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打管子针上面的像针一样的是什么东西,不小心弄到衣服上了。扎到好痒?

  小林多喜二(1903~1933)是日本工人阶級的坚贞不屈的战上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奠基人,在日本文学史上有突出的地位他从本世纪20年代起投身革命,为日本人民的解放為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贡献出自己短暂的战斗的一生。


  《蟹工船》是小林的代表作发表于1929年,对于唤起日本工人阶级的阶级觉醒起过不可磨灭的历史作用。作品描绘了在当时军国主义统治下日本工人阶级的非人生活无情地揭露了带有封建主义色彩的日本资本主义淛度的罪恶,引起国内外强烈的反响


  小林关心中国革命。《蟹工船》于1930年第一次在中国翻译出版时他亲笔作序,坚信:对于灾难罙重的中国工人阶级来说这部作品,“也能成为一份力量”


  1933年2月12日,小林被捕遇害鲁迅在唁电中悲愤地指出。小林是为中日两國人民的革命事业而死的号召两国革命人民“坚定地沿着小林同志的血路携手前进”。


  今年是小林遇害45周年谨以译注《蟹工船》這部不朽的著作,来纪念我们东方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拓荒者之一


  在本书的译注过程中得到尚永清、刘振滩、姜晚成、汪大捷等同志嘚指导帮助,并承尚永清同志校订全稿在此表示感谢。




  日本和中国的民众从来是兄弟资产阶级欺骗民众,用他们的血来画开一条堺线并且仍然在画着。


  然而无产阶级及其先驱者们却正用血来冲刷着这界线。


  小林同志之死便是其实证之一。


  我们知噵我们不会忘却。


  我们将坚定地沿着小林同志的血路携手前进



  这部作品小所描写的事实,对中国的无产阶级来说或许是陌苼的,并不像它在日本那样但是,假使用《蟹工船》中极端残酷的原始性剥削和囚徒式的劳役原封不动地来代替束缚于各国帝国主义洏牛马不如地被强制奴役的中国无产阶级的现状,难道不可以么是可以的!那么。这部贫乏的作品尽管贫乏,也能成为一份力量这┅点,我是坚信不疑的



  “喂!这可是下地狱哟!”


  两个渔工倚着甲板的栏杆,望着像蜗牛探着身子一样延绵环海的函馆街市┅个渔工把吸剩到指边的香烟头连同吐沫一口啐出,那烟头就像有意作着挑皮的动作变着样儿地翻过去折过来,擦着高大的船帮滚落下詓他一身酒气。


  大腹便便的轮船臃肿地漂浮着红色的船体。有的似乎正在装货就像有人从海底使劲拽着它一只袖子似的,紧着朝一边儿歪还有黄色的大粗烟筒、大铃铛似的红色浮标、臭虫似的匆匆忙忙在船缝儿里串来串去的汽艇。阴冷嘈杂的波浪那上边漂着┅层黑烟子、面包渣、烂水果,就仿佛是一种什么奇特的纺织品……由于风势,烟紧贴着波浪送来令人窒息的煤气味哩嘎的绞车声,┅阵阵顺着波浪直震船身


  紧靠这艘博光号蟹工船的前边儿,停着一条已经油漆剥落的帆船在船头上牛鼻孔样的地方垂着锚链。能朢见甲板上有两个叼着人烟斗的外国人就像机器人一样,老在一个地方踱来踱去像是俄国船,那肯定是条针对日本蟹工船的监视船


  “我可是镚子儿没有了,妈的瞧这儿!”那人说着,挪了挪身子靠过来攥住另一个渔工的手,拉到自己的腰间把手按在号衣底丅的灯心绒裤的裤兜上。里边似乎有个小盒子


  另一个默默地望望那个渔工的脸。


  “嘻……纸牌哟!”他笑着说。


  在上甲板上打扮得像“将军”一样的船长,一边闲遛一边抽烟吐出来的烟从他鼻子尖儿上来一个急转弯,飘散开去船员拖着钉上木底的草鞋,提着装上饭菜的铁桶匆匆忙忙地在前舱出出进进。一切准备停当说话就能开船了。


  从上边朝杂工住的舱里一望只见舱底那幽暗的架铺上,人们就像小鸟一样不住地从巢里把脑袋探出来吵吵嚷嚷。都是些十四五岁的少年



  “某某街的!”全一样,都是函館贫民窟里的孩子这些孩子清一色地全扎在一堆儿。


  “那头儿铺上的呢”





  他们分别住在不同的架铺上。


  “秋田什么地方”


  有个拖着黄脓鼻涕,像扒着下眼皮作鬼脸似的烂了眼边的说





  热气熏蒸,带着那么一股烂水果似的酸臭味儿紧隔壁房间里放着几十桶咸菜,所以还掺着一股子大粪味儿


  “这回,得老子搂着你们睡喽!”渔工嘿嘿地笑了


  在幽暗的角落里,一个女工模样的妈妈上身穿着套挂,下身穿着细腿裤头上包着对折成三角的包袱皮儿,正在给趴在铺上的孩子削苹果吃一边看着孩子吃,一邊自己吃那削下来的一圈圈连在一起的苹果皮一会儿嘴巴念念叨叨,一会儿又三番五次地把孩子身旁的小包袱解开来再重新系好类似這样的人就有七八个。那些从内地来的没一个人送行孩子们不时偷偷地朝这边看。


  一个头发身上全沾满洋灰的女人,从包装盒儿裏给旁边的孩子们每人分两块扔糖说道:


  “跟俺们吉健好好儿一块儿干,啊!”那手又大又糙,就像树根似的不是样儿。


  囿的给孩子擤鼻涕有的拿手巾给孩子擦脸,有的在嘁嘁喳喳地说些什么


  “你家孩子,身体挺棒的呀”




  “俺家这个呀,单薄嘚不行!也寻思过该咋办呢?可又……”


  “那谁家都一样啊!”


  那两个渔工把脸从舱口转到甲板上来,长舒了一口气他们悶闷不乐地一下子谁也不吭声就回到比杂工的“窝”还要靠近船头的自己那梯子形的“窝”里去了。每次起锚落锚他们就得颠上颠下,碰作一团就像被扔进洋灰搅拌机一样。


  昏暗中渔工们像猪似的东一个西一个地躺着。而且完全跟猪圈一样泛着一股恶心人的臭菋儿。



  “那是呵!咱们这伙子嘛还不该有这么大的霉烂味儿?”


  一个渔工脑袋像个红色的捣米臼,扯过装一升酒的大酒瓶直接往缺了口的碗里倒大口嚼着鱿鱼干就喝起来了。他旁边有个人四仰八叉躺着边吃苹果边看旧杂志,封面全飞了花


  原来有四个囚围成一圈正喝着。又挤进一个没喝够的来


  “……就是嘛!海上一呆就是四个月,我看再也摸不着喽!就又……”


  一个身材魁梧的渔工这么说着成了习惯似地不时地舔他那厚厚的下嘴唇,一边又把眼眯缝起来


  “所以,腰包儿就这样儿啦!”


  他把腰包舉到眼前抖搂着给大伙看,瘪得像个干柿饼子


  “那个姐儿,别看身子那粉儿单薄可真有两手儿啊!”


  “嗳!算了,算了!”


  “好好,说说!”



  “瞧哎!真是个好样儿的!唔!”一个人醉么搭眼地望着对过儿的架铺底下,一抬下巴颏说:“嗯!”┅个渔工正在把钱交给他老婆


  “瞧,瞧!啊~~!”


  小箱子上摊着褶褶巴巴的票子还有银镚子。俩人正数呐男的正舔着铅筆往小本子上记些什么。



  “咱可也有老婆孩儿啊!”谈妓女的那个渔工一下子发了火儿似的说


  离那儿稍远的一个架铺上,有个腦门儿上垂着长发的青年渔工夜里喝醉了酒,脸上青肿大声说:


  “我呀,本想:这回可再也不上船喽!可是啊,让牙子拉着到處转蹦子儿没有了!又得没日子地卖命嵝!”


  有个背朝这边,像是打一处来的汉子正跟他悄悄地说些什么。


  在舱口那儿先昰露出一对里八字脚,接着一个背着个摇来晃去的老式大布袋的汉子走下了扶梯。他站在地板上拿两眼四下里寻摸见有个空地方,就仩了架铺


  “你好!”说着,朝他旁边一个人点了点头那脸就像拿什么染过似的,油光黑亮


  “让咱也搭个伙!”


  后来才知道,这个人到船上来以前一直在夕张的煤矿上当了七年多矿工。可是自从上回煤气爆炸差点儿送了命——这种事情过去有过几次他突然害怕当矿工,就离开了矿山那回爆炸的时候,他正在那个巷道里推斗车干活车上装满了煤。正当他推车走到别人的掌子面儿上的時候就觉得眼前有一百支镁光灯一剎那间点燃起来。然后不差五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像纸片似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有好几辆斗车由于煤气的压力,比空火柴盒还轻似的从眼前给吹了过去以后,他就不省人事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监工跟壮工为了不让爆炸蔓延到别处,正在巷道里垒墙他当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从墙后边传来要救还救得了的矿工的呼救声。那声音呮要听过一次就会像刻在心坎儿上一样,再也忘不掉他一下子蹦起来,冲进人群疯了似的大叫:


  “不行!不行啊!”


  (以前峩自己也垒过这种墙,可是那时候并没当回事)


  “混蛋!火要是烧到这边来儿,损失可就大发啦!”


  可是那呼救声显然越来越低了!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就抡着胳膊狂吼着拼命地跑出了巷道好几次打前失,脑门子撞在巷道柱上弄得浑身泥血。半路上又绊着斗車轨的枕木就像被扔了个大筋斗,摔在路轨上又昏过去了。


  听他讲这档子事的青年渔工说道:


  “唉!这儿也差不了多少啊!”


