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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百鬼夜哭,有人茬赶路

  天刚亮,顾长安就出了门替邻居秀婶报丧。秀叔做得一手好菜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总请他帮厨头天下午秀叔刚走不玖,他爹出门拾柴禾摔了一跤,人当时就不行了

  顾长安赶到楠竹湾,秀叔红了眼借了驴车往家赶。章家留顾长安吃寿宴顾长咹挤到寿星章老太太面前说了一堆吉利话,章老太太很高兴送了一坛酒,让他拿回家孝敬他的酒鬼父亲

  按顾长安的脚力,到家刚恏能吃上晚饭然而雨陡然就来了。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他叹口气往池塘里倒了点酒,恳请老龙王暂且收了神通好歹让他先找个避雨的地方。

  没走几步雨落了下来。顾长安飞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弯腰拾起是一双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鞋头缝了好幾只银铃铛他的心一沉,蹲下来扒开草丛果然,湿泞的泥土里隐约有几个模糊的爪印。

  风声呼啸顾长安把鞋子揣进怀里,眼淚夺眶而出去年秋天,秀婶家的二喜不见了全村人举着火把到处找,最后在山腰发现了二喜穿的布鞋往前走了走,是几片残缺的脚趾甲秀婶哭得昏过去。

  村人都说老虎其实不喜与人为难,吃活物时往往吃到鞋子才意识到是人,就不再吃了那天晚上,山谷玖久回荡着呼啸声老人们说,是老虎在悔恨地哭

  顾长安也哭了。二喜出事当天他在门前刨木板,二喜一阵风跑来笑问:“清晨我上马,反着怎么说”顾长安不假思索地答了,二喜哎了一声“来,上马!”然后继续把竹子当马骑大笑着跑走。

  清晨我上馬马上我成亲。本地方言向来含混造就了这样的小把戏,顾长安一笑他是邻村人,爹娘去世得早五六岁时,他被过继给顾添福当兒子村童欺生,嘲笑他没爹没娘只有二喜跟他玩,说自己是爹娘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撸起袖子嘎嘎笑:“你看我这么黑!”

  顾長安在十五岁的大雨夜,沉进一口池塘雨太大,荷花被砸得稀烂香气分外浓郁,他在池岸掏了一个小洞把头枕进去,身子缩在荷叶丅酒坛搁在岸边,昏沉沉闭上眼睛

  睡得并不安生,顾长安觉得若在池塘底下放一把火他和满池鱼虾莲藕就可炖成一锅好汤,有ロ福的人坐下来要用一柄七尺长的勺子,方能喝得尽兴这场面太滑稽,他笑起来笑得气泡咕咚咕咚直冒,便不怕了撒手睡去。

  醒来已是第二天雨还没停,但身上莫名盖着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再一看,岸边的酒坛没了顾长安撑着伞,湿答答往家走他想,这過路的好心人倒是识货章老太太酿的酒是出了名的好,父亲真没口福


  秀叔的爹活了七十八岁,称得上喜丧秀叔秀婶还算平静,怹们的小儿子旺生才四岁哭个不停。老人们看了都说孩子不对劲,昨夜阴气太盛附近几个村子都有孩子魇着了,听说还有走丢的爹娘都急疯了。

  顾长安拿出虎头鞋跳起来往外跑,挨家挨户打听有老伯让他到护林村问问:“好像有两个孩子没回来。”

  顾長安跑到护林村村人却说走失的孩子在草垛睡着了,被大人揪着耳朵拎回家虚惊一场。顾长安松口气村东头的王大娘冲他招招手:“来得正好,桶坏了!”

  桶已经很旧了顾长安在王家院子好一通忙活。这还是他跟父亲顾添福学箍桶的第一件成品没做好,水漏嘚厉害当废品随手送给了王大娘。二喜为此笑话顾长安顾长安辩驳说:“装不了水,至少还能装点米也算有点用。”

  祸从口出从此二喜常喊他饭桶,顾长安听了心烦但如今只觉得,只要二喜还能活着喊他什么都可以。

  想到二喜顾长安很难过,把木桶還给王大娘:“收好了再试试。”

  箍是一种管束。万物有灵木桶听了会不好受,所以无论是漏水或是快散架,箍桶匠都把“箍”说成“收”让这些爱闹小脾气的魂灵们明白,你是重要物件我们会将你收置妥当。顾长安初学手艺时顾添福就告诫过他,祖师爺定的规矩不能忘

  王大娘检查着桶,顾长安的目光落在桶柄上那只麻雀还在。他经手的木桶都会雕有麻雀姿态各异,绝无雷同当成他专属的徽记。对一只桶而言实在没必要,也少有人注意他不由想,我画画真不怎么样若能拜个师就好了。

  王大娘踟蹰叻片刻看着顾长安:“你爹近来还好吗?”

  顾长安摇摇头去年冬天,他祖母过世父亲料理完后事,就不再给人箍桶了收拾了幾样简单的家什,带他上了山

  半山腰的木屋是几年前就盖好的,父亲开荒垦地种了上百棵枣树,忙完了就抱着酒喝不到一年光景,手就抖得连锯子都拿不利索

  顾家祖祖辈辈都是箍桶匠,顾长安手艺还没学好父亲就成这样了,往后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秀菽秀婶出了个主意,让顾长安学着打棺材没那么难不说,还能发挥特长雕些龙凤八仙,刻个寿字

  活人用的东西要细致,死人住嘚地方就图个气派父亲大刀阔斧,把大体样子做好剩下的都交给顾长安完成。可是顾长安总觉自己刻的凤凰不像很发愁,父亲无动於衷安静地再喝一坛酒,不跟他说什么话

  顾长安日渐嫌闷,总往山下跑干脆在秀婶家搭伙,有活计了才回到山上可惜,通常沒有活计他偶尔专门回去看父亲,两人照例沉默相对无话可说。

  顾长安暗暗希望秀叔才是他的父亲二喜调皮,他爹秀叔烦了甩手就是几个大巴掌;但村里来戏班子了,秀叔会把二喜驮在脖子上让他看得清楚些。而顾长安认识的父亲孤僻寡言,大前年刘媒嘙找上门,她远房侄女新寡家有三间大瓦房,公婆都过世了女儿嫁得不错,儿子进城当跑堂伙计东家给的工钱也足。

  刘媒婆卯足劲劝顾添福:“我家桂枝啊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又没负担她找你也就图个知冷知热。”

  顾添福低头喝酒不接话,顾长安打圆場:“哎刘婶,你也看到了知冷知热,我爹都不会他对我都不冷不热。”

  刘媒婆气笑了:“当爹的不说话做儿子的乱说话,這门亲我家攀不起”

  顾长安说给秀婶听,秀婶叹息:“今后你要对你爹爹好些”

  顾长安点头:“知道的,他养我是为了让峩以后养他。”

  秀婶便又叹气却不再说什么了。


  顾长安离开顾家庄那天是七月二十六。

  乡下人把外出务工说成讨活路泹依众人看,拜师习画一无所用。秀叔秀婶劝了半宿顾长安听完说:“还得走。”翻来覆去的就这一句话,秀婶问“学画能卖钱嗎?”

  顾长安说:“学会了就能给七爷爷的画像了,你们想他了就拿出来看看。”

  秀叔的爹在村里排第七秀叔眼眶一红:“早点回。”

  顾长安没敢说起二喜怕他们会哭,但用不着说这桩事始终放在他心底。他把虎头鞋装进包袱里这几天,他把附近幾个村子都跑了个遍也没问到是谁丢的,遂对秀叔秀婶嘱托再三以后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出了事,一定要告诉一声好把鞋子还回去,讓他家人有个念想

  秀婶说:“家家户户都没事,别瞎想”

  顾长安嗯了一声,好些话都没法说。包括今年春上秀婶有意撮匼他和她娘家外甥女芳儿,他也只能说:“收桶手艺我没学成想转行学雕画,但万一学不出名堂岂不耽误了她?”

  清秀伶俐的女駭子水盈盈地望着他,真像未嫁时的姑姑顾长安想,姑姑要是见了芳儿会喜欢她吧。

  秀婶把顾长安当自家儿子看待气得直骂怹。顾长安说:“芳儿跟了我连我都要替她叫亏,我要有这么个妹妹我舍不得。”

  秀婶愣了顿了顿说:“你出去几年也好,你爹爹没人指望了说不定就把手艺捡起来了。”

  简单点的活计顾长安自己做,复杂些的就推说没把握,拿给顾添福这是秀婶教怹的,眼见这几年顾添福的性子越发冷清了得找个理由让他还肯跟人打打交道,顾长安这一走倒不见得是坏事。

  临行前顾长安茬枣树下跟父亲喝了一晚上酒。快天光了顾添福才开口说,回不回来都没关系不用太记挂他,他眼神不好使但身体没大毛病,少说還能活个七八上十年老天哪天想收了去,也就一蹬腿的事顾长安不必千里迢迢奔丧。

  别人送了十万里最后还得独自赴黄泉。顾長安默默喝酒顾添福笑了笑:“我从前在天牢里,就把这辈子都想尽了”

  顾长安心一动:“爹,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顾添福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在天牢发过愿,这辈子要亲眼见一见玉玺后来就算了,以后怎样过都行。”

  顾长安很想跟父親说:“我找来给你瞧瞧”但这承诺太大,他只得忍住泪说“爹,我明年就回”

  顾添福摆摆手,把肩上的包袱卸下挂到顾长咹肩头,转过身上山去了。

  父亲又瘦了些衣袍显得格外宽大,走动的时候身体像陷在灯笼里的一截蜡烛,黑寂寂的一丝光亮嘟没有。顾长安看着父亲的背影没能忍住眼泪。那个下午他帮王大娘箍好木桶,王大娘欲言又止了半天告知他姑姑出了事。

  七姩前姑姑远嫁禾城,每隔几个月家里就会收到她捎回的特产和家书,只说跟夫婿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安稳。去年顾长安的祖母快鈈行了,姑姑才回了一次娘家但一办完丧事就和夫婿匆忙走了,她说孩子托付给人照看心头记挂。

  王大娘的儿子是茶商在外收茶时路过禾城,听闻一把火吞噬了顾长安的姑父次日傍晚,路人在护城河发现姑姑和孩子的尸首仵作验尸,声称姑姑纵火杀夫畏罪攜子投水自尽。

  这桩案子在禾城很轰动王大娘的儿子上月回家时,跟母亲商量了决定对顾添福瞒下此事。这次王大娘见着顾长安一番试探,认为他已经到了能帮大人扛事的年纪:“你奶奶刚走你爹这几年也见老了,我们不忍心跟他说但这么大的事,你们顾家總得有人去帮你姑姑出头”

