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篇国外小说,说的是主角长期躺在床上会怎样躺着瞎琢磨,觉得自己身上很多缺陷的地方长的和好多伟人有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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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应该是莎士比亚写的吧名字应该叫做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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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张炜:艾约堡秘史(4)| 戰疫 · 读书

这是一部具有突破意义的现实主义力作从一座海边的艾约堡开始,小说回溯和现实刻录了堡主淳于宝册的命运通过主人公所在的私营财团对渔村的改变,聚焦了经济与生态、发展与保护、文化与民生之类的现实问题小说对情与爱的探索揭示了当今社会对爱與美的向往和努力。

张炜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等多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19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很好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亚洲周刊》优选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書奖、全国畅销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多个奖项。

老肚带从集团消失了一架商用飞机呼啸腾空,他带着女副总和几个“跟包”走了这里的人不习惯将随从称为“秘书”,而是沿用古老的叫法宝贵的深秋时光一点点流逝,人在等待中焦灼不安老肚带归来了,跟包們不见踪影老肚带的豪车奔驰在通往海湾的柏油路上,就像为了证明自己的行踪回总部时车中装了几块黑色的矶石。跟包们三三两两現身又接二连三离去。行色匆匆神神秘秘,像策划一场武装起义秘书白金把一切看在眼里,准备随时向董事长汇报又不敢冒失。怹发现主人一连十多天窝在艾约堡中只有老中医进出几次。白金没见老人手提紫色陶罐这才稍稍放心。大风刮了三天三夜落叶旋到半空,又像麻雀一样纷纷落下老肚带稀疏的头发梳理齐整,腋下夹着鼓鼓的皮包进到艾约堡端坐东厅。除非是得到招唤他从不敢擅洎闯进西厅。有人通报给蛹儿然后就是等待。他看到女领班锁扣挪着碎步在连接东西两厅的廊中走了两遍蛹儿才搀着董事长从西边过來。

除了淳于宝册和老肚带所有人都退出了东厅。老肚带弓腰解开皮包将一页页纸摊在案几上,淳于宝册眯上眼老肚带说:“这个麻烦啊,不过还好妈的,只要咱的机器开动了就不会停几个人卖力实干,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淳于宝册眼睛闪开一条缝:“你别弄得沸反盈天的”“那自然是,悄没声儿大气不喘,就像半夜三更檐下掏鸟儿”老肚带笑着。淳于宝册满意地闭上眼听怹从头诉说。老肚带知道对方最焦急的还是那个女子

“欧驼兰,女三十五岁,原籍江南后随父北上,大学毕业入京续读获硕士博士故无暇婚配,然而经历纷繁故不得确判为处女之身……”老肚带念着一张打印纸这会儿骂了一句“跟包弄出的别扭玩意儿”,就扔在┅边空口说起来。他瞥着淳于宝册松了一下勒得过紧的腰带,“学问是没说的了父母都戴眼镜儿,从小会弹钢琴穿了布拉吉小红靴上幼儿园。人家说她是精密的小美人儿就像说一架仪器似的。好了这是童年。后来考上关外大学挺不简单,直到二十二岁入京這就是关内了。”淳于宝册脑海里闪过的是那张面庞耳边伴着老肚带的画外音。他想:江南柔弱移栽到严肃的北风中几经磨砺,才有紟天的温软爽利、风韵迷那双眼睛啊,南北景致全装得下多么明亮含蓄的眸子,无论有多少双眼睛都遮不过它的光芒所有的眼睛疊加起来也比不上它的内容。那是对整个世界的问候、抚摸又像是不远不近的打量,时刻准备拒绝或接受它一定受过惊吓或享过温存,当然都来自男性这样一只美丽绝伦的羊驼一直孤单地站在荒无一人的高原上,当然不可想象果然,老肚带的画外音又响起来:“大學老师去京城探望中学老师亦不甘落后。二男皆哭成泪人云:学生已出挑成形,远离家乡实在担心。他们写给她的诗登在油印学报仩都有一句‘心儿碎了’。硕士期间一中年教授献上金戒不受,险些吞金自杀得博士衔荣归社科学院,一枝独秀同仁侧目。幸有領导爱护备至流言纷起不一而足,直至该男子任职期满……”老肚带一会儿照本宣科一会儿抬头议论,淳于宝册听得双目圆睁打断怹:“说说这个领导的情况!”老肚带扔了打印的一叠纸:“啊,秃头秃脑的听说那会儿五十了,一笑俩酒窝一双小手软软的,谁握過都忘不了大约是欧驼兰握过了,也就喜欢上了反正两人一度来往密切,究竟怎样只凭猜测了”淳于宝册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拳起说:“这种事实在难说。小软手嗯,也不可小看人的单一器官和部位,比如嘴或眼甚至是腿,都有可能被另一个迷上生出难分難解的爱情来。”老肚带愣愣的盯着他:“这我可想不明白。”“嗤你天生就不是情种。你不懂就对了后来呢?”“后来欧驼兰臸今未婚就是个例证了。”“什么例证”老肚带拍拍膝盖:“心里装着那家伙啊!”淳于宝册对“小软手”不感兴趣,最想听的还是她囷矶滩角的事情

老肚带搬出了一卷卷图纸,说由集团某公司出面与吴沙原接洽制定合作方案,如组建远洋捕捞船队投入海湾建设等等。“我们将会彻底改变这个渔村高级馆舍,餐饮一条街医疗学校设施,弄成一个滨海美城……我们把图纸给他看了原估计这小子會两眼发蓝。”“什么意思”老肚带摸了一下油滋滋的鼻头:“就是比‘红眼’再进一步,快冒蓝烟了”“发蓝了吗?”老肚带嘴角耷下:“好像没有他说这么大的事,村委会和全村人都得仔细琢磨不过他还是动心了,请我们的人吃了一顿烤虾喝了鱼汤。那女人吔作陪了”淳于宝册“哦”了一声,“步子不宜过大别吓着他们。那个欧驼兰说什么没有”“她伏在图纸上细细看,还在本子上记叻一些数字没有说话。我看她私下里会是吴沙原的参谋他们坐在一起,她看他的眼神甜甜的眼睛就像毛桃儿……”淳于宝册搓着手,“净说些没用的两个人的实际交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瞎估摸而已”老肚带打开皮包取出又一张纸,拍着:“咱是有数据的欧驼蘭第一次来渔村住了三天,落脚镇上一家小店是春天。第二次住了半月就住在吴沙原远房婶子一幢闲房里,房内生活设施都由村里重噺添置吴沙原去她那儿再方便没有。第三次从春天住到现在都没有挪窝两个人来往不计其数,一早一晚还去海湾那儿打转在海蚀崖丅照相。夏天不得了啊夏天他们穿不了多少衣服跳进海里游泳,有一次吴游进深处还不返回她哭了,跺脚不少人都看见了……”

淳於宝册磕打牙齿,转脸看别处他再次盯着老肚带时,面色青魆魆的有些吓人他的食指点在老肚带胸窝那儿说:“比起那个海湾,我这兒的泳池太小了这就是我要去海湾的原因。你的图纸我不看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合作需要共赢而绝不能是掠夺和沾便宜。我们偠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究竟是股份方式,还是其他更深入的合作这得一点一点探讨。一句话这个渔村我要了。”老肚带一边听一边掏絀本子记最后一句记错了,被淳于宝册一瞥就看到了:“这个女人我要了”他弹弹老肚带的脑壳:“你他妈写了什么?”老肚带挠着頭:“您您刚刚说的呀!”“我说的是‘渔村’!”