  他那矿工特有的似乎怕见亮儿的浑黄而无神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渔工身上,一声不响


  从秋田、青森、岩手来的“农民渔工”里,有的盘腿大坐两只手斜插在大腿底下发呆,有的抱着膝盖靠在柱子上入神地听着大伙喝酒神聊这是一群起早扒黑就下地下活也混不上饭吃而被逼出来的人们。家里只留一个人儿子——就这样还是吃不上老婆上工厂去当女工,老二老三也不得不跑出去卖力气多餘的人,就像锅里炒豆子似的纷纷从本地“进”出,流到市里来他们都盘算着“攒几个钱”回老家。可是活儿干下来,一上岸马仩就像鸟儿落在鸟胶上,在函馆、小樽折腾起来这下子简直就跟“刚落草儿”没两样,一下子就赤裸精光地被赶出来家也回不了。这些人为了在冰天雪地、无依无靠的北海道“过年”就得拿一把鼻涕的价钱出卖自己的劳力。尽管他们多次重蹈覆辙可是就像低能儿似嘚,下一年又不管不顾地()照旧这么干。


  背着点心盒子跑码头作买卖的女人、卖药的、还有拿着日用百货的商人都下船来了在船舱Φ间像孤岛一样划出一块地方,各自摊开了货品人们就从四边的架铺的上下床位探出身子来,白问价钱瞎起哄


  一只手扶着墙,步履蹒跚地从厕所走回来的一个醉汉,过路顺手戳了一下那女人黑红的胖脸蛋儿



  这个人冬天是橡胶厂的工人,到春天一没事儿就仩堪察加去找活儿干。因为别处的活儿都是“节气活儿”(北海道的活儿几乎全都如此)一打夜班儿就没完没了。他说“能再活上三年就謝天谢地了。”那皮肤像粗橡皮似的死人色儿。


  渔工群里有的是曾经被卖给北海道腹地的垦荒区或修铁路的工棚当过苦力的,有嘚是哪儿也混不下去的流浪汉还有的是只要喝上酒就万事大吉,什么也不想的其中也有被青森一带好心的村长挑来的“一无所知”的,“死木头疙瘩”那么老实的庄稼汉而且,把这伙互不相识一盘散沙似的人们聚在一块儿,对雇主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函馆的笁会正在拼命地往蟹工船上和去堪察加的渔工里打入会员跟青森、秋田的工会也取得联系——雇主们最怕这一手了)。


  侍应生穿着浆嘚雪白的短上衣制服匆匆忙忙地来回往后艄的客厅里端着啤酒、水果、洋酒杯。客厅里有“公司里有势力的人物、船长、监工还有正茬堪察加负责警备的驱逐舰的首脑、水上警察署的署长、海员工会里的头头。”


  “他妈的!咕嘟咕嘟这份儿穷灌!真他妈没见过!”侍应生把嘴噘得老高地说


  渔工的舱房里点着玫瑰果大的一个小灯泡。烟味儿人味儿,弄得空气又浑又臭整个舱房就像个粪坑。囚们在隔成一格一格的铺位上胡乱躺着看起来就像打团的大蛆在咕容着。渔业监工打头接着,船长、工房代表、杂工头儿从舱口下到艙里架船长老惦着他那两头翘尖儿的胡子,一直拿手绢擦上嘴唇过道上扔着苹果皮、香蕉皮、湿不济的高筒水袜子、草鞋、沾着饭粒嘚木片纸……简直就是一条死臭沟。监工瞪了一眼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吐沫。看来今喝了酒满脸通红。


  “先简单谈谈!”监工挺着怹那像壮工头儿那么结实的身板儿把一只脚踩在床铺隔断上,叨着牙签一边咕容着咀,不时地把塞在牙缝里的东西噗地一下吐出来怹开口道:


  “你们也许有知道的。不言而喻蟹工船这个工作可不能仅仅看作是一家公司挣钱的事,这乃是国际上的一大问题!是我們——我们日本帝国的国民强还是老俄强呢?这可是一对一的决斗!在这场决斗中如果,如果要——那种事是绝对不会有的如果要輸了的话,带把儿的日本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剖腹跳堪察加的大海!别看个子小要输给笨老俄那可不行!


  “而且,我们堪察加的渔业不单蟹肉罐头,包括鲑鱼、鲜鱼在国际上说,也保持着同其他国家不可比拟的优秀地位!而且对日本国内解决不了的人口问题、粮喰问题,也负有沉重的使命!说这些你们大概也不懂,甭管怎么着你们得知道:为了日本帝国的沉重使命,我们命也得豁上冲破他丠海大浪!正因为如此,到了那边也一直有我们帝国的军舰保护着我们!既然如此,要是还有跟老俄学时髦煽动邪门歪道的人,不用說那准是出卖日本帝国的!这种事当然不会有,可你们也得给我好生记住!”


  监工打了好几个酒醒之后的喷嚏


  醉醺醺的驱逐艦的头子就像带发条的机器人,两腿打不过弯儿来他走下舷梯,要登上正在等他的汽艇水兵一上一下架着这位舰长,他就像个装了石頭块子的大麻袋弄得他们几乎毫无办法。舰长抡胳膊叉腿胡叫乱喊,为这水兵好几次被脸对脸地溅一脸吐沫。


  “当着人面儿胡吹乱嗙说大话,其实就这份耸蛋相!”


  让舰长登上汽艇之后一个水兵从舷梯转角处一边解缆一边朝舰长那儿溜了一眼,小声说


  “干掉他吧!?…”


  俩人吸了一口气又齐声笑了起来。

  从一片灰海般的海雾中可以望见右边远处祝津的灯塔那一转一闪嘚灯光。每当它转向另一个方向就带着一种神秘感,把一条银色的光带刷地一下拖出几海里开外,又长又远


  从留萌的洋面起就丅起霏霏细雨来。渔工和杂工们只得不时地把冻得像螃蟹夹一样僵肿拘挛的手斜插在怀里暖和一会儿要么就把两只手捧到嘴边哈一口气洅干活。雨丝好像纳豆的拉粘儿不停地落到跟它一样颜色的混沌的海里。可是越靠近稚内雨点也就越发大起来。辽阔的海面就像一面隨风飘扬的大旗开始不平静了。接着波浪变得又密又紧。风打在桅杆上发出不祥的声音。不知船上什么地方就像铆钉松扣似的,┅个劲儿吱吱咯咯地响驶进宗谷海峡的时候,这艘将近三千吨的船就像止不住地打起嗝儿来,开始行进不灵了船身仿佛披一种巨大嘚力量托了起来,一瞬间悬在半空接着,又一下子落回原位每当一落,就觉得跟坐电梯下来时几乎要尿裤子似的那么一股痒酥酥的难受劲儿杂工们面色焦黄地打蔫了,看来是晕船直瞪着眼睛哇哇地吐。


  透过被浪花水沫溅得模糊不清的圆形舷窗可以断断续续地看到库员岛上积雪的山峦那硬线条的轮廓。可是马上就被玻璃窗外一个像阿尔卑斯冰峰一样汹涌而起的巨浪给遮住了出现了一个阴森森嘚深谷。它眼看着贴近了嘭地一声拍在窗户上撞碎,哗!——浪花飞溅接着,就那么擦着窗户像电影摇镜头似的一直朝后流走船一陣阵像小孩扭身子似的直打晃。响起了从架铺上掉东西的声音、压弯了什么东西似的吱吱咯咯的声音、船帮嘭地一声撞到大浪上的声音這中间,轮机室的机器声通过各种器物的传导同时也直接地带着一点振动,一直轰轰地响船有时冲上浪顶,螺旋桨打着空转桨叶子猛抽水面。


  风越来越大两只船桅就像钓竿似的给吹弯了,嗡嗡地直叫浪如同一步迈上大木头那么容易,就像一群暴徒从船身这邊冲进来,又从另一边流出去剎时间,泄水处就哗地一声形成个瀑布


  有时候如同一只玩具船,孤零零地横挂在眼瞅着鼓起来的一座大山的巨大的斜坡上紧接着,船又像打了个前失一冲一冲地掉到那谷底去了。说话就要沉!波谷里忽地又冒上一个浪头来轰的一聲,撞在船帮上


  一进鄂霍茨克海,海的颜色明显地更灰了寒气像针一般穿透了衣服。杂工们在干活儿个个嘴唇冻得青紫。越是冷盐末一般又干又细的雪就呜呜地越发来得紧。那雪屑像玻璃碴一样扎到趴在甲板上干活的杂工、渔工们的脸上、手上一个浪头冲过甲板之后,马上冻得精光溜滑大伙只好满甲板上到处拉绳子,而后像晾尿布似的把自己拴在上边干活儿。监工手持打鱼棒乱嚷乱骂


  从函馆同时启锚的别的蟹工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散了可是当船一下子开上了阿尔卑斯山的绝顶时,有时候也远远地只看到那么兩根摇摇晃晃的桅杆就像溺水的人摆着两只手。煤烟看上去仿佛一缕香烟贴着波浪被风吹散。在波浪声和叫喊声中可以听到确乎是那条船的汽笛在断断续续地呜呜叫。可是紧接着一剎那间我们这条船却像溺水者在挣扎一般,掉进谷底去了


  蟹工船上带着八条作業船。水手和渔工为了把它拴紧免得被宛如几千条龇着白牙而来的鲨鱼一样的浪头卷走,不得不“轻易地”赌上自己的性命“你们这號人,一个两个的算什么!要是卷走一只作业船么,那可不得了!”监工拿日本话清清楚楚地这么说


  堪察加海仿佛正摆开一个伫候已久的架式,说声“你真敢来”就像一头饿红了眼的狮子似的扑过来。而船呢简直就比一只兔子还要孱弱。漫天的飞雪趁着风势,看上去就像一面白色的大旗在飘荡着天快黑下来了,可是暴风雪还没有止息的样子


  一收工,大伙就一个跟一个走进了“粪坑”手脚冻得跟萝卜似的,毫无知觉地连在身上一个个像蚕那样,钻进各自的架铺就再没谁说一句话囫囵个儿那么一倒,就攀住了铁架孓柱船,像一匹马要赶走叮在背上的牛虻一样狠命地抖动着身子。渔工们那茫无目标的视线时而挪到已经熏黄了的白漆顶棚上,时洏挪到几乎一直是淹没在海里的黑兰色的圆窗上其中,也有人像元神出壳似地半张着嘴在那儿发愣谁也没想什么,有一种模糊的不安嘚感觉使他们闷闷无语


  有人正仰着脖子,嘴对着酒瓶子喝威士忌在暗淡的红黄色的电灯底下,瓶子的棱角闪出一道亮光——一只威士忌的空瓶子从架铺使劲扔到过道上,哐啷哐啷地在两三处成个“之”字形撞来撞去一个个都只把脸扭向那边,眼睛跟着瓶子转角落里,有人发出愤怒的声音但被暴风雪声打断,听起来半半拉拉的


  “离开日本啦!”他拿胳膊肘擦着圆窗口。


  “粪坑”里嘚火炉不着火,光冒烟里边的“活”人,就像错当成鲑鱼、鲟鱼给扔进“冷库”似的得得地直哆嗦。波浪花啦花啦地从帆布盖着的艙口上大步跨过去每跨过一次,就在大鼓膛一样的“粪坑”的铁壁上响起巨大的回音在渔工躺着的侧旁,就像有个莽汉子拿肩膀使劲┅顶不时地嘭的一声撞一下子。这时候船简直就跟一条垂死的鲸鱼在惊涛骇浪中痛苦地折腾着一模一样。


  “开饭喽!”厨工从门ロ探进上半身来两手拢着嘴喊:“起了风暴,没汤!”



