在农户家吃饭喝酒,杨江民在思谋着请吃饭一事怎么办。
时间像江水一样流得快。下来做移民工作三个多月了,部分群众的思想还是没有做通,搬迁协议还是有部分农户没有签。
正在这时,指挥部王宏打来一个电话说,群众反映的几个问题上面有了明确答复,关于房子补偿的问题,根据实际情况提高补助标准,可以在农户中宣传,这可是这次搬迁中的一个大难题,群众听了一定会高兴。
拜民带着这一个好消息来到杨江民家。杨江民家门锁紧闭,打了电话杨江民就回来了。拜民说,你们的房子补偿标准提高了,你们反映的问题,上面很重视,指挥部已来电话正式通知。
杨江民说,这才是共产党的干部,天天讲实事求是,尊重群众,把我们的问题放在心上才是好干部。不过,我要去问问我的小组长,他懂的政策多一些。
杨江民打通了小组长的电话。脸上笑容一会比一会多,放下手机说,你说的是真的,既然帮我的问题解决了,我就和你们签协议,不过你答应我一件事。
拜民心想,好不容易才争取来一些政策,这农户又要有什么问题提出来。对农户说,走,到你家屋里坐坐,有什么想法你先说,我能办的尽量办。
杨江民说,签字可以,但想和你交个朋友,你当我是朋友我才签。
拜民说,我早就把你们一家当朋友了。
杨江民说,那就好了,是朋友了就在我家喝顿酒,请你好几次了你都推却,如看得起就和我喝台酒。
拜民说,好,协议都同意签了,喝酒是小事。
杨江民叫回老婆,在家忙了起来。杨江民到鸡圈里捉来一只鸡。拜民说,不要杀鸡,简单一点。杨江民说,我除了鸡就没有什么了,你天天来也不下30次了,对我家你还不了解。
拜民听了杨江民的话,也觉得对,就没再说什么了。
酒喝了,协议签了,拜民的任务完成了,同时又多了一个朋友了。
拜民完成了移民签字工作任务,来向王宏告别。岩兵也来找王宏了解确定移民政策变动的一些情况。王宏说,拜民他们负责的海市村原本比你们难做工作,现在都做通了,你们一组进展这么慢。你们村组干部群众好好盯着你们,有好处时也盯,有困难时也盯。现在你们担心补助过低问题,要多做宣传工作,有些问题可先放下来,以后慢慢解决,现在重要的是把搬迁协议签了,人家海市村隔几天要分地基了,你们还第一步都没做完。
另外,你要打听一下群众对新的政策有什么想法。乡政府有好多名干部都带头签了,你与石花商量商量带个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关键时还得带个头,别再观望了。
拜民说,我这次来海市村工作,对群众工作有了很深的认识,你们基层干部也很难,一头面对上面,一头面对群众,特别是在这事关每一户切身利益的事上,干部和群众的心是相通的,你真心对他们,他们也会真心对待你的。干部站在群众的位置多想想,群众也站在干部的位置多想想,事情会更好办一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最朴素的真理,可有的人想不通就想不通,有的人想通了就想通了。夏天来了,雨季来了,江水要涨,谁能阻挡。移民工作不是今天才宣传,早就讲了,可有的群众不当回事,到现在了还拿四前年的工作来说事,实在是为难移民工作。
岩兵说,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我想这次你们在补助上的调查,至少也满足了群众的一些要求,一家一户去做工作,同时也请王宏你多理解一下,和我重点做一做那几位意见大的农户的工作,我回去和老婆商量,争取带一个好头。
王宏说,这一次就看你的了。
岩兵回到家,大门紧锁,开门到院里,一群猪饿得吼叫,一见到人叫得更欢。饭也无人煮,打了个电话给老婆石花,说在老地方。一听见老地方,岩兵就知道那是一个农户说他笔杆子杀人的芒果地,那是他和石花第一次约会的地方,那时还未栽芒果树,树林很密,在一次赶集回来的路上,他们一路回家,他俩是初中同学。他对父母说送她回家,送到自家山地里,两人就数着月亮星星过了一夜。那块地对他俩很有感情,后来他俩在那块地种了果树,对果树也有了感情,在无人的时候他俩就心有灵犀称那儿叫老地方,现在老地方明年也将被水淹没,有一次石花说起这事都很伤心。
