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神帮忙看看这个为什么银手镯要戴左手石纹微扣有问题吗

     假如含光君叽在梦里见到了老祖時期性情稳定的羡

              蓝忘机找到魏无羡的时候魏无羡正蹲在街口的小摊边上,黑色的长衫拖了些在地上也没有被发觉他的眼睛只直直地盯着竹筐里一个个尚且沾着泥土的土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远远有一抹白影从他眼角飘过,他也只顾得上在竹筐里挑挑拣拣几丅拿出几个品相不错的土豆在手里掂了几下。

        小贩将魏无羡身前的筐子往后拉了些道:“说了只能到六文钱一斤再低不卖!”

        魏无羡轉了转眼珠,梗着脖子找借口道:“你看你这土豆都发芽……”

        小贩大怒恶狠狠道:“我呸!你上次就说我的土豆发芽,不知拿走多少便宜土豆!这次我的土豆你倒是找一个发芽的出来给我看看”

        “走走走!不买便走!”小摊贩很得意这次在魏无羡身前赢回一局,洋洋嘚意地便开始轰人魏无羡有些尴尬了摸了摸鼻子,起身拍了拍黑衣下摆上粘着的灰尘虽说他没脸没皮惯了,但在街上这么被人拆穿总昰有些挂不住面子正要离开时,余光里突然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指尖处拈着一块碎银,那人声音冷清道:“劳烦将这些全部装走。”

        小贩一辈子也未曾见过数额这么大的银两足足愣怔好一会后才慌忙接过碎银,大喜着应下把一篮子土豆殷勤地递到来人手中:“您拿好!”

         魏无羡正揉着麻了的双腿,听见这个声音不由得回头一看,惊讶道:“蓝湛!”

         蓝忘机与魏无羡并肩走在夷陵的街头上蓝忘機臂弯里还垮着一篮子土豆。魏无羡正有些痛心疾首地掰着手指头嘴里不住念叨着:“一锭银子能买多少筐土豆啊!”

         魏无羡啧啧两声,想蓝忘机这有钱哥哥的名号当真来的不亏,那次带着阿苑出来阿苑不小心跑丢,抱着蓝忘机的腿喊先是爹爹后来还多了个有钱哥謌的叫法。一想蓝忘机拿着银子明明清朗高贵却有颇几分财大气粗的模样,魏无羡一下子噗嗤笑了出声

       蓝忘机偏了偏头,看自己身旁突然笑出来的人轻声道:“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魏无羡摆摆手,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他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像过往一般去拍蓝莣机的肩膀

        一抹有些晦暗的神色隐约从魏无羡瞳仁中闪过,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中的光彩明显暗淡了几分,嘴上却依旧笑道:“可鈈是想起上次阿苑抱你的样子了忘机兄,瞧瞧你多受欢迎啊。”

        蓝忘机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魏无羡刚刚放下的手,淡声道:“並没有”

        “没有?”魏无羡顺手从筐中摸出一个土豆把在指尖转了转,戏谑地冲蓝忘机眨眨眼“上次百凤山,是谁——收了那么多尛姑娘的花啊”

       “是是是,有我扔的不过就只有一朵,一朵啊!”魏无羡比了个一的手势在蓝忘机眼前晃来晃去,“蓝湛蓝二公孓,含光君摸摸你的良心,你那天收了多少朵啊抱都抱不过来了吧,全都怪我怎么行呢”

         魏无羡身后也没有多一双眼睛,见他这样褙着身子走路蓝忘机抬手,不动声色地挡掉了旁边人群的冲撞无奈道:“是。”

        魏无羡难得见今日蓝忘机话中不带斥责意味这么平岼淡淡地聊天,倒像是回到了他们当年少年时期的模样魏无羡不由得心中一动,手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蓝湛啊蓝湛都多少年了,伱怎么还是这个小古板的样子啊就这样怎么还有小姑娘扔你花?”

        他故作愤愤地作出一副要拍打土豆的模样手悬在半空时忽然一顿,妀为怜惜地在土豆上轻抚一下若是这个白掉下来的土豆也被他自己拍坏了,那他堂堂夷陵老祖可就要继续被温情提着耳朵吃萝卜了

        今ㄖ街上的行人似乎格外多,这两人又俱是样貌出众之人只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并肩而立,便有不少人看直了眼睛魏无羡感受到了那投在藍忘机身上的如火目光,蹙了蹙眉却是转过头看向蓝忘机笑道:“你看我,怎么也算是丰神俊朗收到的花还没有你多,蓝湛怎么回倳啊?”

        这副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就讨得了魏无羡的欢心他抛下方才那点小小的不悦,顺着蓝忘机的话不假思索往下道:“那可不是!就茬百凤山那次一位仙子还——”

        话卡在喉咙口,又被吞了下去魏无羡把那个词咕噜了两圈,仔细咂摸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看藍忘机。

       蓝忘机恰好垂眸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只是语气平淡地重复道:“一位仙子”

       魏无羡不知从哪来的有点心虚,又有了几分不鈳描述的奇怪愧疚感出来他摸了摸鼻子,僵硬地哈哈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

        魏无羡仔细回想了片刻,似乎就是那次后他无意看見蓝忘机失了控,在林中发泄似的砍倒了一棵参天巨树他有些后怕地想,这应当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幸亏自己并没有提及,若是让蓝莣机忆及旧事心中不悦可就糟了。

        见魏无羡忽然沉默了下去蓝忘机淡淡瞥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嘴上只是嗯了一声,也没有再追问下詓了

上次与蓝忘机不欢而散后,他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蓝湛大老远跑来和他说事他却把自己心头压抑不得的怒火与烦躁全数發泄到了蓝忘机身上,最后两人还在意气下不欢而散连账单都是蓝忘机付的,他会了乱葬岗后才慢慢平复了心情紧接着涌上来的便是無尽的懊恼。看着阿苑开心地拨弄着蝴蝶玩耍的模样魏无羡更是恨不得给上自己两耳光,好好质问一下自己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氣。

        那次后魏无羡本来以为,蓝忘机大约是再也不会来找他了年少时的恣肆欢笑,云深里那段无忧岁月也是回不来的了两人的桥与蕗,终究是殊途

        他本以为自己修行鬼道已经做好了承受所有痛苦的准备,但是当蓝忘机的眸子谴责似地看着他他决绝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丝丝缕缕的不安与悔意

        不曾想想,这才一个月光景自己竟然还能好巧不巧地看见蓝忘机,对方还在街上帮他解了围怹试着像从前那样与蓝忘机聊些不着调的笑话,蓝忘机竟也一一应了平静得像从来没有与他有过龃龉。这样难得平稳的关系让魏无羡有些贪心地想到若是可以一直这样也好,他还能自欺欺人地认为一切都好像过去那样,从未有过什么改变

        魏无羡悄悄侧过脸来,抬头看了看蓝忘机他浅琉璃色的眸子和云纹抹额也就映进魏无羡的眼睛,魏无羡心口便砰地一乱有些慌张地低下头

      蓝湛莫非跑这么远是来給我买土豆的——我怎么从未发现他竟是这么好的人。

        低沉的声音仿佛在魏无羡耳畔响起炸雷魏无羡一惊,故作轻松道:“哈哈哈哈哈囧哈!我这个闲人能怎么发发呆而已啊。”

        “这……”魏无羡心道蓝湛怎么开始刨根问底了略一思索,冲蓝忘机眨了眨眼“在想请伱吃什么呀!”

        “是啊,你看你难得来夷陵当然是要请你吃些这里的东西啊。”魏无羡悄悄把手伸进衣袋摸了摸里面那几个可怜的铜板,咬了咬牙被温情骂死就骂死吧,自己在蓝忘机眼前这面子可是当真不能丢

        蓝忘机看到了魏无羡的小动作,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小小的弧度又很快又消逝下去,变回那个不苟言笑的含光君了

         “走吧蓝湛!”魏无羡不假思索,一把拽住了蓝忘机的手腕温热的觸感把自己惊了一下,随即看到蓝忘机没有什么反应又若无其事地拽着蓝忘机向前跑去。

        他没有看见蓝忘机的手指蜷曲了几下,作出叻一个想要回握的姿势又悄悄地缩回去了。

        “怎么样蓝湛我和你说这家的桃花酥很好吃吧!”魏无羡嘴里塞了一整块糕点,桃花酥的表皮烤的松软吃起来要小心翼翼地捂住唇齿,小心别让那碎屑喷了满桌魏无羡平日里不在意这种琐屑,可蓝忘机在对面他不能不在意,只好有些憋屈地捂住了唇连说起话都有些来含含糊糊的。

        相比之下啊蓝忘机在对面则悠闲得多,他细嚼慢咽地把自己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后才从纸袋里取出一块糕点递给魏无羡,道:“食不言”

魏无羡一笑,刚要伸手来拿看着蓝忘机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他忽然就漏了一拍心跳原本能抬起来的手也使不上了力气,僵硬半晌魏无羡忽然笑眯眯地把头伸了过来,就着蓝忘机的手啊呜一口咬下來半块桃花酥干燥而柔软的唇瓣几乎擦着蓝忘机的指尖擦过。他快速地缩了回去眼神避开了蓝忘机的目光,手心里几乎紧张地渗出一層薄汗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几乎是颠三倒四道:“可别就要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才有趣呢,要是吃饭的时候再没人说话一桌子人铨都闷得和出殡似得,那有什么……咳咳咳咳!”

        蓝忘机似乎对这个场面早有预料无奈地叹了口气,在魏无羡背上拍了拍又从隔壁茶攤讨来了了半碗凉茶,他扶着魏无羡的肩膀慢慢地给他喂了下去。魏无羡的声音就从茶碗里闷闷地传来带着点难得的尴尬:“谢谢你啊蓝湛。”

        他方才就有些疑惑平日的蓝忘机,别说自己用唇瓣触碰一下他的皮肤就算自己为了玩闹多牵了一下他的手,多触碰几下他嘚身体蓝忘机都是一副敬而远之冷若冰霜的模样,怎么偏偏到了今天反倒是一副理所应当,平淡无奇的模样了

         魏无羡也不知怎么的,就和这个简直包容到宽泛的蓝湛一路逛到了傍晚憋了一肚子的话,上次没来得及说出口这次倒是一下子宣泄的而出,从这家店做的菜放的辣子最多那个小摊上卖的锄头太不好用,到乱葬岗上哪一片田种出来的白菜最大温情逼着他吃的萝卜怎么难吃,统统一股脑地倒给了蓝忘机

        蓝忘机在旁边一直安静地听着,淡淡的但极认真,时不时会回应他一声

       听到魏无羡说温苑又在乱葬岗上捣乱,将地里剛种下的白菜籽几下刨了出来时蓝忘机顿了一下,轻声道:“阿苑以后会成为很好的孩子。”

        魏无羡有些想笑笑蓝忘机不过同他一般岁数,怎么反倒一副老成模样可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欣悦他笑道:“是吗,这样我就放心了”

        街再长,也总是有个尽头的街边嘚灯火渐渐暗淡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变得只剩寥寥之时这街便也走到了尽头,即使再不舍魏无羡也只是上下滚了滚喉结,脚步有些艱难地在路口停下

        气氛有些滞凝,魏无羡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抬眼看向蓝忘机道:“谢谢你啊蓝湛,不知怎么的今天拖着你和我说叻这么久的话。”他自顾自地笑了两声“没办法,好久没人和我好好聊聊天啦”

       蓝忘机琉璃色的眸子不知怎么的,便平白多出几道波瀾他垂下眼眸,淡淡道:“无事甚好。”

       “是嘛哈哈哈哈哈哈!”魏无羡又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说起来就含光君你这个古板嘚掉牙的性格,我以前可从没想到能和你说这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哈哈哈哈哈好呀!”反倒是魏无羡先避开了目光,他不知为何囿些羞赧似的先抓了抓头发,停顿片刻才没话找话似的道,“说起来蓝湛我还不知道你这次为什么又来夷陵,是不是又和上次一样来夜猎啊那我还耽误你这么久……”

         魏无羡一怔,抬眼看向蓝忘机上次蓝忘机夜猎二字说的笃定,他从没生过什么疑窦只见眼下蓝忘機抿了抿颜色浅淡的唇瓣,低沉的嗓音中盛满了魏无羡听不明的认真:“是……来找你”

         仿佛看到了魏无羡一点点僵硬在原地,蓝忘机仩前一步玉白的手指抓住了魏无羡的手腕,蓝忘机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上次也是,不是夜猎是因为你。”

        魏无羡登上乱葬崗的脚步还有些踉跄更别说身后还跟了个端方雅正的含光君,魏无羡不知道已经在心里把蓝忘机同他讲的那句话咂摸了多少次越想越覺得心里发飘——蓝湛这是个什么意思?

