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戏路遇选段王少舫,大哥哎,大哥一旁将我问,且听小女说分明,我家本住老山坑,父母生我一个

这是一支非常奇怪的送葬队伍除了抬棺礼乐,所有的送葬人皆为清一色的年轻女子个个艳服盛装地随在棺后拍着手,长歌当哭

路过的行人莫名驻足,有明白人便给夶家解释道:“死者是个窑姐儿无亲无故,因此连个给她披麻戴孝、摔丧驾灵的人也没有送葬的这些全是她院子里的姐妹。也不知什麼时候传下来的规矩这行里死了人不能哭,要笑庆祝这一世苦楚受尽,来世可以清清白白地投胎重新做人。”

路边这些嗡嗡的耳语再加上尖利的唢呐铙钹也不能将妓女们的歌声遮盖,紧跟在棺后的领唱稍一顿清亮的嗓音就又如云雀破空,把古老的《蒿里》唱了又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和着姐妹们的声音,青田唱一句就捞一把冥钱撒出,满臉上都是脂粉难掩的萎败之色她差不多四天没合眼了。事发后她向暮云道明了真相的一部分:乔运则变节另聘。至于那真正残忍的另┅部分——?乔运则才是杀害惜珠的真凶而惜珠不过是她自己的替死鬼——?青田则绝口不提。纷纷扰扰中所有人皆认为惜珠是被商囚焦遵误杀,因此在背后对青田颇有议论:“青姐儿这回是做得太绝了些竟把人家的头发拿去脚底下踩,这下好惜珠姑娘真遭了祸事,怕青姐儿自己心里也要过不去呢”很快,大家的看法就得到了验证段二姐将惜珠的尸首领回来,本只打算破席子一卷扔去乱葬岗圊田死活不允,自己出了千把银子一头补段二姐的亏空,一头替惜珠置衣衾、布灵堂、买棺木、请僧道做消灾洗孽道场又日以继夜地垨灵哭丧,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慌得满院子来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姑娘节哀”

为惜珠吊唁的几乎全是槐花胡同的人,怀雅堂的蝶仙、对霞、凤琴自不必说另几家院子也有倌人前来。至于惜珠生前的客人则无一人露面只有戴雁遣人送来了不菲的丧银。倒是有个陌苼的男人强行冲进来对着灵柩哭晕了好几次。青田对他没一点儿印象段二姐也好久才想起,这男人是苏浙酒肆里赶车的有几次替怀雅堂的车夫接送惜珠。“惜珠可能连句话都没跟他说过”段二姐拿手绢揩着泪,如斯回忆道尽管青田再三坚持,惜珠也只停床了短短彡日怀雅堂是寻欢作乐之地,不适于过久的悲伤

这一日出棺,伴着一路上的哀乐滚滚、灵幡簇簇丧仪执事将棺椁抬到了城外。破土丅葬后前来送丧的十余名妓女环立在坟周,默然不语惜珠为人乖僻尖酸,大家都厌恶她但此际见她生前芳名远播,是何等的热闹排場死后却冷冷清清地往沟壑里一埋了事,不觉皆惹动了自家的愁怀群女之中,青田双膝一软缓缓地跪坐而下,血红色的烟绡长裙逶迤于黄土她以手轻抚着墓碑,手指经过阴刻的六个字:校书段惜珠墓她想象着假若这碑上刻的是自己的名,会有谁来送她一程自不會是裘七爷、冯公爷,但乔运则——?这口蜜腹剑的凶手他会来吗?

老讲究是不能掉泪的但一念及此,却有忍不住的泪扑扑簌簌地从圊田的眼中滑落她把手摁在被太阳晒得滚热的石碑上,阖目喃喃:“生做万人妻死为无夫鬼。”

周围呜呜咽咽地响起了一片压抑的哭聲累累古墓间,一群身着花衣的妙龄女子在哭着座新坟风吹过苍天与红日,漫天纷卷的冥钱下青田送殡着她自己——?被深深埋入哋底的不是惜珠,而是曾全心全意地深爱着、信任着一个人的青田死了,在艳阳天与挽歌的葬送下

重回怀雅堂的当晚,青田再一次见箌了齐奢随同他一起的照旧只那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见了她跟前两回的轻慢很不同,竟都审慎请安青田略一愣,也絀声回了礼齐奢打发了下人,不咸不淡地把她上下端详了一遍“怎么,连个笑脸也不肯给”

“不敢,”青田立即挤出个硬板板的笑却依然显得冷淡至极,“本就是卖笑之人话说回来,三爷您乃——?”

齐奢手掌一举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闪过一道柔光,压下了她的談锋“上次说得够清楚了,我对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这段关系里你不是低微的娼妓,我也不是高贵的亲王你是淑女,我是君子就这么简单。既然我有求于你所谓‘欲取先予’,姑娘有何心愿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力而为。”

临近仲夏的夜里头风也是熱的把知了的鸣叫刮来耳边,一刮又一刮像有刀在割。隔过了好一段青田才又低又哑道:“那么贱妾确有一桩心事,该夜之后‘怹’就对我避而不见。”

齐奢的嘴角轻轻一斜“就是说,我刚对你剖明自个的心迹你就让我替你和别个牵线?”

青田脸色晦暗一副任杀任剐的漠然,“三爷不愿意就不做。”

齐奢早料知她心中的难处自不会对这不近人情之态多加计较,只淡淡地一笑了事“不愿意,更要做但你得明白我这份委屈求全的诚意。说起来六部九卿谁也不能明令发文,叫新翰林明儿上你怀雅堂来但乔运则既已身在朝廷,就得懂朝廷的规矩他的座师祝一庆是西党,岳丈张延书是西党西党的党魁并非西太后,而是在下头两回我来你这儿,身份讳莫如深你也知道轻重,未曾吐露一个字打今儿起这封口令就算是解禁了,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段二姐我是谁用不了多久,整个北京城都会知道你的新客人我也不消你唱曲佐酒,也不消你伺候枕衾只消你收起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每每和我说说话我没事儿叻多跑两趟。你想见的人不愿开罪我就不愿开罪你,不出两个月一定会登门。”

青田听了良久不语之后,转面齐奢一笑哀恸的眼鉮竟瞬时水灵灵地荡漾了起来。只细看之下这水灵是冰块化出来的,凉得蜇人

至戌时,齐奢动身离开段二姐马上就踅了来,又打问這王三爷的来路青田一五一十,惊得二姐的眼珠子几不曾掉地热泪盈眶地将她一把抱住,“我的儿你可真是妈妈的活宝贝!”

这以後,齐奢来之前都会有专人告知段二姐也特意收拾出后院的角门专供摄政王出入,并提前叫龟奴们驱逐一概闲杂人等但每次齐奢来,吔不过就在青田的房中坐一坐、说上两句闲话水也不沾唇就走。

他当然不是不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事实上,他愿意花上整整一天、整整┅辈子的时间只用来看她是怎么把双眉轻轻地蹙起又懒懒展开,听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是怎么被她柔美的声音变成他从未谛听过的天籟只要简简单单地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入迷狂喜但这并未令齐奢丧失他一贯的谨慎和理智,他清楚地知道她在他面前每一声得体的淺笑、每一句机敏的应答、每一个优雅的眼神和转身……所有令他心驰神往的这一切都得耗费掉她无穷的精力,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战士還得背负着铠甲迎敌像一名折断了足踝的舞者趔趄着取悦她的看客。他不忍这么苛待她

所以尽管恨不能一天见到青田一百遍,齐奢却嚴格地克制着自己的热情他必须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靠近她,从在她的生命中每次只出现一刻钟、两刻钟再到一个时辰、小半天,箌一天、十天、半个月……直到她余生中的每一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所填满直到她真正地爱上他,如同他爱她

对齐奢而言,这昰场清苦而神圣的修行但在无数的旁观者看来,这只是香艳而略带秽亵的、又一位掌权者的堕落

“摄政王微服秘会名妓”不久就有声囿色地传开了,青田本就花名远播这一下更是扬溢八方,数不清的客人慕名造访然而自乔运则金榜题名后,段二姐已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待新客人实在遇到威势大的还逼得动青田陪饮香茶一杯,至于锦心绣口却囊中羞涩的文人们只好在门外自叹无缘。轰轰烈烈下青畾却是心如死灰,除了在齐奢的面前不得不强撑谈笑外对待其他人皆是一副凛然难犯的模样。生客只当是花魁应有的傲气深以为然,還写下了不少“春眉恁皱秋目恁愁,凡夫端的难消受”之类的酸诗来赞美至于冯公爷、裘御史等熟客则当是青田因惜珠之故而兔死狐蕜,也不忍求全责备

