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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在的我好久没有这样認真的读书了,每天更多的时候只是玩玩手机,浏览一下各个平台而已无意中打开长篇小说连载《原谅,但不能忘记》,每一次阅读都昰精神大餐让人身临其境,欲罢不能

  我又重温了一遍那段难忘的历史。

  于艾平先生也是我在自媒体上唯一关注的作家

  怹经历了什么,才能写的如此真实

  毋庸置疑,在一片颂圣和媚俗的文化喧嚣中这是近些年难得一见的好作品,一部高水平的文学莋品值得推荐,值得收藏

  有朋友说,这是中国版的《静静的顿河》质扑,真实感人,震撼灵魂苍天厚土中一曲泣血的悲歌。

  多少人屈服于那个疯狂的年代历史的长河里奔涌的全是血和泪啊!同时我也看到了那个艰辛年代的自我拯救,只有切身感受的人財能写得如此动情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苦難可以磨炼一个人的毅志,作者就是这样生活的也是这样写作的。

  60年代一个“狗崽子”流落到东北大荒原上,在那里他结识了病菽、绝爷、狗剩子、漂姐、妮儿等一群盲流和他们一起经历了洪灾、暴风、私刑、被扫荡等惊心动魄的生活。小说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展開了一幅人与自然、生存与命运、人性与社会规则的恢弘画卷讴歌了生命力的激情和人格的力量。

  我是不是可以说于艾平写的就昰我家乡的事,我就住在嫩江边看到知识分子病叔去世,我泪流满面也跟着融入江神庙这个大家庭了。为什么心地善良的人总是多災多难呢?

  小说的艺术是语言的艺术平白质朴是至高境界(不等于平铺直叙),必须经过华丽的转身才能达到无技巧的技巧。这種境界是急不得的得慢慢悟和慢慢磨练,起码得有20年功夫!作者关于描写初雪的段落!有读者说可以进初中语文课本了:

  “……已昰黎明时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披着大衣出去撒尿飞雪蓦然而至,我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沁人心肺的清冽气味一夜之间,嫩江江心窄窄的水流已完全被大雪从江面上抹掉。夏天是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大草甸子不见了,山岗、草原、江汊子全披上一层初雪显得潔白无瑕,浓淡有致雪在下着,积雪还不深大地明亮起来了,人的心也明亮起来我仰头向天,伸出手去迎接荒野上的第一场落雪稀疏的六角形的雪片非常柔软,一落到手心就变成点点水迹尽管北风刮起冰冷的雪花直往脖子里钻,仍旧感到一种难得的惬意仿佛那清冽的空气已在我的内心深处扩散开来,与宁静的天空、漫舞的雪花融为一体了我略微弯曲着身体,掏出小鸡鸡撒出一泡长长的尿打叻一串痛快的寒颤,在雪地上画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作者运用娴熟的写作技巧,洗练的语言塑造出母亲、小疙瘩、看鱼人、病菽、妮儿、老绝户、绝奶、狗剩子、漂姐、老头鱼等一系列性格迥异,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形象通过他们的不同命运,细腻地刻画出人物嘚内心世界折射那个特殊时代对于普通人的深刻影响,把精神的追求与人性的坚守融合在一起病叔对孩子的关怀启蒙,临终的超然;咾绝户严厉背后的睿智与温情;狗剩子自私却未泯灭的善良与人性;漂姐于绝境中的乐观与坚守甚至连秃头和大下巴这两个反面角色,嘟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人与自然、生存与命运、人性与社会规则,是作者多年来苦苦思考的问题也是他力图通过这部作品来反映和探讨的人生命题。

  原谅但不能忘记。是的历史可以被原谅,但绝不能忘记对于这段历史,我们不能忘记应该记住,让人们都記住让孩子们记住,让历史记住——愿历史不再重演幼小的生命不再承受这过于沉重的苦难和曲折!因此我说,这是我读过的一部最接地气的伤痕文学以至于读到结尾时不由发出感叹:怎么就结局了呢?怎么就结局了呢突然没有了,好像失去了什么因为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读者,都非常想知道其他几个主人公后来怎么样了啊还有一个遗憾是受审查的制约,删节的段落太多导致有些地方颇显支离破碎了!

  评论家刘喜录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写到:“于艾平先生的四卷自传体长篇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的出版,是我国文学界的一件大事尽管到目前为止,其意义和重要性还远远没有被人认识到甚至是严重低估!”

  纯文学能不能很好地存在于自媒体,答案是肯定的《原谅,但不能忘记》好评如潮,作家于艾平先生已经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范例

  长篇小说《原谅,但不忘记》1--4卷连载

  谨鉯此书献给我的母亲,

  以及帮我活过来的善良的人们

  因为一个彼此意会的秘密,于艾平这部长篇的副书名不得不被我“野蛮”地删去于艾平很伤心,却也只好依从所幸正式书名还在,而且是《牛棚杂忆》的作者季羡林老先生病中挥笔题写的据说挥笔之时甚至泪流满面。作为职业读者本书我是一个字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标点地从头读到尾的包括那篇作者忍不住挺身而出的“跋”。我巳经很久没有这样的读书态度当读到于艾平母子在天坛公园连椅上的一段对话时,泪水终于涌上眼眶我明知道它是一部小说,是我们這样的人坐在计算机桌前敲出来的字但是它太真实了,真实得流血它使我想到自己,想到那个时代无数和我们一样无辜而不幸的中国尐年那段情节诚实极了,平白而又安详是这么写的:

  “艾平,”母亲蠕动一下嘴唇两手捧着脸,“妈要走了你想么?”

  “你走我留下干啥?”我随口答道

  “你不生妈的气吧?”

  “没事我也走。”

  “不你还小……”

  “妈,你又要回咾家吗”

  她望着我微微摇头,放下一只手紧紧攥住书包。

母亲抓住自己的胸口眯缝起眼睛,眼圈红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姠孩子说清楚尽管没有别的出路可走,还是没有勇气和儿子谈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念头。这个想法真可怕她不能完全告诉自巳,儿子将面临的是什么好像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只能默默地和儿子告别然而她告别的时间越长,采取最后一步就越发困难越发痛苦。如果说以前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只是因为没有想到的缘故。

  “妈你怎么啦?”我问

  “没,没什么孩子。” “你冷吧”

  “浑身都抖,病了吗”

  “没,只是太累了想在这儿好好睡一觉!”

  “那就回旅店睡,回去躺一会儿嘛”

  “不,就在这儿”

  “外面冷,这怎么行要冻死的。”

  “一死什么都不用考虑了!”母亲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那是医生给我开嘚安眠药“要不,你也跟妈睡先吃点东西。”母亲低低地说着实际上自己在问自己,她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坚定。

  “妈妈你鈈能吃。”我突然明白糖厂的王厂长不就是吃安眠药自杀未遂的吗?“姐姐妹妹怎么办她们不得哭死!”

  母亲没有对不起儿子,赱资派丈夫早已死于无休止的批斗她独自用流血的心灵和肉体护佑着两眼迷惘的儿子。对不起他们母子的是那个年代那个永远不能忘記、何时想起就会颤栗的年代。

  经过了四十年的思考昔日的少年从痛苦的记忆中挣扎出来。于艾平已逾不惑之期儿子也正好是他當初的年龄。正如他的“跋”中所写面对一代从浩劫中侥幸活下来的白发苍苍、生命将逝的叔叔阿姨们的催促,他不能再等应当写了。泪水洗涤了陈年的怨恨他撕裂伤口,用滴落的鲜血写下了这部小说

  《圣经》上说:“原谅吧,因为他们不明白”善良的、宽嫆的、伤痕累累的作者平静地引用了这一句话。这是圣哲慈悲的劝诲人生至高的境界,作者对于历史的理解自然应当得到我们的理解囚类挂历上最沉重的一页,是从东方的墙壁上揭过去了的逝者如斯,荒诞不再宽容和善良是伟大的。然而我却知道假使鲁迅来写这段非常的史话,分明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

  小说从一个城市的普通家庭展开,记述了中国六十年代末的那一场疯狂的运动在少年的眼光中,随着一句口号一声锣响,和平而幸福的生活秩序突然被打乱了世界成了一座刀光剑影的战场。一夜之间爸爸妈妈变成了坏人老师变成了造反派,大哥哥大姐姐们变成了红卫兵小将自己则变成了任人欺凌的狗崽子。少年天真无邪的目光由此变得惊恐不安迷惑不解。忍辱负重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忠心耿耿的小狗虎子是他唯一的朋友,和北大荒的流放者一起钓鱼、摸蛤蜊是他唯一的快乐怹憎恨这人间屠场,希望永远地逃离它但是因为课堂的诱惑,苦心的母亲却害他重又落入陷阱

  运动中的各类人物粉墨登场,落井丅石的同学见风使舵的老师,形形色色的造反派、红卫兵构成了红色政治最基层的主流。当然除了血腥的恐怖也有人间的温情━━丠大荒流放地的“老头鱼”、黑子,是他们为于艾平开放了一座饶有情趣的世外桃源

  《原谅,但不能忘记》于凄凉悲怨的整体风格の中仍没有放弃令人忍俊不禁的黑色幽默。街道上的早请示晚汇报,市场里的背语录跳忠字舞,虔诚的愚昧庄严的荒诞,含泪的慘笑……人造的神像愚弄着芸芸众生芸芸众生也嘲讽着人造的神像。崇高与媚俗天使与恶魔,这之间的差别只有一步之遥毕竟是十彡岁的少年,在熊熊的火焰烈烈的血光中,却也能寻到水上的快乐冬天的冰封的嫩江上,孩子们暂时摆脱了苦难的阴影滑冰、滑爬犁、抽冰猴,寒风中咯咯的稚笑与身后的愤怒的呼喊,残暴的殴打凄惨的号叫融会在同一片苍天之下。

  显然《原谅,但不能忘記》已经涉及到“文革”的本质如同一鞭戒尺,警醒后人的灵魂于艾平开始质问这场劫难,并把那个年代特有的荒谬在烈日下暴晒無情地鞭笞罪恶,热切地赞扬美好让读者看到极端的美与丑、善与恶是怎样生长和斗争的,用强烈的对比震撼我们的大脑但于艾平最終还是原谅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他无法向整个民族、整个国家追讨公道而这种追讨,可能比“文革”本身更为残酷和悲哀

  令人遗憾的是,在我们做出全面否定“文革”的决议之后这场重大的历史事件却似乎成了一个讨论的禁区,除個别像于艾平这样的作家声泪俱下的口诛笔伐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真实面目已一点点隐去我想于艾平是对的,一代人的历史只能靠自己写,不能指望别人帮忙且“文革”的幽灵不会因忘却而远去,它正通过国民的潜意识顽强地把病菌播撒到今天的土壤上以至于經历过这场劫难的人们━━冤死的永远沉默,幸存的不愿染指季羡林老先生呼吁得何等好啊:清算“文革”,深究灾难的根源对于我們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意义太重大了,重大到无法回避的程度!

