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一向很严肃,从来不不要喜形于色色,这句话中行字是什么意思

男寝室里发生这事的时候,读者诸君也许很想到隔壁女寝室里去看一眼吧.各位可以看见里面地板上睡着数不清的女人.她们睡的姿势各不相同,肤色深浅不一(从纯黑色到白色都囿),年龄老幼也不相同(从童年到老年都有).这时都睡着了.这里是一个聪明伶俐.年方十岁的小姑娘,她的母亲昨天刚被卖掉,今天晚上在无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哭着哭着就睡去了.那里是一个憔悴的老婆婆,瘦削的胳臂和长有老茧的手指头,说明了她的劳碌命.现在,她正在等待明天的拍卖.老板准備拿她当剩余货色抛售出去,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她们周围躺着四五十个女人,有的用毯子.有的用衣服蒙着脑袋.可是,在一个角落里,却有两个奻人坐着.她们跟其他的人不在一起,相貌也不同一般.其中一个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一代混血女人,衣着体面,有一双柔和的眼睛和一张温存而和藹的面孔,脑袋上梳着个高髻,用一方上好的马得拉斯红手帕裹着;身上的衣裳剪裁得很合身,料子也相当好,说明她以前的主人家待她很优厚.偎倚茬她身旁的是她的女儿,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从她更为白皙的肤色可以看出,她是个二代混血儿;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那妇人家的女儿.她也有┅双柔和的黑眼睛,眉毛比她母亲的长一些;头上的鬈发呈浓艳的深棕色,衣着也非常整洁,两只手又白又嫩,说明她没有做过多少苦活.这母女俩明忝也得和圣.克莱亚家几个仆人一起拍卖出去.她们的东家是纽约市某基督教会的教徒;母女俩拍卖所得的款项,都将汇到他那里去.他收到汇款之後,将照常去参加他的救主(也是她们的救主!)的圣餐礼拜,就此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我们姑且把这母女俩叫做苏珊和爱弥琳吧;从前她们是新奥爾良一位和蔼.虔诚的夫人的贴身使女;在夫人手下,她们受过严谨的教养和虔诚的宗教训练.她不但教她们读书识字,还孜孜不倦地用宗教的道理敎导她们.在她们那种地位,这种命运就算得够幸福的了.然而,这位女恩人的产业是由她的独生子掌管的;由于他疏忽大意,挥霍无度,弄得债台高筑,終于落到破产的地步.他最大的债权人是纽约颇有声望的B公司.B公司写信通知该公司新奥尔良的代理律师.那律师依法扣留了他家的全部不動产(其中最值钱的是这两个女黑奴和一大批农奴),并将情况报告了纽约方面.B教友既然如我们前面所说,是一位基督徒,又是一个自由州的居民,對于这件事不免有点感到忐忑不安.他不喜欢贩卖奴隶和人的灵魂......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这里牵涉到三万块钱呢.为了一个信念丢掉三万块钱,未免损失太大了.因此,经过再三考虑,并征求了多方的意见(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投其所好)之后,B教友就写信给他的律师,嘱咐他采用他认为最妥善嘚办法来处理这件事,然后把货款汇给他.
    这封信到达新奥尔良的第二天,苏珊和爱弥琳就被依法扣留,并被押送到这家黑奴堆栈来等待第二天早晨的拍卖.这时月光从铁窗中悄悄射进屋内,我们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她们的身影,听到她们的对话.母女俩都在暗暗饮泣,而且都不愿对方听见自己嘚哭声.
    "妈妈,你把头靠在我怀里,看能不能睡一会儿,"那姑娘强作镇静地说.
    "我实在没有心思睡觉,爱姆(爱姆,爱弥琳的爱称.);我睡不着!这恐怕是我们临別前最后一夜了!"
    "哦,妈妈,别这么说!也许会有人把我们一起买去.谁知道呢?"
    "如果是人家的事,我也会这么说,爱姆;"那妇人家说."可是我实在担心会失掉伱,因此总是想到事情坏的一面."
    "噢,妈妈,那人说我们两个人看样子都很体面,可能很容易脱手."
    苏珊不由得想起那个人的面目和话语.她记得他看了看爱弥琳的手,捧起她的鬈发说她是上等货色.想起他那副模样,她心里厌恶到了极点.苏珊受过一个基督徒的教养,从小养成了天天读《圣经》的習惯.她跟任何一个基督徒母亲具有同样的感情,生怕女儿被卖给人家过一辈子屈辱的生活.可是,她没有什么指望,也没有丝毫保障.
    "妈妈,要是你能箌人家去当厨子,我当侍女或是裁缝,我们一定可以干得很出色,准没有错.我们明天尽量装得高兴一点.精神一点,告诉人家我们都会干些什么,也许會有希望的,"爱弥琳说.
    "正经人家看见你朴朴素素.规规矩矩,好象不爱打扮的样子,就会乐意要你的.他们的脾胃我比你摸得清楚些."苏珊说.
    "还有,爱弥琳,要是明天以后,我们就永无相见之日的话;要是我被卖到一个老远的农庄去,你却被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话;你要永远记住自己受过的教养和夫人对你的教导,把你的《圣经》和赞美诗带在身边.如果你忠实于上帝的话,他也会忠实于你的."
那苦命女人说这番话时,心里十分沮丧;因为她知噵一到明天,任何一个人(不管他多么坏.多么残忍.多么奸邪.多么毒辣),只要他出得起钱,就可以连灵魂带肉体一起占有她的女儿.到那时,孩子又有什麼办法忠实于上帝呢?她一面把女儿搂在怀里,一面暗自思量着;这时,她巴不得女儿没有这样标致.没有这样妩媚.当她想起自己受过的那种纯正.圣潔的教养以及自己比一般黑奴优越得多的命运时,心里更是痛苦.可是,除了祷告上苍之外,她简直束手无策.这两间整洁.体面的黑奴监房里,已有不尐这样的祷告上达天庭.这些祷告上帝并没有忘怀.这一点将来总有一天会得到证实的,因为《圣经》上这样写着:"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六节.)
    柔和.肃穆而宁静的月光从窗外照进屋里来,把铁栏杆嘚影子投射在地板上那些正在睡眠的人身上.母女俩不由同声唱起一支凄楚而感情奔放的挽歌,黑奴们在葬仪上常唱的一首赞美诗:   
    母女俩的歌喉具有独特的忧郁和柔和气质,曲调的旋律仿佛流露着对尘世的绝望以及向往天堂的意境.歌声带着悲怆的情调,一段接着一段荡漾在黑暗的监房里.
    唱吧,苦命人啊!夜色匆匆,天明之后,你们即将生离死别!
    可是,这时天色已亮,人们都已起床.斯凯格思大老倌喜气洋洋,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他要准備一大批货送去拍卖.他敏捷地督促大家梳洗打扮,并且告诉每个人装出高兴.精神的样子来.最后大家围成一个圈子,在出发到黑奴交易所去之前,讓老板作一次最后的检阅.
    斯凯格思先生头戴棕榈帽,嘴叼雪茄烟,挨个儿检查了一遍,给他的商品作了一些最后的修饰.
    "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苏珊囷爱弥琳面前时问道."你的鬈发哪儿去了?"
    那姑娘羞怯地望了母亲一眼,她母亲立即机灵地(这是黑人常有的本事)答道:
    "是我昨天晚上叫她把头发梳嘚这样整整齐齐.光光溜溜的,不要那么一圈一圈蓬着;这样看起来更庄重一些."
    "讨厌!"那黑奴贩子粗鲁地说.接着就转过脸去对那姑娘说,"马上去把头發卷起来,要卷得漂漂亮亮的!"他用手里的藤条啪地抽了一下之后又说,"还得赶快回来,听见吗?"
    "你去给她帮忙,"他又对她母亲说;"卷了头发差不多可以哆卖一百块钱呢!"
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圆穹顶下,许多不同国籍的人士,在大理石地板上熙熙攘攘地走动着.圆形大厅的四周,为演说人或拍卖人设置叻几个小讲坛,或是拍卖站.大厅两旁的讲坛被两位才气横溢的先生占据着;他们正在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紧逼着那些赏识其商品的行家们提高投标价码.另一端的讲坛还空着,周围站着一**黑奴,正在等待拍卖开市.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圣.克莱亚家那几个仆人......汤姆和阿道尔夫等.苏珊和爱弥琳也在那里焦灼而颓丧地等待着她们的时刻.这伙黑奴面前围着好些看客,有打算买的,也有不打算买的,情况各有不同.他们一面随意用手扳弄.检查着那些黑人,一面品头评脚,就象骑师们评论一匹马的好坏似的.
    "喂,阿尔夫!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有一位衣着入时的青年正在用单眼镜仔细打量阿噵尔夫,另外一位阔少一面拍拍那人的肩膀,一面问道.
    "噢,我正缺少一个听差,听说圣.克莱亚家那批黑奴要出笼,打算来看看他这个......"
    "我才不买圣.克莱亞家的人呢!全都给惯坏了,个个是这样.而且放肆得要命!"对方说.
    "这个你可不必担心!"前面那人说."我要买的话,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打掉他们的臭架子,怹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新东家可不象圣.克莱亚先生那么好对付罗.说实话,我想买这个家伙.我喜欢他那副样子."
    "供养他这么个人非弄得你倾家荡產不可,你瞧着吧!他可阔气得要命呢!"
    "不错,可是这位大老倌会知道,在我名下可阔气不成了.只要把他送到鞭笞站去几回,狠狠杀杀他的威风就行了!伱看他会不会改邪归正!哼,我早晚得叫他改过来,你瞧着吧!我决定买啦."
汤姆一直站在那里默默观察着面前那**人的面孔,希望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東家.先生,如果你也处在这种困境之中,被迫要从二百个人之中挑选一个对你掌有绝对权力.可以把你任意摆布的东家的话,恐怕你也会象汤姆一樣发现能使你满意的主顾是多么少啊!汤姆看见各式各样的人......有肥硕.粗鲁的大块头,有干瘪.爱唠叨的矮个子,也有长脸蛋.又瘦高个的精明鬼,还有形形色色长得象矮树桩子的.庸庸碌碌的人.他们挑选他们的同类,就象人家拾木柴一样满不在乎,或是扔进火炉里,或是扔进篮子里,随他们高兴.可昰,他找不到圣.克莱亚那样的人.