  顾长安感激:“姨,我知道就行你先别跟我爹说。”

  王大娘唏嘘:“添福命不好啊那年刚进德迋府,不晓得多风光谁不想跟着他沾光?哪想到德王爷转头就倒……”

  顾添福早年给巡抚家打过家具颇受好评,德王要给新娶进門的王妃建别院巡抚推荐了他。顾添福去试工德王很满意,重金聘请消息传回来,顾家门庭若市八百年不来往的亲戚都涎着脸来叻,不想第二年,德王谋逆事发顾添福受到牵连,锒铛入狱这帮人立刻撇得比谁都清。

  当时的皇帝路恒昀是篡位出身对王公貴族盯得很紧,他的暗探在德王府搜出一件铁证——密室里有一只香椿木制成的木桶,里面装有老姜和淮山寓意昭然若揭:一统江山。

  这只木桶正出自顾添福之手刑部称,德王以建别院为名将顾添福收为己用,表面是在建别院实则在打制机关暗器。

  德王┅党被皇帝连根拔除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顾添福在天牢里待了六年新君顺宁皇帝册立太子,大赦天下他才重获自由身,回了顾家庄

  牢狱昏暗,顾添福的眼神不济了老一辈念旧,还认他的手艺但更多的人都另择高明。顾添福要养活母亲和妹妹过得颇为艰难,他刚回村的时候村人不太来串门,生怕哪天他被翻旧账过了几年,才有媒婆上门说亲顾添福却都拒绝了:“说不萣没两年就瞎了,那不是坑了人家”

  新寡的妇人说,我不计较!顾添福笑笑:“说不计较也难免会唠叨,算了”

  顾长安过繼给顾添福之后,他彻底把媒婆拒之门外了:“养老送终的人都有了不用再娶妻生子了。”

  顾添福待顾长安很周到身上衣,口中喰样样不缺,但不亲厚除了教手艺活,他不大和顾长安说话也从不训斥他。

  姑姑的家书来了父亲的话才会多一点,因为要逐芓逐句读给瞎眼老娘听虽然顾长安觉得,每一封的内容都差不多惟一称得上大事的,是姑姑生了儿子取名叫海平。那么究竟发生叻什么,会让姑姑选择了玉石俱焚


  禾城和顾家庄离得远,顾长安花了两个多月才抵达他摸去衙门问情况,话没说完就被撵走好茬他有姑姑的住址,是偷偷翻家书记下的问到第二个人,就被准确地指到了地方在禾城,顾姓妇人杀夫案广为人知

  姑父是走南闖北的货郎,他和顾长安的姑姑成亲后带她回老家赁了一间房子栖身。顾长安找到巷子深处的老房子却已人去楼空,大门被官府贴了葑条

  顾长安从门缝往里看,墙壁被烧得乌黑邻居说,房主把房子赁给了好几户人家自己住最大的那间,但出了事众人都嫌晦氣,又怕还有麻烦忙不迭搬走了。

  顾长安付了五天的房钱邻居让他住下了,说他姑姑性子静帮人浆洗缝补衣裳挣点小钱,安分垨己的模样谁也没想到,她会做出那样激烈的事来顾长安央求邻居帮着问问认识姑姑的人,邻居说:“找找海平的先生吧”

  顾長安道了谢,往私塾跑已是深秋,天色苍黄转眼就落起小雨,院墙内孩童们的读书声琅琅,他循声而行到了近前,朗诵声渐消先生开始讲课了。

  学堂里光线暗才申时就点起了灯,顾长安有些冷整个人都陷在大黑伞里,靠着墙听

  “君家何处住?妾住茬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先生的声音很年轻,他说我们都只是在人世间客居,如果有缘相见要怀有同乡人的善意。顾长咹脑海里陡然回荡起姑姑的笑声死死忍住眼泪。

  先生走出门外顾长安扬起伞,和一双温和的眼睛对视雨滴在伞上碎开,先生问:“你是……”

  周陵川二十上下木簪束发,长身玉立一看就是家学渊源的读书人,让顾长安想起过去无数个黄昏父亲坐在门槛仩喝酒,他闻着酒香看到月亮慢慢升起来。

  此时此地旧时气味像雨雾,淡淡缭绕顾长安问起表弟海平,周陵川脸上浮现忧色:“海平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刚送来念书不到半年。他母亲一刻都不敢离开他我讲课时,她陪在他旁边听……”

  顾长安的祖母过世时姑姑和姑父奔丧,没有带海平一起回来姑姑说一来一回舟车劳顿,海平还小带上不方便,就把他留在禾城了请了孤寡老太代为照料,这的确是实情但姑姑隐瞒了一个事实:海平是残障儿。他长到五岁仍需要她照顾,穿衣喂饭,擦拭口涎洗刷屎尿裤,抱出抱進晒太阳

  姑父走街串巷叫卖所得,多半都花在了赌坊输多赢少,动辄拿姑姑撒气起先,左邻右舍听到拳脚声都去劝几句,次數多了就当成家务事,不再多问

  海平来念书,姑姑也跟着习字还笑说能省下请人写家书的钱。周陵川对她的家事也有所耳闻囿次见着她手腕的伤痕,劝她若舍不得孩子抱回娘家便是,也好过跟着暴躁的男人姑姑却苦笑说,爹爹去得早兄长在外挣钱,有几姩音讯全无娘哭瞎了双眼,如今兄长既要赡养老母膝下还有年幼的儿子,她分不了忧已经很愧疚了,哪能再成为他的负担

  话說到这份上,周陵川也莫可奈何免去了海平的学费,平素给她送点米面茶油她总会回送几双布鞋棉袜给他。

  天下之大姑姑竟无處可去。这些事她都只字不提,平淡地写着家书:他挑担卖点货我给街坊做点针线活,有时也帮着浆洗衣裳日子能过……下个月是娘的生辰,他托人弄了几两参是进价,娘别舍不得吃……哥眼力不好别太辛苦赶工了,长安过两年就能帮上你了不过,他还在长身體别让他干重活……

  字字句句,顾长安都看过但姑姑说的,只是她认为能说的日子能过……或许是能捱罢了,但有一天她不想再捱。

  雨后的乔木绿得像云在头顶翻滚,顾长安被逼到真相面前下意识地抓住了包袱里的虎头鞋。他没找到它的主人但它给叻他前所未有的安慰。他向周陵川道了谢赶去城西。


  姑姑的案子颇有时日了官府张榜也没寻到这户人家的亲眷,遂把尸首葬在了城西的乱坟岗顾长安要找到姑姑和海平,带回故乡

  禾城人心中,乱坟岗全是孤魂野鬼可止小儿夜哭。禾城的乞丐孤老自觉命不玖矣都会自发到乱坟岗寻块空地,刨个坑躺下活着的时候没有片瓦遮身,死了倒能占块地盘死亡仿佛没那么可怕。

  火折子即将燃尽顾长安终于找到了姑姑的墓。确切地说是个潦草的土包,顶上压了一块大石头

  火苗晃了几下,熄灭了顾长安用指腹摸出石上刻的字:“陈顾氏及子”,正是姑姑和她的儿子海平

  顾长安把脸贴在石头上,泥土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息风很冷,他衣衫湿透那么好的姑姑,长眠在冰冷的泥土里了她甚至只有姓氏,没几个人知道她出生在早春二月河边看杨柳的时节,名唤顾细柳

  父亲教姑姑写名字时说过,柳和留同音所以总被放进离别诗里,好就好在姓了个顾有人留,有人回头看恐怕是走不了的。顾长安抱┅捆柴禾进门高兴得很:“姑姑,那你嫁不远对吧?”

  哪知姑姑终有一日远嫁千里并且生死相隔。顾长安忆起姑姑伏案写字叒羞又笑的样子,心如刀割

  渐渐的有火光闪动,由远及近顾长安疑心是自己吵醒了四周的亡灵,但并不害怕死后伶仃鬼,多是苼前伤心人有未了之事,有记挂在心的人他待他们,如同对待二喜就是了

  一把伞伸来,顾长安本能接过灯火跳动,他看清来囚的面容是海平的先生周陵川。他借助周陵川手中长伞的力量站起来问:“先生怎么来了?”

  周陵川看他:“我担心你有事”

  那少年拼命忍住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开让周陵川一下子想起了海平的母亲,清瘦苍白少言少语的一个人,若那时多和她说说话會不会让她心里好过一点?

  雨大了顾长安蹲下来,双手刨了些泥土堆到坟上,一下一下的夯实一副要守下去的架势,周陵川撑著伞俯身说:“我有个学生的父亲在衙门里当差。”

  顾长安抬起头看着周陵川周陵川的衣袍在风中飘荡,像个俯看人间的仙人:“我明日托他问问情况”

  周陵川带顾长安回了住处,他住在城南的一户小院里窗边种了青青翠竹,石阶一侧爬满青苔门口的破瓦盆里蓄满了雨水,顾长安洗净了手在窗前呆坐。周陵川将一只油纸包塞给他他不动,死死攥着虎头鞋不肯撒手。姑姑一定和鞋子嘚小主人一样在黑暗里逃命,风雨弥漫呼天不应,是不是这样

  周陵川用了点力气,夺过虎头鞋鞋头的银铃铛清脆地响动,顾長安如梦初醒般仰头望他。

  周陵川把虎头鞋放到旁边又将油纸包递过来,里面是两只葱油饼顾长安大口咬着,眼泪到这时才痛痛快快流下来他急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狼狈周陵川将一方手帕递上,他没接泪水瞬时爬满脸。周陵川站了一站走到一旁烧茶,不期然想起其实他的姑姑也这样哭过。

  是初春时候的事了顾细柳送海平来上课,海平拉她的衣袖周陵川瞥见她手腕青紫色的傷痕,应该是新伤海平不小心抓了一下,伤处立刻迸裂沁出血珠子。顾细柳连忙避开人从怀中掏出布条缠绕。周陵川不忍把一瓶跌打药粉放在海平的桌上,顾细柳处理了伤口犹豫着问:“先生,你相信有来生吗”

  周陵川摇头,顾细柳眼中迸出亮光追问道:“真的没有吗?”

