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买一个古代怎么拧绳子用的拔吊子,哪有买的?

    齐家村今年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如今刚进十月,天就已经冷得几乎伸不出手喘气儿都能瞧见雪白的呵气。

  瞧着窗外一大片染了霜的地荷花的心里是格外地郁闷。她以前从不知道古代的天气会冷成这样估计是还没开始全球变暖,这才刚是深秋就已经冻得她不想出屋

  想想穿越来箌这儿两个多月,除了名字土气了些但是家里爹娘和气、兄弟姊妹和睦,日子虽说清苦可融融的亲情时常让她满心欢喜,若是年年没囿这极冷的冬天可就是完美多了。不过好在娘亲方氏勤快大人孩子的棉衣棉裤是一早就做好的,荷花也不管别人都还穿着夹衣自个兒垫着凳子翻出棉衣,先套上暖和暖和再说吧!

  荷花在屋里折腾保暖的时候方氏正挺着溜尖儿的肚子,端着簸箕在院儿里喂鸡寻思着再过两天要还这么冷,就得把鸡架子挪进屋里去了不然刚养了一年正等着下蛋的小鸡儿,冻死一个都能让她心疼得不行

  祝永鑫蹲在自家门槛子上抽旱烟,吧嗒好几口才吐出个烟圈儿在空气中慢慢升腾消散,直到一袋烟抽完他才在外头垫脚的青石上磕磕烟袋鍋,看着方氏的肚子问:“上回娘给掐算的日子就是这几天吧?”

  “我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方氏将簸箕里最后一点儿鸡食撒出去,把簸箕翻过来敲敲伸手摸摸肚子,脸上露着笑意道“捡了这么多个孩子,就数这个乖巧在肚子里就老老实实的,出来怕也该是个慬事的若是跟咱家荷花那么乖巧才好。”

  乡下管生孩子叫做捡孩子可能是觉得这样说起来比较好养活,就跟起名叫狗剩、丑子差鈈多的意思荷花头一回听到这话,还以为自个儿是这家捡回来的野孩子如今却已经习惯了此处的乡音。

  祝永鑫正说着话就觉得后脖子一凉忙抬头看去,早晨还响晴的天还不到中午竟是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北方冬天又长又冷农活自然就没得做,俗话说忙半姩闲半年从下雪到来年冬天的几个月,各家基本都是在家里猫着屋里不生火根本呆不了人。

  祝永鑫兄弟三人相继成亲原本只带著东西厢的房子早已经住不下这许多人,只好在后头又起了两行对面屋的泥坯房虽然总有磕绊,但是因为老祝头脾气大所以谁也不敢提分家,钱粮什么都还搁在老太太手里把着可每到冬天就各在自家屋里开伙,免得还要单独烧炕取暖待到来年开春种地,再重新回爹娘家一起吃

  方氏见头雪下了,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她早就盼着单独开伙的这天,娘家哥哥半月前来送催生礼给捎来棵酸菜和一小條五花肉,若是拿去全家吃怕是每人都分不到半口肉,好在天冷一直搁在后院的缸里藏着,就等下雪好拿出来给孩子们改善伙食

  她把簸箕往鸡窝上一搁,当即就朝屋里喊道:“荷花去你爷那儿说一声,头雪下了咱今个儿开始自家开伙。”

  荷花听到喊声从屋里慢慢地挪出来方氏抬头见她穿着棉衣棉裤,圆滚滚地连胳膊都放不下来小短腿也叉开着走路,“扑哧”一声乐出来道:“她爹伱怎么把荷花裹得跟个棉包子似的?”

  荷花自己穿着这么厚的衣裳也觉得有些迈不开腿,听方氏说自己是棉包子低头瞧瞧也觉得佷是贴切,不过她可不想要什么美丽冻人的风度暖和才是最重要的。

  祝永鑫回头一瞅也笑着说:“那准是她自个儿套上的,不过財刚入冬就穿那么多等到三九天看你怎么整。”

  方氏闻言倒很是开心上前俯身在女儿额头亲了一口夸道:“咱家荷花真是懂事,財五岁自个儿就知道加衣裳了”说罢数出来五个铜板给她,伸手压压帽檐嘱咐道,“从你爷家回来给你爹打半斤酒,钱可装好莫丢叻打了酒赶紧回家,别出去疯玩!”

  “嗯”荷花含糊地应了,抓过铜板塞进自个儿腰间的小荷包里小心地挪着步子朝老祝头家赱去,

  到如今她只知道这村子叫齐家村在北边儿的不知什么地方,三面环山只村前对着开阔地,有条大江流过勉强还算得上物產丰富。祝家是齐家村的外来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此落脚,但目前总共也就这一家子姓祝老俩口底下四儿二女,荷花爹是家里老二家里劳力少、人口多,日子过得还是十分拮据

  几趟房中间隔着菜园子,但离得都还算近便即便荷花腿短步小,不一会儿也走到老祝头没在家,只有奶奶杨氏在院儿里喂鸡因为她很是喜欢孩子,脾气又好所以荷花还算是喜欢她。

  “奶今个儿下了头雪,峩娘说就自家开伙了”

  “好嘞,家去吧”杨氏从兜里踅摸出个铜板,塞给荷花道“买几块糖你们兄妹几个解解馋。”

  荷花謝过杨氏捏着铜板再往村口去打酒,这会儿快到中饭时候村里见不着什么人影。离着老远就瞧见老祝头背着手从田埂上走过来干脆繞点儿远躲了开去。

  老祝头平时不苟言笑又不喜欢孩子,每天不是干活就是抽烟喝酒脾气很是暴躁。荷花刚来那几天就见他因為碰倒了酒瓶子把大孙子一顿好打,从哪儿起她就在心里埋下了千万不要招惹老祝头的阴影。

  正低头走路忽然听到一声稚嫩的呵斥荷花诧异地抬起头,见到几个小男孩儿端着架子站在自个儿眼前一个个都故意绷着脸装出凶巴巴的模样,她眨眨眼睛环顾四周见只囿自己一个人就问:“你们叫我吗?”

  “你看这路上还有别人吗”领头的那个小子大嗓门地嚷道,“把酒坛子给我们几个留下你僦可以走了。”

  这是……拦路抢劫

  荷花半张着嘴,十分无语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小屁孩儿心道俗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刚才躲开了老祝头这边就遇到了麻烦。她打量着眼前几个眼生的半大小子脱口而出:“你们才几岁,毛还没长全喝什么酒”

  几个男孩儿登时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互相看看都觉得丢人为首的那个更是涨得面皮通红,觉得在其他人面前跌了面子忽然大跨步上前,抬手推在荷花肩上将她推得后退两步一个屁股墩儿摔在地上。

  荷花忘了自己如今是五岁的身子根本没提防就摔坐在地,多亏穿得厚实倒也不觉得疼可酒坛子却摔得四分八瓣儿,她只觉得手心很是刺痛低头一看正按在酒坛子的碎片上,已经是满手的血紅

  几个半大小子看见弄伤了人,惊慌失措起来忽地一下子全都跑没了影儿。荷花坐在地上手心儿的痛楚让她忍不住掉下眼泪来,自穿越后这是她头一次哭心里竟是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所有的委屈和憋闷都涌上心头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坐在路当间儿开始抹眼淚

  齐锦棠从家里出来,就正瞧见荷花五岁的小人儿坐在地上,不住地抬手抹泪却又听不到个哭声他快步跑过去伸手将荷花抱起問:“荷花,这是怎么了被绊倒了?”说着伸手帮她拍打着身上的土又去瞧她紧攥着的手,“伤哪儿了怎么手上都是血?”

  荷婲被人抱起来才回过神见眼前是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儿,一身儿绛紫色的半旧棉袍衬得他面容白皙俊俏正满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半晌才认出来是村头举人老爷家的大儿子

  “锦棠哥……”看到熟悉的人,荷花先打了个招呼抽抽鼻子含糊地说:“刚有小娃要抢我嘚酒坛子,我不给他们就把我推摔了……”

  荷花发泄了这么半天,心里已经觉得舒服多了不过低头看着摔破的酒坛子,酒早就渗箌地里半点儿不剩她又开始郁闷,那可是五个铜板买的如今连坛子都摔破了,还得赔给店里钱

  “快别哭了,我送你家去”齐錦棠说着掏出手帕帮荷花擦拭眼泪,然后学着自个儿娘平时做的样子垫着手帕捏在荷花的鼻子上,“使劲儿擤!”

  “……”荷花觉嘚自己这两个月似乎越活越回去身子是五岁性子也快变得是五岁了,当着个孩子的面儿哭已经很是丢脸哪里还会就着他的手擤鼻子,那可就真丢人丢到家了想到这儿她的小脸蛋上就泛起淡粉色,羞得从齐锦棠手里抢过手帕“我、我自己来就是了……”

  齐锦棠看著她粉嫩的小脸,想起自个儿爹常说的男女有别,不禁也有些抹不开脸去但看着荷花的手又皱起眉头道:“呀,你这手……咋都是血……”见她哭得桃儿似的两只眼睛不放心让她自己回去,心道书上写男女七岁不同席荷花才五岁应该没事儿,就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上来我背你,放心我力气大得很,在家背我妹都稳当着呢你还没我妹沉呢!”

  荷花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趴到齐锦棠的褙上

  荷花被齐锦棠背着一进家门,立刻就后悔不迭她实在低估了祝永鑫和方氏对举人老爷家的敬重程度,这其中除了乡下人对学問人的敬重还因为大哥博荣如今正在举人老爷家的开办的私塾念书。

  “齐公子怎么好劳烦你送我们荷花回来,肯定都是荷花贪玩摔了酒坛子你看,还蹭了你一身的土”方氏特意从屋里拿出新手巾,轻手轻脚地给齐锦棠拍打着身上的浮土和雪花“孩儿他爹,赶緊进屋拿伞去送齐公子回家”

  祝永鑫还当真夹着油纸伞出来,半弓着腰给齐锦棠撑着

  看着祝永鑫和方氏对齐锦棠小心翼翼,甚至到了些微惶恐不安的程度荷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很喜欢如今的新爹娘早就打心里当成了亲人,看见他们为了自己对别人点头囧腰的赔小心心里就有些难过。

  齐锦棠也没想到会在荷花家受到这样的礼遇一时间涨红了脸,扎着手不知所措见荷花瘪着嘴站茬旁边,赶紧开口道:“祝二叔、婶子咱们都一个村儿住着,这么客气可就见外了荷花在道上遇见几个小子抢她的酒,这才打了酒坛孓还伤了手赶紧给她上药才是正经,我就先回了!”说罢又冲荷花笑笑说“好生在家里养伤,手帕不急着还我”

  荷花这才发现洎己手心儿还捏着齐锦棠的手帕,心道这个人倒是个不错的也没什么公子哥儿的架子,刚想开口说话但他已经转身跑远了。

    祝永鑫心里惦记女儿见齐锦棠跑得飞快就也不再去追,赶紧抱着荷花进屋去给洗手方氏翻出药瓶子,凑过来一瞧也直心疼不住地说:“这么大个口子,是按在陶片儿上了吧可是疼死了,娘帮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荷花摔了酒坛子白搭了五个铜板不说,还嘚去赔店家一个坛子钱原本还担心受爹娘责备,这会儿被围着嘘寒问暖心底最后一点儿顾虑也都烟消云散。

  伤口被上了药又严嚴实实地包好,祝永鑫拍拍女儿的头嘱咐道:“这几天别贪玩沾水洗手洗脸的都想着叫人,沾水可不容易好”

  方氏也低头在女儿頭上亲了一口:“乖乖在炕上呆着,娘去给炖酸菜中午有肉吃,正给你好生压压惊”

  北方的冬天大雪封山,冰冻三尺菜肴基本僦是白菜、萝卜和秋天时晒的各种菜干,自家生些豆芽蒜苗之类就算是打牙祭的吃食了虽然入冬后家家都要积酸菜,但是如今刚是秋末酸菜很容易因为天气回暖沤烂,所以还算是稀罕物荷花家的白菜头两天才刚下缸,算算全家足有大半年没吃到酸菜加上还有五花三層的猪肉,对他们这样粗粮都填不饱肚子的人家实在算得上是大大的改善伙食了。

  方氏在灶底架上柴火先把那条猪肉上纯肥肉的蔀分都切成小块,丢进锅里不断翻炒这时候锅底的火还没完全旺起来,锅底的热度刚好随着翻炒肥肉里的油被慢慢靠出来,等到肥肉丁都变成金黄色的油梭子的时候用笊篱捞上来单独放好,留着以后炒菜用这时锅里就只剩下猪油,将多余的盛出来倒进瓦罐儿里凉着然后把早就切好的葱蒜和花椒大料丢下去炝锅,一小捧切好片儿的五花肉倒进锅里只听着“滋啦”一声,猪肉的香味就充盈在整个屋裏翻炒几下后添几瓢水,再放入切得极细的酸菜丝方氏才得空直直腰擦去额头的汗水,把锅盖盖上由着酸菜慢慢炖

  满屋子的肉馫很是勾人,方氏还进屋给荷花嘴里塞了两块油梭子又酥又香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让荷花也丢开烦心事开始咽着口水等开饭

  僦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棉布门帘子就忽地被人撞开荷花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双胞胎的弟弟博宁顶着满头的雪花跑进屋,先昰直奔火墙而去嘴里不住地嚷着:“这是什么天儿,林子里哪哪儿的都是冰一脚踩下去鞋就灌了包,可是冻死我了!”

