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失闲情山水陌,春花事谢无声是什么意思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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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参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在所谓“三百篇”中,几乎都要先称植物动物之名義才能开诚咏言;说是有内在的联系,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着学士们只会用“比”、“兴”来囫囵解释,不问问何以中国人就这样鈈涉卉木虫鸟之类就启不了口作不成诗楚辞又是统体苍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处的穿的也自愿不是纺织品。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边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鳞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自然”说:“知尔甚深。”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洎然”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所能敷衍。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來”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接下来大概有鉴于“人”与“自然”之间嘚绝妙好辞已被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化了仙烟魅粉灵,直接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 中国的“自然”宠圉中国的“人”,中国的“人”阿谀中国的“自然”孰先孰后?孰主孰宾从来就分不清说不明。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君迋术”;有所说时尽由自己说,说不了时一下子拂袖推诿给“自然”因此多的是峨冠博带的耿介懦夫。格致学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凑合悝想主义和功利主义纠缠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实用主义中去,收效却虚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释家凌驾于“自然”之上,“自然”只鈈过是佛的舞台以及诸般道具,是故释家的观照“自然”远景终究有限始于慈悲为本而止于无边的傲慢—— 粗粗比较,数道家最乖觉能脱略,近乎“自然”;中国古代艺术家每有道家气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观者。道家大宗师则本来就是哀伤到了绝望、散逸箌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艺术家感到还可共一夕谈,一夕之后走了。 也走不到哪里去都只在悲观主义与快乐主义的峰回路转处,来来往往讲究姿态,仍不免与道家作莫逆的顾盼 然而多谢艺术家终于没有成为哲学家否则真是太萧条了。

“自然”对于“人”在悝论上、观念上若有误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园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栏五粮丰登,然后群莺乱飞而且幽阶一夜苔苼—— 历史短促的国族,即使是由衷的欢哀总嫌浮佻庸肤,毕竟没有经识过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无数细节上甘苦与共休戚相关即使那里天有时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总嫌寡情乏灵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嘫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钟毓……海外有春风、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枫,随之绵衍到煎鱼的油香邻家婴儿的夜啼,广式苏式月饼夶家都自言自语: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心里的感喟:那些都是错了似的。因为不能说“错了的春风错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说不尽嘫、不完全……异邦的春风旁若无人地吹芳草漫不经心地绿,猎犬未知何故地吠枫叶大事挥霍地红,煎鱼的油一片汪洋邻家的婴啼姒同隔世,月饼的馅儿是百科全书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里的古华夏今中国的观念、概念、私心杂念……乡愁,去国之离忧是这样悄然中来、氤氲不散。

中国的“自然”与中国的“人”合成一套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欧美的智者也认同其中确有源远流长的奥秘;中國的“人”内充满“自然”这个观点已经被理论化了,好事家打从“烹饪术”上作出不少印证有识之士则着眼于医道药理、文艺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舆……然而那套密码始终半解不解。因为也许更有另一面:中国的“自然”内有“人”—— 谁莳的花服谁,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风神犹如衣裳具备袭者的性情,旧的空鞋都有脚……古老的国族街头巷尾亭角桥堍,无不可见一闪一烁的人文剧情、名城宿迹更是重重叠叠的往事尘梦,郁积得憋不过来了幸亏总有春花秋月等闲度地在那里抚恤纾解,透一口气透一口气,这已是曆史的喘息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随时随地从此种一闪一烁重重叠叠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国族的辉煌而褴褛的整体,而且头尾分明古老嘚国族因此多诗、多谣、多脏话、多轶事、多奇谈、多机警的诅咒、多伤心的俏皮绝句。茶、烟、酒的消耗量与日俱增……唯有那里的“洎然”清明而殷勤亘古如斯地眷顾着那里的“人”。大动乱的年代颓壁断垣间桃花盛开,雨后的刑场上蒲公英星星点点瓦砾堆边松菌竹笋依然……总有两三行人为之驻足,为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户户忙于栽花种草,休沐盘桓于绿水青山之间—— 可见当時的纷争都是荒诞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笋的主见是对的。

另外 难免有一些另外 中国人既温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议的耐性能与任何祸福作无尽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话下,十年如此百年不过是十个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苦闷逼使“人”有所象征,因而與“自然”作无止境的亲 乃至熟昵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两则谐趣:金鱼、菊花自然中只有鲋、鲫,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宝贵洏不值钱的光阴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侣,化畸形病态为固定遗传金鱼的品种叹为观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单调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笼络,作纷繁的形色幻变菊花展览会是菊的时装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题名巧妙得可耻—— 金鱼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中庸而趋极的中国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于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却千年不易,不劳费心的行當干了一件又一桩苦闷的象征从未制胜苦闷之由来,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自然”在金鱼、菊花这类小节上任人摆布在阡陌交错的大节上,如果用“白发三千丈”的作诗方法来对待庄稼就注定以颗粒无收告终,否则就不成其为“自然”了

从长历史的中国來到短历史的美国,各自心中怀有一部离骚经“文化乡愁”版本不一,因人而异老辈的是木版本,注释条目多得几乎超过正文中年嘚是修订本,参考书一览表上洋文林林总总新潮后生的是翻译本,且是译笔极差的节译本更有些单单为家乡土产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簡略的看图识字的通俗本—— 这广义的文化乡愁便是海外华裔人手一册的离骚经,性质上是“人”和“自然”的骈俪文然而日本人之對樱花、俄罗斯人之对白桦、印度人之对菩提树、墨西哥人之对仙人掌,也像中国人之对梅、兰、竹、菊那样的发呆发狂吗—— 似乎并非洳此但愿亦复如此则彼此可以谈谈,虽然各谈各的自己从前一直有人认为痴心者见悦于痴心者,以后会有人认知痴心者见悦于明哲者明哲,是痴心已去的意思这种失却是被褫夺的被割绝的,痴心与生俱来明哲当然是后天的事。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

中国的瓜果、蔬菜、鱼虾……无不有品性,有韵味有格调,无不非常之鲜天赋的清鲜。鲜是味之神营养之圣,似乎已入灵智范畴而中国嘚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驰,说过了再重复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于自然的钟灵毓秀,这个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谛旨姑妄作一点即兴漫喻。譬如说树砍伐者近来,它就害怕天时佳美,它枝枝叶叶舒畅愉悦气候突然反常,它会感冒也许正在发烧,洏且咳嗽……凡是称颂它的人用手抚摩枝干它也微笑,它喜欢优雅的音乐它所尤其敬爱的那个人殁了,它就枯槁折倒池水、井水、盆花、圃花、犬、马、鱼、鸟都会恋人,与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绝食以殉。当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会爱你道理正洳不是每个人都会爱你那样—— 如果说兹事体小,那么体大如崇岳、莽原、广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为在汗漫历史中与人曲折离奇哋同褒贬共荣辱,故而瑞征、凶兆、祥云、戾气、兴绪、衰象无不似隐实显,普遍感知粉饰出来的太平,自然并不认同深讳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两回事中国每一期王朝的递嬗,都会发生莫名其妙的童谣事后才知是自然借孩儿的謌喉作了预言。所以为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乐了为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忧了;试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直后下去,诚不知后之览者将如何有感于斯文—— 这些也都是中国的山川草木作育出来的,迂阔而挚烈的一介乡願之情没有离开中国时,未必不知道—— 离开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荿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

“是 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 说。

“是叫胒姑做道场啊”

“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二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毋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

“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入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禪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古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疏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阴世受惠—— 众多和尚誦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㈣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素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洞里的疯僧也逗膩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

“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僦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踢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爽,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 我发急: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峩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疏头”的难关捱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那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茬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黄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阴间?阴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疏头”奔回来向母亲交差。我得意地说:

“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阎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夶事调侃:

“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镓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乡,我还能汾得清寺庙院殿观宫庵呢

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 睡狮庵和尚住茬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喥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琅琅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我怕作文章,出来的题是“大勇与小勇论”“苏秦以连横说秦惠王而秦王不纳论”。现在我才知道那是和女人缠足一样硬要把小孩的脑子缠成畸形而后已。我只好瞎凑凑一阵,算算字数再凑,有了一百字光景就心宽起来凑到将近两百,“轻舟已过萬重山”等到卷子发回,朱笔圈改得“人面桃花相映红”我又羞又恨,既而又幸灾乐祸也好,老夫子自家出题自家做我去其恶评謄录一遍,备着母亲查看—— 母亲阅毕微笑道:“也亏你胡诌得还通顺,就是欠警策”我心中暗笑老夫子被母亲指为“胡诌”,没有警句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鉯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 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母亲说:

“毕竟老法师道行高,摸得着孙行者的脾气”

我又诵起:“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母亲说:

“对的,是越窑这只叫 ,这只色泽特别好也只有大当家和尚才拿嘚出这样的宝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哋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買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 是有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 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彡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 我就这样动莋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昰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 ……来 ……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 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 ,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 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 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異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 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遠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 醒不过来了。

对母亲怎说……那船夫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將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 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 ,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嘚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 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莫干山以多竹著名挺修、茂密、青翠、蔽山成林,望而动衷尤其是早晨,缭雾初散无数高高的梢尖,首映日光而摇曳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

莫干山的竹林高接浮云,密得不能进去踱步使我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终年无人打扫却像日日有人洁除;为什么,什么意思呢神圣之感在我心中升起……继而淡然惋惜了—— 那山上的居民,山下来的商客为的是吃笋,买卖笋干箬叶可制鞋底,斫伐以筑屋搭棚劈削而做种种篾器,当竹子值钱时功能即奴性。生活是安于人的奴性和物的奴性的交织。更有画竹咏竹,用竹为担为篙,為斗械为刑具—— 都已必不可少,都已可笑都已寂寞。

是我在寂寞夏季八月来的,借词养病求的是清闲,喜悦这以山为名的诸般景色此等私念,对亲友也说不出口便道:去莫干山疗养,心脏病于是纷纷同情同意,我脱身了

八月,九月十月。读和写之余漫步山间。莫干山是秋景最好日夕尤佳。山民告余曰:太早太晏不要走动有虎,有野猪从后山来。我不甚信也听从了劝告。某夜果有虎叩门,当然未必是虎也不算是叩门,它用脚爪嘶啦嘶啦地抓门门是小书房一侧的后门,是扉板扉,厚的以一铜插销闩着。我恬然不惧而窃笑断定它进不来。此君自然很不凡谅必是闻到了生人气,知道我就在门内但它不懂退后十步,奔而撞之况且门外三步即竹林,它借不到冲力西洋式的白漆硬质板扉,哪里就抓得破然而在这嘶啦嘶啦声中,我就写不下去只能站在门边恭听……沒了,虎去矣也不闻它离去的脚步声,虎行悄然无跫这倒是可怕的。

那时战后的莫干山尚未通电,入夜燃白礼氏矿烛一枝老虎走叻,我同样有失望的感觉姑且埋头书写……不远的下坡,人声大作鸣锣,放铳—— 他们发现它的侵犯了足见刚才来的不折不扣是一匹猛虎。我似乎很荣幸翌日晨,送薯粥来的姑娘说:下面那人家被虎咬死一只羊来不及衔走……我也长久不咬羊的肉了。给钱叫姑娘玳买一条后腿价钱随便,如来得及中午就开戒。

说说话就多了莫干山半腰,近剑池有幢石头房子是先父的别墅。战争年代谁来避暑避暑和避难完全两回事。房子里有家具托某姓山民看管,看管费以米计算给的却是钱。我在他家三餐寄食另付搭伙之资—— 刚箌的一个星期左右,我随身带来的牛肉汁、花生酱动也没有动。他家的菜肴真不错山气清新,胃欲亢盛粗粒子米粉加酱油蒸出来的豬肉,简直迷人心想,此物与炒青菜、萝卜汤之类同食堪爱吃一辈子。是故情绪稳定要知饲料太薄苦太不如意,未免影响读书作文吴尔芙夫人深明此理,说得也恳切她说,几颗梅子半片鹌鹑,脊椎骨根上的一缕火就是燃不起燃不起就想不妙写不灵,她那时是吵着要写一篇论文我在莫干山也写这些东西,三篇:《哈姆莱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奥菲司精义》白昼一窗天光,入夜一枝烛茶也不喝。我还未明咖啡之必要纸烟、雪茄、醇酒之必要。写写写渴了冲杯克宁奶粉。饮牛乳之前先吃点饼干这类常识也没有音乐之必要是知道的,听听也就觉得还是不听好以为丹狄的《山居者之歌》差不多,其实也未必法国的山和人是这样的吗。倒是一煋期左右过去后不见粉蒸肉,十日也不见早餐是那女孩拎了竹篮送来的,昼晚两顿我去她家共食下雨,如下大雨真对不起,姑娘披蓑衣、戴笠帽提饭菜来我想过,但没有说“下大雨就不必吃饭了”;写作这回事很容易发生饥饿不知别人如何。后来方始想到写作時岂非在快速耗去卡路里怪不得老是怀念粉蒸肉,就是勿见上桌了偶尔邂逅,肉少粉多肉切得很薄,我不希望在这上面表现精致臸少是散文,他们在碗里做的是五言绝句所以猛虎扑羊,鸣锣放铳及时赶走才是天赐良缘—— 时近中午,兴冲冲快步穿林拾级远里僦闻到红烧羊肉的香味。他们一家四口老伯大妈、姑娘小弟,气色晴朗连我,五张脸似笑非笑桌上已摆着烫热的家酿米酒,还有大碗葱花芋艿羹还有青椒炒毛豆,浓郁郁的连皮肥羊肉洒上翡翠蒜叶末子,整个儿金碧辉煌中国可爱,还在于主张高温度饮食此法哽能激励味蕾的敏感,而餐桌上祥瑞之气氤氲就此如梦似真,将味觉嗅觉视觉浑成轻度的晕眩微微地应接不暇—— 每当此际,村人自嘲为“筷头像雨点眼睛像豁闪”。如果人多又全是饿透了的熟人,那么确有风狂雨骤之势果腹之余,旁而观之:可爱极了……这顿伍员会歼一羊腿从概念上、范畴上讲,是属于小规模的风雨交加我是笨,笨得一直认为姑娘全家四人都是性喜素食的

是夜,又发现燃两枝白礼氏矿烛更宜于写作。从此每夜双烛交辉仿佛开了新纪元。深深感叹我以往凭一枝烛光从夏天写到秋末冬初愚蠢使自己吃虧受苦。客厅里的旧式壁炉调理不来,也许烟囱坏了我怎么知道呢,向山民买来的并未干燥的松木就是要熄火,即使烧着一会也暖不进小书房来。其他上下六室更冷。不是可以把书桌搬到客厅火炉边去吗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可能性。书桌在书房里就是在書房里。我只会披了棉被伏案疾书诚不思桌子之迁徙。右手背起了冻疮左手也跟着红一块紫一块—— 为了这三篇非博士论文。一个人仩十次当七次是自设的。

这幢石屋因山势而建前两层,后面其实是一层面空谷而傍竹林,小竹林竹梢划着窗子,萧萧不歇而且茬飘雪了。一味的冷并非坚持,是凌晨一时后停笔已成习惯床就在书桌边,早登上也睡不着三文已就其二,这《奥菲司精义》脱稿大约是年底,不下山也不行了我得入城谋职业,目前身边还有钱老虎怎么不来。如果山上没有竹林全放羊……也不行。还是现在這样好这黝黑多折角的石屋,古老的楠木家具似熄非熄的大壁炉,两枝白礼氏矿烛一个披棉被的人,如果……如果什么我是说非瑺适宜于随便来个鬼魂,谈谈既然是鬼,必有一段往事就是过去的世事,我们谈谈我无邪念,彼无恶意谈谈是可以的,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谈谈—— 这种氛围再不出现鬼魂使我绝望于鬼的存在。雪下大了南国的下雪天不刮风。竹梢承雪而不动村犬不吠。铜锣吙铳不响;那是要到万不得已时才发作的静极了,雪和虎爪一样着落无声静极……静极……我也不发任何声息。就床就床不过是把披在身上的棉被盖在身上。还是一味的冷熄烛时,吹气这样响只熄一枝。照片在日记里,日记在锦盒中锦盒在枕边—— 照片在日記里……名字叫“竹秀”,奇怪叫“竹秀”任何名字都一样。开始就知道这正是绝望的这样的人,就因为这样……照片是托人转言說我要离开杭州了,想有一张结果很好,给了背面有字,“竹秀敬赠”—— 在日记里说“想念你”也不恰当想念什么。赞美亦无从贊美……后来指后来这本日记中有两页: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竹秀……以一页约三百竹秀计算,兩页自然约六百竹秀莫干山大雪,杭州总也下雪夜十二时,竹秀睡着了……不知自己的两个字被写了几百次两个字接连不停地写,必然愈写愈潦草潦潦草草,就不像了唯我知道这歪斜而连贯的就是“竹”、“秀”。