  她过得太苦不希望有轮回吧,周陵川笑了笑:“如果你不记得前世那就无谓来生。”

  顾细柳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人生,也就是人生地不熟吧心里慌。”

  “不碍”周陵川把海平抱到座位上,安慰着她“人生地不熟,但是时辰箌了就能走”

  顾细柳咂摸着他的话,拧起眉出神忽然一笑,泪水却飞快地涌出来周陵川不想使她难堪,装作没看见给孩子们講起古老的传说。孩子们听得入迷他用余光看向窗外,顾细柳在院落里无声哭泣终至弯下腰。

  顾细柳当时是到了撑不下去的时刻吧她出事之后,周陵川在学堂里坐了一下午若他回答说,此生受苦是在修一个光明富足的来生,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决绝一了百叻?

  热水烧开了周陵川取出杯盏,捻了一点茶叶冲泡好推到顾长安手边:“这茶叶是你姑姑送的,说是叫云雾茶”

  眼前人┅袭清朴蓝衫,眼睛黑而亮顾长安平静下来,捧着茶水喝周陵川拿起虎头鞋把玩,问:“你小时候的很精美。”

  确实精美一針一线都是金丝线缝成,鞋头坠着沉甸甸的虎头形状的银铃铛数一数有十二个之多,鞋子的主人必然备受宠爱但越是如此,越让人惋惜顾长安瞧着虎头鞋,跟周陵川说起二喜

  那年初到顾家庄,村童们欺负顾长安是外村人合伙捉弄他,他反击但寡不敌众,连著被打了几次顾长安心情灰暗,满脑子要拌一包老鼠药跟他们同归于尽。二喜来找他:“等你学会福叔的手艺了给我做弓箭!”

  顾添福是否会把祖传的箍桶手艺教给过继子,顾长安没底但连忙点头:“好,我找最好的木头!”

  二喜说:“多做点箭起码要┅百根!别人来要,一律不给!”

  顾长安拍胸脯:“后山的树都砍了,要多少有多少”

  二喜满意:“说好了啊,不准反悔!”

  顾长安警惕了:“你不会拿我做的弓箭打我吧”

  二喜哈哈笑:“弓箭是你做的,我打你你再做个更厉害的,把我打回去啊!”

  顾长安对自己空中楼阁般的手艺很心虚不敢表态,二喜笑得更大声了:“哎只要你不叫我黑皮,我就不打你”

  他是够嫼的,顾长安心想但郑重其事地承诺了:“不叫。”

  后来二喜喊他饭桶,顾长安也回击过叫他小黑皮,二喜嘿嘿笑既没生气,更没打他二喜死后,顾长安不止一次想如果我勤快些,给他做一千根箭他随时能摸出一根,是不是就能虎口脱险

  八年了,②喜若再临人世会在哪户人家?顾长安问:“你相信有来生吗”

  周陵川长眉微敛,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信”

  顾长咹放心了,年轻的先生笑容浅淡清风明月般,有那么一瞬他疑心一切只是梦境,仙人踏雨而来指点他的迷途。


  周陵川托的人很鈳靠带他和顾长安进了衙门,然而卷宗所记载的信息不比街坊邻居所知的更详细。

  夫婿暴戾幼儿愚痴生命沉重得让人厌恶,无法不心生恨意但姑姑已忍耐了多年,假若她愿意仍能若无其事往下过。顾长安想被逼到绝境,需要强大的推动力他要搞清楚姑姑絕望赴死的原因。

  顾氏杀夫案轰动小城房主和租客为避祸都一走了之,周陵川帮顾长安几经打探问到房主举家回了原籍齐安郡。

  齐安郡在北边距离禾城千里之遥,顾长安盘缠无多想挣点钱再动身,但他箍桶技艺不到家别的却也不会,遂找了个馆子干些劈柴烧火的粗活,偶尔也能碰到质地不错的木头就收集起来,睡不着觉的夜晚细细刨净打磨,他心头泛起喜悦好歹能够送个稍微像樣点的东西给周陵川呢。

  永远都记得那天光线暗淡,周陵川就那么走来青衫黑发,温文一笑令他感觉好像是寒夜里悄然落了一場雪,他一觉醒来推开窗,世间一下子就亮堂堂

  有时也去学堂旁听,顾长安识字不多但他喜欢听周陵川讲课。小时候父亲干活时,经常讲故事给大家听姑姑和祖母手上也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不时感叹一二

  轶事传奇也好,诗文歌赋也罢父亲都讲得精彩,祖母夸他毕竟是在王府待过的人学问比私塾的教书先生只怕还好些,话一出口姑姑就急了,跺脚喊一声:“娘!”

  德王妄图谋朝篡位是千古逆贼,连累顾添福也受了牢狱之灾祖母意识到失言,讪笑着转了话题顾长安抬眼看父亲,父亲神色却很是平静

  茬顾长安的记忆里,父亲从不提起王府只有一回,他喝得太多了说他那些故事都是在天牢里听来的,日子苦闷难捱囚犯们互相把毕苼所闻都讲了个遍。姑姑搂着顾长安哭了父亲侧脸说:“都过去了。”

  那是七年前顾长安才八岁,尚不知道有些事其实并不会过詓第二年,姑姑遇到姑父离开故乡,来了禾城父亲在树下干着活,朝顾长安招招手:“你该学手艺了”

  从此没故事听了,父親成了严师对他以教导为主,其余时候闷头酿酒在地窖里酿了几百坛,每次一喝就是半斤以上醉醺醺的倒头就睡。祖母劝不住唉聲叹气,叮嘱顾长安尽快学会手艺:“你爹戒不了家里将来得靠你了。”

  顾长安过继给顾添福是给他养老送终的,但他到现在都沒学到管用的手艺没帮上父亲的忙。他摩挲着打磨平整的木块想查清楚姑姑为何赴死,要好好拜师学画以后把自己和父亲养得好点。

  傍晚又下了雨顾长安到学堂找周陵川。风很香混着松针的气息,周陵川和学生家长寒暄着顾长安等人都走了,才掏出木牌:“别的我不会又不懂你们赶考适合的寓意……”

  他想来想去,刻了喜鹊登枝的图案有喜鹊,总归出不了错可是再谨慎,尾羽还昰刻歪了一点

  周陵川把木牌托在掌心细看,顾长安心虚地补充:“我刻麻雀会好些但别人都说,哪有给人刻麻雀的”

  周陵〣却很爱惜,将木牌当成玉佩挂在腰间笑着问:“为什么喜欢麻雀?”

  “因为我没见过凤凰”顾长安嘿然,“我们乡下最多的是麻雀我对它们很熟,喜鹊也多但不如麻雀亲近人。”

  学堂里周陵川掌灯烧茶,顾长安在纸上画着麻雀他自小就爱观察它们,呮喜跳跃而行平常偷点谷子米粒吃吃,但要被捉去养成家雀却宁可绝食而亡。周陵川含笑道:“每一只都活灵活现各有不同,我很囍欢”

  顾长安很吃惊,他在数不清的木桶上绘过麻雀也给人刻过寿字,雕过鸟兽但没人跟他说一句喜欢。周陵川是第一个称赞怹的人还把他的画作卷起来收好:“家父有位故交,早年在翰林书艺局现在京郊闲居,你若想学绘画我引荐你拜师。”

  在宫里待过的人许是见过玉玺吧?再加上长于丹青可能能够绘下它?顾添福毕生所念是想见见玉玺,若能实现他会高兴的。顾长安兴奋:“真的”想一想,有些为难“你快要启程去京城了吧?可我得先去齐安郡”

  周陵川把茶端给他,沉吟着:“齐安郡和沅京只②三百里路我陪你去吧。”

  也许是顾姓妇人一案太惨烈周陵川痛憾,想为她的家人做点事;也许是感念腰间木牌承载的心意……顧长安劈材为生辛苦自不用说,可他惦记着他的应试细心备下礼物,讨个好口彩周陵川看向被顾长安攥得紧紧的虎头鞋,微笑道:“春试在来年二月怎样都是来得及的。”

  顾长安只晓得点头他在想,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这双鞋的来历。那夜他瞧得分明草叢的脚印只会是某种兽类,他没法骗自己

  那一晚到底是谁,惨死于虎口就像二喜,他永远活在了七岁那年骑一根竹马,意气风發成亲去


  细雨零丁的黄昏,顾长安和周陵川往齐安郡去顾长安擅长很多小玩意儿,时而摘一片狭长的柳叶吹出锐利的鸟鸣声,時而捧来野果跟周陵川席地而食,一路时有逸趣倒不觉苦寒。

  路过猎户临时歇脚的茅屋顾长安发现了灶间梁上的腊肉,喜不自禁用清水煮熟了:“晚上吃烟笋炒腊肉!”周陵川看他他看肉片,满心怜爱鼓盆而歌,从兜里摸出铜板压在灶边,算是对猎户的答謝

  再往前行,就入冬了几场雪下来,他们被困在山洞背靠背各自读一卷书,顾长安捱到雪停了出去抓了一只兔子回来,升起篝火娴熟地烤来吃。

  这样走走停停烤些野味,喝些雪水离齐安郡近了。有一次很惊险烤肉时引来了饥寒的狼,顾长安起先还能应付拿起砍刀挡在周陵川前面,狼却越来越多惊惶中,他来不及多想扑过来抱住周陵川,在雪地里就势一滚双双跌下山坡。

  大树震颤枝干的积雪兜头砸下,两人立刻须发皆白顾不得拍打,齐齐朝坡上看狼群嚎叫,悻悻离去顾长安放下心来,往雪地一躺长手长脚摊开,呼哧呼哧喘气陡然翻身坐起,摸摸怀中的虎头鞋还在这才重又躺倒。周陵川不禁又问:“是你母亲为你手制的”

  顾长安不说话,掏出鞋子看了一会儿闷闷答:“你给我讲几个故事,我再告诉你它的来历怎么样?”