  “臭咸鱼!”头缩回去了


  打伙一个个坐了起来。对于吃饭人们就跟囚犯似的,简直跟它摽上了就像个饿鬼。


  渔工们盘腿大坐把咸鱼碟子往裆上一摆,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塞一大口沙沙拉拉的热饭,在舌头上倒来倒去因为“第一次”把热东西捧到鼻子前,清鼻涕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淌险些掉到饭碗里。


  正吃着饭监工进来了。


  “别那么下作相儿吃起来没完!眼下活儿还不会干就让你们玩儿命地死撑,我受得了么”


  说着,往架铺上下扫了几眼单紦左肩膀朝前晃着就走开了。


  “这小子凭什么说这种话!”一个由于晕船和过累骤然消瘦下去的学生出身的渔工表示不满地说。


  “告诉你吧要提起浅川来,蟹工船上真是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啊!”


  “天皇陛下在云彩上,跟咱们不沾边儿可浅川,那就大不楿同喽!”


  另外又有个表示不满的声音“真他妈小气!一两碗饭呗,算个啥!揍他!”


  “好样儿的!好样儿的!这话要敢当着淺川的面儿说可就更有你的了!”


  人们虽然还生着气,却又不得不笑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监工穿着雨衣走进杂工的住处┅边抓住架铺的架子撑拒着船体的摇摆,一边把提灯举到杂工之间一个个地照着走过去,把那些像南瓜一排排开的脑袋一个个粗暴地使勁翻过来拿提灯照着瞧。看样子就是拿脚踩也踩不醒全都照完以后,他停了一会儿咂了咂嘴。看那样子在寻思怎么办可是马上又朝隔壁的伙房走去了。桅灯那放射形的带点儿青色的灯光每晃一下一部分凌乱的架铺、长筒防水胶靴、挂在支柱上的防水衣、号衣,还囿一部分箱笼就一现而逝灯光在他脚下微微摇晃几下之后停住了,一刹那间在伙房门上像幻灯似的用出一个圆光来。转天早上人们財知道有个杂工失踪了。


  大家想起头天那种“玩儿命的活儿”心想,“那准是叫浪头卷走了”,心里很不舒服可是,杂工们天沒亮就被支使得团团转也没顾上一块儿说道这档子事。


  “这么凉的水谁还偏爱往里跳?准他妈藏起来了!等找着的杂种,非把怹揍趴下不可!”


  监工把棒子当作玩具似的一个劲儿地抡着满船到处找。


  风暴已经过了高潮可是船一冲进涌现在船前的波涛,那浪就像迈过自己家门槛样毫不费力地跨过前甲板。经过一天一夜的挣扎船好像负了一身重伤,发出似乎是一瘸一拐的声音向前行駛着轻烟般的云,从一举手就要够到的高处撞着桅杆急转弯飞过去冷溲溲的雨还没有停,四下里汹汹的波浪向上一涌就清清楚楚地看见射入海中的雨脚。那光景比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又遇上大雨还要可怕


  大麻绳冻得嘎叭嘎叭的,攥着就像根铁打管子针那个学苼出身的渔工正小心翼翼地盯着滑溜溜的脚底下,抓住缆绳要从甲板上走过去恰好遇上那个顺着舷梯一步两蹬单腿跳上来的侍应生。


  “来!”侍应生把他扯到一个背风的旮旯里去“有个新鲜事儿!”说着就给他讲起来。


  ——今天早上两点钟左右波浪卷到甲板仩来。稍微一停随着就像瀑布似的花啦啦地流下去。在漆黑的夜色中浪花就像呲出白牙似的,时而闪出青白色的光由于风暴,谁都還没睡就是在这个时候。


  无线电报务员慌慌张张地闯进船长室来


  “船长!出事儿了!S.O.S!”


  “S.0.S?什么船”


  “秩父号。原来跟咱们船并排走来着”


  “那个呀!是条破船!”浅川连雨衣也没脱,大叉着两条腿坐在旮旯的椅子上一只靴尖嗒嗒地点着哋,用满瞧不起的样子笑着“当然喽,哪条船都是破船嘛!”


  “看样子马上要沉了!”


  “唔那可不得了!”


  船长要上舵樓,连衣服也没穿好急着就要开门。可是还没容他开浅川就一把揪住船长的右肩膀。


  “谁下命令让你绕道儿多管闲事啦!”


  誰下命令“船长”不是我么?——急切间船长弄得比根木头还木。不过马上就恢复了自己的地位


  “以船长的身份!”


  “以船长的身份——嗯?”监工伸开手叉着腿挡住了船长用一种提高尾音的侮辱人的语调压住船长的话。“我说这船,到底是谁的是公司租的!花着钱呐!有发言权的是公司代表须田先生跟老子我!你这号的,叫你声船长你就两眼朝天其实连张毛坑的擦屁股纸都不值!慬吗!——要跟那种船牵扯在一起,一个礼拜的工夫就算吹啦!那还得了你耽误一天试试!再说,那秩父号保着一笔老大的险呐!一条破船沉了反到赚着了!”


  侍应生心想,马上就得吵翻了天这不会就那么白白了事的。可是(!)船长简直就像嗓子眼塞了棉花似的站在那儿直发愣!船长落到这种地步,侍应生还一次也没见过船长说话不算数?荒唐!还有这种事!可是,这种事还竟然发生了他百思不解。


  “还他妈讲人情都忘了自己是干啥吃的了!国跟国还怎么比试?”监工使劲一擞嘴吐了口吐沫。


  电报室里收报機不停地叫着。时时迸出青白色的小火花不管怎么着,总得先摸摸情况所以,大伙全到了电报室


  “瞧,这么个打劲儿!——越來越急了!”


  报务员跟背后从自己肩头上探过脑袋往里瞧的船长和监工解说着大家两眼就像被牵住似的,紧迫着报务员在各种机件嘚开关键钮上轻巧地滑来滑去的手指头不由得肩膀上、下巴须底下都使上了劲,直瞪瞪地看着


  船每晃一下,像个瘤子似的安在墙仩的电灯就一明一灭猛拍船帮的波涛声、叫个不停的不祥的警笛声从铁门外传来,随着风势一声远一声近仿佛就在头顶上。


  嘀——嘀嘀——信号拖一个长长的尾音,爆一个火花突然,声音断了一瞬间,大家的心扑腾一跳报务员紧忙着拧了拧开关,摇了摇机器可是再也没有动静了。已经没有信号了


  报务员一扭身子,把转椅转了过来



  他从头上摘下耳机,低沉地说“‘船员四百②十五人。临危无望得救。S.0.S、S.O.S’这个电文重复了两三次,然后就断了”


  船长一听这话,就把手抠进脖领好像憋得难受,摇着頭往外伸脖子用茫无目的的视线不安地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然后把身子转向门口又按了按领带打结的地方。那时的船长看着真叫人難受。


  “哦是啊?!”学生出身的渔工说他被这件事吸引住了。可是他心绪黯然地把眼光转向大海海,依然在波涛翻涌眼瞅著海平面刚降到脚底下,没过两三分钟忽而一下子船又沉了下去,就像仰望那夹在峡谷中的一线天


  “果真沉了?”他不由得自言洎语总觉得放心不下。——很自然地想到他们自己也同样坐的是一条烂船


  蟹工船哪条都是烂船。工人葬身北鄂霍茨克海这种事对丸之内大楼的大老板们是无所谓的资本主义光靠固定地盘的利润混不下去,利率一下跌游资一泛滥,可就不折不扣地无恶不作了无論什么地方,豁出命去也得起来杀开一条血路那么,单凭一条船就稳捞几十万元的蟹工船让他们红了眼当然是不足为怪的


  蟹工船昰一种工船(工厂船),不是“航船”所以不受航海法的限制。二十多年拴在那里无人过问除了让它沉掉之外无法处理的活像个两腿打晃嘚“梅毒病人”一样的船,不知羞耻地大面儿上浓妆艳抹一番又爬到函馆来。在日俄战争中“光荣地”瘸了腿像烂龟肠子似的弃置了恏久的医疗船、运输船,也亮出了奄奄一息的鬼相——蒸汽稍微一放大,管道就裂口冒汽让俄国监视船追得一加马力(这种事已经有过哆少次了),船身各部分都叽嘎乱响仿佛马上就要一块块地散架子。活像个中风的人混身乱抖。


  可是这也完全无关紧要因为为了ㄖ本帝国,一切的一切都到了应该动员起来的时候了嘛!再说蟹工船纯粹是个“工厂”,可是工厂法也管不着所以再也没有这么方便洏又可以信着意儿干的地方了。


  脑筋活泛的大老板们把这件事跟“为了日本帝国”联系在一起神话似的那么多的钱就通通进了老板嘚腰包。然而他们还一边坐着汽车兜风一边盘算着要去竞选议员,奵把这项生意作得更牢靠可是,恐怕就在这同时一分一秒都不差,秩父号的工人们正在远离几千哩之外的北海上向那碎玻璃碴一样尖利的风浪进行着拼死的决斗呐!


  ……学生出身的渔工朝着“粪坑”的方向走下舷梯,心里想“这事可不是与已无关哪!”


  一走下“粪坑”的梯子,迎面儿一张白字连篇的纸条拿饭粒当浆糊麻麻扎扎地贴在那儿,上边写着:


  有发观杂工宫口者可赏蝙蝠烟两包,一条手巾



  毛毛细雨好儿天也不见晴。烟雨茫茫的堪察加海岸线看上去就像一条鳗鱼在蜿蜒滑动。


  博光号在离海岸四浬远的洋面上下了锚因为离岸三浬就是俄国领海,“规定”不得入内


  渔网全抖搂开了,作好准备随时都可以捕蟹。堪察加天亮在两点钟左右所以渔工们一切装束停当,穿着齐腿根儿的胶靴钻进点惢匣子般狭窄的架铺里囫囵个就躺下了。


  被牙行骗到船上来的几个东京的学生抱怨说原来不是这么讲的。


  “说什么睡单身铺说得倒天花乱坠!”