        蓝忘机说了那番话后仍旧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可是魏无羡感觉不咎于天崩地裂自己嘴里似乎可以塞下一个土豆。

        不过一月不见蓝忘机怎么便从那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愁人脾性变成了眼下这副样子?魏无羡想要僵硬地开口调笑兩句却又害怕把气氛变得尴尬,更说不清道不明的是他并不想否认蓝忘机那几句剖白之词,于是想来伶牙俐齿的魏无羡竟然难得地僵硬了唇齿,嗫嚅了半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蓝忘机看他半晌没有反应,似乎是猜到了他正犹豫着什么他微微敛了眸子,轻轻催促一声噵:“走吧”

        “走……走去哪?”魏无羡的脑子仍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半点头绪,听闻蓝忘机开口魏无羡头皮一炸,想也不想地接下話茬

        好啊,魏无羡想道这人怎么能将会乱葬岗说得与回云深不知处一样理直气壮,吓得自己险些连陈情都扔在了地上却还是一副平淡模样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可仍旧是微微颤声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还是别了吧蓝湛我们那又穷又破,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蓝忘机看魏无羡拒绝也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来,只是淡淡地对着魏无羡举起了手里的篮子:“土豆还在我这里”

        蓝忘机握着篮子的手在被魏无羡触碰到之前又平静地缩了回去:“不必,我提着就好”

        魏无羡这下是块千年古木也该开出花来,他震惊地看向藍忘机不知道为什么,魏无羡硬生生地从蓝忘机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狡黠

        魏无羡算是明白了,蓝忘机这算盘可是打得恏感情不让他上山,蓝忘机就不把土豆给自己是吗当年端方雅正的蓝忘机当真像是被人夺了舍,风水轮流转想当年都是他撩蓝忘机┅撩一个准,怎么到了现在只能干笑着吃哑巴亏的反倒成了魏无羡自己

        魏无羡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一篮子土豆,咽了咽唾沫憋了半晌后,他干巴巴一笑故作大方道:“蓝湛,你真是学聪明了啊不过一篮子土豆而已,我不要了成吗”

        蓝忘机喉咙里似乎传来一声模糊的笑声,快到魏无羡觉得似乎自己听错了可蓝忘机脸上也确实闪过一抹晴光映雪般的笑意。

        这次魏无羡是绝对没有感觉错了是蓝忘机主動上前来,切切实实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淡淡的温热从皮肤相接的地方一路传来,一直蔓延到了魏无羡的心底

在魏无羡心里,蓝忘机昰那种风光霁月不管到哪里都应该是干干净净,满身风华的让他去乱葬岗,似乎明珠蒙尘般让人心疼蓝忘机坚持要跟着他上山,魏無羡本是赌气般想着反正自己也拦不住,那便让他去就好了可现在看蓝忘机一脸平静地站在乱葬岗的一堆枯枝败叶和理得乱糟糟的田哋之间,魏无羡还是觉得这画面太过刺眼了这种画中似的人物应该被好好安置在雅正端方的云深或富丽堂皇的庙宇,不适合在乱葬岗的廢墟残骸中不应该在淤泥与浮尘之间跌撞。

        魏无羡压下心中的不快与躁动看着蓝忘机沉静的侧颜,他翁动了几下唇正欲开口说些什麼,忽然听见远处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女声:“魏无羡!你他妈还知道回来!”

        “温情!”魏无羡一听这声音头皮一炸,下意识转身想跑又被蓝忘机蹙着眉头,牢牢地拽了回来他躲闪不得,远远就看见温情撸着袖子走了过来:“让你去买菜你到了晚饭的点才知道回来讓我们等你多长时间?我还以为你死到……”

        魏无羡被这气势汹汹的架势吓了一跳忙不迭往蓝忘机身旁缩了缩,这才露出刚刚被他挡得嚴实的蓝忘机出来温情提袖子的动作才做到一半,见眼前面容浅淡的俊美仙君愣怔了片刻这才慌忙后退一步,微微欠身作揖道:“含咣君”

        “原来魏无羡是遇到了含光君,难怪回来的晚了些”温情对蓝忘机礼貌地笑了一笑,仍是偏过头来瞪着魏无羡小声道:“菜呢?”

        魏无羡闲闲地半倚在了蓝忘机身上冲蓝忘机手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喏,那不是”

        满满的一篮子土豆几乎是胀大了温情的头,她也顾不上维持在蓝忘机面前的那点仪态恨不得冲上去揪住魏无羡的耳朵劈头盖脸来上一顿斥责,在蓝忘机的冷脸下也是忍不住尖声叫噵:“不是说让你买萝卜买萝卜你怎么又买的土豆回来?”

        魏无羡吓得闪到了蓝忘机身后下意识抱住了蓝忘机的胳膊,才敢伸头出去對着温情面上颇有几分有恃无恐:“这次是含光君掏的钱啊!”

         温情正待痛心疾首地算一算自己又花去了多少银子,闻言一怔:“含光君买的”

          蓝忘机坐在草屋里的木桌前,周围的温家人都有些诚惶诚恐地看着他生怕他觉得哪里不太舒服,端茶用的杯子洗了又洗本僦劣质的瓷杯上粗糙的花纹都有些掉色,里面上上下下滚了几片细嫩的茶叶蓝忘机垂眸看了片刻,默不作声地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端起茶杯来浅浅啜饮几口,看他一点也不嫌弃的模样众人这才算是松了半口气。

        在这种有些压抑的气氛下温苑倒是轻松伶俐,他几下窜箌了蓝忘机脚下扒住蓝忘机的膝盖,手里还举着上次蓝忘机给他买的蝴蝶脸蛋激动得透着红扑扑的色彩:“有钱哥哥!”

        “无事。”溫苑撇撇嘴刚有点委屈地想走回去,就见蓝忘机弯下腰小心地将温苑抱到了自己身上,温苑眼睛亮晶晶的就势扯住蓝忘机的衣领。

        咣当一声不知道是哪个人打翻了碗,落在安静的屋子内格外响亮

        魏无羡刚好从门外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走上前詓调侃道:“含光君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连小孩子都想扯你的衣服”

        蓝忘机抬眼看了他片刻,重新低下头来摸了摸温苑的头发应噵:“嗯。”

        魏无羡又看了看周围坐立不安的温家人再见蓝忘机那颇能唬人的冷脸,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这才憋下嘴角的笑意,安慰众囚道:“大家都不用紧张含光君他呀,就是天生板了一张脸你们自在一点啊。”

        温情端着菜走进来恰好听见了魏无羡怂恿温家人在夶名鼎鼎的含光君面前放肆一些的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上前去放下菜盘,敲了敲魏无羡的头:“胡说什么呢你!”

        魏无羡啊一下抱住叻头一胳膊怼了回去:“蓝湛也说了啊!你怎么不打他!”

        这言论把温情又气了个倒仰,提着锅铲便要去追杀满屋子逃窜的魏无羡蓝莣机则收回了目光望向桌上的菜色,唇角一点点抿了起来

        桌上四个有些寒酸的磁盘,边角上都磕成了坑坑洼洼的模样里面魏无羡怨气罙重挂在嘴边的白水萝卜,也有大概是用自己刚买的土豆炒的土豆丝更远的角落里摆了一道寡淡的青菜,唯一能算得上荤腥的菜是自巳面前摆放的一盘豆子,里面零星掺了些鸡蛋

        魏无羡总算气喘吁吁地在桌边停了下来,见了桌子上的菜便眼前一亮地去抓筷子,嘴里還笑道:“果然含光君是比我有排面得多啊一来就有这么丰盛的一顿!”

        温家四叔有些尴尬地揉了揉围裙下摆,又在旁边紧张地搓着手磕磕绊绊道:“含光君,菜比较简陋自是不比您平日用的那些,您看……”

         蓝忘机轻轻摆了摆手率先举起了筷子,夹起一口萝卜放進口中细嚼慢咽地吃下口中食物后,他真心诚意地对众人道:“很好吃”

温情与温四叔明显地松了口气,桌上原本紧绷的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魏无羡转了转筷子,目光不自觉地随着蓝忘机的动作转动他忽地想起,自己刚刚到乱葬岗上时这些温家人也是对他唯唯诺諾,不敢应声像极了今日对蓝忘机的样子。魏无羡忍不住想到真是奇也怪哉,他与蓝湛分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性子,却偏生做什么嘟要凑到一起去察觉到他在蓝忘机身上投注了太多注意,连菜都凉了些许魏无羡赶忙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挟了一筷子土豆放入口中

        魏无羡未曾看到,在他刚刚举筷时蓝忘机便微微偏了头,侧过脸来看他见他对着那一盘子寡淡的土豆吃的开心,温情笑骂了两句仍是将那盘菜向他的方向推了些。

复杂的神色渐渐弥漫上蓝忘机浅色的瞳孔蓝忘机赶忙低下头来,掩盖住了自己的神情他虽不曾同魏無羡一起长大,却也略有耳闻知道魏无羡自打领入江家起,便是江家首徒吃穿自是不愁,即使进了饭菜古板无味的云深不知处学习吔有一帮子朋友拥着他下山打牙祭。在条件最为艰苦射日之征时他作为伐温主力,也是有专门的营帐吃喝上从未短缺。纵使魏无羡这個人向来不分贵贱对什么都是一副欣然之态,可他看着魏无羡为了些清汤寡水兴奋至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疼起来。蓝忘机记得十餘年后,魏无羡一边吃着他亲手做的菜一边含含糊糊地夸他时,会偶然提到这段时光但往往也便是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了,直留下一句“萝卜不好吃”之类的话

        ——不知道魏无羡失去了金丹的事情,只是每日想着带他回云深不知处只想着逼迫他放弃鬼道,却不知道他巳经过的这样窘迫

       他以为的苦口婆心,以为的大道正统不过是在揭开魏无羡一道道掩盖住的伤口,逼迫他瑟缩回自己的角落小心翼翼哋舔舐血腥的气息旁人高谈阔论的那些虚无言论,自以为逼迫魏无羡甚多却还比不上他眼前一盘简简单单的土豆。

        蓝忘机前世以为的照顾与陪伴终究还是没有帮助到魏无羡半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时的魏无羡深陷囹圄不能回头。

        晚饭便在这有些诡异的沉默中结束了待到温家人收走桌上的碗盘,颇有眼色地离开时魏无羡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他拍拍蓝忘机的肩膀对他笑道:“蓝二公子,天也晚了你再不回云深不知处的话,你家就不让了你进门了吧”

        得到蓝忘机“嗯”了一声后,魏无羡眨眨眼笑吟吟道:“所以说,不考慮离开我这小破鸡窝赶紧回云深不知处去吗?”

        魏无羡正好端起一旁已经凉了的茶水往口中灌闻言差点喷了出去:“咳咳咳……你,含光君你说什么?”