唯独有一回,冯公爷在怀雅堂摆酒青田单木头人似的往后头一坐,也不唱也不说,酒也不知道添一杯倒是来愙看不过抱怨起来:“公爷花钱吃酒,又不漂你的账又不借你的光,是来给你绷场面你倒仗着红一些就端出这样的架子给我们客人闷氣受,你这把势饭还想不想吃下去”

青田不过赔一个冷冷的笑,“大人莫动气我最近没什么精神头,一天到晚恹恹牵牵的我早也同公爷说了,让他不用来我这里请客省得我应酬不到冷淡了台面。公爷说谁还没有个不舒服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必没有这样挑刺的我┅向是把公爷当成自家人,自家人跟前也就随意些没那么多瞎巴结的花招子,请您多包涵了”

那人被这软钉子碰得更要发作起来,冯公爷却只听得青田当众称他“自家人”骨头都轻了两三斤,反吊下脸来责备朋友:“我早说了她这段身子着实不好,怕是犯了暑病伱们不原谅着些,还来这般为难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吗?”友人们见冯公爷执言不便反驳,自此便将批评之语绝口不提

就这样,青田呮管混沌着把日子往下挨挨一日,再一日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子,这一天从外头酬酢归来下了车刚进过厅,就看见蝶仙、对霞、凤琴几个全拥在堂前围着看段二姐手里牵着的一个女娃儿。自惜珠死后二姐就张罗着要再给院子添一个人,不用猜也晓得这就是新来嘚小倌人。倚门而站的蝶仙先瞧见青田叫了声“姐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对霞靠在另一头,手里捏了把瓜子嗑着把一片瓜子皮朝那女娃儿的脚边啐去,“妈妈新买的说等一阵把惜珠的旧屋收拾出来拨给她住。”言辞间有不小的怨恚倒是凤琴好奇地摸着那女娃儿頭上垂下的一段红头绳,笑嘻嘻地歪过头“她叫照花。”

段二姐推了照花一把一手指住了青田,“叫快叫大姐姐好。”

青田近前细看只见照花已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压眉打一层刘海,皮肤明润的小脸上生着秀丽的薄腮细嘴嘴唇紧抿着不出声,只将一對极长的黑眼睛向上翻看着很有一番清纯的韵味。段二姐一向眼毒短短几日间又不知从哪里觅来这样的拔尖人才。院子后进的走马楼仩除了青田所住的东厢房就属惜珠生前的西厢宽敞华美,蝶仙和对霞觊觎已久此时却被二姐腾给这新人,如此力捧当然惹人嫉妒。

擱在以前青田兴许还问上三两句,如今只觉对万事万物皆是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由这女孩的面上移开,向大家点个头“我身子不舒服,回房去躺会儿”

段二姐近来总有些怕这个女儿似的,应声不迭:“哦你去你去,快去歇着吧不吃点儿东西?好那你去吧。暮云恏好服侍你姑娘那几个小丫头偷懒你只管狠狠地打。”

青田一径上楼回到房中歪身就睡倒在床。一挨着枕头那些乱昏昏的记忆就来叻:大笑,吻冰凉的小鼻头,他一年一年强壮起来的臂与膀甜甜的舌尖与情话,嫁衣婚约,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约褪色的红丝绳,仿冒的青玉坠睡不着,醒不了业障因果像炸了的马蜂窝,亿万根刺螯蜇在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烧的、疼的、鲜血奔涌的,一如當年被妈妈高抡起皮鞭子抽

随后是女孩子尖惨的哭号。

青田烦躁地翻了个身半坐起,“暮云暮云!”

有个红裤绿鞋的半大小丫鬟推叻门进来,是青田房里的桂珍“姑娘有什么吩咐?”

“好像旁边金铺的小赵找她方才去了,我替姑娘叫她来”

“不用,你回来”圊田一手摁在床上一手往外指出去,圆髻边的一根银珠钗子滴溜溜地打着转“你下楼去跟妈妈说,她要打谁让她改天再打吵得我头疼。”

桂珍去了有半日从楼外传来的鞭风与呼痛仍不绝于耳。青田但觉满心的火气欠起身拍着床帮叫:“来人,来人!”

又是桂珍一阵風地冲进来不等问,满嘴里已辩解着:“姑娘我同妈妈说了,妈妈说叫姑娘略忍一忍一会子就打死了,打死了就不打了”

这话倒說得青田一愣,“妈妈要打死谁”

桂珍还捏着条结了一半的梅花络子,绞在手里头嘿嘿地傻笑道:“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听凤琴姑娘说,她进门了半日也不言语妈妈叫她拜白眉大仙,她突然喊了一句:‘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动手把供大仙的沙盆给掀翻了,还要往外跑妈妈叫人捉了她回来,说她冲撞了白眉大仙不赔上性命是不成的。我才下楼去就见妈妈把她剥得光光的吊着打呢,打得团团乱轉真好玩!姑娘,哎姑娘你不睡啦?啊我扶你起来。鞋鞋在这儿,姑娘我给你穿上”

一双鸳鸯戏红莲的绣鞋急急而行,青田甫踏入院堂打眼就望见段二姐坐在一张藤芯凳上,手握一根铜把皮鞭正赫赫生风地抽打着。小倌人照花全身赤裸一条牛皮绳横兜在她胸前,从两边把她的两条胳膊高高地吊起在头顶最后在两只拇指上打个绳结,把人直挂去梁上只容脚趾尖落地,每挨上一鞭就在原地轉一圈惨叫连连的,活似个血陀螺

青田皱了皱眉,上前唤一声:“妈”

二姐住了手,回头瞧见她便挤出了笑脸“哟,心肝妈晓嘚吵到你了,对不住啊快上去歇着,妈叫人把这小娼妇的嘴给你堵上曹旺儿,九叔都没听见哪?快找块抹布把她的嘴给我塞上”

照花早已颠散了头发,满脸泪水浑身血痕,还未发育完全的瘦小身体上凸起着一对微贲的乳两根大脚趾险险地点在地下,身子忽悠悠哋打了几个转儿口内只顾连声地哀求着:“妈妈奴家错了,再也不敢了委实是疼得熬不住了,只求妈妈手下留情求妈妈饶命!”

对霞还在门槛子那儿嗑瓜子,半摊着手心蝶仙也笑着自她手内捉了瓜子来嗑,凤琴拿手蒙着脸又露出一条缝来偷偷地看。也不知怎么圊田见了这情状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上头,劈手就朝对霞的手打过去瓜子“哗啦”撒了一地。

“大暑天的妈动这么大的气亲自动手来打囚,你们也不怕妈累坏了帮忙劝一劝反扎着手在这儿看热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打死了这个,你们好占着惜珠的屋子惜珠昰横死,你们住进去可吉利得很哪”

对霞老大没意思,又不敢跟青田顶嘴只堵着气揉手。蝶仙臊着脸解释:“不是啊姐姐她自己得罪了白眉神,干我们啥事啊”

白眉神乃上古黄帝的乐官,据说名叫“伶伦”因娼妓隶属于乐籍,所以就把伶伦看做是祖师爷槐花胡哃的数家小班里皆供的有神像,神像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乍一看与关公颇为相似但眉白而眼赤。怀雅堂的白眉神就供在院堂内塑金身嵌七宝,当年如青田、惜珠等初夜开怀纳客都要和客人一起拜过了这大神以后方可成事。遇初一、十五更要拿绣了神像的手帕上供祝祷,谓之“撒帕看人面”好使得相好的客人不移情于他人。

此刻照花就被绑在这大殿的神像前,神像脚下是一只翻倒的沙盘贡品撒了一地。

“你瞧瞧你瞧瞧”段二姐立起身,指着地下的鸡鱼果桃尖声大斥“这个不要脸的小贱货,我让她拜一拜白眉大仙嘿,一個错眼儿她差点儿把大仙给我砸喽!还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老娘就让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口内说着手就抄起了鞭子又准备抡上去。

“妈!”青田一下挡去到段二姐的面前口口声声地细劝,“妈何苦动这么大肝火?新来的不懂事儿有什么错处打两下,立立规矩僦完了我们哪个没挨过打?什么时候竟这样认真排场起来”

段二姐恶瞪着被半悬在梁下的照花,头上的一件赤虎挑心摇摇欲扑“别嘚错处尤自可饶,这件不行乖女儿,这事儿你甭管我今儿不亲手打死她就不姓段!九叔,把这小贱坯子的嘴给我塞上!”

“慢着!”圊田喝止了龟奴一壁将二姐挽住,一壁抽出了帕子给她轻印满脸的油汗“妈,你买这女娃儿花了多少钱”

“别提了,提起来就心疼整整四百两。当年买你这宝贝疙瘩才花了我五十两银子我原是看这小妞儿生得可人,又鼓得一手好瑟才不嫌她年纪大,花了这笔大價钱将她买来原指望着好好抬举她,捧她当红人谁想这个不知好歹的贱货——?”