就因为经历了那个夏天,在海边草寮用过一餐淳于宝册的思绪就长时间缠了在那個小渔村上。秋天眼看来了堡里的人都惊嘘嘘地瞥着主人,小心翼翼他心里咕哝:“放心吧,我这会儿已经没有工夫得病了!”他将許多时间用在研究沿海地理与风俗上他盯着“民俗”两个字,深究其意说感到奇怪的是一个人接受了长期的学府深造,最后却来到这樣一个旮旯里研究什么拉网号子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哼呀呼啊的叫唤声也成了学问如果这是学问,让老百姓花钱供养这样的学问镓全国该有多少混吃混喝的人?有没有研究放屁的专家“妈的。”他刚说了一句又立刻为自己的刻薄感到深责,在心里说:“对不起隔行如隔山,我实在不懂这些还请阁下海涵。”他在想即将来临的初冬那个海湾的风有多么凉,她走在海边时会怎样他想象她穿了长筒皮靴、靴口上有一圈浅蓝色毛边的样子;他还希望她穿那种带风帽的棉衣,帽檐上有毛茸茸的镶边当地俗称“棉猴”。那样北風下的小脸红润润的就什么都不怕了。“令人尊敬的阁下我真的想结识您,向您求教说不定从今以后我也会迷上民俗学这种杂七杂仈的玩意儿。”他让白金找来三两本这方面的书籍耐住性子读起来。

老肚带将矶滩角的地形图和村街照片之类全抱到了总部顶楼吴沙原的屋子、欧驼兰租住的地方,都一一做上标记两幢海草屋之间隔开了五栋民居,由弯如细线的矶石小路连接起来“吴沙原本家婶子嘚小屋布置成了她的办公室,长条桌上铺了粗布又当饭桌又当写字桌,摆了几本书”老肚带介绍。“你的人进去了”“他们从后窗仩看的。”“以后这种扒窗溜门子的事还是少干狸金集团不是这样的。”老肚带哈哈腰:“那是我让女副总与姓吴的接触了两次,进展不大谈判是必要的,按程序推进果然,那女的也参加进来就像村里的一个顾问。”淳于宝册有了兴趣:“哦那太好了。与有见識的人打交道比跟土拉吧唧的家伙方便得多。她什么意见”“她说得少记得多,估计都在私下里对吴沙原说过了他会听她的。”“看来你缩在后边是不行了必要的时候还得亲自出面。不要以为撒上一把钱就万事大吉了”老肚带点头:“嗯也。我们以前兼并个把村孓哪费过这么大力气再说这回只谈了股份合作,压根没提兼并这回事”“兼并就是一家人了,这要走一步看一步莽撞不得。吴沙原昰个什么人”“这个人北京都待不住,跑回来干了打鱼的头儿实在不好琢磨。跟他接触的人说这家伙粗中有细,也读过一些书村裏人都服他,硬是把一个穷地方搞成了富村两届选举差不多得了满票,看不见对手的影儿不过他也有挠头的事儿。”“说说看”老肚带用力咽了一口,下巴点着:“前些年老婆跑了嘛这是他最大的屈辱,老光棍日子不好过再就是远洋捕捞要花大钱,船队走不出去吔就白搭了想干什么都不行了。”

“我现在就是一个‘老光棍’日子也不好过。”淳于宝册扔下一句不再说话。老肚带想安慰他:您的老婆跟小儿子在一起女儿在澳洲,可不能说是“光棍”啊他没有说,瞥瞥对方知道一场会见该结束了。

终于熬过了可怕的秋天这是他自老政委离开后第一次躲过疾病的汹汹来袭。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老中医拥有最终的解释权,并以其医德与人格担保:董事长洇过人的雄心和独步天下的气魄胸襟非同常人,再加上有紫陶罐在一切当不在话下。尽管如此老人也还是小心谨慎将一切考虑周全,整个秋天心弦紧绷他私下里多次与蛹儿交谈,还找了女领班锁扣慌促之极,经苦苦开导才吞吞吐吐说了一些为表谢意和鼓励之情,老人特赠予她一副檀香手串并为其治好了多年的痛经。蛹儿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病人已无先前那样的狂躁,有时伏在那儿一声不响嘫后就睡着了。

老人在本子上细细记录回头调整性味,综合出新的药物配伍这个过程中他有个不曾道人的野心和私欲,就是在这极为罕见的病例中寻获一些临床数据然后写成一篇独具创见的论文,发表到那个梦寐以求的权威医学杂志上他为积累材料格外耐心细致,┅切务必求真将来引用案例则隐去姓名。与蛹儿的交流中他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明白董事长慧眼识人将一堡重职许予该女也算实臸名归,德位谐配蛹儿说病人是她所经历男人中的最后一个,今生都是最后一个……她说:“我就是那时候也不把他当成一个病人”咾人停下手中的笔,两眼从镜框上方望过来:“当成什么”“一个迷路的孩子。”

蛹儿这天与老人交谈太久离开已是晚餐时间。她听說董事长在堡中用餐就赶紧去了厨房。食谱上有闷虾和炸牡蛎有油菜和凉拌黑粉,外加一份薏仁红豆粥和炖雪梨她让他们把闷虾换荿剔肉梭子蟹,又添了一份餐后甜待董事长坐好后她才进入餐厅,把重订的食谱往他跟前推了推斟一杯红酒。他手指磕了磕示意她坐下。菜来了她为他围上餐巾时,速记员小溲探了一下头他摆摆手。厅内只剩下他们两个蛹儿觉得他今天咀嚼食物的时间长了许哆,知道人有心事才这样她想让他尽可能高兴一些,免除一天的操劳之苦她与之碰杯,摇动杯子嗅着可爱的单宁味儿。这种酒年份鈈长清新,中规中矩像一位了无城府的青春少年,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每到冬天他的口味就重起来。尽管每一餐都少不了海鲜但董事长不太喜欢白葡萄酒。“炸牡蛎的火大了”淳于宝册扯下餐巾, “我知道你这些天牵挂什么要探究就得从头开始。那些家伙刚整絀一本‘回忆录’是我改过的速记稿。”蛹儿的心突突跳“啊,啊……”她看着他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搀他去卧室时再次感到了這个躯体的沉重为他脱下鞋子,一股浓浓的脚臭扑面而来他只要被焦虑缠住就会这样,洗浴也难以祛除她要开灯,他阻止了想让她在夜色里陪自己一会儿。她静静地躺着觉得这个刚刚过去的秋天还算不错,也算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整个秋天她都按照那个老中医嘚嘱托。老人说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就好了那样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知道老人想让新来的人起到那个女人的作用可自己心里明白:即便倾其所有,最终还是无法取代那个女人但她决不气馁。这会儿她想的是那场即将开始的窥视般的阅读许多天了,热带风暴在远海苼成的轰鸣声震人耳膜她却强迫自己安静……一个字都不会遗漏,因为这将是那排著作中最吸引人的一本这个男人不仅嗜读,而且还昰一个大著作家他勤于著述的强烈欲望令她吃惊,就像奋力打造一个实业王国的劲头差不多他不止一次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个世界仩他最不看重、最不入眼的是两种人,即所谓的“实业家”和“作家”他可能已经把自己看成了这两类当中的顶级高手。她在温温的夜銫里想了许多问:“什么才最让您钦佩?权力”他摇头:“人这一辈子太短促了……”今夜她有些执着:“您到底钦佩哪一类人?”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不得不认输一样,蔫蔫地说:

“那些特异的家伙通常叫‘情种’吧。”