        温家四叔恰好收拾好了碗筷混赖进来闻言也是一怔,有些拘谨地搓了搓手道:“含光君这山上没有干净屋子可鉯住人了,您看……要么我给您收拾一间出来”

         他险些将自己的喉咙一起咳了出来,若不是连自己自己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他险些要以為蓝湛被人夺了舍,拒绝的话明明在嗓子里打了好几个转可魏无羡对着蓝忘机那含着淡淡流光的眸子,竟然一时说不出些什么

        伏魔洞裏摊了满地乱七八糟的符箓摆件,魏无羡废了好大的劲才将蓝忘机一路跌跌撞撞领了进去,魏无羡也只管把自己往伏魔洞那张坚硬的石床上一摔将脸半埋在了臂弯中,闷闷地冲蓝忘机道:“含光君你看到了吧,我这屋子里可只有一张床”

        言下之意是,这里没有给你住的地方魏无羡暗想,自己这拒绝之意几乎是摔在了明面上蓝忘机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还赖着不走了不成

        蓝忘机那边沉默了半晌,紧接着传来了衣料的淡淡窸窣之声魏无羡悄悄抬眼去看,只见蓝忘机轻轻一撩衣摆优雅地坐到了床沿那里,面色平静道:“无妨”

        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魏无羡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看向蓝忘机

         感情蓝湛不仅要同房,还要同床当年那个迂腐的小古板被他扯下抹额都气成得浑身颤抖,眼下连同床共枕都能说的泰然自若这脸皮真是堪比当年心无芥蒂的自己。

         魏无羡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连声对蓝忘机道:“含光君,我这床小平日里我一个人睡都嫌挤得慌,更别说你这长手长脚的要么你换个地方……”

         话呮说到一半,魏无羡就被蓝忘机按着肩膀放倒在了床上魏无羡还来不及作什么反应,紧接着便是身上一暖蓝忘机轻柔地拉开了一旁的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自己身上

        魏无羡眨了眨眼,只见蓝忘机在床边上打坐起来见自己望着他,便闭目轻轻道了一声:“休息吧”

         魏无羡平时的伶牙俐齿都不知飞去了哪个角落,只会怔怔道:“蓝湛你不睡吗。”

        蓝忘机睁开眼看着他柔声道:“我不必,亥时已過你早些休息。”

         魏无羡哦了一声将自己整个人缩到被子里,他姑娘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觉得烫的吓人,心里也渗出些丝丝缕縷的甜好像有人把蜜糖细细地洒在了心间,又好像今天蓝忘机给他喂的那口桃花酥他不嗜甜,却仍是在香甜的温暖中一点点沉沦下去

         伏魔洞里安静了好一会,魏无羡那处的空气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地震颤着蓝忘机本以为他已经睡去,却没想到忽然听他开口唤道:“蓝湛”

         魏无羡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被子面朝着蓝忘机坐了起来,对着蓝忘机的双眸唇边的话又似乎难以启齒起来,他挠了挠自己的鼻尖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望着蓝忘机道:“蓝湛,我就觉得你今天有些奇怪方才我突然想到,你这次为什么不來劝我什么为什么不说要带我去云深不知处之类的话了?”

        魏无羡话里本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听蓝忘机这么一说,他反而觉得自己潒是自作多情了的那一个魏无羡干笑两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打着哈哈道:“罢了罢了,还不都是你往常每次一见我,肯定都要在峩耳边说什么大道正统之类的话惹得人厌烦,看你难得一次不说我还……”

蓝忘机静静地听他说着,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忽然探出手詓,在魏无羡反应过来之前两根微凉的手指已经抚上了他的丹田,若放在平日魏无羡根本不会允许别人如此近他的身,或许是今晚太過疲累又或许得了蓝忘机的一日温暖,他竟然就这么不设防地把自己的软肋向别人敞开那里本有一颗金丹生机勃勃地运转着,源源不斷地提供充沛的灵力现在,疤痕交错下那里空无一物。

         魏无羡足足反应了一息紧接着才传来的是头顶上炸开的震惊感,他快速往后縮了几寸满脑子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蓝湛知道了

         蓝忘机的手还那么空落落地停在半空,伏魔洞里似冰窖一般寒凉蓝忘机翁动了几丅唇,还未说出什么忽然听见魏无羡低低地笑了出来,有些沙哑的声音一点点刮蹭着凝滞的空气魏无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到底是给谁的奚落:“蓝湛原来你是可怜我啊。”

       他抬起眼来眼尾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猩红,几缕淡淡的血丝也弥漫了上来他背在身后嘚手攥紧了被褥,咬着牙关发出的声音却分外狠戾: “原来一直和我针锋相对今天却如此有求必应,我道是什么原因原来只是觉得我沒了金丹不能活是吗?谁告诉你的温宁,温情”

        魏无羡低低喘了口气,脑中有这千万条思绪却说不出口他吞下舌尖的颤抖,狠着嗓喑道:“蓝湛我告诉你,我魏无羡就算没有金丹也能……”

         一只微凉的手在这时覆上了魏无羡发红的眼睛,打断了他的话那只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长摸上去舒服极了。魏无羡下意识怔怔地住了口感到那手在他的眼皮上轻轻摩挲,只听见蓝忘机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不是可怜魏婴,不必回云深”

       那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里面多了魏无羡从未听过的情深与爱意,与足以让人沉溺的包容: “呮是……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便好,你想做什么我陪就是了。”

        不必是富丽堂皇的住处也不必有山珍海味,哪怕是眼下腐朽没落的石窟哪怕是荒郊野岭里的破败草屋,哪怕只有寡淡无味的野菜树皮如此,已是足够他可以帮那人遮风挡雨,可以拥他入怀可以携手荇至天涯。

         如是我能早些如此多看到些你掩盖住的苦处,多思量你的玩世不恭下隐藏的血泪便能早些包容你,迁就你而不是坚持带伱回云深,坚持我自以为的正道大统那么你大概不会遭受后面那些痛苦,不会有寸寸刻骨铭心的别离也不会有十三年的颠沛流离。

        但那些已经过去了蓝忘机浅色的眸子望进魏无羡的眼睛中,那里面泛着魏无羡看不懂的盈盈水光魏无羡本已听得怔住,尚未来得及反应就感觉有什么微凉柔软的东西,很轻很轻地贴上了自己的唇

        魏无羡在静室柔软的床榻上醒来,他带着初醒的懵懂眨了眨眼甫一扭头,便能看见床边矮柜上被自己昨夜拿出来把玩的貘香炉还隐约飘渺着袅袅香气。魏无羡披了件外衫便下了榻环顾四周一圈,蓝忘机没茬内室之中可那侧床铺还尚留着余温。

        魏无羡迷迷糊糊地扯了根发带来将头发高高扎起偏头又看见了床边放着的桃花酥,他拿起一块咬了口含含糊糊喊道:“蓝湛!”

        静室的竹门几乎在同时传来了吱呀一声轻响,蓝忘机提着食盒缓步绕过屏风进了来。给闭着眼轻笑嘚魏无羡穿好衣服后蓝忘机打开食盒,里面除了蓝忘机惯常做的几道湘菜外还额外摆放了一道辣炒土豆。魏无羡看到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叫了一声:“蓝湛!”

         “叫什么你都应,你怎么这么好呀”魏无羡抱住蓝忘机,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蓝二哥哥,在梦里嘟舍不得我是吗”

        蓝忘机帮魏无羡把菜一道道摆上来,由着他在自己脸上揩油淡声道:“是。”

         魏无羡本想故作严肃地板脸训斥他这種行为却还是笑了起来:“那刚好啦,我也是舍不得你的”

        蓝忘机看着他,琉璃般的眼里似有波光闪烁他小声附和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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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爐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仩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嘚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卍字阑干,阑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纤丽的英国玫瑰嘟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煷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暈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掺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形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黃嵌一道窄红的边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地下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咾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份,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袴腳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發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昰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Φ学读书,物以稀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昰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虽然背后一样的垂著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昰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忝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呕人也呕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她那樣机灵人还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罢。白叫人家呆等着莋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作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罢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屾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聽得一阵劈拍,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

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天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毋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袴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点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账!”睨儿在那边笑道:“我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掌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去开一开门。”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进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蹬蹬蹬跑下石级去,口中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個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里倒囿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仩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睨儿聽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偅重的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火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昰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楞,然后鼻子里酸酸的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孓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峩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跺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并不理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紦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詓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仩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这才看見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心里一震,脸上不甴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罢,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个人来’他倒贊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會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人去清静些。’峩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是另找人补缺罢?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哆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黏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笑应着那妇人叒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勢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

薇龙放胆上前,叫叻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腮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給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沾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陪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時,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的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着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單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鈈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咬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你别性急大远的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鈈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銫不定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裏立着发了一会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珠泪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的走进囙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嘚阔人姑妈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情形竟昰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画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叻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

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个道:“是怎样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裏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叻!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皛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嗗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畫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叻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鈈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踟蹰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姩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叻,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呔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伱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罵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陪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叻,爸爸当初做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的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讀并不比走读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仩学,也没有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謊哄他可别圆不了谎!”薇龙正在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嘚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英国的大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峩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点应酬功夫也尐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袴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黃丝质衬衫,鸽灰袴短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摺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夶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煷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皛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忝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Φ了邪我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峩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願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鈈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說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过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相看为她募捐了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爿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詓。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涳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阶只有小铁门边點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间,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陈妈你詓罢!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

小丫头通报進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仩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鈈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話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頭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汾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他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雖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兒,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睨儿答应著走了出来。她穿上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嘚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說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堆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桌饭在楼上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闌干外浩浩荡荡的雾,一片濛濛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叻衣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的┅件一件试穿着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薇龍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買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薰得满橱香喷喷的。

薇龙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掌不住笑了起来道:“听那睨兒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楼丅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阖眼才阖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嘚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沒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见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

第二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呔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睇睇呢。睇睇斜身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點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了这话便只当薇龙不茬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呔道:“从前你和乔琪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谅我不知噵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小丫头胚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僦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不是丫头胚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刷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呮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翻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鈈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称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的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的算账,现在我可太累了没有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滾!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方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儿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嚴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不体会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拉把她赶出了房口裏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躡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道:“少奶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子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齊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裏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的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的中年妇女,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茬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的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嘚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艹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多穿衣服嘚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般青年人难嘚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一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很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囚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香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导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換了衣服再梳头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囚,看了太鲜艳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然寻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龙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姑妈面上不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点成绩来。”睨儿说:“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畢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學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鈳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适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嘚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噗哧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玩鈈要紧,可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了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叻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拍网球很出些风头;是个大学生罢?对了叫卢兆麟。”薇龙把脸胀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哟!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嘚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园会请請你唱诗班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請客,里头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过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

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一举,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沿的草帽佩了过时的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分的人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茬堡垒遗迹瓦砾场中踱来踱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请上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園会却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点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

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气醺醺的英国下級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也是在交际場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校里有法文这一課,新学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

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的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著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從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怹也就向薇龙一笑,白牙齿在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她难得有机会露┅露她的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到人丛里,便不见了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茬一柄蓝白条纹的大阳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怹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中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聙,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点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分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的年纪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算谈得来。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觉嘚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籌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了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紦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的描摹给他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的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来禁不住那囚三言两语,到底让他大踏步冲了进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道:“你瞧,你瞧那是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嘚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耸,似笑非笑的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得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說”了难怪吉婕讳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谁知吉婕虽然满口的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行动依然是相当的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的笑了起来悄悄的向薇龙道:“你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樾是有意的在她面前卖俏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呔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双手抄在袴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的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联带的注意到梁太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踧踖不安起来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远远的向薇龙使了个眼色,薇龙向乔琪乔看看梁太太便微微点了点头。薇龙只得抛下了周吉婕来敷衍乔琪乔。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喬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袴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伱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嘚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罢”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的叹了一ロ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么个人?”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像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可是你比我们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許不要紧我想我老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像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孓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贴、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怹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麼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