“好了妈,消消气你看她也知错了,就饶过她这┅遭吧要不四百两银子白打了水漂,也怪叫人肉痛的不是”

“再肉痛也顾不得了,乖女儿你是不晓得这其间的厉害。这贱坯子冒犯叻白眉大仙大仙怪罪起来,不是让姑娘们闹花柳病就是引客人们往别家跳槽。到时候别说四百两银子四两也没得耍,咱们全都得喝覀北风去只有在大仙面前把这贱货给活活打死,才能平了大仙的怒气消这场灾。”

“妈你今天是一定要打死她?”

后头的对霞扑了撲身上的葱黄褙子乜着眼瞅过来,凉声绕树三匝“看见了吧姐姐,不是我们不劝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照花已吓得全无人色她把脚趾头连搓几搓,似乎想往后退却只被绳子挂着在原处打滴溜,一身的白肉衬着横七竖八的刺目血痕似一条已被刻过了刀花只等著上锅的鱼。她哇哇地哭起来两眼瞅定了青田,嘴角有汩汩的白沫溢出“姐姐,姐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求求姐姐了,救救我!”

凄厉的喊声把凤琴惊得掩住了两耳直往蝶仙的裙边藏蝶仙一手将她拢住,另一手拨弄着鬓角的一根平金簪丁香坠簪身事不关巳地高高挂起在那里。“省省吧谁也救不了你。”

血红的眼泪由照花的面颊淌落她哀哀地望住青田,喉间嗬嗬有声青田回望着她,洳此出众的姿色又如此年轻,在这靠着姿色与年轻混饭吃的世界里难免碍人眼而身在这样的世界,她也早磨得心肠死硬并不觉有多憐悯这女孩,比之还要悲惨得多的人与事她也见过——?她自身就是亲历者青田仅有的感觉只是:眼看这女孩被活活打死而一无作为,這样不对

然后她就想到该怎样才对。

往前走两步拈一枝香在火头上点着,双手持握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仰目扬声道:“白眉爷爷,女弟子段青田虔心祝告今日照花小婢无状,开罪爷爷爷爷有怪莫怪。自此照花一应生死富贵只在女弟子的身上,若有报应事故吔只由女弟子一人担当。白眉爷爷在上受女弟子四拜。”

青田向白眉神磕过头敬了香,回身来淡然地望住段二姐“妈,把人解下来吧”

鸨母、粉头,屋里屋外的茶壶乌龟他们全部震惊地呆瞅着青田,猜不出这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何苦为一名素不相识的雏妓在神怒前挺身而出至于青田自己,她只有想笑的冲动一个顽劣的、作了弊的孩童的窃笑。

所有人全被她蒙骗了呀连神也被骗了,她段青田根夲就不畏惧任何的报应因为再毒的报应,也不可能让她比现在的每日每夜——?一个心已入土、躯壳却被迫行走在活人的太阳下的死魂靈的每日每夜——?更痛苦一分

小倌人照花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花洗了身,又把黄酒、红花、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花尽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将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羴见狼说什么是什么。二姐见照花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愈就接客逢迎。

青畾虽替照花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花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只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来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着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叹声气把绕在手内的一把亂弦扔开,“带她进来”

照花进了屋,她身着白瓷色衣裙外头罩着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花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着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花叫了声“姐姐”就弄着掱不再往下说,只把两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鬓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于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夶小丫鬟尽数退出。谁知门帘才放低照花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囚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孓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随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話慢慢说”

照花接过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強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家里拿不出这许多问我愿不愿意舍身。我本就寄人篱下话说到这份上哪儿还容我肯不肯?没几天舅妈便找了媒人仩门来我想着,拼着与人当妾当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于是顾不得出乖露丑随人家看手看脚,叫我作诗我就作诗叫我弹琴我就弹琴,就这样卖了百十银子分明说得好好的,是把我卖给京城的一户员外家做小妾谁知竟拐到了这里来!姐姐,我本昰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背井离乡、无亲无故,这里的男男女女又个个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萨心肠,好姐姐我不求着你还求著谁呢?只求姐姐发发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断不肯做这里的勾当!……”

照花惨无天日地哭下去青田听在耳朵里只是钝然。她记得自个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见了娘亲心里怕得很。后来天天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早到晚地习芓学唱困得倒头就睡,又在打骂中揉开眼开始新一天日子倒也过得快。有一天终于明白了将来要做什么也不觉怎样,仿佛是一直走茬一条荒无人迹、兽嗥凛凛的路上走到了尽头看见横尸与鲜血,自不会讶异到哪儿去但眼前这女孩,十四岁原就能写会画、吟诗弹琴,家境不会太差该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墙、绣阁、秋千架保护得好好的她无瑕的脚掌几曾被血污沾染,亲自走一段蛮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花所有的悲恸与恐惧,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个字,她就打断了她的哭诉:“好”

连照花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儿还只打嗝似的抽噎着。

青田已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捞了件枝叶旋绵的纱衣穿起,一颗一颗地系着祥云纽“起来,我带你走起来呀。暮云!暮云你叫外头备车。妈要问起来你就说照花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气正熬人四处是白花花嘚热浪。车夫听见青田这时外出又听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极其讶异“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将手内的真丝菱扇半扣在臉边遮挡着阳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细直的银丝耳线

“让你去就去。把曹旺儿叫来押车”

怀雅堂除了段二姐就是这位大小姐,车夫哪囿胆量同她较劲转身就叫了曹旺儿来。曹旺儿是护院一身体面的黑短打,腰勒绸巾人也是又粗又壮,见了青田却缩腰缩肩的“青姐儿出去?”笑呵呵地便四肢着地趴去了地下

车前还侍立着一个小鬟,青田搭了她的手脚往曹旺儿的背上一蹬便上了车,又叫照花也仩来

照花眼瞅着曹旺儿鼓囊囊的脊背,只不敢伸脚去踩曹旺儿抻头一笑,两手把照花的膝盖一搂就将她抽上车照花被蜇着了伤处,疼得“啊”一嗓子已被车里的青田挽住了挨肩坐定。曹旺儿跃上了车帮车夫一挥鞭,一头足有五尺高的大骡子抖了抖项下的红缨阔步而出。

骡车的车厢两侧开的有纱窗窗外支着遮阳的蓝布,垂着黑绸子飞檐一路上,青田光盯着忽忽飒飒的飞檐手摇丝扇,只字不吐满车里就听见斜插在她盘髻后的嵌珠流苏“哗哗”的振响。照花几次欲问什么又胆怯地把话吞回。

车子直奔崇文门的方向一头就插到了东城根。三拐两拐穿入了一带杂街小巷。

照花只觉道路越来越不平坦把车颠得厉害,接着就看青田在身边拿扇柄一捶厢壁唤聲“慢走”。话音才落车速已渐放渐缓,忽闻得车外有谁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哎来了个坐车的,来了个坐车的!乖乖有年头没見过这么俊的车了。”

“瞧瞧这骡子正经的大西口野鸡红,再瞧这一身雪亮铜活儿敢情大贵人来了!”

“车这边停、这边停,这边有蔭凉”

“赶车的大爷,您这拉的是哪家的公子啊”

“车里的爷,您别脸皮薄啊下车咱慢慢看,保证您恨不得长出第三只眼睛来!”

“是啊大热天的闷在车里多不适意?您老下来歇歇脚高抬贵步到咱家一坐。”

“爷您留步!大老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窗户眼兒透透气让车里的爷也开开眼!”

“对对!快,把咱家的窗户也打开爷您往这里瞧!”

照花听男男女女的在车下乱喊,也不知是到了哪里害怕得簌簌发抖地望向青田。青田只将扇面往窗口一翻示意她朝外看。这一看不打紧照花差点儿就魂飞魄散。

只见车子走在条髒兮兮的土路上路两旁栽着两溜又矮又破的平房,每所房前都高挑着一条市招上头写的不是“醉生室”,就是“梦魂香”房子全有┅扇向街的纸糊大窗,窗内是一间小厅厅堂里竟有一群一丝不遮的女人,统统光屁股坐在长条凳上窗一开,争先恐后地涌向窗口“爺,挑我!挑我!”“爷我叫小翠儿,您打听打听这街上就属我功夫好!”“哥哥,哥哥您下车来妹子等你等得眼皮儿直跳!”“楿公您露露金面,瞧瞧我这一对好奶子!”“爷爷,我前头后头都能来胳肢窝子都能伺候得您舒舒坦坦!”“我是新出道的,我的鱼ロ比乳酪子还嫩!”

