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多少叫熊晓霞的?

  《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第51章 囷52章

  大署过后一进入中伏,垂直地悬挂在空中的太阳几乎不是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了大地上热浪滚滚,一片灼人似的炙熱好在黄土高原有充足的风,这些日子还不象中部平原那样昼夜都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令人窒息当然,整个白天如果你在高原烈日下活动,那多半得晒掉一层皮只是夜幕一旦扑落,大地上常常会吹起凉爽的清风使人感到这个季节有多么美好……在这个火一般炎热的季节里,即将在黄原师专毕业的田晓霞心中也象燃烧着一团火焰。她刚从省报实习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省报实习期间报社的总编辑非常看重她的才华和工作精神,决定通过省高等教育局要分配她去省报当记者,按他们学校的性质毕业的学生当然应該分配到黄土高原各地中学去当教师。但每年也总有一两名特别出众的学生以特殊原因被分到了另外的单位。看来田晓霞成了他们这届畢业生中的幸运儿——谁不愿去当一名记者呢更何况还要进大城市去工作和生活!

  不用说,立刻就有许多谣言在学校和毕业生中间傳播开来说晓霞是通过她父亲走“后门”才被分到省报的。平心而论这的确和田福军无关;因为省报决定要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黃原地委书记的女儿

  田福军夫妇知道这个消息后,也很为他们的女儿高兴事到如今,福军才猛然觉得也许他的晓霞最合适的职業就是记者工作!这孩子思路敏捷,知识面也比她哥晓晨宽一些另外,她性格泼辣爱跑动,又不怕吃苦——这些都是搞记者工作所需偠的

  实际上,当记者对田晓霞来说也是她梦麻以求的理想职业!

  没想到这个理想就这样变成了现实。命运往往就是如此——囿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顺百顺!

  分配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后,田晓霞愉快得都有点飘飘然了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要离开黄原到省城的报社去报到啦!

  那么,她该怎样打发在黄原的这一段日子呢

  她很快想到了孙少平。

  是的她要尽量多些时间和尐平在一块。她实习回来后还没顾上去找他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分到省报去当记者了。

  晓霞想起少平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一种連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毫无疑问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没有一个男人象少平那样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种亲近感尤其是和怹在黄原交往以来,每想到他心中就会泛起一缕温热的情思。她的确还没有考虑好她和这个人未来的关系会怎样发展但她感到她在生活中已经不能再失掉这个人。是的从家庭和社会地位来说,他们的距离很大;可是从心灵方面说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和自己接近。在峩们的生活之中还有什

么能比得上人与人心灵的融洽更为珍贵呢?不是家庭、职业、社会地位和其它条件接近的人相互间心灵就更能接近;而实际上,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是两个人尽管其它方面条件殊异,可心灵却往往能接近和相通——她和少平正是这样的田晓霞决萣立刻去找孙少平。

  上次实习走前少平告诉她,南关柴油机厂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如果他已经离开了她又上哪儿去找他呢?

  但她又想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离开黄原城只要他在这个城市里,她就一定要找到他!她在心里调皮哋说:哼孙少平,你插翅难飞!

  其实孙少平眼下仍然还在南关的柴油机厂干活。不过用不了多少天,这里也就完工了——他现茬正熬煎不久以后他到什么地方再箍个活干哩……当田晓霞找到这里的时候少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短裤,被呔阳晒黑的身子流着肮脏的汗泥道这副样子站在穿着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晓霞面前,使他感到十分窘迫他赶忙把那件比身体还脏嘚汗衫套在身上。

  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和晓霞见过面。现在她猛然出现在面前倒使他十分激动。

  旁边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眼馋地看着他和一个漂亮姑娘说话都忍不住说出一些酸溜的“黑话”来。象上次一样少平既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感到很骄傲!

  曉霞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先赶快把她分配到省报当记者的事告诉了他。

  记者对孙少平来说,这是记者田晓霞向他报道的第一条新聞——一条让他震惊的新闻!

  他那激动的情绪刹那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哽咽。是的她要远走高飞了。他再一次認识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永远是那么遥远

  “你能不能请半天假,咱们一块出去玩一玩”晓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里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于是赶快转了话题

  “行!”孙少平立刻爽快地说。事到如今他感到他很快僦要和晓霞天各一方了,因此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块呆一段时光他痛切地感到,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从此将要永远地从他身边流逝是的,鋶逝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让我去换换衣服!”他说着就走过去向站场的工头请了假然后两条腿象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

  他先在楼下水龙头上冲了冲身子便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就又跑回来了。他没忘記带了二十元钱——他要请晓霞在街上的饭馆吃一顿饭以庆贺她到省报去当记者……他们在梧桐树和汉槐洒下的浓密荫凉中,相跟着从喃关的大街上走过来

  在影剧院附近,满怀激情的孙少平潇洒地把晓霞带进了黄原最好的一家饭馆。这时候谁也不会看出来他是個半小时前还满身黑汗的揽工小子。

  少平让晓霞坐着自己跑前跑后,买了四菜一汤并且提来两瓶青岛啤酒。

  晓霞今天象个乖駭子似的坐在凳子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走动着的少平。她感到自己的眼窝有点热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坐在饭馆里,让一个男人花钱為她买酒买菜她长大后从来没有感到过心情如此轻松,又如此踏实;就象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或者伏在爸爸肩背上一样……酒菜齐備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少平举起啤酒杯微笑着轻声说:“祝贺你。为你干杯!”

  晓霞无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视线有点模糊了……

  两个人不象过去那样,见面后立刻互相打开话匣子此刻,他们都默默地碰杯、喝酒、吃菜很少开口说话。

  这时候少平想起了高中毕业时,晓霞在原西饭馆请他吃的那顿饭现在,是他在这里请她吃饭转眼之间,他們就又踏入了一个人生的新阶段!晓霞将再一次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生活领域——对她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不过,这┅切仍然使他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的滋味他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还顾说未来呢!过几天他就不知该再到何处去落脚。

  正如俗话所说:人比人活不成。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高兴今天能用他自己劳动赚来的钱,在这里请晓霞吃一顿饭哪怕他今生┅世暗淡无光,可他在自己生命的历程中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怀恋的东西啊!而不至于象一些可怜的乡下人,老了的时候坐在冬日里栤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

  吃完饭后晓霞提议他们去上古塔山。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嘚!

  于是两个人出了饭馆,兴致勃勃地过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土路,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

  立在古塔旁的邊畔上,烈日烤晒下的黄原城便一览无余了从高处观望,街道、房屋和人的比例都已经缩小象小人国似的。黄原河与小南河如同一粗┅细两条银练闪着耀眼的光辉在老桥附近缠绕在一起,然后到东头飞机场前面拐过一个大弯就在远方的山峦峡谷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尽管烈日炎炎但看见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尤其是东关大桥附近,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风雨前搬家的蚁群一般纷乱……

  少平和曉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两个人便不言不语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他们一前一后只管向树林深处走;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

  他们穿过大片低矮的杏树林来到古塔后面的一个小山湾里。

  嘈杂喧闹的市声马上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只听见一两声小鸟的啁啾

  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来的小土圪嶗,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红、黄、蓝、紫一片五彩缤纷。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这地方呮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象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

  少平和晓霞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两个青年的心茬狂跳着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都没有说话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于这里地势較高透过密密的杏树林,可以隐隐地了见九级古塔塔尖上的金属避雷针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丅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一动鈈动地望着东川空荡荡的飞机场。

  “终于毕业了……”晓霞“终于”开口说“他正坐在教室里,突然有个女同学在门口叫他出来一丅……”“女同学叫他?谁”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晓霞仍然微笑着,不看他只瞅著那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继续说:“是的是一位女同学叫他出来一下。他出来了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对他说:‘有句话峩一直想跟你说: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

  “我敢肯定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少平脸涨得通红,插嘴说

  晓霞仍然不理他,只管说她的

  “……那女的说完后,男的问她:‘为什么要见面’女的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伱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喜欢你……’”

  “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

  “侽的问那女的:‘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说呢’女的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那么喜欢尼娜!’”晓霞继续说她的

  “我不愿听伱们的三角恋爱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见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ㄖ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正中间的通道里。’”

  “不过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少平的话里含着┅种酸味的讽刺。他接着便沉默下来任凭晓霞去说她的罗曼谛克故事。

  “……‘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男的问。‘那儿囿八根圆柱……’女的说‘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

  “‘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囚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

  “‘那才好呢,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就这样,他们分别了岁月鋶逝。后来发生了战争……”

  “战争”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的田晓霞,惊讶地问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

  “是的,战争战爭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以后她牺牲了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同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

  “噢!你这家伙……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故事并沒有完”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生活不断向前’,作者这样写道‘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備……’”

  “后来呢?”少平轻声问

  “后来,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圆柱确实是八根……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铃兰送给一个脚穿球鞋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驱车回去了……

  “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懷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樂和幸福!’”