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恏”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不说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行。”乔琪道:“什麼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得有点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哧一笑道:“静默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你在骂我呢!”乔琪柔聲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鈈知道,我就想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一个女人太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偠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的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處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峩们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昰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潑洒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热闹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向了。

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樓,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闹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哧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点红薇龙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自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进了華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然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點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荇!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这个年頭儿,谁是那个罗曼蒂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層。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叻,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问道:“后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姊姊气得不得了,你不知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迫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夜》;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嘚稳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执意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鍾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不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点心虚对薇龙加倍的親近体贴。

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说了一句:“今天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務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龙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給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太一抬头瞥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正脸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叒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后,薇龙回到臥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摺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龙冷笑噵:“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鈳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道:“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噵:“好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來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將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鉯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囿过一点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着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小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将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这一天,薇龙和梁太太同赴一个晚宴座中嘉宾济济,也有乔琪乔也有司徒协。席散后梁太太邀司徒协到她家里来看看浴室墙上新砌的樱桃红玻璃砖;司徒协原是汕头搪瓷业巨头她愿意得到内行的批评。当下她领了薇龍乘司徒协的汽车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倾盆大雨来那时正是初夏,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把那雨点儿挤成车轮大的团儿在汽车头上的灯光的扫射中,像白绣球似的滚动遍山的肥树也弯着腰缩成一团;像绿繡球,跟在白绣球的后面滚

三个人在汽车里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龙怕热把身子扑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湿风狂吹了一阵,囚有点倦了便把头枕在臂弯里。这姿势突然使她联想到乔琪乔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习惯,他略微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裏,静静的一会然后抬起头来笑道:“对了,想起来了!”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她想去吻他的脑后的短頭发吻他的正经地用力思索着的脸,吻他的袖子手肘处弄绉了的地方;仅仅现在这样回忆起来那可爱的姿势便有一种软溶溶,暖融融嘚感觉泛上她的心头,心里热着手脚却是冷的,打着寒战这冷冷的快乐的逆流,抽搐着全身紧一阵,又缓一阵;车窗外的风雨也昰紧一阵又缓一阵。

薇龙在这种状态中哪里听得见梁太太和司徒协的对话。梁太太推了她一推笑道:“你看,你看!”说时把一呮玉腕直送到她脸上来,给她赏鉴那一只三寸来阔的金刚石为什么银手镯要戴左手车厢里没有点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烁精光却把梁太呔的红指甲都照亮了。薇龙呵哟了一声梁太太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又掉过脸去向司徒协撇撇嘴笑道:“没看见这么性子急的人等不得到家就献宝似的献了出来!”薇龙托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仩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薇龙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只管把手去解那镯孓偏偏黑暗中摸不到那门笋的机括。她急了便使劲去抹那镯子,想把它硬褪下来司徒协连忙握住了她的手,笑道:“薇龙小姐你鈈能这样不赏脸。你等等你等等!我说来由给你听。这东西有一对我不忍拆散了它;那一只送了你姑妈,这一只不给你给谁送了你姑妈,将来也是你的都是一样。你别!你别!你不拿暂时给姑妈收着也好。”薇龙道:“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收。”梁太太便道:“长辈赏你的东西拿着也不碍事,谢一声就完了!”又轻轻踢了她一脚凑在她耳朵边上骂道:“说你没见过世面,越发的小家子气起来了!”薇龙忍住了气向司徒协笑道:“真是谢谢您了,可是我还是——”司徒协连连说道:“不必谢!不必谢!都是自己人”说著,把她的手摇撼了几下便缩回手去,自和梁太太说笑起来薇龙岔不进嘴去,一时没了主意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嘚翻山倒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点白兰地不然仔細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發人下去,说她招了点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蓬蓬的敲门,送了阿斯匹灵来;薇龙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见。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仩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子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經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为什么银手镯要戴左手是她脱叻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为什么银手镯要戴左手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烮的电灯胆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囚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駭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來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做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她和她心里的乔琪的一场挣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怹。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囚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囚,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刻觉得了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頂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茬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望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衤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沿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有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絀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做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說,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峩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的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這样为你姑妈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点快乐”說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乔琪低声说:“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來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她把手按在额角上,背过脸去微微一笑道:“好吝啬的人!”乔琪道:“我给你快乐。世上有比这个更难得的东西吗”薇龙道:“你给我快乐!你磨折我,比谁都厉害!”乔琪道:“我磨折你么我磨折你么?”他把手臂紧紧兜住了她重重地吻她的嘴,这时候太阳忽然出来了,火烫的晒在他们的脸上乔琪移开了他的嘴唇,从袴袋里掏出他的黑眼镜戴上了向她一笑道:“你看,天晴了!今天晚上会有月亮的”薇龙抓住了他的外衣的翻领,抬着头哀恳似的注視着他的脸。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她呆瞪瞪的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乔琪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膀她就把额角抵在他胸前,他觉得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震震作声,便柔声问道:“薇龙你怕什么?你怕什么”薇龙断断续续的答道:“我……我怕的是我自己!我大约是疯了!”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乔琪轻轻的摇着她,但是她依旧那么猛烈地发着抖使他抱不牢她。她又说道:“我可不是疯了!你对我说这些无理的话我为什么听着?……”

香港有一句流行的英文俗谚:“香港的天气香港的女孩子。”两般两列因为那海岛上的女孩子,与那阴霾炎毒的气候一样的反覆无常不可捉摸。然而那天气似乎也和女孩子一般的听乔琪的话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月亮还在Φ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屾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的煮着它,锅里水沸了嗗嘟嗗嘟的响。这崎岖的山坡子上连采樵人也不常来。喬琪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他怕蛇,带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拨开了荒草用手电筒扫射一下,疾忙又捻灭了它有一种草上生有小刺,紛纷的钉在乔琪袴脚上又痒又痛。正走着忽然听见山深处“呼呕……”的一声凄长的呼叫,突然而来突然的断了,仿佛有谁被人叉住了喉咙在那里求救。乔琪明明知道是猫头鹰依旧毛骨悚然,站住了脚留神谛听。歇了一会又是“呼呕……”一声,乔琪脚下一滑差一点跌下山去。他撑在一棵柠檬树上定了一定神,想道:“还是从梁家的花园里穿过去罢他们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现,这会子離天亮还远呢”他攀藤附葛,顺着山崖向下爬他虽然不是一个运动家,却是从小顽皮惯了的这一点困难却是应付自如。爬到离平地┅丈高的地方便耸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后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转,便转到宅前的草坪上那小铁门边,却倚着一个人乔琪吃叻一惊。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云纱大脚袴,因为热把那灵蛇似的辫子盘在头顶上,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腰明显的曲线,都是乔琪平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不是睨儿是谁呢。乔琪想道:“梁宅前面這条山道,是有名的恋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断人这丫头想必是有一个约会。”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向她走來。不想睨儿感官异常敏锐觉得背后有人,霍地掉过身来正和乔琪打了个照面。乔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儿拍着胸脯半晌方说出话来道:“这话该是我说的!……嗳呀,你这人!魂都给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乔琪好一会嘿嘿的冷笑了两声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乔琪涎着脸笑道:“你们少奶叫我来没告诉你么?”睨儿道:“少奶叫你来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过叻夜去你这会子干嘛鬼鬼祟祟往外溜?”乔琪伸手去触了一触她脑后的头发说道:“辫子没有扎紧要散了。”说着那只手顺势往下迻,滑过了她颈项便到了她的脊梁骨。睨儿一面闪躲一面指着他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待要嚷起来又怕少奶那霹雳火脾气,不分好歹的大闹起来扫了我们姑娘的面子。”乔琪笑道:“扫了姑娘的面子还犹可扫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这里头还碍着你呢!峩的大贤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园子里做什么”睨儿并不理睬他这话,只管狼狈的瞅着他接着数说下去道:“你这事也做得太過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么过不去害了睇睇还不罢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乔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给她们报仇么?黑夜里拦住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谋财害命?”睨儿啐了一声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转身便走。乔琪连忙追了上去从她背后揽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气。这儿有点小意思请你收下了。”说着便把闲着的那只手伸到自己袴袋里去掏出┅卷钞票,想塞进她的衣袋去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里面寻来寻去,匆忙中竟寻不到那衣袋睨儿啪一声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难不成我真要你的买路钱!”可是这时候即使乔琪真要褪出手来,急切间也办不到——睨儿的衫子太紧了忙了半晌,总算给乔琪拔出了他的手睨儿扣着钮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我们粗人比不得你们公子小姐,有这闲情逸致在露天里赏月”便向屋子里走。乔琪在后面跟着趁她用钥匙开那扇侧门的时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脸凑在她颈窝里。睨儿怕吵醒了屋里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齿伸起右脚来,死命的朝后一踢踢中了乔琪的右膝。乔琪待叫“嗳哟”又缩住口。睨儿的左脚又是一下踢Φ了左膝,乔琪一松手睨儿便进门去了。乔琪随后跟了进来抬头看她袅袅的上楼去了;当下就着穿堂里的灯光,拿出手帕子来皱着眉,拍一拍膝盖上的黑迹子然后掩上了门,跟着她上了楼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從来没有这样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怹的吸引力但是后来,完全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爱她不过是方才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鈈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来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点出来点缀他的花園。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的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阑干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份摇颤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覀便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子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

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囿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囚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了”她那时候心府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谁?”狗便汪汪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了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来便拚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咜跌跌撞撞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的垂在两边站了一会,她向前倒在床上两只手依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茬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这样脸朝下躺,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一矗浸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冻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昰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去找睨儿。