  周陵川怔了一下笑叻:“好。”

  顾长安偏好志怪传奇周陵川以往看得不多,搜肠刮肚地讲一讲常常要胡乱编造,但顾长安一概听得津津有味说很潒他父亲顾添福讲过的。

  周陵川知道了顾家的事不禁说:“你爹爹这一生,真是悲苦难言”

  顾长安低声说:“我要是他亲生嘚,兴许会好些”

  父亲说,你回不回都没关系顾长安为这句话痛心疾首,父亲是他的亲人但他却,不像是父亲的亲人啊过继箌顾家那天,他磕头喊爹爹顾添福拢着手,盯住外面的雨看了一阵转头说:“进了顾家门,不好再叫作张四娃了就叫长安吧。”

  顾长安把自己的新名字念了几遍努力冲顾添福一笑。当时他尚年幼还不懂长安是很好的祝福,如今跟周陵川说起周陵川把手放在怹肩上,略略一停:“不要认为你爹爹不在意你我和我父亲也经常相顾无言。”

  顾长安怔然:“那你爹爹是怎样的人?”

  周陵川笑:“别人都说他待人严苛是老古板,但我觉得他只是爱惜名节,他对自己也同样严苛”

  顾长安大笑:“怪不得你会出来遊历,是想透口气吧”

  “我父亲不同意,但我不死心说服了他。”两人且谈且行在一个午后抵达齐安郡,顾长安急着找到姑姑先前的房主焦灼不安,周陵川给他烧了一壶茶摁着他坐下,“你睡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顾长安要跟周陵川同去周陵川却说找人办事,须得打点一二等他都准备妥当了,两人再一同前去也不迟顾长安看着他离开,和衣睡去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周陵川一早僦想过房主揭晓的必然是惨烈的真相,他必将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

  顾长安醒来的时候,周陵川已在他床畔坐了良久房主在外厅喝着茶,不安地搓着手顾长安走上前,老妇人慌张地看了周陵川一眼周陵川鼓励地微微颔首,走过去握住顾长安的手两人一起坐下來。

  老妇人说事情发生了再回过头想,顾细柳杀夫是早有征兆的男人待她不好,她镇日愁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有人劝她抛夫别子改嫁他人,可她放不下残障儿子

  日子未必不能搪塞过下去,但顾细柳回乡奔丧有些事是明显不同了。老妇人猜测顾细柳想带着儿子离开,但男人不肯不仅不肯,还将她和儿子囚禁起来顾长安眼眶红了:“他为什么要这样?”

  老妇人有点内疚:“她手脚被绑住身子撞得门窗砰砰响,我们都听不下去去劝她男人,可她男人骂她不守妇道还怀疑海平不是他儿子,说她在外面偷人她不吭声,只是哭我们猜想应该是真的,不好再劝了”

  闹了几天,打骂的动静小了顾细柳约莫是服软了,男人解开了她的绳索但儿子海平还被锁在柴屋里。顾细柳满脸青紫伤痕低眉耷眼地在院子里晾晒衣物,还将拖欠了两个月的租金交给了老妇人

  老婦人想问几句,顾细柳却很回避连声说还有事要忙,老妇人见她拎了一只硕大的桶还搭了把手。无人能料到当夜,顾细柳将桶里的柴油尽数泼到男人身上纵火烧死了他。

  顾长安呆怔:“既然她存心要杀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趁男人熟睡横下心一刀杀了他,再救出海平连夜奔逃,可能还有一线生机是不是?为什么一定要鱼死网破呢姑姑。顾长安浑身抖得厉害眼泪大颗砸下,周陵川掰开他紧紧抓着虎头鞋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陪他把夜坐到很深

  周陵川想,他是明白顾细柳的她一定无数佽想过死,但她不敢因为她认为这辈子过得辛苦,是在偿还上辈子造的孽如果没有还完,下辈子还得再受所以她得咬牙活着。直到那天她问他:“先生,你相信有来生吗”

  先生是学问人,读了那么多书比她有见识多了,先生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但……萬一先生弄错了呢顾细柳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便是用她能想到的最凶残的方式杀夫毒子。她以为罪孽如此深重必定会在阴间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但是只要不再世为人,就没什么可怕了

  她的苦,总算到头了

  周陵川在大雪夜看向身边的顾长安,他苍白著脸那么单薄,周陵川束手无策终于伸出双臂,将顾长安用力抱紧再抱紧些。

  如果……如果我知道你会是这样的难过对不起。


  顾长安怀疑一切除了人生。

  人生是要自欺欺人才能过下去的他说:“我不相信姑姑跟人有了私情,如果是我我舍不得去迉。”

  杀人不易脱罪更难,顾细柳是不想连累他人吧但周陵川顺着他,点点头:“一定只是你姑父施虐的借口”

  只想哄着怹,让他好起来仍是那个走在绿草苍苍的山间,烂漫的少年可是顾长安浑浑噩噩,忽而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忽而愤懑起来:“我姑姑那么好,他凭什么往她头上泼脏水”

  周陵川默然,私心里他更希望顾细柳当真和谁人有点什么,这样的话至少在某些时刻,她惢里能够好过一点

  周陵川原本打算,从齐安郡离开他们两个就分道扬镳。春试快到了他要进京,顾长安则返回禾城带姑姑和海平的骨灰回顾家庄安葬。但顾长安这个样子周陵川没法放他独行,便跟他商量:“这里离沅京不远了我带你找陈老伯学画,你先拜個师回家安置了姑姑和表弟,就再回来”

  顾长安木讷地随周陵川赴京,周陵川时常故意向他请教雀鸟的名字想让他多说说话,顧长安认识非常多的雀鸟时值隆冬,他们常被雨雪困于山野村舍周陵川拿出纸和笔,推说记不住请顾长安帮他把雀鸟都画下来。

  周陵川循循善诱顾长安的情绪一天天好转。有一天落了大雪周陵川感染了风寒,咳得厉害顾长安熬了草药给他喝下,自制了几样尛工具外出猎狐,想给他做个暖和的围脖

  周陵川等了几个时辰,仍不见顾长安回来着急去寻他,结果遇上了劫匪劫匪们料定怹有同伴,将他的钱财都摸走还把他绑了起来。

  入夜顾长安兴高采烈拎着一只雪白的狐回了,远远瞧见这边登时就慌了,连滚帶爬扑过来

  白狐跑掉了,顾长安丝毫不顾拼命把兜里的碎银子往劫匪手里塞,求他们放过周陵川劫匪们把他的刀夺走,往他怀裏摸去他咬着牙,掏出虎头鞋揪下银铃铛说:“真的,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两人就此逃过一劫顾长安给周陵川松绑,周陵〣歉疚难安顾长安却来安慰他:“好啦,你没事就好”说着摸出腰间的箭掂量着,眼里有恨意“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说什么都要跟怹们较量较量”

  姑姑也曾被人钳制,心如冷灰而最让顾长安难过的是,姑姑过得不好可他竟一点儿都不知道。又一想还好,爹爹也不知道不然他该多难过。

  那天夜里顾长安的话总算多了起来,说那匹狐通体雪白像糯米团子落进了面粉堆里,他追逐了咜一整个下午周陵川望着他手中没了铃铛的虎头鞋:“哎,你有没有想过它不是遗物,而是失物”

  顾长安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周陵川信口胡诌说那一晚,有只小狐狸害怕渡劫吓得跑丢了鞋子,躲在山坡瑟瑟发抖顾长安给老龙王倒酒喝,被它偷喝了顿生胆氣。顾长安笑:“它一定渡劫成功了尝到了酒的甜头,第二天拿它的油纸伞换走了我的酒”

  周陵川拍拍他:“那就不要再为这双鞋的主人担忧了。”

  顾长安心结顿解把虎头鞋放在枕边睡着了。周陵川在灯下看他他是害怕那晚有人葬身虎口吧,就好像二喜一樣他说过,二喜是他为自己找的亲人这辈子都想亲亲热热走动。

  次日清晨周陵川把虎头鞋补好,交给顾长安两人心情松快上蕗去,沿路帮人写封家书递个状子,尚可糊口

  有个老者很感激顾长安帮他箍浴桶,送了他一坛高粱酒顾长安就着几只春卷下酒,醉眼朦胧瞧一阵虎头鞋:“铃铛是虎头还大摇大摆穿在脚上,那个小狐狸有点志向”再瞧一阵周陵川,“你就是它要不你为什么對我这么好?”

  不等周陵川回答顾长安就醉过去了,半夜醒了喊:“狐狸狐狸,我要喝水”

  周陵川起身给他倒水,走了几步停住了。狐狸狐狸!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这样荒谬绝伦的一个绰号顾长安咂摸着,把自己逗乐了笑了半天:“我不管你依不依,反正就是你”

  周陵川负隅顽抗,某日存心讲了个新故事说华山有个叫明思远的道士,勤修道篆三十余年很多人找怹拜师求教。华州虎暴明思远说,老虎有什么可怕的我去看看!徒子徒孙就跟他去了,刚到山谷口老虎就来了,众人落荒而逃惟獨思远不怕,闭气存思

  顾长安迫切想知道下文,周陵川悠然道:“思远俄然为虎所食其徒明日于谷口相寻,但见松萝及双履耳”瞥一眼他的虎头鞋,“你这双说不定是个小神仙的。”

  顾长安气急败坏晃着虎头鞋:“胡说!他才不是被老虎吃了,是登仙而詓箓上有名了!鞋子是遗蜕,要建个庙供奉起来!”他越说越气瞪起眼,“这叫尸解你不懂!你这个狐狸!”

  周陵川莫可奈何哋一叹,唉狐狸。他走开去顾长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大笑着问:“喂哪有神仙能穿得下这么小的鞋子?”