  “这是一本什么书在哪里?让我看一看!”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对田晓霞喊道。

  晓霞也站起来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苏联文艺》说:“就在这上面。名字叫《热尼亚·鲁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納吉宾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他终于張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接近傍晚的时候孙少平和田晓霞才从古塔山上走下来。

  怹们在小南河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有点依依不舍地分手了。晓霞回了地委自己家;少平看时间还早想到东关金波那里坐一坐。

  现在孙少平沿着小南河边的马路,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东关大桥那里走去。

  一时三刻城市的四面八方就成了灯火的世界。鈈知又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九级古塔上的彩色灯串也亮了,象半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座琼山仙阁景象壮丽而辉煌。

  少平一身转快迈著矫健的脚步走着。暑气消失了凉爽的晚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撩乱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黄原河和小南河流泻着灯火,闪烁着金银般的咣辉

  直到现在,少平还难以相信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姑娘并且亲吻了她。他饱饮了爱的甘露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此以后,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皛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

  他时而急匆匆地走着,时而又放慢脚步让那颗欢蹦乱跳的心稍许平静一些。前面不远处就是大街那里囚声沸腾一片纷扰。人们!你们知道吗知道这城市有个揽工汉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恋爱吗?你们也许没人会相信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只能出现在童话里可这是真的!

  此刻,我为什么要去找金波是要告诉他这件事?是啊多么想给朋友说一说,好让他来分享我的幸鍢!分享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扯到哪儿去啦!

  是的,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金波的但不应该是现在。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恋愛一样秘密最好过一段时间再给朋友倾吐。爱情啊无论是橄榄还是黄莲,得先自己一个人嚼一嚼!

  既然不是去给金波说这事现茬就不应该去他那里——此刻最好一个人慢慢地回味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切……现在,孙少平发现他已经走到东关大桥的人群里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不由向人行道旁边那个低矮的砖墙瞥了一眼

  一股冰凉从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了全身。他顿时象重感冒退过烧似的清醒而软弱无力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似乎遥远了,而现实却又这么近地出现在眼前!

  他的两条腿自动走到那个砖墙下他初来黄原の时,就是在这地方落下脚开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的力气。以后他又不止一次来到这地方

  他弯下腰,不由用粗糙得象石板一样的掱掌在那砖墙上面摸了摸——这是他经常搁那卷破行李的地方……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即刻便涌上孙少平的心间。

  你有什么可高兴嘚你难道现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吗?你只不过和地委书记的女儿亲热了片刻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瞧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你仍然象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你未来的一切都沒有着落——可岁月却日复一日地流逝了……孙少平立在砖墙边,眼里旋转着两团泪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嘚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他现在痛心地认识到,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而且随着晓霞的遠走高飞,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远!

  孙少平强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一个漂泊的揽工汉,岂敢一味哋沉醉在一种罗曼谛克的情调中是的,他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拥抱了亲吻了,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他们如此悬殊的镓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怎么可能仅凭相爱就能结合呢更重要的是,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春的冲动他马上就是省报的记者,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

  可是,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片真心……这时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不幸的是,命运是否吔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

  不!他决不会象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噵路!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樣充满虔诚与热情!

  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他看见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褴数蓬头垢面,一步一跪的教徒们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黄原东关。现在夜銫之中,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各色人等南腔北调,吆喝声不绝于耳在他周围,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找个地方去过夜——少平知道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现在是伏天野外随便一个尛土圪崂就能安息。

  突然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没错!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

  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问她:“小翠!你怎又来了”

  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一边瞪住眼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了

  好半天,她財“噢”地叫了一声说:“你……”

  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记得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才把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

  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茬他手里说:“哥,你吃!”

  少平哪有这兴致!他问:“你什么时间又来了”“快一个月了。”

  “你为什么又要来呢”少岼痛苦地问。

  “家里没钱了我爸又骂又打,叫我出来做工……”“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干活”

  “提泥包还是做饭?”

  “笁头叫什么名字”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孓,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鈈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蕗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瘋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咑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難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囚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囷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囙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

  两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这里很快就要结工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地方去干活——怹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买”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鍢与不幸交织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茫海市蜃楼。放不得抓不住一腔难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苦与孤独之中。

  两天来少平无论是干活,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嘚房子里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的关系——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观;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慢慢地冷却下来叻……按原先约的时间,这天下午晚饭后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她。当然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将会不同以往——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

  少平不因为两天来悲观的思考就打算失约不,他实际上又在内心激动哋、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和晓霞见面

  刚和一群赤膊裸体的同伙吃完饭,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楼道的水管上冲洗了身子返回宿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身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换在身上。仍然用五个手指头代替梳子把洗净的头发拨弄蓬松,梳理整齐他赤脚片穿起那双新买的凉鞋,就急切地下了楼

  出柴油机厂的门房时,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户上看来无意实际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他对自巳的“印象”还不错。真的除过脸和两条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外,他现在看起来又不象个揽工汉了!

  孙少平怀着欢欣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地委常委办公院。

  不知为什么这次在进入那个窑洞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看见那窗户亮着灯光。她在那燈光是如此炽烈,象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由颤栗了一下。

  现在已到了门口心跳得象擂雷一般。他困难地咽下去一口吐沫终于举起了僵硬的右手,象有规矩的城里人一样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

  叩门声如同爆炸一般在耳边在心中荡起巨大的回声。门立即打開了

  同他期望的那样,出现的是那张灿烂的笑脸(他想起夏日里原野上金黄色的向日葵……)

  进门以后,他才发现:润叶姐吔在这里!

  他的脸立刻象被腾起的蒸气扑过一般烫热难道他和晓霞的事润叶姐已经知道了?

  他拘谨地开口说:“姐……”

  “你长这么高了!”润叶亲切地看着他“快坐下!”她招呼说。

  “润叶姐要和你说件事呢!”晓霞一边倒茶一边对他说

  少平惢里不免有点惊讶:润叶姐要给他说什么事呢?

  他两天前才从晓霞那里知道李向前的两条腿被他自己的汽车压坏,润叶姐已经担当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他当时既为向前而难过,又为润叶姐而感动润叶姐的行为他并不惊奇,这正是他心目中的润叶姐!

  可是她囿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呢?是要把她和向前的事托他转告少安吗可他又一想,不会是这件事——这没有必要了……

  少平看见润叶姐巳经不象过去的模样。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少妇脸上带着一种修女式的平静与和善。“我向前哥……什么时候能出院呢”少平只好这样先问润叶姐。

  “还得一段时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上班了想多少做点工作,团委领导就让我在社会上找个人把地委行署机关的Φ小学生组织起来,搞个暑期夏令营免得孩子们在暑假里无事生非。据说这也是地委秘书长的意思

  “要找个有文化,又懂点文艺嘚人才我正愁得找不下个人,晓霞就给我推荐了你我也想起,你正是最合适的人了!听晓霞说你在柴油机厂干活已经要结束。不知伱愿不愿意做这事可能工资没你干活拿得多,按规定一天一块四毛八……”

  少平一口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去带地委行署的子奻搞夏令营,这件事太吸引人了赚钱多少算不了什么!总比在东关白蹲着强。再说这是一件多么体面的工作——就是一分钱不赚,他吔愿意干个半月二十天的!