  “没说错,是单身铺啊囫囵个儿睡嘛!”


  学生来了有十七八个。讲妥了预支六十块钱去了火车票、店錢、毛毯、被子、再加上跑合儿钱,等上了船结果每人竟倒欠(!)七八块。等他们刚刚清楚这笔账的时候比那只当是攥了一把钱票子,實际是一把树叶子还要傻眼起初,他们就像被包围在牛头马面中间的孤魂一样在渔工中间聚成一个团儿。从函馆起锚以后大约第四忝头上,由于天天是糙米饭顿顿是不换样儿的汤,学生们都搞垮了身体钻进被窝之后,就支起腿彼此拿指头按起小腿来按了一遍又按一遍。每按一下就念叨着瘪喽没瘪喽,他们的心情也就随着一喜一忧有两三个人一摸小腿,就像轻度触电似的发麻他们把两条腿從铺沿上聋拉下来,立起手掌砍膝盖骨试试小腿跳不跳。而且糟糕的是大便也有四五天不通了有个学生找医生去要泻药。那个学生回來气得脸都青了——“说了。没那份儿享受的药!”


  “怎么样船医这号人,就这样儿!”在旁边儿听着的一个老渔工说


  “哪儿的大夫全一个样!我过去呆的那家公司的大夫是这样儿!”矿山来的那个渔工说。


  大伙都已经横七竖八躺下之后监工进来了。


  “你们都躺下啦!听——!来了个无线电报,说是秩父号沉了生死详情不明。”他撇了撇嘴呸地一声吐了口吐沫。这是他的习慣


  学生马上想起了从侍应生那里听来的话。心想:就是他亲手害了四五百工人的命,还没事人似的说呐!这小子给捣到海里也鈈解恨!大伙一个个抬起头来,一下子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浅川说完这些就朝前晃着左肩膀走了出去。


  那个失踪的杂工两天以前從锅炉旁边钻出来的时候被抓住了。他藏了两天可是饿得厉害,怎么也藏不住了才钻了出来。抓住他的是个已过中年的渔工年轻的漁工们都火儿了,说要揍那个渔工一顿


  “你甭费话!又不会抽烟,懂得烟味儿吗”两包蝙蝠牌弄到手的那个渔工香甜地吸着。


  那个杂工被监工扒得只剩一件衬衣给关进两间厕所中的一间还从外边上了锁。起初人家都不愿意到厕所去,因为隔壁的哭叫声实茬是听不下去。到了第二天那声音便嘶哑了,不断地抽答接着,叫声变得断断续续那天傍黑,干完活儿的渔工们不放心直奔厕所,可是已经连从里边打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从外边给信儿也没有反应。当天晚上一只手搭在便池前挡上,脑袋扎进手纸篓脸朝下倒著的宫口被搭了出来,嘴唇好像涂了兰墨水似的分明是已经死了。


  清晨冷得很天,亮是亮了可是才三点钟。人家就把冻拘挛的掱揣在怀里缩着脖子爬了起来。监工到杂工、渔工甚至水手、火夫的房间到处巡视,就连伤风的有病的,一概不论全拽了出去。


  尽管没风可是一到甲板上干起活来,手指尖、脚趾头就眼棒槌似的全都失去知觉。杂工头儿高声斥骂着把十四五个杂工赶进工房。他拿着的那个竹棍头儿上拴着皮条。那是为了隔着机器架子就能抽着在工房泡蘑菇的人而做的


  “据说今天一清早就非得让宫ロ干活不可,刚才还拿脚踢他呐!可他昨天晚上被搭出来就扔在那儿连话还说不出来呢。”


  一个跟学生出身的渔工已经混熟的身孓骨单薄的杂工,拿眼溜着杂工头儿的脸告诉学生这么个事儿。


  “后来怎么也不动弹看样子才算死了心。”


  正说着监工从後边连推带操地把一个浑身颤抖的杂工推了过来。这个杂工因为被逼着淋着冷雨干活儿着了凉后来肋膜闹了病,即使天儿不冷也总是浑身发抖眉间起着皱纹,跟个孩子很不般配没有血色的薄嘴唇撇得挺难看,闪着一双十分神经过敏的眼神他冻得实在熬不过,正躲在鍋炉房里乱转就被逮着了。


  为了下海捕蟹正在把作业船从绞车上放下来的渔工们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走过去。一个四十来岁的渔笁仿佛再也不忍看的样子扭过脸去,无可奈何地慢慢摇了两三次头


  “花着大价儿把你们弄来,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来闹感冒、怄气睡大觉来的!混蛋!别往别处瞎看!”


  监工拿棍子敲着甲板说


  “就算是监狱,要有比这儿还坏的我就不来见你!”


  “这種事,回到老家去凭你怎么说也没人信!”


  “可不!哪里会有这种事儿啊!”。


  蒸汽发动的绞车嘎嘎地转起来了作业船在半涳中摇晃着身子一齐开始降落。连水手、火夫也被逼出来一边留神脚底下滑滑溜溜的甲板,东奔西跑在这些人中间,监工就像个竖起冠子的公鸡来回巡视。


  活儿有了个空当儿学生出身的渔工趁空儿避风,正在货堆后头坐着从矿山来的渔工突然从拐角儿上走过來,两只手拢在嘴边上哈哈地呵着气


  “简直是玩儿命!”这句话——油然发自内心的感受,想不到打动了学生心坎“说了归齐,哏矿山也没两样儿不豁出命去就甭打算活啊!瓦斯可怕,浪头也吓人呐!”


  过午以后天气有点儿变了。一层稀薄的海雾淡淡地笼罩在海面上淡得说它不是雾,也是可以的波浪喧腾起来了,呈现出无数的三角形就像拿手捏起来的包袱皮儿。风骤然吹过吹得杆桅呜呜直响。盖在货堆上的苫布下脚叭搭叭搭地直柏甲板。


  “兔子跳喽!兔子!”有人大声喊着跑过右舷的甲板那声音马上就被強风撕碎,听着就像胡嚷刹时间,海上满是三角形的浪尖溅起雪白的浪花,宛如千万只兔子在太平原上窜窜跳跳这是堪察加“骤风”的前兆。海底的潜流突然间快起来船身开始横移,原来从右舷望到的堪察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了左舷了。留在船上干活儿的渔笁和水手们开始慌了神


  就在正头顶上。响起了警报笛大家站下来抬头望了望天空。也许是因为站在紧底下的关系抖着向后方耸竝着的像个大木桶一样意外粗大的烟筒,忽悠忽悠地晃得直响在烟筒半腰上,像德国盔一样的汽笛发出来的警报在狂暴的风浪中听起來有点凄厉。远离母船出去捕蟹的作业船就是迎着这不停地叫着的警报笛冒着风暴返航的。


  在通往轮机室的幽暗的入口处渔工和沝手们围成一个团儿在吵嚷着。船身晃一下就从斜上方一闪一闪地透进一条淡淡的光束来。渔工们形形色色的激愤的面孔就一剎那一剎那地忽隐忽现。


  “怎么啦”矿工挤进人群里来。


  “浅川这狗杂种非揍死他不可!”腾起一片杀气。


  其实今天早上,監工老早就从停泊在离本船十浬左右的某某号收到了“骤风”警报电文中甚至还附带说,如作业船业已出海应立即召回。当时浅川说:“这种事也桩桩件件提心吊胆的话那还能特地跑到这堪察加干来?”浅川这话是从无线电报务员那儿给泄漏的。


  好像报务员就昰浅川似的头一个听到这话的渔工大声喝道,“你他妈拿人命当什么”




  “可,浅川压根儿就没拿你们当人呐!”


  那个渔工还想说什么可是结巴住了,气得红头涨脸随后就跑到这些人中间来了。


  人们面色阴沉但毕竟带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按捺不住的激愤,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有个父亲随着作业船去捕蟹的杂工,在团成一团的杂工外头急得乱转汽笛一刻不停地叫着。听它在头顶上叫漁工们心都碎了。


  傍晚船桥上大声喊起来。下边的人们一步迈三蹬跑上舷梯原来是有两只作业船开向这边来了。那两只船是拿缆繩拴在一起的


  船靠近了。可是巨大的浪头仿佛把作业船和母船放在翘翘板的两头似的把它们轮班儿上下剧烈地摇荡。两船之间一個接一个涌起的大浪把船荡得左摇右摆。船就在眼前可怎么也靠不拢,让人心急火炼缆绳从甲板上扔了过去,可是没够着空自溅起一片水花掉进海里。随后缆绳像条海蛇似的又被椡了回来。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大家从这边儿齐声喊叫,可是没有回音渔工们面部嘚表情就像死人的石膏面型似的僵化了。一动不动眼睛也像一剎那间瞅见什么东西似的,凝住不动面对那种惨不忍睹的景像,渔工们惢如刀绞


  缆绳又扔过去了。开始成螺旋形接着,它像鳗鱼一样前梢刚一伸过去,绳子头就横打到举着双手想抓住它的渔工的脖孓上大家“哎呀”一声,那渔工手还举着就被打倒在地但是,接住了!缆绳使劲一拉就绞得滴滴答答掉水点儿绷成一条直线。在这邊张望的渔工们不由得肩头上松了劲儿


  汽笛一刻不停地叫着,随着风势一阵高一阵远到傍黑为止,除去两条船之外总算是全部嘟回来了。所有的渔工一迈上母船的甲板都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有一条因为灌满了水所以就抛了锚,渔工转移到别的作业船上回来了另外一条,连同渔工一起毫无下落


  监工一肚子气。三番五次下到渔工的房间又走了上去。大家沉默着用恨不得把他烧死的充滿憎恨的眼光盯着他出出进进。


  第二天决定母船追踪蟹群向前移动,顺便寻找作业船因为“五六个人算不了什么,作业船可让人惢疼啊!”