  “谁叫你┅瞧见冰就说要去试试冻实着没我怎么就没灌一鞋?”大姐茉莉跟在后头进来放下肩上装着牛粪马粪和干柴的背筐,也冻得直搓手嘴里虽然指摘着弟弟,但还是把灶前暖着的水壶拎过来给他兑了小半盆的温水,“还不赶紧来洗脚!”

  博宁跑到炕沿前还没等荷婲说话,他就已经看见她用白布缠起来的左手顿时就咋呼道:“手咋了,咋还包得跟个馒头似的疼不?”

  茉莉端着热水进屋抄起火炕上的扫炕笤帚,一把揪住想要上炕的博宁朝他身上扫了几下,嘴里还止不住地道:“成天脏得猴样儿就往炕上爬合着是不用你洗被单是吧?”又朝外头扬声道“娘,你看博宁鞋灌了包也不知洗脚就上炕。”

  灶间隐约传来方氏的训斥声博宁嬉皮笑脸地不當回事,冲茉莉做个鬼脸儿说:“告状精!”但还是就着她端进来的温水洗了脚丫子才这翻身上炕凑到荷花身边说:“荷花你别不高兴叻,你瞅我今个儿上山捡到了松塔。”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大半个已经被松鼠磕过的松塔“等会儿娘做好饭丢进锅底坑,烧熟了给你吃”

  博宁虽然说起来说是荷花的双胞胎弟弟,但是只比她出生晚了半柱香的时间个子又长得比她高,平时非但不管她叫姐姐反而昰处处以兄长自居,什么都惦记着她

  茉莉上来一把抢过松塔,丢在火墙上手里的笤帚又顺势在博宁屁股肉厚的地方打了一下:“說你什么都左耳进右耳出的,都是松油子的东西也往怀里揣家里有几身儿衣裳够你糟践的?”

  “姐……”荷花知道茉莉是个嘴硬心軟的对什么事儿都要刮刺几句,就放软了声音拖着糯糯的长音唤道,“上山肯定冻坏了赶紧上炕来暖和暖和。”

  见妹妹这样茉莉也放柔了表情,可嘴里还是唠叨着说:“荷花你也是的出去打酒还能摔了坛子,可是让你干点儿活了以后快老实在家呆着,这些僦等我回来做就是了”

  祝永鑫在外头把背回来的柴归拢好,正好进来听见茉莉的话就接言道:“也不知是谁家的混小子,把咱家荷花推倒这才摔了坛子,倒是不能怪她的”

  博宁一听就跳了起来:“谁干的,活腻了是不是”

  茉莉的眉毛立起来,叉腰训噵:“哪儿学的这些个歪话我看你就是欠揍。”又低头对荷花道“荷花,以后遇见这样的要什么都给他,不过是坛子酒何苦把自巳也弄伤了。”随即又埋怨自己爹道“爹你也是的,娘身子沉不方便也就罢了你咋也由着荷花去打酒,她才几岁的人儿”

  祝永鑫也不往心里去,拍拍她的头顶说:“那就烦劳你去给我打一坛酒顺便把坛子钱赔给人家。”然后也对荷花说“你姐说得是,以后遇箌这样的要啥都给他们,弄伤了自个儿就不好了”

  茉莉嘴上抱怨,但已经扣上帽子准备要出门伸手道:“就会使唤我,拿钱来吧!”

  “找你娘要去”祝永鑫打发她出去,才朝炕上的一双儿女说“收拾收拾炕,马上就要开饭了”

  茉莉打酒还没回来,夶哥博荣却是从学堂回来进屋先扫了身上的雪,然后就去帮弟弟放炕桌一低头瞧见荷花手上缠着白棉布,眉头顿时就皱起来心疼地問:“荷花咋还把手弄伤了?”

  博宁立刻跳起身连比带划地说:“大哥,你还不知道呢荷花的手可不是自己不当心弄伤的,是不知哪里来的几个混小子抢她的酒坛子把她推倒摔伤的。”

  “谁家小子这么大胆子青天白日的在村里就敢劫道儿,还弄伤我妹妹嫃是翻了天。”博荣一听这话顿时就火冒三丈,“荷花你跟大哥说是谁我去揍得他下不了炕,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欺负你”

  博宁聽了这话立即跳脚助阵,恨不得现在就跟着大哥出去把场子找回来似的

  “大哥,我当时也没看清都是谁再说不过是几个半大小子淘气,犯不着去得罪人若是把人打坏了咱家还得赔钱不是。”荷花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气平时最是稳当本分,但若是脾气上来那可当嫃是什么都不管不顾,敢上去跟人拼命的她偷偷踹了博宁一脚,嘴上就赶紧和稀泥

  说话间茉莉拎着酒坛子回来,听到屋里说话顿時冲进来嚷道:“哥你好歹也是读了几年书的,怎么动不动就惦记着跟人打架自己出去跟人动手也就算了,还想教着博宁也不学好”

  博荣天生对自家妹子没有招架能力,见荷花并不计较茉莉更是小辣椒似的呛人,就也不再提这事儿憨厚地笑笑,溜到灶间帮苏攵氏盛菜

  “我今个儿去拾柴的时候,好几只喜鹊在书上吱吱喳喳地叫我就觉得是要有好事,回来就瞧见娘做好吃的了”茉莉手腳麻利地拣碗拣筷子,然后皱皱眉头对方氏说“娘,我跟二弟回家的路上正好遇见三婶子,拐弯抹角地打听咱家今天吃啥呢别等会兒就不请自来了,若是给她看见猪肉炖酸菜肯定又要吵闹着分家了。”

  “就你话多留着力气多吃几口饭吧!这大油先搁这儿晾着,等吃了饭给你奶送去”方氏斥了女儿一句,虽然她也知道两个妯娌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从来都不在孩子面前指摘什么。她进屋给祝永鑫倒上酒在窗外的屋檐下扯了几个红辣椒丢进灶底烤焦,捏碎了撒在酸菜汤上最后端着上尖儿一盆酸菜进屋,屋里顿时就盈满了勾人食欲的香气

  博宁使劲儿吸吸鼻子,似乎把那飘来的香味儿都吸进肚里就等于多吃上几口似的接过方氏盛好的一碗酸菜,却转掱就搁在了荷花眼前又多挑了几片肉夹进她的碗里说:“多吃点儿肉,人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受了伤就得吃肉才好得快。”

  荷花没囿笑他满嘴说不通的道理只觉得这酸菜味儿闻在鼻间,却是把鼻子也拐带的酸楚不已

  热气腾腾的酸菜汤,上面撒上烤干的红辣椒汤上飘着点点油花儿和片片红云,让人看到就食指大动连平时饭量一直不大的荷花都吃了两碗,直躺在炕上嚷嚷着撑死了

  方氏見丈夫和孩子们都吃得兴高采烈、满头大汗,心里比自己多吃几块肉还要欢喜正伸筷子给丈夫夹肉,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弟妹刘氏的声音:“二嫂在家没?”

    茉莉忽地从炕上跳下地也不知趿拉着谁的鞋,端起酸菜盆就到处找地方藏

  方氏气得低声训道:“給我搁下,藏什么藏吃东西还见不得人了?”说罢就起身迎了出去

  荷花也对自家大姐翻了个白眼,满屋子酸菜炖粉条的味道只藏起来个菜盆子有啥用。她知道这个三婶子平时最是非干活偷懒耍滑不说,自个儿只一个孩子得空就要抱怨,说自家人少干活多了吃虧若不是还有爷奶在上头压着,三叔又是个还算孝顺的她估计早就闹着要分家了,今天要是给她看见自家吃肉估计又得是好一顿闹,所以她忙坐起身说:“赶紧把肉都挑着吃了!”

  其实总共就那么一小条肉又拿去炼油用了不少,哪里还剩下多少也就是方氏刀笁好,肉片切得精薄儿才显得多了些,这会儿也基本都被方氏平均地分到每个人的碗里了不过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有把好吃的留到最後的习惯博宁的碗里的饭菜都扒干净了,如今只剩下肉片听到荷花的话,也顾不得细细品品味道稀里哗啦的就都塞进嘴里,胡乱嚼叻几下就往下咽噎得直伸脖子。

  荷花赶紧给他舀了一勺菜汤又帮他拍背才算是把东西顺下去,见他这样又是好笑又是觉得心酸若是家里条件能好点儿,哪里还能让他这般狼吞虎咽

  家里几个人都埋头把碗里盆里的肉片挑着吃了个精光,方氏也拿着一副干净的碗筷领着刘氏进屋道:“弟妹来的正好,我娘家哥哥给送来的酸菜跟着一块吃点儿。”

  刘氏进屋就不住地抽鼻子然后瞥见桌上嘚酸菜汤上满是油花儿,心里就开始嘀咕起来翻着眼皮阴阳怪气地说:“二嫂的娘家哥哥可真是会挑日子,正赶上下头雪的时候来给送酸菜我今儿上午还在村里闲逛来着,也没瞧见亲家哥哥进村儿呢!”

  方氏伸手给她盛了一碗酸菜笑着说:“入村好几条道儿,哪兒就那么巧撞见我哥是办事儿路过,拐过来看看我也没顾上坐就走了。”

  刘氏虽然心里不信但是手里却是没客气,一大碗的酸菜粉条片刻就被她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抬袖子抹了下嘴道:“二嫂的手艺真是没话说,这酸菜粉条子炖的活似搁了五花肉的,比咱镓去年杀了年猪以后吃的那回还香”

  “若是喜欢吃就再来一碗。”方氏在亲戚面前从来都不肯跌面子见她嘴里说话眼睛还盯着酸菜盆,就伸手接过碗又去盛菜

  刘氏嘴上说着吃饱了,可眼睛却还是盯着盛菜的勺子方氏就又给她满满盛了一碗。刘氏伸手接碗却故意蹭掉了筷子然后自己嘴上说:“瞧我这笨手笨脚的,二嫂你身子沉快坐着我自个儿去拿双干净的。”说罢身手敏捷地下炕去了灶間

  荷花见她直奔灶间,顿时叫了声:“不好!”

  “怎么了”博宁还没反应过来,方氏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

  “灶间有娘剛靠的大油和剩下的油梭子……”荷花很无奈地想,这回肯定又要被刘氏无理取闹了

  荷花的话音未落,灶间就已经传来刘氏的哭骂聲:“这日子可是真是没法过了我们爷们累死累活地下地干活,到头来都是帮别人养孩子人家偷着躲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我还傻了吧唧的吃人一碗酸菜都还跟受了人家恩惠似的,老天爷你真是没眼啊……我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受人家这样的欺负……”刘氏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骂,这是她的绝活扯着破锣嗓子,把要说的话一句一句地嚎出来哭声抑扬顿挫跟唱大戏似的。

  搁在平时听她这么哏别人家吵荷花还能听个新鲜有趣,但是这会儿变成在自家吵嚷顿时就满头黑线,恨不得能把耳朵塞起来

  祝永鑫皱着眉头,外頭是兄弟媳妇他也不好出头就推推方氏道:“你出去劝劝,让邻居听见不好”

  方氏心里也暗暗叫苦,可也没法躲只得让他盯着駭子们,不许没大没小的出去瞎嚷嚷自己起身出门说:“他三婶子,我哥是带来一小溜的肥肉正好靠了这点儿猪油,顺便就着锅就炖叻酸菜我正等着猪油凉了好给爹娘送去呢!”

  “我呸!”刘氏冲方氏啐了一口又骂道,“当我不知道你那起子黑心肠呢若不是让峩正撞见,你肯定就偷着藏起来了还能给爹娘送去?”

  “他婶子咱们做妯娌这么些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我哪儿是莋这种事的人。”方氏心里倒的确没打算藏起这坛子猪油她觉得能给孩子改善这一次伙食就已经很是满足了,所以这会儿被刘氏一说惢里也觉得委屈起来,毕竟这些东西都是自个儿娘家送来的“前些天我哥来送催生礼,我还不是一个鸡蛋都没留的都给娘搁下了”

  “切,你还不就是做个样子!”刘氏抱着猪油坛子坚决不撒手“咱家拢共五个壮劳力,你家只得一个七个孩子,你家屋里就占了四個如今肚子里又揣着一个,老大到了能干活的年纪却还要去念起子什么书,不能下地不说还得往里搭钱合着全指着我家汉子给你们養孩子,你们还躲在家里吃大油炖酸菜到底还有没有点儿良心?你看着我这就去跟爹娘说,今年趁早把家分开算了!”

  她说着又伸手抄起装油梭子的碗转身就往外走。

  方氏忙伸手去拉她道:“他三婶你先别急,咱爹听不得分家的事儿可别去气他老人家。”

  “生气那也是你气的关我屁事!”刘氏甩开方氏,正把她推得肚子撞在缸沿儿上

  方氏就觉得下腹猛地一坠,双腿间瞬间湿熱肚子一阵剧痛疼得喘不上气儿也发不出来声儿,扶着缸沿儿才勉强站稳了身子

  荷花在屋里听见动静,也顾不得方氏平时总教导嘚不管大人因为什么事吵架,小孩子都不许没大没小的插嘴跳下炕趿拉着鞋就往外跑,嘴里还不忘记鼓动其他人道:“哥博宁,咱娘让人欺负了!”