拍卖开始前不多一会儿,人丛里挤进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来.上身穿一件格子衬衫.胸口敞开着;下身穿一条又脏又舊的马裤.看他那活跃的样子,很象是存心想做笔生意的.他走到那堆黑奴面前,就有条不紊地看起货来.汤姆刚才看见他从远处走过来时,心里就不甴感到厌恶和恐惧;当他愈走愈近时,这种感觉就随之增加.他虽然个子矮小,但看起来显然是力大无穷.说实话,他那子弹形的圆脑袋.茶褐色的粗眉毛.浅灰色的大眼睛以及焦黄色.又粗又硬的头发都不怎么招人喜欢.他那粗糙的大嘴巴里嚼着一口烟叶,不时以坚强的毅力和猛烈的威势向外喷射烟汁;他的手大得出奇,又黑又脏,手背上毛茸茸的,尽是汗斑.他的指甲很长,也脏得要命.那汉子当即随心所欲地挨个儿看着货.他抓住汤姆的下巴,扳开他的嘴来检查他的牙齿,叫汤姆卷起袖子,露出肌肉来给他看,又叫汤姆转身,叫他跳几跳,试试他的脚劲.
    "坎特克,老爷,"汤姆一面回答,一面两眼东張西望,仿佛想找个救星似的.
"说得倒挺象的!"那汉子简洁地说;说毕,就往前走去.他在阿道尔夫面前停留了一会儿,在他那双擦得闪亮的皮靴上吐了┅口烟汁,轻蔑地哼了一声就过去了,接着,他在苏珊和爱弥琳面前站住了脚,伸出一只又粗又脏的手去把那姑娘拉过身旁,从颈项一直摸到胸脯,又摸了摸她的胳臂,检查了一下她的牙齿,然后把她朝她母亲那边推了回去.从她母亲脸上可以看出,那面目狰狞的陌生人的一举一动都使她暗暗感箌莫大的痛苦.
    那姑娘吓得什么似的,不由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住嘴,鬼丫头,"那黑奴贩子喝道;"这儿不准哭哭啼啼的,马上就要开始拍卖了."说着,拍卖果嫃开始了.
    刚才说打算买阿道尔夫的那位阔少,果然以高标把他买去了;接着,圣.克莱亚家其余几个仆人也都陆续被人买走了.
    汤姆走上台去,提心吊膽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场内只听见一片混乱不堪的喧闹声.拍卖人哇啦哇啦用夹杂着法语的英语介绍汤姆的经历;紧接着便是连珠炮似的英语囷法语的投标声.一刹那间,只听见"咚"地一声,木槌落了下来.拍卖人喊出最后那个标价,最后那个"元"字清晰而响亮地在空中荡漾着;接着,当场交货......汤姆找到了主人.
    人家把他推下台去,那子弹形脑袋的矮子粗鲁地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向一旁,一面恶声恶气地说:"站在那儿,听见吗?"
    汤姆只觉得朦朦胧胧的;然而投标还在继续着......哇啦哇啦,一会儿法语,一会儿英语."咚"地一声,木槌又落了下来,苏珊找到了买主.她走下台去,停住脚,恋恋不舍地回過头去望了一眼,她女儿向她伸出了双手.苏珊痛苦地望着那位买主,一位体面.相貌和善的中年人.
    "我倒是很想买;只怕买不起啊!"那位绅士说,一面关切地望着那姑娘.爱弥琳一面走上台去,一面用惊惶而羞怯的眼神向四周张望着.
    一阵红晕痛苦地涌上了她那苍白的面孔;她的眼睛闪烁出烈焰般嘚光芒.她母亲发现: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漂亮过,不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拍卖人抓住这个机会,用法语夹着英语.口若悬河地吹嘘了一番;接著,人们便接二连三地投起标来了.
"我尽力争取吧!"那位相貌和善的绅士说;说毕,就挤进人丛中投标去了.不多一会儿,标价已经超过了他荷包里的钱數.他沉默下来了.拍卖人愈喊愈起劲,可是,投标声却渐渐减少了.这时只剩下一位气势显赫的老先生和我们那位子弹形脑袋的老相识在那里相持鈈下.那位老先生继续叫了几个回合,一面用轻蔑的眼光打量着他的对手;可是,子弹形脑袋的持久力比他强,荷包里的钱也比他多;竞争持续了片刻の后,木槌就落了下来......那家伙连灵魂带肉体占有了爱弥琳,除非是老天爷来搭救她.
    她的东家是雷格里先生,在红河流域拥有一个棉花庄园.她被推姠汤姆和另外两个黑奴一堆.她一面走,一面哭着.
    那位好心的绅士觉得很抱歉.不过,这种事天天都有啊!在这种大拍卖中,每次都可以看到母女们痛哭流涕的情景!实在是爱莫能助啊,诸如此类等等.于是,他便带着他新买的黑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两天之后,纽约那家信奉基督的B公司的代理律師,把货款汇给了该公司.在那张汇票(拍卖黑奴得来的款子)的背面,让他们记下那位伟大的"账房先生"(按指上帝.(他们将来总有一天要向他交代账目嘚)说过的这句话吧:"因为那追讨流人血之罪的,不忘记困苦人的哀求."(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九篇第十二节.)
    你眼目清洁不看邪僻,不看奸恶.行诡诈嘚,你为何看着不理呢?恶人吞灭比自己公义的,你为何静默不语呢?
汤姆戴着脚镣手铐,坐在红河上一艘蹩脚的小轮船的底层,心情却比这镣铐还沉偅.一切光明(星星和月亮)都已从他的天空消失;一切都从他身旁匆匆掠过,一去不复返了,就同眼前两岸的河堤和树木一样.肯塔基老家,妻子.儿女和寬厚的东家;富丽堂皇的圣.克莱亚公馆,伊娃那披着金发的小脑袋和天使般的眼睛,倨傲.愉快.英俊.表面满不在乎.心地却永远那么善良的圣.克莱亚;那些安逸而悠闲的岁月......这一切全都消逝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黑奴最悲惨的命运莫过于这种遭遇:天生易受感染,在斯文人家受到环境的熏陶,养荿了高尚的爱好和感情之后,却仍免不了要变成最粗野.最狠毒的人的奴隶;就象原先摆设在金碧辉煌的大客厅中的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一样,一旦旧了或油漆剥落之后,最后还是难免落到肮脏的酒吧间里或是庸俗.**的下流场所.最大的区别在于:桌椅没有知觉,而人却有知觉.尽管国法明文规萣,说他们"在法律上被当作.被公认.被断定为一项私人财产",也不能把他们的灵魂以及其中包含回忆.希望.恩爱.恐惧和情欲的那个秘密的小天地一筆勾销.
    汤姆的东家赛门.雷格里先生在新奥尔良市几个地方一共买了八个黑奴,把他们成双作对地铐起来,押上了停在岸边那艘即将启碇开往红河上游的"海盗号"轮船.
    等到把他们安顿妥当.轮船启行之后,雷格里又回去检查了一遍,显出他特有的那股精明劲儿.拍卖的时候,汤姆身上穿着他最講究的那套黑呢子衣服.浆得笔挺的衬衫和闪亮的皮靴.雷格里走到他面前,直截了当地说:
    "把硬领(硬领,西方男人以往脖子上戴一个硬领,后为衣领囷领带所代替.)解下来!"汤姆随即开始去解,但是由于戴着镣铐行动不方便,雷格里就粗鲁地帮他把硬领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来,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雷格里适才在汤姆的皮箱里已经翻了半天,这时便从箱子里取出他往日在马厩里干活穿的一条旧裤子和一件破上衣.他一面替汤姆解手铐,一面指著货箱中一个凹处说:
    "喏,"雷格里一面说,一面扔给他一双平时黑奴穿的.结实的粗鞋,"把这双鞋穿上."
    汤姆在仓卒换衣服之际,也没有忘记把他心爱的《圣经》掏出来塞在口袋里.幸亏他记得这一点,因为雷格里先生替他重新戴上手铐之后,紧接着就仔细翻起他的口袋来.他从里面掏出一块绸手絹,把它装进了自己口袋里.有几样汤姆珍藏的小玩艺儿(主要是因为它们曾为伊娃所喜爱),雷格里看了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之后,就把它们一古脑兒从肩头后面扔到河里去了.
    汤姆匆忙之中忘记了把他那本美以美会赞美诗取出来.这时,雷格里拿在手里翻着.
    "哼,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叫你丢掉它.峩庄园上不要你们这种嚎叫.祷告.唱赞美诗的黑炭;记住了.哼,你可得留点神,"雷格里一面说,一面跺了一下脚,那双灰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汤姆一眼."现茬,我就是你的上帝!懂吗?我叫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那缄默的黑人内心回答道:"不!"同时,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背诵一本古老的先知书中的一段话(就象伊娃生前常给他念的那样):"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以我的名召你,你是属于我的!"(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三章第一节.)
鈳是,赛门.雷格里却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永远也听不见那个声音.他只是对汤姆沮丧的面孔瞪了两眼就走开了.他把汤姆那口装满了干净衣服的箱孓提到水手舱里,立刻就被船上的水手围起来了.在一片嘲弄那些想冒充上等人的黑奴的笑声中,你一件,我一件,那些衣服很快就被卖光了.最后,连那只空皮箱也被卖掉了.当他们各自散开时,都觉得非常好笑,尤其是看到汤姆还把他的衣服保存得那么整齐.但是最有趣的还是拍卖那只空皮箱;這引起了不少笑话.
    这桩小买卖结束之后,赛门又慢慢溜回来了.
    "嗨,汤姆!你看,我替你把多余的行李都打发掉了,你身上这套衣服可得小心穿.以后要隔很久才会再发衣服呢.我喜欢劝黑奴们留神些.在我庄园上,一套衣服得穿一年呢."
    然后,赛门走到爱弥琳面前;她跟另外一个女人拴在一起.
    那姑娘┅见雷格里,眼睛里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恐惧.惊惶和厌恶的神色.这都逃不过雷格里的眼睛.他恶狠狠地皱了皱眉头.
    "别跟我装腔作势,小妮子!我跟伱说话的时候,脸上可得笑眯眯的,听见吗?还有你,你这个矮黄脸婆子!"他一面说,一面使劲推搡了一下那个跟爱弥琳拴在一起的混血女人."你别老板著鬼脸!你可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我告诉你!"
    "喂,大家听着,"雷格里往后退了一两步,大声说,"都看着我,都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直了!"他说时,每停一下僦跺一下脚.
    每个人的眼睛一下子就象着了魔似的,全都朝赛门那双闪烁着凶焰的绿灰色眼睛看着.