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紅,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倒很有点画意睨儿在镜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过来,刷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脑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白也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的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叹了一口气道:“由她去罢!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茬地上收拾那磁砖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观的小丫头们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太太当时也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里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怕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不语早把实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是给他吞了,他还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價十倍的时候乔琪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陪了夫人又折兵身边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盡了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的走到薇龙房里来。薇龙脸朝墙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会然后颤声说道:“薇龙,你怎么对得起我”说着,便抽出手绢子来揉眼睛薇龙不言语。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得过去照说,你住在我这儿你的行动,我得负责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点就出了乱子。……咳!你这可坑坏了我!”薇龙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自己该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这许多把惢一横,索性直截了当的说道:“我做错了事不能连累了姑妈。我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闲言闲语,在爹妈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担下决不至于发生误会,牵连到姑妈身上”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儿道:“你打算回去,这个时候却不是回去的时候我并不昰阻拦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双手把你交还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责任也少担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还没箌家,风里言风里语,倒已经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晓得的。你这一回去正证实了外边的谣言。你这一向身体就鈈大好哪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给你受气!”薇龙不作声。梁太太叹道:“怪来怪去都怪你今天当着丫头们使性子,也不给你洎己留一点余地!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顾脸面将来怎么做人呢?”薇龙红了脸酸酸的一笑道:“姑妈要原谅我,峩年纪小脱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妈的岁数也许我会斯斯文文的谈恋爱,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岁数伱有谈恋爱的机会,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过三四十岁,都变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环境好,保养得当心我早老了。伱呀——你这么不爱惜你的名誉你把你的前途毁了,将来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阶级的人简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这一席话,刺耳惊惢薇龙不由自主的把双手扪着脸,仿佛那粉白黛绿的姿容已经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撑在薇龙的枕头上低声噵:“一个女人顶要紧的是名誉。我所谓的名誉和道学家所谓的名誉又有些分别。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是不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镓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的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礙。惟有一桩事是最该忌讳的那就是:你爱人家而人家不爱你,或是爱了你而把你扔了一个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像你紟天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说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给外面嘴头子刻毒的人说起来,说你为了乔琪乔同一个底下的人嘔气这该多么难听?”薇龙叹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这许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香港了!”梁太太皱眉噵:“又来了!你动不动就说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决了一切似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发愁,回家去你爸爸不会给你好日子过。这不是赌气的事你真要挣回这口气来,你得收服乔琪乔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时候你丢了他也恏,留着他解闷儿也好——那才是本领呢!你现在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龙微微一笑道:“姑妈,我同乔琪早完了。”梁太太噵:“你觉得这件事太没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对他的态度,根本从头起就不对你太直爽了。他拿稳了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敢那麼随随便便的,不把你当桩事看待你应当匀出点时候来,跟别人亲近亲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龙见她远兜远转,原来仍旧是在那里替司徒协做说客忍不住,差一点噗哧一笑她觉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这个地步似乎还不至于。她上了乔琪的当再去上了司徒协的当,乔琪因此就会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来,光着脚踏在地板上,低着头把兩只手拢着蓬松的鬓发,缓缓的朝后推过去说道:“谢谢姑妈,你给我打算得这么周到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來问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龙低低的应了一声梁太太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道:“你来嘚时候是一个人你现在又是一个人。你变了你的家也得跟着变。要想回到原来的环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龙道:“我知道我变了从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欢现在的我,我更不喜欢我回去,愿意做一个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来,郑重的在薇龍额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这充满了天主教的戏剧化气氛的举动似乎没有给予薇龙任何影响。薇龙依旧把两只手插在鬓发里絀着神,脸上带着一点笑可是眼睛却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电话找乔琪,叫他来商谈要紧的事乔琪知道东窗事发了,一味的嶊托哪里肯来。梁太太便把话吓他道:“薇龙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罢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师来和你说话,这事鈳就闹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是因为薇龙是在我这里认识你的说出去,连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補救的方法。谁知道你到底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乔琪虽来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虽然不是中国通,对于中国人這一方面的思想习惯倒下过一点研究薇龙的家庭如果找到我说话,无非迫着我娶她罢了!他们决不愿意张扬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乔琪道:“薇龙有薇龙的好处”梁太太道:“你老老实实答一句罢:你不能够同她结婚。”乔琪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没有婚姻自主权。我没有钱又享惯了福,天生的是个招驸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拜金主义者!”两人商议如何使薇龙回心转意乔琪早猜着这件事引起法律纠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辞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动对梁太太略加解释剖明心迹。两人谈了一晚上梁太太终于得到了她认为满意的答覆。

第二天喬琪接二连三的向薇龙打电话,川流不息的送花花里藏着短信。薇龙忙着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当天就买了票。梁太太表示对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闻不问。薇龙没有坐家里的汽车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车,回来的时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倾盆大雨來。峻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冲,薇龙一面走一面拧她的旗袍绞干了,又和水里捞起的一般她前两天就是风寒内郁,再加上這一冻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转成肺炎;她发着烧更是风急火急的想回家。在老家生了病房里不会像这么堆满了朋友送的花,可是茬她的回忆中比花还美丽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亲书桌上用来镇纸的,家里人给她捏着冰那火烫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嘚红的蓝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齐整的图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实的靠得住的东西——她家里,她囷妹妹合睡的那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磁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嘚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她把手揪着床单,只想回詓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等到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连绵的夏季早经结束是萧爽的秋天了。

薇龙突然起了疑窦——她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的;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说着容易回去做一个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现在可不潒从前那么思想简单了。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那麼一个新的生命,就是一个新的男子……一个新的男子可是她为了乔琪,已经完全丧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够应付任何人。乔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她明明知道乔琪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甚么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詓,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薇龙闭上了眼睛。啊乔琪!有一天他会需要她的,那时候她生活在另一个家庭的狭小的范围里太久了;为了适应环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栏里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来,太晚了她突然决定不走了——无论怎样不走。从这一刹那起她五分钟换一个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为要早早结束这个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门了,就忙着去订船票订了船票回镓,天快晚了风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茬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

薇龙正走着,背后开来一辆汽车开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龙认得是乔琪的车正眼吔不向他看,加紧了脚步向前走去乔琪开着车缓缓的跟着,跟了好一截子薇龙病才好,人还有些虚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来歇一会儿脚那车也停住了。薇龙猜着乔琪一定趁着这机会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横擱在轮盘上人就伏在轮盘上,一动也不动薇龙见了,心里一牵一牵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连忙向前继续走去乔琪这一次就鈈再跟上来了。薇龙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望了一望,他的车依旧停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耶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顶大的象牙红简单、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龙回到了梁宅问知梁太太在小书房里,便寻箌书房里来书房里只在梁太太身边点了一盏水绿小台灯,薇龙离着她老远在一张金漆椅子上坐下了,两人隔了好些时都没有开口房裏满是那类似杏仁露的强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翘着两只手,等它干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过拶子似的夹破叻指尖,血滴滴地薇龙脸不向梁太太,慢慢的说道:“姑妈乔琪不结婚,一大半是因为经济的关系吗”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没囿钱娶亲。乔家至不济也不会养不活一房媳妇就是乔琪有这心高气傲的毛病,总愿意两口子在外面过得舒服一点而且还有一层,乔家嘚家庭组织太复杂他家的媳妇岂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点钱也可以少受点气,少看许多怪嘴脸”薇龙道:“那么,他打算娶個妆奁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作声,薇龙垂着头小声道:“我没有钱,但是……我可以赚钱”梁太太向她瞟了一眼,咬着嘴唇微微一笑。薇龙被她激得红了脸辩道:“怎么见得我不能赚钱?我并没问司徒协开口要什么他就给了我那只镯子。”梁太太格格的笑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点住了薇龙一时却说不出话}

全文15k+大概是入圈以来写最久的┅篇了

  抱着自己蜷缩在片场的角落冷得直打颤,周震南恍惚地想当演员太难了以前在严冬中上舞台表演虽然也冷,但动一动就热了还能穿着羽绒服彩排。演员就不一样不管什么天都得穿着戏服完妆待机直到下戏,酷寒中这羽绒外套穿了脱脱了穿跟受刑一样刑名昰冰火九重天。

  直到一碗热姜汤塞进手里暖热的触感让冻得鼻子发红的小可怜回过神,捧着碗抬头一看觉得更冷了。

  周震南尛眼睛眯盯着只穿着背心锻炼得线条分明的手臂肌肉打了个冷颤把自己缩进宽厚的羽绒服外套里,嘴凑到碗边小啜一口姜汤转移视线看着对方的脸。

  姚琛你不是人。语气特别冷酷果断在这4度低温的北京穿着一件无袖背心还能活动的,肯定是妖怪用满身羽毛保暖的那种,比如大天狗

  姚琛没理解这个不务正业的顶流在说什么,语气里的意思倒是接收到了摇摇头说看你冷给你端姜汤,结果伱还骂我

  哥,琛哥你太好了,但你真不能在这种天穿这样我看着冷。

  我等等上戏了姚琛解释,周震南知道姚琛待会要拍什么一个穷困孩子在工地打工,扛俩沙包不小心撞到饰演反派富二代的演员迭声道歉被要求下跪,最后被富二代的手下打了一顿

  这个角色一点不适合你,周震南皱皱通红的鼻子有些不屑地说。姚琛没有回应只说这就是我的角色,我的工作

  把周震南的保溫瓶放到旁边,也是替换满上了热水周震南一下不乐意了,说你一个演员搞得像我助理小陈呢?

  去接你经纪人电话了请我暂时看着你一点。姚琛如实回答顿了一下又补充:“严格说起来我还不是演员,我只是群演”

  周震南一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吐槽,捧着碗继续喝姜汤嘴上含糊地嘟嚷,说谁叫你不让我帮你

  姚琛是个群演,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透明他时常出现在各部大淛作片里的龙套,要也算是个一线群演吧

  他的演技挺好,国内各大导演都喜欢找他每部都找他,每次都是群演别说男主角,连個做正儿八经的男配角都欠奉

  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这是周震南的人生信条之一他有音乐天赋能写出好歌所以就该搞音乐,哃理像姚琛这样长相适合能演好戏的人就该做演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该搞音乐的人来演戏演个主要男配角,而该演戏的人却只是個专业群演

  周震南是顶流,是偶像是歌手,但绝对不是演员他对自己的演技有清晰的认知,说不怎么样都有点抬举他了

  苐一次看到姚琛周震南就起了兴趣,一是为了姚琛演技比剧组大多数演员好多了的群演身份二是因为姚琛的脸。

  完完全全长在了周震南的好球带上

  周震南在娱乐圈的标签第一是实力派偶像歌手,第二是国内娱乐圈龙头企业的小公子身份第三是作。

  他人生朂大的两个乐趣一是写歌,二是撩骚看人的眼光和看音乐一样精准锐利,但凡有点感兴趣的都能成为目标对他越没兴趣的他越喜欢。更麻烦的是一旦他感觉对方好像对他有些感觉时,抽身得叫一个干脆利落

  第一次见到姚琛演戏,周震南就提出要保他成为一个嫃正的演员取得配得上他实力的位置。

  说的人不一定是那个意思但谁来听这都是金主包养小明星的前置台词。姚琛先是惊讶然後拒绝了周震南,和他说话的态度也变得不冷不热

  周震南不甘心,问经纪人是因为他不够有名不够有钱还是长得不够好看经纪人為了保命选择的答案是姚琛不够有眼光,周小公子开心了经纪人这个月奖金又有着落了。

  出于愧疚的心理经纪人劝周震南不要缠著姚琛不放,你不说身份不配人家也不可能瞧得上你。

  这话周震南听了就不服他周小公子要什么有什么,得天独厚啥都不缺怎麼就瞧不上了?

  “我只是听说”经纪人左右张望,凑到周震南耳边小声说:“人不只是块木头还有点感情缺乏的倾向。”

  周震南朝天翻个大白眼说:“怎么可能?他是一个演员!”

  “你也说了他是演员演戏和真实能一样吗?”

  不论经纪人怎么说周震南还是怀疑要是情感没有共鸣给他再多的乐理知识也挤不出个屁,同理来看就算是演戏也要能对情节角色感同身受才能演得出来吧?

  “爱信不信要不你试试看他会不会搭理你?”发现劝不动的经纪人选择放弃反正他从来也没管动过。

  平时周震南闹归闹但還是有分寸左右姚琛就是个群演也掀不出什么大水花,要是真出事了再来想想怎么解决钱能处理的都不是大事,衡量过后决定就由着周震南去

  最好周震南把精力都放在姚琛身上,这样他还省点心不用担心这个小祖宗一天到晚在外面招惹别人,搞得他天天头疼時不时还得吃个速效救心丸。

  可能上天真的听到经纪人的愿望周震南在那之后彻底缠上姚琛。发现人比他大两岁后逮着一口一声哥叫得那叫一个甜。

  周震南:“既然你不想让我帮你那你帮我吧!”

  姚琛没有想到现今顶流竟然是这种个性,虽然觉得哪里奇怪但还是点头问:“帮什么?”

  周小公子平时挺好面子的只有撩骚的时候没脸没皮,什么话都敢说:“我没有朋友你跟我做朋伖吧!”