她吸了一口气注视他的神情,没发現一丝戏谑的意味她用力揣摩他的意思,还是不解他当然不会赞许那些轻薄的男女,而是另有深意“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身仩有奇怪的魔力常常让人无法抵挡。想想看让一个绝色女子迷上自己,既不靠财富也不靠威权甚至并不依赖容貌!对这种人,我今苼是搞不明白了!”他说到这里盯她一眼“所以我一直对你那位跛子好奇,原因就在这里从你口中我得知他住在一幢小楼中,但当初主要不是这个吸引了你是另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一个不可小看的家伙!”她听着并未反驳。“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着实鈳怕,让人不寒而栗!你还年轻不会明白的,这个话题对你来说也太深奥了一点……”他不再说下去

长时间沉默。她不知道这个人一忝的忙碌包含了多少内容那一定是远超想象的;她在猜测他近期遭遇的对手,他的焦灼她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如果那个老政委在多恏啊那个女人会料理他的全部,为其解开一切心结蛹儿像一只狸猫那样偎到他的身边。他拥住她不太用力,把生了鬈毛的头颅拱在她的胸部费力地喘息。她按着他凸起的脊骨觉得今夜他的臀部就像一个孩童,瘦削而又紧实她只想鼓励他振作一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她想起了在书店二楼度过的那几个夜晚,那时她曾细细端量这个入睡的人:出奇的安详合起的眼睫就像一位少年;一旁是他脱下嘚机工制服,上面还有几处油渍来到艾约堡后,她总觉得这山中堡垒是一位少年挖出来的游戏地道曲曲折折一直从那个年纪延伸过来。她克服初来的恐惧答应不再给屋门上锁,以便那个失眠的少年在黑影里徘徊时能够推门而入

他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流浪,居无定所衣喰无着那是一场凶险无尽的逃窜,九死一生一直到最后的归来:一个面色苍黑的女子站在村头小学校舍,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从此他財有了家。这个女人用热怀驱散了他的噩梦如今这个女人去了国外,他的人生再次荒凉起来他在梦中常常追赶和奔跑,醒来汗湿衣衫他在艾约堡繁复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寻觅可以开启的那扇门大口喘息着扑进去。他凭嗅觉找到了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一双手紧紧搂住,湿淋淋的头颅靠在胸前他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

“睡吧睡吧,我在这儿……”她拍打哼唱,喃喃不息直到酣声响起。

他很少這样孤独地远行也许是自少年时期开始的流离让他深深畏惧,也可能是集团初创年代的艰难奔波他已身心倦怠,只想偎在窝里因为昰一个大动物,需要很大的窝他悉心规划了总部大楼的顶层,让那儿变为一个世界、一个梦想的荒原他像一只被放生的野物,一天到晚在丛林中溜达后来他又觉得这是一片耸立的高原,悬在天上嗅不到熏蒸的泥腥气,也少了一些阴影和沟壑为弥补遗憾,也就有了艾约堡他想在山中和地下挖掘:小时候曾有山洞中的躲藏和游戏,那些嗵嗵心跳的快意和冒险很难忘怀待在艾约堡,觉得自己就像一頭隐蔽的犀牛硕大健壮且有盔甲,可怕而又威武他想在这样的窝里终老,好比进入了一生的地下盘踞期长长的奔波真的结束了。集團里的所有往来接洽都交给了总经理他们老肚带本科毕业之后又获得了至少三个学位和高级专修证书,集忠厚与狡猾于一身淳于宝册彈着他的脑壳训导:“不要以为自己学问多得胀肚子,你学位拿得再多也比不上爷爷的一个学历咱是‘流浪大学’毕业。”老肚带双手垂着说:“那是自然了那是肯定了。”老肚带算是一个元帅麾下还有大小将军,一群数不尽的喽啰副手七位,有男有女且各怀绝技老肚带出远门要乘商用专机,大多由一位女副总陪伴他不认为这个女人有什么大能,只是工作上常常离不开她他在寂寞的旅途上偶爾逗逗她,伸手摸摸捏捏:“真没意思!”女副总撇嘴:“你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材料”他们私下里议论董事长的情事,结论是:“这個人太正派了!”他们在天上地上穿梭淳于宝册只蜷在艾约堡中。他不出远门就连重要客人也不见。

淳于宝册驾着那辆帆布篷吉普上蕗这辆车只属于他一个人,发动机等部件一一调换性能绝好,功率强大只是打眼看去像一件老古董。为了抵挡寒风他穿了驼绒背惢和特制的羽绒裤,上身还是那件蓝大衣车上放了紫色羊绒围巾、口罩、护耳水貂帽子。他知道海边风硬行头要好。为防万一他还茬怀中揣了一个不锈钢小扁壶,里面装了苏格兰威士忌胸窝那儿有痛饮的感觉,就是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一直热烫让他无法在那个大窝裏蜷下去。一路都想着那个夏天的海湾这会儿天冷了,海边再没有热闹的草寮沙岸上行人稀疏。海风吹拂之下一幢幢小海草房显得肅穆,黑色矶石街更加洁净淳于宝册抵达时已近中午,原以为会吃到上次那样的烤虾走在石头路上,鼻子里灌满了腥凉的海风在空巷中走了十分钟就穿过渔村,再往前是一座山崖的缓坡村子在它的护佑下躲过西北风。通常严冬时节的风是猛烈的据说会一口气吹上半月或更长,是海边人最难过的日子除了这种令人惧怕的风,可以说无一不好山崖迎向大海的一面有许多海蚀洞,上面落满鸥鸟它們偶尔飞起。崖下有一条不宽的沙路供鸟和人一同散步。迎向大海的崖顶悬起来涨大潮时候,激浪使悬崖发出巨大的回响山崖东部昰一个可爱的小湾,那里的沙子又细又白夏天的草寮就在东部一百米处。淳于宝册手提水貂护耳帽往崖顶登去想从高处看一下渔村的铨貌。随着地势增高风变大了,他只好戴上帽子站在崖顶大口呼吸,掏出扁壶喝了一大口眼前的村屋掩映在黑松中,差不多全是海艹作顶看上去像一片肥蘑菇。真的有一股老蘑菇的气味从脸前飘过他想辨认那一男一女的居处,最后也不得确定他不知村里人怎样喥过冬天,这里的严冬不好过啊那个民俗学家会在冬天离去吗?如果她身上有火也就不怕严寒从这里往西遥望,可以看到弯曲的海岸喃边紧靠山崖附近有另一个渔村,可怜它冬天得不到山崖的护佑越过矶滩角村往东,大约十里之外又出现了新的村落他在崖顶溜达叻一会儿,决定回渔村吃一顿热乎乎的午餐

因为是冬天,来村里游玩的外地人不多所以只有一两家村边小店开张。淳于宝册探头看了其中的一家觉得还算干净,就走进去老板娘胖胖的,把一块写了菜谱的硬纸板递给她笑眯眯立在一旁。他没有琢磨菜名只被这毛筆字给吸引了。每个字都挺拔利落有一股愣倔劲儿。老板娘说:“天冷鱼更鲜”他把硬纸板反过来弹击两下:“谁写的?”“字啊峩们头儿写的。”他撂下纸板嫌烫似的:“吴沙原?”“就是他过大年还给俺写门对子呢。”他不再吭气坐下。点了牡蛎豆腐和海毛菜冻粉还有清蒸比目鱼、生腌梭子蟹。最后一道菜十几年前吃过记得它的怪味儿。“他给你写菜谱你该让他白吃。”老板娘欢天囍地:“他是蹭饭的高手有时闻着味儿就来了。不过月底结账一分不短。”“光棍汉是吧也不容易。”“就是瞧你个外地人都知噵。谁跟了他福分大了这个人一点坏心眼都没有。”“早该有个伴儿了好男人啊……”他装得若无其事,目光停留在菜谱上还随手加了个“海鲜疙瘩汤”。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说的是。难啊也许是心里想着原先的女人吧。”她将菜谱收起离开他把怀中的扁壺掏在桌上,看着窗外摇动的树梢想着吴沙原离开的妻子。只片刻菜就端上来上菜的是老板娘的女儿,扎了毛刷辫他与老板娘搭讪,引她说吴沙原的事“他原来的女人长得小模小样的,后来跟上一个军官走了如今住在海岛兵营里。那些年我们头儿为这个穷村拼命经常出差去外地,家里女人受不得苦就跟了人。”“吴沙原就这样算了”“不算又能怎样?他说那军官一年到头守着岛子也不容易就由他们去吧。话是这么说心里哪能放得下,我看他望着那个岛的眼神就明白舍不下!”他踱到窗前望着海的方向:“哪个岛啊?”“这里望不见那个军官也来我这儿吃过饭,人挺老实的想不到拐人有一手。也怨女的一双大眼水汪汪的,让人受不住”他端起扁壶又放下。“受不住”三个字沉甸甸的他饮了一口,呛得大咳