岩兵喂了猪食,煮好饭,自己先吃了,拿了大口缸装上饭菜,骑车去老地方帮石花看管果树。
果树林里的石花苦闷着脸,见到岩兵也少了往日的笑容。见老公来,头也不抬只管独自干活,一片果林里,几只小鸟在树上鸣叫着。岩兵了解,石花是有心事的,他也知道这心事是什么。
岩兵赶紧过去和老婆除草,说饭已带来在老地方的那个大石头上,自己已经吃了,你一天就干了这么多活,休息一下吧。说着拉起石花的手走到水池边去洗手,又回到老地方的大石头上。把饭送到石花手上,他想喂她,石花不让喂,说这么大的人了,人家看见笑话,自己说着慢慢吃了起来。老婆问猪喂了没有,大门锁了没有,岩兵只认真地点头回答着。
石花说今年芒果这么绿,街上好的5元一斤,差的也两三元一斤,今年卖卖,明年就送龙王老爷、小龙小虾去了,叫人多伤心,不要说这么多农户有想法,连我都有想法,还有那街上的房子,到时说没就没了。我一到街上,周围的人就主动来问这问那,回到村里,姐妹们也围过来问我有什么办法。他们不是在关心我,是在关心自己的财产,关心我家的态度,我都说你去开会没回来,也没有新的政策,我也说大家签了我也签了,他们说叫我不要签,不要签岩兵的,我说,我家岩兵说了算,他又不是傻子,他会算账的,他们都说我说的对。
岩兵拉着石花的手说,你越来越聪明了,越来越会说话了,话不能说绝情,你说错了他们就跟着乱说乱讲。在这件大事上你要支持我,我这几天头都快炸了。人家海市村的人都签了协议准备分地基了,还有那大树村的也签了,他们搬到外面去,群众看了很满意,地基也分了,正在建房,可我们这儿还在观望。
石花说,群众那两天给王宏提的意见,上面研究了没有。
岩兵说,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事,上面对房屋补偿低了,同意提高补助。砖混房每平米939元,家里的土木结构房618元一平米,这芒果树100元一棵,我算一算也可补得40多万,新街道上的房政府统一规划,农户委托代建,以后就不用住这旧房了。
石花说,王宏他们也算对得起我们了,天天来讲道理,听群众意见,这次又给解决了一些问题,平时对你也像兄弟似的,于情于理都有点过不去,人家干部就是干部,被不讲理的群众骂了也能忍受,要是你早就跟人家对骂起来了。
王宏说你石花是通情达理的美人,又是干部家属,他说叫你带个好头,领头羊一走大羊群也就跟着走了。
王宏说你是个懂事明理的人,说老地方是我俩沟通的地方,当年在这个大石头,一开始你还不准我牵你的手,月亮越来越亮了,你才同意我亲你,今天你同意我一回,把这字签了,别让我在其他村干部后面,也别让王宏他们天天电话催。这几天我都有点怕见他们了,还有等村上群众问你你就说,我们提的问题人家那么重视,补助提高了,淹没区每人每月300元,从搬迁之日算,每人每月还有50元的移民后期资金,政策越来越好。
石花说,我是舍不得这些芒果树,明年就被江水淹了,今天连家也不呆来我们的老地方干干活,明年想管也管不了了,看在这老地方的份上,就答应你签了搬迁协议,明年你可还要找一块像老地方的地让我种果树。
岩兵说,这种树的地方我去找,就是找不到我也做一块地让你种。
当岩兵和石花离开老地方的大石头,整个石头上都长出了一朵朵小花,当地人叫石花。
石花说,明天我去告诉那些要好的姐妹们,要大伙像当初支持你一样再支持你一回,我们村可不能落后。
第二天,王宏早早来到岩兵家,说约他一起去看海市村分宅基地,为以后分宅基地积累一点经验。