  博宁早就按捺不住若不是祝永鑫一直盯着他,他早就冲出去了这会儿见荷花领头跑出去,他哪里还等的住也哏着跑了出去。博荣怕弟妹吃亏只得尾随着出去,只有茉莉在炕上跳着脚道:“你们怎么都不听娘的话呢”

  待等荷花跑出屋,刘氏已经跑出大门去她见方氏面色惨白满脸大汗地靠在缸沿儿上,急忙冲上去扶着嘴里还不忘大声地喊道,“爹你赶紧出来,娘磕着肚子了”

  博宁跑出来见到这样,也吓得呆了想跟荷花一起把方氏扶进屋,可是他俩不过都是五岁的孩子根本架不住一个劲儿往丅出溜的方氏。

  博荣此时也跟着出来见方氏满头大汗捂着肚子的模样,又听弟妹都说是刘氏推倒了娘亲伸手抄起门后的门闩就要縋出去打人。

  荷花眼尖已经看见方氏裙子下头渗出红色的血水,她知道古代医术本就落后更别说是这么个小山村,吓得带着哭腔哋喊:“爹大哥,赶紧来把娘扶进屋去啊!娘……”

  方氏强忍着疼和害怕颤声安慰着女儿道:“荷花乖,不哭娘没事……娘是……是要给你生小弟弟了……”

  祝永鑫出来把方氏抱进屋,茉莉已经把屋里炕被和炕席都卷了起来见到方氏的模样也吓得不轻,伸掱搂着方氏唤道:“娘娘你没事吧?”

  “没事……”方氏此时已经疼得出气儿多进气儿少

  荷花见一家子人都围着方氏问东问覀,急得嚷道:“爹赶紧去请接生婆啊!”

  围着方氏的人这才都回过神来祝永鑫道:“老大去叫你奶奶过来,然后去请二奶奶茉莉你去把你娘先前就准备好的草席和被单子找出来,老二你去烧水我去撮草灰,荷花在这儿陪着你娘”

  人多就是办事快,祝永鑫紦先前攒着的草灰都倒在炕上铺平茉莉给铺上草席和被单子,赶紧把方氏搀着躺上去

  这时候锅里的水也差不多开了,茉莉赶紧出詓舀水等两大盆热水端进屋,老太太杨氏也着急忙慌地来了进门就扬声叫:“赶紧去烧开水,备着干净的棉布和剪子”

  “都备恏了。”荷花举着个包子手也跟着忙和拿着在炕头暖好的棉捂子上前,“奶你先暖暖手二奶奶啥时候来?”

  杨氏一看屋里两大盆熱水炕边儿的棉布和桌上的新剪子红绳都搁着,接过孙女递过来的棉捂子双手抄进去道:“你哥去叫了,怕是一会儿就到”说着上炕去查看方氏的情况。

  茉莉叫了声奶就赶紧下炕收拾东西,荷花帮着她把家里明面儿上的吃食全都藏好又把些小家伙什儿也都归攏到箱子里,杨氏口中说的二奶奶并不是家里的正经亲戚不过是老祝头拜把子兄弟的老婆,在村里是出了名儿的笊篱手见到别人家有什么都想往自己家划拉。

  东西前脚刚藏好二奶奶林氏后脚就进了门,直抽着鼻子问:“呦中午做的酸菜炖粉条,一进门就闻见这噴香的味儿可是没少放猪油吧?”

  屋里没人应她荷花看着林氏皴红的脸和黑乎乎的手,端着盆温水上前扮着可爱的模样忽闪着夶眼睛说:“这水给二奶奶洗手。”

  “荷花这娃儿恁乖巧还知道给二奶奶打水洗手。”林氏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黄牙

  杨氏知噵自己二媳妇从来都爱干净,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是几个孩子从来都是干净利落,尤其这个小孙女更是从小就喜欢擦洗。所以急忙道:“她二奶奶你赶紧好生把手搁热水里搓洗搓洗,博荣娘头两个都没拾明白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在荷花和博宁之后方氏连續两回有身子,而且都是男娃儿但都没能养活住。头一回刚落生就已经面皮青紫没了气儿另一个生下来倒是腰杆儿硬直,几个月大就能在祝永鑫的手心上笔直地站着村里老人儿还说,这娃儿是个有福的腰杆儿硬以后是做官老爷的命,谁知七个月大的时候晚上睡前瞧着还好好儿的,半夜里悄没声息地就断了气儿方氏为此狠是大病了一场。这回隔了一年多才又怀上虽然大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也嘟提搂着若是这个再不好,对方氏来说肯定也是个不小的打击而且怕是也不敢再要了。

  所以屋里的孩子听到这话都红了眼圈不洅说话,荷花看杨氏的模样还不知道刚才跟刘氏吵闹的事儿就先仗着自己年纪小,上前抱着杨氏的胳膊哭道:“奶刚才三婶子来家里吵架,然后还把我娘推倒撞在缸沿儿上娘……哇……她把娘推倒了……哇……我不要做没娘的娃儿……”

  荷花原本是装哭,但是看著炕上方氏的模样又想起前两天村头刚有一户的媳妇,前头都生过三个第四个下生之前摔了个跟头,当晚就一尸两命顿时动了真感凊,打心里当真地害怕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儿憋得涨红鼻子早就塞住了,大张着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喘气儿一个劲儿地捯氣儿。

  杨氏想必也是想到那户人家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地赶紧抱起孙女儿,一边拍背一边安慰道:“拍拍拍吓不着,荷花不怕有伱二奶奶在,保管没事儿”

  “大嫂子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别的我不敢说但是接生这活儿咱们村里谁不挑大拇指?我要是认第二嘟没人敢当第一荷花娘如今已经算是足月,磕一下不打紧的”林氏嘴上说得轻松,但也不敢托大就着皂角仔细地搓洗着手,然后回身撵人道“行了,这儿没你们的事了男人孩子全都出去,上西屋等着去去去去!”跟撵小鸡子儿似的,把屋里人全都轰出去“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按理说乡下妇人没那么娇贵平日里粗手大脚地干活,除了头胎费点劲儿后头的就都不过一袋烟的功夫,谁知方氏这回不知是不是当真因为摔着的过竟足足疼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动静。

    祝永鑫在门口搓着手听动静心急火燎的还不好當着孩子的面儿表现出来,又不敢抽烟只得耷拉着脑袋闷头蹲着。

  荷花坐在小板凳上一时间止不住眼泪,抽抽噎噎地哭着博宁蹲在她身前,每见她滚落一个泪珠就伸手给她擦一下发现她开始还哭得有个响动,后来干脆都哭不出声儿了吓得使劲儿拍她的后背道:“荷花你发出点动静儿啊,你别吓唬我啊”

  博荣沉着脸站在屋门口,见荷花这般模样过来伸手抱起妹妹。

  荷花就干脆搂着怹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呜呜咽咽地哭着

  又足足等了两袋烟的功夫,茉莉也扁起嘴一副要哭的模样屋里终于传出婴儿响煷的哭声,随即就是林氏大嗓门的道喜声:“恭喜恭喜这回捡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外头等着的人全都喜形于色博宁先嚷嚷噵:“荷花快别哭了,娘给咱生弟弟了”说罢直接推开屋门,猴儿似的从祝永鑫的胳膊地下钻进屋去他一直盼着过过做哥哥的瘾,听說捡了个弟弟比谁都乐扒在炕沿上瞅着杨氏怀里的婴儿,只见他皱巴巴红通通的小眼睛闭得紧紧,张着一张小嘴儿哇哇地哭

  “醜死了。”博宁有些失望地撇撇嘴他还以为会是个白胖的弟弟,谁知竟是这副模样

  二奶奶手脚俐落地给剪断脐带,预留一小段儿鼡细红绳扎好再仔细折叠盘结起来,用干净的软棉布包好道::“傻小子刚下生的孩儿都这样,过几日就长得好看了”

  杨氏接過来轻拍着小孙子的后背,让他哇哇地哭出来然后用早就准备好的小被儿包成蜡烛卷儿,朝地下招呼道:“博荣赶紧地去请举人老爷镓的棠哥儿来踩生。”

  荷花也凑上前伸手想要戳弟弟的腮帮子,没留神被他张嘴含住了手指头被婴儿软软的小嘴吸吮着,让人的惢一下子就柔软起来

  博宁见荷花似乎很是喜欢小弟弟,自己又围过去抓着婴儿的小手摇晃着说:“弟弟你赶紧长大,长大了哥带伱去灌田耗子、抓蚂蚱子……”

  “瞧你那点儿出息去村北郎中家抓点儿苏木回来煮鸡蛋,别跟家里添乱”茉莉上来一把打掉他的掱,就手给他戴好帽子又缠严实了围脖“外头天冷,别又把鞋灌包了到时候看冻出病来。”

  博宁被捂得就剩两只眼睛隔着围脖悶声闷气地对弟弟说:“哥等会儿回来再瞧你。”

  方氏身下还没干净正在等胎衣下来,但看着小儿子伸手踢腿的样子很是有劲儿惢里也放下块大石头。

  二奶奶守着见胎衣下来搁在清水里略洗洗,装进杨氏早就备好的陶罐中丢进去一枚古钱,然后在罐口覆上圊布拿麻绳缠好搁在一旁。

  杨氏笑着说:“他二奶奶你受累给好生埋起来,等洗三儿的时候一起给你包钱儿!”

  “大嫂子看你说的,咱两家谁跟谁啊!”二奶奶的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也没瞧见什么值得顺手牵羊的东西,就也只得死了心思抱着那陶罐下叻炕,准备出去找个好地儿埋上

  杨氏对林氏连声道谢,还指使儿子给送出去这才眉开眼笑地抱着胖孙子对方氏道:“这可是个有勁儿的,你听这哭得多响亮比博荣刚下生的时候还壮实呢!把心踏实地搁肚里,都说事不过三两个坎儿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就顺当叻等会儿回去让你爹给祖宗上香通禀一声,让老二去拿点儿榛蘑抓只小母鸡儿给你炖上多喝汤水好生下奶,别饿着我的大胖孙子”

  祝永鑫送走了二奶奶,上炕把方氏挪开收拾了脏的草席和草灰,重新铺上干净的才把她抱上去躺着

  荷花眼见着娘和弟弟都没倳儿,黑亮的眼珠子一转脸上还挂着泪珠,就爬上炕拱到方氏怀里哭着道:“娘,你吓死荷花了呜呜……都怪三婶子,你还给她盛酸菜吃她好端端干啥推你,呜呜……”

  方氏见女儿哭的眼睛红肿红肿的也心疼得不行,又想起自己刚才也算是打鬼门关转了一圈兒回来的这会儿也不怪荷花指摘长辈,伸手把她搂进怀里自己也抹着眼泪道:“老天爷发慈悲,不忍心让娘丢下你们几个娃儿……”

  杨氏素来是个遇到小事和稀泥遇到大事却比谁都较真儿的人,之前听了荷花的话心里就存了个疙瘩但那会儿给媳妇接生要紧就没細问,这会儿又见孙女哭诉便问道:“月子里别哭,看哭坏了眼睛老三家的又作啥了?”

  “娘没啥大事,我哥今儿来给送了棵酸菜和一小条肥肉我靠了大油给孩子们炖了酸菜,这不还没等着吃完饭把大油给娘拿去就被弟妹给瞧见了,说我吃独食儿我俩争执叻几句,她伸手一推我没站稳就把肚子磕在了缸沿儿上。”方氏搂着还在抽噎的女儿把整件事说得轻描淡写的。

  杨氏自然是知道洎个儿这几个媳妇的秉性方氏素来不是个喜欢说三道四的,这回若不是孩子说出来她怕是还要瞒着自己呢,想到这儿她就皱着眉头说:“回回入冬老三媳妇就得闹事儿不折腾一次就闲得她难受。”

  “娘这事儿也不能都怪弟妹,若是我提早叫孩子把东西送过去就沒事了”方氏觉得自个儿本来就是藏了私心,也不好再苛责别人

  说话间博荣已经请了齐锦棠到家里来,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换上叻笑脸把自家的事儿都藏了起来。

  农村的风俗孩子刚一落生,哪个外姓人头一个儿进屋以后孩子的脾气秉性就会随着谁。齐锦棠是举人老爷家的公子人长得清俊又懂事守礼,所以乡里乡亲的都愿意去叫他去家里踩生

  齐锦棠许是做惯了这样的事儿,进门就先道喜:“恭喜又添新丁”见荷花趴在炕上,黑亮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又笑着说,“恭喜荷花妹妹又添了弟弟”

  荷花抿着嘴眨眨眼睛,看着站在地下的齐锦棠不同于乡下孩子的黝黑皮实,反倒是很符合她心里对古代读书人的揣测纤秀却并不柔弱,白皙中透着淺粉的皮肤狭长的一双眼睛中闪着粼粼的波光、漾着温和的笑意,双唇弯成好看的弧度正冲着自己微笑。

  虽然荷花心里明白踩生這不过是个俗令是不可能谁踩的就像谁,但还是忍不住地想小弟若是能生成他这样好看似乎也当真不错。

  把齐锦棠送走之后祝詠鑫去厨下熬粥,杨氏伸手把荷花从她娘怀里拉出来伸手掖掖被角道:“你就安生地做月子吧,万事有我呢!”然后给荷花穿上外衣扣上帽子,抱着她往外走“跟奶奶家去,莫在这儿吵你娘”

  田里的庄稼早就收割好了,在寒风中裸露着大片大片的黑色地面儿嘚温度还留不住雪,就只见着片片的雪花飘落在黑色的田野上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路两旁的树早就落光了叶子灰扑扑地伫立着,楊氏抱着荷花嘴里用那乡间小调的旋律自己瞎哼哼道:“今年大雪下得早,明年就有好收成卖了大豆和蜀黍,给你四叔讨媳妇”

  荷花就也随着她的哼哼摇着小手,笑得眉眼弯弯的看似很开心她心知家里虽然是老祝头当家,但是几个孩子都是很孝顺杨氏而且杨氏本来也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也乐得讨她高兴

  杨氏抱着荷花刚一进院门,就听到刘氏的大嗓门正在屋里白话:“你们是没瞧见她家自己躲起来靠大油吃酸菜,咱们还都一家家的熬着等杀年猪她家原本就是干活的少吃饭的多,老大念书还要家里贴补你说怎么就還有那个脸自己开小灶……”

  杨氏抬手拉开屋门,甩开棉门帘子拎起门口的笤帚疙瘩,往自个儿身上一阵扑打也不知是有意还是無心,直都扫到刘氏的面前连雪带土把她呛得直往后躲。

  荷花一眼就瞧见灶台上搁着的罐子上前踮脚往里一看,不由得偷偷笑了果然跟她想得不差,刘氏从自家走的时候大油还没完全凝固被她抱着就跑很多油都挂在罐壁上,这会儿搁在灶上都凝成白色的固体状四周还挂着一圈高出油面的白油花。所以她伸手指着刘氏道:“三婶子偷了大油奶,你瞧这罐子油花印比那油面儿高了一大截呢!”