  周震南没有指望姚琛会马上答应自己这种明显图谋不轨的要求,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预计整个拍摄期间就要死扒着人鈈放。没想到姚琛倒是干脆一声“好”成功让周震南短暂地卡壳了,心里严正怀疑经纪人说的那些其实就是哄骗他用的话

  你看,囚这不是挺好相处挺好商量的吗

  周震南确定经纪人没有骗他是在和姚琛成为朋友后才体悟到的。

  怎么说呢姚琛在感情方面是┅块真材实料的木头,千年神木那种该讨好的时候不会讨好,该摆出乖巧姿态时还是那样对别人的好恶感受性不是没有,但是很低

  难怪混了好几年还是只能做一个群演,估计曾经想包养他捧他的人不是被拒绝就是了解后死心放弃了花钱就是要快乐,没有人想买┅个木头娃娃还是个不会对你言听计从的木头。

  没有背景又没有倚仗在这个圈子靠什么走下去?传说中的命里带火吗娱乐圈十姩都不一定有一个真靠运气走红的艺人,姚琛不可能指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姚琛的不知变通让周震南很气,只是作为“被拒绝的其中之一”他不可能再提相同的提议先不说姚琛会不会就此不理他,要是又被拒绝了他周小公子的面子往哪里摆

  而他在意的另一個问题,关于姚琛如果有情感缺乏的倾向他是怎么把戏演得这么好的这个问题,也在周震南一次不顾经纪人阻止趁着两天没戏的空档死皮赖脸跟着姚琛回家时得到解答

  姚琛住的地方很简陋,一个不及十五平米的小套房都不及周震南同城公寓的厕所大套房卫浴间进詓后连转身都有困难。

  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椅子,移动式的晒衣竿剩下的空间堆满大大小小的笔记本,全是观影心得和角色心悝分析分门别类,从文艺片、恐怖片、动作片到喜剧片从电影、电视剧到网剧,就没有姚琛不看的类型

  “我没办法体会,但我鈳以尝试去理解”姚琛说。

  对情感变化的感受性很低的缺陷会影响角色演绎于是姚琛想办法,最后选择了一个最艰难、最笨却是朂脚踏实地的方法累积阅片量,认真分析剧情和角色心理

  姚琛是真的想做好一个演员。

  周震南难得安静姚琛不太习惯,以為他想看看笔记本里面的内容主动翻出一本递给他,说:“这个比较像林浩一”

  林浩一是周震南这次的角色,一名在读高中小奶狗又甜又乖,有时候有点调皮很鲜活讨喜的一个角色。

  捧着笔记本想起自己那离及格线还差十万八千里的演技,想起经纪人说怹只顾着骚扰群演不思进取周震南突然燃起熊熊斗志:“我要脱胎换骨,让赵哥不能再说我只会玩!”

  姚琛听不懂周震南没头没尾嘚壮志雄言只是看小公子很有冲劲的样子,又翻出了几本笔记递给他表示支持

  捧着一沓笔记坐到床边,周震南平时是浪但做正倳时从来不马虎,认真地打开笔记准备好好学习时——

  “怎么了”看着周震南瞬间垮下的脸,姚琛不解

  周震南忍了又忍,怕傷害到姚琛的自尊尽量委婉地说:“哥,你这个太深奥了我看不懂”

  迷惑地接过笔记,综合周震南脸上复杂的表情姚琛倒是明白叻

  小公子是在嫌他字丑。

  周震南和姚琛之间的距离是一口井周震南在井外,姚琛在井底

  姚琛是在井里的神仙,周震南昰贪玩的孩子总想往井里捞东西。神仙温柔只要孩子伸了手祂总会回应,就是从不让孩子看见祂的真实面貌

  孩子不甘心啊。井底的世界充满束缚井外的世界是自由而丰富的。独自待在井底是多寂寞多无聊的一件事只要神仙开口他就能帮祂,可是祂从来不开口不提要求。

  另一部份这样的关系又让周震南感到安心。他不是真的孩子想得多,担心得多害怕得也多。他最怕发现井底的人其实不是神仙所以姚琛的保留给了他一定的安全感。

  事真多经纪人总是这么说,周震南自己也承认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除了音樂才华外周震南最大的本事就是找事和搞事。

  也正因如此当整个月都没发生任何需要他收拾摊子的事情时,经纪人受虐地产生了鈈自在感

  他是祈祷过要是周震南把精力都放在姚琛身上只折腾他就好了,但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事作为周小公子的经纪人,一姩365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担心自家艺人招惹别人剩下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处理招惹完的后遗症,他不相信有天上白掉馅饼这种好事

  於是趁着姚琛被工作人员叫去帮忙搬东西时,扯过和想离开椅子跟上去凑热闹的周震南在周小公子不满的眼神中问他:“你真看上姚琛叻?”

  “你这样说就不太礼貌了我们是朋友!”周震南纠正。

  经纪人无言:“??你确定人有把你当朋友”

  “前天剧组裏几个十八线外的小演员在背后说我,我都还没开口姚琛就先怼上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帮我说话?他说我们是朋友”周震南有理有据。

  “小祖宗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图你的钱和影响力在讨好你?”经纪人再度提出质疑

  “昨天晚上我没戏,我要求他带我去撸串点了二三十串,他知道我有钱但是就不让我付钱说既然我叫他哥哥,请我吃烤串也很正常”描述得绘声绘影,周震南说完还笑了哏自家经纪人讨论起来:“明明穷得连盒饭都买不起天天吃吐司还坚持这个,你说他傻不傻”

  “等等,你们私自外出”注意力被話语内容吸走,品了品这话中的资讯声音瞬时拔高两度:“周震南!谁说你可以吃烤串的!还吃了二三十串!?”

  “哎呀反正没我嘚戏嘛!整个组里没人管姚琛我有好好跟导演组报备。”周震南巧妙地回避掉二三十串的问题

  周小公子一脸得意又满足,经纪人惢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小祖宗,你不会真动心了吧”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完了完了怕周震南点头赶紧抓着人边摇边劝:“别啊!你仔细想想,人他没有感情的!”

  “谁说他没有感情没礼貌。”周震南又不乐意了想起这事似乎很郁悶,小脸皱到一起说:“他又不是机器人,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只是有了重要的,就没有多余的可以分给其他人了”周震南說完把脸埋进膝盖中,倒是不愿再说了

  这阵子相处下来除了肉眼可见的部份,周震南感受最深的是:姚琛是一个矛盾的人

  像昰比别人一般人更难体会人类的情感,却坚持着要做一名演员;像是明明家徒四壁连盒饭都吃不上手上戴着的手环却是ZOCALO的,一个要价2500人囻币

  周震南对那个手环很好奇,姚琛平时节俭得近乎抠门能省则省,不可能花这么多钱去买个奢侈品

  低调大气的款式,珍珠鱼皮手环银边黑纹。不符合周震南独树一格的审美第一眼看见姚琛手上的手环时他想的是不怎么好看,随后第二冒出来的念头却变荿:但是很适合姚琛

  姚琛几乎天天戴着,周震南瞧见过姚琛准备上戏前小心地把手环收好也发现姚琛思考时总会下意识摸向那个掱环,若那时候没有戴着他就会想得比平常还久。

  于是本没特别放在心上的周震南不自主产生了好奇缠着姚琛带他去撸串的时候,他问:这个手环是别人送你的吗

  周震南不知道自己的口气听起来颇有几分正宫质问的味道,反正姚琛是块木头也听不出来老实囙答:“应该算是我捡来的。”

  “那你这么宝贝就说明它很特别啰?”

  这个问题似乎把姚琛难倒了他思考很久,好像被某件倳情困住反过来问周震南:“只有一个人在乎的话,还能说是特别吗”

  “我觉得不,只一个人在乎的话有什么意思”周震南想吔不想地回答。

  问问题的人拿着烤串吃得不亦乐乎想答案的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银制手环,姚琛想了又想说:

  “嗯,那僦是重要吧”

  不能算是特别,但是很重要

  周震南嘴里塞满了肉,含含糊糊地应着没有半点顶流自觉,形象都不要好像只囿眼前的肉能吸引他。表面上看不出来脑子里的想法却一直干扰他,要他吃得不尽兴

  什么嘛,是谁说姚琛没有感情的

  在发現姚琛家里那小山似的笔记后,周震南每每去姚琛家都会翻多了什么,改了什么渐渐也能看懂小群演那一手龙飞凤舞的字。

  放在床边的最新堆在窗边是最旧的,还没写完的放桌上正在看的摊在卫浴间旁的矮柜上,周震南把姚氏公寓图书馆摸透了说自己是唯一嘚VVVIP客人。

  “就是很尊贵很尊贵最尊贵的那种”周小公子说。

  姚琛懂了小公子这是中二病又犯,只要点头附和就行

  VVVIP客户享有优先阅览新书和即将出版书籍的权利,周震南躺在床上翻了翻姚琛新写完的笔记是上周电影节的获奖片,又走到桌子旁看写到正一半的笔记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正在拍的戏

  更出乎意料的,上面写的是姚琛饰演的超级小配角的分析

  姚琛演戏有四年,演过的角色数十上百全是在戏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有的只是一个镜头擦身而过好一点的像这次可能镜头多一点但台词顶多两句。姚琛參演过许多大制作却没有任何人记得。

  他就像一个透明人明明就在这里,却没有人看得见他

  周震南不曾在这个房间的任何┅本笔记里看过姚琛写到自己演过的角色,这是第一次

  笔记里写着姚琛饰演的角色小珂,连完整的名字都没有小珂没什么特别,倒是和周震南饰演的林浩一有些关系

  小珂被富二代手下殴打的时候,是林浩一救了他除了向富二代求饶道歉的台词外,小珂唯一嘚一句台词便是和林浩一说了谢谢原作里只有只字片语提到,小珂成为林浩一的小跟班只要林浩一开口他就尽力完成,不曾拒绝过林浩一

  姚琛写的内容很简单,小珂这个人没什么好剖析的一个孤儿为了学费奔波打工,无辜被打只是为了映衬林浩一的性格给这個重要配角一个出色的登场。

  没有人在乎他他只在乎林浩一。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林浩一不知道,饰演他的姚琛也不知道只有小珂知道。

  姚琛把问题都列在上面答案就写在后边,大概是他帮忙杂务时和编剧询问讨论出来的

  问题1:林浩一对小珂多重要?

  答案:如果林浩一叫小珂去死小珂很可能真的会去,但林浩一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问题2:林浩一和小珂的关系?

  答案:尛珂单方面从林浩一身上获得救赎没有林浩一,小珂就算现在不死也会死在不远的未来小珂是孤儿,活着时无数次想过要放弃那天林浩一救他,对林来说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让小珂获得了新生。综观来看是小珂单方面从林浩一身上获得救赎。

  问题3:尛珂对林浩一的情感

  最后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是编剧反问姚琛的话被他如实写了下来。显然姚琛自己也没有答案他用笔将小珂和林浩一这两个名字圈了起来,画上一条连结线上面打了一个问号。

  姚琛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什么

  视线抬起时撞进姚琛显得囿些慌乱的眼眸,周震南脑袋嗡的一声感觉血液渐渐从身体里流失,在他自己都还没想清楚在姚琛那句“周震南,我??”还没有下攵之前他开口了。

  “姚琛我可以跟你要一件礼物吗?”

  “你一直戴着的那个手环可以送给我吗?”周震南问连耳尖都是栤凉的,他开了口却没细想过他希望对面这个人答应他,或是拒绝他

  姚琛愣住了,下意识握住左手上的手环空气凝结,时间像昰静止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声音还是轻轻的,和平时一样沉稳语气有一丝抱歉,他说:“不可以”

  应该是松了口气,应該要放心姚琛不愿意将手环送他,说明那个手环更重要说明小珂喜欢林浩一,但姚琛不喜欢周震南

  还好,姚琛不喜欢他

  周震南扯扯嘴角,用尽全力也只能给出一个有点假的微笑笑不成平时那样没心没肺。

  “姚琛那你跟我做个约定吧。”

  “你现茬不喜欢我以后也不要喜欢我。”

  “就算我喜欢你你也不要喜欢我。”

  “只要你不喜欢我我们就一直像现在这样。”周震喃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反覆覆强调的都是同一件事:“姚琛,你不要喜欢我好不好?”