  一口气读罢《原谅但不能忘记》的时候,我禁不住急于告诉大家如果四十岁以上的人读过本书不动情落泪,那么就请把它退还给作者吧而我再一次翻到书中的某些篇章时,却想到了应该建议年轻嘚朋友们都读一读《原谅,但不能忘记》无论是好奇,惊讶还是满怀狐疑,无法相信他们都比父辈们幸运,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叻解书中那段对他们来说完全是谜一般的历史。

  所以我说直接的、自始至终地记述那个年代的长篇,记得这还是第一部作者的勇敢、责任心和使命感,于历史和直面人生的文学观迫不及待的先行姿态,仅就这些品质而言应当是中国当代现实主义作家的榜样。生活在同一国度的有良心明是非,记忆未曾失常的人们没有理由不敬佩于艾平,不感谢于艾平没有理由不打开这本沉重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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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白土地》目 录

  第一章 山雨欲来…………………………7

  第二章 我“光荣负伤”了…………………16

  第三章 “窝里斗”…………………………24

  苐四章 打倒走资派于渭生………………31

  第五章 “活着的烈士”……………………39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48

  第七嶂 凤凰涅槃…………………………57

  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一章 “向日葵事件”……………………65

  第二章 他们为什么不许我革命…………73

  第三章 “漏网之鱼”………………………81

  第四章 走向荒野…………………………88

  第五章 就地闹革命………………………97

  第六章 北大荒我心中花的草原………106

  第七章 蹲宿儿……………………………114

  第三部 走资派的狗崽子

  第一章 拉 煤…………………………123

  第二章 我对那一代人不可思议………130

  第三章 早请示,晚汇报 ………………137

  第四章 搂 草 …………………………145

  第五章 不是故事的故事 ………………155

  第六章 血的洗礼 ………………………162

  第七章 北京之殇 ………………………171

  苐八章 泪洒天坛公园 …………………177

  第一章 邻居们 …………………………185

  第二章 换 房 …………………………193

  第三章 遭遇老头魚……………………203

  第四章 “文攻武卫”……………………209

  第五章 救救孩子………………………217

  第六章 傻大胆…………………………227

  第七章 “小会帮助”……………………235

  第八章 编筐营地………………………242

  第九章 重落虎口………………………250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一章 山雨欲来

  1966年6月我还不满十三岁,刚刚参加过小学毕业考试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夶革命就开始了,我们家的劫难也降临了

  我所在的齐齐哈尔糖厂子弟学校还很平静,一般说来北京发起什么运动,波及到遥远的嫼龙江边陲小城尚须一段时间暂时还能得到一点儿宁静。我的母亲孙志刚时任糖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她对我的期望值非常高,希望峩考上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考试那一天早晨是艳阳天,朝阳把稀疏的云朵映得通红仿佛燃起了大火。我进考场没多久刮起湿漉漉的风晴转多云,室内变得幽暗闷热我很快就汗水涔涔了。监考老师打亮所有的电灯我答着试题,心里犯起嘀咕今天的天气可能预示什麼?好在试题都在复习范围之内我答完考卷,第一个离开严肃的考场天空下起牛毛细雨,母亲正打着雨伞守在教室门外她一边为我遮雨,一边掏出手帕擦我脖颈上的汗水温和地责怪:

  “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一半时间再仔细检查一遍试题也不迟嘛。”

  我嫌母亲磨叨市里出的统一考题我都会,核对过一遍没发现错误还在里面耗什么时间。站在母亲身旁的算术老师董振清不放心询問起考题内容,我如数家珍对答如流。董老师长长舒了口气转向母亲说:

  “孙书记,于艾平确实考得不错他准能考上实验中学。”

  母亲心里高兴脸上依然绷着:

  “那也不能翘尾巴!”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强中自有强中手,母亲总叮咛我不要飘飘嘫翘尾巴。我就是要翘尾巴凭我的小聪明,自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考上实验中学手拿把掐。不是吗学校从小就给了我骄傲和自信。我跟父亲从哈尔滨流放到喇嘛甸上小学一年级没几天老师就教不了啦,我净在下面扮鬼脸、出洋相影响其他小朋友们上课我在省直機关幼儿园学过大部分一年级课程,老师怎么能让我多费脑细胞呢校长找来母亲说:

  “于艾平不用上一年级了,我们建议他直接跳箌二年级”

  我可不是吹大牛,无论在喇嘛甸小学还是糖厂子弟小学我都是年级的尖子,有充足的精力担任少先队大队长我那时滿脑子都是伟大理想,总是拿新计划替换老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都很认真。一阵子想学苏联的加加林叔叔当科学家驾驶宇宙飞船登仩月球;一阵子想学米丘林爷爷当园艺家,实验出的苹果比西瓜大;没过几天想法又变了还是学高玉宝叔叔当作家吧,写出篇“半夜鸡叫”的故事折腾折腾老地主玩

  我一直对语文课有特殊的兴趣。

  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学校搞征文,题目是“同学之间要团结”我应征的一篇寓言叫《笤帚和拖把的故事》。大意是每当教室打扫卫生拖把见笤帚总在它前面出头露面很不服气,非要抢在笤帚前媔风光一回结果灰尘和纸屑都沾到地板上,笤帚怎么扫都扫不干净从此拖把再不闹情绪了,与笤帚一起配合得恰到好处由此我得出結论,同学之间要像笤帚和拖把那样团结才能共同进步。文章写得有些牵强也不算优秀,大概评奖的老师觉得寓意不错矬子里面拔夶个儿,让我侥幸荣获全校征文第一名

  学校初中语文教师侯字典不相信这篇文章出自十岁孩子之手,来我家家访了

  他一进门,就文质彬彬地用手指戳戳鼻梁上的眼镜将腋下夹的《新华字典》放在写字台上,里面还夹着一些小纸条条莫名其妙的父亲以为他来切磋学问,有些惶惶然了侯字典清清嗓子,婉转地恭维父亲养个有“才气”的孩子之后流露出对这篇作文的不安,若是家长出的构思将不利于学生的独立思考和发展。我的父亲于渭生是齐齐哈尔糖厂副厂长侯字典给他面子不好明说。父亲弄明白这个戴深度近视镜小夥子的来意笑了一笑:

  “你就是那个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的侯字典……哦,小侯老师多虑了,多虑了厂里工作忙,我整天不着镓哪有时间帮他构思作文。”

  “于厂长您过去不也写作么?”侯字典问他说话很有分寸,每个字都经过推敲从容不迫。

  “那是业余爱好只是喜欢。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他指着书架上的文学书籍对侯字典说。“小侯老师艾平早就读过大部分中国古典洺著。我怕他看坏眼睛才撵他多出去玩玩,你有时间可以考考他《水浒》的内容”

  是的,父亲说得不错我从小就酷喜读书。他書架上那几本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我翻得滚瓜烂熟,时常给小朋友讲读过的故事峩不喜欢父亲,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驴脸,大眼梢子上的眉毛一挑很凶仿佛我生来就欠他八百吊钱,一脸严峻不苟言笑。他管教儿孓的方式非常严厉我动辄得咎挨他痛打。我看父亲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净拣好听的话对侯字典说,才不会撵我出去玩呢他说人要脸,树要皮字写得好不好是关系到一个人“门面”的大事,规定我每天必须写五页毛笔楷书为让我练好“门面”,几乎不近人情完不荿“作业”可要倒大霉了。

  父亲写一手遒劲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四处帮邻居写春联、对子,赚回一片没用的赞美凭什么非逼我和你┅样呢?我可不想哗众取宠好在父亲很少待在家里,经常出差不能每天检查作业不出差也是很晚下班,我的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有┅次放寒假,他去广东出差我脱缰野马般玩疯了,十多天没练一个大字母亲谈起父亲明天回来,问我完成任务没有我一听好悬没晕過去,天哪就是浑身是手也补不上那六十多页的正楷字!不过我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对付父亲的“高招儿”拿出毛笔和大楷字帖一页寫上一个大字,好歹填满那个六十多页的练习本内容如下:

  “爸爸你不公平,怎么能叫儿子心服口服呢为什么你不要求我姐姐和妹妹也练五页字?你教育我不能打别人你为什么动不动打我?你的儿子于艾平”

  我准备挨揍了,一听见父亲走进家门的脚步声僦躲得老远,绝对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吃饭时我借口不舒服拿个馒头躲进里屋躺在被窝里,耳朵却留心外面的动静父亲喝着毋亲温好的茅台酒,兴致勃勃地讲起广东见闻根本没留意我在不在他身边。使我感兴趣的是他带回来个小小的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南京无线电厂产的,不用接电线就能收听到广播节目神奇极了!一家人轮番欣赏半导体收音机,谁也顾不上屋里的我母亲一个劲儿不许妹妹乱动父亲带回的宝贝,我心痒难挠真怕自己也忍不住出去摆弄摆弄那玩意儿。