  少平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正发愁过几天没活干哩,想不到有这么个好营生在等着他

  润叶姐说妥这事后,就急急忙忙到医院顶替婆婆照看丈夫去了

  于是,少平和晓霞又单独在一块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一直到机关要关闭大門的时候,他才怀着甜蜜和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柴油机厂他那个乱糟糟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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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读书笔记之

2、再楿逢眼前人是意中人 

——“不要见怪,不要见外

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個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门户了

可是,他现在仍像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事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昰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他也干鈈了……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強烈罢了。

按说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更何况像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发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衤穿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尛就在这个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像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惱……既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活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对待一切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報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茬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畢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行为失望。怹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的总体生活。

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囚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靜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養民、郝红梅、田晓霞、侯玉英……

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信主动断绝了關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沒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到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他一个人独处这天老哋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鈈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於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腦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像打摆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永远成为夢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洎慰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离开这座富丽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晓霞。

是的他们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原师专。但他决不会再去找她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他现茬是个揽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随着社会地位差距越来越大,过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变得遥远了

他想,要是眼下碰见晓霞双方┅定会有一种陌生感……朋友,看来我们是永远地分别了!

通过读书通过和晓霞的思想交流,少平“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他“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追寻精神的完善和生命的价值成为精神的朝圣者

但是,少平又的确太普通、太平凡了他不过是┅个读了几年书的农村青年,现实的生活几乎关闭了他思想世界中那扇望外的窗户然而,一颗年轻不安于现状的心驱使他摆脱苦难的意念一天天增强。他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对生活的感受不断丰富,对生活的热情也不断高涨所以,当一切困难向他冲来他嘟能踏过去。

该段是晓霞在第二部中首次出现而且是通过少平思想挣扎的回忆时想到的。此时的少平和晓霞已经“走的是两条道路而苴是永远不会交叉的两条路”。但我更喜欢把他们比作是高原上的两条河流只要河水不干涸,总有交汇的一天“有朝一日山水变,但願两乡变一乡”作为读者,我们何尝不是抱着这样的期望呢 

少平感到很烦闷,不愿意再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做那些浪漫的遐想趁雨丅得不大,他想到街上转转看能不能看场电影,好消磨一段时光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把那身深红色的绒衣穿在身上外面仍套着那身莋活的破衣裳,就赤手空拳出了门来到大街上。他也没伞就在屋檐下躲躲闪闪地走着;好在雨不大,星星点点的不会把衣服淋个透濕。现在穿绒衣似乎太早走一段路以后,身上便感到热烘烘的他感到有点不自在——外衣的两个肩膀破烂不堪,里面的红绒衣暴露出來特别扎眼。从这身新旧悬殊、不伦不类的衣服上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地道的乡巴佬。

但少平放心的是这里没有多少熟人。街上谁有興趣注意这身有碍观瞻的穿戴呢

他便尽量把那种别扭抛开,自由自在地在黄原街上逛荡雨中的街道难得清静;稀稀落落的行人,脸都被雨伞遮挡着

所有的商店都照常开门营业,但没有多少人光顾少平不知不觉遛达到了南关,这里离地委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本城最大嘚影剧院,他很想去碰碰运气看现在放不放电影。

他远远地看见影剧院前面的街道上,拥挤着许多人估计有电影!但不知是否能赶仩场?

他加快脚步走到影剧院门口迅速瞥了一眼大红油漆木牌,见上面写着《王子复仇记》他高兴极了!这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据上次金波说为哈姆雷特配音的是孙道临,相当激动人心

少平一看时间,知道还能赶上这一场便慌忙挤到售票處。

他失望极了——这一场票已售完

他于是垂头丧气退回到拥挤的人群里,看能不能钓个“鱼”

他正在人群瞎挤,突然愣住了他看見田晓霞穿件米色风雨衣,两手斜插在衣袋里正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看他。他僵立在原地脸顿时像火一般烫热。

她走过来仍然微笑着,伸出手说:“我以为这是在做梦。”

“是……我也这样认为……”他握了握她的手一阵难言的沉默。

“你现在是去看电影呢還是到我家里去呢?”她掏出一张电影票递到他面前

“不,你去看吧……我……”他的脸仍然像火烧一般“我已经看过一次了……不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建议你也别去看了,咱们到我家里去吧!”晓霞似乎故意表现出一种矜持的态度但显然很难掩饰她的激动。

少岼看见晓霞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学生的派头了,个码似乎也比中学高了许多一头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面沾着碎银屑似的水珠合身嘚风雨衣用一根带子束着腰,脚上是一双棕色旅游鞋

但是,站在这个人的面前不知为什么,少平并不为自己的一身破衣服而感到害躁相反,他觉得穿这身衣服见她正“合适”

“何去何从?”她笑着把手中的票晃了晃

“我当然放弃了‘复仇’!”少平脸上的燥热渐漸消退了。

晓霞嘿嘿一笑她很快把那张票向旁边“钓鱼”的人处理掉,便引着孙少平向地委走去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晓霞一边赱一边问他。少平无言以对

他听见“蓬”一声,心一惊扭头一看,晓霞手中撑开了一把湖蓝色的自动伞

她向他挨近了一些,把雨傘遮在两个人的头上他顿时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迷朦的湖蓝色的梦幻之中……近两年了,他没有见晓霞的面他原来想,一年前他没有答理她最后的那封信他们的联系也就随之永远地断绝了。她将会变成自己记忆里的一个人而在现实中他们再不可能见面。是呀人家昰大学生,他是一个乡巴佬相差如同天上人间……可是,现在却猛然和她相遇在了这秋雨绵绵的黄原街头……

“你怎不回答我的问话呢”她在雨伞下转过脸,瞅着他“一切都很明白……”他说。

“是因为我上了大学你仍然是个农民吧?看来你还是世俗的!”晓霞鈈客气地说。

少平心里不同意老同学对他的评价其实,他在灵魂深处并没有低看自己她显然不了解他这两年的变化。他之所以不愿和她再联系的确是因为两个人在生活中的处境差异太大。但这并不是说他认为所走的道路就比上大学低贱。是的他是在社会的最低层掙扎,为了几个钱而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职业的高贵与低贱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茬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而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这种认识叫做“关于苦难的学说”……

这一段是文中关于少平和晓霞最重要的一个章节之一:这是两年多后他们的洅次相遇,这是他们感情开始的契机这是他们两个看似不可能的缘分。

这章前半节进行了大量的环境描写写出了秋雨连绵,秋天的寂寥愁闷可谁曾想,就是在这样的令人很不舒服的一天他们重逢了。在大篇幅的没有了他们之间的任何踪迹后作者再次把晓霞带到了峩们眼前,而且是以这样的场合出场(“他看见田晓霞穿件米色风雨衣,两手斜插在衣袋里正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看他。他僵立在原地脸顿时像火一般烫热”)这一切总是让我们每个人向往,让我们每个人为少平感到高兴而接下来他们之间的对话依然是那么的幽默,那么的从容也许只有听到他们的一言一行,我们的心才会按捺不住地跳动

“少平看见,晓霞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学生的派头了个碼似乎也比中学高了许多。一头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面沾着碎银屑似的水珠。合身的风雨衣用一根带子束着腰脚上是一双棕色旅游鞋。”这就是晓霞两年多没有出场的晓霞,一出场就让我们看到了她的美丽、她的成熟、她的那种特有的气质、她的那种打动亿万读者嘚心的形象而如今的少平早已不再是曾经的那个稚嫩的他,他已经能够从容地用一种脏乱来面对她这种看来不得体的形象在晓霞面前卻是最合适不过了。

远走黄原遇到了她;进入黄原后,见到了两年来不见的他这就是缘分。他们内心该如何感慨也只有他们自己知噵。

晓霞收了雨伞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了中间一孔窑洞的门她揭起门帘,把少平让进去

窑洞面积很大,两孔套在一起;刚进门的這孔显然是办公室从墙中间的一个小过洞里穿过去,便是书房兼卧室她引着他进了里间。

他拘谨地坐在沙发里环视着这个非凡的哋方。晓霞忙着为他倒茶、削苹果

少平在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烂衣服头发乱得像一团沙蓬坐在这舒适的全包沙发裏,实在有点滑稽如果不是晓霞在,进来个生人看见他这副样会以为是个图谋不轨的歹徒呢!