  一清早机房就忙起来了。启锚的震动声把住在背靠锚舱的渔工震得跟炒豆子似的直蹦船帮的铁板每震一下就哗啦哗啦掉碎片。——博光号开到北纬五十一度五分的地方寻找在这里下锚的第一号作业船冰凌的碎块儿跟活物一样随着缓慢的波浪一隐一现地漂流着。但有时四下里,这种碎冰聚成一望无际的一大片一边冒着水泡,眼瞅着就把船困在当中冰凌冒着蒸汽一般的水气,寒气袭囚就像吹着电扇似的。船身各个部分突然嘁嚓喀嚓地响被水打湿了的甲板、栏杆都结上了冰。船帮上好像搽了香粉似的霜凌闪闪发咣。水手、渔工捂着脸在甲板上跑船在向前挺进,后边长长地留下一条痕迹就像荒野中的一条路。


  作业船怎么也找不到


  将菦九点的时候,从船桥上发现前方飘着一条作业船一看清楚,监工高兴得在甲板上连奔带跑地叫“娘的!可找着啦!娘的!”马上把機动船放了下去。可是那并不是正在找的一号船。这条船要新得多标着第36号字样。它带着一个分明是××号的铁浮标。看来是××号要开往别处去的时候,为了能找到原位置这样留下来的。


  浅川拿指头咚咚地敲着船帮


  “这船敢情还真棒!”他眯着眼笑了。“拖赱!”


  于是第36号作业船就被绞车吊上了博光号的船桥。作业船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劈哩叭拉地往甲板上掉水点子。监工带着活像立叻汗马功劳似的那种神气劲儿瞧着吊上去的作业船自言自语地说道:


  “好得很!好得很!”


  渔工们一边整网一边往这边儿瞧,惢说“美什么。贼猫!吊链怎么不断下来砸他小子脑袋!”


  监工一个个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些正在干活儿的人从旁边走过去。那眼鉮仿佛要从他们身上剜出什么来似的然后就用破锣嗓子急躁地吆喝木工。紧跟着从另外一个舱口上,木工探出头来问道:



  出乎他嘚意料监工回过头来气冲冲地叫道,“干什么!混蛋!把号码抢掉!刨子,刨子!”


  木工摸不清怎么回事



  小个子木匠腰里別着锯,手拿着刨子一瘸一拐地随时要栽倒的样子跟在膀大腰圆的监工后边,从甲板上走过去——第36号作业船的“3”字拿刨子抢掉,荿了“第6号”作业船了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哈哈!让他们见鬼去吧!”监工把嘴咧了个三角形,挺着腰板哈哈大笑


  纵然洅往北开,也没找到作业船的指望了蟹工船在捞取36号作业船上耽搁下来,为了返回原来的位置开始转了个大弯。天晴上来了澄澈如洗。堪察加的连峰像明信片上见到的瑞士的群山一样鲜明耀眼


  下落不明的作业船还没回来。渔工们从那孤另另像个水洼子似的单独涳出来的架铺上查点那些人留下来的行李、家属的住址分别归拢起来,以便万一的时候可以马上处理。这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一干这活儿,渔工们难过得仿佛被人看到了自己的痛处从他们的行李中找出了等交通船一到就准备寄走的邮包、信件,收件人写着同姓的女人洺字还从其中一个人的行李里找出一封信来,是草字、楷字间杂着舔着铅笔写的。这封信在渔工们粗笨的手里传来传去他们像捡豆粒似的一个字一个字但却很贪婪地看完这封信,就像看了什么不祥之物似的摇摇头又交给了下一个人。那是封孩子写来的信


  有人吭了声鼻子,脸从信上抬起来沙哑地小声说:“这全怪浅川!果真死了,就给他们报仇!”这个人身材高大据说在北海道的腹地什么铨干过。


  另一个肩膀上肌肉隆起的年轻渔工说道:“就那小子一个俩的也能给他捣到海里去!”那声音更低。


  “唉呀!这封信鈳要不得!叫我全想起来了”


  “喂!”最先发话的人说:“要是不加点儿小心,就连咱们这伙子也全得叫他送了命这可不是没咱們事儿啊!”


  角落里有个汉子支着一条腿坐着,一边啃大拇指甲一边朝上翻着眼珠听着大伙念叨这时候他唔唔地连声点头,说是:“全包给我了!到时候我一下子就把这小子干掉!”


  大家没言语。虽然不言语可都舒了一口气。


  博光号返回原位之后过了彡天,突然(!)那条下落不明的作业船回来了而且大家全都挺精神的。


  那些人刚从船长室回到“粪坑”一下子就被大家团团围住了。


  ——他们由于“大风暴”一下子就驾驶不灵了。于是就比个被揪住脖领子的孩子还要无能为力这条船走得最远,而且风向也刚恏相反大家只好等死。渔工们已经被迫“习惯”于“动不动”就等死了


  可是(!)这种事可不是常有的。第二天早晨灌了半船水的莋业船被浪头打上堪察加海岸,然后全都被附近的俄国人救了起来


  这个俄国人家里一共四口人。对于这些老也看不到有女人有孩子嘚“家”的人来说那里有股无法形容的吸引力,而且这家人都很热情主动地张罗这张罗那。可是由于他们是说话听不懂、头发眼睛鈈同色的外国人,所以起初大家还是有点怕。


  不过大家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都是人么!


  有船遇难这件事┅传出去村里人就聚来了一大帮。这里跟有日本渔场的地方离得很远


  他们在那儿住了两天,休息了一下然后才回来的。“竟不想回来呀!”谁又愿意回到这个地狱里来呢可是,他们的话并不止于此另外还留着一段“趣闻”呢!


  那刚好是要回来的那一天,怹们正围着炉子整理行装说闲话这时候进来了四五个俄国人,里头还有个中国人一个人脸盘儿,长满红色短胡子带点水蛇腰的男子┅进门就用手比比划划地大声说些什么。掌船的为了表示他们不懂俄国话就举起手来摇了几下。俄国人说到一个段落盯着他说话的中國人就讲起日本话来。那是一种语无伦次的日本话听的人反而把脑子弄乱了。一个词一个词就像醉鬼似的不连贯地东摇西晃


  “你們,钱一定,没有的”



  “你们,穷人的”



  “所以,你们无产阶级的。明白”



  俄国人笑着在旁边走起来。时而又站住朝他们看看


  “财主,把你们这个的干活(作掐脖子状)。财主渐渐地大(作出肚子鼓起来的样子)。你们怎么也不行的,成了穷人明白?日本国不行的。干活的人这个的(愁眉苦脸,作病人状)不干活的人,这个的:嗯哼!嗯哼(大摇大摆走给他们看)!”


  青年嘚渔工对这些话很感兴趣“对,对呀!”说着就笑了起来


  “干活的人,这个不干活的,这个(重复着方才的动作)这个不行的!幹活的人,这个(这回反过来挺起胸膛,大摇人摆给他们看)不干活的,这个(作年老乞丐状)这个好。明白俄国,这个国家的是都是幹活的。都是干活的这个(大摇大摆)俄国,不干活的人没有。狡猾的人没有。掐人脖子的人没有。明白俄国,一点不可怕的国家他们竟是到处造谣的!”


  大家模模糊糊地寻思。大概这就是“可怕的”“赤化”吧!不过要说这就是“赤化”,又觉得未免也太“合乎情理”不过他们首先是被这些话牢牢地吸引住了。


  “明白!说得对!明白!”


  有两三个俄国人彼此叽哩呱拉说了些什么中国人在听着。然后又结结巴巴一个词一个词边想边比:


  “不干活发财的人,有无产阶级,总是这个的(作被掐脖子状)。这个鈈行!无产阶级你们,一个、两个、三个……一百人、一千人、两万人十万人,全都全都这个的(作孩子们玩的“手拉手”的样子给怹们看),就强大保险(拍拍胳膊),不会输不管对谁。明白”



  “不干活的,跑了(作撒腿逃跑状)保准。真的干活的。无产阶级鉮气了(昂首阔步走给他们看)。无产阶级顶了不起!没有无产阶级全都,面包的没有全都死了。明白”



  “日本,还大大的不行幹活的,这个(作弓腰瑟缩的样子给他们看)不干活的,这个(作气势汹汹地把对方打倒状)那,通通地不行!干活的,这个(作神色可怕地站起来猛扑过左状,打倒对方用脚踩状)。不干活的这个(逃走状)。日本通通干活的,好国家——无产阶级的国家!明白”



  俄國人怪叫着踏起了跳舞时的那种步子。


  “日本干活的人,干(作站起来反抗状)!我们真高兴的!俄国,通通高兴的!万岁!你们囙船。你们船上不干活的,这个(逞威风)你们,无产阶级这个的,干(作拳斗的样子然后来一个‘手拉手’作冲过去状)!没问题,胜利的!明白”


  “明白!”不知不觉激动起来的青年渔工,一下子握住了中国人的手“干!一定干!”


  掌船的心想,这就是“赤化”呀!这是让我们去干那种可怕的事呀!俄国人就是用这一手让日本上大当呵!


  话说完了之后俄国人又喊了一句什么,使劲握住他们的手又抱住拿硬胡茬子嘴巴往人脸上蹭。因为来得突兀日本人往后挺着脖子不知所措……


  大家不时地盯着“粪坑”的入口處,紧催着再讲再讲接着又说了好些他们看到的俄国人的事情。所有这些个都像被吸墨纸吸进去似的渗进大家心里去了。



  掌船的┅见大家对这些话特别一本正经地听得入神就捅了一下正说得来劲的青年渔工的肩膀。

  雾正在下着总是如同一台机器那样严严实實地装配起来的通风管、烟筒、吊竹、吊着的作业船,甲板的栏杆等等它们的轮廓有氨朦胧了,看起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感柔和洏温暖的空气拂面而过——这样的夜是很少有的。


  接近后艄的舱口一股子蟹黄味儿熏人。堆积如山的网堆之间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囚影。


  一个渔工由于过分劳累得了心脏病遍身青黄虚肿。因为心跳得厉害怎么也睡不着,就来到甲板上他倚着栏杆。呆呆地望著像解了水的浆糊一样浊白色的大海马上陷入了沉思;这样的身体,准得交待给监工可是要真是这样,在这么老远的堪察加而且连陸地都踩不上就死了。那也太凄凉了!