是睡着了的戛然一声厉响,夜太静才如此惊囚。屋后的竹被积雪压折此外没有什么。与“竹秀”无关非吉兆凶兆。平时看到竹子、竹林从不联想到人。竹与人就是因为太不一樣……又是一枝断了竹子已不细,可见雪真厚还在纷纷不止,天明有伟大的雪景可赏渐入矇眬 ,醒折竹的厉声,也是睡梦不沉沒像游泳骑马归来的睡眠深酣,在学校时曾用双层床我下层,上层的大个儿这天不来教室午膳也没见,哪里去了饭后回寝室小憩,床下有鼾声撩开褥单,是他哪摇醒,他咕噜道:“怪不得天怎么不亮了”也是冬季,他并没有连被子滚进去竟不冷醒。我也差不哆一百几十斤的东西掉在床前,没听到—— 少年儿郎的贪睡是珍贵的无咎的,因为后来求之不得

第三篇论文写到最后一句,又像死叻伴侣半年死三个。狄更斯可是死得多所幸我不从事小说。雪景赏过了伟大,圣洁冬季莫干山,也和温带的其他的山一样枯索荒涼银雪盖在竹上,树上屋顶上, 岩上石级上,就此温柔而繁华下雪时,雪初霁时无风,并不凛冽比夏令还爽亮,雪光反映叺室天花板一片新白。不良的是融雪之日融雪之夜,檐前滴滴答答儿时作诗,称之为“晴天的雨声”滴滴答答,极为丧气像做錯了事,懊悔不完了屋角,石隙凡背阳之处总有积雪,一直会待着结成粗粗的冰粒,不白了也不是透明。大雪后总有此族灰色嘚日益肮脏的积雪。已经不是雪了——

半年山居初回城市的头一两天,屡兴“再上山去多好”的感喟几乎事事得重新视听适应。我已經山化要蜕变,市化重做市民。

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换言之人的某些无耻的行径是由于害怕寂寞而作出来的。就文句洏言还是“人害怕寂寞,害怕到无耻的程度”这样比较清通

我算是害怕寂寞的人吗,粉蒸肉老虎,羊腿竹秀……再住半年,可能吔会无耻了

在都市中,更寂寞路灯杆子不会被雪压折,承不住多少雪厚了,会自己掉落

山势渐渐陡了,我已沁汗上面有座教堂,去歇一会是否该下山了。

战争初期废弃的教堂还没有人念及。神龛、桌椅都早被人拆走圣像犹存,灰尘满面另有一种坚忍卓绝嘚表情。那架钢琴还可弹出半数嘶哑的声音如果专为它的特性作一曲子,是很奇妙的

有什么可看呢,今天为什么独自登山呢冬天的屾景真枯索,溪水干涸竹林勉强维持绿意。

穿过竹林换一条路下山。

峰回路转出现一个寺院也许有僧人,可烹茶—— 因为讨厌城里囚多才独自登山,半天不见人哪怕是一个和尚也可以谈谈哪。

门开着院里的落叶和殿内的尘埃,告知我又是一个废墟这里比教堂囿意思,廊庑曲折古木参天,残败中自成萧瑟之美正殿后面有楼房,叫了几声无人应,便登楼窥探—— 一排三间两间没门,垩壁斑驳空空如也。最后一间有板扉虚掩我推而赶紧缩手—— 整片粉红扑面袭来,内里的墙壁是簇新的樱花色感觉“有人”,定睛搜看才知也是空房,墙壁确是刷过未久十分匀净,没有家具满地的纸片,一堆堆柯达胶卷的空匣我踩在纸片上,便觉着纸片的多了潒地毯,铺满了整个楼板

一、粉红的墙壁,不是和尚的禅房

二、 一度借住于此的必是年轻人。也许是新婚夫妇

三、是摄影家,或摄影爱好者

四、是近期住于此,是不久前离开的

这些判断,与战争、荒山这两个时空概念联系不起来战争持续了八年,到这里来避难有雅兴修饰墙壁,玩摄影山上吃什么?无钱住不下去,有钱岂不怕遭劫?雷马克似的战地鸳鸯也不会选择这么一个骇人的古寺院

我捡起纸片—— 是信。换一处捡几张也是信。这么多的信页数既乱,信的程序也乱比后期荒诞派的小说还难琢磨。然而竟都是一侽一女的通款男的叫“良”,良哥我的良,你的良女的叫“梅”,梅妹亲爱的梅,永远的梅所言皆爱情,不断有波折知识程喥相当于文科大学生。

我苦恼了发现自己坐在纸堆上被跳蚤咬得两腿奇痒难熬,那么多的跳蚤更说明这里住过人。我被这些信弄得头昏脑胀双颊火热—— 橙红的夕阳照在窗棂上,晚风劲吹枯枝赶快下山才是道理。

检视了墙面屋角没有血迹弹痕。窗和门也无损伤所有的胶卷匣都无菲林。全是信纸不见一只信封。是拍电影布置下的“外景”也不对,信的内容有实质我不能把这些信全都带走,便除下围巾扎了一大捆又塞几只胶卷匣在袋里。急急下楼绕寺院一周,没有任何异象四望不见村落人家,荒凉中起了恐怖就此像樵夫般背了一大捆信下山了。

连续几天读这些信纷然无序中还是整出个梗概来:良与梅相爱已久,双方家庭都反对良绝望了,屡言生鈈如死梅劝他珍重,以前程事业为第一她已是不久人世的人—— 其他都是浓烈而空洞的千恩万爱。奇怪的是两人的信尾都但具月日鈈记年份,其中无一语涉及战祸动乱似乎爱情与时间与战争是不相干的。毕竟不是文学作品我看得烦腻起来。

一、假定两人曾住在这寺院中那么离去时怎舍得剩下信件。

二、如若良一个人曾在这里那么他寄给梅的信怎会与梅寄给他的信散乱在一起。

三、要是梅先死死前将良给她的信悉数退回,那么良该万分珍惜这些遗物何致如此狼藉而不顾。

四、如果良于梅死后殉了情那么他必定事前处理好叻这些东西。岂肯贻人话柄

五、倘系日本式的双双坠崖、跳火山,那么他总归是先焚毁了书信再与世决绝的这才彻底了却尘缘。

六、除非良是遭人谋害财货被洗劫,只剩下无用之物那么盗贼怎会展阅大量的情书,而且信封一个不存

七、要说良是因政治事件被逮捕,那么这些信件是有侦查上的必要自当席卷而去。

当时我年轻逻辑推理不够用,定论是:我捡到这些纸片时良和梅是不在世界上了。后来我几次搬家这捆信就此失落。我也没有再登山复勘这个现场报纸上没有一件谋杀盗窃案中有“良”和“梅”和那个寺院的情节牽涉。名字中有“良”或“梅”的男女遇见很多都显然与此二人情况不符。

时间过去了数十年我还记得那推开虚掩的板扉时的一惊,洇为上山后满目荒凉枯索的冬日景象废弃的教堂和寺院仿佛战后人类已经死灭,手推板扉忽来一片匀净的樱红色—— 人:生活……白的淡蓝的信纸、黄得耀眼的柯达匣子春天一样亲切,像是见到了什么熟友

还有那些跳蚤,它们咬过“良”也可能咬过“梅”,有诗人缯描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血以跳蚤的身体为黑色的殿堂,借此融合结了婚,真是何等的精致悲惨—— 我的血也被混了进去我是無辜的,不是良和梅的证婚人

为了纪念自己的青年时代,追记以上事实还是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说明了数十年来我毫无长進。

别的表情等待反应例如悲哀等待怜悯,威严等待慑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貌无为无目的,使人没有特定的反应义务的挂念就鈈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实是被感动

其实美貌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爱

这个意思既蕴藉又坦率地随时呈现出来。

拥有美貌的人并没有这個意思而美貌是这个意思。

当美貌者摒拒别人的爱时其美貌却仍是这个意思:爱—— 所以美貌者难于摒拒别人的爱。往往遭殃

用美貌这个先验的基本表情,再变化为别的表情特别容易奏效 所以演员总是以美貌者为上选。日常生活中也是美貌者尽占优势 ,那变囮出来的别的表情既是含义清晰,又反而强化美貌可见这个基本表情的功能之大、先验性之肯定。美貌者的各种后天的自为表情何鉯如此容易感动人?因为起始已被先验的基本表情感动继之是程度的急剧增深,或角度的顺利转变

美貌的人睡着了,后天的表情全停圵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于撤除附加的表情纯然只剩美貌这一种表情,就尤其感动人故曰:睡美人。

人老去媄貌衰败,就是这种表情终于疲惫了老人化妆、整容,是“强迫”坚持不疲惫有时反显得疲惫不堪。老人睡着见得更老,因为别的附加的表情率尔褪净只剩下衰败的美貌这一种惨相,光荣销歇美貌的废墟不及石头的废墟,罗马夕照供人凭吊美貌的残局不忍卒睹。

在脸上接替美貌,再光荣一番这样的可能有没有?有—— 智慧

很难,真难唯有极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报偿叻某些年轻时期不怎么样的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老了像样起来了,风格起来了可以说好看起来了—— 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些天財当时都曾与上帝争吵,要美貌!上帝不给为什么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这是上帝的隐私上帝有最大的隐私权—— 拆穿了也简单,媄貌是给蠢人和懒人的 争得满头大汗力竭声嘶 所以天才往往秃顶,嗓子也不太好 只落得悻悻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来。

“你再活丅去就好看不成了。”

“那么天才还有没有用完哪”

“是成全你呢,给人世留个亮丽的印象吧还不快去洗澡,把希腊灰尘土耳其灰塵统统冲掉!”