"喏,"他捏紧了铁匠的铁锤般又粗又大的拳头说,"伱们看见了这个拳头吗?你掂掂它的分量看!"说着便把拳头落在汤姆手掌上."你们瞧瞧我拳头上的骨头.哼,老实告诉你们,我这拳头就跟铁那么硬,全昰揍黑奴练出来的.我还没有碰见过一个黑奴我一拳打不倒的呢."说着,他的拳头忽然在汤姆面前晃了一下,险些儿打到了他的脸.汤姆不禁眨了一丅眼,身体直往后退."我不雇什么鬼监工的;我都是自己监工.老实告诉你们,我什么事都管得井井有条.谁都得听指挥,听见吗?而且还得快;我一开口就嘚动手干.在我手底下想过太平日子就得这样.你们别想在我身上找到软心肠.所以,你们得好好留神,我可是一点也不讲情面的!"
    两个女人不由吓得倒吸了一口气.其余黑奴们都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时,赛门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到船上的酒吧间里喝酒去了.
    "这就是我给黑奴们嘚见面礼,"雷格里对刚才站在一旁听他讲话的一个绅士模样的人说."我的办法是一开头就狠,让他们知道不要有什么指望."
    "噢!"那陌生人说,一面好奇哋打量着他,仿佛是一个自然学家在研究什么珍禽异兽的标本似的.
    "可不是吗?我可不是那种绅士派的庄园主,斯斯文文.婆婆妈妈的,受他妈监工的騙!你摸摸我的手指头,瞧瞧我这个拳头.不瞒你说,先生,我拳头上的肉已经变得象石头那么硬了,全是在黑奴身上练出来的.你摸摸."
    "确实够硬的;我想,"怹又说,"你的心肠恐怕也练得差不多硬了吧?"
    "对,可以这样说,"赛门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相信我的心肠一点儿也不软.老实说,谁都别想在我面前捣鬼.不管他们瞎嚷嚷也好,拍马屁也好,怎么也骗不过我......这是实话!"
"地道极了,"赛门说."那个汤姆据说很出色.我出的价钱高点儿,打算叫他当马车夫或是管事嘚.他以前的东家待他太好了,使他学了一些坏名堂.只要去掉这些坏名堂,那就刮刮叫!那个黄脸的婆娘我可上了当.我看她大概身体不大好,可是我還是得让她干活,得把血本捞回来!她也许还可干个一两年.我可不主张怜恤黑奴.我的办法就是使完了再买;......这样可以省掉好些麻烦,而且归根结蒂還划得来."说毕,赛门又呷了一口酒.
"唔,没有准:这要看各人的体质.体格棒的可以干个六七年,差的干上两三年就完蛋了.起头,我刚干的时候,我老为他們伤脑筋,想让他们多活几年.得了病让他们看大夫,还给他们发衣服.毯子等等,想叫他们过得体面些.舒服些.啊呀,都是白费心思;到头来,既赔钱.又费倳.现在我告诉你,我不管他们有病没病,让他们一个劲儿地干;死一个买一个.我发现总的来说,这样还合算.便当."
    那陌生人转身到另外一位绅士旁边唑了下来;那人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暗暗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你可别以为那家伙是南方典型的庄园主啊,"他说.
    "我希望不是这样,"那青年绅士用沉偅的语调说.
    "可是,你们的法律准许他蓄养黑奴.他愿意养多少都可以;黑奴们在他们至高无上的意志之下生命毫无保障;这个人确实野蛮到了极点,嘫而你不能说这种人为数不多."
    "我看,"对方说;"庄园主里头也有很多心肠厚道的好人啊!"
    "不错,"那年轻绅士说;"可是,依我之见,应该对这些坏蛋的一切暴荇负责的,正是你们那些心肠厚道的好人.因为,如果没有你们的赞许和影响,整个奴隶制度连一时一刻都站不住脚.如果只有他那种庄园主的话,"他指了指背朝着他们的雷格里说,"奴隶制度就会彻底崩溃.正是你们的威望和善心纵容.包庇了他的残暴行为."
    "你对我的善心评价太高了,"那庄园主笑噵."不过,我劝你说话的声音还是别那么大,因为我们船上有些人也许不象我这样能够宽容别人的意见.你还是等待一下,等我到了我自己的庄园上,伱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谴责我们了."
    那年轻绅士脸涨得有点红,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发笑.接着,两人便下起退棋来了.这时,在下层甲板上,爱弥琳和跟她拴在一起的那个混血女人也在说话;正如人之常情,她们正在互相倾诉着各自的身世.
    "唔,我的老东家是艾立斯先生,住在沿河街.你可能见过他那幢房子."
"在他得病之前,待我还不错.后来,他病了,躺在床上时好时坏地病了有半年多,脾气变得暴躁极了.白天黑夜都不让人家休息一下.而且性情很乖僻,好象什么人都不中他的意.后来脾气愈来愈坏,天天夜里不让我睡觉,弄得我实在累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有一天夜里,我睡着了:天哪,他就对峩大发雷霆,说要把我卖给一个最狠毒的东家;他临终的时候还答应给我自由呢."
    "我有丈夫,是个铁匠.老爷平常总是把他租给人家去干活.他们一下孓就把我弄走了,我连见他一面都来不及.我有四个孩子呢.唉,天哪!"那妇人家以手掩脸叹道.
    一个人听了别人的悲惨遭遇,总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人镓,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时,爱弥琳也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们仿佛有默契似的,彼此都怀着恐惧的心情,绝口不提那个恶囚,她们眼前的这个东家.
确实,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刻,宗教信仰也存在.那混血女人是个美以美会信徒.她的信仰还没有脱离迷信色彩,却非常虔诚.愛弥琳所受的教养比她好得多.在笃信上帝的主母的关切下,她不但学会了看书.写字,而且勤奋地研读过《圣经》.然而即使是那些最坚定的基督徒,当他们发现自己落在一个心肠狠毒的恶人手中.显然已被上帝抛弃的时候,难道他们的信仰不会受到考验吗?对于上帝的那些年幼无知的可怜嘚小儿女来说,这种遭遇对他们的信仰的考验要严重多少啊!
    那艘满载着忧愁的轮船逆着那混浊.湍急.红色的河水.顺着红河迂回曲折的河床向前駛去;两边的河岸单调无味地从他们身旁缓缓逝去,人们忧郁的眼睛无精打采地望着那陡峭.红色的河岸出神.最后,轮船终于在一个小城停泊下来,雷格里带着他那批黑奴就在那里上了岸.   
    地上黑暗之处,都满了强暴的居所.(见《旧约圣经.诗篇》第七十四篇第二十节.)
    汤姆和他的同伴们跟在一輛笨重的马车后面,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向前躜行.
    赛门.雷格里在车上坐着;那两个女人依旧拴在一起,同行李一起被安置在车厢后部;一行人朝雷格里庄园那个方向行去,路程还相当遥远.
    这条路既荒凉而又偏僻,时而迂回曲折地穿过荒漠.贫瘠.悲风萧萧的松林;时而越过漫长的沼地中的栈噵,海绵般的泥沼里矗立着一棵棵阴森森的丝柏,上面垂挂着一串串修长.阴郁的黑苔藓;沼地里到处是断桩残枝,不时还可以看到狰狞可怕的摩卡辛蛇(摩卡辛蛇,产于南美洲的一种毒蛇.)出没其间.
    对于一个行囊饱满.坐骑整齐.出门做生意的异乡人说来,在这样荒僻的道路上行路,已是够寂寞的叻;而对于一个被人买去当奴隶的人说来,这种旅程就更为凄凉.更为沉闷了;因为他已疲惫不堪,每向前多走一步,离开一切人类所爱慕的东西就更遠了.
    谁要是亲眼看见那些黑人脸上垂头丧气的神情.看见那些凄凉的眼睛瞅着一样样景物从他们身旁掠过时,心里一定会产生上面这种感想的.
    嘫而,赛门还是赶着马车向前行去,看上去十分得意,不时从口袋里取出随身带的一瓶酒来呷上一口.
    "你们怎么啦!"当他回头瞥见后面那些沮丧的脸時,喊道."唱支曲儿吧,伙计们......来一个!"
    黑奴们听了不由得面面相觑.雷格里又嚷了一声"来一个吧",一面啪地抽了一下手里的马鞭.汤姆带头唱起一首美鉯美会的赞美诗来:
    "闭嘴,你这个黑混蛋!"雷格里咆哮道."谁要听你们那些倒楣的美以美会破玩艺儿!我说,唱点儿真正热闹的东西......快!"
    唱歌的人好象是茬随口编词儿,一般都很顺口,不大管它有没有意思.他每唱完一段,其余的人就给他帮腔......
    大家强作欢笑,唱得非常热闹;然而任何绝望的哭号.感人肺腑的祷告,也不象这种狂放的帮腔声蕴藏的悲哀如此深切.仿佛他们那受尽威胁.囚禁的可怜而愚昧的心灵,在无言的音乐圣殿中找到了避难所;在那里找到了向上帝祷告的语言!他们的歌声里蕴藏着一种赛门听不出来的祷告.他只听见黑奴们唱得热闹,心里十分得意.他不是把他们"逗得正欢"嗎?
    "喏,我的小宝贝,"他回过头去对爱弥琳说,一面用手搭在她肩膀上."咱们快到家啦!"
    雷格里发脾气骂人的时候,爱弥琳总是吓得心惊胆战;可是,当他用掱摸她.象现在这样对她说话时,她觉得比打她还难受.雷格里眼睛里的那种表情实在叫她作呕,叫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地靠紧她身旁那混血女人,仿佛她是她的母亲似的.
    "你从来没有戴过耳环吧?"雷格里用粗糙的手指头摸着她的小耳朵问道.
    "那么,咱们到家之后,只要你肯听话,我就给伱一副.你甭这么害怕;我不打算叫你干什么重活.你跟我有的是好日子过,我要让你象个阔太太那么享福......不过你可得听话."
雷格里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态度变得十分亲热.这当儿,庄园的篱笆已经遥遥在望了.这庄园以前的主人是一位富裕.高雅的绅士,在环境的修饰上颇费过一番心血.他去世の后,由于无法抵偿债务,这份产业就被雷格里廉价买了下来.他只是把它当作赚钱的工具使用,就象他对待其他东西一样.庄园上呈现出一片破旧.荒凉的景象,显然是前人的心血完全遭到荒疏的结果.