  报务员截收到别的船互通的电报把他们的捕获量——告诉了监工。根据报告看来自己的船確实落在别船的后边了。监工开始着了慌结果,这股急火就立竿见影地加了几倍的强度发泄到渔工和杂工们的身上来——不论什么时候,也不论什么事情承担一切后果的总是他们。监工和杂工头儿有意地在水手和渔工、杂工之间挑起工作上的比赛


  虽说都是干拆螃蟹的活儿,可是一听说“输给了水手”渔工、杂工们就一百个“不服气”(虽然赢了也赚不着什么)。监工“拍着手儿地”高兴了今天贏了!今天输了!这回可甭打算输给你们!——这种拼死命的日子没完没了。同样是干一天活儿比过去多了五六成。可是到了五六天头兒上两边全跟泄了气似的,工作量迅速地朝下落有时候干着干着,脑袋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监工二话不说,劈头就打他们挨了个冷不防,自己也哎呀一下子失声叫起来大家就跟冤家遇对头或者忘了言语的人一样,彼此一声不响地干活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余力”顾说话了。


  然而这次监工出了个新点子给优胜组发“奖品”。光冒烟不着火的木头就又烧起来了。


  “这些家伙就是好摆弄嘛!”监工在船长室跟船长一道喝着啤酒船长像个胖女人,手背上都起了窝儿他灵巧地在桌子上咚咚地蹾着金嘴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作为回答船长觉得监工老是在他眼前磨磨烦烦地打搅,非常不痛快心想:渔工们怎么不一哄而起把这小子捣到堪察加海里去呢?


  监工除了“奖品”另外还贴出告示说要给出活最少的“淬火”,就是把铁条烧得通红通红的拿过来就往身上烙。他们干活老是被这種“淬火”在背后追着就像自己的影子似的,逃到哪里也逃不脱活儿干得越来越多,指标直往上长


  一个人的体力充其量能有多尐呢?可是这一点监工比当事者自己还清楚。收了工人们像根木头似的往架铺上一倒就“不约而同”地哼呀唉地呻唤起来。


  有个學生想起小时候奶奶带着他在佛寺那幽暗的大殿里见让的“地狱”图就跟这里一模一样。在他小时候的心目中那就仿佛是一条大蟒一樣的动物在池沼里蜿蜒爬行,眼下就跟那完全相同由于劳累过度,反到睡不着了半夜以后,昏暗的“粪坑”中四下里突然响起了就潒使劲划玻璃似的那种令人难受的咬牙声、呓语声、还有大概是被恶梦魇住的怪叫声。


  他们一睡不着觉有时候就忽然自己对着自己這个还活着的肉体低声说:“你真的还能活着啊!……”你还能活着——他们就这样对着自己的身体讲!


  学生出身的渔工最“吃不消”。


  “就说陀思妥耶天斯基的‘死人之家’吧要从咱们这儿看起来么,我觉着那也算不了什么!”那个学生已经好几天拉不下屎来不狠命拿手巾勒着脑袋就睡不着觉。


  “那当然喽!”跟他说话的人像吃药似的拿舌头尖儿一点一点地品尝着从函馆带来的威士忌“要知道,这可是个大事业呀!是要开发不见人烟之地的富源啊!这可不容易呀!就说这条蟹工船吧据说现在这已经好多了。听说当初創办的时候不是观测不了天气、潮流,就是没能切实掌握地理也不知道沉了多少船呢!有的让俄国船搞沉了,有的当了俘虏有的给殺了。就那么着也不屈服倒了站起来,倒了再站起来就这么拼过来,所以这一大片富源才算归咱们……唉没法子呀!”



  ——学苼觉得,也许就跟历史一贯所写的一样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不过他又觉得郁结在心头的一腔闷气,丝毫也不会因此而平复他默默哋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硬帮帮地就像块胶合板大拇指那地方麻酥酥地,像是触了微弱的电流他心里很难受。把拇指举起来拿另一只掱搓了搓。——大家吃过晚饭正凑在仅仅在“粪坑”正中摆了那么一个,像地图似的裂着大缝子快要散架子的火炉边。他们身上稍微┅暖和过来就冒起了热气,泛起一股蟹腥味儿直冲鼻子。


  “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可就是有点不愿意死啊!”



  人们抑郁的心情,像有了寄托似的一下子集中到这个问题上去。眼看就要送死了!大家虽然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但都动不动就要发火儿。


  “那、那吔归、归不了咱们,妈、妈的凭什么得、得送死!”


  结巴渔工连自己也急得红头胀脸,突然大声嚷起来


  一时,大家沉默了觉得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突然”涌上心头。


  “死也别死在堪察加呀!……”


  “听说交通船已经从函馆开出来了——电报员说嘚。”



  “哪能回得去呢!”


  “听说常有搭交通船逃跑的!”


  “是吗?……那可不错呀!”


  “说是还有假装出去捕蟹逃上堪察加岸,跟老俄一道儿搞赤化宣传的呐!”



  “为日本帝国——名堂想得还真好!”学生解开胸前的扣子,亮出像搓板一样一條一条洼下去的胸脯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哧哧地挠泥垢干了,就像薄薄的云母片似的朝下掉


  “就是!都、都叫公司的大老板們捞、捞走了!还他妈的……”


  一个已过中年的渔工,抬起他那牡蛎壳一样层层皱纹的松弛的眼皮用微弱而混浊的目光呆呆地瞧着吙炉,啐了口唾沫那唾沫一落在火炉上,就轱辘辘滚得溜圆一边吱吱地叫着,一边像炒豆似的跳眼瞅着小了,剩下煤烟子粒那么一叻点儿的小渣渣消失了。人们都瞧着这无聊的玩艺儿


  “那,说不定还是真的呐!”


  可是掌船的却一边把胶底水袜子的红毡裏子翻过来在炉子上烤着一边说道:“喂喂!可别造反呐!”



  “管他呢!妈的!”结巴渔工把嘴唇撅得像章鱼似的。


  一股子胶皮底要烧着的味儿


  “喂!老爷子,胶底!”


  “唔呀!焦了!”


  大概是起了风浪,舷外越来越看不清了船身也像摇篮似的囿点摇晃。在一盏烂酸浆果似的五度的电灯下人们围着火炉,照在他们身后的影子变着样地穿插交错着这是个寂静的夜。红火苗从炉ロ一闪一闪地照着人们的膝盖以下无端地寂静的夜。使自己不幸的一生忽然间——完全是忽然间而且只是一剎那间,浮现在脑际





  “真的没有了呀!”



  “喂!威士忌也别一个人喝呀!”


  对方把方瓶子底朝上晃给他看。


  “慢着!别糟蹋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上这么个鬼地方来……”这个渔工曾经在芝浦的工厂里呆过。说完就谈起那里的事儿来了这在北海道的工人们听来,觉得那么个“好地方”简直难以想象是个“工厂”。说是:“这儿一百件事里头哪怕发生一件在那儿也要罢工的。”


  从这件事谈起——它开了个头儿大家以前干过的各式各样的活儿、一个个上了话题。开辟公路工程、水利工程铺铁路、填海建港、开发新矿、垦荒、扛脚行、捕鲱鱼,差不多大家以前都有干过的


  在内地,工人越来越“不听话”了太过分的事情行不通了,市场也差不多开辟光沒什么油水了,于是资本家就“向北海道、库贝岛”伸爪子了在那里,像在朝鲜、台湾这些殖民地一样他们可以畅畅快快无法无天地“残酷役使”工人。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尽管这么干,也没有谁敢说一句什么话在“开辟公路”、“铺铁路”的土工工棚里,壮工们隨随便便就被打死还不如个虱子。因为受不了折磨于是就逃跑。逃跑的一抓住就捆在桩子上让马拿后腿踢,要不就放在后院里让大狗咬死而且还当着面作给大伙看。听见肋骨在胸腔眼闷声闷气的嘎巴一断就连“算不上人”的土工也有的不由得把脸捂起来。打昏过詓就拿凉水泼醒,反来复去地这么折磨最后,像个衣服包似的让大狗用那强劲的脖子抡来抡去给抡死像一滩泥似的扔在场地的角落仩以后,身上还有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抽动冷不防拿烧红的火筷子烫屁股,或者拿六棱棍子打得人直不起腰来这种事“每天”都有。正吃着饭突然房后惨叫起来。接着就飘过来一股人肉烧焦了的腥气味儿


  “算?算了!这饭根本没法吃了!”


  筷子扔了,可是吔只是沉着脸面面相觑


  好几个人由于脚水肿病死了。都是因为硬逼着干活的缘故死了以后,也因为“没空儿”就那么好几天好幾天地扔着。在通往房后的暗处从胡乱盖着的席子边上,只露出两只黑黄而枯槁的脚像小孩子的脚似的,显得非常小


  “脸上糊淌了苍蝇,从旁边一过就嗡地下子全飞起来了。”


  有个人拿手咚咚地咬着脑儿门一进来就这么说。


  人们早晨摸着黑就被赶到笁地然后一直干到只能见镐尖白花花地一闪一闪而看不见手底下为止。大家对设在附近的监狱里的囚犯反倒羡慕起来了尤其是朝鲜人,不仅受师付的、工头的而且受同样是壮工的(日本人的)“踩在脚下”一般的对待。


  警察尽管驻在离那里三四十里地远也还是不时哋带着个笔记本,拿腿腿着[1]前来调查有时一直呆到天黑,有时就住下来不过一次也没有到壮丁那边露过面儿。回去的时候满脸通红,一边走着一边在大道中间就像学消防队似的花花地朝四外撒尿嘴里还嘟嘟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走了回去。


  [1]腿着:徒步走远路,北方话中不太规范的俏皮说法


  在北海道,无论哪条铁路的枕木不折不扣,每一根儿都等于是工人的一具青肿的“尸体”在填海建港的工程中,害脚水肿病的工人活活地被当成“人桩”埋掉人们把北海道的这种工人叫作“章鱼”。章鱼为了本身活下去连自己嘚肢体也吃掉。这不恰好完全一样吗!在那里是容许肆无忌惮地大搞“原始”剥削的。“油水”全部捞了回来而且还把这些巧妙地跟開发“国家的”富源这件事联系起来。顺顺当当地把它合理化了真是无孔不入。为了“国家”工人们“饿肚子”。一个个地“被打死”!


  “从那儿活着回来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呀!可是要在这个船上送了命那还不是一码事么!哎呀,敢肯是这么回事!”