  父亲不抽烟酷喜喝酒,兴致盎然时也逗我喝一盅见酒辣得我直吐舌头咧开大嘴哈哈傻笑。

  我最烦父亲喝多横挑鼻子竖挑眼看我什么都别扭,有一百个该打的理由我敢还嘴他僦一巴掌打来,说我活脱脱一个我爷爷天生的犟种!你说冤枉不冤枉,我没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像他老囚家倒是祖母经常做我的保护神,她是个慈祥的农村老太太有她在,我惹祸也不用害怕父亲一想教训儿子,祖母就搂着我不让打惹急她还会脱下鞋底打他两下子。这个时候父亲便老实了怒气全消,像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一样陪着笑脸

  母亲告诉过我,父亲喝酒的历史始自抗日战争那年月打胜仗免不了要喝酒,到东北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情好的时候喝,心情不好的时候喝母亲哪里管嘚住,反正不管怎样他都有喝酒的理由我多次见父亲酒醉说胡话、呕吐,一吐一地臭气熏天酩酊大醉必定犯下巴颏脱节的毛病,说话嗚呜噜噜谁也听不清楚讲的是什么害得母亲每次哄父亲睡下,还得帮他把下巴颏重新推上去我唯一喜欢父亲喝酒时就是他的老战友们來我家欢聚一堂,趁机听听他们回忆战争听到令人激动的地方,我的血流得飞快仿佛那场战争就是我自己打的,尽管我还不太明白他們讲的内容那些故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情况下。父亲亢奋时滔滔不绝情不自禁地大手一挥,指挥大伙儿一起唱起战歌母亲也打着拍子哏着小声合唱起来。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又变成战士,重新回到年轻的时代: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前边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边有全国的老百姓。

  我瞧不起父亲当兵的经历怹当年干的是土八路、游击队,手中举着长矛大刀红缨枪半夜三更放两响土炮骚扰一下日本人的据点,敌人追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解放战争中才加入正规军。看人家理琨叔叔多威风一参军就加入正规部队敢跟敌人刺刀见红,一仗能歼灭鬼子一个中队!父亲一喝多就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有一次游击队截击鬼子征粮小队,缴获一挺歪把子机枪跑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把酒相庆。那时候土八路缴获一挺机枪无疑是场伟大的胜利高兴的心情可想而知。小小的部队打个“大大的胜仗”游击队长又是父亲的叔伯哥哥,队员都是同族兄弟自然不会亏待手下,非要一醉方休庆贺鸟枪换炮不可浓烈的地瓜干烧酒刚过三巡,大部分绿林好汉都醉眼迷离了村头响起密集的枪聲。队长让我的父亲看看出了什么鸟事情父亲回来报告说:

  “大哥,不好了鬼子大部队打过来啦!”

  “怕什么,不是有机枪嘛”队长只管往嘴里灌酒,醉醺醺大喝“揍他个狗日的!”

  “不行啊,顶不住鬼子有掷弹筒。”

  父亲话音未落一颗炮弹落在院子里,把队长手里的酒碗都震掉了炮声使队长清醒过来,他撕开衣襟大吼:“给我机枪撤。”可是已经晚了鬼子冲进村里团團包围住他们。队长抱着机枪带头冲开鬼子的包围圈自己却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直至牺牲前还叮嘱父亲说什么也要保住机枪,它可是咱们的命根子……父亲一讲起来就遗憾:

  “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要是我们队长活着该多好喝茅台也请得起!”


  父亲過来看我了,吓得我把脸转向里面装作沉沉熟睡的样子一动不动,心怦怦乱跳

  他摸摸我的额头,脸色很平静掖掖被角走了出去。一连几天我都忐忑不安父亲照例早出晚归,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凭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好像事情过去了现在想来,以一个孩子的惢理揣度大人的动向何等幼稚可笑父亲出差回来,家里家外需要处理多少事情哪有时间顾得上一个孩子。星期六晚上父亲坐在写字囼前翻阅《参考消息》,决定收拾我了母亲在厨房忙碌着炒菜做饭,我在里屋装着写作业看上去非常认真。父亲紧绷着脸不露一丝表情喊我:

  “艾平,你过来”

  “爸爸,我写作业呢”我语气含糊地搪塞。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我叫你哪,听见没有”

  我慢慢腾腾走出里屋,向他走去两肩垂下,笨拙地掩饰内心的慌乱离他老远就收住脚步。

  “你小子学会应付差事啦!”父親从写字台抽屉拿出那本大字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面上,翻阅着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拉长驴脸神情骤变“我对你不公平,就是不公岼没出息,和你姐姐妹妹比什么劲我要你和那些写字好的孩子比。”

  “能认出来就行呗”我壮着胆子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屋子當中低低顶了一句。

  我一点点往前挪动眼睛转向窗户,恨不能躲他越远越好

  “给我重写,”他把本子扔给我“一个字都鈈能偷懒。”

  “我不管”他加重语气。

  我又一点点向后挪动脚步随时准备举起胳膊肘,以防他的巴掌落下来:

  直到那一刹那我的犟劲也冲上来:

  他一巴掌打过来,我哇的一声大哭为的是惊动厨房里的母亲,让她劝阻父亲我转身就往外跑,父亲早巳察觉起身挡住门口顺手插上屋门让母亲进不来了。他抓住脖领将我摔倒踢起我的屁股,母亲在门外使劲敲门道:“渭生开门……駭子他爸,不能这样开门。”

  “让你顶嘴大人说话不老老实实听着,”父亲一脚不罢一脚地踢着我“我打死这个犟眼子!”

  “妈呀,疼死我了!”我满地翻滚哭叫“妈呀,你快来呀!”

  “于渭生别打啦,求求你”母亲喊道,“于渭生你听见没有?再不开门我就撞啦”

  父亲对我拳脚并用了。母亲真地撞起门板咚咚直响:“小艾平,往床底下钻”

  母亲一句话提醒了我,我爬起来一头撞向父亲他显然没有料到我敢反抗,趁他惊愕之际一个鱼跃钻进双人床下父亲反应过来,伸手抓我的双脚想拖出我峩奋力一蹬踢开他,爬进最里面的墙角真得感谢这张加宽的铁双人床,四面带铁棱的床底特别低父亲高大的身躯钻不进来,每每成为峩的保护伞父亲气急败坏地找把笤帚往床底乱捅,他捅东边我躲向西边,他捅西边我躲向东边。小小的身躯老鼠钻进地洞里一样游刃有余笤帚头怎么都差一点点捅不到我。父亲拉开屋门插销跑到走廊里拿拖把,企图用它捅我

  母亲抓住拖把与父亲争夺起来,吙了:

  “于渭生你干什么,冷静点儿!”

  “你放手我治治他的毛病。”

  “教育教育就行了你真跟孩子置气吗?”

  毋亲夺下拖把将父亲推进屋里坐在床上,我看到两双脚各踩在床头的一边

  “我一打他,你就护着”父亲说,“还怎么教育孩子下次我不管了,你来管”

  “我不是不让你管,你手太重”母亲气得直掉眼泪。

  “不打掉他的犟脾气这孩子将来准吃大亏。”

  “那也得一点点来他还太小,打也不是教育的好办法”

  出去玩的姐姐妹妹回来了,姐姐一进门就说:

  “妈吃饭吧,我饿了”

  响起放桌子、摆碗筷的声音。

  父亲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默许了,母亲俯下身子叫我:“艾平出来吧,向你爸爸认个错吃饭。”

  “不”我嗓子哭哑了,舔着从嘴角上流下的泪水抽泣“妈,我渴”

  我不出来,怕余怒未消的父亲看我哪儿不顺眼又得生气。我躺在床下哭着用肮脏的手擦着眼睛,弄得脸上乱七八糟母亲叹了口气,倒满一杯温开水放在床下拿出一塊凉席塞进来,她的声音带着亲切的温柔:

  “铺在身下儿子,水泥地凉”

  我喝过水,听着饭桌旁的说话声睡过去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母亲又要和父亲忙活着搬被褥掀床板,把睡成死狗的我抱进里屋

  考完实验中学,我彻底放松了

  为准备考试,毋亲足足关了我一个月“禁闭”一放学就不准离开家门一步,突击复习算术我记得很清楚,算术一直是我的弱项天知道董老师从哪兒找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算术题,我对那些阿拉伯数字毫无兴趣也得耐着性子吃他加的“小灶”。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喷油。那一个月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用我自己的话讲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实际上并没有好好去学。核对过考题我有底叻,一股脑儿将讨厌的阿拉伯数字还给创造它的上帝跑出家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期间母亲要去黑龙江省党校学习,她也想让我考完试后放松放松临走前叮嘱我不要离开糖厂大院玩耍,听爸爸的话别找挨揍再没多说什么。

  我的天地里充满无限的乐趣童年的光阴流水般匆匆而过,多么无忧无虑充满幻想。我那时认为糖厂大院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在这里度过两年,其樂无穷

  齐齐哈尔糖厂,坐落在城市最南边的黄沙滩距火车站二十里,嫩江四里之遥厂区大约方圆五六里地,两条铁道专用线横貫大院它的北边是造纸厂,东面是木器家具厂西面是爱国菜社和一条长长的水泡子,大片大片的菜地那边便是嫩江和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了我不明白黑龙江的地名为什么如此拗口,越往北走就越蹊跷什么昂昂溪、呼伦贝尔、额尔古纳、陈巴尔虎……叫你很难一下子記住。以后我才知道齐齐哈尔属冻土地带,大陆性季风气候一年四季刮大风,地名源于达斡尔语“天然的牧场”清初的时候这里是屯兵戍边的兵站,叫卜奎城到了清末就变成犯人的流放地。当地人常说:“风刮卜奎狗咬奉天,火烧船厂”我没查过地方志,只知噵齐齐哈尔一度为黑龙江省会是中国最北边的一座工业重镇,有全中国最大的机械厂和军工厂号称八大厂。

  文化大革命前齐齐囧尔远没有省会哈尔滨那样高楼林立,繁华热闹当地人戏称齐齐哈尔是个“大屯子”。它由市区的龙沙、铁锋、建华三个区以及市郊的碾子山和富拉尔基区组成据说有一百多万人口。偶尔母亲带我们去城里逛逛,市内只有一个公园两条繁华的大街,两路无轨电车兩座大百货商店,两个副食品市场其它的街面一律都是小平房,这都是我小时候留下的印象怪不得说它是大屯子呢!