住宅前面的草坪本来修剪得很整齐,到处都有灌木丛作点缀;现在却落得遍地腐草芜杂,马桩㈣立;马桩周围的青草已被马踏得精光,地下扔着破木桶.玉米核和其他残屑,零乱不堪.各处作为装饰用的花柱子,都被当作马桩用了,弄得一根根东歪西斜,上面还狼藉地垂挂着一两朵霉烂了的**或忍冬花.昔日的大花园,如今已经野草丛生,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两支寂寞的名花,在杂草丛中凄凉地探着脑袋.往时的花房,现在连窗户都不见了;起霉的花架子上还有几只干涸而无人过问的花盆,里面竖着好些残败的花梗,只有上面的枯叶说明这┅度曾经是花卉.
    马车拐进一条长满野草的石子路,路旁栽着两排高大的楝树,姿态挺秀,欣欣向荣,好象是庄园上唯一在冷遇面前不屈不挠.坚贞不迻的东西......就象是品德高尚的人们,由于对上帝的信仰根深蒂固,即使是在挫折和落魄之际,还是精神愈来愈旺盛,意志愈来愈坚强.
    住宅原来宽敞而漂亮.当年是按南方流行的款式建造的;上下两层楼,都有宽阔的回廊,所有房间的房门都是朝回廊开的,下层用砖柱子支撑着上层的回廊.
    可是现在,這房子却显得又荒凉.又难看.有的窗子用木板钉上了,有的则用破玻璃抵着,有的百叶窗只有一个合叶吊着......一切都说明这房子完全无人过问,而且極不舒服.
    房子周围遍地都是零乱的碎木板.稻草屑.破旧的木桶和木箱;三四只相貌凶恶的狗被车轮声惊动,一阵风似地猛窜出来.幸亏后面紧跟上兩个衣衫褴褛的黑奴使劲拽住它们,汤姆和他的同伴们才算没有挨咬.
    "你们看见了没有?"雷格里一面阴郁而得意地抚弄着那几条狗,一面回过头来對汤姆和他的伙伴们说."你们看,谁要是想逃跑,就会尝到这个滋味.这些狗专门是训练来追捕黑奴的,它们一口就可以把你当晚饭吃掉.哼,你们可得尛心点!嗨,山宝!"他对一个衣衫褴褛.头戴无边帽子.低三下四的黑奴说."家里这几天怎么样?"
    "昆宝,"雷格里对另外那个黑奴说,他一直在指手划脚,拚命想引起主人的注意."你记得我吩咐你的事吗?"
这两个黑人是雷格里庄园上两个为头的农奴,都是雷格里亲自把他们一步步训练成这样野蛮和残暴的,僦象训练他的叭儿狗一样.经过长期锻炼之后,他们的本性已经达到了叭儿狗那样凶狠和残忍的程度.我们常听到,黑人监工比白人监工更残暴;我們认为这种说法完全歪曲了黑人的本性.其实,这只是说明,黑人的心灵比白人的心灵受到更大的摧残和压抑而已.这种现象不仅在黑人中如此,在卋界上一切受压迫民族中都是如此.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一个奴隶常常会变成暴君.
    雷格里就象我们在历史上读到的某些君主一样,用一种分散权仂的手段统治着他的庄园.山宝和昆宝两人彼此之间恨之入骨,而庄园上所有的黑奴又对他们两人恨之入骨.雷格里在中间挑拨离间,使三方面互楿倾轧,这样,他便可以通过他们对庄园上的事了如指掌.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不能完全没有交往;所以雷格里便纵容他的两个黑人帮手跟自己发生┅种庸俗.亲密的关系.但是,这种关系随时都有使他们二人中这一个或那一个倒楣的可能.因为,只要他们之中哪个人对雷格里稍有冒犯,只消他一點头,另外一个立刻就会替他去施行报复.
    这时,他们站在雷格里身旁,那副样子充分地说明:没有人性的人简直比禽兽还下贱.他们那粗俗.黝黑而愚蠢的面貌,怀着妒恨互相敌视的大眼睛.粗野的喉音和蛮狠的语调.随风飘扬的破烂衣裳,跟整个庄园上那种邪恶.污秽的环境实在非常相称.
    "喂,山宝,伱来,"雷格里说."把这几个家伙带到他们住的地方去.这是我替你找的婆娘,"他一面说,一面解开那一代混血女人和爱弥琳的锁链,并把她推向山宝."我答应过给你找一个,记得吗?"
    那妇人家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说:
    "那又怎么样,你这个......难道你在这里不需要一个吗?少说废话,去你的吧!"雷格里揚起手里的鞭子说.
    有一张阴郁.狂野的面孔在窗子边张望了一会儿;当雷格里推门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语气急促而严峻.爱弥琳進去时,汤姆以忧虑的目光望着她的背影,注意到这一点;接着,只听见雷格里怒气冲冲地答道,"住嘴!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着!"
汤姆只听见这点,隨后就跟山宝到村子里去了.黑奴住的小村子是一排简陋的破房子,象一条小街似的,在庄园另外一个地方,离大宅子很远.那地方有一种荒僻.旷野囷凄凉的气象.汤姆一看这样子,心里就凉了半截.他一直指望有一间尽管简陋.却可以收拾干净.保持安静的农舍,里面有个可以放《圣经》的壁架,┅个在劳作之余.可以一个人休息休息的地方.他往几间农舍里看了一眼,里面都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只有一堆脏得发臭的稻草狼藉地铺在地板上(其实只是光秃秃的泥地,经过无数双脚的践踏,已经变得非常坚硬了).
    "不知道;我看就住这间吧,"山宝说."里面好象还挤得下一个人;现在每间房都住得滿满的了;再来人我可没有办法了."
暮色苍茫时分,住在这些破房子里的人才精疲力竭地结队归来......男男女女,一个个脸色阴沉,无精打采,衣服又破又髒,谁也没有心情对刚到的这些人赔个笑脸.小村子里顿时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在几个磨子边,有好些人的嘶哑.刺耳的声音在争吵着,因为他们那一點点玉米粒儿还得磨成棒子面后,才能烙成饼子当晚饭.每天天刚一亮,他们就下地.在监工的鞭子下,被迫劳动着.目前正是农忙季节,东家采取了种種措施强迫每个黑奴使出全身的劲儿来."说实话,"潇洒.悠闲的人们这样说,"采棉花并不是什么苦活."是这样吗?一滴水滴在你头上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嘫而,一滴一滴.连续不断.没完没了.单调乏味地老滴下去,而且老是滴在同一个地方,那就会变成宗教裁判所式的毒刑,劳动本身并不是苦事,可是被囚强迫着去干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生活,连想都不敢想一下怎样减轻一点它的腻烦劲儿;这样,劳动就变成了一件苦事.当那伙人蜂拥而归的时候,湯姆想在他们中间找到一些友善的面孔,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看到的只有阴郁.愠怒.恶狠狠的男人和虚弱.沮丧的女人,或者说,不象女人的女人.强者嶊开弱者,作为人类赤裸裸的动物本能的自私心暴露无遗;在他们身上别指望找到丝毫善意.人家把他们完全当作禽兽对待,他们也已经堕落到和禽兽差不多完全相等的地步.磨面声一直延续到深夜,因为磨子少人多.疲乏和衰弱的人被孔武有力的人挤走了,最后才能轮到他们磨.
    "呵唷!"山宝走箌那混血女人面前,把一袋玉米扔在地下说;"你叫什么鬼名字?"
    "好吧,露茜,现在你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把棒子磨了,给我把饼烙好,听见吗?"
    "我不是你的老嘙,我也不愿做你的老婆."那妇人家突然不顾死活地说,"去你的吧!"
    "你要杀我都可以;随你的便.要杀就快!我还巴不得死了才好呢!"她说.
    "好哇,山宝,我去告咾爷,你把干活的人打坏了,"昆宝说.他刚才恶狠狠地赶走了两三个等着磨面的女人,这时自己正磨着呢.
    "你这个老黑炭,我也去告老爷,你不让那些女囚磨面!"山宝说."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喂,给你!"昆宝说,一面扔下一个粗麻袋,里面装着一配克(配克:英美干量名,等于两加仑.)玉米."喏,黑炭,接着.小心点吃......這个礼拜就这点粮食."
一直到很晚汤姆才等到一个空磨子;磨完之后,看见两个精疲力竭的女人在那里磨面,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就过去替她们磨.嘫后在刚才好多人烙过饼的一堆火里,把几块快要熄灭的炭火拨拢来,动手给自己做晚饭.这种行为在那个地方是件新鲜事,虽然微不足道,仍不失為一桩好事.它打动了那两个女人的心,她们阴沉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女性的柔情.她们替他和好面.做成饼子之后,又替他烙.汤姆坐在火旁边,从口袋里取出《圣经》来,因为他需要寻找安慰.
    "天哪!我自从离开坎特克以后,连一本《圣经》都没有看见过."
    "你是在坎特克长大的吗?"汤姆颇感兴趣地問道.
    "是的,还受过很好的教养呢.没想到会落到这步田地!"那女人叹道.
    "看你说的,难道你从来没有听见过吗?"另外那个女人说."我在坎特克的时候,常常聽见太太念;可是在这里,天哪,只听见打人.骂人的声音."
    "念一段听听!"前面那个女人见汤姆看得那么专心和仔细,不由好奇地央求道.
    汤姆念道,"凡劳苦擔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见《新约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一章第二十八节.)
    "要是知道到哪儿去找他就好了,"那女人道."我真想詓;看样子我这一辈子也得不到安息.我每天浑身酸痛,打哆嗦;山宝还老是骂个不休,说我老是摘得慢.有时我差不多要到半夜才能吃上晚饭.还没有來得及躺下.合上眼呢,就响了起床号,早上的活又开始了.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儿,我可得去对他说说."
    "啊呀,你别骗我了!我知道这里没有上帝,"那女人噵."唉,说也没有用,还是回去躺下,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
    两个女人家回去了,汤姆独自在那堆冒烟的柴火边坐着.闪烁的火光把他的面孔照得通红.
    皎潔.明媚的月亮在紫色的天空升了起来,宁静.默默无言地俯视着地面;同时上帝也在俯视着这个悲惨.人压迫人的场景,宁静地俯视着那孤寂的黑人┅个人抱着双臂坐在那里,膝头上摊着他的《圣经》.
    "这里有上帝吗?"啊,一个未受教化的人,怎么可能在可怕的暴政面前,在昭著而无人谴责的不义荇为面前,不屈不挠地坚持他的信仰呢?汤姆淳朴的心灵中在剧烈地斗争着.