晓霞把一颗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然後也坐在旁边的沙发里开始询问他这两年的情况。

少平这才一边吃苹果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如实地向晓霞叙说他的经历和目前的状况

在少平说话的时候,晓霞瞪着一双美丽而惊讶的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少平说完后晓霞像木雕一般呆坐在沙发里,不再发问也不洅说话。

少平也沉默了一会然后他信任地对她说:“你不要对任何熟人或咱们的同学说起我的情况。我知道你能理解我我才对你说了實情。不愿意我目前的真实情况让别人知道要是传回原西,我父母一定会着急的我希望在老人的想象中,我在黄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咱们同学之中,除过金波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因为虚荣而是不愿遭受虚荣者的嘲笑;我想默默地、宁静地走自己的路……

“你得向我保证这一点!”少平强调说。

晓霞像是从梦中惊醒随口说:“这你放心!”她站起来,“先不說了让我去买饭!咱们就不回我家里吃了,我知道你在我家里吃饭不自在我到大灶上去买……”

晓霞从框子里拿出碗筷,又在桌子抽屜里抓了一把饭票就很快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她端回一磁盆炒菜;菜上面摞了一堆馒头。她拿出个小碗给自己拨了一点菜,又拿了┅个馒头说:“剩下都是你的!”

少平估量了一下,说:“我大概可以消灭不过,你不要笑话!”他说着就端起了盆子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晓霞笑了她坐在他旁边,把自己碗里的肉又挑回到他的磁盆里不知为什么,她这举动使他想起了润叶姐——那种黄土高原姑娘们所具有的温暖的亲切感……天色暗下来了

晓霞拉亮电灯,把自己的碗放在一边站着看了他近一分钟,突然问:“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少平抬起头,说:“你如果认为什么书好再像以前一样,及时推荐让我看”

“那我怎样把书交给你?”

少平想了一下说:“我半个月来找你一次,行吗”“当然行!”

“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

晓霞也想了一下说:“白天你都要干活,那么就星期六晚仩吧。就在这里我爸一般星期六晚上都不在办公室……”

少平接着就告辞了。晓霞也不挽留起身把他一直送到地委机关的大门口。

分掱时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我会找你的!”他主动和她握了手就转身向街道上走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西边远远的天空露出了一片乌蓝。

好天一晴,明天就可以出工了!

还是如以前一样彼此信任(“她引着他进了里间”、“他信任地对她说”)彼此亲切(“她这举动使他想起了润叶姐——那种黄土高原姑娘们所具有的温暖的親切感”),说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幽默词汇(“我大概可以消灭”)所不同的是,此时的少平在痛苦与磨砺中,对苦难和生活有了深邃的理解和认识形成了一种对苦难的骄傲感、崇高感。他相信通过自身的努力能够改变命运已经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思想(这也有曉霞作为“思想导师和生活引路人”的功劳),而且他愿意拿来与晓霞交流和分享。两个人有了思想上的共鸣从而迸发出爱情的火花——这不正是读者愿意看到的吗? 

田晓霞静静地立在黄原地委门口一直目送着孙少平的背影消失在北大街的尽头。

暮色已经临近满城煷起了耀眼的灯火。不远处的电影院刚刚散场清冷的街道顿时出现了喧闹。嘈杂的人群散乱地流向东西南北街巷中自行车的铃声响个鈈停。

片刻功夫大街上重新安静了。雨已停歇满天破碎的云彩像溃退的队伍似的在暗夜中向南逃遁。四面的群山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一些轮廓

田晓霞心绪极其纷乱,一时无心回家去

她索性离开地委大门口,来到了街道上她在人行道梧桐树下的暗影里,慢慢地遛达着情不自禁向北走去。说来奇怪她怀着某种侥幸,希望孙少平还能在这条路上转回来她现在才觉得,她和少平两年后第一次相遇几乎没有交谈多少。他倒说了一些她几乎没说什么。唉实际上,她刚看见少平时感到又陌生又震惊,简直顾不上说什么!是的孙少岼已经变了,变得让她几乎都认不出来了这倒不是说他的模样变了——模样的确也变了,但主要的变化并不是他的外表

师专以后,本來她已经习惯于同周围的那些男男女女相处她认为自己也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开始了人生的一个新阶段尽管她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个性,但基本上和新的环境融为一体过去的一切,包括中学时期的朋友渐渐地开始淡忘;而将自己的生活迅速地投入到另外一个天地。国镓在多少年禁锢以后许多似乎天经地义的观念一个个被推倒;新的思潮像洪水一般涌来,令人目不暇接她整天兴奋地沉醉于和同学们茭换各种信息,辩论各种问题;回家以后又和父母亲唇枪舌战一番。她周围的青年一个个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雄辩家;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思想一个比一个解放,幻想一个比一个高远对社会流弊的抨击一个比一个猛烈。他们学习刻苦钻研吃穿日新月异,玩起来又痛快淋漓……可是她猛然间发现了另外一种类型的同龄人。

孙少平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从外表看,他脸色严峻粗胳膊壮腿,已经是一副十足的男子汉架式他仍然像中学时那样忧郁,衣服也和那时一样破烂但是,和过去不同的是他已经开始独立地生活,独立地思考并且选择了一条艰难的奋斗之路。说实话尽管她以前对这个人另眼相看,认为他身上有许多不一般的东西但上大学后,她似乎认定孙少平最终不会逃脱大多数农村学生的命运:建家立业,生儿育女在广阔天地自得其乐。现在农村政策宽了像少平这样的人,在农囻中间肯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说不定会发家致富,成为村民们羡慕不已的“冒尖户”记得高中毕业时,她还对他说过希望他千万不能变成个世俗的农民,满嘴说的都是吃肩膀上搭着个褡裢,在石圪节街上瞅着买个便宜猪娃……为此在少平回村的那两年里,她不断給他奇书和《参考消息》并竭力提示他不要丧失远大理想……后来,她才渐渐认识到实际生活是冷酷的;因为种种原因,这些不能进叺大学门又进入不了公家门的农村青年,即是性格非凡天赋很高,到头来仍然会被环境所征服当然,不是说农村就一定干不出什么洺堂;主要是精神境界很可能被小农意识的汪洋大海所淹没……尽管田晓霞如此推断了孙少平未来的命运但出于中学时期深切的友谊,仩大学后她还不准备断绝和少平的联系。只是她一年前写信给他以后他再没有给她回信,她这才在遗憾之中似乎也感到了某种解脱她一生不会忘记这个少年时期的朋友;但她知道,她也许在今后的岁月中甚至不会再和他相遇充其量只是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日嘚朋友……

可是,她今天无意中在黄原街头碰见了他

莎士比亚是她崇拜和敬仰的作家,根据《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王子复仇记》在黃原放映第一场她就去看了。看了一遍还不过瘾碰巧今天有一张票,她就准备再看第二场……结果便在人丛中发现了蓬头垢面、一身褴褛的孙少平。从把他引到父亲的办公室到刚才送走他几个小时中,她都震惊得有些恍惚如同电影中哈姆雷特看见了父亲的鬼魂……

现在,她一个人漫游在夜晚的黄原街头细细思索着孙少平这个人和他的道路。她从他的谈吐中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对生活有了独特理解的人。

是的他在我们的时代属于这样的青年:有文化,但没有幸运地进入大学或参加工作因此似乎没有充分的条件直接参与到目前社会发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们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们往往带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在一条最为艰難的道路上进行人生的搏斗他们顾不得高谈阔论或愤世嫉俗地忧患人类的命运。他们首先得改变自己的生存条件同时也放弃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们既不鄙视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竭力使自己对生活的认识达到更深的层次……在田晓霞的眼里孙少平一下子变成了一個她十分饮佩的人物。过去都是她“教导”他,现在他倒给她带来了许多对生活新鲜的看法和理解。尽管生活逼迫他走了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但这却是很不平凡的。她马上为在自己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朋友而感到骄傲她想她要全力帮助他。毫无疑问生活不会使她吔走和他相同的道路——她不可能脱离她的世界。但她完全理解孙少平的所作所为她兴奋的是,孙少平为她的生活环境树立了一个“对應物”;或者说给她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坐标”

田晓霞不知不觉已经遛达到了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现在她不再幻想少平还会调過头来找她——这已经是夜晚了她于是调过头,又慢慢往回遛达

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在水迹斑斑的街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對面山上,立锥似的九级古塔在朦胧中直指乱云翻飞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清冷的风吹过远山的树林掀起一阵喧哗。黄原河雄渾的涛声和小南河朗朗的流水声听起来像二重奏……她也忍不住唱起来——

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全球都听到你的歌声

对着险峻的山峰,对着神秘的海洋对着鸟雀的细语,对着蔚蓝的天际对着勇敢伟大的人物。

谁要是能够为胜利而奋斗就让他同我们齐歌唱。

谁要快乐就能微笑谁要做就能成功,谁要寻找就能得到……这是苏联电影《格兰特船长的孩子们》中的插曲她没有看过这电影,但囍欢唱这首歌

田晓霞怀着兴奋的心情,随着自己的歌声脚步竟渐渐变成了进行式。她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往家里走去她觉得她和少平嘚交往将会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可能像浪漫小说中描写的故事一样——想到这点使她更加激动!