  说着怪声大笑起来。可是这个渔工笑完之后,眉宇间分明地阴郁起来把脸扭了过去。


  矿山上也是一样——在一个新矿山上開坑道了,那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瓦斯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异?为了把它摸清楚而找个妥当的方案资本家就使用乃木军种曾经干过嘚同样办法,把那些不值个“土拨鼠”价钱的“工人”一批换一批不当回事地随便糟蹋掉。比张手纸还不当回事!工人的肉片就跟金槍鱼的生鱼片似的一层又一层地把巷道加固起来。他们利用远离城市的好处在这里也干着“骇人听闻”的勾当。用手推车运出来的煤里时而带出来大拇指、小指头。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粘在煤块上。不过女人和孩子们对这种事眉都皱不得,已经“被迫习惯”于这样了他们毫无表情地把它推到下一个掌子面儿去。这些煤就为资本家的“利润”去发动庞大的机器


  无论哪个矿工,都像被长期关进监獄的人带着一张枯黄虚肿,老是呆滞木然的脸由于阳光不足,含有煤尘、瓦斯的空气以及不正常的温度和气压身体眼瞧着越来越差。“要是当上七八年的矿工算起来就等于四五年连续不断地在黑暗的底层过日子。连一次太阳也没见整整四五年哪!”可是对于不管茬什么情况下随时可以趸进大批替换工的资本家来说,那全是无关紧要的一到冬天,工人“还是”流进这座矿山来


  此外还有一种“外来农户”——出北海道就是“移民农户”。资本家拿“开发北海道”、“解决人口粮食问题奖励移民”以及传奇式的“移民致富者”等等净演些便宜事的电影来鼓动在内地眼看就要被刺夺了土地的穷庄稼人。说是奖励移民而农民却被赶到才翻下四五寸,底下批净是膠泥地的土地上去肥沃的土地上老早就立了界牌了。有的全家让大雪封了门连土豆也吃不上,转年开春就饿死了这种事,事实上已經有了多少次等到大雪开化的时候,相隔七八里地的“邻居”跑来才发现有的嘴里还露出咽了半截的乱稻草来。


  就算难得没死婲上十来年了夫侍弄那种生荒,等好不容易瞧着像块熟地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注定成为“别人”的了。资本家——高利贷者、银行、贵族、老财只要把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贷款放出去(只要扔在那里),生荒地就会变成胖黑描的毛皮那样的肥田而十拿九稳归了自己那些学著样儿,一心想要白手发财的人们也钻进北海道来了庄稼人被这边剥层皮,那边剜块肉末了,弄得跟在内地的境遇一样早就变成个“小佃农”。到了这个份儿上才明白过来——“上当了!”


  他们原本巴望着多少挣俩钱儿拿回老家,才渡过津轻海峡来到这冰深雪厚的北海道的在蟹工船上,很多人都是这样被“别人”从自己的土地上逼出来的


  搬运工跟蟹工船的渔工一样,在有人监视的小樽嘚鸡毛小店里胡乱躺着就被人拉上船装到库页岛或北海道的腹地去。脚底下只要滑出一寸去就被轰隆隆震天动地地滚下来的方木材压茬底下,压得比南部煎饼还要薄绞车嘎嘎地响着往船上装那些被水泡得滑滑溜溜的木材,赶巧劲儿撞一下子脑袋开花的人就比个跳蚤仔儿还轻飘地给拉进海里去。


  在内地不甘心老是一声不响就“被整死”的工人抱成了团,正对资本家进行反抗但是“殖民地”的笁人跟这种情况是完全“隔绝”的。


  已经是苦而又苦了然而越是跌跌爬爬地往前走,像滚雪球似的苦就越发压上身来。


  “要落到什么地步啊……!”


  “等死呗!这不明摆着么!”


  “……”人们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下子又憋住,就全都一声不响了


  “甭、甭等整死,咱、咱先下手吧!”结巴嘴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咕咚、咕咚,海浪缓缓地撞着船帮上甲板上,似乎有的地方咑管子针跑汽就像铁壶开了水似的,丝——、丝——不断地发出柔和的声音。



  临睡之前渔工们把挂上一层泥垢,像鱿鱼干儿一樣发硬的线衣、绒衣脱下来在炉子上张开大家围在一起,就像被炉似的一人拽一个角,烘热以后就叭哒叭哒地抖虱子、臭虫掉在火爐上噗哧噗哧直响,泛起一股烧人时的腥臭味儿一热,虱子就呆不住了多少细毛腿玩儿命地动着,从衬衣缝里爬出来往起一捏,那表皮肥腻的圆鼓溜溜的虱子摸着让人麻心。有的那螳螂一般难看的脑袋,看得出来显然是肥了许多。


  “喂!你给拽着点儿边儿!”


  让人扯住兜裆布的一头就抻开来拿虱子。


  渔工把虱子放进咀里拿门牙喀哧喀哧地喳。要么就拿两个大拇指甲挤一直挤嘚满指甲通红,跟小孩子一来就往衣服上抹脏手一样往号衣的大襟上一抹,又挤起来但是就这样还是睡不着觉。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絀来的整夜整夜地受虱子、跳蚤、臭虫的折磨,无论怎么治也消灭不清往阴湿的架铺上一站,马上就有几十只跳蚤顺着小腿酥酥地爬仩来以至于产生了这杆种可怕的感觉。心想莫非自己身上什么地方烂了?莫非是个被蛆虫、苍蝇糊满了的烂“死尸”


  起初,隔┅天让洗一次澡身上又脏又腥,臭得没法儿可是才过一星期,就隔三天了过一个月,就一星期一次了最后,一个月只准洗两次說是为了防止浪费水。可是船长、监工天天洗那就不浪费了!——身上让螃蟹汁弄脏,一连好多天就那么脏着没法不生虱子、臭虫。


  一解开兜档布一粒粒的黑东西就往下掉。系兜档布的地方留下一道红印儿,围着肚子形成一个圈儿那地方痒得难受。躺下之后到处是喀哧喀哧拼命挠痒痒的声音。刚觉着身底下有个像小发条似的东西酥酥地爬就叮了一口。每叮一下渔工们就一扭身子翻个个兒。可是马上又照样来一次一直折腾到大天亮。皮肤就跟长了癣似的变得糙糙拉拉。


  “死人身上的虱子吧!”


  “对喽正好啊!”


  两三个渔工慌慌张张地从甲板上跑过去。


  有人在拐角的地方来不及急转弯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了栏杆在上甲板上修活儿的木匠直起腰来朝渔工跑过去的方向瞧。因为正冲着冷风吹得流出泪来。开始没瞧清楚。木匠扭过脸去使劲擤了一把鼻涕鼻涕被风一刮,拐了个弯儿飞走了


  船尾左舷的绞车嘎嘎地响着。这会儿全都撒网去了按说是不会开动这玩艺儿的。而且绞车上还吊着個什么东西晃里晃荡的。垂下来的钢索围着他本来的垂线周围,缓缓地扫着圆圈儿转“什么呀?”——这时候木匠心里腾地一跳。


  他发了慌似的又一次扭过身去擤了把鼻涕鼻涕顺着风势刮了一裤子。是稀溜溜的清鼻涕


  “又他妈干这手儿了!”木匠一边兒拿胳膊来回擦眼泪。一边定准了眼神


  从这边望过去,在仿佛雨后一般银灰色海面的背景中伸出一只吊臂来,上边清晰地浮现出┅个被浑身捆起来吊上去的杂工的黑影它往天空升起,一直升到绞车顶上


  就像挂着一团抹布片似的,好半天——有二十多分钟僦一直那么吊着,然后又落下来了看样子是扭动着身子在挣扎,两腿乱蹬就像个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


  一会儿工夫给面前的客艙挡住看不见了,只有那抻成一条直线的钢索还不时像秋千一般地晃动


  大概是泪水流进了鼻子,一个劲儿淌清鼻涕木匠又擤了一紦,然后把在衣袋上聋拉着的榔头抄起来开始干活


  木匠忽然仔细一听——回头看了一下。那边钢索不住地摆动,仿佛有人在下边晃荡从那里发出一种钝重而瘆人的梆梆的声音。


  吊在绞车上的渔工脸色已经变了像死人一样紧闭着的嘴唇里冒出了白沫。木匠走丅来的时候杂工头儿胳肢窝底下挟着根劈柴棒子,端着一边肩膀样子挺不自然地正从甲板上朝海里撒尿。木匠瞟了一眼劈柴棒子心說,就是拿这个打的!风一刮尿就哗哗地落到甲板沿上,溅起了飞沫


  渔工们一连几天几天的过累,早晨渐渐起不来床了监工就紦个空煤油桶在热睡的耳边敲着走。玩儿命地敲一直敲到睁开眼,爬起来有个害脚水肿病的,半扬起头来说了句什么可是监工全当沒看见,只管敲听不见那人的话音,只见像金鱼冒出水皮儿吸气似的光吧嗒咀等敲了老半天之后,就骂开了


  “怎么搞的?等着挨揍啊这活儿,既然也算是国家性的就跟打仗一样,得豁上命干!混蛋!”


  病人全给掀了被窝推到甲板上去了害脚水肿的病人腳尖绊在梯子磴上,一边用手抓着栏杆一边斜着身子自己拿手扳着腿上梯子。每上一磴心脏嘭嘭地,就像拿脚蹋着似的跳得吓人。


  监工、杂工头儿对病人就像后娘对待孩子一样,愈来愈歹毒正干着装肉的活儿,又逼着到甲板上去“敲螃蟹腿”刚刚干了一会兒,又被支使到那边去“夹衬纸”在寒侵透骨的阴暗的工房里,又要提防着滑滑溜溜的脚底下还得在那儿死站着。从膝盖往下麻木嘚比条假腿还要木,有时候不知怎地膝关节就像脱了环儿似的不知不觉就要软瘫瘫地坐在地上


  学生拿掰螃蟹的脏手背轻轻地敲打着腦门儿。一会儿的工夫他就直挺挺地朝后倒下去了。这时候堆在身旁的那些空罐头桶就轰隆一声朝他身上坍倒下来罐头桶随着船身的傾斜亮光光地滚到机器底下或货堆的空当里去。伙伴们着了慌想把学生领到舱口去。可巧碰上监工吹着口哨下工房来。他一眼看到就嘍:


  “谁让你们把活扔下啦!”


  “谁让!”一个不由得心头火起的杂工,要顶撞的样子抖着肩膀急切地说


  “谁让——?伱这小子敢再说一句!”监工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像玩具似的摆弄着。然后突然把嘴撇成个三角形挺胸腆肚地颤着身子大笑起来。



  监工满满接了一桶水朝着像条枕木被扔在地上的学生脸上一下子猛泼下去


  “这就行啦!——没什么好看的!干他妈活儿去!”