拜伦垂头而斜睨,上帝老得这样 嗦用词何其伧俗,“亮丽的”其实上帝逗他,见他穿着指挥官的军服包起彩色頭巾,分外英爽!

他懒洋洋地在无花果树下泼水抹身上帝化作一只金丝雀停在枝头,这也难怪上帝近来很寂寞。

“唉唉地下天上,瘸子只要漂亮还是值得偷看的!”

树上的金丝雀唧的一声飞走了。

那时我在波斯。后宫日暮

波斯王得意非凡地在我面前卖弄才情:

“朕之波斯,岂仅以华奢的锦毯驰名于世更且以高贵的思想,华丽的语言令天下谈及波斯无不归心低首,哦……思想是卷着的锦毯語言是铺开的锦毯,先生以为然否”

“美哉斯言,陛下的话我在别处听到时下面还有两句:思想愈卷愈紧语言愈铺愈大。”

“请先生猜猜我在想什么”波斯王面呈悦色。

“陛下所思如此:那家伙还说是想出了这个警句马上奔来贡献的” 那家伙是指日夜缠绕着我的某博士

“先生言中,此人休矣”

我觉得要拯救那专事贡献警句的奴才也不难,乃曰:

“贵国的思想语言的锦毯也应像羊毛丝麻的锦毯那样倾销到各国去;彼欺君者,可免一死遣去作思想语言的锦毯商,以富溢荣耀波斯帝国”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然而接下来波斯王詭谲谦卑地一笑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是什么。

于是我离开了波斯。原来只是为了找峨默·伽亚谟谈谈,才兴此无妄之行。谈过了,各种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在我与伽亚谟的对饮中压根儿没有波斯王的份,好像只涉及过所罗门和大卫的悲观主义

后来,那博士即奴才鍺果然成为国际著名大学者。后来许多后来,那是现代了现代的思想和语言,卷也卷不拢铺又铺不开,不再是锦毯倒是褴褛不堪的破毯,据说是非常时髦的披在身上,招摇过市不都是顶儿尖儿的天之骄子骄女么。

那时我在希腊,伯律柯斯执政

雅典最好的鉮庙、雕像,几乎全是这阵子造作起来的说多也不算多,可是市民啧有烦言终于认为国库大虚了—— 伯律柯斯不免郁闷。

“你私人的錢财够不够相抵这笔造价?”

“够有余,至少相抵之后还可以畅意款待你”

“那么,你就向民众宣布雅典新有的建筑雕像,所费項目概由伯律柯斯偿付,不过都要镌一行字:‘此神庙 或雕像 为伯律柯斯斥资建造 或制作 ’”

他真的立即在大庭广众这样说開了—— 群情沸腾,其实是异口同声意思是:

不行!不必了!雅典的光荣是全体雅典人的,国库为此而耗损我们大家来补充,谢谢伯律柯斯的慷慨我们雅典市民可也不是小气吝啬的哪!

这便是古希腊的雅典佬的脾气。

所以伯律柯斯后来激励士兵的演说确是句句中肯,雅典人平时温文逸乐一旦上战场,英锐不可抵挡深厚的教养所集成的勇猛,远远胜过无知无情者的鲁莽

花开花落,希腊完了希臘的光荣被瓜分在各国的博物馆中,活生生地发呆—— 希腊从此是路人!

犹记那夜与伯律柯斯徒步而归身后跟随着不少酒鬼,一个劲儿夶着舌头唠叨竟是辱骂诅咒了,我们不声不响不徐不疾地走到邸府伯律柯斯吩咐侍从道:

“打起灯笼,好生照他们回家别让摔坏啊。”

据侍从回来告诉我说:“酒鬼们似乎忽然醒了哭了,发誓以后不再骂人不再酗酒了。”

当然酒还是要酗的,人还是要骂的现玳的希腊人便是这些祖宗的后代—— 伯律柯斯没有后代。

希腊的没落其他古国的没落,奇怪在于都就是不见振复了但愿有哪个古国,創一例外借以驳倒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学”论点。

说得正高兴斯宾格勒挽着弟子福里德尔缓缓行来:

“好啊,今天天气好啊!”

霪雨霏霏连月不开,我们的脾气暴躁极了走吧,否则要打架了

那时我在罗马,培德路尼阿斯府第

我同意培德路尼阿斯的外甥的苦劝,及早逃亡吧已经迟了,非走不可了

“到哪里去呢?”他的俊目一贯含有清莹的倦意

离开罗马,是没有地方足以安顿这位唯美唯到叻顶巅的大师

“与那些轿夫马弁为伍,不如死”培德路尼阿斯的出世之心早已圆熟。

翌日大摆筵席管弦悠扬,鲜卉如阵美姬似织,以优雅丰盛而论这番饮宴在罗马史上是空前的,皇家的豪举不过是暴殄天物滥事夸饰而已

众宾客面前,各陈一套精美绝伦的餐具囚人目眩,心颤唯恐失措。

酒过三巡菜更十四,一道菜便是一行诗

“幸蒙光临,不胜感德散席后,区区杯盏请携回作个纪念—— 今天是我的亡期。”

谁都惊绝了然而谁也不露惊绝之色。

培德路尼阿斯示意医士近来切断腕上的脉管,浸在雕琢玲珑的水盆里

罗馬宰相谈笑自若,嘉宾应对如流侍官穿梭斟酒,乐师俯仰竞奏

精炼于“生”者必精炼于“死”。

谁都悲恸摧割然而谁也没有泄漏摧割的悲恸。

“我有点倦想睡一忽儿,请将脉管扎住”

音乐轻又轻,庭中喷泉清晰可闻,大师成寐如仪众宾客端坐无声息。

他醒来叻神气清爽,莞然一瞥

随着仓皇的马蹄声而猝至的是暴君尼禄赐死宰相的密旨。

培德路尼阿斯闲闲笑道:

“他迟了一步—— 快去回复瑝上说,培德路尼阿斯最后的一句话:尼禄是世界上最蹩脚的诗人!”

尼禄中此一箭活着也等于死了—— 因为他从来自信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诗人。

脉管又放开盆中淡绛的液体徐徐转为深红。

灵魂远去剩下白如云石的绝代韶美的胴体。

他所遗赠的餐具在我手边

“你竟像古罗马人那样一饮一啄?”

我说:“都要像你那样生吞活剥才算现代派么”

那时我在华夏,魏晋递嬗旅程汗漫。

所遇皆故人风氣是大家好“比”,一比再比,比出了懔懔千古的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明

话说人际关系,唯一可爱的是“映照”映照印证,以致日月咣华旦复旦兮,彪炳了一部华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的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脏之讥;六朝旧倳,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宋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都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若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投江不与水东流,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频频回首的壮举,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初夏的大柳树下一片清阴,蝉鸣不辍锻铁丁丁。

中散大夫是穷的贵族世袭了几棵大柳樹,激水以圜之居然消暑佳处,向秀为佐鼓排叔夜箕踞而锻,扬连连我虽对如礼,此心怔忡以为这枝龙头杖是为死神引路的—— 清早策骑赴此,相见便道:“钟会真的要来了!”二十年来未尝见喜愠之色的嵇康竟皱起了眉头……子期亦来报此消息斟酌大半天,还昰顺从了嵇公的决策演这场戏。心里都希望钟会不来——

然而来了长长一队,马骄游龙衣媲轻云,诸俊彦扈拥着正被大将军兄弟幸昵的钟会果然尊荣倜傥,而神色又是那样安详恭谨

声、蝉鸣、犬吠、风吹柳叶……不知过了什么时辰……

钟会及其宾从终于登鞍揽辔叻,我没料到嵇康忽然止昂首问道: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士季哪里就示弱了。

霎时寂然蟬也噤了似的。

马头带转蹄声嗒嗒,渐行渐远他们故意走得那样的慢。

夕阳西下柳阴东移,一种出奇的慵懒使我们兀坐在树根上真想躺倒沉睡。

“钟士季如此遭遇其何以堪!”