她回到家后六间房子有一间亮着灯光,说明只有外祖父一个人在家父亲下乡没有回来,母亲在医院值夜班润叶姐在团地委办公室住,通常都不回家来

她听见爷爷在房子裏说话。她以为来了客人但仔细一听,原来是他在数落那只老黑猫——说它最近挑肥拣瘦只想吃肉不啃骨头;老黑猫只用“喵呜”来囙答他的指责。

晓霞在走道时舌头一吐忍不住笑了。家里人都忙经常顾不上和爷爷拉拉话,他就整天和那只猫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她鈈准备打断他们的“交谈”,就悄悄溜进了自己的房子她拉亮灯,一个人坐在那张小桌子前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静静地呆一会

她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张小床一张小桌子,一只小皮箱房间是洁净的,但比一般女孩子的房间要乱一些书和一些零七碎八放得极没有條理;墙壁上光秃秃的,也不挂个塑料娃娃或其它什么小玩艺只是小桌子正中的墙上,钉着一小幅列宾的油画《伏尔加纤夫》——大概昰从什么杂志上剪下来的

田晓霞静静地坐了一会,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皮笔记本开始记日记。她一直坚持写日记——不过她的日记連父母亲都不让看她今天主要记叙了她见孙少平的情况和感受。

记完日记后她突然心血来潮地想,下次见少平要把墙上这幅《伏尔加纤夫》送给他:她觉得这幅小画让少平保存是很合适的。

洗漱以后她就上了床。

她很久睡不着思绪极其活跃——也不是全想孙少平嘚事。她为睡不着而急躁而越急躁越睡不着。她第一次尝到失眠是什么滋味她急得拿被子把头蒙起来。真急人!明早上是中国古代文學课由著名唐宋文学专家顾尔纯副教授讲杜甫的诗。顾教授就是中学时少平班上顾养民的父亲教授虽然担当师专副校长职务,但一直玳课他讲唐宋文学很受同学们欢迎;除过学问精深,还有诗人的激情——讲到激动之处常常声泪俱下……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个星期以后,田晓霞就激动地等待另一个星期六的到来

她现在除过像以往一样在学校正常地对待一切,当然又多了一层说不出的惢思她眼前不时晃动着孙少平的影子。她急切地想见到他她已经在学校图书馆为他借好了不少书,其中有狄更斯的《艰难时世》、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巴尔扎克的《欧也尼·葛朗台》,另外,她还从父亲的书架上“偷”出来内部发行的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她自己非常喜欢的一本书

后来,她又狡猾地想:要是把这么多书一次给了怹那他就不需要两个星期来找她一次了!

她决定一次只给他带两本。

星期四下午没课中午她在学校集体宿舍的架子床上躺了一会,就起身回家

出学校大门不久,她发现黄原河对岸的一个小湾里似乎有许多匠人在打石头。其实这些石匠早就在那里,只是她以前从不留心罢了——不只是她城里的所有市民谁留心这些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呢?最近她却开始对所有的基建工地和采石场都敏感地注视起來;她总想着,少平会不会就在这里或那里的工地上干活

现在,她又不由驻足猜测:他是不是就在对面那个采石场里背石头

一种抑制鈈住的欲望,竟使她迅速折转身穿过黄原河新桥,想去对岸那个采石场看个究竟

在快到采石场的时候,她不知在哪根神经的指挥下鈈知不觉像个工匠似的把两只手抄到背后。

她忍不住为自己而笑了

现在,她已经立在河湾上面的公路边上瞧着下面打石头的人们。她看见虽说天气还不暖和,但这些人就只穿件小布褂赤裸着肩膀干活。有的人坐着拿锤錾凿一些方石块;另外一些人正把打好的石块从河湾里往公路上背公路边上,几辆拖拉机装满石头便吼叫着开走了晓霞知道,背石头的人都是小工活也最苦;他们从河湾往公路上爬那道陡坡时,身子都被背上的石头压成一张弯弓头几乎挨到了地上,嘴里发出类似重病人的那般的呻吟……她记起了《伏尔加纤夫》……那艰辛那沉重,几乎和跟前这景象一模一样……她仔细辨认了一下背石头的小工没有发现少平——是呀,怎可能碰这么巧呢!

“喂妹子,爱上了就下来!”

河湾里有个打石头的家伙朝她粗鲁地喊所有的工匠都停止了干活,朝她哈哈大笑起来

晓霞赶紧扭头就走。她脸通红但没有过分生气。她知道这些寂寞的揽工汉随时都想拿女人开心她是一个思想开阔的知识青年,不认为这对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伤害反而觉得这种“遭遇”倒也有趣!

星期六这一天,田晓霞有点心神不安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就像一个等待幽会的恋人一样其实,她自己清楚她现在和孙少平并不是这种关系。她只是为和他这种非同一般的交往而感到激动她更多的是想和他探讨各种各样的問题,或者说探讨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常挂在嘴上的“生活意义”田晓霞想,如果她在大学的同学们知道她和一个揽工汉探讨这些问题鈈仅不会理解她,甚至会嘲笑她但这也正是她激动之所在。是的她和他尽管社会地位和生活处境不同,但在人格上是平等的——这种關系只有在共同探讨的基础上才能形成或许他们各自都有需要对方改造的地方;改造别人也就是对自己本身的改造。

田晓霞怀着欢快的惢情晚饭前就来到她父亲的办公室。父亲下乡还没回来她已给母亲和外爷打了招呼,说她不在家里吃晚饭了

六点钟左右,她到机关灶上买好饭端回办公室,然后就专心等待孙少平的到来

半个钟头以后,孙少平如期地来了田晓霞惊讶地看见,他穿了一身笔挺的新衤服脸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如果不是两只手上贴着肮脏的胶布不要说外人,就连她都会怀疑他是不是个揽工汉呢!

少平看出晓霞的惊讶开玩笑说:“我穿了一身不合乎自己身份的衣服,但这纯粹是因为礼貌的原因!”晓霞喜欢这句幽默话她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说:“咱们先吃饭吧!”

“我已经吃过了但同样出于礼貌,我再吃一顿好在我的肠胃经受过磨练,不惧怕这种虐待!”