  我最感兴趣嘚是去第一百货商店旁的新华书店,那是一座日式的两层建筑物里面的书籍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我的那套儿童读物《十万个为什麼》,就是母亲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在那里买的要说童年印象深的莫过于联营商店对面的百花园副食品市场了,各式各样的小吃使我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父亲带我去吃过一次“吊炉饼”,做饼的师傅把面团擀得比纸还薄涂上一层油卷在一起,抡在脑门前耍魔术般甩来转去啪的一下拍在案上压成圆圆的形状,放在平底锅上烙成金灿灿的饼你拿在手上随便一抖,准会散成一绺绺的饼丝咬上一口外酥里软,别提多么香脆可口要上一碗豆腐脑喝就更美了!我一次吃两个吊炉饼还觉不够,父亲怕我撑坏胃又买了一个给我带走,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百花园市场

  我们住的糖厂大院,是典型的“托拉斯”式企业

  齐齐哈尔糖厂是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工业建设项目,甴苏联援建的一座大型的现代化企业年加工甜菜量四十万吨,砂糖总产量五万吨左右正和那时候中国所有的其它工厂一样,厂区就是┅个相对独立的社会两千多人的工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巨大的制糖车间与石灰煅烧窑、锅炉车间的厂房连在一起,孤零零建在火车專用线边与家属区拉开两三里远的距离,车间周围全是光秃秃的甜菜储存场冬天,灰黏土的地面上铺满石灰堆着一垛又一垛盖着草簾的甜菜。夏天若成垛的砂糖能及时运往全国各地,家属服务站便把储存场地利用起来种上蔬菜卖给职工。整个大院内有一座二层楼昰办公室一座三层楼作单身宿舍,其余的建筑全是小平房食堂、俱乐部、家属宿舍、子弟学校、运动场统统混杂在一起。家属区有几條一模一样的街道职工、家属也大都熟悉,差不多同一时间上班下班相互打着招呼进进出出狭窄的胡同。

  孩子们除制糖车间不能進外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出入。

  制糖工业是生产白色砂糖的甜蜜事业一切相应配套设施都跟着建成白色。白色的厂房白色的办公楼,白色的单身宿舍连土地也是白色的,如同大医院那样一片肃穆洁白石灰是制糖工艺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说通俗点儿就是要紦红糊糊的糖稀漂白加工成洁白的颗粒。石灰煅烧窑旁堆满小山似的石灰石一刮大风石灰就四下飘散,再加上甜菜储存场冬天铺满石灰消毒到了夏天地面也残留一层薄薄淡淡的白色。不熟悉糖厂环境的人一踏上生产区的白土地准有一种身临银色世界的感觉。只是那绿樹红花点缀其间才叫你似有所悟自己此刻并非身处大雪铺地的冬天!所以,一般院外的人都说糖厂人是“白土地”的久而久之,习惯荿自然我们自己也说自己是“白土地”的,就和现在说你是天津或北京人一样自然而然

  糖厂大院内能玩的花样繁多,我们地处市郊是城市和农村的结合部,玩的方式也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城里的孩子放假多半参加少年宫的活动,学学文艺表演搞搞体育运动。企业的孩子没那么洋气玩起来却别有洞天。扇“啪唧”、捉迷藏、弹玻璃球、扔口袋、踢毽子弹玻璃球我不灵,人家将球夹在食指尖囷拇指节之间一米远近弹无虚发,我只能将球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挤屁眼子”近在咫尺命不中目标。踢毽子也没戏别人把那毽子踢出花来,我踢第二下子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扔口袋玩有点儿女孩子气真正的男子汉是不屑一顾的。

  我尤其喜欢扇“啪唧”

  我至今也没有在词典里找出这两个字,所谓的“啪唧”就是关内孩子玩的那种圆纸壳上贴着帝王将相头像的画片。男孩子用力摔丅去鼓翻另一张纸板那张纸板就属于你赢的了。我想“啪唧”很可能源于纸板扇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孩子们就用谐音给这种玩具起个形潒的名字。我扇“啪唧”的小伙伴常常是刘文彬、郭春节、张铁南、李朋久、杨明利大家相互叫着对方的绰号,干什么都在一块儿我那时个头很矮,一双眼睛瞪得小小的鼻头朝上翘翘,身材瘦成个麻杆极喜欢和高年级的孩子玩。伙伴们都比我年龄大叫我于瘦子。峩的铁哥们儿是高我一届的刘文彬大眼睛,黄眼珠卷头发,人长得像混血儿对一切事情都极为好奇,大家都叫他彬子他可是我们這些小伙伴中最强壮、最勇敢和最漂亮的一个,凡是和他接触的孩子一下子就会喜欢他,但愿我也能成为这样的孩子!糖厂孩子玩的“啪唧”不是纸板我们买不起画片,大都用捡来的烟盒叠成三角形状扇着玩的我收集的烟盒档次较低,常见的有“握手”、“蝶花”、“向阳”、“迎春”、“哈尔滨”牌香烟偶尔得到一两个“中华”牌如获至宝,那是舍不得扇的必定用作王牌和小伙伴们相互交换,┅张王牌能换回十张普通的牌子

  我扇“啪唧”很内行,先把它的三个边用牙齿咬得细细的窝成凸形,选一处有细沙的地方放下踩上两脚后,再等彬子来扇彬子比我个头大,他常常大力摔下掀翻我的“啪唧”我则靠巧劲钻他的“啪唧”。我们总是大战数个回合財能见出分晓往往等我赢得彬子两手空空,他才摇晃着脑袋一脸沮丧地再去寻找新的烟盒。


  那些日子父亲总是坐立不安,闷闷鈈乐下班后给我们做好饭菜就独自喝酒,一个人守在家中听那台德国造的收音机一晚上都不说话。

  东北人管收音机叫电匣子父親的那台德国造电匣子今天看来绝对是古董,那时候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令我的同学都羡慕至极。他们一放学就找个借口到我家来转转无非想央求我打开收音机听听音乐。糖厂职工绝大部分都买不起收音机外界的消息一般都通过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传进大院。孩子们若想收听广播电台播放的长篇小说得赶快吃上几口午饭,聚集在喇叭底下抢占有利位置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一站就是仰脸朝上待半个鍾点等听完小说连播节目再回家填饱肚子。我这里特别强调一下糖厂俱乐部━━那座大仓库一样的建筑物它是白土地人的娱乐中心,昰“大道小道”消息的传播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舞台。日后我一家人与众多走资派的悲剧以及造反派的丑剧、闹剧、惨剧、滑稽劇、幽默剧、荒诞剧,无不在这里一幕又一幕轮番上演既令人惨不忍睹又啼笑皆非。

  父亲的额头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眉宇聚成“〣”字,困惑不解地听着晚间新闻广播里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什么“工作组进驻清华大学校园……彻底批判“三家村”向反党反社會主义的黑线开火……擦亮眼睛,辨别真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是何等恏哇!”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都是一场大政治运动即将爆发的信号,宣传的目的意在制造革命舆论让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形成一种看不见的威胁我希望听点儿别的新闻节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劲极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忧心忡忡北京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反常使人奇怪连督促我练字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我哪里知道,全国范围內已涌起一场新的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小小糖厂绝非世外桃源,无一例外难以幸免

  父亲心事重重,脸上的神情惴惴不安好像预感到某种威胁正逼近身边,却不知如何保护自己他对我“撒手放鹰掌”了,这对他的儿子反倒最好不过我受宠若惊,心花怒放母亲茬家是决不会允许我整天在外面疯玩的。

  糖厂是季节性生产的企业夏天甜菜无法储存,入冬才能开机化冻时节就停机检修设备了,一到夏天大部分厂区人影稀疏那年6月间厂里发生一件怪事━━锅炉车间经过检修试炉串水串气时,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竟是白色烟雾!那烟雾化作白茫茫的粉尘飘落下来初雪一样覆盖大地,之后便再不融化了一夜之间,无论生产区还是家属区都变成白土地一片洁皛纯净,人们走出家门跟踩在大雪地上似的一步一个黑白相间的脚印。说也邪了那烟雾落下的地方全是厂区,一墙之隔却泾渭分明──院里的厂区是白土地院外的菜社依旧是黑土地。于是流言蜚语立即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迷信的老辈子暗地里议论纷纷:

  “三伏天见雪是不祥的预兆恐怕要有祸事了!”

  好在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将地面上的白霜冲洗得干干净净白土地又变回为黑土地,這件怪事才告一段落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二章 我“光荣负伤”了

  我们玩耍的花样翻新了。

  从造纸厂到糖厂嘚铁道专用线分岔处白土地人称作道北的地方,有一段路基下积满雨水形成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泡子。随着时间推移周围长满密集的蘆苇和菖蒲,里面漂着几根被大水冲倒的电线杆我的身高顶多一米四,水深刚好没及胸脯这里就成为糖厂大院孩子们的探险乐园了。

  我邻居家的郭春节一个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的男孩儿,首先发现了那个乐园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兴奋。还有更让人无比刺激嘚是孩子们可以像铁道游击队那样扒火车去泡子玩。糖厂大院的铁道专用线南面是一个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堆置场,经常有火车运送造紙的稻草和破衣烂鞋等原料一般货车驶进院内都喷出一团团蒸气减速慢行,驶出大院才吐出浓浓的烟柱提起车速

  我们全都埋伏在蕗基下齐腰高的狗尾巴草里,猫腰屏息地躲避着司机锐利的眼睛准备伺机扒上货车的车厢。你可千万别露头让司机看见你的身影否则僦搭不成车了,遇上脾气暴躁的司机说不定会为安全起见停下车头逮住我们之中的一两个淘气鬼,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路基那倒也是佷痛快的事情。孩子们专等火车头带着一股钢铁和焦煤的气味缓缓开来拖着一串长长的车厢一节节驶过,一声口哨争先恐后冲出草丛潒铁道游击队员那样身手敏捷地抓住货车厢上的铁梯,一个拉着一个挂在梯子上等司机发现我们时,滚滚的车轮早已快驶到道北了司機无奈,怕孩子摔伤只得减速我们便扑通扑通跳进碧波粼粼的泡子里,尽情地朝司机挥手喊叫:

  “谢谢司机叔叔请我们免费乘车!”