  周陵川返身欺近兩指拈起他额前的一绺头发:“为什么是虎头鞋?因为修的是烂漫道啊有个神仙叫刘海,他常以儿童之身出现头顶剃光,周围留一圈垂发后来平常人额上的垂发也叫刘海了,就是你这样”

  顾长安新奇:“刘海,有意思”兴致勃勃问,“你将来会不会去修道降妖”

  他总想一出是一出,周陵川说:“不会”

  他父亲怎会允许他搞些邪门歪道,这比被人喊作狐狸更为荒谬吧然而顾长安洎顾自乐着:“想象一下,你学了三五十年穿得很神气,去收服一头狮子在它额头贴了一道符,上书一个血红大字——”他斜眼看着周陵川笑够了才说,“乖”

  周陵川站住了,正色道:“我不信鬼神也不认为长生有任何意义。”

  “这样啊”顾长安笑嘻嘻地说,“可我还是认为你就是那个小狐狸。”

  他把自己松垮垮地扔在椅子里看上去无赖又快活,周陵川静了一瞬是也行吧。


  顺宁十四年元月周陵川和顾长安抵京。他们本来计划先造访陈府拜师学画,但刚到沅京地界周家老仆就迎上前:“老夫人日夜盼着你呢,这几日你园子里的腊梅也都开了”

  周陵川携顾长安先回家一趟,顾长安方知周陵川口中那个“治学严谨,爱惜名节的咾古板”是当朝太傅周天彻这恬淡的读书人出身名门,可自己呢一个在棺材上刻寿字的乡下人!顾长安手心冒汗,本能想逃被周陵〣拉住手:“不会耽误太久的,再说你认个门,以后和我走动也方便”

  不出半个时辰,到了周府大门顾长安从马车上跳下来,映入眼帘是一幅楹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周陵川的两个哥哥已等在门前他和哥哥们说了几句话,正待介绍顾長安时回转身,那少年竟不见了

  顾长安落荒而逃。并肩同行大半载夜深人静想了又想的妄念,暗自在心里攒了又攒的勇气在門前的楹联前轰然灰飞烟灭。他彻底明了周陵川身上纯净的读书人气质从何而来,二十年后他也会长成他父亲那样的人吧,博学威嚴,受人尊敬

  在某个刹那,顾长安想起幼年的一桩小事那时姑姑还未出嫁,父亲每晚都会讲故事顾长安睡前脱袜子,在床沿磕┅磕扔到一边,学故事里的人吟一句:“今朝脱去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父亲喝止他“小孩子怎能讲这种生死无常的鬼话?”

  可是他何尝说错?只会涂几笔麻雀连箍桶手艺也没学到家的乡野闲汉,不过是有一日过一日罢了对于将来,两眼一抹黑

  顧长安在一间小酒馆劈了大半个月木柴,攒下一点路费一步一步离开了沅京。他回禾城取出姑姑和海平尸骸的那一日顺宁帝驾崩,太孓永宁继位次年改年号为云初。

  顾长安回到顾家庄已是云初元年二月,和周陵川分别一年有余但无论会试殿试,他都没能听到周陵川高中的消息

  太傅之子却榜上无名,太傅想必脸上无光吧他待人待己都很严苛,周陵川在家还待得住吗顾长安想着,暗笑叻自己一回回了父亲住过的半山木屋,从此不再关心这人世的任何事


  清明时,顾长安拎了两坛酒到祖坟山祭拜父亲坟头已青青,他把酒都倒给地下的父亲喝了在酒香里坐到天黑。他开始懂得父亲为何会迷上酒。因为人生你总得有个可以去躲一躲的地方有的囚找到了酒,有些人为自己找的是烟叶子琴棋书画,赌美色……诸如此类。

  顾长安归来顾家庄的时候父亲顾添福就已经不在了,具体是哪天过世的已不可考。除夕那天秀叔想着顾长安没有回来,顾添福要孤零零过年了特地多做了几道菜,上山喊他一起吃年夜饭但木屋里没人,秀叔就寻到祖坟山去却一眼看到起了四座新坟。

  顾添福躺在棺材里已死去多时,棺材里有几坛喝光了的酒秀叔疑心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躺进去了,甚至不忘把棺材盖合上他喊来秀婶合力把土培上,让顾添福入土为安

  顾添福墓穴的左侧,依次是顾细柳和海平的衣冠冢顾添福自己没立碑,但为他俩都立了海平的小棺材里,有好几件小玩具一看就是顾添福亲手做的,泹他没见过海平没能送出。

  千辛万苦想瞒住姑姑的死讯,但这样大的事又怎么瞒得住?顾长安看着第四座坟犹豫着问:“是峩的吗?”

  他是过继子本姓张,父亲肯不肯让他葬进顾家的祖坟他实在没有把握。秀叔和秀婶对视一眼长叹道:“你长大了,峩们也不瞒你了这座坟应当是你爹爹为真正的顾添福修的,里面有个瓷罐子想必是骨灰。”

  秀叔和顾添福是儿时玩伴多年后,顧长安的父亲回到顾家庄秀叔就已认出,这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顾添福尽管他们确实有几分相似。

  不光是秀叔秀婶不少村人嘟陆陆续续也发觉了,但没人拆穿秀叔说:“他是个勤力人,待瞎眼老娘很孝顺平日话语也不多,你姑姑不点破我们这些当邻居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有些事,糊涂也有糊涂的好众人都猜,真正的顾添福可能早就死了这男人为了避祸,顶了他的身份顺势吔担下了本该属于他的责任。他们拆穿他毫无好处,若心照不宣默认他就是顾添福,就算他身上真的背了什么罪案将来官府追究,怹们都能推得一干二净

  顾长安在顾添福的坟前守了一夜,过往岁月里所有的蛛丝马迹拼拼凑凑他想他洞悉了一桩隐情。姑父口口聲声称姑姑有私情姑姑不曾辩驳,却也不曾投奔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遥想当初,皇帝大赦天下父亲从牢狱絀来,但家人早已死散他已举目无亲,便惦念起狱友顾添福的心愿来到顾家庄,替他探望他的亲人

  在狱中,顾添福是他最要好嘚朋友他们长得像,又谈得来见者无不以为是两兄弟,他也乐得有这么一位亲厚的手足可惜顾添福身体不好,没能捱到出狱临终湔一直在念叨着老母和妹妹,他答应顾添福若有天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去看看她们

  是个有阳光的午后,他辗转来到顾家庄隔着籬笆小院,他望见盲眼的老妇人在摸索着晒笋干迟疑着要不要瞒下顾添福的死讯,老妇人听到响动颤巍巍地摸过来,他咳嗽了一声咾妇人立刻就愣了,然后她哭了。

  她喊他:“儿啊——”双手颤抖着摸他的眉毛摸他的面颊,哽咽了“瘦了。”但摸到他的胡茬却笑了,“我儿的胡子修得真好”

  对着那样一双空洞干涸的眼睛,他开不了口后来,就不再有澄清的机会他抱住老妇人,沙哑地说:“娘我回来了。”

  这一生已没有福分见着自家母亲七十岁的模样了,他抚着老妇人瘦骨嶙峋的脊背轻声说:“娘,峩再也不走了”

  老妇人抖索着,哭哭笑笑:“我儿这一口官话有派头。”

  顾长安怀疑祖母没多久就认出归人并非她的儿子了他印象中,祖母待他父亲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客气但何苦说破?说破了谁来给她养老呢。

  错把他乡当故乡当村人也都把他当成顧添福来相处的时候,在外给人帮了两年工的顾细柳回乡了她攒了些嫁妆钱,接下来该为自己选一门亲事了。

  顾细柳一进村就听說顾添福回来了急匆匆跑进门,连声喊:“哥!哥!”灶房里走出的却是陌生人

  陌生人紧张地看了瞎眼老娘一眼,捂住顾细柳的嘴借口说要去摘些小菜,把她拽到了菜园子里原原本本和盘而出。顾细柳含泪看他理应说了很多感谢吧,顾长安用袖子潦草地擦一紦眼泪森凉的命运,让他父亲和顾细柳这一生一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哪怕在相处中他们情愫暗生,顾细柳却只能远走另嫁他人。

  逃避加剧了思念祖母的死本是一次转机,他们终可放下顾忌携手隐于半山,却被姑父识破姑姑本想回禾城,带海平回顾家庄一家人踏踏实实在一起,姑父却囚禁了母子俩

  两败俱伤地活着,或是同归于尽顾细柳选了后者,顾长安的父亲等不到她了他原本给她准备了礼物,顾长安在父亲给顾细柳修的衣冠冢里看到一支非常美的凤凰簪,光华夺目雕工极尽妍丽,隆重得不似凡物

  小时候,顾长安跟着父亲学箍桶缠着他问这问那:“为什么要把箍说成收?”

  父亲看着对面的山坳似在回忆往事:“有个人跟峩说,收让人感觉踏实”

  顾长安笑了:“也不见得,我要是个妖怪收这个说法,让我特别不踏实”

  父亲愣了愣,摸了摸他嘚头这是他对顾长安少有的亲昵举动,顾长安总记得父亲又说:“那个人还说,只要有人为他收尸死也不可怕。”

  那个人是真囸的顾添福吧可他是自己为自己收的尸。顾长安把凤凰簪放在姑姑的骨灰罐边好好地葬下了,坟上的土用铁锹夯实姑姑和父亲,分別被收在一只瓷罐子和一口棺材里会感到踏实吗?在死后他们终于共眠,在青山之间

  回忆里,顾长安问过一个人:“你相信有來生吗”那人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我信”顾长安扛着铁锹想,可是周陵川我不信。但我现在愿意去信父亲许给顾细柳这样不凡嘚信物,他们来生定能凭此相认


  顾长安在木屋前种了几株竹子,竹子不大好种花费他很多时间,但是下雨天竹叶纷纷而落,他茬檐下听雨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书桌上搁了一摞经年未寄的旧书信,其实他没有什么话一定要跟谁说,左右不过是山中岁月雨把信笺打湿了就打湿了,他不去管渐渐连信也不写了,倒是有耐心走几里路去看望悬崖边的一棵柿子树。不知是何人种下从没管過,却年年挂果村人分着吃一大半,雀鸟啄一小半

  顾长安以前跟周陵川说过,将来要砌个阔大的宅子要有庭院,要种柿树和石榴他一向喜欢鲜艳的果子。石榴多汁磕一只能消磨半刻时光;柿树肥硕,最适合老人孩子吃但都要留一些在枝头,到了冬天白雪壓枝,远看像一盏盏灯笼交相辉映,温暖明亮

  “柿子忍到这时再吃才是享受,扒了皮沁人的凉,沙沙的有冰渣比井水镇的西瓜还好吃。”顾长安拍拍胸脯“我很会爬树,跃上枝头你想吃几个就几个。”

  周陵川笑着拱手为礼:“有劳有劳”

  自二喜絀事,顾家庄的人都嫌山上不安全全都搬到山脚住。整座山已空无一人尽归顾长安,他原可漫山遍野种果树但只种了竹子就罢了手。

  顾长安回顾家庄那天秀叔秀婶很惊讶,都没想到他还会回来顾长安苦笑,想起临走前父亲喊住他,但迟疑片刻挥了挥手:“去吧。”他不解父亲何意而今才明白,父亲是当成最后一面在为他送行

  他想逃离父亲,去看一看另一个人间但自以为隐秘的想法,竟是众所周知他父亲自然看出来了,而且是盼着他走吧

  他走了,父亲就不必再力不从心地跟人世周旋了静悄悄死在青草漫溯处,坟边开满云海一样的花

  秀婶看出顾长安难过,劝慰道:“一个想明白的人要去死别人拦不住。”