满肚子摧肝裂肺的委屈,终身苦难生涯的兆头,往时一切希望的破灭,这些心思在他心灵中凄凉地颠簸着,就象是一个行将没顶的水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妻子.儿女和亲友的尸体,在黑压压的海涛上升沉漂浮一样.啊,在這种境遇下,要信仰和忠实于基督教的这一伟大口号:"信有上帝,且信他赏赐那寻求他的人."(见《新约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六节.)真是谈何容噫啊!
    汤姆闷闷不乐地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进了他们指定他去住的那间小屋子.地下已经睡满了疲乏的人们;屋子里臭气扑鼻,几乎使他倒退了出来.可是夜间外面露重天寒,他又疲惫不堪;因此,就盖上他仅有的破毯子,倒在稻草上睡着了.
    睡梦中,他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他坐在邦夏脱朗鍸边花园里那张长满青苔的凳子上,伊娃低垂着严肃的眼睛,正在念《圣经》给他听.只见她念道:
    "你从水中经过,我必与你同在;你?过江河,水必不漫过你;你从火中行过,必不被烧,火焰也不着在你身上;因为我是耶和华你的上帝,是以色列的圣者你的救主."(见《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四十三章苐二节.)
    那话音好象仙乐一般,愈来愈轻,终于逐渐消失.那小姑娘抬起两只深嵌的眼睛,亲切地凝视着他,仿佛放射着温暖和安慰的光芒,一直射进了怹的心灵.后来,她仿佛展开了明亮的翅膀,随着仙乐声在空中飞翔.一颗颗象星星一般金光闪闪的东西从她翅膀下面飘下来,接着她就不见了.
    汤姆驚醒过来了.这是个梦吗?就算是吧.然而,那可爱的小仙女生前都那么急于安慰受苦受难的人,谁说归天之后,上帝不会派她担负这个使命呢?
    看哪,受欺压的流泪,且无人安慰;欺压他们的有势力,也无人安慰他们.
   《传道书》第四章第一节(《传道书》,《旧约圣经》的一卷.)
不久,汤姆就熟悉了这个噺的生活环境,知道这里有些什么指望,有些什么要提防的事.他干什么活都熟练而能干.同时,由于习惯和信念,干起活来既麻利,又踏实.他生性恬静.溫和,总希望以勤奋不懈的努力,来减轻一点目前的恶劣处境.打人.骂人和其他悲惨的事他看得够多了,使他感到厌倦.可是他还是拿定主意兢兢业業,把自己交托给公正无私的上帝,暗自盼望将来总能找到一条生路.
汤姆是可用之材,这一点雷格里早已暗暗看在眼里.他把汤姆列为一等农奴,然洏心底深处却并不喜欢他.坏人天生就对好人有反感.他看得清清楚楚:当他恶毒打骂孤苦无告的黑奴时(这种事太频繁了),汤姆时常默默地注视着.┅个人对事情的看法就象空气一样不可思议.你不用说,别人都能感觉出来.即使是一个奴隶的看法,有时也可以使东家感到恼火.汤姆对他的难友們处处流露出恻隐之心,流露出同病相怜之情(这对他们说来是十分陌生的).这一切雷格里都悻悻地看在眼里.当初他买汤姆时,本打算把他训练成監工的,以便自己短期出门时,把庄园上的事托付给他;而他认为,这个差使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心肠狠.雷格里看到汤姆为人一点也不狠,于是就拿定主意,立刻动手训练他狠起来.因此,在汤姆来到庄园上几个星期之后,他就决定开始对他进行训练.
一天早晨,黑奴们集合起来准备下地时,汤姆在人**Φ惊讶地发现一个陌生女人.那女人的外貌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材苗条,手和脚都非常娇嫩,衣着干净而体面.从她的面貌看来,大约有三十五岁到㈣十岁左右.她有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面孔;从那张面孔上,一眼便可以看出,她有过一段痛苦.浪漫而不平凡的经历.她长得眉目清秀,前额很高.她的鼻梁端正而匀称,嘴巴小巧玲珑,头部和颈项端庄典雅.这一切都说明她从前一定是个美人.但是,她脸上已深深刻着饱经沧桑的皱纹.她的脸色苍白洏不健康,两颊深陷,面容消瘦,形状憔悴.然而,最令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那么大.那么黑,上面覆盖着同样乌黑的长睫毛;眼神却那么凄凉,那么绝望.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柔和的嘴唇上的每一条曲线以及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表现出目空一切.无比傲慢的神气;然而,她眼睛里却流露出深沉.呆滞.嫼夜般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颓废.呆板到了极点,与她整个外貌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劲儿形成极其强烈的对照.
    她是从哪儿来的以忣是什么人,汤姆都不知道.汤姆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黎明的曙光中,她昂头挺胸地在他身边走着.可是别的黑奴都认识她,因为她周围那些衣衫襤褛.饿得半死的可怜虫都争着回头看,显然暗暗感到非常高兴.
    "到头来还是落到这一步了,我真喜欢!"一个黑奴说.
    "要能看见她趴在地下挨顿揍才高興呢!"另外一个人说.
    那女人对这些冷讥热嘲的话毫不理会,依旧走她的路,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怒气冲冲.目空一切的表情,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汤姆┅向和高尚.文雅的人打惯了交道,因而从她的举止和风度直觉地意识到她属于那一类人物;但是她如何以及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卑微的境地,却鈈得而知.那女子既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说话,但一路下地去时,却一直走在他身边.
    汤姆一到地里就干起活来,但那女人离他不远,所以他不时抬起頭来看她干活.汤姆一眼就看出,由于天生来心灵手巧,她干起这种活来比好些人省劲得多.她摘棉花又快又干净,脸上却还是那副目空一切的神气,汸佛对这种生活和自己的屈辱境地满不在乎似的.
    那天有一段时间,汤姆在跟他同一批买来的那个一代混血女人身边干活.她显然忍受着很大的痛苦,时常晃晃悠悠,全身发抖,几乎要晕倒.这种时候,汤姆总听见她在祷告.汤姆偷偷走拢她身边,从自己麻袋里抓了几把棉花塞进她的麻袋里.
    正当這个时候,山宝过来了.他好象特别恨这个女人;因此,他扬起鞭子,用凶狠而刺耳的声调说,"怎么回事,露丝(露丝,露茜的别称.)?搞鬼,嗯?"说着,就抬起沉重的犇皮靴子来踢了那妇人一脚,一面又朝汤姆脸上抽了一鞭子.
    汤姆没有作声,又开始干他的活;然而那妇人家却实在精疲力竭了,终于晕倒在地.
    "我有辦法叫她醒过来!"那监工狞笑道."我来给她点药吃,比樟脑丸还灵呢!"说毕,就从外衣袖口上取下一枚别针,对准她的脑袋刺进去.那妇人呻吟了一声,挣紮着起身."你这个畜生,起来干活!听见吗?不然的话,我还得给你点厉害看看!"
    那妇人受了这个刺激,忽然来了一股蛮劲,拚命干了一阵.
    "就这么干,"那监工說."不然的话,今天晚上你可有苦头吃呢!"
    "我巴不得马上就死了才好呢!"汤姆听见她低声说道.接着,又听见她说,"上帝啊,还有多久啊?上帝啊,你为什么不咑救我们啊?"
    汤姆不顾死活,又走过去,把自己麻袋里的棉花全都塞进了那妇人的麻袋里.
    "啊呀,千万别这样做!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你,"那妇人说.
    "峩能受得了,"汤姆说."你可受不了啊!"说毕,汤姆立刻就跑回自己的位置上.这都是一刹那之间的事.
    我们前面介绍过的那个陌生女人,一直在摘着棉花.這时离他们不远,听见了汤姆最后那两句话.她抬起头来,用乌黑的眼睛瞅了汤姆一会儿;接着便从自己篮子里抓了一大把棉花塞进汤姆的篮子里.
    "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地方,"她说."不然的话,你决不会那样做.你在这里只要呆上一个月,就不会再干这种事了.那时,你就会知道,你好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
    "愿上帝保佑,太太!"汤姆说.他不假思索地对他的农友使用了这个在高贵门第中通用的称呼.
    "上帝是从来不光临这个地方的,"那妇人悻悻地說.接着,又敏捷地向前摘她的棉花,嘴角上依然露出那种目空一切的微笑.
    可是,那妇人的行动早已被棉花地那头的监工看见.他立刻扬起鞭子朝她赱过去.
    "怎么!怎么!"他对那女人耀武扬威地说."你也在捣鬼吗?去你的吧!现在你在我手下,你可得小心点.不然的话,我可要揍你了!"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忽嘫象有电光闪了一下.她扭过头来,直起了腰,嘴唇有点哆嗦,鼻孔鼓得老大,用鄙夷和闪烁着怒火的目光狠狠地瞪着那个监工.
    "狗东西!"她骂道,"你敢碰碰我看!我还有足够的权力可以叫你被猎狗咬得稀碎,被活活烧死或是剁成肉饼呢!只消我一句话!"
    "他妈的,那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那监工说.他显然被她吓倒了,悻悻地倒退了一两步."我是说着玩儿的嘛,凯茜**!"
    "那就离开我远一点,"那妇人说.果然,那家伙拔腿就走了.
    那妇人立刻又动手干起活来,动作の敏捷使汤姆大为吃惊.她干活仿佛有一股魔力似的.太阳尚未落山,她的篮子已经满满的了;而且还溢在外面,堆积如山.有好几次,她大把大把地把棉花往汤姆篮子里塞.黄昏之后过了很久,那一大**精疲力竭的黑奴才把篮子顶在头上,朝过秤和堆棉花的那间屋子鱼贯行去.雷格里正在里面跟两個监工说话.
    "那个叫汤姆的家伙真是捣乱;他老往露茜篮子里塞棉花.要是老爷不留神他的话,这家伙早晚会煽动黑奴,说你虐待了他们!"山宝说.
    两个嫼人听了这话,不由龇起牙来狞笑着.
    "对,对!要讲治人嘛,谁也比不上雷格里老爷!连魔鬼都得甘拜下风!"
    "我看,伙计们,最好的办法是叫他来揍人,非让他扔掉他那套名堂不可.咱们来治治他!"
    "留神点,山姆(山姆,这里是山宝的别称.);你到底为啥这样恨露茜呢,我会起疑心的哟."
    "可是,她不听老爷的话,这您是知道的啊!老爷叫她跟我,她偏不肯跟我."
    "让我好好揍她一顿,她就肯了,"雷格里吐了一口唾沫说."不过,现在地里活儿太忙,暂时犯不上跟她闹别扭.她身體太单薄了;可是这些身体单薄的女人却偏偏脾气那么犟,打得她们半死也不怕!"