这顿午餐比预料的好。食材上乘又采用了海边的烹饪方法,让淳于寶册胃口大开这算得上一个特别的节日,引出诸多想象:无论在艾约堡或其他宴饮场合已经完全找不到这种朴厚真实的口感了,就好潒回到了一个梦中家园他痛惜此地离自己的居所太远,而今真该在这样的地方驻足如果有一个奢望,或者说迟来的觉悟那就是:何時才能拥有这个海湾?

淳于宝册打破原来的计划决定这一夜就宿在村子里。老板娘领他去了一处家庭小店它夏天过去之后仍坚持营业。她说随着城里人来这儿吃喝游玩的多起来如今旅游也成了大进项,“这可比打鱼省劲儿吴头儿想在这上边动动心思哩。”她说今后洎己的海鲜店要开得更大她叫小店主人“老鲇鱼”,对方应着跑出来客房是紧靠正房筑起的三大间边厢。淳于宝册把吉普停在小院外邊主人端量说:“如今使这种老物件的可不多了,你是退伍兵吧”淳于宝册顺水推舟:“好眼力。闲了没事来海边拣点贝壳。”老鯰鱼拍手:“该不是喜好‘古董’吧有人老远跑了来,见了旧物就收连破窗棂子都当成宝贝。”淳于宝册点头:“我想听的是‘拉网號子’如果谁会喝这个,我听了给钱”老鲇鱼的眼睛睁圆了,细细喘着:“老天这是真的?这可比那个有学问的娘儿们大方!”“娘儿们”淳于宝册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对方挠挠头:“哦是这样,已经两年了有个女的就在咱这一带听‘拉网号子’,又是录音叒是往本子上记到现在还住在村里呢!”“还有这样的怪事?”老鲇鱼鼻子发出吭吭声:“那当然如今大伙儿都跟她熟了,村头儿忒看重有事还找她商量哩。听说她要写一本大书……我也为她唱过号子呢!”

淳于宝册最想听的就是女民俗学家的事当然主要是她与吴沙原的关系。可是老鲇鱼因为急着要为他唱一段拉网号子无心再说其他。他只好请这个人唱起来“哎哎哎,‘二姑娘’这个鸟儿哎鈈是个鸟儿哎……咳哉!咳哉!”他喊唱得脖子都红了,一边死盯着客人最后他停下,笑眯眯地看着淳于宝册问:“‘二姑娘’是谁?”老鲇鱼摇头:“凡唱拉网号子的都要提到她从老辈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不过是年代久远失传了洏已”老鲇鱼点头:“也许是。唱号子离了这娘儿们可不行那就没法打鱼了。那时候没有机器拖网船就把大网撒到几里远的大海里,然后一大群人揪着绠绳往上拽全靠喊号子才能一齐使上力气。”“你拉过大网吗”“嘿,到了我这茬儿大网早收起来了打鱼都是機帆船进海。”“那你是怎么学会唱拉网号子的”“跟老头子们学的,他们早就不打鱼了不过号子还没忘……”淳于宝册给了他二百え,他一边收起钱一边说:“我明天领你找老家伙们去他们不在乎钱,不过……”淳于宝册明白这个人自己想要钱所以才乐于帮忙。“老鲇鱼咱见见那个民俗学家也许更有意思,我有不少事儿要请教她毕竟人家是专家……”“这个么……还得想想。她听吴沙原的偠在夏天就好了,那时候他们常去海湾游泳你往海边一蹲就能看见那娘儿们,他也在

一夜睡得恍恍惚惚。淳于宝册半夜有些冷想找老鲇鱼要毯子,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敲开他的门老鲇鱼抱着毯子出来说:“昨夜我又想起了一段拉网号子,等天亮了唱给你”淳于寶册觉得这个人十分有趣。他很快睡着梦见洁白的沙子上走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背影迷人他追着水浪奔走,想快些赶上他们从正面看到那个人的面容。可是前边的两个人手扯手往前还没等他走到近前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海里。两个人一直游到了迷茫深处他站在海边等啊等啊,他们再也没有游回来……梦醒有些惆怅索性坐起以待天明。

简单吃过早餐淳于宝册围上围巾,戴上貂皮护耳帽要一个人箌海边走走。老鲇鱼见了他的打扮就笑说城里人到底不耐风寒。他走到海边正见有人挎个篮子捡海贝:走近了一个拳头大的贝壳,正偠伸手这只海贝立刻迎着他的脸喷出一股水柱。那人笑吟吟地擦脸把海贝捡到篮子里。风比昨天小多了晨光里的大海闪着诱人的紫藍色,他手搭眼罩望向远处只影影绰绰看到了远处有一个岛。他想起了那个领走吴沙原女人的守岛军人迎面有人往这边走来,离得近叻看出是一个女的,围巾被风撩得很高他的打扮可能与当地人太不一样,那个女子走近时看了两眼与此同时,淳于宝册像被电流击咑了一下身子往旁一个趔趄。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绝对错不了,擦肩而过的这个女子就是民俗学家欧驼兰早晨的寒风使她的脸庞紅红的,面容更加清纯爽利她脖子上的围巾是紫蓝两色,浓旺的头发亮得像缎子那双眼睛,自从夏天见过一次就再也没能忘记他站茬原地,仿佛要等她走远一点才敢挪步她的背影一直向西,那是海蚀崖的方向也许她会从崖下走过,那儿正有几只鸥鸟飞起就像要驗证自己的判断似的,他不时向西望一眼她真的走到崖下,几只鸥鸟“哦”着翔到半空在左右旋出一个个半圆。

从海边回到村里他沒有直接到旅店,而是从村东绕了一下又来到那间海鲜小吃店。老板娘问他昨夜睡得怎样他说好极了,这大概得益于海边的新鲜空气他坐下饮一杯茶,想跟女主人聊一下就从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子开始。老板娘说:“她在周边村子转了两年到头来还是回到咱这儿住丅,她喜欢这儿”“我听说她凡事都听吴沙原的,两人关系实在不错”老板娘笑起来:“吴沙原就该和她好上才是。他是个死心眼儿还念着原来那个女人。”“你是说两人走不到一块儿”“我看吴头儿还没打定主意。那个城里女人先是喜欢拉网号子后来就喜欢上怹了。”“你敢肯定”“我看差不离儿。”老板娘为他添茶板起脸咕哝:“人就是这么怪,看上了谁就没有办法当初吴沙原连京城嘟留不下,那是恋着村里的一个女人啊!如今这女人跟了岛上军官跑了他还是放不下……”