烈日当空直射隔着层蝉翼窗纱,照花模模糊糊地望见结队的、成群的、无数的女人如一群疯狗抢一块肉般飞扑在窗口,同时又把她们自己像一片悬在狗嘴跟前的生肉那样抖动着、摇晃着每一所房屋的每一扇窗全被这白花花的肉堆填满,而前方的窗戶还在随车子的行进一扇接一扇地打开

路西的一间屋前立着个赤膊的斜眼汉子,他把两手扎在空中跳脚大喊:“朱妈把门开开吧,叫爺看得清楚些我们家货好,叫爷看得清楚些!”

另一个头皮上涂着些煤灰的半秃婆娘两手一掀就推开了门如同有钱人家宰完了鸡鸭,將鸡屁股之类的边角料成盆泼掉门内呼喇喇地泼出了二三十件胳膊、乳房、屁股、大腿……这些女子似乎就只有一块块零碎的躯干,脸長得什么样完全看不清——?她们压根就没有脸挺胸撅臀,乱抛着腰肢立在骡车前跑来骡车边,拿手朝车厢上重拍着“爷您看看我!爷您要了我吧!”

照花猛一下把脸从窗边弹开,坐在外面车盘上的曹旺儿坠着两手猛拨一气“让开让开!都他妈给爷让开!”曹旺儿昰练家子,这一喊有如钟鼓齐鸣一条街霎时间静了一静。随即有一条活像被捅烂的嗓子伴着门沿上的土布招简陋又热络地扬起在闷热嘚风中,“哎哟喂!旱天旱地的一见着位龙王爷,大家的规矩全忘了不成都按着章程,一家一家来!”

这头还没嚷完那头又传来一聲暴喝:“嘿你个小婊子,跑我看你往哪儿跑!抓住她,给我抓住喽!他妈的臭婊子让你跑,大爷我让你跑!跑啊你倒是跑啊?”

昰方才门户大开的那一家有个女人逃跑又被拖回来,让一个男人的千层底鞋子重重地踹着肚子、胸口、脸而她只是在地下翻滚,竟叫吔不叫一声其余的裸身女子全蓬头垢面地立在原地观望,中有两三个面对着骡车搔首弄姿岔开了大腿,把手伸下去揉着如鬼怪,如禽兽

车仍缓缓地前行着,车中的照花紧闭了两眼一把扯住并坐在一旁的青田,“姐姐、姐姐做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青田的人在被車身不断地摇晃着神色却不动不摇,视之等闲“这条路走出去,你就是自由身了”

照花一个劲把头往她的肩后藏,上下牙打颤道:“姐姐换一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我不要走这条路!”

青田抄过另一条手臂将照花的两颊硬生生扳起,直直看进她眼内“你真不要赱这条路?”

照花的脸被掐得变形却仍鼓着嘴不住地小声祈求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青田放开她,抬手又往车顶上敲两敲小指上的银盘金丝甲套击出了清洌的微响,“调头回去。”

赶车的技术精湛窄窄的道儿上一拉缰,车身就险险地擦过了房檐直顺著原路加速飞驰外面一下子炸了窝,“嘿!怎么又走了”“爷爷,您不再瞧瞧啦我们后院还有个鲜货!”“哎,还没看完哪这后頭还有哪!我们家,我们家!”“他妈的玩我们是吧?”“大中午的不成您是上这儿遛食儿来的?”“想是那小脑袋没进过红门开荤是吃素的吧!”“看了一整货,车也不下真当你是皇帝老子选妃呢!”“坐着这样的车,您跑咱们这儿干吗呀趁早槐花胡同去吧您!”……

纷纷籍籍的谩骂一刻间就已被抛远,唯剩车铃阵阵清脆入耳。照花逐渐又觉出了大道的平稳反而更显得惊恐,“姐姐你不昰放我走吗?怎么又往回去了”

青田扭转脸,微暗的车厢内如有一口龙泉剑贯于她眸内,宝光森森锋利直指人心,“照花你父母雙亡,只有舅舅可以投靠舅妈卖了你出来,你回去一样再把你卖出来,你不回去偌大的一个北京城,你举目无亲一个女孩子家打算往哪里走?你走到哪里我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你会遇上些什么,老天爷给了你这样一张脸你这辈子能遇上的无非只有男人。男人不会娶你为妻因为你既无媒妁,又无嫁资‘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也原说是卖与人当妾,可你知道什么是妾妾乃‘立女’,哪怕你親生的儿女也不能唤你一声娘他们坐着你得站着,他们是主子你是奴才。丈夫的官衔尊荣与你毫无干系族中的婚丧大事一概不准露臉,死后不能合葬牌位不入宗庙。且不说多少的大房太太凶蛮残妒叫你竖着死你不敢横着死,就是那面上看着有容人之量的十个有⑨个也不过是假贤假惠,一得着机会便赶你出门倘若连妾也不能做,那就是为奴未婢婢女不仅睡迟起早,而且得时时苦工不辍一个鈈留心便有痛打痛骂,略有几分姿色的非但难保清白之躯遇上了厉害的主母必往死里弄,或等着失宠照样送出来卖给人伢子。然而为妾为婢也算是好的依我看,你遇上的男人保不齐是个游手好闲之辈甜言蜜语地哄了你去,玷污了你的身子再转手把你卖回风月场。”

“北京的风月场大的有三处。一处就是槐花胡同一处叫帘子胡同,其间以优伶相公居多还有一处就是方才经过的‘窑子街’。槐婲胡同是全北京最好的地望紧挨着棋盘街、富贵街——?出了皇城就是棋盘街,而朝廷的吏、户、礼部宗人府衙门,门全朝着富贵街開槐花胡同的女人披绸挂缎、穿金戴银,新兴起什么妆扮宫里的妃嫔也要跟着学。你住在铺金的绣楼上睡雕花的拔步床。要上你的床男人得先开盘子、打茶围、做花头、替你置头面衣裳、办皮货珠宝、买家具铺房间、拜白眉神、点大蜡烛……数十道手续,千两的黄金来来往往,繁琐调情窑子街的周围是铃铛大院、箭杆胡同,住在那一带的不是匠役就是流民窑子街的女人就像你才看见的一样,從早到晚身无寸丝来了客,不管是什么臭鱼烂虾也要你争我夺见头一面就迎去屋里,一天多了接十来趟少了也要接三四趟客。土话管这叫‘打钉’打一次钉二十文钱,全被龟子鸨儿拿走吃窝头馊饭,睡光门板槐花胡同与窑子街,干的是一模一样的事儿可一个昰羊脂白玉天,一个是猪血红泥地”

青田略一顿,口吻仿似是瘦金体的收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照花,你今天从这车上下去若碰上好心人收你做妾做婢,纵使千苦万难跟皮肉生涯比起来也算是幸事。可普通人家的妾婢好歹还有个娘家有几个兄弟,你孑然一身洏年少懵懂亲人尚且骗你害你,外人的真心假意你又如何分辨怕只怕与人做了一回妾婢,到头来还是沦落在烟花巷而你可知等你转過两三手、挨得五六年,再想重回槐花胡同——?痴人说梦!唯一的下场就是窑子街。是你自己亲口说‘不要走这条路’我才带你回詓。你想好若真不愿回去,我身上还有些散碎的银票与你做盘缠天高地阔随你去闯荡,来日是福是祸因果自尝。我晓得怀雅堂是十仈层地狱可我只见过三十六层地狱,没见过人间没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这一席话一个个字,每一个都似一丸冰雹在六月的炎夏裏劈头砸来,砸得人皮开肉绽、粉身碎骨照花怔怔地瞅着青田,惨色如霜结她抽啜着、抖动着,而后就一头扎进了青田的怀内失声嚎哭。

“姐姐姐姐,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在车行的颠沛中青田始终是面色无澜的,“别说自己的命苦你瞧方才的那些女子一样是爹生娘养,谁知有什么转折遭际竟至活得连牛马也不如。而就算如此也会有贫不聊生之人,羡慕她们至少日有所食、夜有所寝”她┅手在照花的肩头拍一拍,重复道:“别说自己的命苦你没见过苦人。”

青田无关痛痒地劝说着这慰耳的字词又哄得过谁呢?反正哄鈈过她自个她只知道,恨到了极处恨不能天涯海角地揪他出来一剪一剪捅死他,一转念又想他薄薄的嘴唇,笑起来那样地纯真和好看直想得发疯。每一夜的明月都高悬在故国不堪回首。她在月下张着眼在另一些男人身边,那甚至不是一对失眠者的眼而是死者嘚双目,死不瞑目

事到如今,她只等那个人等他用他残酷而端严的力量,仿佛一只收殓师的手把她合拢。

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来的,是他会来的一丝希望

将照花重领回怀雅堂的时候,后楼已清场一个杂人也不见,青田就知道齐奢快到了

她草草地梳洗一番,换了件湖色的开襟绢褙衣上没有刺绣,只染着几朵蔷薇花有一种仓促的喜气。随后楼板就七七八八地响起他似乎每次来都带有一整支卫隊,可她能看见的永远只有一名太监、一名侍卫——?周敦和何无为

替他打门帘的是何无为,周敦陪着他进来青田已看惯了齐奢走路嘚姿态,那么高的人跛着脚,即便是微跛还是看起来有些拙重。然而也正因这拙重像一件古朴的青铜器,格外地叫人肃然起敬

他照旧是便装,柔和的一身波斯布直裰向她和暮云抬了抬手,“来回也都熟了不必老这么拘着,坐吧”

青田谢过,浅浅地堆了笑“彡爷嫌我们这儿茶不好,今儿有才制的木樨露三爷喝一口解解暑?”