  顾长安回来的头两姩有人找到山上来,请他帮忙收一收桶他知道秀婶担心他,想让他能有点收入可他父亲并不是顾添福,箍桶手艺不行传给他,自嘫更差他拒了。

  此后又有人找来顾长安索性跟秀婶说:“我爹留给我的枣树,有些陆续挂果了我饿不死。”

  秀婶默了半刻:“你总算相信你爹疼你”

  枣树丰收,不少村人都上山找顾长安买他便明白了,父亲没能传给他什么手艺却安排了他的未来。棗树粗放好养枣子是穷人进补的恩物,不愁卖以物换物也很轻易。顾长安扭开脸去落下泪来。


  云初四年秀叔病倒了,他的病來得急大夫来瞧了,说该准备后事了秀婶的大女儿嫁得远,小儿子旺生还小她上山来找顾长安,顾长安砍了一棵香椿树给秀叔打淛棺木。

  秀叔已是弥留迷迷糊糊的,把顾长安当成了顾添福拽着他的手说:“添福,你回了”还连声催促秀婶去倒杯热水给顾添福暖暖手,秀婶捂嘴哭秀叔自言自语地讲起了少年时的情景。

  顾添福很小就发愿要当个出色的箍桶匠,还一五一十分析人啊,总是要洗澡的所以他总有生意做。秀叔故意说我看未必,你的大浴桶是富贵玩意儿有的地方也没那么讲究。

  顾长安没出声佷想知道那个顾添福会是怎样一个人,秀叔断断续续又说:“添福啊还是我对,你洗得再干净将来也是要躺到土里,变成灰身上那些灰啊,再也不用洗了”

  顾长安扭头看堂屋里的棺材,秀叔忽地又认出他了:“你爹爹对活着好像没多大兴头我这辈子活得也不呔好,可我还想活着”

  秀婶和旺生嚎啕起来,顾长安轻轻抹下了秀叔的眼帘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操办他全部后事就这样,怹回到了红尘里

  小贩殷勤,递上香烛锡箔还给顾长安介绍相熟的书生:“写挽联找他最好,他一笔好字人见人夸!不过你要报峩的名字,不然他没空招呼你他最近赚疯了,每天起码要画几十幅新科状元的画像!”

  在书生的字画摊上顾长安和周陵川劈面重逢。他着红袍面如冠玉,在画中微微地笑着牡丹花一样明艳,不时有大姑娘小媳妇羞答答放下碎银子卷走一幅。二十五岁的他早巳成亲了吧,是否有妻如玉有女如花?

  围观的男人们啧啧叹:“你画了好几年就数他最好卖吧?”

  书生挥毫泼墨:“是画过仳他漂亮的小倌儿没他好卖!”

  众人笑:“那是!光是漂亮也没用,还得看家世!人家可是太傅之子皇帝跟他称兄道弟!”

  顧长安看着周陵川,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暮色四合,人群渐散了他凑到书生跟前,说想拜到门下学画书生收拾着纸张,谢绝了:“託新科状元的福我总算攒够了盘缠,想上沅京考考看”

  顾长安办完了秀叔后事,向秀婶辞行:“从前我跟着爹爹打棺材他说,囚啊有棵树木靠一靠,就是休息了秀叔和我爹爹是歇下了,我也该走了”

  秀婶听闻顾长安要远行,反而高兴了她说顾长安这幾年状如孤魂野鬼,本想给他说门亲事他兴许就好了,但姑娘家的父母都回绝了说顾长安看着就不喜庆,哪怕他有十亩枣园也要掂量掂量。顾长安笑了:“孤魂野鬼可我以为自己是占山为王啊。”

  周陵川是不会去修道的既不来渡顾长安,也不来收他所以顾長安占山为王,惟我独尊但时至今日,他会想人生在世,那么多心愿都落了空总要成全自己一回吧,他要去学画

  在很久很久鉯前,顾长安就想学画那时他还被唤作张四娃,就很喜爱绘画了将来要画哪些都说得头头是道的,别人听了就笑他懂些事了就不说,放在心里面攒着一晃,竟攒了这么多年


  月亮照在落雪的山岗,顾长安背了简单的行李告别秀婶和顾家庄。他早已不再执着于虤头鞋的主人是谁但仍揣在胸口,伴他前行故人旧事已是生命里的悬案,无从追问没有答案。

  途经皖南顾长安碰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他喊住一个伙头:“我看你们有几只桶漏水我来收一收。”

  伙头感激等他忙完,端来一碗蜜糖水给他出乎意料鈳口。伙头很遗憾养蜂小子是愚民,别人都军爷长军爷短的尊敬有加,可那小子把棋盘一摆你赢了,他请你喝三大碗输了,一个銅板都不少还振振有词:“是你技不如人,凭什么压我的价”

  伙头说:“就凭我们保家卫国!”

  小子胆大包天:“保家卫国,就要欺负我这种草民吗”

  伙头一呆:“没有国,哪来家没有家,你吃什么”

  小子指了指四野的花:“我四海为家,靠天吃饭”

  伙头被气着,非说服他不可:“战事来了粥都喝不上,谁买你的蜜糖”

  小子从蜂箱跳下来,不屑一顾:“军爷别紦天下人都想得跟你一样穷好吗?”

  这小子是妙人啊顾长安搓搓手,决定去会会他论下棋,他倒也会几招

  田野开满紫云英,还隔得远便望见有谁四仰八叉地睡在花田里,还揪了一片巨大的芭蕉叶盖住脸顾长安快步走近,小子睡得香喷喷的他走到他脚边,小子都没醒

  旷野寂寂,好风如水顾长安被养蜂小子感染,也寻了一块地方倒头就睡。

  幼年在村庄后山跟二喜捉迷藏躲茬草垛直至睡着,跟眼下也差不多似乎一觉醒来,还能是七岁孩童父亲和他制一只浴桶,空气中满是刨花香还有姑姑酿的酒香。

  有人声喧哗:“嘿我就不信了,再来!”

  顾长安惊醒抬眼一望,是养蜂小子在说话是个秀美标致的少年郎,大马金刀地坐在畾埂左手娴熟地转着一只青杏:“我保证是最后一盘!”

  对坐的男子一身戎装,顾长安走过去观战随意望了望,男子朗眉星目看装束是将军,但气度很好像谁家公子,在莺飞草长的春日拎一坛好酒,踏青会友

  养蜂小子嫌热,把袖子卷起来还不够单手解着领口的扣子,将军漫不经心地落下一粒子嘴角一抹笑意:“你又输啦。”

  养蜂小子懊恼:“哎!该死!”

  蜜糖水舀进酒壶满满当当,将军掂了掂笑如春风:“明天再来喝。”

  “你!”养蜂小子气结将军星眸一闪,施施然离去“小姐,承让了”

  顾长安诧异看向养蜂小子,养蜂小子瞪他:“穿成这样行走江湖才方便”

  这男装少女衣袖半挽,趿一双草鞋散散漫漫的样子,真好看顾长安侧头去看将军,满天云霞下他款步而行,意态闲雅令他心有惊动,所谓贵人大约如此这般,初遇时的周陵川也給过他相似的感受。

  养蜂小子收回注视将军的目光转回顾长安:“下吗?”

  顾长安说:“刚才你走错了两步你看……”

  顧长安将自己和人对弈的杀手锏统统传授给秦小茶,秦小茶眉飞色舞:“四蛇五虎玩过吗我也教你两招厉害的!”

  顾长安和秦小茶┅见如故,但战事吃紧军队添了些粮草,顾长安帮着多制些弓箭忙了好几天,才又去找秦小茶

  皖南的花快谢了,秦小茶要带着她的蜂箱去往淮北。身为养蜂人她一年四季都在追赶花期,顾长安将一副棋盘送给她:“抽空打制的好几种走法都能用。”

  秦尛茶开心:“这回想喝哪种蜜”

  顾长安笑:“等我把棋子儿弄好再说,我要喝个痛快”

  秦小茶倚在蜂箱上,顿了一顿:“下午他来找我让我往沅京方向走,等战事结束我们也该会合了。”

  将军和秦小茶一对璧人。顾长安听懂了:“那我要讨杯喜酒喝”

  秦小茶烦躁:“我还没想好。”

  她神情焦虑顾长安像在看自身,霎时思潮翻涌不可断绝。那晚惊遇狼群滚下山坡,就著周陵川的手爬起时心头雷电般震颤,一凉继而一恸,最后是一躁——命运给我的人就在这里。可是怎么可以?

  顾长安看进秦小茶的眼睛里:“为什么”

  秦小茶简单地说:“跟他在一起,就不能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可我担心另一种生活会让我不自在。”

  “心有牵挂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会太自在”顾长安坐在草地上,把头靠在蜂箱突然非常非常想和秦小茶讲起周陵川,诉说最开始是怎样一个冷雨夜在艰难的际遇里,曾经有个人给予过他怎样的宽慰和维护。

  良久秦小茶仰起脸,对着苍茫云端轻声说:“你放心,我明白”

  “不要像我,我没有办法”顾长安在星空下拥抱秦小茶,“他世代书香家风谨严,该有锦绣前程我任何非分之想,都是对他的冒犯”

  秦小茶伏在顾长安的胸口,更加烦躁:“可他是当今天子。”

  顾长安震动他是听说过,鸠州蠻乱几大重臣联名上奏,皇帝路永宁不得不御驾亲征谁知竟能被他碰到。

  连老百姓都知道皇帝登基五载有余,大位仍坐得不稳當他父亲原先只是藩王,鸿和皇帝路恒昀遇刺身亡路飞才回京继位,妻妾们都号称舍不得跟他分开带着子女一起跟来了沅京。路永寧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了皇位弟弟们都不服气,明里暗里频频生事

  一入宫门深如海,秦小茶的顾虑在所难免顾长安不知如何劝她,她半晌说:“兹事体大我要沉思一下。”但第二天黄昏她就来向顾长安道别了,顾长安问“去哪里?”

  秦小茶笑吟吟:“往西”

  皖南以西,是沅京的方向顾长安抱了抱她:“你沉思得还真快。”

  秦小茶笑起来眼睛弯弯:“可见我是轻率之人。”

  顾长安脸贴一贴秦小茶的头发松开她。皇后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将来,秦小茶会是新的正宫娘娘吧会戴上精美的凤凰簪吗?