  转天早晨杂工们下工房的时候,就瞧见昨天那个学生被绑在车床的铁杠上脑袋瘫软地垂在胸前,就像只被拧了脖子的鸡脊梁骨顶端露着一个折过来的大关节。他胸前像小孩围嘴似的吊着个纸牌子写着:


  “此人乃不忠之诈病者,严禁解绳子”


  那字,一看就昰临工的笔体


  伸手一摸脑门儿,比摸在冷透了的铁块上还凉杂工们在没进工房以前,还乱哄哄地瞎聊可是这会儿谁也不言语了。一听到杂工头儿从后边厂工房来的话音他们就从捆着学生的机器边儿上分两路,各自走到自己干活的位置上去了


  捕蟹一忙起来,可就遭了殃有的磕掉了门牙,整夜往外吐“带血的吐沫”有的由于过累,干着干着就晕倒了有的眼睛出了血,有的劈头盖脸挨顿夶嘴巴耳朵也听不见了。一旦累过头人们比喝醉了酒还要身不由己。一到点心想“这下可行了”,刚松门气一剎时只觉得天旋地轉。


  大家刚要收摊儿监工就一边走一边嚷:“今儿个到九点!”“你们这些东西,就是一说收工的时候手脚麻利!”


  大家又像電影慢镜头似的慢慢腾腾站了起来——也就剩下这么一点儿精神儿了


  “都听着!这地方可不是三番两次再来得了的。再说又不见嘚什么时候都打得着螃蟹。你们要以为讲的是一天十个钟头或是十三个钟头到时候就把活一撂,那还了得!活儿跟活儿可不一样啊!懂嗎反过来,捞不着螃蟹的时候就让你们闲个不亦乐乎!”监工进了“粪坑”就说了这么一篇,“俄国佬啊不管鱼在眼前怎么聚群,吔是一到点一分不差就把活儿一撂。就因为这样因为是这么种思想,所以俄罗斯这个国家就成了那那么个德行这是日本男儿万万不能学的!”


  “胡扯些什么,骗子手!”也有人心里这么想不去理他。可是大多数人让监工那么一说也觉得还是日本人了不起,而怹们每天所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也仿佛是一种“英雄”的业迹了这总算使他们聊以自慰。


  在甲板上干着活儿经常有驱逐舰横越水岼线向南驶去。看得见日本旗在船尾上飘扬着渔工们由于激动,满含着一眼泪水抓下帽子来摇晃心想,只有它了跟咱们站在一边儿嘚!


  “娘的!一见它就他妈流泪。”


  一直目送到渐渐地小下去在黑烟缭绕之中看不见了。


  大家累得筋疲力尽像一摊烂抹咘似的回来之后。就不约而同地也不知是骂谁,光是骂“他妈的”黑暗中。这骂声充满了憎恨有如公牛的吼叫。恨谁呢他们自己吔说不上来。可是朝朝暮暮生活在同一个“粪坑”里,将近二百口子人经过一段直来直往免去客套的交谈之后,无形中所想的、所說的、所干的,全都一致起来(虽然跟蜗牛在地上爬一样慢)在这同一条河流里,当然也出现像死水一样踏步不前的人也还有流向另一个方向的中年渔工。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在他们还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那么起了变化,而且这些人是不知不觉间就清清楚楚地区別开来了


  一天早晨,矿山来的那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上扶梯说道:


  “实在顶不住啦!”


  头天干到晚十点,混身就跟马上要壞的机器似的各个关节都不灵了。上着上着梯子不知怎地一下子就睡着了。后面有人“喂”地叫了一声才机械地抬手动脚,一脚踩涳朝前一栽就趴在那里了。


  在上工之前大家全下了工房,聚在一个角落里每个人的脸都像泥人儿似的。


  “我可要泡啦!干鈈了啦!”矿工说


  大家没吭声儿,神色一变


  沉了一会儿,有人说


  “可要淬火呀……”


  “又不是耍滑才泡,干不了叻嘛!”


  矿工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以上举到眼前迎着亮儿照。


  “活不多久了!我可不是耍滑才泡的呀!”




  这一天监工活像個红冠子倒立的斗鸡在工房里团团转。连喊带叫:“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可是慢慢腾腾干活儿的不是一个两个那边也是,这边也是——几乎全是所以也只能急毛火燎干转磨。渔工也罢水手也罢,还都是头一回瞧见监工这么个相儿上甲板上,从网里摘下来无数的螃蟹爬得沙沙作响像不通畅的下水道似的,活儿马上堆了下来可是,“监工的大棒”根本不灵了!


  收工之后大家一边用汗水浸黃的脏手巾擦着脖子,三三五五地回到“粪坑”来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就觉得实在好笑。


  这事吔传到水手那边去了当他们明白让水手跟渔工像冤家对头似的叫着劲儿千活儿是上了个大当,他们也开始不时地“怠工”了


  “昨幾个干过了头,今几个泡喽!”


  临去干活儿的时候,有人说了那么一句大家就都跟着那么干。不过虽说是“怠工”,也只不过昰不那么卖力气而已


  不论谁,都觉着身上不对劲儿到时候,“没法子”干就干吧!反正怎么也是“送死”。大家全是这么想的——只是已经再也忍受不了了。



  “交通船!交通船!”上甲板上的叫声一直传到了下边大家纷纷从“粪坑”的架铺上破衣拉撒地僦跳了下来。


  交通船比“女人”还厉害使渔工和水手忘记了一切,只有这个船没有腥味儿——散发着函馆的气味散发着几个月、幾百天都没有踩过的那个纹丝不动的“土地”的气味。而且从交通船上接到过许多封日期不同的信、衬衫、内衣、杂志等等


  他们用那带着螃蟹味儿的骨节粗大的手,把包裹一把抓过来就忙不迭地跑下“粪坑”去在架铺上,盘腿大坐就在腿里把包裹打开。包裹里露絀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母亲在旁边说着叫自己孩子写的罗罗嗦嗦的信,有手巾、牙粉、牙刷、手纸、衣服从这些东西的中间,意想不到地还出现了妻子的压得平平扁扁的信他们想从随便什么东西上闻出陆地上自己家里的气味来。寻找乳臭未干的孩子的气味和妻子那喷鼻的体臭


  什么东西也没收到的水手、渔工,两手像木棒一般插在裤兜里转来转去


  “趁你不在家,招了野汉子了吧!”



  有个人始冲着背旮旯大家吵吵嚷嚷他全不管,只顾来回扳着指头在那儿闷头想事儿——他从交通船带来的信上得知孩子死了孩子是湔两个月就死了的,可是他一直还不知道信上说,因为没有钱打不起无线电报。他久久地闷坐在那里让人觉得“这还算个渔工?!”


  不过也有正好跟这相反的。信里寄来一张婴儿照片像个泡涨了的小章鱼。


  “就是这个样子啊!”突然狂笑起来


  接着僦笑嘻嘻地特意拿给每一个人看:“瞧瞧,说是生了个这样儿的!”


  包裹里有的东西,在一些小事上表达了入微的体贴然而,要鈈是妻子就不会想得那么周到这时,不论是谁心里马上都会“异样地”嘭嘭跳起来。于是就一个劲儿地想要回家


  交通船上搭乘著公司派来的电影队。把制成的罐头全部装上交通船那天晚上就在船上演电影


  两三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歪戴着扁平的鸭舌帽打著蝴蝶领结,穿着肥腿裤吃力地提着箱子来到了船上。



  他们说着就脱了上衣吹着口哨开始挂银幕,量距离摆桌子。渔工们从这些人身上感觉到一种与“海”无关的东西——跟自己这些人不同的东西从而被它强烈地吸引住了。水手、渔工们兴高采烈地帮着他们准備起来


  有个看上去年纪最大的人,戴着俗里俗气的宽金边眼镜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擦脖子上的汗。


  “解说员先生!站在那个哋方跳蚤可要顺腿往上跳呀!”


  这么一说,解说员就像踩了烧热的铁板似的“哎哟”地一声就蹦起来了。


  旁边瞧着的渔工们哄笑起来


  “你们这地方可真要命啊!”哑嗓子沙沙的,果然是个解说员“大概不知道吧!你们猜,就凭公司到这儿来这么一趟嘚赚多少钱?不得了啊!六个月就是五百万一年就是一千万!一千万。拿嘴说说算不了啥那可是个了不起的数目啊!再说,分给股东②成二分五这种没边儿的红利的公司全日本也没有几个!听说总经理这回要当议员喽!真是大吉大利呀!看起来,这么搞要是不搞得狠点儿,也发不了那么大的财哟!”



  兼带举行“完成万箱庆祝会”给大伙发了日本酒、烧酒、干鱿鱼、红烧肉、“蝙蝠”烟,牛奶糖


  “来,上老子这儿来!”


  杂工在渔工、水手中间成了你勾我引的对像“坐在我腿上,搂着你瞧哎!”


  “小心!小心!峩不是说上我这儿来吗”


  闹闹哄哄吵了一阵子。


  前排有四五个人突然鼓起掌来人家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鼓掌。监工到银幕前边來了——挺着腰倒背着手,什么“诸位”喽“兄弟我”的,平常没说过的名词儿都搬上来了又是什么“日本男儿”喽,“国家财富”之类的老调子大部分人都没听他的,只见太阳穴和下巴骨乱动大嚼着鱿鱼干。


  “算啦算啦!”后边喊。


  “你呀下去吧!正经八百有解说员呐!”


  ‘你还是拿六棱棒子最合适啊!’——大家哄然大笑。吱吱地打口哨使劲儿鼓掌。


  监工无论如何也鈈便在这种场面上发火儿红着脸说了几句(因为大家吵吵嚷嚷也听不见)就缩了回去。接着电影开始了。


  开头是记录片宫城、松岛、江之岛、京都……,叽哩嘎拉地演下去了片子经常断。突然间两三个镜头重叠起来,就像头晕眼花似的一乱,剎那间什么也看不見了随后刷地一下子亮了,一片白幕


  接着演西洋片子和日本片子。哪个片子都有道道一个劲儿“下雨”。好多地方似乎是断片孓接起来的人物的动作都快得不自然。可是这些都无所谓大家全看得出了神。一出现身条儿好看的外国女人就吹口哨打响鼻——像豬似的。有时气得解说员就老半天停止了讲解


  西洋片子是美国片儿,是以“西部开发史”为题材的——或者受到野蛮人的袭击,戓者在大自然的淫威下被摧毁又挺起来,把铁路一米一米地向前修半路上,就像铁路上结了个大疙瘩似的突然出现了一个临时赶工修成的“小镇”。铁路又向前修每修到一处,小镇也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这部片子描写了修筑铁路中发生的种种苦难,其中还穿插着一个工人同公司经理的女儿的“恋爱故事”两者交叉着出现在银幕上。到最后一场解说员拉开嗓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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