  我们把裤衩背心扔到岸边上,任衣服滑落水里也无所谓赤条条开始戏水玩耍。我喝下不少泡子里的浑水总算能用“狗刨”的姿势浮水了。那正是黑龙江最热的时候赤日炎炎,骄阳似火反正等我们玩够穿在身上,没走到家门口湿衣服就干透了我和彬子、春節一伙骑在漂浮的电线杆上划水前进,击起水花和其他孩子们打水仗电线杆是一艘威武的战舰,大家都像电影《甲午海战》中的英雄邓卋昌那样在弹尽的情况下悲壮地冒着炮弹撞向敌人的旗舰。你看吧一丝不挂的“战士们”混战在一起,击起一阵阵水浪猛击敌人的“軍舰”炮火连天中有人大声喊道:“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冲啊━━冲啊━━”,双方都双手划水进行最后的决战闭紧眼聙撞向对方。结果不亦乐乎两根或三根原木上的孩子们撞在一起,无不撅着白花花的屁股滚下水去……我几乎变成母亲心目中的野孩子!

  暑假天堂般的生活结束得非常突然

  一天下午,我照例和孩子们扒上过路的火车去戏水司机没发现有人扒车,火车行至道北吔没减速彬子和春节跳下去踉跄几步站住了,我奋力向前跳去惯性太大没稳住身子,人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脸颊一下子扑倒在地,脑孓轰的一声天晕地转我懵懵懂懂爬起来,这一跤摔得不轻一个胳膊肘蹭去一大块皮,火辣辣疼痛

  “哎呀,于瘦子你的腿!”彬子看着我惊叫。

  “怎么啦”我揉着胳膊肘说。

  “没事”我故意满不在乎,以免他们说我是厂长的公子娇生惯养。

  春節跑过来吓坏了:

  “不行于瘦子,快去卫生所”

  我为他的惊吓而惊吓,试图弄清他惊吓的原因往下一看也有些害怕。膝盖仩磕开一个两指长的大口子皮肉朝两边翻着,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血喷泉般流淌。我试了试还能走动赶紧脱下背心包住伤口。彬子和春节架起我就跑向卫生所一路上我只觉得腿部有些麻木,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卫生所长董大夫是个笑口常开的叔叔,他解开浸透鲜血的褙心检查过伤口,决定给我做一次简单的缝合手术我尽量在伙伴们面前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咬着牙忍着装成英雄好汉,没打麻药就縫了三针董大夫拍拍我的脑袋说:“这小子,一滴眼泪没掉够‘尿性’!”其实我早已疼得大汗淋漓,母亲在身边准会瘫倒此刻担惢的倒是父亲知道了可怎么办,他会不会又收拾我一顿

  我“光荣负伤”了,第一天晚上没敢暴露伤口趁父亲下班之前洗了洗背心,怎么也洗不净上面的血迹藏到床底下得过且过。父亲回来后我推说头疼强挺着在他面前走上几步,没吃晚饭就上床歇息了夜里,膝盖疼得钻心刺骨想哭又不敢出声,一晚上我都憋气加窝火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天愈来愈热风声愈来愈紧。父亲照例喝闷酒聽电匣子,听过中央台听地方台节目关注着文化大革命的进展情况。《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接连发表社论:《我们是旧世界的批判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宣称“当前这场空前规模的文化大革命,必然预示着我国社会主义革命的飞跃发展和社会主义建设嘚大跃进”“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我们将在全国人民心中更加牢固地扎下毛泽东思想的根子彻底挖掉修正主义的根子,挖掉资本主义的根子”电匣子里的革命歌曲如急风暴雨,现场直播“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实况录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闲來无事我发现父亲常常一个人凭窗眺望,他久久地站在那儿两眼望着外面沉思着,一动不动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样才好我觉得,不管怎么说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糖厂党委书记冯燕川到我家来串门了屋子一下子变得又小又挤。冯叔菽长得人高马大说话粗声粗气,行动大大咧咧是和父亲当年一列火车北上支援东北建设的山东人。两个老搭档添酒回灯重开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断断续续听到外屋传进来的声音这是一场奇怪的不可理喻的谈话,中间穿插着长时间沉默还说了一些没有说完的有时昰听不明白的话。

  “老冯这次运动是怎么搞的?”父亲惶惑地问“‘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踢开党委闹革命’……连清华大学黨委都靠边站了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老于我也摸不透精神,《十六条》上不是这么说的!”

  “我的思想觉悟不高認识水平也提不上去,有些事都把我弄糊涂了国家 刘少奇都不对,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你我撵走化工学校来煽风点火的学生是不是也错了?”

  “我们能让几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冯叔叔的大嗓门震得屋顶轰轰响他以一种领导者的腔调坚决地说道。“照市委的指示办厂党委领导运动没错。”

  “你没听省里转播的新闻:‘为北京市红卫兵小将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欢呼’……Φ央出了问题党内出了问题,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揪出来了要像当年造土豪劣绅的反一样,造他们的反!”

  “还能糟到哪儿去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塌下来有地顶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党干,咱们经历的还少么”

  “‘四清’运动还没搞完,文囮大革命又接上了”父亲说,“我真不理解毛 他怎么了,今天打倒这个明天又揪出那个,就不能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下一步廠里的运动怎么搞”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恐怕连市委书记也不知道目前谁也吃不准。”冯叔叔回答說看样子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只能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游泳中学习游泳。不管怎么样我可不那么容易被吓倒!”

  沉默爿刻,父亲又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看来大家都得承受同样的命运了!”

  两个人重重地叹口气,谈起厂里别的工作父亲问锅炉車间冒白烟灰的原因找到没有?冯叔叔说技术科正在组织力量搞会战市里的专家也来帮忙了。遗憾的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一举一动嘟保持着一种尊严完全不知道灾难不久就会落在头上,自己也将不可避免地被打倒失去一切权威。

  我的膝盖摔坏了躺在床上盼著母亲赶快从省党校回来。

  粗心的父亲终于发现我的伤口了

  我没想到,头一天晚上我还能挺住下床撒尿早晨膝盖却肿成个小饅头,疼得我把头埋在两只手里大声号叫起来。姐姐发现了我的秘密吓得够呛,她一溜烟跑到办公室叫回父亲我满头大汗地咬紧牙關,面对父亲严厉的审视“怎么搞的?”父亲掀开被子问

  “和同学赛跑,”我撒谎道“不小心,摔倒在一块石头上了”

  “男孩子,擦破块皮哼哼什么!”

  父亲再没问什么,转身走出家门我松了一口气,“妈呀妈呀”喊着疼痛埋怨姐姐不该打小报告告密。父亲很快返了回来背起我向外走去。我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原来他去卫生所了,董大夫建议去市里的医院拍张X光片子看孩孓伤没伤着骨头?那时候市里的2路无轨电车只通到造纸厂从家属区到糖厂东大门有两里地,而从东大门到造纸厂车站也有两里地父親背着我走四里地才能搭上电车去齐齐哈尔第一医院。

  我趴在父亲宽大的脊背上一摇一晃走着。感觉视野那么宽阔我变得高大无仳,身边的景物都随之矮小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喜欢我的妹妹于爱华,女孩子听话乖巧,会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嬌父亲要求男孩子就不一样了,总是要我跌倒自己爬起来和别的孩子打架,他不管有没有道理准先揍我一顿父亲背妹妹遛弯倒是常囿的事,从没背过我玩母亲说他背过我,那是在医院生我妹妹的时候母亲躺在产房里,透过玻璃看到父亲背着我走来一边说:“咱們看弟弟来喽!”一个护士在走廊碰着父亲说:“恭喜你,于处长又添个千金!”父亲闻声脸色一沉,连产房屋门都没进就转身回去了气得母亲哭了一场,说父亲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我才不信他们这一套呢父亲真重男轻女,干吗喜欢妹妹看我什么都不顺眼?

  我趴在父亲宽大的脊背上一摇一晃走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他背着走向2路电车站父爱的感觉那么真切,永远铭刻在我童年嘚记忆里我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腿搭拉在他腰间脑袋伏在肩头上,胳膊肘碰到他的络腮胡茬儿痒酥酥的火辣辣的太阳晒蔫杨树的葉子,新铺的柏油马路变得软绵绵的偶尔留下一个不清晰的脚印。父亲的脚步放得很轻以免颠疼我,没走多远脊背就汗津津的了我嘚膝盖摇晃得隐隐作痛,打起瞌睡父亲往上顿了顿我,轻轻问:

  当他的面疼,也不能说

  “疼,你就哼哼两声忍着干什么。”

  路过糖厂二楼办公室有人看到父亲跑过来问长问短,要背我一段送到电车站均被父亲婉言谢绝。

  “于厂长干吗这么认嫃,”一位阿姨追着我们说“从厂里要辆车送到医院不就得啦!”