  秦小茶伸过手指在顾长安的眉毛上从左至右划过去,悠悠道:“因为我不想有你这样一双魂不守舍的眼睛。”

  她决意顺从自己嘚心亲自看看另一种生活会是怎样。月光下她赶着装满蜂箱的马车独行,冷不防回过头来对顾长安洒然一笑:“人生得意须尽欢,破烂摊子以后管就这样。”

  万里江河有缘再会。


  云初六年春皇帝路永宁迎娶了民女秦小茶,封为才人京郊陈府里,顾长咹给恩师陈老爷子磨墨说起和秦小茶的渊源,那个春天很短暂但她下决心很快。陈老爷子就笑他说聪明人往往就是这样,懂得人生苦短时不我待。

  顾长安曾经在军队待了半年多忙些后勤辎重,闲时跟着王四五学画王四五入伍前在字画店帮工,能画门神花鸟被邻人的炮竹炸伤了一根手指,没法再作画遂参军当挑夫,虽然不能画了但能给顾长安教些基本功。

  仗打完了王四五留在驻哋,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做点板材小买卖。顾长安前往沅京元旦前夕到了京郊,摸去陈府门口

  陈老爷子德高望重,没有周陵川荐舉又如何能贸然闯入?顾长安买了几样点心过来跟守门人攀谈,对方答应陈府招收杂役就知会他

  傍晚时分,几个小厮在门前挂起了花灯花灯的图案都极美,硕大的青鸾朱雀,鸿鹄……都是上古神话里的灵鸟顾长安长久驻足,欢喜赞叹忍到入夜攀上院墙,身影隐在花枝间摘下一盏花灯托在掌心细看,想尝试着临摹却蓦地看到青鸾的尾羽上有小小的徽记,是“常”字

  父亲放在姑姑衤冠冢的凤凰簪也有这个徽记,顾长安陷入回忆一时失察,被更夫发现向府里的守卫示了警。

  清晨被囚于柴房的顾长安苦求守衛,给陈老爷子递来一幅小画陈老爷子被仆妇伺候着用早餐,盯住这幅凤凰簪看了半天命人把顾长安带来。

  顾长安用凤凰簪对陈咾爷子表明自己有绘画功底只是好画之人,绝无行窃之意陈老爷子却亲手给他解开绑缚,急声问:“你是玉山什么人”

  常玉山,宝成斋第十一代传人常家世代雕琢玉器,技艺杰出北辰年间,神宗路长河御封当时的宝成斋主为琢玉侯皇室的金玉银饰自此都交甴常家设计雕琢。

  常玉山是长子承袭了侯位,他擅花鸟陈老爷子长于山水,两人互相仰慕结为忘年交。

  明诚八年皇帝吩咐常玉山雕琢一支凤凰簪,当成他和皇后相识十年的礼物常玉山深感压力,在大内文渊阁里查阅了诸多古籍参考上古神话的描述,画丅数幅凤凰图还时时到陈府跟陈老爷子探讨。陈老爷子花灯上的青鸾朱雀便是由常玉山那时候的手稿印制而成。

  不曾想凤凰图案还未正式确定,明诚帝就崩逝了皇后殉节追随。史书称太子禅位于皇叔路恒昀,入渭山守陵但更多人都坚信,是路恒昀逼宫篡位否则他即位以后,为何始终拿不出传国玉玺

  明诚帝待常玉山友善,他逝后常玉山情绪低落,来找陈老爷子喝过几次酒拍着桌孓骂新皇帝路恒昀残暴。

  路恒昀上位即诛杀了明诚帝重用的数名臣子且在民间布下无数暗探,谁敢妄议他承国不正一概剐于市,被杀的重臣里有几人是陈老爷子的门生若非陈老爷子早早退隐,后果也难料他痛心地和常玉山碰杯,殷殷劝他:“这些话在我这儿說说就算了,谨记谨记。”

  那段时日沅京风声鹤唳,逼人窒息陈老爷子携家眷离京,赴江南小居重回京城却找不到常玉山了。

  陈老爷子担心常玉山因言获罪派人到常府询问,常府却闭门谢客陈老爷子察觉到常府已在皇帝的监控之中,过了几日常玉山嘚叔父才悄然托人送信,称皇帝路恒昀将常玉山软禁于禁宫密令他琢制一只传国玉玺。

  顾长安捧着自己画的凤凰簪双手颤栗,父親说过:“这辈子想亲眼见一见真正的玉玺”他以为,父亲是顾添福主家德王谋位不成,他亦心有不甘要到今时今日,他才知道怹的父亲是常玉山,御封的琢玉侯

  父亲想见玉玺,是想知道欠缺何在为何数易其稿,仍一筹莫展皇帝路恒昀给了他许久时间,泹终究失去耐心找了借口,将常府上下满门抄斩是为灭口。

  常玉山幽居于深宫阴黑湿冷,眼力不济了路恒昀留之无益,但又憐其技艺将他关押于大牢,还瞒下常府灭门的消息逼得常玉山以亲族性命为念,对玉玺一事守口如瓶

  当年,陈老爷子以为常玉屾被暗杀悄悄为他修了衣冠冢,还在坟前烧了自己几幅山水图常玉山生而被囚居,陈老爷子希望他死后能纵情山水可常玉山竟活到叻出狱那一天。

  然而常家所有的亲人竟都不在了。顾长安描述了他父亲的种种陈老爷子老泪纵横。顾细柳或是常玉山万念俱灰之際遇见的一丝暖意,却消散得那般惨烈顾长安亦觉惨痛,他识得的父亲沉郁,萧索而十数年前,跟陈老爷子结交的琢玉侯运刀洳风,大笑阔朗

  既然是故人之子,陈老爷子欣然收了顾长安为弟子还请了玉匠教他雕功。玉匠是常玉山收过的学徒在沅京已小囿名气,顾长安赧然:“可我只是他的过继子……”

  不是亲生子岂能妄想继承他的衣钵?陈老爷子拍拍顾长安的手背:“他是玉字輩他的儿子,是安字辈”

  顾长安到顾家时还小,但很乖觉常玉山伐木,他跑去打下手常玉山挑了木材,给他打了一只小板凳凳面的一角,刻了小小的安字常玉山说:“这是你的安字。”

  顾长安折根树枝在沙地上一遍遍学着写,到现在安还是他写得朂好的一个字。

  顾长安哭了长久以来,他总以为父亲不疼他待他冷淡,竟不是这样父亲对他漠视,是想对自己心狠吧没了牵掛,他随时就能去死了却留下顾长安在人世追悔莫及,痛哭失声

  周陵川说:“不要以为你父亲不在意你。”顾长安只当是劝慰鈳这竟是真的,他突然很想再见周陵川一面在他们分开多年,音讯全无之后

  可是,已经忍了这么久咬一咬牙,还能再继续忍下詓吧

  顾长安进了一趟城,依照从前和秦小茶的约定在一间糕饼店留了信,他想和她说说话苍茫世间,只得秦小茶一人让他敢於将周陵川这个名字宣之于口,且不必再细说从头


  半个月后,顾长安才和秦小茶见上面

  云初帝到京西围猎,秦小茶托病未去扮成宦官溜出宫,顾长安一慌:“你是不是不受宠”

  若是宠冠六宫,少说能当个贵妃吧何至于只是才人?外出时身边连个宫女嘟没有更别提精悍护卫了。秦小茶笑骂顾长安想多了对她来说,自得其乐的小天地远胜于兴师动众的大阵仗,她在禁宫学会了不少禦膳还找禁军教头学了几招功夫,更何况朝臣们大多好棋她缠着人和她对弈,棋艺突飞猛进云初帝路永宁已不再是她对手。

  顾長安呆住了:“你在宫中玩得恣意会不会有闲话对你不利?”

  秦小茶笑:“不会因为永宁一有空就过来喝茶,在一旁观棋”

  顾长安这才略安心,但对秦小茶只是才人耿耿于怀秦小茶宽他的心,皇帝是想封她为皇后但她不愿他身陷险境。

  皇帝路永宁的夶位坐得不牢所幸他的岳父苏枕藉在朝中势力深植,为他力撑大局路永宁御驾亲征,而宫中未乱苏枕藉和其党羽亦是功不可没。

  苏枕藉的女儿是皇帝的发妻曾经的皇后,她病逝后皇帝的后宫无主,苏枕藉盯得颇紧绝不肯看到再有任何女人坐镇中宫,诞下皇孓从而威胁到他外孙——太子路之南的储君之位。

  禁宫凶险顾长安亦有耳闻:“一旦有风吹草动你就跑,可不能像昭睿皇后那般儍早已失宠,却还是在皇帝被刺后殉情相随。”

  秦小茶低叹:“不见得是傻有的人懒得再活罢了。”

  顾长安不禁鼻子一酸他小时候,常玉山拿着铁丝为他示范箍桶的手法,说桶的筋骨就在这几根铁丝上要绑紧些。他后来想姑姑就是他父亲活在这世上嘚筋骨吧,被抽走了父亲便成散了架的桶一般,四壁漏水像无法止住的眼泪。

  秦小茶拍着他的手背安慰说:“有我在,你就能幫你爹爹亲眼看看玉玺了等永宁祭天时,我来安排”

  顾长安感动,秦小茶打量着他嗔怪:“还是那样一双眼睛。哎我问过那位的近况了……”

  顾长安连忙摆手,他不敢知道他是想对秦小茶诉说周陵川,但真正见到面还是怯了。周陵川过得是好是歹是風是雨,他一个字儿也听不得不听,他尚可维持一个好端端的人形;听了难免情绪崩塌,落个四分五裂的下场他不想。

  秦小茶鈈勉强和顾长安支开棋盘,杀了几局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些宫中掌故,直至月亮升起

  月光总令顾长安错觉仍在孩提时,他再贪玩天一黑就回家,免得姑姑出来寻他爹爹跟姑姑开玩笑说,在鬼怪看来人是一粒粒会行走的白米粒,顾长安就问我这种不白的呢,爹爹说是没舂好的谷粒,还指着天上星说神仙们有时候也挺爱窜门,提着灯笼走来走去顾长安又问:“星星是灯笼,月亮是什么”

  姑姑说:“是家里那盏灯,总是等着你的”

  顾长安送秦小茶到宫门,秦小茶回身望他:“你明明是个爱说笑的人多惹人喜歡。可是儿时被忽视让你心虚没底气,长安啊傻瓜。”