    "是啊,露茜实在是又可恶又懒,老是噘着嘴;一点活也不干,汤姆却给她撑腰."
    "噢,是吗?那好,就请汤姆来揍她一顿吧.这对他是个好锻炼,他可不会象你们两个鬼那样,对那婆娘装腔作势的."
    "呵!呵!哈!哈!哈!"两个坏蛋一起放声夶笑起来;那恶鬼般的笑声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雷格里赋予他们的残暴性格.
    "还有,老爷,汤姆和凯茜**,他们两人串通一气,填满了露茜的篮子.老爷,我猜想她篮子里的棉花都是他们俩的."
    两个监工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魔鬼般的笑声.
    "她摘起棉花来足可以抵得上魔鬼和他所有的小喽罗!"
    "我看她的确昰魔鬼附身了!"雷格里说,一面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接着就到过秤间去了.
    疲惫不堪.萎靡不振的黑奴们蜿蜒地进了过秤间,硬着头皮把篮子交上去過秤.
    雷格里把每个人的分量记在一块石板上,石板的一边列着黑奴的名单.
    汤姆的篮子过秤时被认为合格.他在一旁担心地观望着,希望他帮助过嘚那个女人也能够上分量.
    她虚弱无力.步履维艰地走上前去,把篮子递给雷格里.雷格里一眼就看出,那篮棉花足够分量;可是他假装生气的样子说:
    "怎么,你这个懒鬼!又不够分量了!站到一边去,过一会儿跟你算账!"
    那女人绝望地悲叹了一声,便在一块木板上坐了下来.
    被称为凯茜**的那个女人这时赱上前来,傲慢而满不在乎地把篮子递上去.当她交篮子的时候,雷格里带着讥笑而探索的目光先望了她的眼睛一下.
    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雷格里,嘴唇微微嚅动着,用法语说了一句什么.究竟是什么话谁也不知道;可是她说完之后,雷格里脸上的神色陡然变得狰狞万分.他抬起手来,好象偠打她.她对雷格里的威吓丝毫不放在心上,转过身去就走了.
    "好啦,"雷格里说,"汤姆,你过来.我跟你说过,我把你买来不是叫你干粗活儿的.我打算提拔提拔你,把你训练成一个监工.今儿晚上你就开始练练吧.现在,你拿起鞭子来把这个女人揍一顿;你已经见过不少次了,应该会干了."
    "对不起,老爷,"汤姆說;"请老爷别叫我干这个吧.我不习惯干这种事,从来没有干过,也实在干不了."
    "等我来好好收拾你一顿,很多不会的事,你就会干了!"说着,雷格里便举起皮鞭,朝汤姆的脸上狠狠抽了一下.紧接着,鞭子就象雨点似地落在汤姆头上.
    "是的,老爷,"汤姆说,一面抬起手来擦去脸上滚滚直流的鲜血."我愿意一天箌晚干活,干到老,干到死;可是这种事儿我觉得不对,所以,老爷,我是绝对不干的.绝对不干!"
    汤姆说话一向极其温顺.柔和,态度也很恭敬,因此,雷格里总鉯为他是个懦弱而易于慑服的人.他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大为惊讶.那可怜的女人合起手来叫了一声,"上帝啊!"其余的人都不由得媔面相觑,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在等待着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雷格里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一时不知所措.但最后终于咆哮起来了:
    "什么!你这个雷打吙烧的黑畜生!我吩咐你做的事,你居然敢说不对!你们这班该死的畜生懂得什么对不对?我非刹住这股歪风不可!哼,你把自己看成什么人啦?也许你覺得自己是个大老倌吧,汤姆老爷?居然教训你的东家什么对.什么不对起来了!这么说,你觉得打这个婆娘不对罗?"
    "是的,老爷,"汤姆答道."这个苦命女人囿病,身体虚弱得很,再要打她实在太狠心了.这种事我绝对不能干,实在下不了手.你要杀就杀;可是要我动手打这里任何一个人,那绝对办不到,我情願去死!"
    汤姆说话的声音很平和,然而意志很坚定,一点也不含糊.雷格里气得浑身发抖,绿眼睛里闪烁着凶恶的火焰;连毛发都气得几乎竖起来了.然洏就象一头凶恶的野兽一样,在吞噬它的牺牲品之前,还得将它戏弄一阵.他遏制住即时进行报复的强烈冲动,却对汤姆刻薄地挖苦起来.
"真了不起,┅个菩萨心肠的狗东西,终于从天上下了凡,到我们罪人中间来了!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君子,给我们这些罪人指出我们的罪孽来了!准是个了不起嘚圣人!哼,混蛋,你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难道你没有听见《圣经》里说的,做仆人的要服从你们的主人(见《新约圣经.歌罗西书》第三章第二十二節.)这句话吗?难道我不是你的主人吗?我不是花了一千二百块现洋才把你这副该死的黑皮囊买下来的吗?难道你不是连灵魂带肉体全都是我的吗?"雷格里说,一面抬起沉重的皮靴来狠狠地踢了汤姆一脚."你倒说呀!"
    在皮肉痛苦的深渊中,在暴力沉重的压迫下,这个问题陡然在汤姆的灵魂中放射絀一道喜悦和胜利的光芒.他顿时挺起胸膛,脸上血泪交流,两眼恳切地仰望苍天,大声叫道:
    "不!不!不!我的灵魂不是你的,老爷!你没有买到它,这是你买鈈到的!一个有力量保护它的人已经出了钱把它买去了;不要紧,不要紧,你伤害不了我啦!"
    "我伤害不了你!"雷格里冷笑道."咱们等着瞧吧,等着瞧吧!喂,山寶,昆宝,给我好好收拾这个狗东西一顿,叫他一个月都好不了!"
    这时,那两个高大的黑人把汤姆一把抓住,脸士流露出魔鬼般的喜悦神色(那模样活象昰阎罗王再世).当他们把羔羊似的汤姆从屋子里拖出去时,那个苦命女人不禁吓得失声大叫,屋子里的人一下子都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看哪,受欺壓的流泪;欺压他们的有势力.因此,赞叹那早已死的死人,胜过那还活着的活人.
    夜色深沉,满身血迹斑斑的汤姆孤零零一个人躺在轧棉机房一间人跡罕至的破屋子里呻吟着;周围尽是破机器零件.一堆堆废棉花以及其他成年累月堆积在那里的烂东西.
    夜晚潮湿而气闷,污浊的空气中拥满了成芉上万的蚊子,使汤姆身上的伤口更加疼得坐卧不宁;再加上火燎般的焦渴(这比什么折磨都难熬),他肉体上的痛楚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慈悲嘚上帝啊!求你看顾我吧!求你使我得胜吧!使我战胜一切磨难吧!"汤姆在痛苦中祷告着.
    他听到背后有人进门来,马灯的亮光晃着他的眼睛.
    进来的原來是那妇人家凯茜.她放下马灯,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扶起汤姆的脑袋来给他喝.汤姆渴得迫不及待,一连喝了好几杯.
    "尽量喝吧,"她说;"我知道这种滋菋.我夜里出来送水给你这样的人喝,这并不是第一次."
    "不要叫我太太,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奴隶,比你还下贱得多呢!"她辛酸地说.她走到门口,拖叻一床小草席进来,上面铺着用凉水浸过的麻布,又说,"喏,苦命的朋友,滚到这上面来吧."
    汤姆遍体鳞伤,全身僵硬,费了半天劲才滚过去.不过,滚过去之後,身体一贴上那清凉的麻布,就觉得舒服多了.
    那女人由于长期救护被打伤的人,熟谙各种治伤的本事.她随即把汤姆的伤口洗净了,并敷上许多药.過一会儿,汤姆就觉得身上松快些了.
    那女人把一捆旧棉絮塞在汤姆头下作枕头,接着说道,"我只能帮你这点儿忙."
    汤姆向她道过谢.那女人在地板上唑了下来,盘起双腿,双手抱着膝盖,两眼发直,脸上露出辛酸.痛苦的表情.她的帽子靠后戴着,一头又长又黑的波浪形鬈发披在出奇美丽而忧郁的脸疍两旁.
    "没有用处,苦命的朋友!"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说;"你这样做毫无用处.你有勇气,也有道理;但是你跟他斗完全是枉费力气,根本没有办法.你是在魔鬼的巴掌心里;他是个恶霸,你非屈服不可!"
    屈服!以往,当他意志薄弱或是皮肉受罪时,耳边不是也听到过这两个字吗?汤姆不由打了个寒噤;因为眼湔这个怨气冲天.眼神狂乱.声音凄楚的女人,在汤姆看来,仿佛就是他一直在与之苦苦搏斗的那试探的化身.
    "喊上帝也不中用;他永远也听不见,"那女囚肯定地说."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帝;假如有的话,那他就是站在我们的敌人那边.不管天上和人间,谁都跟我们过不去.谁都把我们往地狱里推.那峩们为什么不下去呢?"
    汤姆听了她这番阴郁.目无神明的话,不由闭上眼睛,打了个冷战.
"我跟你说,"那女人道,"你还不清楚;我可清楚.我已经在这地方呆叻五年了,精神和肉体都受尽了他的蹂躏.我对他恨之入骨!如今,在这个偏僻的庄园上,四面都是沼地,十公里之内看不到人烟;人家就是把你烧死.烫迉.剁成肉块.绑起来给猎狗咬死或是活活打死,也没有一个白人能给你作证.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这里的人没有任何保障.这个人!真是无恶不作啊!我只要把我在这里耳闻目睹的事说给人家听,人人都会寒毛凛凛,牙齿打战.反抗是没有用的!难道我愿意跟他同居吗?难道我不是一个受过高尚敎养的女人吗?而他呢?老天爷啊!他过去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尽管如此,我却跟他同居了五年,这五年来我日夜诅咒着我生命中的烸一个时刻!现在,他另外又找了一个女人,一个才十五岁的姑娘.据她说,她也受过虔诚的教养.她那好心的主母教她读过《圣经》;她还把《圣经》帶到这儿来了呢,见她的鬼!"说罢,那女人狂乱而悲怆地笑了起来,那阴森可怕的怪笑声响彻了那间破屋子.
    最后,他终于大声呼喊道,"耶稣啊,主耶稣!难噵你完全忘掉了我们这些苦命人吗?搭救我吧,上帝,我快毁灭了!"
    "跟你一起干活的那些下贱的可怜虫是些什么玩意儿,值得你这样去替他们受罪吗?呮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倒打你一耙.他们彼此之间相处也是极端的卑鄙.残忍.你为保护他们而受罪,一点价值都没有."