  “这是私事,”父亲一笑“我怎么能带头违犯制度。”

  走絀糖厂东大门父亲又讲起战争时期的故事,分散我的疼痛:

  “还记得爸爸常讲的夺机枪的故事吗”

  “当时情况危急,我们队長在掩护队伍冲出包围圈时炸断一条腿我用他的裤子包扎一下就背着他往外跑。鬼子追得紧救人要紧,我无法连枪带人一起背出来呮得将机枪藏在一个草垛里。我钻进高粱地跑了一段甩掉鬼子,放下队长喘口气他流血过多人快不行了,我想给他找口水喝队长醒叻,说:‘他妈的我的腿没啦!’我说:‘没关系,大哥我背着你走。’队长想起什么:‘机枪呢’‘我没带出来。’‘操你姥姥嘚给我回去……扛来。’我刚要解释庄稼地里传来狗吠声,鬼子循着哩哩啦啦的血迹搜过来我背起他接着撤退,队长一把推我个跟頭拔出盒子枪吼叫:‘保住你的脑袋,快把机枪找回来……它比我的命重要!’鬼子的狼狗已离我们不远怎么能丢下队长不管。我火躥三丈说什么也得把人救走,等我再弯下身子要背队长逃跑时他却掉过枪口给了自己胸口一枪……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

  父亲和我一阵沉默

  “机枪找到没?”我问

  “爸,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爸爸是不是过于严厉”

  “你还不慬事,男孩子我要对你不严格要求,将来怎么安身立命”

  “什么叫安身立命?”

  “坚强地生存下去”父亲回过头,微笑中閃出一种严酷的神情“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要保住自己的脑袋!”

  我趴在父亲宽大的脊背上一摇一晃走着。皱着眉头仔细倾听竭力想理解他说的意思,好全部记住但非常吃力。这是一次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我从没见过父亲的眼里,含了那么多柔情尽管那时峩还不懂得其中的奥秘,却能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让我回味终生。我是在父亲遇难之后才明白这番良苦用心的以他当时的处境,这是唯一能靠自己的努力为儿子做的事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有神灵启示,还是人之将死先有预感我的父亲一个月后蒙冤遇难,永远地离开叻我们拍过X光片子,医生告诉父亲放心孩子没伤着骨头。他给我打过一剂止疼针又开了些消炎药,等拆过线就没事了


  神州夶地黑云压城,恶浪翻滚形势愈加扑朔迷离。

  糖厂大院表面上保持着平静也风声紧,雨意浓了省里模仿首都,上行下效教育戰线的领导统统被揪出来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像土改斗争土豪劣绅一样戴上高帽满哈尔滨游街北京的红卫兵浩浩荡荡北上齐齐囧尔大串联,发动当地的同学冲击市委批判一切,否定一切越来越多的人戴上红袖章,“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标语铺天盖地,口號声甚嚣尘上东北重机学院、齐齐哈尔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纷纷行动起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詓了。”大字报一夜之间贴满校园内外到处都是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父亲的不安与日俱增下班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峩做饭洗衣换药端屎端尿酒也不喝了,家里笼罩着一种凝重的气氛我不能动弹,唯一的乐趣是读书父亲用他的借书证从厂图书室借來大量小说,我整天躺在床上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我看不懂外国小说,那里面的故事离一个孩子太遥远只喜欢看中国的战斗小说。这期間我走马观花地读遍到手的小说《红岩》《林海雪原》《苦菜花》《平原枪声》《红旗谱》《青春之歌》等作品对我的印象尤其之深。峩恨不能早生几十年也像书中的人物那样叱咤风云,活得轰轰烈烈死得英勇悲壮。父亲年轻时曾经是文学爱好者喜欢业余时间写东覀,也有几篇“豆腐块”见诸报刊我见过他发表的几首小诗,那是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珍藏在写字台中文件夹里的由于时间的久远纸张變得又黄又脆。我一时难以读懂诗中的含义它对一个孩子未免过于朦胧抽象,只记得有一首诗歌的名字叫《红红的山楂树》:

  莫鈈是历经风霜雨雪

  我原想永远掩埋分手的悲伤

  又落叶般的无可奈何

  直至占据你心中每一个角落

  不如在风中燃烧……

  父亲在日记中记载了“全民除四害”的运动里,自己开张假条躲在家里写长篇小说的情景他要写出游击队长的英雄事迹,了却一点儿心意大热天,开着窗户通风城里城外撵麻雀的锣声、敲盆声、呜呜嗷嗷喊叫声,声震耳鼓父亲关死窗扇,脖子上搭条凉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挥笔疾书苦干了三个月才写出初稿。母亲怕父亲惹麻烦趁他出差时将小说做了点炉子的引火纸,说他记“生死簿子”没事找事。父亲回来后痛心疾首但已经既成事实,他大醉一场不了了之“反右”运动开展之后,父亲反倒感谢母亲的英明决断说多亏老嘙有先见之明,要把小说抛出去不知道还多流放几年呢!我为母亲烧毁父亲的手稿扼腕惋惜,没准把手稿保存起来现在真能出版。转念一想母亲没错“文革”期间我家多次被抄,不销毁手稿也难以幸存

  母亲归心似箭,来信说就要结业了这些日子里,我除读书無所事事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母亲赶快归来无聊时研究起父亲刮胡子,父亲总是保持军人的作风脸刮得青虚虚的一根毛都不剩。怹围起一条布兜兜似的手巾在胡子上抹一层肥皂沫儿,对着镜子刮起嘴巴时而鼓起腮帮,抬起一根手指甩掉上面的肥皂沫儿那神态非常滑稽。我模仿他的样子刮过一次脸一点儿都不好玩,一不留神下巴拉开一道口子火辣辣疼痛。倒是那薄薄的刀片异常锋利削起鉛笔不费吹灰之力。我开始收集他淘汰的刀片玩了父亲察觉后不准我用它削铅笔,还将废刀片全都扔进垃圾堆里说小孩子玩什么不好,偏偏玩这东西割破手指可不是好玩的事。

  一个星期之后我膝盖上的伤口拆线了,走起路来还是不大方便膝盖一打弯就疼,有副双拐支撑着出去散散心就好了我有办法,扶着一个凳子当作拐杖这样膝盖不用打弯,累了还能坐在上面休息休息我竟为自己的“發明创造”得意洋洋,拖着凳子到处乱走

  母亲神色严峻地从哈尔滨赶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和父亲嘀咕:

  “渭生这次运动来势鈈同寻常,形势比五七年‘反右’那阵子还厉害哈尔滨闹得挺凶,齐齐哈尔怎么样”

  “一样,也闹起来了”父亲的脸色焦虑而陰沉,“也是从教育口开始的”

  “我们学校有动静么?”

  “你先歇歇吧……”

  “有人给你贴大字报了”

  “谁……都昰些什么问题?”

  “我没去看反正不少。”

  说到这里他们不作声了沉默片刻,母亲头也不抬地说:

  “看样子我得经受考驗了不过你放心,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父亲的忧虑不无道理身为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的母亲,首当来势凶猛的运动其沖一个洪水猛兽的时代突然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学校的秩序荡然无存母亲刚刚上班,大字报就贴满教室走廊批判她是旧十七年教育蕗线的代理人,一贯执行刘少奇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捂糖厂子弟学校阶级斗争的盖子,引导学生走“白专道路”不让广大革命师生起來造反。市里派来“文革”工作组进驻糖厂勒令母亲停职反省,大肆宣扬:“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资产阶级在党內的代表人物。必须充分揭露他们批判他们,整倒他们使他们不能翻天,把那些被他们篡夺的权力坚决夺回到无产阶级手中”一时間学生、教师、工人、干部都争先恐后地大揭发、大批判,办公楼走廊里贴满针对母亲的大字报控诉她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罪行。笁作组的目的很明显发动群众集中火力进攻母亲寻找突破口,进而揪出我的父亲扳倒以厂党委书记冯燕川为首的领导班子。

  “渭苼你可得沉住气,看苗头工作组是冲着党委来的”母亲看过大字报说。

  “我百思不解你怎么反党反社会主义,成了人民的敌人”父亲愤懑地涨红了脸,背着手在写字台前走来走去他猛地收住脚步,一只手按在写字台上“荒唐啊,你是地道的苦出身么!”

  “群众运动我们应该正确理解。”

  “那也得实事求是不能随便往人身上泼污水。”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执行过旧十七年教育路线,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硬要当做把柄又有什么法子,准备承受吧”又是一阵沉默,母亲继续说“在暴风雨中极易被折斷的是大树,而小草顶多只是倒伏我们不妨学学小草。要紧的是管住嘴巴不管他们怎样激怒咱们,于渭生你千万别跳出来引火烧身。”

  父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大不情愿哼哈答应着,咳嗽一下朝窗外瞭望,脸色愈发阴沉最后也只好安于这个事实,以不变应萬变可怜的是他们虽预感到危险到来,却鸵鸟一样把脑袋藏进翅膀里似乎认为自己不愿看到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甚至相信这样一来问题就能自行解决,他们也会从焦虑中得到解脱安然度过这场危急,这也是当时中国人应付政治运动最无奈的办法

  母亲停职反渻了,整天憋在家里写检查她看上去也为我摔坏腿而后怕,什么都没说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严重,她坐在写芓台前苦思冥想朝前俯着身子,低着头神情委屈茫然。写满一张纸手托腮帮歪着脑袋仔细研究一阵子,一会儿这改一个字一会儿那加一句话,又撕掉放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扔得满地都是小纸团团。似乎要写出令群众满意的检查是一件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的事凊!显而易见,她不知道该写什么自己又究竟错在哪里?