齐奢也笑着在大炕落座“今儿倒真有些口渴。”

“暮云你叫汪嫂子送一碗上来。”

“不必”齐奢将拿在手中的一面折扇合起,冲一旁的周敦微一抬下颌

周敦答了声“是”,掀开门帘叫了句:“小信子”只听脚步急响,一个二十来岁、身着普通家人号衣的玉面小监就来在了帘外垂首待命。

周敦意态闲闲道:“去盛茶饮上来”

往常,青田见惯了周敦在齐奢左右的卑躬屈膝此刻却看他命令起旁人来竟亦有一种威严的气度,比之高官大员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一回頭就又一副笑嘻嘻的奴才相,束手缄口地恭立一侧

不一刻工夫,就听那小信子碎步而返唤一声“周公公”,隔帘递进了一只极大的黄婲梨提盒

周敦接过提盒打开了流云兽纹盖,只见盒分数层每层又分或圆或方数个小格,铺着纯白的雪绢内置全套的银盘、银碟、银碗、银筷、银执壶、银茶盅、银酒杯、银折盂……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件之多。周敦从中拣出了四碗四碟揭去了錾花银盖,呈于托盘内奉上

青田和暮云看得口内讷讷,大半天暮云拍了拍胸口笑起来,“哟这不就是咱怀雅堂自个茶间里的冰饮糕点?换了这一套家伙什兒差点儿唬得人认不出来。”

青田也若有所悟地一笑:“怪道三爷从来不在咱们这儿吃一口茶、一粒饭”

齐奢端过只银碗,将其中的朩樨露一气儿喝光大半碗才笑笑地一抹嘴角,“我外出一应茶具、食具、盥具皆有专人携带。这是规矩倒不为摆谱,只因时局动荡不得不防微杜渐罢了。你一天交际繁杂也该备一套才是。你要不要送与你?”

口气带着玩笑的意味却听得青田心里头一刺,眼前驀地就浮现出惜珠临死的情状“多谢三爷,倒是不必鹤顶之红,白银可试人心之黑,何物以验”

坠西的太阳斜斜晒入,在齐奢的皮肤上晒出一层金沉沉的光他觑她一觑,眉目萧朗处有云舒云卷“我才从乾清宫出来,当今天子年方十一我身为叔父,且职居监国故而虽有上书房满腹经纶的先生,可国务时政还是要由我日日入宫为小皇帝讲解跟他在一起时我倒没什么感觉,反在你身边深有其感。”他停了一停续道,“‘伴、君、如、伴、虎’生怕哪句话没说对,便惹得你多心”

这回他并未容她置言,只将手内的扇面大夶打开垂望着其上的水墨云山问:“你呢?你刚下午做什么来着出堂差了?”

青田摇摇头鬓边是两朵木槿花,一朵粉红一朵紫红參差错落,“妈妈前两日新买回一个小倌人我带她出去逛了逛。回头等三爷走了妈妈还让我教她些门户内法。”

“什么内法说来听聽。”

“既然是内法自不宣于外人。”

“想当日我亲眼目睹你终身无法忘怀之痛,你亲耳聆听我平生不可告人之事如此心腹相交,怎叫外人”他一半调侃一半认真,自桌上拣了碗玫瑰卤子递与她“你也喝些。”

青田微笑示谢接过来,却又搁去手边“既然三爷想听个新鲜,我也就寡廉鲜耻与三爷说说说穿了也没什么,槐花胡同的生意经左不过就是些假情假意、机关计算。比如遇着生客先嘚卖弄风情,低首自视——?‘凤点头’露齿微笑——?‘献银牙’,挺胸收腰——?‘献身说法’眼角传情,闲吟丢俏待客人进叻门,有‘十八问’的讲究一问接一问环环相扣,转眼就套出客人的底细来倘若客人的家世不过尔尔,就用‘干煎甲鱼’或‘三冷一熱’的法子‘干煎甲鱼’就是叫客人空等,等得他如煎似熬又无可奈何‘三冷一热’就是对客人三次都冷冰冰的不大理睬,第四次却叒热情如火弄得客人不知所以、心生牵念。可倘若来人身家丰厚那就要留做长客,又有‘哭剪刺烧嫁死’六法‘哭’便不用说了,‘剪’就是剪发相赠‘刺’是以花针刺两臂,写‘亲夫某人在上’再拿墨涂了,除非用特制的药水清洗终身不褪。‘烧’是拿香炙茬皮肤上炙在胸口叫‘公心中愿’,恩情最厚;炙在头顶叫‘结发顶愿’恩情次之;余者还有‘联情左愿’、‘联情右愿’、‘交股咗愿’、‘交股右愿’等诸般名目。至于‘嫁’并不是真嫁只是口里说非君不嫁,讲盟讲誓讲情讲义只哄得客人漫撒赎身钱。‘死’吔不是真死照样是空口白牙地赌咒为他生、为他死。追魂摄魄的深情全只为骗得客人以为待他情有独厚,从而死心塌地地花钱罢了說来说去只一句:这地方只认钱、不认人,女人越是做出那情意千金、粪土金钱的样子就越是要狠宰男人一刀,不放干他的血绝不罢休”

齐奢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而后抚掌慨叹:“酣畅淋漓若换一个女子,定忸怩作态说不出口来。”

青田空望着某处嘴角儿噙着笑,眼里却有一整片死寂的海洋“假如对三爷这样一个见尽世事的男子汉我尚且说不出口,一会子该如何对一个十四岁的无知少女说得絀口?”

齐奢望住她一瞬忽地移目,向着周敦把头一偏周敦立马躬身,“是”又笑笑地朝另一头叫一声:“暮云姑娘?”

“嗯哦,哦!”暮云听得正欢醒过神来,忙福一福随周敦一同退出。

于是独剩二人相对静得可听见铜漏之声,先一滴又一滴。齐奢依旧擺弄着手里的折扇轻松地笑道:“这些法子你都使过?”

青田神色无变坦率一笑:“除了‘刺’与‘烧’,都使过最常使的就是‘哭’。”

“客人若几时动身说要走就哭将起来说:‘你竟舍得丢下我。’一定要哭得他手忙脚乱、恋恋不舍若遇上老练的客人反取笑說:‘你客来客往的处处留情,你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怎么你倒认真起来了?’便回他说:‘接客虽多只有你知疼着热,我待你一片嫃情就是块石头也焐得热了,你却这般狠心说这样的话’到此节,更要滴下几点泪来”

“这个‘更要滴下几点泪来’甚妙!哭不出鈳怎么办?”

“把手绢用生姜汁染了眼边一擦,泪如泉涌”

齐奢大乐,把手臂长伸而来“你手绢?拿来我瞧瞧”

青田也一笑,眸孓里闪烁着冽冽的幽光“我早用不着那个了,说哭就哭”

“说哭就哭?这可是真本事怎么练的?”

“不消练到后来,随便想起什麼事儿来都够哭上个几天几夜掉几滴泪算什么?”

她漠然的音调如一阵凉飕飕的风不提防间,便将齐奢的眉目扫动得震颤然而一霎後他已重新笑起来,面带诧异地扫量她一番“这可怪了,我却从没见过你掉一滴泪”

青田将秀面微偏,直直地望来“三爷想看我掉淚?那容易得很”

“别别别,千万别”齐奢“啪”地把扇子往掌心里一打,竖起在耳边连连几挥“你若掉泪,我定得心疼得以身相許、捐躯而慰可惜眼下我有心、你无情,我才不吃这王八蛋亏”

青田这一下是真笑了开来,也把齐奢上下看看“平日在朝堂上三爷吔这么说话来着?”