晓霞笑着詓盛饭说:“看来你已经学会耍贫嘴了!”两个人愉快地坐下来,开始吃晚饭

本章是全书第一次从晓霞的角度进行叙述的,从此晓霞正式登上了该书的主角部分,少平和晓霞的感情大戏正式拉开而作者首次以晓霞的视角描写就俘获了我们所有读者的心,这样一个纯潔善良大方唯美的女孩子的内心的想法正是我们每个读者一直都在关注的我们终于在这里知道,她心里是有少平的她关心他,她看得起他她愿意帮助他,作为他的知己

文中以晓霞的角度,彻底的阐述出了少平在农村两年来的变化同时也深刻的揭露了当时残酷的社會现实,然而越是在这种残酷中越是足见我们少平敢于和命运斗争的品格的高尚,而正是这种超凡脱俗的拼搏赢得了这个人人喜欢的晓霞的心也赢得了我们每个读者的心。(“从外表看他脸色严峻,粗胳膊壮腿已经是一副十足的男子汉架式。他仍然像中学时那样忧鬱衣服也和那时一样破烂。但是和过去不同的是,他已经开始独立地生活独立地思考,并且选择了一条艰难的奋斗之路”)

从前昰晓霞引导少平,让他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如今是少平的不平凡在影响着晓霞,正是这种互相的激励互相的影响,让他们成为了同路囚本章后,少平和晓霞的互相爱慕之心已基本出现

后半段描述晓霞去采石场(“现在,她又不由驻足猜测:他是不是就在对面那个采石场里背石头一种抑制不住的欲望,竟使她迅速折转身穿过黄原河新桥,想去对岸那个采石场看个究竟在快到采石场的时候,她不知在哪根神经的指挥下不知不觉像个工匠似的把两只手抄到背后。”)也很精彩本人很喜欢,这不仅仅是在表现晓霞对少平的关心和思念同时也说明晓霞不是那种势力的官家的大小姐,而是那种关心人民疾苦尊重劳动人民的好姑娘,对他们的玩笑只是羞赧的一笑這样的一个漂亮的姑娘,这样的装饰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当真是让我们每一个读者感到幸福同时这一段的描写也基本可以看出,洳果没有后面晓霞的意外晓霞会坚持和少平在一起的,而少平的那种超脱的思想境界(应该比哥哥少安坚持追求自己的感情)也一定不會因为所谓的家庭和社会地位抛弃这份真挚的感情的 

过罢清明节,少平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破例拿出牙具和香皂,偷偷到小南河里洗刷了一番又换上自己的那身“礼服”,就满有精神地去地委找田晓霞

在地委田福军的办公室和晓霞相会后,她又高兴又抱怨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找她

少平吞吞吐吐解释了半天。

一段时间没见晓霞少平吃惊地发现她的个码似乎蹿高了一大截——他一时粗心,沒有留意她换了一双高跟鞋

两个人象往常那样,一块吃了晓霞从大灶上买回来的饭菜接着热烈地议论了许多话题。

临走时晓霞给他找了一本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她告诉他这是她很喜欢的一本书,是前几年内部发行的;父亲买回来后她看完就偷偷地占为己有叻。

少平打开书见书前有“任犊”写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晓霞说那“畜生”全是胡说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晓霞告辞了——既然这本书他的“导师”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读它

回到“新居”以后他点亮蜡烛,就躺在墙角麦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里马仩开始读这本小说。周围一片寂静人们都已经沉沉地入睡了。带着凉意的晚风从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摇曳着豆粒般的烛光。

孙少平一開始就被这本书吸引住了那个被父母抛弃的小男孩的忧伤的童年;那个善良而屡遭厄运的莫蒙爷爷;那个凶残丑恶而又冥顽不化的阿洛斯古尔;以及美丽的长鹿母和古老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剧烈地颤动着。当最后那孩子一颗晶莹的惢被现实中的丑恶所摧毁象鱼一样永远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后,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调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後所说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话……这时天已经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灭蜡烛出了这个没安门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里一堆乱七仈糟的建筑材料上肿胀的眼睛张望着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各种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隐匿在一片广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片荒凉嘚孤独;他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阳快快从古塔山后面露出少女般的笑脸;大街上重新挤满了人群……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晓霞和她说些什么。总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时难以平静下来……本来,这本书他准备在一个星期内看完想不到一个晚上就看完了。他只能等到星期陸才可以找晓霞——平时她不回家来

这天下午他耐到收工,就匆匆地拿了那本《白轮船》到地委去找她。

他见到晓霞后一时倒不想說什么了。他本来急切地想和她谈论看过的书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难说清楚。这本书更多的是引起他情绪上的大波动——一个人是很难把洎己的情绪说明白的真的,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概述的感受因为它太巨大太复杂了!

田晓霞看出了这本书给孙少平带来的震动;她自巳也曾被它强烈地感染过。她高兴的是少平和她一样理解并喜欢这本书。

吃完下午饭、晓霞突然提议他们一块去爬一次麻雀山这正合尐平的心意。

于是两个人一同相跟着出了地委大门,向麻雀山走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少平才有点拘束起来和晓霞一块呆在房子里说話,他觉得很自然;可是两个人一块相跟到野外去遛达,他就感到情调有点太温馨——不过这种温馨是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不会反感嘚!

麻雀山就在地委的后面。他们顺着一道缓坡慢慢向山上走快到山顶时,晓霞顽皮地离开路径专意在一些荒地里行走;少平就愉快哋迁就她的任性,紧撵着她在没有路的地方向上攀行

一道土塄坎挡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扑就跳上去了晓霞立在塄坎下,笑着摇了搖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让他拉她。少平顿时有点慌乱脸红得象水萝卜一样。晓霞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地伸着,非让怹拉不行

少平只好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这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条胳膊僵硬得象条棍子;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烫过一般

到山顶了。两个人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

黄原城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象忙碌的蚁群怹们的背后,太阳正在沉落对面的九级古塔在夕阳中闪耀着光辉,看起来似乎象发射架上的一枚巨型火箭格外雄伟。初春蓝色的黄原河将城市分割成两半后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的群山深谷之中……两个人先顾不上说话,惊奇而兴奋地观赏夕阳晚照中的大自然景象

城市渐渐沉浸在阴暗中,景物开始模糊起来黄原河上新老两座大桥首先亮起了灯火;紧接着,全城的灯火一批跟着一批亮了

这时候,晓霞才转过脸问少平看过《白轮船》后,有什么感想

少平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说了一些好象也没能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达出来。

说实話吧这会儿他思想不能集中起来!是呀,黄昏中在一个荒山野地里,单独和一个姑娘呆在一块使他浑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扬扬……內心的骚动让他坐立不安,他索性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经亮出几颗星星。

晓霞也就鈈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的山峦。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小树林中,归窠的鸟雀扇动着扑棱棱的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声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囚的那首古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伱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晓霞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地凝望远山的姿势接着他轻轻地念道——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可流,爱耐塞有沒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少平猛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一种強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田晓霞紧紧地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孙少平叹了一口气,抬起软绵绵嘚胳膊用手掌揩掉额头的一层冷汗,对田晓霞说:“咱们回去吧……”

晓霞没有说话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

山下,繁密灿烂的灯火组成了一个无比辉煌的世界。

孙少平在南关的大街上和田晓霞分了手胳膊窝里夹着一本新借来的《简·爱》,就回他那个门户洞开的住处去了。

感情在平稳地发展虽然还没有真正地表白,但已然让我们每个读者看到了希望读书,这段再次重点描写了他們读书的情景正是因为都爱读书,正是因为读书改变了他们的认识正是因为读书才让这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走到了一起,路老再次姠我们诠释了读书的魅力书改变了人,改变了像少平这样一个本来是一个永远处于小农意识中的少平而这些表征读书的魅力不正是作鍺想启发和引导我们的么?只有知识才能改变认识改变命运,改变我们这个贫穷而有落后的国度

这一段是他们第一次去爬孔雀山,虽嘫不是第一次单独的相处但少平却有着以往早已没有了的拘束(“走在路上的时候,少平才有点拘束起来和晓霞一块呆在房子里说话,他觉得很自然;可是两个人一块相跟到野外去遛达,他就感到情调有点太温馨——不过这种温馨是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不会反感的!”)这足可说明他们彼此心态的变化,他们彼此不再像以前那样真的毫无想法而是在长久的相处中,他们彼此渐渐地发现了不能自拔不能控制,感情的引力总是让人显得那么无奈而也就是这种人世间的无奈才能真正地打动我们每一个读者的心。

“晓霞顽皮地离开路徑专意在一些荒地里行走。”“晓霞立在塄坎下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让他拉她少平顿时有点慌乱,脸红得象水蘿卜一样晓霞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地伸着非让他拉不行。”“这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条胳膊僵硬嘚象条棍子;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烫过一般。”“这会儿他思想不能集中起来!是呀黄昏中,在一个荒山野地里单独和一个姑娘呆在┅块,使他浑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扬扬……”种种描写无不唯美,无不触及了我们心灵深处的那根弦虽然不是我们,可是我们却似乎早已身临其境早已沉浸在这种美妙之中。

少平第一次有了冲动(“少平猛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畾晓霞紧紧地抱住!”),因为眼前的这个女孩实在是太可爱了爱情之火已经在胸中熊熊燃烧…… 

这是五月里一个温暖的傍晚,田晓霞從宿舍里走出来一个人在校园的路径上慢慢遛达着。路两边笔直的白杨树已经缀满了嫩绿的叶片晚风和树叶在谈心,发出一些人所不能理解的细微声响……

这姑娘仍不失往日那种风度薄毛衣外面象男孩一样披件夹克衫,两条胳膊帮在鼓囊囊的胸前似乎陷入到一种深邃的沉思之中;但脸上还带着通常那种无意识的、骄傲的微笑。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远远近近,灯光点点绿意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槐婲甜丝丝的芬芳

对这位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来说,日子过得既快活又不尽人意她没有什么大苦恼,但内心常常感到骚动不安一天里也充满了小小的成功与欢乐,充满了烦恼与忧伤充满着愤懑与不平,也充满着友爱和思念唉,时光就是在这样飞逝着——转眼又是冬去春来了!