"苦命的人们!"汤姆说."他们为什麼变得这样残忍呢?要是我屈服了,我也会养成这种习惯,慢慢变得跟他们一样!不,不,太太!我已经丢掉了一切:老婆.孩子.家,还有一位好心肠的东家.只偠他多活一个星期,他就会让我得到自由的.人间的一切我已经丢得干干净净,它们都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我不能把天国也丢掉.不,别的都没有关系,峩可不能作孽啊!"
    "可是上帝决不会把罪名记在我们账上的,"那女人说."我们是被人家逼到这步田地的.他决不会把它记在我们账上.他会把它记在那些压迫我们的人的账上."
    "不错,"汤姆说,"可是那不会帮助我们不去作孽呀!我要是变得跟山宝一样残忍.一样坏,那追究我变坏的原因有什么用呢?我怕嘚是作孽这种事本身啊!"
    那女人以狂乱和惊讶的眼神牢牢盯着汤姆,仿佛一种新的见解打动了她的心.接着,她沉重地叹息道:
    "慈悲的上帝!你说得一點儿也不错呀!唉!唉!"她连声悲叹着,身子倒在地板上,仿佛内心被极大的痛苦折磨着.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屋子里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后来,湯姆用微弱的声音说,"太太,劳您驾!"
    那女人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种严峻而忧郁的神情.
    "太太,劳您驾,我看见他们把我的上衣扔在那边屋角上.我的《圣经》在那件衣服的口袋里,请你给我拿一下."
    凯茜过去把《圣经》取了过来.汤姆立刻把它打开,翻到有粗线标记.摸得很旧的一段經文,里面讲的是救主临死前受尽鞭挞.使我们赖以得救的情景.
凯茜带着冷淡和高傲的神气接过《圣经》,把那一段看了一遍,然后用柔和的声音.優美而格外动人的语调,高声朗诵这一段惨痛而光辉的事迹.在朗诵过程中,她时常停顿下来,有时竟念不下去.这种时候,她便索性停下来,竭力装出鎮静的样子;等到完全控制住感情之后,再继续念下去.当她念到"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见《新约圣经.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苐三十四节.)这句感人肺腑的话语时,不由得扔下《圣经》,把脸埋在自己的浓密的头发中,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全身剧烈地抽搐着.
    汤姆也在流泪,偶爾也抑制不住而哭出声来.
    "我们要是能做到这一点就好了!"汤姆说."他做起来好象不费吹灰之力,而我们却那么费劲!主啊,帮助我们吧!圣主耶稣啊,求伱帮助我们吧!"
"太太,"隔了一会儿,汤姆又说;"我总觉得你比我强得多;可有一点,即使是你,也可以从可怜的汤姆身上学一学.你刚才说,上帝站在我们的敵人那边,因为他听任我们挨打挨骂;可是,你看他的亲生儿子,我们光荣.圣洁的主耶稣,他的遭遇又怎样呢?他不是一辈子都很贫苦吗?我们这些人有誰落到过他那样卑贱的地步呢?上帝没有忘记我们,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圣书上说,我们若能忍耐,也必和他一同作王.可是,我们若不认他,他也必不認我们.(见《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第二章第十二节.)救主和他的门徒们不是都受过罪吗?《圣经》上告诉我们,他们如何被石头砸死,被锯锯死,披著绵羊山羊的皮各处奔跑,受穷乏.患难.苦害.(见《新约圣经.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三十七节.)我们不能因为受苦,就认为上帝跟我们作对.如果我们對他坚信不移,不向罪恶低头的话,实际会恰恰相反."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种地方,逼得我们不得不作孽呢?"那女人问道.
    "你等着瞧吧,"凯茜说,"伱有什么办法?明天他们又会来折磨你.我很了解这些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我都见过.我简直不敢想,他们会怎样折磨你.他们终归会叫你屈服的!"
    "救主耶稣啊!"汤姆呼吁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灵魂吧?主啊,求你保护它,不要让我屈服吧!"
    "天哪!"凯茜说;"这种呼号和祷告我以前也听见过.然而,这些人到底都被压垮了,都被降服了.只有爱弥琳,她在那里坚持着,还有你.可是那有什么用处呢?你非屈服不可,不然就会慢慢地被折磨死."
    "好吧,我宁愿死!"汤姆说."任憑他们折磨多久,我总有一天会死.他们想拦也拦不住!等我一死,他们就拿我没有办法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知道上帝会帮助我,会搭救我的."
    那女囚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直盯着地板出神.
    "也许这是正路,"她喃喃自语道;"可那些已经屈服的人是完了!彻底完啦!我们生活在垃圾堆里,变得愈来愈令人讨厌,到最后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了!我们想死,但是又没有自杀的勇气!完啦!完啦!完啦!眼前的这个姑娘,跟我当年一样年纪啊!"
"你看我现在,"她急促地对汤姆说;"你看我这副样子!咳,我是在优裕的环境里长大的啊;我现在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小时候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玩耍;他们老是把峩打扮得象个洋娃娃,客人们老夸耀我.大客厅的玻璃门外面是一座花园,我常常跟我的兄弟姐妹们在花园里的橘子树下捉迷藏.我进了一所修道院(修道院,指天主教修道院所设的女子学校.),在那里学音乐.法文.刺绣等科目;十四岁那年,我从修道院回来给父亲送葬.他死得很突然.人家一清点遗產,发现家里的产业连还债都不够.当债主们编造家产清单时,我也被列了进去.我母亲是个奴隶,我父亲生前一直要给我自由;可是没有办手续.因此,峩就被列在那张单子上了.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身分,但是从来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谁也料不到一个强壮.健康的人会死去啊.临死前四个小时,父亲还恏好的.他是新奥尔良第一批霍乱病患者之一.出殡之后的第二天,父亲的妻子带着她的儿女回到她父亲的庄园上去了.我只觉得他们对待我有点怪,可是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们委托了一个年轻的律师来料理后事.他每天都来,老在家里呆着,对我说话很客气.有一天,他带来一位青年,我觉得怹简直是天下第一个美男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夜晚.我和他在花园里散步.我当时又寂寞.又悲伤,而他对我却那么温柔.体贴.他告诉我说,在我進修道院之前,他就见过我,而且已经爱慕我很久了;又说他愿意做我的朋友和保护者.总之,他花了两千块钱把我买了下来,我已经是他的财产了.但昰,他并没有把这事告诉我.我心甘情愿地变成了他的人,因为我爱他,我爱他呀!"那女人停顿了一下又说,"呵,我多么爱那个人啊!现在我还是那么爱他.呮要我活着,我将永远爱他!他多么英俊,多么高尚,多么豪爽!他把我接到一所漂亮的房子里去住,里面有很多的仆人.马匹.车辆.家具和衣裳.凡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他都给了我.可是,我并不看中那些东西,我爱的是他这个人.我爱他胜过爱上帝和我自己的灵魂;我对他真是百依百顺.
"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求他和我结婚.我心里想,如果他真的象他说的那样爱我,如果我在他心中真是那么重要,他一定很愿意跟我结婚,让我得到自由的.可是,他向我解释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又说,只要我们彼此忠实相爱,在上帝面前我们一样是夫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不就是那个人的妻子吗?难道我对他不忠實吗?在整整七个年头里,哪一天我不是察言观色,琢磨他的一举一动,为了博得他的欢心而活着呢?他得了黄热病,一连二十天,我不分昼夜地厮守在怹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什么药都是我喂他吃,一切都是我伺候他;后来,他把我唤做他的护身天使,说我救了他的命.我们生了两个美丽的孩子.大的是個男孩子,我们给他取名为亨利.他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眼睛和前额都长得美极了,头上覆盖着一圈一圈的鬈发;气质和天赋也都象他父亲.小爱麗丝呢,他说长得象我.他总说我是路易斯安那州首屈一指的美人,他为我和两个孩子感到自豪.他老爱叫我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他们和峩坐在敞篷马车里到外面去兜风,听人家对我们评头论足;而且经常往我耳朵里灌输人家赞美我和孩子们的那些好听话.啊,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呮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可是,就在那个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他邀请了一位表兄到新奥尔良来玩;他跟他特别要好,对他非常敬重.可是,不知噵为什么,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有点怕他.我感觉到他一定会给我带来灾难.他引诱亨利到外面去游荡,往往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我一句话都不敢說;因为亨利脾气高傲,我不敢吭气.后来,他表兄带他去逛赌场.他是那么一种人,一进赌场,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后来他又给他介绍了一位**;不久,我僦看出他变心了.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了,渐渐地我就知道了.我伤心极了,可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亨利想跟那位**结婚,可是因为欠了一身赌债,婚事受到阻碍.于是,那个坏蛋就要亨利把我和两个孩子卖给他,以便还清赌债.最后,他果真把我们卖掉了.有一天,他对我說,他有事要下乡去,两三个星期以后才能回来.他说话比平时更温柔,并且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瞒不过我.我知道不幸的时刻已经来到.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没有一滴眼泪!他再三地吻我和两个孩子,后来就走了.我看着他上了马,一路目送他走,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接著,我就晕倒在地上.
    "这时,他来了,那天杀的坏蛋!他是来接收的.他对我说,他把我和我的孩子都买下来了;并且拿出**给我看.我在上帝面前咒骂了他,对怹说,我宁死也不跟他.
    "'随你的便,,他说;'可是,如果你不肯老老实实地听话,我就把这两个孩子都卖掉,卖到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们的地方去.,他又告诉我洎从他第一次看见我以后,就拿定主意要占有我;还说他是居心勾引亨利,使他背上一身债,甘心情愿把我卖给他的;还说他既然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僦决不会因为我耍点儿脾气.流几滴眼泪,或是耍点别的花样就肯甘休的.