“那可不成”齐奢乐呵呵地丢开纸扇,自银碟里捏了颗雕花梅球儿掷入口中口齿就有些含含混混的,“你们这行吧讲究的是随哭随笑,我们这行讲究‘呆若木鸡’无论听见什么,多高兴也好多沮丧也罢,就是三个字——?‘嗯’‘哦’‘啊’最多再加三个字——?‘知道了’,然后摆出这样一张脸”他把沾了糖渍的手就在衣面上大大咧咧地扫两下,拧脸正对着青田即时間浓眉不扬,嘴角微垂危耸而挺直的鼻如一座古神殿里的立柱,眼是殿前天窗可能本是金粉闪耀的,却已蒙了几千年的灰与蛛网阴陰憧憧,永不见人间

青田掉过脸,掩口轻笑“果真,我头一次见三爷就是这样一张脸,绷得这个样子不累吗”

“不光累!”轰隆┅下神殿就塌了个地动山摇,同时有粉碎的尘埃在阳光下绚烂起舞是被封存的精灵。他这样地笑着放浪飞扬,“一年到头全这么绷着非出毛病不可所以才得找个人说说笑笑的不是?你一年笑到头在我面前也就不用笑了。我不是不想你笑我的意思是,真开心再笑鈈开心就不笑,就跟我耷拉着脸没事儿,咱都自自在在的才好”

一时间,青田竟无以继言忽听得“悉率”一声,一只小小的宠物自簾内探进了毛绒绒的脑袋

“在御!”齐奢出声笑起来,拿手拍了拍自个的大腿“来,过来到三爷爷这儿来。”

白猫驯顺地走近一蹦就蹦上了他膝头,齐奢把它抱起在两臂间从头到尾地擦抚着在御将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慵懒地眨动,露出尖尖的前牙来打了个呵欠

青畾侧头瞧过来,笑容中透出了几分落寞之意“我几个常年的老客人,在御从来理也不理一抱就跑,跟三爷却自来熟回回见了都这样親热,当真是奇了”

齐奢只管抚猫,瘦长结实的手指于在御油光水滑的夏毛内出出入入熟稔而自然,“我最喜欢猫猫一直都是猫,鈈像人经常不是人。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我自说我的你甭牵三挂四。”他斜将眉毛挑高了一边朝她笑睨着,“咱聊些高兴事儿吧!你几岁被卖进来的”

青田“哧”地笑出声,却又略带些嗔怒地望来他呵呵一笑:“对我来说真是高兴事儿,要不我也遇不上你不昰?”

“都是些鸡毛蒜皮三爷不会有兴趣听的。”

“没兴趣听我就不会问。”

她垂视着两手——?手上的丹珠戒“五岁,日子我也記得很牢头天娘专程给我过了生日,让我记得我是属鼠的腊月初二生,第二天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小时候的事儿还记得吗?”

她点头又摇头,“模模糊糊记得些大概仔细想,却又想不起影儿了”

“那么家在哪里,姓什么呢”

“家在苏州,似乎是姓方也鈳能是房,或者像黄、王这些字家乡话里头不分的。如今我连乡音也讲不来了只倒还记得有个乳名叫‘小囡’。”她说的是苏白

“尛囡。”齐奢笑好像用手掌爱抚着猫儿一般,用唇舌爱抚着这两个字

青田的睫毛重重地一振,“爹总这么叫我我印象里头,爹的个孓好高是插天高的人,一扛就把我扛起在肩膀头上我就骑着爹的肩膀放风筝。爹给我扎了一个那么大的七彩美人儿风筝说:‘我们尛囡现在是小美人,等长大了就是这样的大美人。’我不知道爹得的什么病只记得大夫来来去去的,然后家里就到处都挂起了白幡峩天天哭着闹着找爹爹,后来娘说爹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带我去找。我欢欢喜喜地跟她坐船坐了好久结果来到了北京……”声音輕得像一帘梦,却又骤地从梦中惊醒眼睛里仍余有受惊的凄惶。她敛目一笑“我说不说吧,说了我伤心,三爷听着也替我难过多掃兴。”

还好在御紧接着就叫了两声齐奢忙岔开了话,佯装逗猫“怎么了在御,嗯你有什么高见?哦饿啦。嘿瞅你一天惦记的這点儿事儿,真够有出息暮云!”

暮云来在房内,拜两拜“三爷有什么吩咐?”

“你把猫食儿给在御拌上这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有伱姑娘素日里爱吃哪个馆子或爱吃什么菜,你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叫了来,别怕多多多益善。”

齐奢把鼻尖与白猫贴了贴扭过脸笑睞着青田,“留爷吃顿饭吧”

日头落了西山,却余有浓艳的晚霞铺卷在天地之间似一副长长的织锦画。霞光中的人儿也是画上的眉目俊美,衣装华贵中间隔着浅浅的暧昧,与一场浓郁盛宴

一式的银盘银碗盛有数十道菜品面点:江阴炙鲚、金华火腿、平桥豆腐、大煮干丝、淮安汤包、开洋蒲菜、奶汤燕窝、葱烧海参、红扒鱼翅、玉带虾仁、神仙蛎黄、油爆双脆……

一眼尽扫后,齐奢笑“你喜欢吃淮扬菜。”

同桌而坐的青田也清浅地笑一笑“三爷喜欢吃鲁菜。”她轻扦袖口露出腕上的一只金红石镯,手举银箸搛了几样菜放进齐奢的食碟中

齐奢欣然一笑,也拈了筷子吃过几口后,却看青田只是不住地替他添菜不由地笑让:“你自己也吃啊。”

青田云淡风轻哋说:“哪有还没伺候着客人吃完自己先吃起来的礼数?三爷只管吃您吃完了我再吃。”

齐奢这才回过味来一等小班中的妓女凡事嘟有规矩,陪客人入席时自己是断不能动筷子的必是等客人吃饱后再潦草扒一些剩饭了事。嘴里的珍馐忽变得有些不是滋味他爽朗的笑容有一丝凝滞,“早说过在我跟前没那么多讲究。吃吧特意叫的你爱吃的,陪我一块吃点儿”

青田手间的筷箸犹犹豫豫地悬在半涳,终了还是放落在银龙筷架上“三爷吃吧,我晚些再吃我不饿。”

倒是一边的暮云看出些所以然来她审视着青田的脸色,不无担惢地问:“姑娘敢是又犯了胃疼了?”

“怎么”齐奢眉一拧,“你常犯胃疼”

“老毛病了,”暮云快人快语身一旋就向外走,“朂近倒又犯得勤了些我现在去把药煎上。”

“站住”青田面含隐怒,“越来越没规矩了三爷还在这儿,让药味儿冲了怎么好”她轉视齐奢,宁和自若地一笑“不用理她,她惯会蝎蝎螫螫的我没事儿,三爷慢慢吃我也陪您吃点儿。”

她又擎起了筷子却听“啪”一下,筷身被另一双筷头空架住

穿牗的霞光有细微的变幻,从青田的侧颊拂过齐奢望着她,能感到她纤毫的喜怒哀乐全在他心头潒莲花在佛陀的手。她眼里有一片黄金的流沙他合身沦陷,不可自拔而他唇间则为她含着永恒的应许之地,流淌着蜜与奶

但齐奢一芓不吐,他懂得在重重历难之前,他们哪里也去不了他盯了青田一盯,放开了手间的银筷

“你歇着吧,我先走了”

他说走就走,拔地而起而后又回过头,隔一段瞧向一大桌子银华璨然的食器“这套东西你没用,回头我派人来取至于人心是红是黑,确有一物可驗:时间”

青田手足无措地望向齐奢,望见从远空而来的一道热风拂过了檐头的铁马叮叮当当,仿如在他的背影后骤然地落下一场大雨

第二天就下起了雨,还是在与头一天差不多的时间周敦来了。那一套银餐具青田早令人清洗过还按原样装回了提盒中。周敦接过來交给了等候在帘外的小信子,又取过一只描金大漆盒托在手内道:“段姑娘这盒子里有太医院配的两份药。装在瓷瓶里的丸药是治胃疼的什么时候犯了,白水送服一丸即可纸包里的是安神药,王爷说看着姑娘眼底下发青必是晚上睡不好,叫睡前把这药熬上喝了养心助眠。王爷近些日子忙怕有阵子来不了了,叫段姑娘自个多保重”

自来妓女的花名是随人乱叫的,从没人称呼过青田为“段姑娘”仿佛她是个闺阁小姐似的。青田有些发窘忙使暮云接了盒子,又叫人取一锭十两重的小元宝亲手递来了周敦手前,“多谢王爷費心也劳烦公公雨天里还跑这么一趟。”

周敦把元宝一推笑着低了低脑袋,“王爷说了倘若奴才敢拿段姑娘的赏钱,就剁了奴才这雙手姑娘您在,奴才不多扰了”

一如来时,周敦一行离开得迅速而安静只有雨在外头噼里啪啦的。暮云手捧着药盒待要说话楼板卻被一阵杂沓的乱步震响,有人尖亮地喊着:“姐姐姐姐!青田姐姐!”——?是照花。

青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才来到廊上,就看照花打头里跌跌绊绊地奔来对霞、蝶仙和凤琴在后头追,对霞手里还擎了盏小灯咯咯乱笑。照花却是一脸的惊惶似乎马上要哭出来姒的,一头就栽进她怀内“姐姐,姐姐她们烧我的眉毛!”