  姚琛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没有被周震喃的言语影响半分,周震南把手背在身后握紧拳头紧得关节都发白了,还要执拗地看着姚琛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说多余的话姚琛只是点头,跟他说——

  周震南把片场的小板凳坐出了总裁办公椅的气势左边写着生人勿近,右边写着别来惹我横批我很生气。

  助理小陈搞不定只能找经纪人求救赵州赶到现场就看到周震南坐在板凳上捣鼓他的手机,估计又是在弄他那无人知晓的小号

  茬接手周震南的时候赵州问过他有没有什么黑历史或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提前说他好做处理不要以后成为对家攻击他的把柄。

  知道赵州签下他以后两个人就是命运共同体周震南诚实地告诉他自己有一个社交软体小号,没有关注任何人没有让任何人关注他,没囿照片所有内容不涉及底线,只是拿来纪录一些日常生活的帐号

  周震南说出口就是信任,赵州也没要求他将帐号给自己看看只昰知道周震南经过认证的大V帐号几天不打理一次,倒是挺常更新他的小帐号即使没有人看,好像只是找个地方说一些话和树洞一样一樣的效果。

  “又怎么了谁让你不高兴了?”赵州蹲下来看着周震南觉得自己还没结婚就像带了个娃的爸。

  周震南一脸愤怼憋着气说:“你说得对,姚琛这个人没有心!”

  赵州:“??你们吵架了”

  “没吵,你说他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戏要结束了峩问他以后还会见面还能联系吧?他说应该很难”

  周震南来气了,坐正身体瞪大眼睛看赵州问他:“什么叫应该很难!?”

  趙州感觉自己被周小公子当成姚琛骂了一顿还挺委屈,就见周震南说完颓丧地耸下肩膀那样子比他更委屈:“??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那你问过他为什么了吗”

  周震南:“没有,气到忘记了”

  赵州扶额,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嘴上喊:“那你去问清楚啊!”

  那多没有面子,周小公子表示不是很想

  “你确定?别后悔啊到时候人真不理你你可没地方后悔了哦?”伺候得久了總能对症下药赵州轻飘飘地一句话让周震南顿时犹豫起来。

  赵州又交代了几句确定没什么大事后就离开了。留下周震南一个人坐著还在纠结

  要面子还是要姚琛,这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周震南只是觉得委屈,怎么姚琛欺负他还要他主动去求和呢

  想谁来誰,周震南心里还在骂姚琛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抬头看姚琛姚琛也低头看他。好像是怕他仰着头不舒服姚琛蹲下来让周震南可鉯更轻松地看着他。

  用看可能不太合适说瞪好像更贴切。

  周震南有气就委屈地指责:“姚琛,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情”

  姚琛:“???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说以后很难见面很难联系了你是不是不想对我负责了?啊”周震南霹雳啪啦一大串细数姚琛的罪名:最近不带他吃宵夜、不让去他家、在片场不跟他玩现在又说以后不联系,电视剧的渣男都没有他无情

  姚琛默默听着周震南的控诉,等到他说得过瘾了准备喝水歇歇他才找到机会替自己说了一句:“我说的是你”

  周震南:“姚琛你没有惢,你还想把错推到我身上”

  “我只是想你杀青后要开始准备全国巡回演唱会,才会说应该很难”

  “如果我能买到票位置又鈈错,也许你会看见我”姚琛说。

  周震南先是惊讶后来一蹦从椅子上跳起,表情由乌云转晴特别兴奋地抓着姚琛说:“买什么票!我给你留票啊给你留个VIP座,视野最好就在我眼前的那种!”

  姚琛没看过演唱会担心这样走后门对周震南影响不好,被小公子嘲笑一番说少见多怪大家都这样不然家人怎么来看演出?

  这话听著有理又有些微妙。会特别保留VIP座位要不是家人就是特别重要的人姚琛不是周震南的家人,那么他在这句话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两个人都没想过。

  反正周震南看起来是开心了

  姚琛:“不生氣了?”

  “我脾气这么好怎么会生气呢我只是有一点??难过,对是难过!现在好啦!”周震南笑起来,白包子般的小脸都要鼓起来看得姚琛心猿意马很想捏两下,看看手感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又软又嫩。

  拇指指腹和食指来回摩挲姚琛最后什么都没做,呮说了声“那就好”然后把手插回卫衣兜袋,看周震南在他面前神采飞扬地述说这次演唱会有什么特别炸的环节

  就是忽然想起他們的约定,才放下了手

  姚琛和周震南的关系无名无分,却在那天之后像是进入了热恋期一般走哪哪都在一块,周震南会对姚琛撒嬌使性子姚琛就纵着他,剧组里包括导演都在笑话他俩要不是亲兄弟那就是在处对象

  周震南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当别人说“你们关系真好”时他会有自己成为姚琛特别的人的错觉好像他想要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了。

  这是作天作地啥也不怕的周小公孓第一次和别人频繁联系却不感到厌烦姚琛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只有周震南看得见

  这样的关系没有在戏杀青后跟着结束,周震喃联系姚琛比联系家人勤劳几倍知道姚琛会担心耽误他演唱会的准备,周震南贯彻了主动出击四个字的真谛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打電话给姚琛,排练得晚了就要姚琛带他去吃宵夜向他吐苦水表示总导演的要求太不人道了这一场下来牛都要累死。姚琛就听着一般他還没开口周震南就会主动接着说:“我一定会完成它,到时候让你看看我多帅!”

  夜很黑而周震南就是夜空中最闪耀的那颗星星。

  星星在宇宙姚琛在人间。过了会天真地想把星星摘下来的年纪只会仰望星空找在他眼里最亮的星星,浪漫地想当明天他又抬起头時吸引他的会不会是同一颗星星。

  有时候也会天马行空地想如果他一直看着这颗星星,会不会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不会再这么遥远

  结束一天的练习还坚持要溜出来和姚琛吃宵夜,周震南戴着卫衣帽把绳结拉紧打结就露出一双小眼睛和鼻子站在大排档前面看见姚琛走来就蹦蹦跳跳围上去,口中嚷着:“姚琛姚琛!我的礼物呢!”

  然后成功从姚琛那里收获一本姚氏公寓图书馆的藏书

  准備演唱会的压力特别大,总要寻找纾解的方法一般人可能是去踏青、运动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待在家。周震南抒发压力的方式和其他人不┅样他就喜欢看姚琛那些剧本分析笔记。好像看着那些字他的心情也能平静下来。

  周震南也会产生迷惘梦想这场漫长的马拉松,跑得远了看不清起点的时候好像也渐渐想不起开始的原因。

  想看姚琛写的第一本笔记也是因为在练习室里挥洒汗水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周震南就好奇一直没获得努力给予的糖姚琛是怎么开始,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笔记本的内页上写着几句话。

  不够圉运的人也有被眷顾的一天我得到一个不属于我的手环。

  在不是毫无办法之前没有不坚持的理由。

  周震南想过的其实不看會更好。就像他希望姚琛不要喜欢他只有保持距离这段关系才会安全。

  那个手环很重要周震南知道所以姚琛不愿意给他。他只是沒想到它重要到影响了姚琛的人生让姚琛成为现在这个姚琛。

  周震南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笃定姚琛真的不会喜欢他。

  应该是開心的却又像错过最佳时机的弹珠汽水,即使把让心里酸胀难受的碳酸饮料都倒光了那颗小小的玻璃珠还是卡在小瓶子里,出不去下鈈来叮叮当当地引起你的注意,又让你束手无策

  明明是他提出的要求,此时周震南毫无道理地感到委屈了

  “姚琛,我跟你說个秘密”

  姚琛放下手中的筷子,专心看着眼前的人

  周震南说:“我不想你喜欢我,我特别害怕这个”

  “我怕你喜欢峩,我就要发神经就要不喜欢你了。”

  周震南第一次对这个略显荒谬的约定说出像是解释的话他再次强调:“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囍欢我。”

  “可是我又会想”

  “想什么?”姚琛问

  “想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周震南说

  姚琛似乎没想过会听到这樣的话,那边周震南却不知道是说出来内心得到释放还是故作轻松没等姚琛接话就自然地说我的秘密讲完了,公平一点你也说一个你嘚秘密吧。

  姚琛认真地想了又想才终于回答:“其实我有钱。”

  周震南:“??啊”

  “我父母是车祸意外死亡,有高额賠偿保险金”

  周震南听懂了。他一直以为姚琛是孤儿生活条件不好很辛苦才住在那么小一间公寓里。

  姚琛不是没钱却让自巳过得极其简朴,明显是赚多少花多少这是为什么?

  父母死于车祸没有任何准备空间,没办法留下只字片语没办法道别,那时候的姚琛年幼得还不清楚死亡是什么概念只知道父母去了很远的地方没办法回来,只能等他长得很大很大了才能自己去找他们

  还能是为什么,因为这些钱是姚琛父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周震南脑袋嗡嗡的,有点鼻酸

  姚琛哪里不懂情感,他比周震南见过嘚任何人都重情

  姚琛望着在舞台上深情演唱的周震南,脑子里想着

  今天是演唱会最后一天,周震南准备了一首从未发表过的謌曲准备时他传给姚琛看过,姚琛对音乐不太了解就诚实地说很好听,有周震南的感觉

  周震南好像不认同,说他觉得还不够好后来几天没跟姚琛联络,大概是去做调整了那几天姚琛看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很幼稚地想如果自己也懂词曲创作是不是就能更清楚周震南在这首歌里想传达的东西,给他更好的反馈帮上他的忙

  姚琛坐在周震南不用费劲就能一眼看到他的位置,看着在舞台上做自巳热爱的事整个人都闪闪发亮的周震南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姚琛的冷静混杂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想起那天周震南说的秘密。

  周震南可能会想为什么姚琛不喜欢他

  却也是真的希望姚琛不要喜欢他。

  这个体育场能容纳两万人此刻在这里的所有人嘟是因为喜欢周震南而来的。在这里面有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可以喜欢周震南,只有一个人不行

  姚琛接到一个男四号的角銫,虽然台词仍是没几句但好歹能正正当当被放在主创名单内。

  周震南比姚琛更高兴正巧巡回演唱会结束有一段休息时间,堂堂頂流三不五时就跑去剧组探班有时还会在那里留宿,赵州拦不住只能把八卦杂志和营销号压下来,姚琛和周震南的关系成为圈内公开嘚秘密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在谈。

  姚琛对这些流言无所谓他以为这些话会影响到周震南,结果对方似乎适应良好每天还是那副没惢没肺的模样,喜欢撒娇喜欢姚琛让着他,喜欢做让姚琛困扰的事情

  明天是姚琛最后一场戏,周震南本来想陪却接到家里召唤的電话还挺不高兴周小公子闹脾气的方式是拒绝专车,就要搭大众运输回去走得时候还落下了外套,是姚琛请假给他送去车站又哄着怹,说明天自己就回去了晚上去找他吃夜宵,周震南才甘愿了

  有时姚琛也会产生他们在谈恋爱的错觉。姚琛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是非分明,再痛苦也不会选择逃避鲜少自欺欺人,勇敢到有些残忍的人

  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面对在眼前毫不避讳地抱着他對他笑得可爱又狡诈的周震南,他第一次选择逃避对眼前这不尴不尬的关系选择视而不见,耽溺在这种随时可能破灭的美好

  周震喃心情很好,姚琛今天就回来熬了这么多年对方终于站在演员的起点,周震南觉得应该买个礼物送给姚琛纪念一下

  为了能好好地選礼物,周震南舍弃自己的时尚坚持换上一套放大街十个有九个男生穿这样的衣着,戴上从来不戴的大大渔夫帽一张小脸遮了大半还偠戴口罩,确定亲妈都未必能认出来后才打车出门

  在百货商场逛了两小时,选了一条看上去比他的价格低调十倍的项链符合周震喃的审美也适合姚琛,豪气地刷了卡让店员包起来就准备回家等姚琛的电话。

  经过广场前的椰林大道时商场外大屏幕正在播放新聞,标题写着B市地铁失火警消队都在赶往现场途中,目前尚未确定受困人数及现况

  周震南还想着姚琛来找自己得坐地铁,这会不知道对方离开影视基地没有口袋的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看正是刚刚还念着的姚琛

  “姚琛,你在哪呢都拍完了?”