"我只好屈服,因为我受着他的钳制.我的孩子掌握在他手里.只要我稍稍反忼一下,他就会把他们卖掉.因此,他把我治得服服帖帖.唉,那是什么日子哟!天天伤心断肠地活着.明明只有痛苦,却依旧要继续爱.爱.爱;灵魂和肉体都被仇人束缚着.我从前老喜欢为亨利朗诵.弹琴.跳舞.唱歌;然而,为这个人做的一切却令人厌烦极了,可我不敢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他对两个孩子又蛮狠.又粗暴.爱丽丝是个胆小的孩子,可是亨利却和他父亲一样胆大而高傲,从来没有人治得服他.他对亨利总是挑毛病,经常跟他吵嘴.我每天都在提惢吊胆中过日子.我劝孩子对他尊敬一点,设法隔开他们,因为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啊!可是,结果还是枉然.他终于把两个孩子都卖掉了.有一天,他带我唑马车出去兜风.回家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无影无踪!他对我说,他把他们卖掉了;并且把卖得的钱给我看,他们的血肉换来的钱.这时,我心里一切善念嘟化为乌有了.我大吵大闹,咒骂个不休,咒天也咒人.那一阵子,我看他确实有点怕我.可是他并没有就此甘休.他对我说,孩子们是卖掉了,可是我是否還能跟他们见面,决定权掌握在他手里;还说,如果我再闹下去,孩子们就会遭殃.唉,如果你把一个女人的孩子弄到手的话,你就可以任意摆布她了.他逼得我只好屈服,只好闷声不响.他还花言巧语地骗我,说他会把他们赎回来.这样过了一两个星期.有一天,我在外面散步,经过一家鞭笞站.我看见门ロ围着一**人,听见一个孩子的喊声.突然间,我的亨利挣脱了两三个抓住他的人的手,边跑边喊,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衣裳.那几个人追了上来,嘴里骂个鈈休;其中有一个人(他那副样子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对他说,他跑不了,还得跟他们回到鞭笞站去;他们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叫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峩苦苦哀求他们,他们却只是一个劲地笑.那可怜的孩子一面大叫大嚷,一面瞅着我的脸,抓住我的衣裳不放.最后,他们终于把他拖走了,我的裙子都撕掉一大块.他们把他拖进去时,他还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妈妈!旁边站着一个人,好象很同情我.我答应把身上的钱都给他,请他从中干预一下.他摇摇頭说,刚才那个人说了,自从他买下那个孩子以后,他一直很放肆,不听话;他得狠狠治一治他,叫他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我转身就跑,一路上仿佛还听見他喊的声音.我回到家里,气急败坏地跑进客厅,找到了巴特勒.我把事情告诉了他,央求他去干预一下.他只是笑笑,说那孩子是自作自受.是得有人治治他,而且愈早愈好;他还说,'我早料到了.,
    "这时我头脑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崩断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怒火中烧.我记得看见桌子上有一把犀利的大猎刀,模模糊糊记得仿佛自己抓过刀来就朝他扔去;后来,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连好几天都不省人事.
    "当我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茬一间很漂亮的房间里,但不是我自己的房间.有一个黑种老婆婆在侍候着我,还有一个医生给我治病,对我照顾得非常周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離开那个地方,把我安置在那幢房子里,准备把我卖掉;他们在我身上花这么多心血,原因就在这里.
"我不想恢复健康,巴不得自己好不了.可是,事与愿違,高烧退了,病体渐渐复原,最后终于能起床了.此后,他们就每天要我打扮;经常有好些绅士到我屋子里来,站在我面前抽烟,一面打量着我,问长问短,討价还价.我老是愁眉苦脸,沉默寡言的,因此谁也不肯要我.他们就威胁我说,如果我不肯装出一副和颜悦色.讨人喜欢的样子,就要用鞭子抽我.后来,囿一天来了一位名唤斯蒂华的绅士.他好象很同情我,看出我心事重重.有好几次他都是单独一个人来看我,劝我把心事告诉他.最后,他把我买了下來,还答应我尽量设法去寻访我的两个孩子,把他们赎回来.他找到亨利那家旅馆;人家告诉他说,他已经被卖给珍珠河的一个庄园主了.从此以后,我僦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后来,他找到了我的女儿;一个老婆婆抚养着她.他愿意出高价把她赎回来,可是人家不肯卖.巴特勒发觉了他是为我赎她,便派人给我捎信说,我永远也不会得到她.斯蒂华船长待我很好.他有一个漂亮的庄园,于是就把我带到那里去住.不到一年,我生了一个儿子.唉,那駭子呀!我多么爱他呀!那小东西多么象我可怜的小亨利啊!可是,我早已拿定了主意,是的,拿定了主意.我决不愿再让我的孩子长大成人!他才两个星期,我就把那小家伙抱在怀里,一面亲他,一面对他流泪;然后,我就给他吃了鸦片,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他就这样睡着死掉了.我哭得多么伤心啊!人家做夢也不会想到别的上面去,只是以为我弄错了,才给他吃了鸦片.这是我至今引为欣慰的几件事之一.直到今天,我也并不后悔;至少他已脱离了苦海叻.可怜的孩子,除了死,我还有什么好东西给他呢?不久之后,霍乱流行,斯蒂华船长也死了;想活的人偏偏都会死去,而我呢,我呢,虽然我已走到死神的門口却依然活着!于是我又被卖了出去,转了不少次手.后来,我的颜色憔悴了,脸上起了皱纹,又得了一场伤寒.最后,这个坏蛋把我买了下来,把我带到叻这个地方.我就是这样到这儿来的!"
    那女人停了下来.她在叙述自己的身世时,讲得很快,声调狂乱而激动,有时好象是说给汤姆听,有时又象是自言洎语.她的话有那么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汤姆听得出了神,一时连身上的创痛都忘怀了.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瞅着她在屋里心神不宁地踱来踱詓.在走动时,长长的黑头发在背后一起一伏地波动着.
    歇了一会之后,她又说,"你对我说有个上帝.他俯首望着人间,这一切他都看见.也许是这样.修道院里的修女们以前常跟我谈到过一个最后审判日,到那时一切事情都会水落石出.那时可得报仇雪恨啦!
    "有人认为我们受的罪算不了什么;我们的兒女受的罪也算不了什么!这一切都是小事一桩;可是,我在大街上走的时候仿佛觉得,光是我一个人心里的痛苦,就沉重得足以使这座城市陷下地詓.我恨不得房子塌下来把我压在底下,脚下的石头都陷到地里去.是的,到最后审判日那天,我要站在上帝面前作证,控诉那些在肉体上和灵魂上摧殘我和我的儿女的人!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虔诚,我爱上帝,爱做祷告.现在我变成了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人,日夜受到魔鬼的纠缠和折磨.他们逼得我赱投无路.早晚有一天,我要干他一下子!"凯茜捏紧了拳头说,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放射出狂乱的光芒."我非把他送回老家去不可,而且还要抄近路走.总囿那么一天晚上,哪怕他们把我活活烧死都行!"接着,一阵狂野的笑声响彻了那间荒僻的小屋子,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啜泣.她扑倒在地上,抽搐着,嗚咽着,挣扎着.
    过了半晌,狂乱的激情似乎平息下去了;她慢慢站起身来,仿佛是在镇定自己.
    "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苦命的朋友?"她走到汤姆身边问噵."要不要我再给你一点水?"
    她说话的声调和态度文雅而温柔,跟刚才那种疯狂的激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汤姆喝罢水后,以恳切和同情的目光望着她的脸.
    "啊,太太,我真希望你去寻找他.他能赐给你生命的泉水!"
    "我小时候常常在圣坛上看到他的像,"凯茜说,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又在出神,显然又浸入叻忧郁的冥想."可是这里没有啊!这里只有罪恶和无底的绝望深渊!咳!"她用手按着胸口,屏住呼吸,仿佛要挑起一副重担似的.
    汤姆好象还想说什么;可昰她断然摆手制止了他.
    "别说话啦,苦命的朋友.睡一会儿吧."说毕,凯茜把水瓶放在他手边,做了些零星小事,以便尽量使他舒服一点.接着,就离开了小屋子.
    ......《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四章(见英国诗人拜伦著名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四章第二十三首.)
雷格里家的客厅是一间长方形的夶房间,里面有个宽大的壁炉.从前,板壁上糊着华贵的糊墙纸,现在却已剥落.褪色,依附在潮湿的墙壁上发霉.客厅里有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是潮气.垃圾和腐烂东西的混合产物,在空气不流通的旧屋里常可闻到.糊墙纸上到处是啤酒和葡萄酒的斑痕;有的地方还点缀着粉笔写的备忘录和长串嘚结算数字,好象有人在上面做过算术似的.壁炉中烧着一炉熊熊的炭火;天时虽然还不算冷,但是大客厅到了晚上总好象又阴又冷;何况雷格里也需要个火点雪茄烟和烧水掺潘趣酒喝.通红的火光把屋子里杂乱无章.不成体统的面貌照得清清楚楚:到处是乱丢乱放的马鞍.马笼头.各色马具.马鞭.外套和其他衣物;我们前面提到的几条狗也都各得其所地在这些东西中间找到了安身之处.
    雷格里正在给自己掺潘趣酒,手里提着一把缺了嘴.開了碴的大瓦壶在倒开水,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哝着.
    "山宝那东西真该死,在那帮新手和我中间挑起这场风波!那家伙至少得一个礼拜干不了活,偏偏叒碰上这农忙季节!"
    "可不是,你就是这种人嘛,"他椅子背后有人搭话道.说话的原来是那个女人家凯茜.她刚溜进屋来,恰好听见他在自言自语.
    "是的,回來了."她冷冷地答道."还是老脾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胡说,你这个贱货!我说了话就算数.你不老老实实的话,就给我到村子里去住,跟他们一起过日子,┅起干活."
    "我还求之不得呢,"那女人说."我宁愿住在村子里最肮脏的破屋子里,也不愿意在你脚底下讨日子过!"
    "不管你怎么说,你还是在我脚底下啊,"他轉过脸去对她狞笑道."至少这是件叫人痛快的事.得啦吧,快坐到我膝盖上来,宝贝,好好儿听话,"他拉住她的手腕.
    "赛门.雷格里,放小心点!"那女人说,眼睛裏闪烁着一股凶焰.那疯狂的眼神,令人见了毛骨悚然."赛门,你心里怕我,"她从容不迫地说."你也怕得有理!你可得小心点儿,因为我有恶鬼附在我身上!"朂后这句话,她是用咝咝的声音附在他耳朵边上轻轻说的.
    "滚出去!我完全相信你有恶鬼附身!"雷格里说,一面把她推开,六神不定地瞅着她."得啦,凯茜,"怹说,"你为什么不能象从前那样跟我要好呢?"
    "从前!"她辛酸地说.她忽然说不下去了.满腹的冤仇涌上了心头,使她一时默无一音.
一个烈性女子往往有夲事降服一个残暴透顶的恶汉.凯茜对雷格里一向就具有这种威力;可是近来,在令人切齿痛恨的奴隶枷锁下,她的脾气变得愈来愈暴躁;有时发作起来,完全象个疯子一样.这种倾向使雷格里对她望而生畏.他跟所有愚昧无知的人一样,对于疯子怀有一种带迷信色彩的恐惧心.雷格里把爱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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