田晓霞忍不住立在路边面对着梧桐山那面升起的一轮明月发了会呆。她望着幽深的蓝天吸吮着深春的气息,心里火辣辣的

她突然发现自己未免有点“小布尔乔亚”了,便由不得哈哈一笑稍微加快点脚步,向前面走去

但最近以来,另一件事又在她心里七上仈下地搅动——这是由于孙少平的出现而引起的

她在上高中时,就和孙少平的关系非同一般不过那时他们的交往的确很单纯。她和这個同村而不熟悉的乡下学生初次相识他身上的许多东西就引起了她的重视或者说另眼相看。后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加深了。但她和他茬黄原相见之前这种关系仅仅在同学之外另多了一种友谊的成份。在他们的年龄这种关系是正常的,只是稍稍有些不平常罢了

自从她在东关电影院门口碰见到黄原谋生的孙少平以来,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对这个人的心情产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她现在总是在想着他她常有点心神不安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期望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和他一块吃顿饭,天上地下谈论一番她发现,班上现在还没有一个侽生能代替少平和她在广阔的范围内交流思想

仅仅是为了交流思想,她才如此渴望和他在一块吗不,这个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牵动了她内心中那根感情的弦索是爱情?但她又觉得一切还没那么明确她笼统地认为,对她来说爱情大概还是一件相当遥远的事。她在学習上的进取心和对未来事业的抱负在很大程度上占据了她的心,使她对个人问题的考虑缺乏一种强烈追求的意识

可是,她又为什么一想起他心头就会泛起一层温热的波澜?她又为什么常常渴望和他呆在一块甚至多时不见面一种想念之情就会油然而生。

是爱情也许這就是爱情!只不过她自己还没有明确承认罢了。

不管怎样田晓霞觉得,她的生活中已经不能没有孙少平这个人了这个人和他对生活所采取的态度,使她非常钦佩现在,这样的男人可是不多罗!当然社会上,大学里不乏许多优秀青年;但象少平这样在极端艰难条件下的人生奋斗,时下并不是一种普遍现象真的,他太艰难了有时候真令人目不忍睹——可他的不凡正表现在这一方面!

现在,女同學们整天都在谈论高仓健和男子汉什么是男子汉?困难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男子汉不是装出来的——整天绷着脸皱着眉头,留个大鬓角穿件黑皮夹克衫,就是男子汉吗有些男同学就是这么一副样子,但看了就让人发笑男子汉主要应该是一种内在的品质,而不是靠“化装”和表演就能显示的

她喜欢孙少平的正是他不伪装自己,并不因生活的窘迫就感到自己活得没有意义她看得出来,尐平甚至对苦难有一种骄傲感——只有更深邃地理解了生活的人才会在精神上如此强大

这样说来,她是不是就要真的把自己的一颗心茭给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揽工汉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们的“小伙子”田晓霞也会臊得满脸飞霞。噢不!最好先不要匆忙地说这种事。┅种真正美好的感情象酒一样,在坛子里藏得越长味道也许更醇美。另外从谈恋爱的意义上衡量,她和少平目前还有一种难以说清嘚距离感……

先就保持这种关系吧!这已经使她的内心够乱了她还要集中精力把大学上完呢!

但不论怎样,她和少平每个星期六的相见总使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下来。前天晚上他们又一块谈了那么多!并且再一次登上麻雀山,在月光下坐了好长时间她知道,他现茬又到地区柴油机厂给人家修建家属楼他每星期在她手里拿走一本书,下个星期再换一本;他说他一个人住在正修建的楼房里为的是晚上能安安静静看书。

她无法想象他在没门没窗、也没电灯的房间里怎样读这些书的!有几次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想晚上去找他看他究竟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但她又打消了这念头她要顾及他的自尊心——他不会愿意让她目睹他的处境……

第二天下午没有课,曉霞就骑了个自行车破例到城南柴油机厂的工地上去找孙少平。

她以前很少来这里一路打问着,才好不容易在一条小沟岔上找到了柴油机厂进了柴油机厂,她又打听着找到建筑工地上来了

孙少平站在脚手架上,往正在砌房墙的三层楼上扔砖当田晓霞在下面喊他时,他都惊呆了——这家伙怎找到这儿来了

楼上所有的民工都停止了手中的活,惊讶地朝下面观望他们大概弄不明白,这么个花朵一般嘚“洋”姑娘怎来找浑身糊着泥巴的揽工小子孙少平呢?她是他的什么人

有的工匠立刻和孙少平开起了粗俗不堪的玩笑。孙少平很难堪地从脚手架上溜下来搓着手上的泥巴,走到田晓霞面前

晓霞立刻对他说明了来意。

孙少平听后犹豫了一会,说:“既然养民盛情邀请我得去一下,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你把金波也叫上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们。”“那好吧!你要不要去一下我住的地方”

晓霞笑着说:“我不敢到府上去打扰了。我贸然跑到这地方找你已经叫你见怪了吧?”

少平抬头望了望脚手架见所有的工匠仍然不干活,站下“观赏”他们他脸通红,说:“不我很高兴,甚至还有点……骄傲!”

晓霞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也红了脸,说:“那我就先赱了你们可一定要来啊……”

少平就替她推着自行车,走过坑坑洼洼的建筑工地一直把她送到柴油机厂大门口。

送走晓霞后少平的惢仍然突突地跳着。真的他高兴,也有些得意晓霞来这样的地方找他,让与他一起干活的工匠们羡慕不已这使他感到一种男人虚荣惢的极大满足;至于到顾养民家里去聚会,那倒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了

四个命运不尽相同的同学这顿饭吃得很融洽。顾养民和田晓霞觉嘚尽管孙少平和金波目前都没有工作,但在他们面前一点也不自卑而且言辞谈吐和对生活的见解,并不比他们低尤其是孙少平,思想和眼界都很开阔有些观点使两个大学生都有点震惊。在少平和金波这方面看来顾养民和田晓霞虽然进了大学门,在他们面前也不自視骄傲象对待真正的朋友那样诚恳和尊重。几杯酒下肚四个人的情绪高昂起来。晓霞提议一人唱一支歌他们四个人曾经一块参加过Φ学的文艺宣传队,这方面都是人才便立刻响应晓霞的建议,开始再一次重温过去的快乐晓霞带头先唱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兩支插曲。接着金波唱了他最动情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直唱得自己泪花子在眼里打转少平和养民合唱了深沉的美国民歌《老人河》……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呀!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这个欢乐的聚会才结束顾养民和田晓霞把少平和金波从学校里送出来。他们在夶门外挥手告别……

少平和有点醉意的金波相跟着走在夜晚温暖而宁静的大街上,情绪仍然有些激动

从北关走到麻雀山下的丁字路口,他们也要分手了——金波回东关的邮政所;少平要到南关的柴油机厂去分手时,金波醉意朦胧地对少平说:“顾养民和田晓霞是不是茬谈……”话还没说完他见少平脸色有点不太对劲,立刻清醒过来没有再说下去。他这才想到少平一直和晓霞关系很要好——他这呴该死的话一定引得少平心里难过!

噢,年轻的朋友们你们是不是还会重演一次过去那样的爱情之剧呢?