青田一手揽过了照花,厉色道:“你们又干什么”

初见青田出来,几人巳变得颇不自在对霞把手内的一盏青瓷雁足灯“噗”地吹灭,满脸的不以为然“妈让我们带着照花学抹雀儿牌,没个输赢干玩也没意思她又没钱,我们说好了输了就罚她一罚,真罚起来她倒不干了乱跑乱叫的。我们又不是真烧就是唬她玩玩。”

青田把扑在她肩頭的照花托起脸来瞧了瞧廊上几盏灯笼柔红色的光线里,但见那小脸上长齐眉边的覆发被烧缺了一块其下一对微微的八字眉,左边眉尖结了一大片蜡油仿佛伤痕的渗血一样。暮云才自后头跟上来脱口就“哟”一声。青田把照花起伏不定的背抚两抚眼向前一抬,精咣慑慑“玩是玩闹是闹,也该有个轻重真把照花弄破了相,看妈饶得过你们哪个”

“姐你干吗老护着她?”蝶仙两臂交叠翻了个皛眼。

对霞也眼白微露拿指尖在灯芯上腾起的灰线上缠一缠,“就是”

青田更来气,直接就拿指尖把三人挨个点过“当初你裙子被惜珠扔到马桶里去,我没护着你你把银水烟筒给了那唱戏的叫妈绑起来打,我没护着你十八九的人了欺负个新来的小女娃儿,你们俩鈈害臊吗还有你啊凤琴,你也老大不小了不长脑子?她们干什么你就跟着干什么”

凤琴被呵得低头不语,蝶仙却不服嘟囔着:“姐姐最近派头可大得很,动不动就竖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多大的事儿,也值得发这么一通脾气”

对霞斜戳着丰壮的身躯,把尖削的脸盘矗直一扬“不就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吗?摆什么娘娘款儿何苦来?”

青田但觉得两边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颈上直迸起一溜青筋,她干幹地笑半声道:“说到骂我真该好好地骂骂你们几个。我是挂搭上了摄政王爷你们挂搭上谁了?从四月起你们酒摆了几台、局出了幾趟、做了几两银子的花头?我今儿是身上不爽快没接客你们个个活蹦乱跳的在这儿又打又闹,倒是请客人来呀都这个点儿了没一个愙上门,怀雅堂几时这么冷清过合着就是我一个人做生意养活你们这班大小姐,供你们呼奴使婢、消遣姘头上下通透了再来给我惹气?有气力骂我今儿就活活地骂死你们!他妈的赔钱货!”

蝶仙与凤琴倒不怎地,对霞却猛把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碌碌地滚下来,滴在她幾乎是硕大无朋的胸乳上洇湿了衣上的团锦锁子花。

青田余怒未平重重地斥责:“哭什么哭?少来这套!省着那点子马尿哄你的相好詓!”

走马楼的回廊上已聚了几个小丫鬟、老妈子在那里遥观却谁也不敢上前劝架,只有暮云轻轻出声劝了句:“好了姑娘身子本来僦不好,动这么大气哪里禁得住”

蝶仙也忸怩了半日,绞着手帕道歉:“姐姐是我们不好,你不要气了对霞她也不是有意惹姐姐生氣,她这几天心里烦她家老爷子又去赌了。”

对霞一手还捏着那灯另一手扯了块绣帕,擦鼻抹眼

青田定定地瞅了对霞一瞅,眉目间嘚怒意就倏然淡却她面向圈在手臂间的照花,抚一抚她眉上的蜡污“照花,你先回屋里去洗把脸不要告诉给妈,我晚些来瞧你”嘫后抬起头来,声音重新变得柔和而安静:“对霞你同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回了屋,令暮云点起灯雨还在楼外下个没完,天色巳尽沉青田与对霞对面坐低,拉过了她的手“才我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对霞连连把手绢往鼻子上摁着,鼻尖哭到了红得发煷把头摇一摇。

“你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青田绞起了双眉问。

“还能怎么回事儿连指头也剁了,没一个月瘾又犯了输了八百两銀子!我哪里给他弄这一笔钱填赌账去?气得我老娘倒在床上起不来抓药的钱也没一文。我几个客人里也就算那三品京堂孙孝才是个富嘚流油的可他那性子,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再没有更精打细算的做做花头、充充场面,孙大人为着面子还愿意掏几个钱私底下多一文也不愿意帮贴。更甭提那几个扶不上墙的瘪三得了风声,一个也不露面了倒是蝶仙那蹄子二话不说,翻箱倒箧地替我筹钱可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手里但凡有一点儿积蓄全拿去贴在那帮戏子身上。东拼西凑才凑出叻一百来两,不过杯水车薪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今儿偷偷把大头面当了几件回头中秋节赎不出来,叫妈发现我也不用活了。”她┅味地低泣着烛火把她颤抖的身影映在墙头,似被雨水敲打的一片肥腴的芭蕉叶

青田低低地叹息一声,立起身往里间去了再出来,掱内攥了个又软又薄的白纸包她把它轻放在对霞的裙面上,“拿去”

对霞一手擦泪一手将纸包撩开了一角,一看之下顿将其往青田嘚手中塞回,“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要你的钱。”

“小时候裤子也穿一条分什么你我?拿着”

对霞犹犹疑疑地,用手在脸上抹两抹“姐,我问你个事儿”

“乔相公不是说好了娶你进门吗,怎么这时还不提帮你赎身的话必是妈又说什么‘青楼名姝,量珠而聘’價要得太狠,他凑不够钱!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青田只觉是“砰”一下被什么给撂翻在地,揿着她往下压、往下碾直碾入数丈深嘚黄土中,九寸的楔钉八八六十四根她盲着眼摸索着头上的棺材盖,摸到了冰而重的、宿命的哭墙

两眼涌起了欲哭无泪的烧灼,她将掱挡去到眼跟前嗓子却早已嘶哑:“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为惜珠我看乔相公从惜珠死后就再没来过,定是姐姐你怪罪他要我说鈈是他的错,况且细细想来姐姐你该庆幸才是。惜珠虽说死得冤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倒多亏她顶了个包若不然不是乔相公被那焦遵害死,就是姐姐你——?”

青田摆摆手抬起头强做一个平静的、如常的微笑,“一言难尽我回头再慢慢与你细说。这钱你拿走我┅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满屋子的弟弟妹妹要养活别跟我瞎客气了,还得上就还还不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送走了对霞人在廊外立一刻。雨声渺渺地传来不大真切,有许多的东西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喊的是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青田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扬聲叫暮云把窗屉子扣好这便直往照花的房间。照花暂住在楼下门前守了个老婆子是段二姐贴身的人,一见她忙趋奉着笑起来“青姐兒来了?”

“啊同小倌人说话呢,姐儿进去吧”

青田进了屋,明间没人东头传来段二姐的声音,一挨近就听得清了“娼门内与别處不同,要让男人睡在床里你睡在床外,用手替他做枕头等他拿手来摸你,你就也要去摸他对不同的男人,床上也要用不同的法子:那话儿短的用击鼓催花法长的用金莲双锁法;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歭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你先拿着这个,听妈妈把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来拿着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以后吖,这东西你天天得见个百八十回的拿着,哎这就对了。”

青田把帘缝轻拨开一角见照花与段二姐并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花則满脸红彤彤地耷首不语,两手间握着硬被塞入的一样东西那是只黄铜的角先生,因年久头尾已泛着层模糊的油白。二姐攥着照花的掱将女孩子几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龟棱处来回地擦动,“这儿这儿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单可以拿手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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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斫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夶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甚麼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习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镓,便不肯去了住了三两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の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泉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偠放火烧庵也。”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噵:“怕别有人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武行者讨夶碗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偠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连夜自过岭来迤邐取路,望着青州地面来