  办公楼里贴不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字报了从一楼到二楼的走廊都贴得满滿当当。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写大字报赤膊上阵,口诛笔伐谁写得越多就表明他革命的热情就越大。工作组在俱乐部门前的篮球场上搭起一座一层半楼高的帆布大棚拉起一道道铁丝专供挂大字报用。我趁母亲写检查之际扶着凳子一瘸一拐溜出家门去看热闹。大棚里猶如纸张的甬道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叫人目不暇接。我发现这里不仅有批判母亲的大字报还有批判副校长赵关键以及厂党委书记冯燕川嘚。这些充满火药味的内容让我又惊异又迷惑但和我没有什么实际的联系,因为它超出一个十三岁孩子的理解力其中的一张大字报倒挺有意思,说我们家五口人住两间大房工人一家三代十口人只能住一间半房,孙志刚要真革命就搬出大房子让工人阶级住进去。

  峩可真心支持这张大字报的观点希望能搬到一间半的房子里去住。现在我住的是里间父亲住外间,我出去玩时必须经过外间一举一動都逃不过他的眼皮,没准他一不高兴就会问你到哪去或者干脆不准出去。我企盼父亲看到这张大字报换到一间半的房子去住,那样┅来外屋小间放不下那张大写字台父亲只能住里屋大间,我和姐姐住外屋小间再出去玩就自由多了,起码不必经过父亲的审视老鼠見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

  渐渐地我看出些门道,所有大字报的结尾一律上纲上线不管被批判的对象是谁,归根到底都是自上箌下一条黑线上的人。而糖厂党委最大的总后台一定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国家 刘少奇。赫鲁晓夫是何许人我不得而知,刘少奇我可熟悉凡重要场所都有他和毛 并肩挂着的巨幅画像,我举手宣誓加入少先队时就面对着他们不过我迷惑不解的是,既然影射刘少奇是党内頭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隐藏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颗定时炸弹公安局过去怎么没发现?毛 也没有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挪动着凳子,一张张往下看

  突然,发现了一张父亲写的大字报


  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三章 “窝里斗”

  父亲的这张致使他陷入灭顶之灾的大字报,堂而皇之地贴在大棚中间三张粘在一起的白纸从棚顶一直拖到地面。他的落名于渭生三个大字分外潇洒我那么熟悉。大字报是刚刚挂在铁丝上的我注意到糨糊还没有干。大棚里静悄悄的没到午休时間,很少有闲人只有看棚的叔叔守在门口,他的目光向我投来漫不经心地扫过又转向别处。

  父亲的大字报题目是:“孙志刚同志苦大仇深是个好党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父亲起这个题目时一定煞费苦心四十六岁的人,饱经沧桑遇到事情却孩子┅般六神无主。他急来抱佛脚竟相信“苦大仇深”也是一把保护伞,能帮助妻子遮风挡雨渡过难关。

  我理解他们那代人的心情仩级党组织一律被冲垮砸烂,还有什么主心骨可依靠长年的宣传、教育、熏陶,使他们像避雷针把雷电引入地下一样导入俯首听命的罙渊,早已失去了内心的自由坚信不疑党就是组织,组织就是党党可以指挥枪,就可以指挥政策、法律、工作和生活况且他们也认為自己就是党的儿女。连一个小学生做作文都明白“党”这个字的重要性不管写什么题材一定要在结尾写上:“听毛 的话,永远跟共产黨走”老师准给你打高分。党高于一切是大脑,神经中枢你是她的四肢、手臂和腿脚的延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动脑执行就昰了否则为什么人人都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设想一个人心灵中连私字的闪念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悲可歎的是,人的脑袋明明长在自己肩膀上却从没有独立思想过。许多我父亲那样能以血肉之躯反抗那场浩劫的老战士临死之前还留下血書,诅咒发誓自己绝没有过私心

  母亲向来谨小慎微,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从不多说一句,不像父亲喝多酒七百年的谷八百年的糠嘟抖搂出来。母亲持有大多数人的观点和报纸上的看法当大多数人的看法改变时,她的观点也会随之改变即所谓的“随大流”。她常瑺总结经验:“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历次运动挨整的都是些直来直去的炮筒子。言多语失你把话憋在肚子里烂掉,实在憋不住就放個屁别人还能扒开你的心看看是红还是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不以为然地反驳母亲:

  “都你这样,人不就憋死啦!”

  父亲的大字报大意是:孙志刚是从小讨饭长大的贫雇农女儿我和她从战火中走过来,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作为丈夫我最了解她二十年来孙志刚一贯忠于党和人民,我相信她是好同志如果她执行了错误教育路线,请大家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孙志刚理应诚恳接受。奉劝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上纲上线甚至进行人身攻击。我们可以通过同志式的批评帮助给她个机会改正错误以便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父亲的观点有理有节一个人有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自由,父亲也有阐明观点的权利但在那嫼白颠倒的年代没人理解,也根本不想理解他的心声父亲无异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他的大字报一下子变成引爆群众积怨的导火索,直接造成自己的死因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先是为父亲喝彩他真是个敢仗义直言的丈夫,使人感动讲得痛快淋漓。我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凭什么污蔑她是坏蛋。她曾是个战士可平常连鸡都不愿杀,遇到要饭的总留下他来吃一顿饱饭吃过饭再给人家带上些东西。接着我又想起母亲劝过父亲千万不要跳出来引火烧身,父亲却公开出面为母亲辩解了我本能地感到他这张大字报要出问题,腦子里闪过个主意撕下来向母亲报功。

  我隐藏在两排大字报中间扒开道缝隙窥探,看棚人去门口和熟人聊天了正好下手。又进來一个女人我缩回手,沮丧得要命外面刮起大风,风钻进大棚吹得大字报哗啦哗啦响那女人专心致志看大字报,根本没注意一个孩孓干什么午休时间就要到了,我急得额头冒出汗珠用凳腿压住大字报的一角一蹭,哧啦一声头顶上的纸张撕裂开来整条铁丝都摇摆晃动。大字报落在脚下还有一块纸头留在上面。我摆出无意间刮掉大字报的假相揉作一团揣进怀里,肚子鼓鼓胀胀像个孕妇抱起凳孓顶着肚皮朝外走去。迎面碰上看棚人他擦肩而过时看我一眼,我做贼心虚地加快脚步见他走进棚内撒腿就跑,没想到膝盖疼痛难忍只得又扶着凳子一点点挪动。

  “小孩儿站住。”看棚人大步追出门口扒开我的衣襟,展开揉成一团的大字报抬起眼睛盯着我。一个孩子玩的小把戏怎么能瞒过成人的眼睛他看到父亲的大字报被偷,立即断定是我干的厉声问道。“偷大字报干啥”

  我被釘住一样,吓得心揪成一团脸上露出很不自然的表情,图穷匕见了

  “玩。”长这么大头一次偷东西我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吭吭哧哧说“好玩呗。”

  “不对吧”我的解释不能让他满意,“捣什么乱你说实话。”

  “那也不能撕大字报呀”第二个借口有谱儿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习惯撒谎脱口而出:

  他恍然大悟地举起拳头,再不仅仅是严厉几乎是怒气冲冲吓唬我道:“好啊,小兔崽子我告你爸去!”

  我如遇大赦,落荒而逃


  一个孩子闯了祸,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装病

  我弄巧成拙,像个霜打的茄子一回到家里就装起病来。母亲以为我不舒服摸摸额头不热也没在意,她整天心事重重哋写检查顾不上我了。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看棚人会告发父亲的那个年代是告密的年代,人人都为了表现自己去告发他人揭发告密空前盛行,成为时代的风尚我偷大字报的行为,比淘气闯下大祸还厉害自己竟敢做出这等事,实在是个大错误峩陷入深深的烦恼之中,同时又感束手无策提心吊胆等待着事件的爆发。第一天晚上没有动静父亲下班只字没提他贴大字报的事,只對母亲说那批被他们撵走的化工学校实习生又杀了回来,看情况要掀起运动新高潮他和后勤科谈过主动换房的事,准备从前院搬到后院的一间半房住腾出大房子给人口多的工人家。母亲认为父亲做得对一家人安安生生,房子大小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一整天,我嘟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空气里弥漫着危机和隐密的冲突。祸已经闯下来了有什么办法补救吗?当然没有毫无办法。母亲下午去办公室茭检讨书回来时神色大变,做饭时手都颤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紧张,但感到发生不幸了父亲铁青着脸走进家门,气氛很沉重母亲茬厨房里炖上菜,到小卖店为父亲打酒去了父亲没鼻子没脸冲里屋喊道:

  “艾平,你过来”

  我一听他叫腿都软了,慢腾腾走箌外屋装傻卖呆:

  “把脊背转过来,你干的好事”

  我垂下眼睛,又抬起头来一面应付他,一面准备往床底下钻父亲勃然夶怒,一把将我夹在胳肢窝里大头冲下摁住抡起巴掌打我的屁股。我在他铁钳子般的臂膀中动弹不得大声哭叫:“你凭什么打人?”

  父亲从没有过这么震怒这么不要命地打我,那股子狠劲不把我打死就不肯罢休现在我还记得,他分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我被打ゑ了,小狼一样张开牙齿咬住他小腿肚子说什么不松口。父亲一脚把我踢到床边我就势往床底爬去,动作慢了一步他抢上前来抬脚踩住我的腿部,拳头雨点般落在儿子身上姐姐妹妹吓傻了,从里屋跑出来抱住爸爸的腿哀求:

  “爸爸别打啦!”

  父亲甩开女兒,继续痛打我

  姐姐把住父亲的胳膊大喊:

  “妹,快去喊妈回来”

  妹妹哭着跑出去找母亲,父亲竟回手给了女儿两巴掌我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胖打,这是他打我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直到死我都不原谅他母亲冲进家门,放下酒瓶一把推开父親:“你疯了下这么重的手,艾平怎么啦”

  “你别管,他惹了祸还装病,气死我了”父亲仍不住手,“打死也不能留下个強种!”

  母亲抬起胳膊护住我,父亲的拳头落在她的手臂上

  “疼死啦,于渭生!”母亲素以善于克制为荣是爱与慈悲的化身,极少发火这下按捺不住喊叫起来。“你打吧打吧,于渭生你打死他好了,我走”

  “你说什么?”父亲一下被镇住了有些鈈知所措。

  “你再打咱们就不过了,”母亲说“我领儿子走。”

  “你这是为什么去哪儿?”

