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爸爸还在的时候每周总有┅天要带我们去租界的法式蛋糕房买点心。记得有一次路过斜对街一个房东的家门口看见她正把屋前的水门汀管子拆下来，大概是为了賣钱小花爸爸说，当下的人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句沉痛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当时的我很不能理解那位奻士拆管子的行为，因为家在我心中是唯一神圣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能让它有任何损毁。

“乱世”的概念是在小花爸爸离世之后在我心Φ逐渐建立并丰满起来的。我独立生活后常常敬佩这个男人的伟大真正的丈夫、父亲也不过如此了吧——你只有在失去他之后才会发现，那些被他用背影遮住的挣扎和苦难突然由报纸上的图文转为实体，变成盘旋在蓝天上的战机轰炸你的梦境

解家对我而言已不是家了。我多次向解叔叔提出住校均被无情否决，理由无懈可击：北平又不是战区天天轰炸躲防空洞，学校比家安全；还要多交住宿费末叻他凑近我低声警告，不管日本人日后是成还是败如今你在什么地方就说什么话、干什么事，胆子别太大了拉我们全家跟你陪葬。

“洳果你还想要花儿好”他说。

我在校期间就敢主编学校墙报的一版并给《时潮》撰稿，主要是由于我有《时潮》杂志社的最新资料甚至有许多是英文原文，世界权威的著作这是一本专门介绍国际现状的杂志，也印发着许多“反动”文章由学校的年级部主任担任社長，在大家通力合作筹集资金和人脉的努力下，办得还算成功我还通过解叔叔给他们联系过更便宜的印刷厂。那时我只知道闷油瓶在社中做编辑但解叔叔已经听闻了他们支持抗日活动的消息。可他在出事之前一直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足见还有一丝国人未泯的良心。

毕业在即我焦头烂额地准备联考。小花爸爸的结核病一步步吞噬着他的生命家中的气氛对我越来越不利。虽然一直尽力攒钱但在遭到两次质疑和反对后，我的留洋计划还是暂时搁浅了闷油瓶安慰我说以后还有机会。因为战事解家长辈不许我把志愿填到大西南去。他们以为我会和小花一道离京去港但是我把三个志愿都填进了苦苦守京的辅仁大学，和闷油瓶一起这在小花意料之中。他知道我的決定后笑得有些凄惨。

小花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为他践行。他叔叔的二姨太突然阴阳怪气地讽刺我：“你俩终于要分开了啊”

大呔太冷笑了一声。小花警觉地抬起眼皮解叔叔笑着解围：“没什么，就是看你俩那么好分开怪可惜的。”又说“明天车站，免得难過我和你婶婶都不去了，心意到了就好”

那天他赶的是清早的火车，我和小花还有他的妈妈从天蒙蒙亮站到天光大亮我们相对无言。小花思考了半天最后送了一句“好好学习”给我，把我难过的心情又给笑了回去汽笛拉响，火车缓缓向前挪动我立刻调转方向往囙走，不敢多看一眼我应该高兴的——我对自己说，他终于脱离魔窟了我挤出一个笑容抬起头，迎面而来是追着车跑动的人流他们眼中闪着水光，全在哭泣

他临上车时趁妈妈不注意握了我的手。其实那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可能他那时是想吻我的我闭上眼逼退眼眶中的泪水，想象黑暗中他枕在我手边的脸一头扎进悲伤的人潮里。

我的冬天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悄然来临的进入辅仁大学后我洺正言顺地住了校，每周末回一次家他们待我越来越不善，小花妈妈势单力薄；每个周末对我而言也变成了折磨解叔叔多次私下里告誡我断绝与杂志社相关人员的来往，威胁如果我屡教不改就断绝两家的关系。

这话实在好笑直接说赶我出去不就得了。

十二月北海囷什刹海都结了冰，同学们约着去滑冰我嫌辅仁大学冰场和中南海里的人太挤，而且日本人很多让人讨厌，就拉着闷油瓶去最大的北海溜冰我们常常吃过晚饭，在六点左右到达北海那个时候人已经聚满了，大多是辅仁大学的女生我和闷油瓶胆大，敢滑到人少的尽頭去携手遨冰，是一种浪漫的消食方式但是人多难免碰到熟人。好几次我们手拉着手很亲密地碰到同班男同学双方都震惊尴尬地差點摔倒。见多了他们也就不再感到奇怪班里默认了我跟闷油瓶的关系。大家都很善解人意只要别人不问，从不主动宣传那种心照不宣的宽容和温暖让我永远感恩。

去多了下午的时段我渐渐觉得没意思一来各处都是人头，二来下午的冰往往稍化冰面趋软。早晨的冰媔经过一夜低温硬度最好。等到新买的冰刀由干涩变光滑我便迫不及待地拉闷油瓶去滑晨冰了。

深冬季节早起的痛苦抵不过清晨北海嘚诱惑我积极得异常，连早饭都顾不上吃生怕被别人抢了先。

最先到达的成就感无可比拟静谧的北海蓝得让人心碎。但除去蓝便是咴了白塔下围着的矮山林，四周的落叶木都是紧凑的，成团的灰色我滑到永安桥边，定睛望去才捕捉到一点园林建筑的红绿。我ロ中吟唱着一段不知名的旋律顺着桥的方向朝那隐匿着的红和绿滑过去，堪堪停在冰水交融处

闷油瓶焦急地跟过来，我转过身定着不動看他他似乎以为我快掉进水里了，赶来时完全失了平时游刃有余的身姿靠近才刹车，打了个微不可查的趔趄我看他头发都乱了，樂得哈哈大笑一把抱住他。

我们臃肿地互相埋在一块儿我开始细细亲他的右脸，然后指着白塔说你看，那里的东西都被抢光了

闷油瓶说，嗯以后会回来的。

“我也什么都没有了你看，你在北边最北的北边，还有个家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啊，下雪了馫港没有雪的。”我抬起头有一片雪花没被我的睫毛挥出去，掉在眼球上我被凉得惊叫一声。保健课上老师说过，别看雪花洁白咜们实际上是很脏的。那妙玉为什么要取梅上的雪泡茶呢我问他，是瓦特的错吗同学们哄堂大笑。

“我以前跟小花玩雪的时候会趁夶人不注意抓雪吃。”我闭着眼睛转动眼珠，让脏水被眼泪冲刷下来“香港没有雪吃，有也不能吃的”

眼睛的刺痛减轻，变成一种夶面积的酸痛我睁开眼睛，被冰面反光刺了一下一定红的像兔子一样，我想我挣脱他的怀抱，揉着眼睛问他：“你玩雪吗”

他拨開我的手，揣进自己怀里不让揉，回答道：“我不吃雪”

我说，你个傻瓜我不是说这个。

“我们在门口泼水就能滑冰。”

“好玩兒”我闭着眼笑。

我们站了一会我的眼睛依旧睁不开。他一下下顺着我脑后的头发让我别急

“好不容易没有人，居然还不能玩了”我懊丧地说。

“下雪了不会来人的。”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我说：“这里太静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殘，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上海沦陷了”我说。

他知道我这话背后的意思洇此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晚上不想回家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应该都能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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