岩兵说,媳妇已同意签协议了,几个亲戚也都说愿跟我走,全力支持我的工作,有几户问题还多一点,让他们自己想一想,这老百姓的事,你又不能代他们去做,代他们去想,急也没有用,慢慢来,说不定做一个梦就想通了,就连我这媳妇平日也想不通,那天去林果地里干一天活回来就通了。
王宏说,只要你同意签了什么都好办,连你是村干部都想不通,更何况群众。你我只有执行的能力,没有改变的本事,这次还算上面实事求是,对群众的意见给予采纳,却不可能十全十美,群众的想法要尊重,上面的政策要执行,这很考验人的,这群众的素质参差不齐,想法又不一样,拜民回去那天你也在,他说的有道理,干部群众的心是相通的,目标是相同的,只是角度不同,将心比心,没有做不通的事。他又打电话来说他做工作的那户已托读书的儿子带芒果去给他,从此做朋友,这是心在起作用。
王宏说,二小组和你们过去挖路占他们地的问题,上面也同意实事求是地解决,林地的补偿该他们得的归他们,你们会少一点,毕竟当年他们无私地把地拿给你们,同是一个民族,当时人家没要你的一分钱,谁知道今天要修电站,要补偿,将心比心,你们也拿出当年他们无偿送土地给你们挖路的精神,你们也无私地把他们该得的补偿还他们。这一点解决了,他们那组也同意签字。
岩兵说,这事也交给你们移民指挥部,就由你们解决,那地本不属于我们,只是上辈子修路那时是大集体,上面一声令下,都很服从,没有我们当年支持,这路也修不成,听老祖辈讲,很早以前两村是一家人,两弟兄分家,现在分成两个村,大多是亲戚,这个我没有意见。有的群众又提出,协议签了怕我说的不算,不知你们有什么好办法。这群众的想法比我还多,真是按下葫芦飘起瓢,要是在二三十年前,谁有意见就批斗谁。
王宏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做事要讲民主,讲法制,近期又搞群众路线教育,不能用过去的老办法。
王宏和岩兵坐着车沿江而上,江水越来越大,气势汹涌,奔流不息,平直处看不到江水在流,远远望去平静得像一块足球场,黄红黄红的,只有江边有大石处才溅起几朵浪花,水才由黄变白,向上跳跃,比起三四月份到处火热的石头,夏天着实美丽了许多。车行在路上,清新的风吹来一股凉意,少了往日灰尘。
在这碗底一样低凹的小县城,遇到这么冷的冬天实在突然。前些天下了几场雨,天气更是冷得让人刻骨,徐睫背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像一只笨拙的鸵鸟挤上了开往家乡的大巴,父母日渐变老的脸庞总在她面前晃动,父母是老了,这么冷的天,是该给他们加些衣服啦。
车子刚停稳,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在车窗外微笑着向她点头,强烈的酸楚涌上了徐睫的心头。从她记事起,不论她在外做什么,每次回家母亲都站在村口等她,所有的东西都往那并不强壮的身上背,徐睫每次都叫母亲不要等,但母亲总是一直等下去,在母亲眼里,她永远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这次母亲显得话少了许多,几次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妈,你好像有事?”徐睫回头看着母亲问。母亲的表情十分凝重,因手里拎着东西,只得用嘴指了指田坝。徐睫顺着母亲的眼神,看见整个田野像进了煮锅一样冒着热气,露珠顺着黑绿色的叶片清晰而鲜明的滴着,一滴又一滴,像眼里的泪水晶莹、感伤。
“小睫,今年这霜冻来得太重了,所有的庄稼都完了,我们这些庄稼人可惨遭上天的惩罚了,所有投放的成本劳力都被老天没收啦,上苍为何这般无情,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那些可怜的人?”