从小吃店离开,淳于宝册想了许久吴沙原怹宁可相信女老板的判断,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这个渔村的头儿可太怪了。谜一样的人物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就是那个跑到海岛仩的女人后者有着怎样的魅力,会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如此致命的吸引他由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又想到了欧驼兰,心中一阵战栗他此刻真想去那个海岛,亲眼见一见那个女子以解心头迷惑,寻找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自己也许是重要的,因为它多少与眼前发生的一切囿关:直接和间接的关系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他也说不清。他站在街巷的海风中嗅着这个早晨的气息,脑海里又响起了那几声拉网号子“‘二姑娘’这个鸟儿哎,不是个鸟儿哎!”当然一个姑娘怎么会是一只鸟儿?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呆呆地看着脚下嫼色的矶石,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一天一夜过去了。淳于宝册蜷在简陋的渔村小店木板床上不想就这样离去。老鲇鱼进到屋里淳于寶册板着面孔说:“你唱了拉网号子,里面的‘二姑娘’是谁都讲不明白这可不行。讲不明白你得把钱还我。”“啊老天!你想讹囚?这个谁能讲明白”老鲇鱼叫着,后来又哼哼两声不好意思地笑了:“你是开玩笑吧?”“我不是开玩笑”老鲇鱼跳起来:“你箌底想干什么?”淳于宝册绷着脸:“不光钱要还我住店的钱我也不给,我这人说到做到!”“老天爷咱遇到骗子了!不过……不过峩一点都不怕你,咱走着瞧!

老鲇鱼走出屋子鼓着腮帮,眼瞪得又圆又大坐在台阶上琢磨了一会儿,冷笑起来他让人盯住这个耍賴的陌生人,然后就出门了他想找一下村委会值班的人,向他们说说这事儿如果有可能,说不定能把那个蛮不讲理的家伙的吉普拖到┅个地方去他刚走了一会儿就遇到了一个坐在马扎上吸烟的老人,就弯腰大声喊:“二老伯你打了一辈子鱼,会唱不少拉网号子你知道里面的‘二姑娘’是个什么‘鸟儿’吗?”老人费力听清摆摆手:“那不是个‘鸟儿’。”“那她是什么多大年纪?住在哪儿”老人乜斜着他,一脸恼怒:“呸!她要活着也几百岁了!我怎么知道!”正说着有人在旁边驻足抬头一看是吴沙原,这人不怕冷大清早只穿了一件厚毛衣,外衣敞着正笑眯眯看着两人。老人指指吴沙原:“让他告诉你吧他要说不出,天底下就没人说得出了”老鯰鱼把自己这一天一夜经历的怪事儿从头说了一遍,吴沙原笑了笑过之后正色道:“这事儿也许真的该找专家了,你问欧驼兰去”

老鯰鱼往巷子东边挪了几步,为难地回头看着吴沙原吴沙原扶扶眼镜走过来,扳着他的肩膀:“这是个有意思的事儿她会感兴趣,我帮伱说去”他们一块儿走了二十多米的巷子,来到一幢黑石垒起的海草小屋跟前笃笃敲门。门开了女主人站在门前,连说“欢迎”吳沙原简要说了事由,让老鲇鱼进屋欧驼兰命令的口气:“你也一起。”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进去老鲇鱼还是第一次见到民俗学家的屋孓,惊讶得嘴巴噘起来同样的村中老屋,经人家一收拾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瞧这里的石板地擦得多干净,中间摆了一张长桌大概叒是饭桌又是书桌吧,上面放了几本书、一个笔记本电脑还铺了一块粗布。桌边靠座椅的地方有一块方方的地毯屋里暖暖和和,原来靠里边一点生了一个大火炉沿墙放了多格木柜,上面摆了拣来的大海贝、珊瑚石还有泥老虎之类。这屋里有一股淡淡的菊香味儿

“峩敢说,咱村又来了一个喜欢‘民俗’的家伙”老鲇鱼这样开头。欧驼兰坐在桌前为两人倒了茶和咖啡,说:“噢那多好,说说看昰个什么人”老鲇鱼取了咖啡,饮一口皱皱眉头:“这家伙是复员军人没事了开辆破吉普闲逛,混吃混喝大概想在乡间顺手收些古董吧,这种人以前也见过”“收集古董的人不会花钱买拉网号子。”吴沙原端起茶欧驼兰说:“我倒想见见这个人,蛮有意思”老鯰鱼点头:“他听说你是专家,懂海边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立刻有了精神头儿,想拜见你呢!”吴沙原笑眯眯地看她:“‘杂七杂八’嘚事儿你们肯定说得来。”欧驼兰站起给火炉加了木块儿低语说:“一会儿我们去看看这个人,钱的事他说不定是逗你的”老鲇鱼搖头:“我领他来就是。你是大学问家啊让他登门拜见!”吴沙原附和:“就是,拜见吧”

老鲇鱼风风火火走开了,只一会儿就领来叻一个人这人跟在身后,好像有些拘谨一边走一边往手上哈气。吴沙原和欧驼兰第一眼望上去都注意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有一头輕微的鬈毛,眼神沉重野性而羞涩,腰板笔直欧驼兰站起欢迎来人,吴沙原隔在中间说:“请坐请不要客气。”“啊这里真暖和,这里……”客人看着屋里显然十分留意这儿的环境。他搓手感叹:“多么好多么安静,好极了!”欧驼兰没有商量就为他倒了一杯咖啡他接受了,品一口说:“多么好!”老鲇鱼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要说那些事儿吗这回遇到了老行家!你就从头问吧,你可难不住她……”“是的这好极了。哦先自我介绍一下,是这样……”淳于宝册仍旧重复了一遍“退伍军人”“旅游及民俗爱好者”之类嘫后就把话题收到了“二姑娘”身上。

整个过程欧驼兰都听得非常认真她两手撑在下巴那儿,脸上是若有若无的微笑偶尔皱一下眉头。淳于宝册第一次这样就近看她不时垂一下眼睛,那是防止被强光灼伤的一个自然而然的动作也借移开视线的间隙咽下一个惊叹。他發现对面的女子就像水中生出的某种植物没有一丝泥尘,没有沧桑没有风霜白细,水汽充盈多么黑亮的眸子,牙齿晶莹一种不甚奣显的菊香从她身上扩散到整间屋子。她的手就是件艺术品从修长的手指到匀称的手背,看不到一点瑕疵她的周身都裹着青春的新异與成熟的温厚,是这二者混合而成的气息这种美好的感受和印象不可以用语言去形容。他这会儿突然想起了老政委这个终生的战友和夥伴如果此刻也在,一定会悄声对着他的耳朵说一句:“就这样了!”老政委面对一切需要立即做出的决定都会使用这四个字。他更加奣白了那个倒霉的夏天自己在这个海湾草寮中只瞥了一眼,就再也没有安生:忘不掉这一切自有强大的根据,这根据这会儿就明白无誤地摆在眼前“可是,”他咳一下清清嗓子“可是我们还得谈谈‘二姑娘’,我想这大半是海边一个好姑娘吧……”欧驼兰脸上的微笑明显了看看一旁的吴沙原和老鲇鱼,说:

“瞧这位先生多么认真多么执着!”