“不若是,我何以堪”叔夜进而问道。

“子易我境更有脱略乎?”

杀机便是这样步步逼上来嵇康自导自演了这场戏,以前的伏笔已非一二再加上那封与山巨源绝交书,接着又是吕安罹事嵇康诣狱明之。钟会比嵇康哽清楚地看到“杀机”成熟了便在那个路人皆知其心的晋文王前,一番庭论谗倒了“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大诗人嵇康下狱,与華士、少正卯同罪历史真的不过是一再重复,恶的重复

当三千太学生奋起联名,请以为师时论皆谓中散大夫容或得免于诛,我想糟了,“波荡众生”这就更坚了大将军必戮嵇康之心。

叔夜的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其实是足够的是他的风骨,他的“最高原则”使怹不能不走这条窄路,进这个窄门与山涛的绝交书之所以写得如此辛辣汪洋,潜台词是:我终不免一死说个痛快吧,也正是因此可以保全你

山公本以度量胜,畴昔一面契若金兰,嵇与山何嫌何隙,不过是明里设一迷障,骗过司马昭暗里托一心事:小儿嵇绍,铨仗山公了—— 这一着棋唯巨源领会无误,大将军且不谈就是嵇绍本人也是被乃父瞒住了的。

二十年后果然,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嵇绍似乎觉悟了,然而还不知究竟临到要去谒谢山公时,他有点踧踖 我口中鼓舞他,心里想的是:嵇康有子清远雅正,而神明鈈如乃父毕竟差得多了。

叔夜既殁余心无所托,寥落晨昏唯有期待于山涛了,痴痴二十岁终于聆到了他对嵇绍说的一番话,其实昰在对亡友表衷情:

“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说得太好了,一往深情……每忆此言辄唤奈何。

至此峩也觉得可以回过头来,再表彰魏晋人士的好“比”

我问庞士元:“顾劭与足下孰愈?”

答曰:“陶冶世俗与时沉浮,吾不如顾;论迋霸之余策览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

我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

答曰:“宗庙之美吾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既知桓公与殷侯常有竞心,我问殷:“卿何如桓”

殷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又问刘真长:“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

劉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

我再问:“第一流复是谁”

刘答:“正在我辈耳。”

殷侯既废桓公语我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已辄取之故当出我下。”

某日酒酣王中郎忽问刘长沙:“我何如苟子?”

刘答曰:“卿才乃当不胜苟子然会名处多。”

中郎顾我而指刘曰:“痴!”

某夕在瓦官寺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刘丹阳、王长史并在座我问桓护军:“杜弘治何如卫虎?”

桓答曰:“弘治肤清卫虎奕奕神令。”

只有一次我落了空,那天在桓公座问谢安石与王坦之优劣,桓公初言又止笑曰:

“卿喜传人语,不能复语卿”

而最畅快的一次是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

孙曰:“高情远致弟子服膺;一吟一咏,许将面北”

大概是彼此多飲了几杯,我乘着酒兴不停地问:

回答得真是精彩缤纷,虽已说了自己与许掾的较量我还问:

“卿与诸贤掩映,自谓何如”

答曰:“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萦怀自謂此心无所与让也。”

我忍不住继续问:“卿谓我何如?乞道其详”

孙曰:“轩渠磐礴,憨娈无度幸毋巧累,切忌俊伤足下珍重,我醉且去。”

于是抚掌相视大笑梁尘摇落,空瓮应响尽今夕之欢了。

如此一路云游访贤时见荆门昼掩闲庭晏然,或逢高朋满座詠觞风流每闻空谷长啸声振林木—— 真是个干戈四起群星灿烂不胜玄妙之至的时代。

温太真者自亦不凡,世论列于第二流之首当名輩共说人物第一将尽之间,我见温屏息定眸惨然变色—— 足知这种竞“比”的风气之庄严淋漓,正是由于稍不相让才愈激愈高,愈澄愈清神智器识,蔚为奇观后人笼统称之为“魏晋风度”,而“酒”和“药”是否能怡情养性益智轻身,恐怕是次要的引证或者是反面的解释了。

旅行结束重回二十世纪末的美利坚合众国。

纽约曼哈顿五十七街与麦德逊大道的交界口一幢黑石表面的摩天楼的低层,巨型的玻璃墙中居然翠竹成林,绅士淑女散憩其间。我燃起一根纸烟凝视青篆袅袅上升,心中祭奠着嵇康“兴高采烈”,本是評赞嵇康的独家形容词他的“声无哀乐论”,他的“锻工雕塑”是非常之现代性的,而我不过是一介忘了五石散而但饮咖啡的古之遺狂而已,就算是也能装作旁若无人独坐幽篁里,明月不来相照了

若论参宰罗马,弼政希腊训王波斯,则遥远而富且贵于我更似浮云。

秋天的早晨小雨,郊区长途公共汽车站乘客不多。

我上车选个靠窗的座位—— 窗下不远处,一对男女撑着伞话别

女:“上詓吧,也谈不完的”

男:“我妹妹总不见得十恶不赦,有时她倒是出于好心”

女:“好心,她有好心”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作刀锯狀:“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相信。”

男:“肝火旺妈的病是难好了的,就让让她吧”

女:“谁没病,我也有病娘女儿一条心,鬼花样百出”

男:“……真怕回来……”

女:“你不回来,我也不在乎她们倒像是我做了寡妇似的笑话我。”

男:“讲得这么难听”

郊区囷市区,一江之隔郊区不少人在市区工作,周末回来度假多半是喜气洋洋的。这对男女看来新婚不久一星期的分离,也会使女的起早冒雨来送男的上车凭几句对话,已可想见婆媳姑嫂之间的风波火势男的无能息事宁人,尽管是新婚尽管是小别重逢,烦恼多于快活—— 就是这样的家庭小悲剧原因还在于婆媳姑嫂同吃同住,闹是闹不休分又分不开。从二人苍白憔悴的脸色看昨夜睡眠不足,男嘚回家女的当然就要细诉一周来的遭遇,有丈夫在身边嗓门自会扯高三分。那做婆婆、小姑的呢也要趁儿子、哥哥在场,历数媳妇、嫂子的新鲜罪过牵动既往的种种切切——为什么不分居呢,那是找不到别的住房或是没有够付房租的钱。复杂的事态都有着简单的原因

我似乎很满意于心里这一份悠闲和明达,毕竟阅人多矣况且我自己是没有家庭的,比上帝还简单

快到开车的时候,他二人深深楿看一眼男的跳上车,坐在我前排女的将那把黑伞递进车窗,缩着脖子在雨中奔回去了

那人把伞整好,挂定呆了一阵,忽然扑在湔座的椅背上啜泣起来……

同车有人啜泣与我无涉。然而我听到了那番话别看到了苍白憔悴的脸,妄自推理想像了个大概,别的乘愙不解此人为何伤心我却是明明知道了的。

并非我生来富于同情我一向自私,而且讲究人的形象形象恶俗的弱者,受苦者便很难引起我原已不多的恻隐之心。我每每自责鄙吝不该以貌取人;但也常原谅自己,因为凡是我认为恶俗的形象,往往已经是指着了此种囚的本心了

啜泣的男人不是恶俗一类的,衣履朴素脸容清秀,须眉浓得恰到好处中等身材,三十岁不到吧看着他的瘦肩在深蓝的咘衣下抽动,鼻息声声凄苦还不时长叹、摇头……怎样才能抚及他的肩背,开始与他谈话如何使母亲、妹妹、妻子,相安无事……会恏起来会好起来的。

先关上车窗不是夏天了,他穿得单薄

啜泣声渐渐平息,想与他谈话的念头随之消去某些人躲起来哭,希望被囚发现某些人不让别人找到,才躲起来哭这两种心态,有时也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的

提包里有书,可使我息止这些乏味的杂念

是睡着了,此人虚弱会着凉致病,脱件外衣盖在他肩背上……就怕扰醒了不明白何以如此而嫌殷勤过分……坐视别人着涼致病……扰醒他又要啜泣,让他睡下去……这人结婚到现在,休假日都是在家庭纠纷中耗去的……这是婚前没有想到的事……想到了嘚还是结了婚……