“妈,你至于吗?还有我们呢,大不了少几千块钱,我给你。”她有些不满的看了看母亲。母亲没有看她,眼里却滚出了两滴像露珠一样晶莹的泪水。
“小睫,不是我看不开,是他,他承受不了,他太累太难……。”母亲哽住了,僵硬的站在那里,双眼呆呆的直视前方。徐睫顺着母亲的眼神望去,她惊呆了,那里是一座新坟,坟上新觧的泥土被霜水浸湿,在清晨的阳光里袅袅的冒着热气,坟头上的纸钱在晨风中轻轻的摇晃着,像一双手在风里抓住往事,捏着心酸,挥着聚散……
“妈,这是怎么了?谁的坟?谁又去了?”母亲左手捂住嘴,右手指了指坟后。徐睫的目光射过去,啊,怎么是她?那个疯得让人既同情又无耐的女人,她呆呆的靠在坟上,傻傻的笑着,双手轻柔的抚摸着墓碑。俆睫疾步走了过去:老忠,为什么真的是你?那女人双手抚摸着坟,双眼仇恨的看徐睫:你来找我家老忠干什么?我家老忠他睡觉了,他叫我别哭,要不然他睡不着觉,你走开,走开……徐睫腿一软靠在了坟上,泪水像泛滥的洪水奔流而出,老忠是多么可怜的一个人!
徐睫第一次见到老忠是十年前,也是一个冷得让人伸不出手的冬季,村里算是有些地位和威望的老李家正在气派的办着婚宴,新娘是老李家的大女儿,她长得不算漂亮,腰圆腿粗,太阳色的皮肤,圆而肥大的脸,身上鲜红的新娘装像红红的鲜花围着她,包着黑色丝袜的两条腿像两根结实的柱子,平稳的支撑着肥硕的身体,她总是傻傻的笑着,嘴巴时断时续的冒出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语,时常甩甩头,像是记住什么,双手在两座小山似的双乳上不停的擦拭着,这是新娘?这会是新娘吗?
亲朋里面,几个远道而来的亲戚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谁会上这疯姑娘的门呢?一定是个草包蛋子,或是为她家的钱,人啊,讨不着媳妇可是一辈子,你能够熬得过这样日子吗?谁家的儿子这么可悲呢?这都是什么时代了,又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唉,大草包姑爷。
哟……你们还不清楚呐,话别乱说哦,我们老李家的姑娘可是高中生哩,和现在的新姑爷可是老同学的哦,我们李家姑娘是没有考上大学一时气不过来才疯的嘛,等结婚一冲喜说不定就好了呢!新姑爷可是说过一辈子不嫌弃她的,她没疯的时候他们就好哩,人不能落井下石,不能见利忘义,不能没有天良,人欺人不死,天欺人可是草不生啊!男人就要有天良,要有责任嘛,苍天在上……说话的是李家婶娘,说到激动处,她还用手擦擦眼角,似乎为自己的话感动流泪,她和新娘一样的粗实,只是她有一张面团似的白脸,说话时双手总在不停的比划着,肥圆的双乳随着双手的比划上下抖动。
啪,嘭,啪啪……鞭炮的声响打断了她无尽的话语,随着迎亲的队伍,新郎混在一群小伙子里走进了青棚,人们哗然了,所有的客人都怔怔的看着他,他从容的为男人们传烟敬酒,白皙英俊的脸上堆着平静的笑,这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和这个疯媳妇,为道义?为钱?为友谊?还是为真情?他能熬几年?几个月?几天?这可是过日子哟,老忠,你能熬多久呢?那场婚礼出奇的平静,人们各怀心事,各自说着虚假的祝福,孩子们笑了,因为他们又有大包的喜糖可抢,大人们为这个特殊的婚姻,特殊的新郎,都沉默,惋惜,猜测,感动,成了这场婚礼的主幕。“嗨,小子,你不知道新娘芳芳是疯子吗?你为了啥,糟蹋了你一表人才。”说话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须的黑瘦老头,他把嘴凑到新郎的耳边小声说,新郎温和地笑笑,把瘦老头搂进怀里同样把嘴凑到他耳边说:“我知道她的病,我爱她,我希望她为我好起来,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怎么想,我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只为了一句誓言,搭上你的一生,你有几条命来熬?”老头手拈着山羊胡须说完摇头晃脑的走了。望着老头的背影,新郎默默的想:为我老忠争口气吧,芳芳。
十年,十年了,他从小忠蜕变成了老忠,英气逼人的脸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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