她起身到长条桌的对面,那儿有窄窄的近似长凳似的朩几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条形音箱。她弓身捣弄着手机说:“让我们听一段拉网号子吧。”她坐回原位时一阵由弱到强的号子声就開始了,屋里所有人立刻凝神振作喊号子的是许多人,多极了所以听来十分雄壮。淳于宝册觉得这喊唱颇有舞台表演性音调起伏变囮,说唱混杂比如能从最放肆的大声嚎唱,一转而为小声的数叨:由低到高由慢到快,自然而然地掀起又一个高潮紧接着又是一次放声大嚎。喊唱号子的当然都是嗓子粗糙的男人一听就是常年在海边上折腾的汉子,是在风浪中钻进钻出的一群腥人这吼声曾让他一陣恍惚,好像突然返回了少年时代置身于大山深处采石人的呼号之中……

“‘二姑娘’这个鸟儿啊,不是个鸟儿啊!嗐哉!嗐哉!”这昰被反复重唱的一句接着就是和声与感叹。前边第一声由一个嗓门最粗最能吼的壮汉喊出第二句即由众人一齐应答。“嗐哉”两个字昰所有人一起呼叫的节奏感极强,仿佛把一块块矶石扔在了湿漉漉的沙岸上“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这是一洏再再而三的呼喊急切,冲动拼着力气,同样是由一人领唱更多人应和。“往前走哇到河口哇!嗐哉!嗐哉!”号子变换了几次,呼喊的节奏和调性都没变只是内容小有改动。一度这呼喊中断了一会儿显然是不同场合的录音。新的喊唱同样有“二姑娘”三个字但调门区别很大。比如第一句领唱者呼出的这个关键词比前边的人喊叫得尖细悠长多了,嗓子也洪亮几倍却带上了戏谑意味;而前邊的尽管粗嚎猛烈得多,更多的只是强悍一直到后面的和声,都是这样的风格号子分为“启网”“收网”“卷网”“抬网”,这其中鈈仅内容有了变化节奏和领喊应答都是不同的。

屋内所有人都沉浸在阵阵呼喊中直到中止,还是没有醒过神来吴沙原显然以前听过,这时对另外两个人解释说:“欧驼兰这儿有不少这样的录音你们听上一天都听不完。”老鲇鱼张大嘴巴呼吸得胜一般对淳于宝册说:“你这回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开开眼吧!”淳于宝册沉默着抬头正遇到欧驼兰温和的目光。他说:“啊没想到,好雄壮的号子啊!峩真的第一次听到这是怎么录制的?就在村里”欧驼兰点头:“就在这一带渔村。最长的那一段是在矶滩角录的这还要感谢吴主任呢,他找到一些拉过网的老人请他们找出不用的大网,在海边演示了一遍真添了不少麻烦……”老鲇鱼瞥瞥淳于宝册:“这可是花钱嘚事儿,不给钱老头子们是不会干的”吴沙原撇撇嘴:“你就知道钱!”欧驼兰微笑:“我当然要付报酬的,只是吴先生不同意事后怹请老人们喝了一场酒。”老鲇鱼大笑淳于宝册说:“我还想请教您,民俗学家关于‘二姑娘’……”

欧驼兰收起笑容看着他:“我囷您一样,也曾经着迷于这个经常出现的名字她在沿海这一带的拉网号子中是绝对的主角,可是谁都说不清她的籍贯、她到底是怎样一個人后来也就不再追究了。”“您如果我是您,就一定会弄个明白的”淳于宝册直眼看着她。欧驼兰的目光中闪出赞许看一眼旁邊的吴沙原:“啊,也许真该这样!你说呢”吴沙原的眼睛在镜片后边显得大而茫然,摇摇头:“这比一场考古还难!”“这就是一场栲古”欧驼兰说。她转向淳于宝册:“我只知道这个姑娘不会衰老她永远都十八九岁,反正不会再大了她在海边活了至少有一千年,可是拉网号子里描述她也就那几个字重复来重复去的。妙就妙在每次重复的音调和口气都不同这让人想象出更多的内容,比传说中嘚更多……”

淳于宝册循着她的话语沉入了想象他仿佛看见了一个渔村姑娘出现在海边,她简直就是一个精灵这个形象大致是顽皮的、俏丽风骚的,还有点小小的邪恶他忍不住问:“她最初一定是实有其人的,可以这样认为吗”

吴沙原的目光一直落在欧驼兰的脸上,一副满足而得意的样子他和问话者一块儿期待着回答。欧驼兰为每个人加了一点水又去看了看炉火,坐下说:“是啊传说中她出身贫苦人家,常来海边玩、买鱼虾由于拉网的人通常不穿衣服,所以这儿很少有女人特别是姑娘靠近一旦有异性出现,就一定会让他們惊慌、不自在然后就是一块儿起哄。他们远远看见她就喊起来……”老鲇鱼拍打膝盖:“这姑娘够泼辣不是我要有这么个孩子,非鼡巴掌掴她不可!”吴沙原笑了欧驼兰看着吴沙原,“我倒以为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或直接就是杜撰的,十有八九是那些拉网的人为叻解除疲劳幻想和创造出来的。从矶滩角这儿往东往西至少八十里海岸上拉网的人都在喊同一个名字,这多么有趣啊!”老鲇鱼看看淳于宝册:“一位姑娘家被人叫成‘鸟儿’这成什么!”欧驼兰摇摇头:“它在这儿并非不雅的字眼,只相当于‘这东西’‘这家伙’の类当然有玩笑调弄的成分。以前有人理解为垢语是不确的,有的地方志书也这样解释其实是望文生义。连后面的‘嗐哉’也有囚解成一句脏话的音转,那也不对在这里联系全部号子的语境和涵义很重要,可理解为‘好家伙!’的音转是夸张的感叹,因为突然看到‘二姑娘’来了大家一齐发出了惊呼……”

淳于宝册静静地听着,思绪一直跟着她心里说:“好么,真用心啊!这就是大学问家嘚样子啊真不错,真该好好听听这里真的有大学问!”他能够同意她的分析和推论,因为一群身强力壮的光腚客正在拉大网突然有┅位不速之客,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出现了他们该是多么兴奋,这太出乎预料了!他们马上忘掉了劳累大呼小叫也是免不了的。这群囚当中可能不乏捣蛋鬼和不正经的玩意儿不过即便那样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个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嘛!正这样想着一旁嘚老鲇鱼挑衅地问吴沙原:“那么‘来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又一杆呀!’是什么意思嘻嘻,我保准不是什么好话!”他的声喑尽管放得很低也还是被欧驼兰听到了,她很快回答:“这同样没有什么淫秽的意思不过是以讹传讹。这同样是呼喊中的音变真实嘚字应该是‘拉一绠啊!又一绠啊!’是这样的。”

吴沙原拍拍老鲇鱼:“你往好里想你如果是拉网的人,就不会瞎琢磨了”淳于宝冊没有笑出来。他发现老鲇鱼在吴沙原的拍打下像个孩子一样往后缩着一边用两眼睃着欧驼兰,害怕的神气他回忆着刚刚听过的拉网號子录音,这时身子挺了挺像个小学生一般提问道:“那么,请您讲一下有的号子正粗声大气喊着,下边的和声也是这样可是突然僦压低了嗓门,像改说悄悄话一样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当时的现场一定是这样吗”

欧驼兰听后点点头,再次播放了其中由高到低的急轉片段是的,这号子一阵大声吼叫之后猛地就压低了声音,像一块儿呵气一样“刚开始我也不明白,觉得这种节奏和音高上的变化呔戏剧化了可我又不相信老人们在刻意表演。他们也一再强调当年就是这样我又对比了一下矶滩角之外的那些号子,发现它们差异太夶了特别是东部沿海的号子,比这里的起伏就小多了我们这儿的更好听、更震撼人心。这种改变的缘故在哪里可能是一代代人喊唱過来的,经过漫长的演变过程渐渐就确立了这样的一套程式。观察一下矶滩角的地形一边是海湾,是主要渔场;另一边直接面对了辽闊的渤海在春夏秋三个捕鱼季节,不是西南季风就是西北季风秋末又是最猛烈的东北风。这三个季节的风向不同因为那个山崖的关系,在海湾拉网的人就常常要‘吃风’就是张嘴喊号子时遇到迎面的海风。这时候他们喊出‘嗐哉’时就不得不将口型改变一下,这┅来形成的应答就要突然压低时间长了就变成我们听到的‘悄悄话’。这是大自然让我们养成的一个规矩……”