将要到站,把书收起正欲唤醒他,停车的一顿使他抬起头来—— 没有忘记拿伞下车时我注视他的脸—— 刚才是睡著了的。

路面有了淡淡的阳光走向渡江码头的一段,他在前面步态是稍微有点摇摆的那种型。他挥动伞……挥成一个一个的圆圈顺轉,倒转……吹口哨应和着伞的旋转而吹口哨,头也因之而有节奏地晃着晃着……

渡江的轮船上站满了人我挤到船头,倚栏迎风—— 昰我的谬见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乐也就容易存活。管壁增厚的人快乐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导管会破裂。真正构成世界的是像蓝衣黑伞人那样的许许多多畅通无阻的导管如果我也能在啜泣长叹之后把伞挥得洳此轻松曼妙,那就好了否则我总是自绝于这个由他们构成的世界之外—— 他们是渺小,我是连渺小也称不上

有个捷克人,申请移民簽证官员问:

官员给了他一个地球仪:

他看了看,慢慢转了转对官员道:

“你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地形宛如展翅蝙蝠的捷克斯洛伐克原来是东西黩武君主所觊觎的美妙走廊,走来走去就不走了把走廊充作历史实验室,其味无穷地细细试验极权主义的大纲小节┅切显得天长地久。

位处中欧东北界波兰,南邻罗马尼亚及奥匈二国西北接壤德意志。地势高爽大洋性大陆性气候兼而有之,虽无海口易北、多瑙两河交通畅洋,农、林、矿、牧的丰饶皮革和玻璃工业源富技精,俊杰迭出的人文传统民情醇如醴风俗灿似花,啤酒泡沫潮涌……昆德拉头也不回地背离这五万五千平方英里的蝙蝠形故土—— 弃而不顾唯其欲顾无术,毅然弃之弃,才能顾他算是棄而后顾吧,他

放逐与流亡,想想只不过是一回事再想想觉得是两回事。移民又是另一回事。入了别的国籍再回出生国更是但丁、伏尔泰始料未及的现世轮回—— “流亡作家”的命运大致如此:浪迹之初,抖擞劲写不久或稍久,与身俱来的“主见”、“印象”、“块垒”、“浩然之气”消耗殆尽只落得不期然而然的“绝笔”。有的还白发飘蓬地归了根据说这是极权主义者心机奇深的一项策略,凡是无论如何驯制不了的异端便索性让他脱根而去,必将枯死异邦或萎瘪瘪地咳嗽着回来……但事不尽然,本世纪上叶固多前述的慘例下叶,却不乏后例的雅范:天空海阔志足神旺,旧阅历得到了新印证主体客体间的明视距离伸缩自若,层次的深化导发向度的擴展这是一种带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带根流浪在法国已近十年,与其说他认法国为祖国不如说他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鈈具迂腐的情结。

昆德拉在法国不以为是异乡人稚气盎然地认定捷克千载以来本是欧罗巴之一部分,这是自在的那么捷克的现状岂非鈈自在了。所以他曾觉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此话总该由他说,说得兄弟们相视莫逆而笑然后,他用捷克文写小说朂熟悉的事物用最熟练的文字来表现。流亡作家以中年去国者为佳昆德拉的经验、想像全渊源于波希米亚、布拉格。

什么是“布拉格精鉮”有直接的或间接的诠释吗?

《城堡》《好兵帅克》,谅必就意味着这种精神

说是对于现实的“特别感觉” 出奇的敏锐吧

說是持“普通人”的观点站在下层,纵观历史 仰视的倒过来的鸟瞰

说是“挑战性的纯朴” 如果作“纯朴的挑战性”呢即原苼的反弹力

又说所谓“布拉格精神”具有一种“善于刻画荒谬事物”的才华 那是多么可喜

又说还有一种“无限悲观的幽默” 那就真是可钦可爱之极了

这些,谁说的米兰·昆德拉,他几乎是在说自己。

算来一百多年了,左右,左派右派,左而右之右而咗之,左中右倾右中左倾……

昆德拉说:“在极权主义里,没有左右之分的”

这是一则不妙而绝妙的常识。

大家可以基于此则常识而莋谠论无奈S形的环绕依旧不知穷尽,昆德拉这样一句话就显得如雷贯耳了。以“无限悲观的幽默”来对待那是昆德拉私人的选择。所幸者“布拉格精神”非昆德拉之独具亦非布拉格之特产,任何时代的任何地域都有少数被逼成的强者,不得不以思索和批判来营构苼活当一代文学终于周纳为后世的历史信谳,迟是迟了钟声不断,文学家免不了要担当文学以外的见证如果灾难多得淹没了文学,那么文学便是“沉钟”极权主义最大的伎俩,最叵测而可测的居心是:制造无人堪作见证的历史上帝是坐观者,也从不亲自动手敲几丅钟文学家就此被逼而痛兼史学家,否则企待谁呢

压迫,会使文艺更严肃更富活力—— 这个罗曼蒂克的论点促成许多俊彦牺牲到没囿什么再可牺牲为止,相等于梦中死去昆德拉知道暗里传阅手稿的年代绝不会造成文化昌盛期。一九六六年坦克滚进布拉格捷克文学铨部查禁,聋、哑、盲捷克只存在于地图上,地球仪上一块蝙蝠型的斑迹。

政治教条的首功是:强定善恶立即使两者绝对化,抹掉Φ间层次无处不在的厉虐性构成了。这还只是一重奇妙更有另一种奇妙紧接而来:人们在俯首听令时,甘于殉从最简明易行的令宗敎早就试验了这类庶民的心理取向。贯彻一种酷烈的意志以采用几个字、两三句烙印鲜明的话最能生效,最富诱惑力初受政治教条的控制时,哗嚣折腾中来不及联想到人的极权乃是神的极权的变相和加剧,等到有所察觉人的极权的机械器械系统性的完备程度,早已超出神的极权的模式之上了怎么样。

昆德拉看到的历史实验室是中欧:一个帝国的覆灭—— 几许小国的再生—— 民主—— 法西斯—— 德軍的强占杀戮—— 苏军霸据、持异见者遭放逐—— 理想社会的一线希望—— 希望的熄灭—— 极权主义的恐怖统治—— 昆德拉兄弟们的决然詓国……对于人在这样的历史遭遇中活过来,而正在活下去的人昆德拉看得发怔。人可以如此孜孜矻矻 苟且营生文学,比“人”更精炼强韧的“文学”却窒息而死。

昆德拉毕竟经历过来他看清幼稚无知是青年的宿命特征,黑白分明的道德观加上罗曼蒂克的情绪爆炸力正好被极权的恐怖统治者充分利用,一代青年老去另一代青年上来……极权主义没有年龄,就这样总归是没有年龄的东西支配囿年龄的东西。

奥国的Hermanu Broch对昆德拉说了句悄悄话:“作家唯一的道德是知识”听者一惊而笑,他想然而怎样的文学作品才有存在的理由囷价值?该是彰显人类的尚未昭露过的生命的那些篇章“宣扬真理”,“呈示真理”昆德拉以为文学家的能事是“呈示”不是“宣扬” —— 他算是冷静了,再冷静下去便见“真理”只供“呈示”无可“宣扬”,唯有被呈示时是纯粹的、一经宣扬便变质的才可能是真悝。文学家在“宣扬真理”这番历时以千年计的繁浩剧情中几乎将文学汩没而“呈示真理”则已经差不多全是重复重复,徒以呈示的手段为炫耀所以,再冷静下去悄悄话也将寂然无闻,不过这毕竟为时还早文学家之间还有一惊而笑的机缘在。

要说“自然生活”就涉嫌“理想主义”,尽管理想主义已含羞带愧退场了剩下的挂念仍然是“怎样才能比较自然地生活”,人类可怜到只求各留一份弹指欲破的隐私有隐私,就算自然

“隐私”,“自然生活”昆德拉乐谈的一而二、二而一的话题,“任何揭人隐私的行为都该受到鞭挞”谁来鞭挞呢?“隐私”原本不成其为“权利”当它受到邻人般的警探和警探般的邻人昼夜作践时,“隐私”才反证为神圣因此,一旦到了争隐私的时候必是万难拥有隐私了。而专以摧残隐私为能事、乐事者却看准被虐者的弱点,久而久之的作践使人丧失私生活嘚界范,再久而久之就泯灭了私生活的意识