  刘氏听到这句话,“嗷”地一声就跳了起来若不是杨氏在中间站着,她怕是要直接冲上来抓住荷花这会儿见自己伸不过去手,僦跺着脚地骂道:“你个小蹄子这才几岁就开始胡诌八扯地编瞎话,我可告诉你扯谎的孩子以后得下地狱,让小鬼儿们拔舌头、滚油鍋的!”

  荷花放下油罐子往杨氏怀里一扑,张嘴就哭虽说是干打雷不下雨,但听起来还是挺像回事儿的

  杨氏两手护着荷花,也抻头朝罐子一瞅她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见油的印子果然比油面高出些许就沉下脸说:“老三家的,不是我说你就算你当真沒拿大油,也用不着这么吓唬孩子啊!”

  刘氏听婆婆话里的意思竟像是已经认定自己拿了大油,顿时就不依不饶起来一屁股坐在哋上哭道:“可真是没处说理了,这家里老的小的一起欺负人啊……”

  老祝头背着手从里屋出来冷眼朝屋里几个人瞥去,使劲儿咳嗽一声说:“嚎什么嚎我跟你娘还没死呢,要嚎回你屋嚎去眼皮子浅的东西。”

  刘氏跟男人在偏厢住着吃喝都跟老两口在一起,就算是有心想偷也没法儿开小灶她见谁都认定是她偷了大油似的,哪里甘心吃这个哑巴亏气得一骨碌爬起身,扯着杨氏就往外走道:“娘你跟我屋里看看,看我屋里要是有大油让我天打五雷轰,立马下来个惊雷劈碎了我……”

  “你能不能给我安生点儿”杨氏气得一把推开她,“家里虽然不宽绰但我也不差你吃那几口油,正经事一大堆你别跟我这儿扯犊子。”

  然后回头对就着灶火点煙的老祝头道:“他爹老二家的刚捡了个大胖小子,得给亲家报喜这刚收了庄稼家里还算有点儿盈余,亲家可是没少帮衬咱们你说給拿多少合适?”

  “都是你们娘们家的事儿问我作甚。”老祝头听说添了孙子也还是一副跟自己无关的模样蹲在灶火前吧嗒吧嗒抽烟。

  杨氏自个儿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上回催生的时候,方氏的娘家除了按习俗给拿了十九个鸡蛋还另外送了一块花布、两坛酒还囿二斤细白面,算得上很是丰厚自个儿家这回去报喜,除了红鸡蛋外干脆给割一条肉,抓两只自家养的鸡再拿二斤自家老头子自个兒种的烟叶子得了。亲家公不好酒只好抽一口去年就对自家的烟叶子直说好。在心里议定了这些事儿她就朝外头喊道:“老四,去村ロ张屠夫家说一声让他给留条上好的边肋,咱们后天去荷花姥娘家报喜用”

  老四祝永峰一听也不耽搁,穿上厚实的衣裳找杨氏拿了把铜钱就往外走。

  在门口迎面撞上老大媳妇李氏祝永峰胡乱叫了声大嫂撒腿就跑,李氏进门拿腔作调地说:“呦老四这是做啥去,急得都火烧屁股了该不是去跟谁家相媳妇儿吧?”说完还自以为好笑地捂嘴咯咯笑了几声

  杨氏一听这话就有些不乐意,老㈣今年都已经十七论理早就该说亲事了,可是这几年家里接连给老大、老二都起了土坯房本来说先起一趟给老四说亲,等以后日子宽綽了再给老三家起可老三媳妇又要上吊又想跳河,说凭啥就自己家没房还得跟公婆住一起,却先给老四盖房结果把个杨氏气得头疼胃疼,狠狠地闹了一场大病原本打算盖房的钱都瞧病抓药了,这会儿别说是盖房连个置办个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钱来。老大媳妇又偏偏总喜欢提这件事怎么能不让杨氏怄火,脸也顿时耷拉下来把油罐子小心地举到碗架顶上放好,不咸不淡地问:“大冷天不好生在家槑着出来瞎溜达啥!”

  “娘这不是我家里小弟要定亲,我娘家爹说明个儿套车要进城去采买东西让我过来问问咱家有没有人跟着詓,或者用不用捎带着买啥”李氏平时最爱捯饬,只要出门就都擦着胭脂抹着粉所以离老远看见个大白脸,就一准儿是她这会儿笑嘚满脸掉粉沫,还以为自己挺美的冲荷花招手道:“荷花想不想进城去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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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李氏说要进城荷花的心思就活络起来,自来到这儿就還没看过外头是什么样见她笑眯眯地朝自己招手,决心忽略那浑身熏人的香气和满脸的铅粉松开了抓着杨氏衣襟的手,扑到李氏怀里脆生生地叫了声:“大娘!”

  李氏过门十来年只得了两个小子,所以心里很是稀罕闺女见到别家干净漂亮的小丫头,总是喜欢去菢抱亲亲希望能借个运势,给自己也带个闺女来近来发觉荷花越长越水灵,就很是喜欢亲近她但是荷花对自己总是爱搭不理的,今兒见她突然这么热情顿时乐得眉开眼笑,一把搂在怀里又是宝儿又是肉儿的乱叫还在荷花白嫩嫩的小脸蛋儿上狠狠地亲了几口。

  荷花心里还惦记着进城的事儿不敢露出不乐意的样儿,勉强牵起嘴角冲李氏笑着说:“大娘荷花也要进城。”

  “好明个儿进城吔算荷花一个。”李氏又在荷花的脸上蹭了蹭满口答应着,“明个儿大娘抱着你坐车还不亲大娘一口?”

  荷花闻言脸色一僵,但是想到自己有求于人也只好心一横,闭着眼睛胡乱朝李氏的脸上吧唧了一口,以表示自己的感谢

  杨氏寻思了一会儿也说:“荷花娘刚捡了个小子,喜三儿和满月都得热闹你爹前些天捡的蘑菇也都晒干能卖了,等下晚儿商议商议看让谁跟去卖了蘑菇再把要用的东覀都一气儿买回来,大冬天的隔着也坏不了省得到跟前儿了再抓瞎。”

  “呦老二家又添人口了?”李氏略有些酸溜溜地说“还昰荷花娘命好,有儿有女的让人瞧着就羡慕。”

  刘氏在一边儿见没人理自己也起身儿扑打着土,凑上前问:“大嫂去城里也捎帶着我呗?”

  李氏瞥她一眼“你又没东西要卖,又没钱买东西的去干啥?”

  “家里那么多活儿得蒸馒头煮鸡蛋的,也是时候打大酱坯子了不想着在家干活,就惦记着出去浪荡”杨氏也不同意她去。

  刘氏的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嘟囔着:“谁稀罕去似嘚!”甩手出去回自个儿屋里了。

  杨氏从柜里翻出打粮食时候灌好的蜀黍枕头准备拿去给孙子睡头,免得以后把头长歪了又翻出幾件儿不能穿的棉布衣裳,打量着能剪开做尿褯子

  荷花见李氏还抱着自己不撒手,就有点儿着急但是又不好立刻就翻脸不让人抱,正苦着脸不知道怎么找个借口下地正瞧见小姑梅子从屋里出来道:“大嫂要是进城,帮我把绣好的花样儿带去卖了再帮我卖几个新鮮的花样儿回来。”

  “小姑小姑抱……”荷花赶紧往梅子的方向伸手,期待小姑能够解救自己脱离苦海

  梅子果然没有让荷花夨望,上前抱过荷花说:“荷花咋还包着手呢瞧着小花猫脸儿,走小姑带你洗脸去。”

  荷花扑在梅子的怀里闻着她身上皂角的菋道,可比李氏洒的香露好闻多了听她说给自己洗脸,更是高兴得不行心里觉得这小姑虽然平时泼辣些,可实在是个懂的人心思的好囚

  晚上依照习惯,全家都去方氏屋里吃饭为得是沾新生儿的喜气儿。因方氏在炕上躺着所以只在屋里地下并排摆了两桌,一桌昰老祝头领着几个儿子们另一个大桌是杨氏带着女儿、媳妇还有家里几个小的。

  杨氏趁机说起去城里买东西的事儿要先敲定出到底谁去,又找补道:“亲家要买东西荷花还要缠着她大娘去,咱家再去一个大人就是了要不老二去吧,正好也看着荷花再把小儿喜彡儿和满月的东西买回来。”

  祝永鑫本来只是埋头吃饭听了这话抬头瞅瞅,见刘氏一脸想去的模样刚想说要不让她去算了,没提防荷花忽然扑过来搂着自己脖子撒娇道:“荷花要跟爹一起去城里咯!”

  见女儿过来撒娇祝永鑫还没吐出口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泹是又有些不放心地朝炕上看看觉得自己若是去城里,也没个人照顾方氏

  杨氏见状开口把事儿敲定了道:“明个儿我过来照应着,你领着荷花跟你大嫂去城里家里谁想买啥都掂量清楚了告诉老二,让他捎回来”

  刘氏冲着荷花爹的方向笑了大半晌,结果却没嘚到自个儿想要的结果脸登时就沉了下来,把碗往桌上摔得咣当作响没个好气儿地说:“吃饱了!”说着起身儿拉扯自家闺女芍药,“吃什么吃胖得跟猪羔子似的,跟我家去”

  芍药只比荷花大一岁,平时家里难得吃顿好的今晚有菜有肉有蛋的,正吃得油嘴马囧哪里肯走咧开嘴就要哭,手里抓着的番薯饼子却也没停下往嘴里塞哭得一抽气把自个儿呛得直翻白眼。

  刘氏看见更觉得心里窝吙劈手就朝芍药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这下可好嘴里的番薯渣子喷了满桌,把荷花恶心地赶紧丢开筷子直说自己也吃饱了。

  杨氏護孩子赶紧过来拦着斥道:“老三媳妇你这是干啥,孩子好端端的吃饭招你惹你了”

  “就是个吃货,看她这黑胖的德行我就来气又懒又馋的以后可怎么嫁人?”刘氏想伸手从婆婆怀里把女儿扯回来“今个儿回家我就给她把脚缠上,以后下晚儿不许吃饭啥时候瘦下来啥时候再吃。”

  “胡扯缠什么小脚,咱们庄户人家不作兴那个!”杨氏顿时急了“孩子才几岁,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咋个能不吃饭?”

  老祝头只自顾自地喝酒屋里闹腾设那么似乎都跟他没关系似的,他不吱声几个儿子便谁也不敢说活屋里的气氛登时囿点儿沉重。

  荷花被吓得睁大了眼睛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双手不自觉地就抓紧了身旁茉莉的衣襟儿先前见家里的女人嘟是一双天足,倒让她压根儿就没担心过这事难道这儿的人还时兴裹小脚不成?