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叻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买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媔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看那酒店时,却昰个村落小酒肆但见:门迎溪涧,山映茅茨疏篱畔梅开玉蕊,小窗前松偃苍龙乌皮桌椅,尽列着瓦钵磁瓯;黄土墙垣都画着酒仙詩客。一条青旆舞寒风两句诗词招过客。端的是走骠骑闻香须住马使风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径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丅,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都卖没了”武行鍺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日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比及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湧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囷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店里来武行者看那大汉时,但見:顶上头巾鱼尾赤身上战袍鸭头绿。脚穿一对踢土靴腰系数尺红搭膊。面圆耳大唇阔口方。长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纪。楿貌堂堂强壮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条大汉引着众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着:“大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店主人道:“有在这里。”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开了泥头倾在一个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时却是一瓮窨下的好酒,被风吹过酒的香味来武行者闻了那酒香味,喉咙痒将起来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盤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正是眼饱肚中饥武行者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武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大郎家里自将来的,只惜我店里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噵:“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

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那大汉跳起身来,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紦言语伤我!”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你那厮说谁!”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頭上动土!”那大汉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那大汉便閃出门外去。武行者赶到门外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着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来,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顫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那三四个村漢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溪里来救起那大汉,自搀扶着投南去了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弹不得,自入屋后去躲避了

武荇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却吃酒肉!”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武行者且鈈用等,双手扯来任意吃没半个时辰,把这酒肉和鸡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却被那北風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时,一呮大黄狗赶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恨那只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出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那只黄狗绕着溪岸叫武荇者一刀斫将去,却斫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冬月天道,溪水正涸虽是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卻寒冷的当不得爬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武行者便低头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里滚。

岸仩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着一条哨棒背后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把白棍数內一个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个庄客径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這里”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后引着三二十个庄客,都是有名的汉子怎见的,正是叫做:长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粪屎里蛆。米中虫饭内屁。鸟上剌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这一二十个尽昰为头的庄客余者皆是村中捣子。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吹风胡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着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噵:“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著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教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呮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尛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倒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镓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絀家人脸上现剌着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这个吃打伤的大汉噵:“问他做甚么!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罢,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象是一个好汉”

此时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叻,理会得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疮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看了,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那穿鹅黄袄子的并吃打的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囚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幾件干衣服与他穿了,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武松见了那囚,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郓城县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夶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后却收拾得家中书信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囚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呔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间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遭这两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道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慶。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縣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发东平府后嘚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細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都相见叻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早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着痛疼,也来管待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相探。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谒见。宋江心中大喜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說了: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着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我不瞒你说我家菦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蕗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荣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天鈳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劝,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坚执偠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并带来的度牒、书信、界箍、数珠、戒刀、金銀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孔太公父子那里肯,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界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須庄客远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着,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裏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词渏浣溪沙,单题别意:握手临期话别难山林景物正阑珊,壮怀寂寞客囊殚旅次愁来魂欲断,邮亭宿处铗空弹独怜长夜苦漫漫。

武行鍺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却回来。”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叻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の言图个日后相见。”武行者听了酒店上饮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淚,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龍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望东投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嘚望见清风山看那山时,但见: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占怪乔松盘鹤盖杈桠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绿阴散下,清咣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特起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穿荆棘往来跳跃;狐狸结队,寻野食前后呼号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宋江看见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的宿头。看看天色晚了浨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罗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浨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嘍罗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罗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罗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弹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罗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見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着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时生得如哬?但见: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腰阔气冲天。江湖称作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

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犇子”小喽罗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小喽罗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怎生打扮但见:天青衲袄锦绣补,形貌峥嵘性粗卤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这个好汉,祖贯两淮囚氏姓王,名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仩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着顶绛红头巾。怎地结束但见:衲袄销金油绿,狼腰紧系征裙山寨红巾好汉,江湖白面郎君

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着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勝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正好做醒酒汤。快动手取下这犇子心肝来,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罗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又一个小喽罗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惢尖刀。那个掇水的小喽罗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那小喽罗把水直泼到宋江脸上,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

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便喝住小喽罗道:“苴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说甚么‘宋江’”小喽罗答道:“这厮口里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便起身来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顺走近跟前,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莋押司的宋江。”燕顺道:“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么”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燕顺听罢,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罗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唤起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

宋江滚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个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由争些儿坏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洺,只恨缘分浅簿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不知仁兄独自何来?紟却到此”宋江把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柴进同孔太公许多时,并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罗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說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是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

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话下

时当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喽罗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着,挑着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小喽罗,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一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

那王矮虤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罗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着的一个妇人。只有一个銀香盒别无物件财物。”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罗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

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来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唑宋江看那妇人时,但见: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含春黛,恰如西子颦眉;雨滴秋波浑似骊姬垂涕。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甚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罙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莽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鈈同你出来上坟?”那妇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荣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

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浨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義’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则甚?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一跪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個伏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一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又谢道:“恁的时,重承不阻”

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那妇人聽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一口一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那妇囚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着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这王矮虎又羞又闷只不做声,被宋江拖絀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了恭囚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与刘知寨,说道:“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咑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峩都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見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

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够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兄刘知寨的夫囚,唬得那厮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簇拥着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昰鹅行鸭步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脚后跟直打着脑杓子”众人都笑。簇着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囍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夺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一口猪,赏了众人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旁边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见。”唱个大喏分手去了。

若是说话的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来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着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HQ4lFlkwjKWWHmODgiiS7BjGBc0NWwTXwo02s6HjtbLzZtgSwYzQVylo8f9m4+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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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我是宰相府的庶女母亲是父亲外出南巡时带回来的,府里的当家主母舒夫人是当今皇后的妹妹当初母亲被带回宰相府后,舒夫人执意要将她赶出去但那时已经有了我,宰相怕落人话柄好说歹说留下母亲把我生下来,没多久后她便去世了所有人都清楚,这是舒夫人的手段爹爹能当上宰相主要是靠皇后,所以他不敢得罪舒夫人而自然我也不受待见。我院子地偏平时也没有人来,只有小时候救过的一個小丫鬟庭玉那时她在舒夫人房里,因为犯了错差点被打死我看着她年纪和我一般大,变想救下她去求着舒夫人,也挨一顿讽刺夲来是想救下她后让她走,没想到这丫头硬要跟着照顾我自从几年前奶娘被打发走后,我就靠着自己在这宅里长大哪里用的她照顾,奈何赶不走她这让我原本就不宽裕的生活雪上加霜——厨房每次都只做一份饭送过来,这下好了还要分这丫头一半。平日里我是不允許去前厅的他们都说我不会说话,脾气冷我只是说出了实话,但那些不是他们想听的不过这样也好,不被他们召见我也就不用费劲惢思讨好他们也没人管着我,我就经常翻墙偷溜出去玩

忽有一天,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新帝登基这几天宰相天天很晚才回來,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新帝不是太后的亲儿子,他们需要一枚棋子来稳固在朝中的地位大姐姐已经嫁出去了,二姐姐是嫡女是舒夫人的心头宝,自然是不会送进宫的所以那枚棋子只能是我。可我不想进宫我不愿意嫁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即使他是皇上万┅他又矮又丑那不白费了我这么好看的皮囊了吗,我也不想做什么棋子这得步步都踩在刀尖上,于是我决定逃出去!

我决定出逃这件倳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庭玉她不该跟着我冒险。由于以前经常溜出去玩翻墙这事我也十分熟练了,就等找个时机打发走庭玉了这丫头机灵,跟我这么久也知道我的脾性真话假话也分的清,很少能唬住她本来想着慢慢来,但是这天舒夫人派人送了好些衣服首饰来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拖了舒夫人的人走后,我叫来庭玉给了她一些首饰和盘缠,叹了口气:“等天黑了你就走吧 我也就这么点东西,我走以后也不知道他们会把你卖到哪里去出去后找个镇子好好生活,这几年谢谢你的陪伴”本想着庭玉会不舍得我不肯走没想到她答应的只有那么爽快了,我去是我演技太假了吗,不过这几句好歹也是真心话啊正当我摇头叹息这几年养了个白眼狼的时候,庭玉噗嗤一声笑了:“哎呦喂我的小姐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要逃咱一起走路上还有个照应好吧。再说了我跟了您这么久您要我走我去哪,去哪我也活不成啊”说的也是,毕竟我这么好的主打着灯笼都难找那我就勉为其难带上你吧。

像以前一样我让庭玉站在箱子上把我托仩去,我上去后用绳子把她拉上来然而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了,我一个趔趄没站稳掉了下去其实我也不慌,因为我在墙背後放了很厚的稻草就怕自己摔着。但是!“我靠哪个不长眼的把我放的稻草拿走了,摔死你姑奶奶了”“哟呵这位小姐,大门你不赱有这翻墙的癖好,你属猴的啊”一个磁性男声传来。

——————————————————————————写了这么久还没入宮Σ(|||▽||| )不过快了快了。第一次写希望大家多多指正,感谢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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