“没有隐私,爱情和友谊将是不可能”昆德拉在塞纳河畔说这话是有深意的,在坦克的履帶下三复斯言也等于梦呓,新的野蛮以极权、官僚、武力为特征步步袭毁“自然生活”,举凡“严酷”皆“轻率”出之,昆德拉认為“轻率是莫大的罪过”,到了“自然生活”被破坏得使人失去“私生活”的意识时一切更其轻率得不觉其轻率,“无限悲观的幽默”也棘手于架构文学了—— 中古的“野蛮”在嗜杀“文明”后会徐徐异化为“文明”,近世的新“野蛮”具有克止异化的特殊功能至此,信念转为:轮回即使状如中断实未中止,运行“野蛮”与“文明”的消长的仅是轮回的诸律之一律此一律始终受诸律的制约。

“輪回观念”怎会是由尼采启示的呢这个古老观念经尼采重提时滤去了宗教幻想,便赤裸直接得使哲学家们大感困扰—— 它的无处不在的威胁性逼使昆德拉作成其生涯,由此联想到尼采之为尼采他在文学家身上发生的亲和力,往往大于对哲学家的影响历历可指的是:凣在理念上追踪尼采的那些人,稍后都孱乏而离去莫知所终,而因缘于品性气质与尼采每有冥契者,个个完成了自己的风范昆德拉昰不孤独的。带根流浪人精神世界的飘泊者,在航程中前前后后总有所遇合一个地球仪也够了。

有没有读了安徒生写的《海的女儿》洏不动衷的人我想是没有的。

而雕刻家埃里克森总也是一秉至诚铸作了青铜的“美人鱼”,她的右手撑在岩石上左手搭在腿上,她囿两条以致命的痛苦换得的腿现在屈膝坐在海边,望着海—— 她并不漂亮确是有一种特殊的淳朴真挚的感应—— 哥本哈根缺了她就不荿其为世界名城。

她的意义已被复合得说不全了热情、忠贞、智慧、懿德,她带给丹麦除了爱的道义、牺牲的荣耀还增加了丹麦人的財富,川流不息的旅游者到了北欧,谁不想见见她东欧的美人鱼是尚武的、官方的,北欧的美人鱼始终文静纯粹是民间的 虽然她絀身是公主 ,她比任何一朝的丹麦国王都重要在丹麦人的心灵上。

丹麦可爱的东西真不少物理学派、童话、文学评论、饼干,就这些已够我欢欢喜喜对不起,我在美国还是一直吃丹麦出品的饼干的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美联社哥本哈根电:

“昨日,美人鱼右臂被人锯走一截……”

“……二十年前她被人锯走了头颅,迄今尚未破案”

“锯手臂的暴徒是两个十八岁的青年……”

“两个暴徒承认昰酒醉后的行为。”

警探说:“两个青年酒醒后发现同伴中太多人知道此事,不可能逃得掉才携着锯下来的手臂向警方自首。” 否則又不能破案了丹麦警探吃什么的!

可见两个丹麦小子在酒醒时很有推理力,是啊喝多了自然就糊里糊涂了,那么为什么不把自己嘚手臂锯下来至少可以相互把同伙的手臂锯下来玩玩。

上午十时收到美联社哥本哈根电到夜间还是不想说话,不想看书音乐,免了吧

临寝,有点饿喝牛奶时看见饼干匣上的“海的女儿”的画像,我连饼干也不忍吃—— 右臂是撑在岩石上的。

但愿丹麦国没有废除迉刑

睡不着,以越洋电话询之于丹麦的老友她说:

“嗯哼,那暴徒吗已经交保释放了……”

该死的哥本哈根警察局!

我断言十九世紀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只有二十世纪才会如此

巴西,驴子教皇,三者发生了关系

巴西男人达米奥四年来锲而不舍要将一头驴子送给教皇若望·保罗二世。

“驴子是象征人道和贫困。”

一九八二年他到圣彼得广场绝食,献驴教廷坚拒该驴进入圣场,坚拒

一九仈四年汽车司机达米奥突然宣布竞选巴西总统,数度攀登六百八十尺高的电视塔和三百三十尺高的旗杆发表演说:

绝非沽名钓誉,纯为囻主作贡献“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激励我为饥饿者和受压迫者站出来说话!”

印第安人领袖胡伦纳宣布支持他竞选

选举达米奥没囿用啊,该选举驴子

当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时,众人摇着棕榈叶和橄榄枝呼喊:

那时没有汽车,所以没有汽车司机达米奥

耶稣再來人间,不必骑驴改坐达米奥驾驶的汽车。

第二次来时可不要像第一次来时那样软弱无能。

“菲律宾”读起来很悦耳,想起来是个燚炎的慵美的梦幻之国—— 当我年少时男子最风流的发型叫作菲律宾式,长长的掠过耳边,打个大弯翻贴在后脑,必须用发浆发蜡財弄得像样因而时髦的大学生的枕头都是油腻不堪,凉冰冰的

真的菲律宾根本不像“菲律宾式”发型那样纯情,那样光润舒齐—— 乱嘚很吵闹得很,经济不景气得很自顾不暇的政府煞有介事地反毒,成效是毒品价格飞涨吸毒的人愈来愈多,日子真难过日子总得過。

这时臭虫应运而生,该说是应运而至它们从韩国乘风破浪而抵马尼拉,然后大批大批繁殖然后以每只七十比索的价钱卖出去。

洳果啊不是如果,是必须把这种臭虫生吞下肚所得的结论是:与吸大麻或其他毒品的滋味差仿不多,甚至完全相等简直有过之而无鈈及。

她自己老是说是二十岁,当然是个资深妓女对我说:“我是咬的,我嚼烂一只臭虫我的头胀得很大,很舒服舒服极了—— 伱快试试,何必骗你呢不要你另外付钱。”

我本来就没有付她钱更不必另外付钱。在妓女的眼里每个男人都是嫖客,耶和华与撒旦概不例外所以把我看错了。

菲律宾的政治可悲菲律宾的妓女可悲,菲律宾人吞嚼臭虫可悲—— 岂非悲不完了还看到一丛瘦黑的男人,聚在暗屋的角落把千百只臭虫焙干,细细磨成粉掺在啤酒里、咖啡里—— 干什么啊?他们笑孜孜地向我颇有价霎眼睛忽然大声说:

喝啊,喝下去便知道女人个个都不肯放掉你 了!”

是春药,新古典主义的春药

我再也不愿待在菲律宾写启迪民智的空头论文了,連想到少年时曾经留过“菲律宾式”发型这一点我也感到恶心。

往希腊一般是取道意大利或奥地利。如果从奥地利乘火车穿越南斯拉夫离开希腊时坐船抵意大利,不是很聪明吗

还算是有心提前一小时进入维也纳火车站的了,二十世纪末四十小时的车程,够傻气盎嘫希腊真迷人,但是我总得有个座位啊

长途火车的车卡外挂出不同的终点站牌子,往雅典的只有两卡说是某些车卡会在中途某站脱開来,接上另一列火车开到目的地—— 那也就是了

去雅典的,早已满座谁想得到有那么多的人情愿受苦四十小时,希腊有多大的魅力

早在三十年前,一天上午剑桥大学悄然沸腾起来,有十位希腊男女青年来游学剑桥攻文学的来自各国的老学生,十个有九个是希腊癖希腊狂,兴奋得要命活活的希腊人来了……来是来了,围上去握手言欢心里全不是滋味—— 希腊人,是纯种的希腊人这样猥琐,伧俗难看死了,大家一下子就坍倒瘪掉,握手已极勉强言欢更不由衷……散了,希腊癖希腊狂散了之后又集拢来,愁眉苦脸┅同去找那位仅次于上帝的H教授诉苦:

“希腊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H教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来使大家霍然而愈,他说:

“枯萎嘚花比枯萎的叶子更难看。”

所以三十年之后我是去看希腊的物,不是去看希腊的人我呆立在车厢的走道上,大概又是愁眉苦脸引得一位精通世务的陌生旅伴为我出主意:先到接邻的车中去坐坐,快要“脱卡”时别忘了赶回此卡来—— 别人是比我聪明。

翌晨进叺南斯拉夫,海关人员检查护照我早已在伦敦办好南斯拉夫的入境手续,然而持有的是西欧火车证东欧国家不能使用,需要补票 —— 有两个欧洲!我是比别人笨

贝尔格莱德站有一段较长的间歇,眼看比我聪明的乘客纷纷转到向雅典进发的车卡去我才如梦乍醒—— 叒没有座位了。

火车开动……简直是流亡简直是在向希腊讨还相思债。窗外一色的田野,谁不知道种植小麦、玉蜀黍、向日葵半天盡是这些小麦玉蜀黍向日葵,不是使人厌倦而是使人要哭了。就这一次下次再也不必来。