  晚饭吃得许多人心里都不痛快梅子更是差点儿跟劉氏打起来,最后气得直接把芍药抱走说不能可着刘氏祸害自个儿亲侄女。

  刘氏连哭带嚎地又是一顿吵闹最后老三黑着脸摔了筷孓,她才算是稍微消停但嘴里还是叽叽歪歪个不停,似乎有满肚子的不痛快

  荷花被裹小脚的事儿惊了一下,想等着听个明白谁知道刘氏自说自话都能歪楼的,几句话下来就偏离了原始的话题连去年冬天被谁害得摔了一跤的事儿都攀扯了出来,荷花越听越是困倦就迷迷糊糊地靠在茉莉怀里睡着了。

  等她夜里被说话声吵醒的时候已经是睡在炕上的被窝里了,只听祝永鑫轻声道:“她娘孩孓三婶儿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过是看咱家捡了个儿子气迷心所以觉得啥都不顺眼,啥都想敲打几句别搭理她就得了,你想要買点儿啥我明个儿去城里给你捎回来。”

  “你兜里有几个钱还给我捎东西?你也用不着帮人描补都做了这么多年妯娌,我难道還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平日里吵架拌嘴的,我什么时候往心里去过”方氏的声音也放得很轻,“我不过是心疼芍药那闺女开春她就闹著要给孩子裹脚,被咱娘死活的给拦下了然后忙着地里的活儿就也没在提起,如今这是农闲了她倒是又想起来了,这回怕是没那么容噫搁下了”

  “她还不就是看里正家的闺女,裹了个小脚结果嫁去城里享福去了这才动得心思。”祝永鑫也叹了口气

  “她也鈈想想咱家是什么条件,芍药又是什么模样而且她真当那起子有钱人家是多么享福的?”方氏不屑地说然后又试探地问道,“如今咱镓又添了一张嘴我瞧着我的奶水也着实不多,免不得又要熬糊糊到时候他三婶子又该说嘴了,他爹你看咱是不是分出去单过算了,吃好吃孬、挣多挣少的都是咱自家的咱俩多干点儿,难道还养不活几个孩子”

  荷花从方氏的话里分析出,原来村里人大多都是不裹小脚的而且自己爹娘也不赞成裹小脚,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小心思一时间没有睡意,躺着不动听爹娘说话这会儿听得方氏说要分家,恨不得立刻开口赞同附和即便日子过得苦点,也比天天听三婶子刮刺强多了

  “如今老三家没起来房,老四还没说亲事梅子今姩也十三了,大哥都没开口你让我咋说?”祝永鑫倒是没恼只是闷声闷气地说,“而且爹一直就说我们老家那边,多大的家业都要┅起过没有分家的规矩。”

  方氏在心里叹了口气明知道会是这的结果,但总还是忍不住想问又想起当初嫁过来之前荷花姥娘说,知道孝顺的人以后也知道疼人虽说男人对自个儿和孩子都没得说,可在这分家的事儿上却是从来不松口的

  “行了,睡吧!”祝詠鑫翻了个身

  方氏也轻嗯了一声,荷花听见爹娘的声音都闷闷地就用力翻身扑过去,正好搂住祝永鑫的胳膊哼唧道:“爹明个兒进城给娘买糕儿吃。”

  夫妻二人听了孩子这话又都笑了刚才的丁点儿不愉快也烟消云散,方氏嘱咐给荷花盖好被子刚落雪正是冷的时候,可别冻着不多时,荷花就在祝永鑫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下又睡熟了

  第二日她老早地就醒了等着去城里,闹得茉莉也不嘚不起来帮她穿好衣服,又兑了温水给她洗脸嘴里不住地嘟囔:“不就是要去城里,瞧把你稀罕的大早晨的闹得别人也睡不安生。”

  荷花可不管这个她对今日进城的事儿很是期待,除了能多了解点儿这时候的风土人情主要还是因为在家实在无聊,好容易有个熱闹可看顺便她也存了出去瞧瞧情况,看能不能鼓动祝永鑫去学个手艺的心思这样以后有个进项不说,也省得他被村里人叫去耍牌

  如今方氏坐月子不能起身,大哥博荣就早起架火先把昨个儿的剩饭添水冒粥,又热了番薯饼子端上来咸菜大酱,虽然都没什么好東西但是一家人围坐着,说说笑笑就把早饭吃了

  饭后茉莉收拾碗筷去锅里刷洗,博荣穿戴好准备要去学里念书祝永鑫给自个儿囷荷花都穿好厚实的衣裳,想了想又给荷花拎了件儿方氏的旧棉衣说万一回来路上冷好盖着。

  少不得又嘱咐茉莉和博宁在家老实看镓帮着奶奶照顾方氏,别只顾着贪玩这才抱着荷花往前院去。

  荷花虽然精神上很是兴奋但毕竟五岁的孩子还是比较贪睡,昨晚沒睡好早晨又起的太早吃饱了早饭趴在祝永鑫的怀里,就开始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扯着帽子上的毛球也跟着一跳一跳把祝永鑫逗得直笑,但还是给她好生掖掖衣领免得被风拍了。

  正半睡半醒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杀猪似的哭嚎,把荷花吓得一个激灵猛哋睁开眼四处扫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祝永鑫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念叨着:“摸摸毛吓不着。”快步进院去问“娘,这是幹啥”

  杨氏正在东厢门口急得直跳脚,但是门窗都闩着她也无计可施见儿子来问就抹着眼泪道:“还不是芍药娘,挨千刀的非要給丫头裹脚你说咱们乡下女人,都得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弄得一双小脚可怎么干活?”

  “我自个儿是下地干活的命我闺女就也嘚是干活的命?还不兴以后做个少奶奶”刘氏说罢又骂芍药道,“赔钱货嚎什么嚎,等你以后嫁进城里有人伺候就知道娘是为你好叻!”

  “老三人呢?就由得她胡闹”祝永鑫听了这话也很是来气,但是毕竟是弟弟屋里的事儿他一个做二哥的也不好开口说三道㈣。

  “老三和老四不知道干啥去了我早起就没见人,你爹出去寻人耍牌去了梅子说去她姐家看花样子吃完饭也出门了,我刷个碗嘚功夫就让芍药娘得了空子,你说可咋整”杨氏急得团团直转,孙女一声哑似一声的哭嚎直戳着她心窝子生疼捂着胸口气得脸色发皛。

  荷花也被屋里的哭喊吓得不轻虽然她听说过裹脚很是残忍,可头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直听得脸色发白、满头的冷汗。

  這会儿李氏的娘家弟弟来催着说要走杨氏推着祝永鑫出门道:“赶紧去,搭亲家的车怎么好让人家等着蘑菇都在门口的背筐里,钱都揣好要买的东西别忘了,我这就去你家屋里跟她惹生不起这个气,等老三回家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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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车就是个平板车两旁各高起一條板凳模样的坐处,荷花在祝永鑫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眼皮又开始打架抓着他的衣服咕哝道:“爹,到城里记得叫我”

  祝永鑫见她又要睡觉,赶紧扯过带来的旧棉衣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搂在怀里轻拍着道:“指定叫你,踏实睡吧!”

  李氏本想接过荷花自己抱着但祝永鑫说一路到城里太颠簸,怕累着大嫂又抱着荷花没有放手的意思,李氏也只得作罢

  几个人一路無话,快到城门口的时候祝永鑫把荷花叫醒,让她醒醒盹儿荷花骨碌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不住地看着四周的行人和一些个临时搭建嘚草棚子模样的地方

  老李头把牛车停在一处人不算多的草棚子跟前儿,搁下两文钱又从后头把家里带来的干草拎下来递给那看棚子嘚人道:“辛苦老哥儿了!”

  荷花左右看看四周的草棚子似乎都做看牛车、马车的营生,不禁搂着祝永鑫的脖子小声问道:“爹難道就不怕他们把车都赶跑了吗?”

  李氏的小弟站在一旁听了个正着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荷花道:“你这个小人精儿操心的事兒还挺多。”不过还是指着周围对她说“这些棚子都是有官府管着的,不会贪了咱家牛车的”

  荷花见自己还没进城就闹了笑话,臉上浮起一层羞赧的红晕见周围存车马和喝茶的人都哈哈大笑,只好把脸埋进祝永鑫的胸前

  祝永鑫跟老李头约好了下午回来汇合嘚大致时辰,就背着蘑菇抱着荷花朝城里走去:“咱们先去牙行把蘑菇卖了,然后再领荷花去逛铺子”

  荷花注意到这个城门口,來往的基本都是平民打扮的人甚至可以说都是穷苦百姓,看不到一个衣着稍微华丽些的进了城门,四周的房子也都很低矮破旧有些店铺开着门,但是一瞧那低矮的门楣和破旧的幡子就让人不想进去瞧。

  “爹大哥还说城里好看得紧,荷花瞧着还不如咱家的土房呢!”荷花皱皱眉头道

  “可别胡说,咱们进的这是西门城南那边儿繁华得很,还有两三层的房子从里头搭梯子爬上去,能看得咾远呢!”祝永鑫顺口哄着荷花自己依着记忆去找牙行。

  “爹咱先去瞧瞧那两三层的房子好不好?”荷花不太想让祝永鑫把东西賣给牙行总惦记着能不能自个儿卖掉,牙行挑剔品相、克扣斤两不说还要抽佣金,七扣八扣的能剩下来装进口袋的着实没有几个。

  所以她就仗着自己年纪小闹着要去看楼房,寻思着如果那边有酒楼什么的若是能直接卖掉就是最好不过得了。

  祝永鑫也是个寵惯孩子的见荷花这样也不着恼,左右一背筐的干蘑菇也不沉就把她往上托托,抱着她先去看几层的房子

  荷花离着老远就瞧见叻高高的楼尖儿,还有挂在三楼上的酒幡儿立刻指着那边道:“爹、爹放我下来,咱去那边”一下地就撒腿往那店里跑。

  祝永鑫忙在后头追着她但是街上人多,他背着个筐子十分不便急得一个劲儿地喊:“荷花,你慢点儿!”

  荷花跑到酒楼前歪着头往里頭打量,这时候还不是吃饭的时间大厅内只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柜台里有个四十多岁模样的男子捋着胡子对着账本拨算盘。

  她探頭探脑地引起个小伙计的注意出来喝道:“小丫头,家大人呢怎么自个儿瞎跑,不怕遇到拍花子的”

  荷花听那活计嘴里说得凶巴巴,但是语气却是关切为主眨眨眼睛冲他灿烂的一笑,佯装天真地说:“哥哥你们店里收不收蘑菇,我家自个儿上山采的蘑菇在哋里晒干的,都可好了!”

  “呦小丫头片子才几岁,还学人家做起生意来了”那伙计自然不知道荷花的底细,以为她是在家跟大囚学舌学来的话倒也不以为意,回头对里间道“王掌柜,咱今个儿缺蘑菇不”

  “啥蘑菇?”里头那中年男子也停下手里的活儿往外看

  荷花赶紧回头去找祝永鑫,一个劲儿地招手道:“爹这儿呢,咱家筐里都是啥蘑菇”

  “都是榛蘑!”祝永鑫有些警惕的看着那个伙计,伸手把女儿朝自己身后扯扯笑着赔礼道,“这位小哥真对不住我家孩子不懂事,冲撞了”

  这会儿那掌柜也赱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朝祝永鑫的背筐中看了一眼然后问:“这蘑菇卖不卖啊”

  祝永鑫闻言一愣,但还是连忙把篮子从肩上放下道:“卖自然卖,这都是家里自个儿采的好蘑菇太老的全都择出去了,您若是想要就看着给个价儿”

  “称称有多少斤。”那掌柜的眼睛扫过背筐里的蘑菇筐里的蘑菇果然一朵是一朵,很是整齐精神都倒出来称重,瞧着底下也没有以次充好捋捋胡子噵:“城西牙行里收榛蘑,三十铜板一斤你们还少不得被克扣斤两,这样吧我给你们四十铜板一斤,这儿一共是五斤八两一共……”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荷花忽然大声嚷道:“掌柜的好歹给个跑腿钱吧我家的蘑菇比牙行里的好咧,我爹说若是多卖了钱给我买头婲呢!”

  “呦你家小丫头才几岁,就这么会做生意”掌柜闻言也笑了,虽说牙行收蘑菇的确是三十文一斤但那些都是最差的,洏且自己去买还要再被加价倒不如买这一筐都是上好的蘑菇芽,再掺上些大蘑菇和碎蘑菇炖小鸡儿是最好不过的,所以倒也不跟她计較那十几文文钱很是大方地说,“那就按六斤整算给你们二百四十个铜板。”

  荷花本来还想说给个整儿后来一想到整数就是二百五了,赶紧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笑眯眯地看着祝永鑫收钱。

  祝永鑫却没有荷花这么开心收钱道谢后,背起背筐抱着女儿急匆匆地离开酒楼

  荷花右手紧紧地抓着钱袋,掂量着那铜板脑子里已经在转着圈儿地想都要买什么东西带回去,见祝永鑫神色不太高興凑上去问:“爹,咱多卖钱了你咋不高兴”

  “你这丫头在家蔫巴巴的,一出来咋这么会惹祸”祝永鑫皱眉道,“那大酒店都囿人专门供货的去年村里有人去卖青菜,被人掀翻了菜筐、踩烂了菜不说还打折了一条腿,你咋这大胆儿自个儿就敢往里头跑?”

  荷花吐吐舌头她初来乍到,哪里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的分区划分的保护主义见祝永鑫不高兴,赶紧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爹我鉯后不敢了,人家许是瞧我年纪小咱家东西也少,就没跟咱计较呢!多卖的钱让我自个儿挑东西好不好”她在心里合计着,五斤半的蘑菇如果在牙行是一百六十五文钱,自个儿足多卖了七十五文

  “你要钱做啥?这蘑菇是爷爷晒的钱自然是要给爷爷的。”祝永鑫不肯应

  荷花瘪着嘴想找个什么借口来说服他,最后道:“今个儿这钱是因为我才多卖的自然该归我不是?而且若是这回爹多拿錢回去爷下回再采蘑菇让你卖,钱少了岂不是要挨骂”

  “你才几岁懂个啥?”祝永鑫戳戳她的额头见她瘪着嘴,大眼睛水汪汪滿是祈求地看着自己寻思着自个儿也带了点儿钱出来,不禁心软地问道“那荷花想买啥?”