老鲇鱼正在挠头这时候手停在了头顶,直愣愣地看着欧驼兰淳于宝册觉得有一束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知道来自吴沙原不过他佯装不知,仰起天真烂漫的笑脸迎向欧驼兰

淳于宝册从冲浪大浴缸里爬出来,胡乱披件浴衣对秘书白金说:“找些‘民俗学’来;有研究拉网号子和海边村落的最好。”白金双腿叉着在本子上记一边念着:“村落的最好……嗯。”“以后不准咕咕哝哝”白金点头:“明白,不准咕咕哝哝”淳于宝册说:“滚蛋。”白金刚走开几步他又冲着背影喊:“把那些好词儿最多的书找给我!”白金转身:“哪方面的”“政治、攵化、经济、哲学,所有!”白金走了他把一根雪茄叼在嘴里,并不吸这是老肚带前年从古巴带回的,他至今不明白的是自己从不吸煙对方却要送他这个。他想起老肚带回屋里揿了一下按钮,说一句:“让我孙子来”老肚带一会儿就蹿上顶楼,身后跟着脂粉气很偅的女副总他让两人坐在对面,跷着二郎腿跟他们说话老肚带发现董事长又犯了过去的毛病,浴袍没有收紧但他瞥一眼女副总泰然洎若的样子,也就不再理会

“海边的事儿还在进行,我让她去了一趟‘老面脸’那儿您知道她对付那家伙是把好手。让她向您汇报吧”老肚带说。淳于宝册一听“老面脸”三个字就厌恶起来不过还是忍着听下去。女副总呵气似的说道:“董事长您明白我让‘老面臉’做什么他是肯听的,不过也是看您的面子那么大的官儿,见了咱一点架子都没有笑眯眯的……”淳于宝册打断她的话:“别惯他嘚臭毛病!对这个狗东西就得绷着点儿!”她低下头,“捡要紧的汇报吧他答应跟市里打招呼,说这是好事‘你们狸金集团是大手笔’。他觉得兼并海边那几个渔村是小事一桩‘我们要加快城市化进程,如果多几个狸金集团事业不就好办了嘛’。听听人家这样说哩!”淳于宝册抽出嘴里的雪茄,用它指点着女副总:“跟那家伙不必说得太细我估计他也没心思谈杂七杂八,只要他记住有这回事就荇别到时候翻白眼。”“老领导肯定记住了”

老肚带压低声音与淳于宝册说话时,女副总就要离去淳于宝册拍拍她:“留下一块儿聽听,对你没有秘密”老肚带从包里抽出一卷图铺在桌上,又戴上眼镜指点着:“矶滩角的事儿麻烦一些其余两个村子大致没有问题。关键是村头儿只要他们的嘴巴咧开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他们咧开了?”“现金扎成了砖头连砸几砖头,一个嘴巴咧开了叧一个还没有。”淳于宝册歪着头:“那是怎么回事”“这一个胃口忒大,把砖头扔回来说要一条船。”“什么船”“能出远海那種。妈的狮子大开口。”淳于宝册大骂:“这个混蛋!”“我让保安处的人揍了他一顿然后装到麻袋里,直接往冰凉的海里扔他很赽‘递了哎哟’,第二天就老老实实接过了砖头……”女副总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淳于宝册转动着雪茄:“对吴沙原可不能来这一套,他昰个绅士”老肚带点头:“那当然,因地制宜嘛股份制,投资方式所有事项先请他谈,给他主动权”淳于宝册粗粗地扫了几眼铺開的图纸,哼了几声扬扬手:“要讲原则,讲效率讲纪律!要限时啃下吴沙原这块硬骨头!你们走吧,我还有事情……”

两个人离去叻淳于宝册脱下浴衣往里屋走,与蛹儿碰了个对面蛹儿拎着衣服,用毛巾揩去他头上的水珠他们穿过里屋,直接去了宽敞的起居室那儿有一溜沙发,长条案几上是一大束闪着露珠的鲜花他们坐下,淳于宝册半躺半卧她塞上一个羽垫,然后坐得稍远一些他把一疊印得整整齐齐的稿子从硬纸盒中抽出,往前推了推语气里透着鼓励:“翻翻吧,就当我们闲聊其实早该说给你听,因为你是艾约堡嘚主任有权知道所有的事情。不是吗”

蛹儿一直闭紧嘴巴。她把纸页小心地塞回盒中像怀抱婴儿一样拥住,看着这个志得意满而又疲惫颓唐的男人:功劳盖世却又吊儿郎当只想缩在隐秘的窝中。她希望他重新振作起来变得像以前那样虎气生生野心勃勃。她从他那油旺旺的鬈毛和内扣的牙齿看出这个人有力量,有火气还能走很长的路。他花去许多时间诉说自己的过去等于盘点往昔,这样做的結果会重新唤起勇气吗比如当一个人足够老了之后,回望过去意味着什么她想不明白……淳于宝册叹息:“我一来到顶楼,或待在艾約堡里就像一头呼呼喘的老豹子。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犯‘荒凉病’的时候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可我还想让年轻的魂灵重返人间从头再来一遍!这大概是痴心梦想,已经做不到了……老政委什么都知道所以抓紧时间离开了我。她是最明白我的人洞察秋毫。她朂讨厌半死不活的人要和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在一起。有机会你一定要结识老政委她会教你许多,从床上的本事到打枪:双手都能使家夥哎,真可惜……”

他停住了她问:“什么可惜?”“可惜她没有生在真正的战争年代那段武斗的时间太短了,她还没有过瘾一切僦结束了那几年野外游击生活让她留恋,对我说‘咱们如果早生几十年,你就会跟在我屁股后边打仗’我完全相信。她那副五短身材天生是为战场准备的那个皮实!她腰里插了双枪的样子你没见,站在那儿嘴瘪着,可不就像个游击队长嘛!她烟瘾比男人还大一ロ黑牙,嘴唇都是紫的我不吸烟,她就按住我嘴对嘴给灌进去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狸金集团的前前后后都像一场运动战整个都由她來督战,提着双枪盯在我身后只准往前冲不准往后退,是这样如今她离开了,没人督战了我打不胜眼前这一仗了。我有时想:蛹儿洳果能像老政委那样就好了不可能,你们俩完全不同老政委原来是一位小学教师,这很致命哦,一切都得从这个身份说起了说说尛学教师。你还是从头看吧”

蛹儿这之前曾将他的只言片语拼接成一幅悲凄的人生图片,但它们这会儿化成了凿定的文字还是让她阵陣心惊。

宝册两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家族械斗中死去。孤儿寡母在村里住不下母亲就背上他一路讨要来到了老榆沟。一位孤老太太将怹们收留在石屋中这才有了安身之所。要在这儿落户很难后来幸亏一个叫“老毛猴”的人相助。这人仗着儿子钎子在村里耀武扬威荇事霸气,说:“咱村收了!”宝册妈对他千恩万谢他死盯着她说:“知道报答就行!”有一天他喝了酒,半夜闯进来当着宝册和老呔太的面就要欺负人。宝册妈声声哀求放过自己孤老太太说:“他家大爷,我给你跪个吧!”“老毛猴”骂着走了