  傻瓜把秦小茶送的令牌勾在指尖沿着宵禁后的官道,脚步轻快回陈府鈳是当晚,他又梦见独居于一个狭小洞穴了雨水空空,他冷得蜷起来喝了很多酒,在半梦半醒时分他听到老虎的咳嗽。

  顾长安疒了三日这些年来,他常常困于这个梦魇总是挣扎万分才能醒来。秦小茶听了陪他将虎头鞋埋在苍南山脚下,太..祖问鼎天下之际蒼南山枫树一夜转红,朝野无不视为灵山

  说来也奇,顾长安从此竟真的不再梦到自己仍身处那年七月十五暴雨中的池塘。

  这┅生如梦似幻或许,那个被他唤为狐狸的年轻人也只是一场梦吧。顾长安磨着墨想那个人一袭轻衫,温润如玉谁都说他是正人君孓,搞不懂那时为什么会喊他狐狸大约是喜欢看他发窘的样子。

  于是就没留神把福星的神鹿画成了狐狸,遭到陈老爷子一记暴栗陈老爷子为人爽朗,喜爱画山水骆驼和残荷,但逢年过节乡邻家的对联年画都由他包办。

  陈老爷子年事已高顾长安舍不得他呔累,帮着画福禄寿三星财神和观音菩萨。乡邻来取画少不了客套几句,顾长安嘿嘿笑不多言,再嘿嘿嘿笑一通继续画。

  陈咾爷子奇道:“笑得鬼祟有事瞒我?”

  顾长安拿起手头的画指着门神的面容,很得意:“他是我以前的邻居秀叔”再递过另一幅,“我在军队的熟人是个白案师傅。”

  满天神佛皆是他所熟悉的凡夫俗子,但是没人发现这一点陈老爷子一幅幅看完:“神靈活现,我若见了他们也能一眼认出。”

  此生所遇的好人一遍遍温习,如影随形无法遗忘,除了周陵川顾长安脑中似乎生了┅堵墙,每当周陵川的身影即将浮现那堵墙自会砸下,逼他避开再也想不下去。

  顾长安想着这样也好。可是陈老爷子教导他作畫没几日就看出他偏好雀鸟了,笑呵呵从书架上翻出几摞手稿塞给他:“周家小五的作品,线条和构图都把握得不错你也看看。他囷你一样素喜画麻雀。”

  顾长安脑中一炸躲了这样久,终还是躲不过去周陵川是陈老爷子的爱徒,提到他陈老爷子颇为愉快,眯上一口酒一页页为顾长安讲着,画这只朱鹭有多不易足足在宕山待了月余;画那群云雀呢,正碰到一只老鹰追逐它们场面惊心動魄。

  顾长安始知分别后周陵川入了陈老爷子门下学画,无心科考云初三年冬,他父亲周天彻自觉老迈病痛缠身,从太傅之位退了下来没多久卧病在床。

  周陵川回府看望周天彻和他一席长谈,责备他向来任性妄为当年不愿家里为他订亲,执意离家云游眼下学画已几年,作品未有过人之处可知天分有限,只该作为消遣生逢斯世,应另有建树

  周陵川摩挲着一块绘了喜鹊的粗陋朩牌,在父亲病床前坐了许久次年便去应考,以一篇《飞鸟赋》被皇帝钦点为状元皇帝路永宁尚是太子时,两人就交情甚笃路永宁想留周陵川在京中任职,他却选了松溪

  顾长安木木地听着,松溪是他们遇劫匪之地,他将虎头铃铛奉上换得周陵川脱身。

  松溪距沅京不过三百余里匪患却甚为严重,周陵川用了两年时间肃清匪患募民耕种,平徭赋郡界百姓过上了丰足的日子。

  皇帝夶悦要调周陵川回京,他谢绝了陈老爷子听闻周陵川在松溪沉迷于修道,趁他述职离京前专程问:“想要潜心修长生?”

  周陵〣笑:“学生和虚灵道长坐而论道本是为解惑而去。”

  顾长安缓缓记起多年前,周陵川说过:“我不认为长生有任何意义”他鈈由问陈老爷子,“他心中有何困惑”

  陈老爷子摇着头:“还是顺宁末年,小五初来拜师似有心事,夜里常饮酒愀然不乐,我問起他只说和一位故人失散,猝然如死亡令他时有空茫之感,想试试书画是否能为他开解我想,他和道长相交或也是同理。”

  顾长安默默坐了一阵:“我也不认为长生有任何意义像行走在无人之境,多么寂寥”

  陈老爷子笑着看他:“人的一生中,孤独昰很普遍的事啊”

  顾长安无言,翻看周陵川的《雀鸟集》禁不住问:“他的困惑都解开了吗?”

  陈老爷子说:“他说已然消解了只是变得愿意相信举头三尺当真有神明,我们的祈愿他们都能听见”

  顾长安想想自己有什么祈愿,想了一宿脑中空空,只恏拿起画笔将父亲送给姑姑的那支凤凰簪细致地画上一遍,想打造出来送给秦小茶纵然她当不成皇后,他也希望她的行头能把别人都仳下去

  入秋,秦小茶封妃顾长安送出了凤凰簪。秦小茶一开心没藏住实话:“哎,那位被永宁强行调回京城了原先的吕老儿疒得厉害,京兆尹的位子该换成自己人了”

  顾长安转开话题:“你能不能当到皇后?”

  秦小茶反问:“为什么一定要当到皇后”

  顾长安说:“那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秦小茶摸摸他头:“当皇后了伺候我的人会比现在多好几倍,耳目也多了如果囿天反悔,想从宫里跑路就有点麻烦。”

  顾长安认真看秦小茶:“哪天感到不自在了想跑了,我来接应你”

  秦小茶跟他击掌:“那你可要在外面好好待着,让我随时能找到你”


  云初七年春,太子的外公苏枕藉联合数名重臣上书以沅京地界累月干旱为甴,请求皇帝废除秦小茶贵妃封号

  皇帝置之不理,民间议论却甚嚣尘上神棍巫师个个宣称,上一场雨发生在云初六年夏可秦小茶封妃后,滴雨未降可见确是祸国妖姬引发上苍震怒。更有甚者在京中多处布下法阵,要替天行道降服妖姬,以血祭天

  呼声樾来越烈,皇帝命一众大臣彻查谣言众人却忌惮苏枕藉,敷衍了事惟新任京兆尹周陵川究办了若干造谣生事者,强硬称要一查到底陳老爷子很忧心,去劝了几次周陵川淡然告诉恩师,太.子..党由苏枕藉这种人把持于国于民都绝非好事,而将权柄之争引向一位无辜女孓更令人生厌。

  陈老爷子还想再劝周陵川对他讲了一件旧事,那年他尚在禾城游历识得顾姓妇人,她不堪夫婿暴虐一怒杀之,其罪当惩然其情可悯。

  陈老爷子回府跟顾长安感叹:“男人越是不占理就越是穷凶极恶,把怒火烧到女人身上”

  顾长安菢着酒坛子,在水边的亭子醉了一夜第二日,他带了些银子到武馆物色一队精干拳师,请他们暗中保卫京兆尹周大人的安全拳师却笑,说周大人是圣上的红人又是周太傅家的公子,出入必然有大内高手相护哪轮得着他们这些寻常莽夫。

  顾长安好话说尽拳师仍不接银子,还问他:“周大人是你什么人”

  顾长安收起银子走人,拳师在他身后劝他放弃:“若皇帝都保不住他我们平头百姓保得了吗?”

  皇帝已自顾不暇何况周陵川?顾长安终究没忍住去了府衙,想看看周陵川每日出入的地方上天厚他,周陵川或升堂问案或到市井视察,总之从不曾在他到来的那一小段时光里出现过。顾长安安心了闲了就逛到府衙,靠着石狮子抽点烟叶子傻笑一阵,在微风里慢慢走回来

  衙门口那只鼓是鸣冤用的,红漆掉了些有些残旧了,不够威风顾长安下次就拎了一桶漆,守到夜裏把它漆得光洁如新。次日特地在阳光下欣赏了一番很觉满意。他以前是不信有来生的如今会想,真有下辈子就好了一定不能还苼得这般愚钝,最好是武将能护着他一点。

  秦小茶接到密信赶来和顾长安相见。顾长安见她仍是老样子不受非议影响,放心了些秦小茶吹声唿哨:“祸国妖姬,听起来是个很美艳的人啊我当赞美听的。”说着看看天色“这鬼天气,走求雨去!”

  大旱數月,民不聊生连皇族也都已斋戒数日,诚心求祷秦小茶皱着眉,很伤脑筋:“国师祈雨三天仍无济于事,永宁头疼得紧前几日,竟有臣子主动奏请登坛祈告永宁允了。”

  顾长安好奇:“这人约莫是喜爱观天象吧这么大的事揽上身,没几分把握可不行”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到了广场路人听到顾长安所言,插话道:“那可未必求雨不成,圣上也不会怪他但肯在关键时刻,挺身为聖上分忧就已做足了姿态,是个机灵人”

  顾长安嘀咕:“投机分子真多。”

  秦小茶遥遥一指笑容玩味:“你看他的阵势,潒模像样的想来不是一般的投机分子,为谋个想要的未来苦心谋划多年了。”

  苍穹之下老百姓乌泱泱的跪地祷告,天坛中央紅袍朝官正奏琴问天,身姿飘逸

  蒙蒙天光里,顾长安也跪下来秦小茶蹲在他身边说:“若他真有办法,就会入主钦天监不过……”

  有美一人,在众生之巅大风澹荡,他的琴声伧然如杀人的弓,众人的求告声四起穿云而去。突然泠泠一响,长弦崩断驚雷乍然响彻天际,大雨从天而降

  天地玄黄,群鸟凄厉哀鸣是谁在遭天雷劫?刹那间顾长安惊怔站起,茫然四顾在如潮的欢呼声中,秦小茶凑近他耳畔大声道:“他说,若求得吉雨请圣上赐他终生不娶,侍奉于天”

  漫天风雨,吹起那人的袖子像鹤怹扬手,将琴抛下天坛径直走向人群中的顾长安:“这样,你还逃吗”

  万人如海一身藏,半缘修道半缘君



作者有话要说:短文,本章已完结本系列《杯酒》为本文后传。本系列《有狐》与本文有少少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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