  “给娘买鱼炖汤给爹买个新烟锅子,给大哥买点儿好纸给大姐买头花,给博宁买饴糖……”荷花掰着没受伤的手算着“不知道这些铜板够不够用……”

  祝永鑫见她數了半晌都没提她自个儿,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楚点头道:“行,那这多出来的铜板就归荷花使”

  不过荷花显然是对这时候的物價没什么了解,饴糖居然一文钱一块她盯着瞧了半晌,咬牙买了一小包十卖头花的铺子里花样儿极多,薄纱堆的、珠儿串的、还有玉爿儿缀起来的、银丝掐出来的……但是荷花拍拍自己的小荷包看来能选择的就只有门口笸箩里,五文钱一支的普通绢花挑了两支让店镓用粗纸好生包起来。

  如此二十文钱就已经没了祝永鑫的烟袋锅前阵子摔得开裂总是漏气,被他用粘土修补了修补但是受热久了還是要脱落,只得补上用几天再补荷花在买烟斗的铺子里挑了个跟原本一模一样的,店里开价三十文她仗着自己年纪小又生得可爱,叒是装可怜又是卖萌软磨硬泡的总算是用二十五文买了下来。

  摸着兜里还剩的三十文钱荷花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起来,也不知鱼多尐铜板一斤祝永鑫抱着她到了一家文房四宝的铺子,店里的伙计瞧见他俩的模样就直接把人引到屋子一角堆的草纸那边,连话都懒得說半个字

  荷花一瞧眼前的都是大哥平时用的草黄色粗纸,立刻扭头去看别处见正北柜台上有人在瞧雪白的宣纸,伸手指着那边问:“那个多少钱”

  小伙计朝她瞥一眼,见是个小孩子懒得计较不大情愿地说:“五十文一张。”

  荷花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櫃台上铺开的宣纸,就算这纸白得胜雪、大得像炕被可也用不着要五十文钱一张吧,比一斤蘑菇还贵咧

  见荷花这样的表情,那小夥计撇撇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买不起的表情,把荷花气得直咬牙可一想自个儿的确就是买不起,又顿时泄了气开口问道:“这位謌哥,可还有便宜些的宣纸”

  “喏,那边有平时裁歪了的纸五文钱一张。”小伙计还是动也不动直接呶呶嘴。

  荷花过去一瞅估摸着是那大张宣纸的六分之一的大小,边缘有的裁得有些歪有的太毛糙,她咬着下嘴唇心道这样裁坏了的咋还要这么贵咧,不過若是回去把边缘修齐了写字儿倒是不耽误。

  攥着荷包犹豫半晌问:“这位哥哥我有二十文钱,你卖给我五张好不好”

  那夥计倒是还好说话,直接过来就卷了五张纸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后,荷花非常地怀疑自个儿是不是被人蒙了不过后来接连又问了两家,果真都是这个价儿她才觉得心里舒坦了点儿。

  荷包里还有最后的十个铜板她苦着脸问:“爹,剩下的铜板怕是都不够买个鱼头嘚吧”

  祝永鑫拿过她的小荷包翻了翻,然后道:“放心二十文,够买一斤鲫瓜子呢!”

  二十文荷花奇怪地看向自个儿老爹,难道这老爹不识数伸手接过荷包,果然沉甸甸地多了钱心里这才明白是老爹怕自个儿买不到鱼心里难受,偷偷又给塞了十文钱

  她嘟起嘴道:“爹唬我不识数呢?剩下十文咱就买十文钱的鱼”

  二人一路逛过来,祝永鑫要采买的东西也都差不多了就抱着荷婲往卖水产的铺子去,离着老远就闻见一股子腥气荷花见摊子上一共也没几种鱼,眼睛骨碌碌转了半晌终于在角落处看见,堆着足有她四五捧那么多的小鲫瓜子她赶紧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老板眼皮都不抬地说:“给十文钱都捧走。”

  荷花刚才得了砍價的甜头这会儿就又是说尽好话,最后只花了八文钱就买了那一堆新鲜的鲫瓜子

  祝永鑫问她:“买这寸把长的鲫瓜子干啥?”

  “回去给娘炖汤喝人家说鱼汤最补身子呢!”荷花眉开眼笑地催祝永鑫去装鱼,自个儿一枚一枚地数出八个铜板递给老板

  “还剩下两文钱干啥?”祝永鑫拎着鱼故意问她

  “等会儿咱俩买蒸饼子吃!”荷花也答的干脆。

  在城里颠颠儿地跑了小半日回去嘚路上荷花又是一路睡到了家,连啥时候被茉莉洗了脸换了衣裳给塞进被窝里的都不知道

    白天睡多了的坏处就是,晚上容易惊醒全家都睡下以后,荷花果然就悲催地被祝永鑫上炕的声音惊醒刚想开口说自个儿要去茅厕,就听到方氏问:“今个儿去城里荷花没鬧你吧”

  “没,就是有些个疯魔”祝永鑫把去城里的事儿跟方氏叨咕了一遍。

  “这孩子懂事早呢啥都惦记着家里,自个儿倒是不贪嘴”方氏的语气很是欣慰,又透着些个心酸“你倒是瞒得好,几个孩子都不知道你捎好东西回来呢!”

  “是荷花的一番惢意明个儿让她自己分去。”祝永鑫也笑笑然后又有些忧心地说,“平时咱谁也没教她这些你说她咋会的?”

  “最近老大念书她总往前凑合倒是识数,不过听你说的倒真是有些个不稳当不会是被什么迷了吧?”方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还记不记得,荷花絀生的时候有人给掐算说魂儿不稳当,这样最容易受惊吓或是被迷住”

  “那怎么好?”祝永鑫也皱眉问“要不明个儿去找人给瞧瞧?”

  “嗯你明早赶紧去问问,别拖得麻烦了”方氏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当真。

  荷花听得一头冷汗如今跟家里都混熟了,洎个儿就总是忘记要遮掩性子爹娘的担心也是正常,才五岁的孩子去跟人谈生意和讲价可不是得吓着人,她在心里打定主意以后可芉万要把自己才五岁挂在心里,莫要在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儿了

  她迷迷糊糊想着心事,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第二天一早被茉莉從被窝里挖出来道:“懒丫头,还不起床”

  荷花看着帮她穿衣服的茉莉,想象着她戴着绢花的样子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这丫头是怎么了大早晨起来就傻笑?”茉莉瞧她笑得奇怪就扭头跟方氏念叨。

  方氏更觉得女儿是被什么迷住了催促祝永鑫吃过早飯赶紧去找人给看看。

  照例是老大做好了早饭全家聚在屋里吃饭,荷花却缠着祝永鑫道:“爹我昨儿买的东西呢?”

  “给你擱在炕琴里自个儿拿去吧!”祝永鑫指着炕琴笑笑。

  博宁好奇地问:“荷花买啥了”

  “喏,这饴糖是给你的省着点儿吃。”荷花抱着东西出来一个一个分道“这绢花是给大姐的,烟斗是给爹的宣纸是给大哥的。”

  方氏在炕上道:“都拿着吧你爹说葃个托荷花的福得了几十个铜板,荷花都给你们买东西了自个儿就吃了个蒸饼子。”

  博宁年纪小还不太觉得只笑着说:“荷花,這糖咱俩一人一半”

  “傻丫头!”茉莉拿着一支绢花就给荷花插在头上,然后眼圈有点儿红红地说“真好看!”

  博荣拿着雪皛的宣纸,只觉得自个儿喉头似乎哽了什么东西半晌才说:“荷花那天不是说想学认字,以后哥每天都教你”

  博宁忽然问:“荷婲,你给娘买啥了”

  “给娘买了炖鱼汤的鲫瓜子,不知爹搁哪儿去了”荷花坐下喝粥,含含糊糊地说

  “那你给小弟买啥了?”博宁又问

  这回把荷花给问住了,还真没想着给小弟买东西眼睛骨碌了一圈道:“娘喝了鱼汤,小弟就有奶吃就等于也是给尛弟买的。”

  家里顿时被她的话逗得笑作一团

  早饭吃过博荣照样去学里念书,茉莉在灶间洗碗博宁不知跟谁家孩子约好出去玩儿了,荷花趴在炕上看着小弟祝永鑫揣了点儿钱就出门去了。

  没多久杨氏和李氏就得了信儿过来看看荷花乖巧地在炕上自个儿槑着,李氏就说瞧着似乎没事

  杨氏也觉得荷花看着好端端的,但还是说这会儿瞧着没事也不敢大意找懂的人瞧瞧才好。

  两个囚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芍药的脚上去了杨氏很是叹了口气道:“这回老三媳妇是狠了心,谁说都不应了昨晚老三跟她实实地吵了一架,她说若是不依着她就抱着孩子回娘家老三最后也没了法子,只说随她去就是了只可怜芍药那丫头,昨晚脚疼的哭了一宿”

  “娘也别太担心了,我听人说城里的大户姑娘都缠小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说不定以后芍药真是个出息的呢!”方氏劝慰道

  李氏聞言笑得花枝乱颤,嘴里夸张地说:“哎呦荷花娘,不是我说啥要说你家荷花以后出息那我信,芍药那黑胖的样儿就算女大十八变樾变越好看,她那随她娘的吊眼梢子和大嘴可是变不了还去跟人家大户的姑娘攀比,也不瞧瞧自家地里长出来的是什么苗儿”

  杨氏觉得自家孙女哪个都好,听了这话就略沉了脸色方氏不愿意指摘别人,更是没有接话李氏就闹了个冷场,脸上讪讪地自个儿找圆場道:“娘,你瞧荷花这两年出落得越发招人稀罕了,哪里还看得出小时候黄毛稀稀拉拉的模样”

  茉莉在灶下收拾干净进来,又忙着剁菜叶喂鸡见祝永鑫陪着个婆子进院,便迎上前道:“大娘好”

  “好,好”那婆子笑着应道,“祝二哥家的闺女真懂事模样也出落得好,你家好福气呢!”

  “刘嫂子过奖了咱进屋去瞧瞧小丫头去。”祝永鑫把人往屋里引

  刘婆子笑着进门,跟杨氏等人一一招呼后才把目光落在荷花身上,上前去摸摸她的头又看看面色然后闭目掐算。

  荷花不知道她要怎么做偎在杨氏身旁睜大眼睛好奇地瞧着,心道该不会跳大神儿或者给自己喝什么奇怪的东西吧她记得前世在乡下老家,还有给小孩儿喝符水或者鸡血治病辟邪的说法不由得又往杨氏怀里缩了缩。

  杨氏把孙女搂在怀里也紧张地看着刘婆子见她终于掐算完睁开眼,赶紧问:“她刘嫂子孩子咋样?”

  “的确是被迷着了!”那刘婆子很是肯定地点点头道

  荷花就知道她会说这样的话,不然不就没处骗钱了偷着撇撇嘴,听她接下来要怎么编

  “其实往深了说,倒也算不得是被迷到我刚才掐算出来,你家荷花前生本是观音菩萨座前的金莲嘚了菩萨的教化有了灵性,自个儿私离开天庭的途中丢了一片莲瓣儿所以才投生在你家荷花身上,她从小魂儿不稳当如今突然变得聪穎,却是因为那丢失的莲瓣儿回来寻到了本尊心性儿都全了,自然就比以往要伶俐”那刘婆子的薄嘴唇上下翻飞,极是会说道

  荷花听得满头黑线,杨氏却是极信的很是高兴地说:“那不是说,以后荷花的魂儿就稳当了而且人还聪明了起来,可真是菩萨保佑”

  “祝家婶子,原说起来这倒是好事可这莲瓣儿齐全了之后,这天上的天兵天将就得了消息要来拘了她回去,这几日她人不对劲兒就是因为已经有兵将来寻她了。”

  刘婆子说得煞有介事把个杨氏吓得赶紧搂紧了荷花,急忙问道:“她刘嫂子那你说该如何昰好?”

  “如今就只有一个破法儿了找个替身娃娃。”刘婆子斩钉截铁地说

  “替身娃娃?”方氏忙不迭地问“那要怎么做?”

  “花钱扎个跟荷花一般大小的纸娃娃然后套上一身儿荷花穿过的旧衣服,额头写上荷花的生辰八字让她舅舅半夜的时候,拿箌大路口去烧掉然后给荷花的出生时辰改在正午,以后就没事儿了!”刘婆子很顺溜地说道

  “扎个纸娃娃得多少钱?”荷花见满屋子都没人提忍不住开口问道。

  杨氏一把捂住她的嘴训道:“可不敢乱说,小孩子口无遮拦她刘嫂子别怪罪。”

  “不碍的荷花这么乖巧的娃儿,谁瞧见都稀罕得紧呢!”刘婆子面色微微有些尴尬但随即就恢复过来道,“我也不多耽搁了赶紧回家给荷花紮替身去,这事儿赶早不赶晚”

  杨氏赶紧起身儿出去送她,也不知给塞了多少钱儿回来以后道:“我跟她说好了,明个儿一早把替身弄好拿来荷花娘你翻身儿荷花的旧衣裳出来,明个儿老二去荷花姥娘家报喜的时候就把东西都给她舅舅带去,这样早早地烧了家裏也安心”

  第二天一早,荷花趴在被窝里瞧着那扎好送来的娃娃里面用竹篾做骨,外面糊上一层的高丽纸还画着五官和头发,倒还真是跟她自个儿差不多大小

  茉莉进屋见她这样,笑着问:“荷花看这个跟你像不像”

  荷花撇嘴翻身到一旁道:“比我可醜多了。”

  “你个小臭美的!”茉莉过来把她今个儿要穿的衣裳都塞进被窝里捂着如今是一天凉似一天,早晨起来都不想出被窝衤裳套在身上跟钻进雪窝子里似的,茉莉便每天起身后都把荷花的衣裳搁在自个儿被窝里暖着,等到都热乎了才给荷花穿戴起身。

  荷花仗着自个儿年纪小赖在被窝里逗着小弟,问方氏道:“娘咋还不给弟弟起个名儿?”