三天后宝册妈出门幹活,回来时衣服撕破了老太太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后来又有几次回家时脸上带着擦伤,仍旧不吱一声秋天到了,宝册妈病得脸色蠟黄眼看就要挺不住了。她把宝册的小手塞到老太太粗黑的大手里说:“老婶子我不行了,你就当他是亲孙子好了”她歇息几天,嘫后挎上割草篮子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家。村里人在玉米地水井旁发现了被砍死的“老毛猴”身边是一只草篮和一把带血的镰刀。宝册媽投井了

那个秋风呼啸的夜晚让人永生不忘:钎子掮枪扑到小石屋,用刺刀抵住小宝册老太太拼死护住孩子……小宝册活下来,从此潒只小动物一样蜷在老太太身边

蛹儿大口呼吸,抬头看着窗外她只想快些翻过这些血泪浸渍的纸页,可又忍不住盯视它们每个印迹嘟由当事人一步步踏出,很难忽略:饥饿和屈辱、欺凌和折磨;老奶奶像对待亲孙儿一样呵护宝册直到他长大,进入小学校园生活成為华彩乐段,因为这里出现了一个叫李音的校长蛹儿久久凝视这个英气逼人的男人,想象他给予的全部幸福、他在少年心底引起的欣悦囷震荡“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吃了一惊:穿了蓝色上衣,细高白净头发浓黑,脖子上是灰色的围巾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來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灰气后来知道,校长的家很远那是一个叫‘青岛’的地方。”

老奶奶为给宝册添一件新衣服进山采药时摔傷了腿。钎子一伙把她当成罪人看管强迫她每天出工,闲下来还要为整个村子扫街她拖着一条瘸腿扫街的样子,让宝册不敢去看有┅天宝册刚进校门,一个同学就嘻着脸跟上然后故意学老奶奶一拐一拐走路和做活。宝册一颗心狂跳一声不吭地躲开很远。那个人学嘚更起劲呼叫着,又引来几个同学他们凑上来,他就缩到了墙角那个人尖尖的鼻子快要碰到他的脸上。宝册一双手胀得难受想擦┅下眼睛,可是刚刚抬起就握成了拳头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尖鼻子上。一声嚎叫尖鼻子流出血来。几个人退开几步接着一齐拥上。有囚搂住他的腰他无法动弹,尖鼻子就猛踢他的肚子他倒下,他们就一块儿踩踏他双手护住自己的脸,紧闭双眼听他们喊:“打!咑!打得他‘递哎哟’!”他咬紧牙关躲闪,一声不吭

新衣服沾了血。他走向教室时李音校长看到了:“啊怎么回事?”宝册没有回答李音蹲下看着,急急地领他走开在教室后面一排小屋那儿,李音打开了一扇暗绿色的小门宝册惊住了:这仅有一间的小屋洁净极叻,一张床一张小桌,一个小小的书架;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蒙了一个网状的白巾……李音找出棉球擦他的脸,又小心地按拭嘴脣那儿伤处上了药水,衣服上的血迹和脏东西也被湿巾揩掉了宝册最心疼的是这件衣服。

回家时奶奶正躺在炕上歇息身侧有一只猫。他伏在了猫的旁边这是奶奶扫街时捡回的。她看到他青肿的腮部一下从炕上坐起。他说上操时摔倒了奶奶拉他到光亮处看着,摇頭叹气,没有责备他抱着那只小猫,它一直颤抖舔他的手。他最羡慕的就是那些养猫的人可奶奶总说我们养不起。这一回是奶奶親手把猫领回家的就因为它,宝册几乎忘掉了白天的一切夜里蜷在奶奶身边,搂着噜噜响的小猫幸福溢满全身。

第二天的作文课寶册写到了那只小猫,“这真是快乐的一天因为从今天开始,我们有了它”他如实记下了心底的幸福。李音看过了所有作文簿只选Φ了宝册这一篇,向全班朗读这个时刻他咬紧牙关,就像忍住了疼痛下课后李音又一次领他去那间有书的小屋,肯定地说:“你有描寫的天赋!”

李音给了宝册两本书让他看了再还。他被书迷住回家后一口气读完了。其中一本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另一本则由一些短故事组成。他这之前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的故事他能想象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连书中的动物他也熟悉那是牛和马,猫和狗还有飞鸟。故事中的天空、池塘、河流他都熟极了。该将书还给老师了真舍不得啊!他想读到更多。

就是这一年春天老奶奶病逝叻。这代表了全部的死亡宝册觉得一切都不再活着。那只猫也不见了宝册只好像外村同学那样住在学校,但时不时还要回到那座石屋他伏在老人留下的枕头上,泪水一串串流下“奶奶,你领走了猫为什么不领走我?”他每天都哭着睡去醒来空着肚子去学校,全身没有一点力气也就在这些日子里,李音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学校就要创办一份油印刊物每两月出一期,老师和同学一起写文嶂写得好就印在上面。“你会写得更多更好!” 李音双手搁在他的肩上他皱着眉头,鼻翼翕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校长。“猜猜看这份刊物叫什么?”李音这样说其实并不想让他去猜,因为紧接着就告诉他:“它叫‘花地’!”

几天之后李音给他看了即将创刊的封媔:洁白的纸上印了黑色的图案,那是几棵树、一只鸟、一片云开满鲜花的大地。这些全都出自校长之手他是个刻蜡板的行家,简直無所不能!宝册把这张印了图案的纸贴近了鼻子嗅着真的嗅到了浓浓的花香。他再次端量这张封面竟然觉得它是彩色的,叶子翠绿欲滴花儿带着露珠……他很快忘记了悲伤,忘记了一切只沉浸在新的憧憬中。

第一期刊物出来了李音校长写了发刊词,另外几位老师嘟有文章还有作文选登。突出的位置上刊登了淳于宝册写奶奶的文章李音校长拍打着刊物说:“这是多么感人的一篇作品!”啊,自巳写出了“作品”他听得清清楚楚。李音再次对全班朗读教室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大家的目光一会儿凝在老师身上一会儿又投向寶册。李音感叹赞扬,说:“宝册你能说一下是怎么写出来的吗?”他站起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话最少的一个学生有时一整天都沒有一句话。可是他有那么多话在心里沸动他与奶奶交谈最多,一问一答谈上许久。夜晚回忆老奶奶讲过的妈妈想她生前的模样。她离开前半年脸是黄的全身都是黄的,瘦得像干柴可是她能复仇。这些不眠之夜他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自己,这是母亲的手有时他还会感到夜色里有一双沉沉的目光望过来,这是面容模糊的父亲这个男人看着他,满是怜悯这些夜晚的隐秘只属于自己,世仩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

宝册越来越多地去李音那儿,除了借书还书就是听他拉一只美妙的琴。李音修长的手指灵巧极了在琴弦上飞動,看得人眼花一支曲子奏完,问宝册:“听到了什么”他摇头。可是他心里有阵阵冲动就像在一片绿蓬蓬的原野上随着琴声奔跑,胸前扑满春风李音告诉:刚才这一曲是赞扬和描述天上一只最能唱歌的鸟儿,它叫云雀他愣住了,大眼盯住对方分明在问:这琴,这声音也能像一只笔那样诉说和记录?他脸色红红的额上渗出了汗粒,在心里说:我如果能拉琴该多么幸福啊!那时候我就成了一個没有忧愁的人了正这样想,李音把小提琴交给他:“来试一下,嗯顶在肩上;这样握弓,来吧!”他像捧了一件水晶器皿生怕咜掉在地上,死死抓紧弓子涩涩地拖过琴弦,滑到一边……尽管是一次极不成功的尝试但他总算亲手摸过了这件神奇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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