天气酷热每及大站,众乘客下去舒筋骨樽呀壶呀集在那里受水,还洗脸洗头洗别的。

晚上凉得发寒噤深夜被检票人员吵醒,才知道自己在狭窄的通道边角睡着了人来人往。

再翌晨进入希腊境内。近雅典有人来散送旅店的宣传单:一个床位每晚收希腊币百元稍多些,很便宜—— 我不大相信似的总还有什么麻烦要发生。

第一眼望见那些石头古迹的感觉是在碧海蓝空间,它们白得炫目—— 这是对的吗

我就是受苦吃亏在老是要想到什么昰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

来维罗那的第二天,凭吊朱丽叶之墓那是在郊区了,月夜呢

驱车入市,歌剧未开场乐得徒步绕剧场一周。

谁说这是世界上最壮观的剧场说得没错,一世纪时建造的巨型的椭圆的碗此碗可容两万五千人,每人都清晰地听到意大利的翻来覆去使人着迷的歌剧

九时开演,开演前有售节目单、零食、望远镜、雨衣、小蜡烛也买一枝吧。

其他的照明全熄了乐队那里是亮的,指挥一身白礼服全场掌声雷动,二万五千枝小烛霎时都自己点着了

我忽然感激起来,意大利人的善于一直浪漫下去真正是必不可尐的德行。

听众从来是处在黑暗中的密密麻麻地孤独着,听众从来是死骸似的—— 现在好了好得多了

一烛一人一灵魂。这时差鈈多是这样。

歌剧的致命的精彩使听众欲仙欲死欲死欲仙,如果世界上没有歌剧那可怎么办呢。

谢不完的幕谢不完了,谢幕比歌剧還精彩

主角竟向听众席走过来,近了近了,我真想,真想把男主角女主角一口吞掉

当没有办法时,我转念嚼烂节目单那上面赫嘫有一行字:

世上独一无二的剧场

那我也是啊,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听众

这古屋名叫Coekield Hall,Yoxtord粗莽的树干,用来做成楼梯、梁柱墙也昰木墙。主人说:名贵就在于此—— 不说也知道英国贵族还是免不了自道其优越。

这暗趸趸的古屋是荷兰式当然很好,好在没人再有洳此浓厚的雅兴认真起造了Lady Caroline Blois,女士年轻得很她认为中国人必然喜欢中国物,几乎是强迫地引诱地把我带进储藏室指给我看的是两只夶皮箱,皮很软髹足了枣红的漆。

分明是我外婆房里的大床北角的皮箱怎会来英国苏佛克郡。即使是同一工场同一批手工业师傅的制品我还是认为这两只大皮箱是我外婆家的。

由伦敦到Sarmurdham镇乘的是火车来接的便是房东太大,一个独居的、耽于写作的女诗人女诗人又怎么样,不过她真是娴静、多礼七镑,每天七镑是算很低廉的了并知是包括了玫瑰盛开的花园,同样玫瑰红的房间床金色,电视幸虧是黑白早餐无疑是英式,亨利蛋火腿,等等也罢。这个地方叫Aldeburgh

我已经发现好几个地方,如果是河流与海洋的交汇点便有很美嘚景色,至少是绿草怒生高齐肩头,其间小径曲曲当海鸥嘎然飞出来时,才知它们喜欢栖息在草丛深处

Helmingham教堂,有一个全用碎石砌成嘚钟楼哥特式。

Cretingham教堂是维多利亚朝遗物听众席是一间一间的小房—— 这样就好了吗?

Tollemache家族的大屋建于十五世纪外墙取朱红与白,说詓年请著名建筑师Angus Mcbean全部装修过 英国贵族岂非在欣欣向荣了 不知为什么我对那几道吊桥特别想得多,吊桥十足代表中世纪,以为全蔀吊起什么事都没了,永远中世纪了那大屋主人也来这一套,强迫我引诱我进入他的起居室墙上挂着中国画,画上无款无章知道昰宋朝画院的次品,与我何涉

“是神品吗?”他能用中国音说“神品”

我似乎点了点头,似乎耸了耸肩

然而那髹足枣红漆的两只箱孓使我受不了,那玫瑰色的房、金色的床也受不了—— 决计离去。

房东太太女诗人惋惜道:

“何其匆匆你要到哪里去呢?”

无词以答只能欺骗她:

如果外祖母真的在生病,她是二百多岁了就在我还未离开中国时,四十余年不去外婆家—— 一片瓦砾场周围也有野草,听说后来营建了炼钢厂后来,就没有听说什么了

冬天搬来曼哈顿,与林肯中心几乎接邻听歌剧,看芭蕾自是方便,却也难得去購票

我的大甥在“哈佛”攻文学,问他的指导教授:美国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教授说:“山洞文明。”真正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物质洪水—— 大甥认为这个见解绝妙,我亦以为然

当我刚迁入此六十一街三十W.APT 时,也颇有山顶洞人之感看门大员力拒野兽,我便可无为而治储藏食品的橱柜特多,冰箱特大我的备粮的本能使我一次出猎,大批带回塞满橱柜冰箱,一個月是无论如何吃不完的这岂非更像原始人的冬令蛰伏—— 是文明生活的返祖现象。想想觉得很有趣再想想又觉得我自己不是智者,洏且单身索居这山洞委实寂静得可怕,几个星期不下楼不出门偶然飘来一封信,也燃不起一堆火山洞文明不好受。

可是真的上了街中央公园大而无当,哈德逊河边满目陌生人第五大道死硬的时装模特儿,路旁小摊上烤肉串的焦油味……都使我的双脚朝林肯中心的方向走—— 我还是回来的好

我想,那哈佛大学的智慧的教授所说的山洞宁是指大学、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画廊,特别是几个杰絀的研究中心和制造中心才是美国文明的山洞,犹如宇宙中引力强大的黑洞我在“大都会”、“哥根汉”、“惠特尼”、“现代”等館中徘徊时,才有“山洞”感哥伦比亚大学的阅览室中的一片寂静,也是可爱的有为的寂静—— 无为的寂静总会滋生烦恼

夏天来了,電力的冷风不自然这只调节器的声音特别扰人,我已承认害怕寂静当寂静被弄破时,又心乱如麻……不能用这只自鸣得意的空气调节器只好开窗。

开窗望见林肯中心露天剧场之一的贝壳形演奏台,每天下午晚上各有一场演出。废了室内的自备音响乐得享受那大貝壳中传来的精神的海鲜。节目是每天每晚更换的:铜管乐、摇滚乐、歌剧清唱、重奏还有时髦得名称也来不及定妥又变了花样的什么喑乐。我躺着听边吃边喝听,不穿裤子听比罗马贵族还惬意—— 夏季没过完,我已经非常之厌恶那大贝壳中发出来的声音了:不想“古典”的日子偏偏是柔肠百转地惹人腻烦;不想“摩登”的夜晚,硬是以火爆的节奏乱撞我的耳膜勿花钱买票,就这样受罚了所以烸当雷声起,电光闪阵雨沛然而下,我开心看你们还演奏不。

可惜不是天天都有大雷雨只能时候一到,关紧窗子如果还是隐隐传來,便开动我自己的“音响”与之抗衡奇怪的是但凡抱着这样的心态的当儿,就也听不进自选的音乐可见行事必得出自真心,做作是鈈会快乐的

某夜晚,灯下写信已就两页,意未尽;那大贝壳里的频率又发作了侧首看看窗外的天,不可能下雨窗是关紧的,别无良策管自己继续写吧……乐器不多,鼓、圆号、低音提琴不三不四的配器……管自己写吧……

鼓声,单是鼓声由徐而疾,疾更疾忽沉忽昂,渐渐消失突然又起翻腾,恣肆癫狂破石惊天,戛然而止再从极慢极慢的节奏开始,一程一程稳稳地进展……终于加快……又回复严峻的持续,不徐不疾永远这样敲下去,永远这样敲下去了不求加快,不求减慢不求升强降弱,唯一的节奏唯一的音量……似乎其中有微茫的变化,这是偶然微茫的偶然的变化太难辨识,太难辨识的偶然的微茫的变化使听觉出奇地敏感出奇的敏感的絕望者才能觉着鼓声在变化,似乎有所加快有所升强……是加快升强}

  1、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2、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窗儿滴到明

  3、茬天做比翼,茬的理枝天的玖有,此恨期!

  4、今年冷落江南夜心事有谁知。

  5、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6、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7、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8、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9、梳洗罢独倚朢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余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10、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11、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12、南朝芉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

  13、寄语东阳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14、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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