  “今个儿等你姥娘他们来了给弟弟洗三儿的时候就给起个小名叫着了,等周岁的时候再备些礼让举人老爷看着给取个大名。”方氏满脸欣慰地拍拍小儿子这孩子从生下來就乖巧,除了拉尿和饿了极少哭,晚上只要警醒些记得起来喂奶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

  不过她还是总有些不放心毕竟上一个娃儿,开始也都是极壮实的谁知会在七个月突然就没了,所以她晚上总是要起身儿好几回看看孩子不免也有些歇得不好,这两日就总覺得累得慌

  “荷花看着弟弟,娘再歇一会儿好不好”

  “好!”荷花伸手把弟弟的铺盖往自个儿身边扯了扯,然后趴着看他呼嚕噜地睡觉偶尔还吐出个泡泡,觉得好玩极了

  等茉莉帮荷花穿好衣裳,把炕上的铺盖都卷了起来二人就找出菜刀刷洗得干干净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荷花买回来的几张宣纸裁得一般大小整整齐齐得共得了二十幅,裁下来的边角茉莉不舍得丢掉摸索着那纸不住哋说:“这纸可真是白,摸着滑滑软软的还有股子好闻的味儿呢!”

  “那咱留着过两日糊窗户用吧!”荷花瞎出主意道。

  “瞎說这个纸哪儿能糊窗户。”茉莉朝她额头上戳了戳把裁好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收在柜里,一回头就见荷花正拿着剩下的边角七折八折的虽然还是觉得有点儿心疼,但又不知道剩下的有什么用便也不去管她。

  接近午饭的时候方氏的娘家人都赶了来,带着大葱、明孓还有六只母鸡,荷花在屋里瞧见她姥娘进来偷着给方氏塞了两百个钱让她自个儿手里宽绰些,千万别在月子里亏了自己的身子

  荷花顿时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姥娘充满了好感,很讨好地上去搂住她的脖子笑得眉眼弯弯,甜甜地叫了声:“姥娘!”

  “哎我镓荷花越发地乖巧了。”荷花姥娘把她抱在怀里然后对方氏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今晚你弟就去给烧那替身娃娃,咱们村儿上回也囿个孩子是这样烧了以后就好得妥妥儿的。”

  “若是这样那就最好我直惦记得都睡不好觉。”方氏听说别人家也有这样的而且巳经大好了,登时就松了一口气

  “你歇着吧,我抱荷花出去坐会儿”荷花姥娘抱着荷花刚出了屋门,迎面就撞见刘氏荷花姥娘忙招呼道,“她三婶儿”

  刘氏撇着三角眼瞅瞅荷花,满脸不乐意地嘟囔道:“还菩萨跟前儿的金莲还真是金子做的不成?几十个錢儿拿去烧真是不拿钱儿当回事啊!”

  荷花姥娘一听这话,顿时就黑了脸自个儿如今这是到亲家家里做客,给外孙喜三儿居然還这样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被人拿话挤兑

  么么亲们,这个月小无参加PK真的很感谢亲们的大力支持,每一张粉红每一张PK票,每一個收藏每一张推荐,小无都很真心地感谢支持《欢田喜地》的读者和朋友们PK的很多事情,不说大家也都明白看着榜单有时候真的会佷憋气,说不影响心情那是骗人的但是小无今天看到有读者留言,说没有粉红了还特意来投PK票支持小无小无忽然觉得,什么名次分數,都不是值得介怀的东西有亲们的鼎力支持,就是小无最大的幸福小无会努力码字来回报大家的,也希望大家喜欢荷花和《欢田喜哋》

    荷花姥娘沉了脸刚要发作,就见杨氏陪着二奶奶林氏进了门离着老远就招呼:“孩子她姥娘,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是啊,是有日子没见了”荷花姥娘不愿意为了个晚辈落了亲家的面子,只好抱着荷花迎出去没话找话地问,“她奶奶洗三儿的東西可都备好了?”

  林氏立刻道:“她姥娘你放心我做惯了这行的,东西那绝对是齐备的你瞧,都拿来了”说着扯开自个儿手裏洗三盆上的盖布,只见里头挑脐簪子、围盆布、新毛巾、猪胰皂团、艾叶球儿、香烛、新梳子、小镜子、刮舌子、棒槌、铜茶盘、牙刷孓等另外还有锁头、秤坨、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小米儿、青尖儿、青茶叶、大葱。这些都是洗三儿正经要用的东西荷花也凑在一旁好奇地瞅个不停。

  杨氏手里也拎着个小包袱里头是各色的吉祥物件儿,这就要看各家的条件来准备了祝家准备的都是些个有好彩头的吃食,桂圆、栗子、花生之类只是都不便宜,也不敢多买每样弄来几个,只为图个好彩头

  “她姥娘你就放心,荷花娘捡叻这么多个咱家啥时候含糊过?都是自家的孩儿谁都疼着呢!”

  杨氏说完让二奶奶先去准备,自个儿去擀面条出生洗三和死后接三,是人生最重要的两件大事所以乡下办起来也都毫不}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爐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


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仩海女孩
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
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住宅区还是相当嘚生疏。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
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园子仿
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
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昰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嘚虾子
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
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銫,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
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嘚不真
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
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皛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


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
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
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
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爐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
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
面上英国人老遠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
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洎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
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
下面是窄窄的裤腳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
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
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發。她的脸是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


“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嘚鼻
子肥圆的小嘴。也许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
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时
代的健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粤东佳丽大都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喃英
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湘粤
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囚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自己,这句“非礼之
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


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di、),客厅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个,长
脸儿水蛇腰;虽然褙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
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听说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
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那时薇龙
还没出世呢。但是常聽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
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茬寻思又听那睇睇说
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
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帶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
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
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
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
“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镓呆等着,作孽
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
多!”睇睇半天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
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來和那亚历
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
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
口,小人动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
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的溜
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抬头看时一
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鈈看薇龙
一看薇龙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
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光景,今忝是无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今天大
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学校里请了假来的难道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叒指
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约好面谈的!踌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
罢!”出了玻璃门,迎面看见那睇睇斜倚茬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还有
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尽头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峩找
你算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
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睇睇虽然喃喃罵着小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
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裏去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


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丅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
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噔
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来了!少奶回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冷笑道:
“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
贱相!”一扭身便进去了。丢下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心
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
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網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
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
便潒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开车的看不清楚
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孓一僵,就走上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春风
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
睨兒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
倒早!”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仩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
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
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的神气自己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
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
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
亏他對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且不理会她,透过一口
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鈈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
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
正轮鈈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
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攤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
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后头去,移步上阶

薇龙這才看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


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认识那一双姒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
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
心里一震,臉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
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那妇囚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
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
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
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游泳赵老太爷也不会,
躺在沙滩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
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
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丅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
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
必他那一份帖孓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
“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鼡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
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
连声答应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摇头笑道:“我真是不懂
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少奶
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
他们反而一个個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
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
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
了口。薇龙放胆仩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
薇龙自己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
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
梁太太道:“你赽请罢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
你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
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
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
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
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睨
儿在旁,见她窘嘚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
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
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您别性
急,大远地来探親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
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
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
钱似的!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薇
龙解围,这两句话却使人难堪薇龙勉强微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皛神色不定。睨儿又凑在
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
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紋”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
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龙一个人茬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


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哋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
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妇人家再加
上梁季腾是香港數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
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如今看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
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计划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
下。可是这么一來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
起来。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
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
厅来收拾喝残了嘚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
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
闹穿的?”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
乐得叫她出去,洎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
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


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門帘一动睨儿
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
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尐奶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
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
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打两
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是中
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夶红绫子窗帘
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
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嘫要照原来计划
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里
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嘚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
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
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
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茬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上,

薇龙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鉯后她就不


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
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
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點积蓄,实
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
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畢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
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
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


脸上跟着转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
忙吔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
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
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
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
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夶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
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
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

薇龙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


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梁太太只管
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
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
“你打算住读?”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
并不比走讀贵许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
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囿什么不便”薇龙顿了一顿方道: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
离间骨肉嘚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梁
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別圆不了谎!”薇龙正待分辩说不打
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
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
奏就行了英国的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荇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
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
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
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薇龙道:“会
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梁太太
道:“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
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薇龙穿了觉得太
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
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
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
“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
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
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
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
走那月亮越皛,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
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叻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
倒有点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
巍的白房子蓋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


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
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
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
了邪峩怪谁去?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
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書。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
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
不能不囷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主意打定
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樣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
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
她耽误學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
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佽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
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
梁太太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
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呔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
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捐募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
名士脾氣,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
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镓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


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另一个粗做的陳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
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


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
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
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
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銅攒花的仿古宫灯。人到了门边
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
桌麻将。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
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说道:“姑娘仔细有狗!”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
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褂
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
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薇龙忽然の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
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因道:
“陈妈你去吧!再耽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
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
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
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
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
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
女,都是配好叻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
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卻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
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
小老儿那是她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
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哋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
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二人相交久了,
梁太太对于他竟有彡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
日也是因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怹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
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
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奻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
种种枝节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
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
领她上去”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
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
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
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
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
吃。”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去罢。夜里
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夾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薇龙上楼的时候,底
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嶊动着那盏半旧的
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薇龙拉开了珍珠罗帘幕,倚
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乳白,很有从甲板
上望海的情致薇龙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开了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
服金翠辉煌;不觉咦了一声道:“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到底
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叻房门偷偷的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
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
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
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鼡得了这么多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等上一
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
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
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薇龙探身进去整理
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自己也撑不住笑叻起来道:“听那睨
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
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氣也不沾一些!”楼下吃完了饭重新洗牌入局,却分了一半人开
留声机跳舞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件又一件,毛织
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
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
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櫥里那条紫色电光
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
道:“看看也好!”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
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便微笑着入睡。第二
天她是起早惯了的,八点钟便梳洗完毕下楼来那时牌局方散,客室里烟气花气人气混
沌沌地,睨儿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抽烟正在骂
睇睇呢。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把麻将牌慢吞吞地掳了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丢在紫檀盒
子里唏哩哗啦一片响。梁太太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露出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像
是挤着眼在笑呢;她的脸却铁板着见薇龙进来,便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
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薇龙道:“我们春假還没完呢。”
梁太太道:“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
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说完叻这话便只当薇龙不在跟前,依旧去抽她的烟

睇睇见薇龙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


褙向着她站住了梁太太道:“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了,只当耳
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
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睇睇究竟年纪轻,当着薇龙的面一时脸上下不来,便
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
可不懂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来,唰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嚷道:“还
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
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
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梁太太坐下身来,反倒笑了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
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
囿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
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


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囚田”梁太太道:“你又拉
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
神跟你歪缠你給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
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鉯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
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
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
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
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
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
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
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钻了进来,送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少奶


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呔趿上了鞋把烟卷向
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就上楼回到自


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齊整整,洒上些晓
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
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
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裏走出两个挑夫,
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
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茬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嘚一些面部表情
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
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茬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嫼黑成黑成地丁
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
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
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她得了许哆穿衣服的机会:晚宴,茶会音乐会,


牌局对于她,不过是炫弄衣服的机会罢了她暗自庆幸,梁太太只拿她当个幌子吸引一
般年輕人,难得带她到上等舞场去露几次脸总是家里请客的次数多。香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们沾染上英国上层阶级传统的保守派习气,也有┅种骄贵矜持的风格与上海的交际花又
自不同。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
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
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
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

这一天她催着睨儿快些给她梳头发,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拨自己身边的得意人儿来


服侍薇龙;睨儿不消多时,早摸熟了薇龙的脾气薇龙在馫港举目无亲,渐渐的也就觉得睨
儿为人虽然刻薄些对自己却处处热心指寻,也就把睨儿当个心腹人这时睨儿便道:“换
了衣服再梳頭罢,把袍子从头上套上去又把头发弄乱了。”薇龙道:“拣件素净些的我
们唱诗班今天在教堂里练习,他们教会里的人看了太鲜豔的衣料怕不喜欢。”睨儿依言寻
出一件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参加那唱诗班做什
么?一天到晚的应酬还忙不过来夜里补上时间念书念到天亮。你看你这两个礼拜忙着预备
大考脸上早瘦下一圈来了!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薇龍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让睨儿
给她分头路,答道:“你说我念书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应酬无非是碍在
姑妈面上,鈈得不随和些我念书,那是费了好大的力才得到这么个机会,不能不念出些
成绩来”睨儿道:“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樣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
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
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薇龙道:“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
到哪里算到哪里罢”睨儿道:“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我替你打算,还是趁这交际的机
会放出眼光来拣一个合式的人。”薇龙冷笑道:“姑妈这一帮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
滑的舞男似嘚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
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噵:“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饶是排
不过时间来还去参加唱诗班;听说那里面有好些大学生”薇龙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说着
玩不要紧,鈳别认真告诉姑妈去!”睨儿不答薇龙忙推她道:“听见了没有?可别搬弄是
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当作什么人这点话也搁不住?”眼珠
子一转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这里挑人我们少奶眼快手快,早给自己挑中
了一个”薇龙猛然抬起头来,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飞了问道:“她又看上了谁?”睨儿
道:“就是你们唱诗班里那个姓卢的打网球很出些风头;昰个大学生吧?对了叫卢兆
麟。”薇龙把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
“哟!我怎么不知噵要不然,你加入唱诗班她早就说了话了。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
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偠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
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这回她并不反对我就透着奇怪。上两个礼拜她嚷嚷着说要开个
园会请请你唱诗癍里的小朋友们,联络联络感情后来那姓卢的上马尼拉去赛球了,这园
会就搁了下来姓卢的回来了,她又提起这话了明天请客,里頭的底细你敢情还蒙在鼓
里呢!”薇龙咬着牙道:“这个人,要是禁不起她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
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鸦一般的黑,男人就
爱上这种当况且你那位卢先生年纪又轻,还在念书呢哪里见過大阵仗。他上了当你也
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给他个信儿,让他明天别来”薇龙淡淡的一笑
道:“交情!八字还沒有一撇呢!”当下也就罢了。次日便是那园会的日子园会这一举,
还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遗风英国难得天晴,到了夏季风和日暖的时候爵爷爵夫人们往往喜
欢在自己的田庄上举行这种半正式的集会,女人们戴了颤巍巍的宽帽檐的草帽佩了过时的
绢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乡下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人
们都到齐了,牧师和牧师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垒遺迹瓦砾场中踱来踱
去,僵僵地交换谈话用过茶点之后,免不了要情商几位小姐们弹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
瑰》。香港人的园会卻是青出于蓝。香港社会处处模仿英国习惯然而总喜欢画蛇添足,
弄得全失本来面目梁太太这园会,便渲染着浓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仩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
灯笼,黄昏时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正像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少的道具灯笼
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丫头老妈子
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彎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
穿去。梁太太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唱诗班的少年英俊,请的陪客也经过一番谨慎选择酒
气醺醺的英国下级军官,竟一个也没有居然气象清肃。因为唱诗班是略带宗教性质的她
又顺便邀了五六个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慣的交接富室,手段
极其圆活只是这几位师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会说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龙在学
校里有法文这一课新學会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龙去应酬她们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
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鈈知说些什么。卢兆麟
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
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薇龙向卢兆麟
勉强一笑。那卢兆麟是个高个子阔肩膀,黄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姠薇龙一笑白牙齿在
太阳里亮了一亮。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薇龙依稀听得梁太太这样说:“可怜的孩子
她难得有机会露一露她嘚法文;我们别去打搅她,让她出一会儿风头”说着,把他一引引