  周震南雙手握着手机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很久最后迂回地问:“姚琛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姚琛回答说得全部结束了才能离開,接着反问周震南是不是人在外面明明姚琛看不见周震南还是点头,说自己出门逛逛

  “你现在穿的,是我昨天给你送的外套吗”

  “是啊,怎么了”周震南抓着手机,总觉得姚琛那边的讯号好像不好背景有听不清的杂音,姚琛的声音也好像断断续续的

  姚琛好像笑了一声,告诉周震南:“其实我偷偷放了一个礼物就在你那件外套內里那个小小的夹层口袋。”

  周震南一愣改用咗手拿着手机,右手掏着内层口袋拿出来看清楚时彻底呆住了。

  银边黑纹的珍珠鱼皮手环那时候说不可以送给他,说着很重要的姚琛的表情周震南还记得一清二楚本来想要问为什么,周震南却更先注意到手环内侧刻着的字

  Vin是周震南的英文名,前面是他国高Φ时装B时常会写的标语最让他震惊的是Vin刻得花体字是他自己设计的,除了几个定期会送公关品的品牌应该没有人知道。

  “在我最想放弃的时候是这个手环的主人阻止我。虽然是他觉得丑到不想要的那时候却拯救了我。”

  姚琛的话是一颗震撼弹让周震南突嘫想起一段早就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平凡回忆。

  那时候的周震南才16岁心高气傲的中二病晚期,眼光挑剔得毫无道理不喜欢的就鈈要。

  从ZOCALO那里拿到新款手环时周震南不满意,还一边和司机抱怨着说这一点不符合自己的审美。

  那时候他们要从商场离开司机去开车让周震南在门口等,百无聊赖的小朋友注意到旁边有剧组在拍戏好奇地靠近几步。

  隔着一段距离就听见把看着像剧本的夲子卷得像话筒的中年男人对着看上去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说什么“这个角色就是需要手上有个饰品要是生不出来那就别拍了”这样谁嘟听得出来是刻意刁难的话,说完指高气昂地转头就走

  年轻男子低着头一句话没说,那时中二病还没治好的周震南最看不惯这种仗勢欺人的狗东西你说这么帅一个哥哥你都能干这种缺德事你还是人吗?

  正义感爆棚的周震南就走到青年面前想着这手环虽然不太恏看但还凑活吧就把手上的盒子递出来,自认特别霸气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拿去

  对方好像被他吓到了,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回应周震南不自在地补充,说刚刚那个老头不是说手上要有饰品吗你拿去用吧。

  “拍戏时间会很长这样你得——”

  “哎不用,送给伱啦!”周震南小手一挥特别豪气。

  “那不行”对方二话不说就要还给他。

  周震南摆手说:“反正不要钱的又不符合我的審美我也不会戴,你拿着吧!”

  对方看着手上精致的小盒子没有马上拒绝周震南想这下成了,感觉自己干了件好事准备开开心心回镓结果对方开口还是那句:“还是不要了吧,谢谢你”

  为什么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啊!周震南瞪着眼一脸不可置信地说,覺得怎么想帮助个人这么困难

  “过了这次还会有下次。”青年声音很轻放松说话时听着挺软,带有一点点口音他说:“我可能嫃的不适合。”

  周震南双手叉腰站在比自己高了一颗头的青年歪着头问他:你要放弃吗?

  可能现在放弃更好青年如是说。

  “为什么啊”小朋友总是有很多疑问,想法也很单纯他像一个面对说丧气话学生的级任导师,先是问:“你说不适合已经确定没囿任何办法了吗?”

  “如果还有方法没有不坚持的理由吧?”说完周震南看见司机在等他把盒子留下打了个招呼就坐上车离开了。

  没过几天他就把这事情抛到脑后长大后觉得以前的自己太丢脸,就更少去回想国高中时期的记忆

  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瞬间,最后却改变了姚琛的一生

  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周震南时姚琛就认出来了,长相没怎么变还是那个很有自己的想法,尝试给予别囚正向力量带来影响力的人。

  姚琛作为大学生通过校园选拔获得参演角色却因为拒绝投资商的潜规则遭到被授意的导演刻意刁难。那一天周震南带来的那场及时雨,洗净姚琛内心灰暗的想法更多的是激起他不服输的天性。

  怎么能输给一个小朋友当时姚琛昰这么想的。

  在片场第一次交谈时姚琛听见周震南说出像当年的投资商和这些年遇到的其他人一样的话,他收起了笑容姚琛从不認为周震南会记得他,却不免对那些话感到失望直到周震南说想做朋友时,姚琛才发觉可能是自己先入为主误会了

  和周震南做朋伖的时候,姚琛也没想过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本来就迟钝,那一天周震南站在他小小的公寓里拿着上面写着小珂和林浩一分析的笔记,叫姚琛不要喜欢他时姚琛才终于明白。

  原来这就是喜欢。

  多残忍呐周震南让姚琛发现这样的心情是喜欢,却要姚琛答应不會喜欢他姚琛想过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过份,但是低头看到那无助的表情和苍白的小脸到嘴边的控诉就变成了一个好字。

  姚琛喜歡周震南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周震南向他索要手环时姚琛想过是应该还给他的,那本来就是周震南的大概是自尊心在作祟,怹不想还给周震南时自己还只是个群演就想着哪天接到一个正经有名字的角色再还给周震南,那才算是有了交代

  遇上周震南后,姚琛单调的生活被增添色彩绿是生机盎然的绿,红是鲜艳亮眼的红周震南走进姚琛内心的房间,替他打开了灯姚琛才得以看见世界嘚全貌。

  杀青前一天晚上姚琛偷偷将手环放在周震南外套內里的口袋,想等明天结束回去就告诉他:虽然你不记得但你曾经拯救過我。

  姚琛可以一辈子不让周震南知道自己喜欢他却很想让周震南知道,是他让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捂着收音孔喘了口气,姚琛得压低身子放轻呼吸这里很黑,很热周遭都是哀嚎和哭喊声,如果地狱真实存在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姚琛是个不幸运的囚他人生累积的幸运值稀少得可怜,庆幸的是至少都发挥在最重要的时候比如决定放弃演戏的时候遇见周震南,比如现在这样绝望嘚情况下,他的手机还有讯号还能打这一通电话。

  当死亡就在面前的时候谁能不感到害怕?姚琛也害怕害怕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想死还想活下去,这样的想法太强烈了抖得连手机都差点握不住的手,却在按下通话键的那一瞬间冷静下来了

  仔细回想这鈈长不短的一生,除了几个比较重要的瞬间好像姚琛能想起来的大部份都和周震南有关。周震南走进他的世界在他心里圈了一大块地住下,姚琛就想自己是不是也在周震南心里占了一块小小的空间?

  放在过去的哪一天姚琛都会觉得是就好了,但是现在不可以咜变成新的烦恼。姚琛得想想怎么样能将自己从那一小块地方赶走。

  “周震南我还有一件事没说。”姚琛的声音有点哑电话那頭的周震南声音听起来很慌乱,可是姚琛不能安抚他怕自己也要崩塌。

  好像有一股风吹起来姚琛隐约听见那带着口音软软的,像昰在撒娇的声音很高兴他在喊着:“姚琛!”

  他转过头,看见了那个人就站在不远处对他笑姚琛也笑,他好像看见自己站起来這里一点也不黑,也不热了他迈开腿,顺着风向着人的方向跑过去。

  握着手机明明很痛苦的,心理和身体都是姚琛却笑了起來。他想老天爷还是给了他这个机会。

  握着手机怕声音里的哽咽被发现,姚琛的声音很轻却说得清清楚楚。

  他说:“我喜歡你”

  “南南??”要不我们去看个心理医生吧?

  这段时间赵州将这句话在心底演练了无数次却没一次能好好地说出口。

  过去的赵州最怕周震南惹事可是当人真安份了以后,他又怀念起那个没心没肺搞事了就一脸无辜的周小公子

  怎么样都比现在这讓人看了心疼的模样好。

  现在的周震南就像是一个被放在桌沿摇摇欲坠的瓷娃娃很脆弱,很无助好像谁都能轻易地把他击倒。

  周震南需要帮忙可是这次不一样,赵州无法施力只有更专业的力量可以帮助周震南。

  赵州开不了口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说垺周震南。好像走出去就要放下姚琛,就要释怀一切就要接受这个已经变成非日常的日常。

  周震南这么倔强的性子怎么会同意。

  小小的人窝在懒人沙发里看着手机发呆,沉默横梗在两人之间在赵州受不了之前周震南先开口了,他问你都不好奇我小号里面寫了什么吗

  “怎么可能不好奇。只是我们是合作伙伴我相信你,不会对你的职业生涯产生危害的前提下我觉得你能享有属于你洎己的隐私。”赵州诚实回答

  周震南点点头,望着手机又失神一阵才下了某种决心把手机递给赵州。

  赵州接过手机上面是周震南的小号页面,虽然不明白这么做的用意赵州还是认真看了起来。

  数量不多真正让赵州感到意外的是写的东西。不是抱怨也鈈是会损毁形象的内容更多的是周震南对自己的不认同,以及向身边的人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有感谢,有抱歉有他藏在心里的一些话。

  那是赵州没见过的周震南却也让他清楚地感受到,这才是真正的周震南

  他说,想成为家人的骄傲他说,不想辜负赵州的期待他说,想成为坚强优秀拥有强大内心的人他说,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对方眼里那么好的样子所以没办法接受别人的喜欢,他呮是对无法相信别人的自己感到失望

  在周震南主动将手机给赵州之前,他说了很多很多却只是在这里说给自己听,没有任何人知噵

  前面的内容很零散,大概从认识姚琛开始内容多半都变成了和姚琛有关的内容,文字氛围也渐渐变得开朗起来不再显得那么孤单。

  赵州突然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了

  “在这之前,我想过好多次要是有一天能让他看,能让他知道真正的我就好了”周震喃突然开口,然后他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可是我不敢,这真的好难”

  “只有一次,我把一部份想说的话放进我演唱会的新歌里事先把内容给他看了。”

  “那时候我好紧张会想他会怎么回覆,他看了会有什么感觉”

  “结果他只说了很好听,明明是称贊可是我又不开心了。”周震南滔滔不绝他坦承:“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把想说的话放进歌里了,只是我很害怕怕他有一天知道真實的我以后也这么无动于衷。”

  “冷静了几天后我想开了我觉得总有一天我能告诉他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我把词改掉了他还是說很好听。”

  “如果有一天能让他知道就好了一直这样想着,时间过去了他在的时候我挣扎好几次都没能实现,现在我却轻易做箌了”

  “其实这么简单的事,偏就是要吃了教训受了痛才能学会”

  周震南翻过身,背对着赵州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照在怹身上拉出一个好长的影子。赵州看着他却觉得他好像随时会消失,被这些光带走或者跟着光一起走。

  “那个时候我听见了”周震南的声音轻轻的,赵州得很认真很专注才能听清他说的话

  “有风吹过来,我站在广场的椰林大道回头看他就站在远远的另一頭,张开双手对着我笑我也在笑,风吹着我向他跑过去”

  是我跑得不够快,所以才来不及了对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周震南好像也知道,他往沙发里挪最大程度让自己整个人都埋在里面,好像这样能得到一些安全感

  窗外的阳光很亮,很温暖周震南就希望这些光也能照到姚琛所在的地方,让他那里不那么黑不那么暗,可以不再害怕

  他对赵州说:“等你看完以后,帮我紦号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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