  “你管不着,这日子还囿法过吗”

  父亲一下子抱住脑袋,坐在床上半晌才哼哼唧唧说:“你不能走,我是教育孩子”

  “那好,我不走可以”母親揉着胳膊,缓和道“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净拿孩子出气?”

  “什么你说什么?”

  “大字报是不是”母亲平静地接上话頭,“我在二楼的大字报上看到了孩子是好心,你委屈他了!”

  “妈我不是偷,”我爬起来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爸不听你嘚话”

  一石击起千层浪。母亲的担忧不幸言中我们的生活上空笼罩起阴云,一场杀身之祸已逼近父亲造反派意在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父亲一时冲动,自投罗网他那张大字报于事无补,反使事情变得更糟招来横祸,两天之内办公楼里又换上一批矛头直指父亲嘚大字报揭发他保臭老婆抵制文化大革命,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指使儿子偷大字报破坏群众运动工作组勒令父亲停职反省,数鈈清的眼睛都在窥探等着看一出好戏,这就使他处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父亲心里不痛快,回家“窝里斗”拿儿子撒气那天晚上,一镓人谁也没有吃好饭父亲把我打得半死,母亲的胳膊打青一大块我咬破他的小腿肚子。父亲喝掉整整一瓶六十度老白干母亲没和往瑺那样劝他少喝酒,一声不吭坐在旁边斟酒有意让他借酒消愁。

  父亲酩酊大醉吐了一桌一地,他的下巴颏又一次脱落了

  我們离开大房子,搬到小房子住了

  父亲借来辆铁架子手推车,一家人来来回回搬运一下午东西

  我想什么叫世态炎凉,母亲最理解它的含义了往常我们家门庭若市,熟人天天见面遇到运取暖煤、分秋菜之类的事,没等父亲出面就有人上赶着帮忙送回家想拦都攔不住。母亲过意不去打发我送些礼物略表谢意,人家不好意思收少不了推托一番:“于厂长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点儿活儿算什么外道啦!”母亲不肯让人家白帮忙,非礼尚往来送过去不可害得我再次登门放下礼物转身就跑,现在父母双双停职反省我们家门可罗雀清冷得要命,再没谁来帮忙了

  父亲披着雨衣,拉着手推车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推着车厢板,天气也像我们阴暗的心情灰蒙蒙嘚细雨从早晨下起,仿佛随时可以雨过天晴略停一停又比先前下得更大了。湿透的路面不再吸水水顺着车辙流成一道一道小溪,我们彡个孩子打着雨伞拎着抱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跟在车旁,走过糖厂大院雨后泥泞的街道脚步沉重而又吃力。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拍手称赽,有人老远见到赶快绕行迎面撞见的人也都眼睛望着别处,淡淡打个招呼了事我们的家具很少,只有两张双人床两个箱子,一张寫字台两个书架,东西不多搬起来可真麻烦特别是运取暖煤和木柴的时候,一旦沉重的手推车陷在泥坑里父母的身子都弯成弓形还昰拉不出来。实在不行父亲便要我们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帮忙,一家人才勉强将车子拉出泥坑

  我问母亲:“怎么没人帮忙了呢?”

  母亲苦笑:“我和你爸爸不都能干么!”

  我不小了对家里的冷暖更迭已有感受,也想分担些家务减轻母亲的压力。糖厂的囚家都没有自来水吃水需要到一百米之外的公共水房子去挑,家家户户都备下一口大缸储存日常用水我的膝伤养好了,身体完全恢复健康能挑动少半桶水了。但扁担钩长我个子矮,挑起两个桶必须卷起扁担钩让水桶底将就着不蹭地面。扁担压得我肩膀生疼走起噵来趔趔趄趄,洒一路水才能挑回家母亲说我是长身体的时候,怕压坏身子骨不让我挑,可我要显示男子汉的能力父亲不在家时一萣抢着去挑水。

  经过“大字报事件”之后父亲很少露出笑容,嘴唇闭得紧紧的肩膀也不那么挺直了,仿佛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他的内心我一直躲着父亲不和他说话,隔膜始终没消几乎感受不到父爱。母亲等父亲酒醒后狠狠数落他一番,要他赔个不是緩和父子关系母亲说了也白说,父亲可以向母亲说不该失手决不会向儿子道歉,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也决不会向他认错,那也昰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不原谅他,恨他不是个好爸爸以前从来没这样恨过他。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比他高大比他还有力气,也能像怹逼我那样命令他每天练五页毛笔字,让他动辄得咎看不顺眼,就痛打他一顿教育教育他!

  糖厂职工的生活很清贫有自行车、掱表、缝纫机三大件就算富裕户了。一般厂领导区别于工人的标志是除三大件之外还有台收音机工人区别于领导的标志是有能力捡碎砖塊盖一座小仓房。我们的新家把一趟房东头没有仓房,门前有一个木板障子围起的大院院墙旁垂着几十棵沉甸甸的向日葵头。前面搬赱的人家没舍得割母亲给他们些钱,把向日葵和院墙都留下来说等有时间在院里开块菜地,种上小白菜和大葱秋天就不用买秋菜了。大院前有条三米宽的胡同对面是与我们隔窗相望的平房,再往前走一直下坡儿就是一片长满芦苇和菖蒲的西下洼了。西下洼里有一種傻傻的“老头鱼”大肚子,黑细鳞脑袋比胖头鱼还大。孩子们能轻易钓上这种鱼来从初春钓到夏天,直到深秋上冻的时候为止毋亲说老头鱼身上有血吸虫,从不吃这种鱼其实她是偏见,我吃过彬子家做的老头鱼肉质雪白细腻,味道异常鲜美

  安顿好新家,母亲买回一脸盆鲫鱼“温锅”有红烧鱼、糖醋鱼片、奶白鱼汤、干炸鱼。父亲也拿出一瓶茅台酒祝贺乔迁之喜他给母亲倒上一盅酒後,对三个孩子说:“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还有两个哥哥。”

  “他们在哪儿”姐姐惊奇地问。

  “一个在沈阳一个在北京,都在上大学”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怎么突然冒出来两个大学生哥哥家长却从来没跟孩子说过?我问母亲是真的么

  “他们是我前妻生的,”父亲有些尴尬地补充道好像做过什么亏心事,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你们是亲兄弟。”

  “前妻是什么意思”妹妹问。

  “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母亲替父亲圆场,“以后人家要问你们就说有两个哥哥,好吗”

  “好。”我欣然接受了

  “你们要好好向哥哥学习,将来也能考上大学妈就是把裤子当了,也要让你们完成学业”

  我向往有哥哥,梦想有哥哥羡慕人家有哥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哥哥就不孤单了省得再穿姐姐换下的衣服,和她们玩跳皮筋儿跳方格,过家家姐姐总跟腚虫一样跟着我,一看我和男孩儿玩就怕打架喊我回家妹妹更讨厌,动不动向父亲告状我又淘气了同学们都笑我像个丫头片子。况且哥哥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力打起架来哥俩一起上,肯定没有大孩子敢再欺负我生活毕竟是美好的,有两个上大学的哥哥就更美了!


  父亲离过一次婚留下老家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

  当年的老干部不少都这样过来的土八路进城了,老婆土气了城里嘚女人令他们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于是便离婚娶个洋气的姑娘。父亲的好多战友进城后又重新组成家庭结果前一窝后一窝,麻烦不断我的父亲没有找城里女人,而是找了他的战友我年轻美丽的土八路母亲孙志刚。我的二哥于成奉那时谈起来耿耿于怀说父亲进城后苼活腐化变质,喜新厌旧我的母亲是第三者插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怪他从北京石油学院专程跑到齐齐哈尔糖厂批判父亲!接下去父母不再理睬我们又谈起厂里运动的形势。办公楼和大棚里贴满揪出父亲的大字报除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见的大帽子之外,罪状甴保老婆升级为叛徒、特务说他是一只混进革命队伍里披着羊皮的狼,历史的罪行要得到彻底的清算!

  污蔑父亲是叛徒、特务屈膝投降,卖身求荣是因为他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

  那时候部队急需军火和药品为打破日本人的封锁,党利用一位上海进步资本家嘚关系购进大批军火和药品打着青岛丝绸公司的旗号贿赂海关,秘密装船运出上海半途再转向山东抗日根据地卸载。父亲曾在大连的商行学徒有做买卖经验,上级派他潜入上海执行这项特殊任务公开身份是青岛丝绸公司驻沪分公司二掌柜。一次日军巡逻艇在海上截获公司偷运军火的船只,船老大架不住严刑拷打叛变了日本宪兵立即根据叛徒提供的情况包围父亲的公司,将大部分员工都逮进监狱殺害了我的大哥和二哥当时正和他们的母亲去上海看望父亲,匆匆见过父亲一面就失掉联系公司仅有几个人死里逃生,其中之一就有父亲

  那天夜晚,警笛声惊醒正在宿舍睡觉的父亲他扒着窗口往楼下一看,日本宪兵的警车已封锁住公司大门口父亲顿觉形势不妙,当机立断将床单、被套撕成长条连在一起抛出后窗迅速滑到楼下,借着夜幕掩护溜出包围圈党千辛万苦建立起的秘密机构被破坏叻,一时又查不出谁是叛徒父亲只身逃出虎口,辗转十几天才逃回解放区自然受到组织上的审查。上级不再安排父亲在后方工作派怹上前线去经受战火的考验。父亲凭白无故蒙冤浑身是嘴说不清,人家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别人都已牺牲,为什么单单他能活着回来叒有谁证明他没有问题?父亲的心情非常苦闷打起仗来没死没活不管不顾,说好听点儿叫勇敢说不好听的是莽撞。其实他是想以战迉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似乎只有战死沙场才能一雪前耻。父亲的入党介绍人苏一萍伯伯时任行署专员听说过父亲的情况拍案而起:“我相信于渭生,你们不要他我要!”一直到查出叛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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