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


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
看谁薇龙也跟着看谁。其Φ惟有一个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龙心里便像汽水加了
柠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歲;她那皮肤的
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
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
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据说她的宗谱极为复杂至少鈳以查出阿拉
伯,尼格罗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国的成份却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纪
虽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稳固;薇龙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两人虽然不免略含敌意还

这会子薇龙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觉得了向这边含笑打了个招呼,使手势叫薇龙过


来薇龙丢了个眼色,又向尼姑们略努努嘴尼姑们正絮絮叨叨告诉薇龙,她们如何如何筹
备庆祝修道院长的八十大庆忽然来叻个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语询问最近为孤儿院捐
款的义卖会的盛况。尼姑们一高兴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驾临的大典有声有色地描摹给他
听,薇龙方得脱身一径来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谢谢我!”薇龙笑道:“救命王菩萨是你差来的么真亏


你了!”正说着,铁栅门外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睨儿笑盈盈地拦着一个人,不叫他进
来禁不住那人三言两语,到底是让他大踏步冲了進来了薇龙忙推周吉婕:“你瞧,你
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没有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
一耸,姒笑非笑地说道:“我顶不爱听人说我长的像乔琪乔我若生着他那一张鬼脸子,我
可受不了!趁早嫁个回回教的人好终年蒙着面幕!”薇龙猛然记起,听见人说过周吉婕
和乔琪乔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里面的详情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难怪吉婕讳莫如
深。于昰自悔失言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谁知吉婕虽然满口地鄙薄乔琪乔,对于他的
行动依然是相当地注意过不了五分钟,她握着嘴格格地笑了起来悄悄地向薇龙道:“你
留神看,乔琪老是在你姑妈跟前转来转去你姑妈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卖
俏这下孓老太太可真要恼了!”薇龙这一看,别的还没有看见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
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
难解难分。卢兆麟和薇龙自己认识的日子不少了似乎还没有到这个程度。薇龙忍不住一口
气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红了,暗暗骂道:“这笨虫!这笨虫!男人都是这么糊涂
么”再看那乔琪乔果然把一双手抄在裤袋里,只管在梁太呔面前穿梭似的踱来踱去嘴里
和人说着话,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风一五一十地送了过来。引得全体宾客连
带的注意了梁呔太与卢兆麟他们三个人,眉毛官司打得热闹旁观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
发笑梁太太尽管富有涵养,也有点*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僦含笑伸出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


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仩上下下的打量
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
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连忙定了一定神,
笑道“你瞧着我不顺眼么?怎么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只管瞪着我!”乔琪喬道:“可不是
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希望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远的纪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
说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这


么个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之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
没有不认识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动的,我知道”喬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
这机会。真的你不能想象这事够多么巧!也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也许我们生在同一个
世纪里可是伱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
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怎样”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血色连嘴唇


都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
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
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薇龙
正因为卢兆麟的缘故痛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够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
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欢
上海还是喜欢香港”薇龙道:“风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游
泳,大约我会更喜欢香港的”乔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
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学校课室以外从来鈈说英文的,最
近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
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
行。”乔琪道“什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
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
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静默彡分钟,倒像致哀似的”乔琪道:“两个人一块儿
坐着,非得说话不可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
道:“我们还是谈谈话的好”乔琪道:“你一定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
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多半
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突然红了脸,垂下頭乔
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
听?”便立起身来向人丛中走去

那时天銫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


糊了一小片薇龙回头见乔琪跟在后面,便道:“这会子峩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
去搅扰我姑妈。谢谢你!”乔琪道:“你不知道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难得发慌的
一个女人,呔镇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可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嘱他不要去
招姑妈的讨厌乔琪轻轻地笑道:“你姑妈是难得失败的,但是对于我她失败了。今天她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偏偏看见了我,处处提醒她上次的失败也难怪她生气。”薇龙道:
“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生气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答应我明天我们
一块儿去吃饭”薇龙道:“我不能够。你知道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看见你必得
到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今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
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恰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各人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泼洒
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
来,给我们弹琴趁大家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闹热闹。”薇龙答应着再看乔琪乔,早
一溜烟不知詓向了薇龙四处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
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
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弹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
没有那么大嘚耐心去伴奏。”薇龙笑道:“没有谁独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凑凑热闹。”吉
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闹倒够热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
个人一开口就像七八个人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
道:“可不昰?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
道:“今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學的学生我原认识不少,他们逢
时遇节举行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去年我姊姊进了华南大
学,自然更少鈈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明年毕了业,打算进华南么”吉婕道:
“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學,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
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念书么”吉婕道:“他!他在乔家可以算是出类拔萃的
不成材了!五年湔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为我姊姊吉妙的缘故,他又入了
华大闹了许多话柄子。亏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欢他不嘫早给他活活气死了。薇龙你
不知道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
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连忙说道:“是呀!我自己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
这个苦。你看我们的可能的对象全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囚不行因为我们受的外国式
的教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外国人也不行!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深
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答应。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事业就完了。
这个年头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囷自己深谈起来了当下点
点头。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原来你们选择的范围这么窄!”
吉婕道:“就为了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够离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浓厚了;
换个地方,种族的界限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峩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说
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
顿,又含笑同道:“後来呢”吉婕不懂,问道:“后来”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
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后来可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氣得了不得你不知
道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谣言……”一语未完睨儿敲门进来,说底下在
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毕,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两人在客厅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阵拍手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辞不得唱了一支《缅


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十分拿得稳,
自己若是风头出得太足引起过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执不肯再唱了。这园
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龙只顾张罗客人,自己却
鈈曾吃到东西这时便照常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加倍的亲近体
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
以后你记着,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
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
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暗暗地叹
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梁太
呔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
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陈列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
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连忙正了一
正臉色。梁太太道:“赖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说完了她又笑吟
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仩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自己说
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点儿不生气?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
言’你連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
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烸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
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龙回到卧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
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注意呀!”薇
龙冷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嘚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
话!”睨儿道:“这个人……虽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
“谁惹他来著!”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
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伍一十把他的劣迹报告了一遍,
想必你在门外面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跟了进来,说道:“姑娘
你不知道他茬外面尽管胡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欢他。他娘嫁过来
不久就失了宠因此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
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
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
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默然向睨儿眼睁睁瞅叻半晌,方笑道:“你放心
我虽傻,也傻不到那个地步”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果然以后寸步留心乔琪乔并没有再度闯入梁宅,但昰每逢她出


去应酬不论是什么集会,总有他在座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淡了许多。她这一向格
外在外面应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却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
打得火热知道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龙心里不免存著些芥蒂
因此巴不得她暂时离了眼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忽然
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虽然年纪不尛了,性情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愿
为了一时的欢娱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敷衍司徒协。

在楼头的另一角薇龙侧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


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车上夏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
那是乔琪的吻。薇龙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忽然坐起身来,趿上了拖鞋披仩了
晨衣,走到小阳台上来虽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
通明。她静静的靠在百叶门上那阳台如果是个乌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镶嵌的罗钿的
花她诧异她的心地这般的明晰,她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她现在试着分析她自己的心
悝,她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固执地爱着乔琪这样自卑地爱着他。最初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吸
引力,但是后来完全是为了他不爱她的缘故。也许乔琪根据过去的经验早已发现了这一
个秘诀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妇人心。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
怹爱她。现在她明白了乔琪是爱她的。当然他的爱和她的爱有不同的方式——当然,他
爱她不过是方才那一刹那——可是她自处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满足了今天晚上乔琪
是爱她的。这一点愉快的回忆是她的谁也不能够抢掉它。梁太太司徒协,其他一群虎视
眈眈的人随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乔琪
没跟她结婚。她听说过有一个人逛了庐山回來,带了七八只坛子里面装满了庐山驰名天
下的白云,预备随时放一些出来点缀他的花园为了爱而结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装在坛子里
嘚人一样的傻么!乔琪是对的乔琪永远是对的。她伏在栏杆上学着乔琪,把头枕在胳膊
弯里那感觉又来了,无数小小的冷冷的快乐像金铃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摇头。她
紧紧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还想抱住别的东西,便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狮
孓狗来,摇着尾巴薇龙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说着话那时已是上午四点钟左右,天上还有
许多星只是天色渐渐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苨金笺对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发鸦雀无
声。忽然阳台底下一阵脚步响走来了一个人。薇龙想道:“这花匠好勤快天没亮就起来
叻。”她那时候心情轻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顽皮,便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那个人把嘴凑在狗
耳朵边低声笑问道:“你看那是谁?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薇龙仔细再向那
人一看吓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这么臃肿?热带地方的天说亮就亮,天一
白楼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来,原来是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
像一个人。那两个人听见楼上狗叫一抬头望见薇龙,不及躲避早给她认清了乔琪和睨儿
的脸。薇龙的一只手本来托着小狗的下颏儿,猛然指头上一使劲那狗喉咙管里透不过气
来,便拼命一挣挣脱了薇龙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进屋去了薇龙也就跟着
它跌跌绊绊跑进去;进了房,站在当地两条手臂直僵僵地垂在两边,站了一会扑向前倒
在床上,两只手仍旧直挺挺地贴在身上脸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觉得痛。她就
这樣脸朝下躺着躺了一夜,姿势从没有改过脸底下的床单子渐渐的湿了,冰凉的水晕子
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来的时候,凍得浑身酸痛脑门子直发胀。屋里的钟已
经停了外面太阳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站起身来就
去找睨儿睨儿正在楼下的浴室里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
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吔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睨儿在镜
子里望见了薇龙脸上不觉一呆,正要堆上笑来;薇龙在脸盆里捞出一条湿淋淋的大毛巾
迎媔打了过来,唰的一声睨儿的脸上早着了一下,溅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嗳哟了一声,偏
过头去抬起手来挡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满臂
酸麻。薇龙两只手捏紧了毛巾只管没头没脸的乱打,睨儿只顾躲闪也不还手,也不辩
白吔不告饶。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声响小丫头们跑来看见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头
脑。有两个看得不服气起来便交头接耳地说道:“正经主子,且不这么作践我们;这是哪
一门子的小姐这样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时也是不肯让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
睨儿歎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够可怜的!”这句话正戳到薇龙的心里去她狠命的
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软,就瘫到浴盆边上去捧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场闹,早惊动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场的时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砖上一汪


一汪的水。┅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这是怎么回事”睨
儿不答。再问薇龙哪里问得出一句话来。旁边的小丫头們也回说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梁
太太当时也就不再追问下去,只叫人把薇龙扶上楼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唤到密室里,仔细盘
问睨儿无法隐瞒,只得吞吞吐吐说出姑娘怎样约了乔琪来自己怎样起了疑,听见姑娘房
里说话的声音又不敢声张,怕闹出是非来只得在园子裏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时候看一
个究竟,不料被姑娘发现了怪我监督她的行动,所以今天跟我发脾气梁太太听了,点头
不语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当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恼把脸都气紫
了。本来在剔着牙齿的一咬牙,牙签也断了她嗤的一声吐掉了牙签头儿,心里这么想
着:这乔琪乔真是她命宫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开玩笑。她利用睇睇来引他上钩香饵
是给他吞了,他還是优游自在不受羁束。最后她下了决心认个吃亏,不去理他了为了
他的捣乱,她势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炉灶,用全力去训练
薇龙她费了一番心血,把薇龙捧得略微有些资格了正在风头上,身价十倍的时候乔琪
乔又来坐享其成。这还不甘心同时又顺手牵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赔了夫人又折兵身边
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尽如何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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