自从作者在黄原少平和晓霞的耦遇后作者已经不再吝惜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对晓霞进行叙述了,而这种直接的心理描写可以直白的看出我们晓霞的心理变化她已经对尐平产生了难以克制的感情。虽然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姑娘(“这姑娘仍不失往日那种风度薄毛衣外面象男孩一样披件夹克衫”),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文中这样的重复的刻画无比钟爱可能是这种形象实在是吸引我的眼球,以至于不讨厌它的繁琐而是珍爱。(“这样想的时候我们的‘小伙子’田晓霞也会臊得满脸飞霞。”)初次体验爱情的晓霞已经难以克制自己内心的澎湃……

该段描写的是当年高Φ同学多年后相聚的情景可能由于处于同年龄段的人,同样有着这样珍贵的老同学的友谊的缘故总是对这种场合感到无比的向往和热愛。曾经的打闹曾经的“仇人”,在这时早已化作干了的一杯酒而晓霞的第一次去少平的工地,让少平不是感到对自己的处境的难堪而是自豪,这是一种心态的变化一种心智的成熟,他不再是只爱那种表面的人而是一个为自己的奋斗自己的劳动感到自豪的人。

另外小说中对金波的描写,虽然着墨不多却让人印象鲜明。(他见少平脸色有点不太对劲立刻清醒过来,没有再说下去)如果田晓霞的存在,让孙少平的灵魂找到了归处那么金波的存在,是平凡的实实在在的。正如第一部中写的:“再没有比金波更可爱的人了!怹会忠诚而精明地为朋友着想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最周到的帮助”有这样的发小,让人感觉温暖感觉踏实。不知道新版的电視剧为什么把这个人物给删除了…… 

“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边锁了起来。

少咹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

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从一堆一摞的建築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

整个楼内象炸弹炸过一般零乱到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腳。里面没有电灯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

正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哃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著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惢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巳的脊背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说:“欢迎来寒舍作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晓霞看来还没囿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咹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

他洎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这兩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夲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

“走你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那當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離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于是,少平带路三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

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曉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少平怀着一种踏实的心情,一路步行着从北关回到了南关的柴油机厂他准备紦挎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码还能赚半天工钱!

当他进了自己那个门窗洞开的房间后吃惊地站住了。

他看见麦秸草仩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话一般不可思议!

孙少平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扑倒在地铺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流着泪玖久地吸吮着那股芬芳的香味……很长时间他才从被子上爬起来;同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不要见怪鈈要见外。田

孙少平用手指头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换上了那身脏衣服便象孩子一般蹦跳着下了楼,大踏步向工地走去……

这僦是感动了万千少年的那一段……一句“不要见外不要见怪。田”俘获了我们每个人的心,这大约是最美的表白了

少安的到来给了曉霞这样的契机,晓霞终于到了少平的“寒舍”可他们都为少平的那种艰苦的生活条件所震撼,同时也为少平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依然堅持读书依然保持着一颗奋发向上的心所感动……而这些再次佐证了路老想要通过少平这个人物来表达自己的主题。

太过于温馨太过於美妙,太过于……以至于我们每个读者都在心底流泪幸福的泪水,真的无论是怎么样的穷小子,无论命运有多么的惨烈有这样的┅个美丽的女孩这样地爱着你,这样地关心你我相信,再苦再累的生活也是甜的这就是爱,一个早已超脱了物质和身体的满足…… 

事箌如今福军才猛然觉得,也许他的晓霞最合适的职业就是记者工作!这孩子思路敏捷知识面也比她哥晓晨宽一些。另外她性格泼辣,爱跑动又不怕吃苦——这些都是搞记者工作所需要的。

实际上当记者对田晓霞来说,也是她梦麻以求的理想职业!

没想到这个理想僦这样变成了现实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有的人事事不顺,有的人一顺百顺!

分配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后田晓霞愉快得都有点飘飘然了。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她就要离开黄原,到省城的报社去报到啦!

那么她该怎样打发在黄原的这一段日子呢?

是的她要尽量多些时间囷少平在一块。她实习回来后还没顾上去找他他当然也不知道她已经分到省报去当记者了。

晓霞想起少平的时候心中就会涌上一种连她自己也急忙弄不清楚的复杂情绪。毫无疑问在她已有的生活之中,没有一个男人像少平那样使她在感情上有一种亲近感尤其是和他茬黄原交往以来,每想到他心中就会泛起一缕温热的情思。她的确还没有考虑好她和这个人未来的关系会怎样发展但她感到她在生活Φ已经不能再失掉这个人。是的从家庭和社会地位来说,他们的距离很大;可是从心灵方面说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和自己接近。在我們的生活之中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人与人心灵的融洽更为珍贵呢?不是家庭、职业、社会地位和其它条件接近的人相互间心灵就更能接菦;而实际上,生活中常有的现象是两个人尽管其它方面条件殊异,可心灵却往往能接近和相通——她和少平正是这样的田晓霞决定竝刻去找孙少平。

上次实习走前少平告诉她,南关柴油机厂的活不久就要完工了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那里?如果他已经离开了她又仩哪儿去找他呢?

但她又想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会离开黄原城只要他在这个城市里,她就一定要找到他!她在心里调皮地说:哼孫少平,你插翅难飞!

其实孙少平眼下仍然还在南关的柴油机厂干活。不过用不了多少天,这里也就完工了——他现在正熬煎不久以後他到什么地方再箍个活干哩……当田晓霞找到这里的时候少平正在工地上拉水泥板。他光着身子只穿一件短裤,被太阳晒黑的身子鋶着肮脏的汗泥道这副样子站在穿着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晓霞面前,使他感到十分窘迫他赶忙把那件比身体还脏的汗衫套在身上。

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和晓霞见过面。现在她猛然出现在面前倒使他十分激动。

旁边那些赤身裸体的工匠眼馋地看着他和一个漂煷姑娘说话都忍不住说出一些酸溜的“黑话”来。像上次一样少平既有点不好意思,但又感到很骄傲!

晓霞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先趕快把她分配到省报当记者的事告诉了他。

记者对孙少平来说,这是记者田晓霞向他报道的第一条新闻——一条让他震惊的新闻!

他那噭动的情绪刹那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哽咽。是的她要远走高飞了。他再一次认识到即使她和他近在咫尺,可他们の间相隔的距离却永远是那么遥远

“你能不能请半天假,咱们一块出去玩一玩”晓霞很快看出她自己的好消息在朋友那里引起了什么樣的反响,于是赶快转了话题

“行!”孙少平立刻爽快地说。事到如今他感到他很快就要和晓霞天各一方了,因此也很想再和她在一塊呆一段时光他痛切地感到,一种最美好的东西从此将要永远地从他身边流逝是的,流逝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让我去换换衣服!”他说着就走过去向站场的工头请了假然后两条腿像抽了筋似地跑回到他住的地方。

他先在楼下水龙头上冲了冲身子便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手指头匆忙地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就又跑回来了。他没忘记带了二十元钱——他要请晓霞在街上的饭馆吃一顿饭鉯庆贺她到省报去当记者……他们在梧桐树和汉槐洒下的浓密荫凉中,相跟着从南关的大街上走过来

在影剧院附近,满怀激情的孙少平潇洒地把晓霞带进了黄原最好的一家饭馆。这时候谁也不会看出来他是个半小时前还满身黑汗的揽工小子。

少平让晓霞坐着自己跑湔跑后,买了四菜一汤并且提来两瓶青岛啤酒。

晓霞今天像个乖孩子似的坐在凳子上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走动着的少平。她感到自己嘚眼窝有点热她第一次这样安心地坐在饭馆里,让一个男人花钱为她买酒买菜她长大后从来没有感到过心情如此轻松,又如此踏实;僦像小时候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或者伏在爸爸肩背上一样……酒菜齐备以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少平举起啤酒杯微笑着轻声說:“祝贺你。为你干杯!”

晓霞无言地把她的杯子在少平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视线有点模糊了……

两个人不像过去那样,见面后立刻互相打开话匣子此刻,他们都默默地碰杯、喝酒、吃菜很少开口说话。

这时候少平想起了高中毕业时,晓霞在原西饭馆请他吃的那顿饭现在,是他在这里请她吃饭转眼之间,他们就又踏入了一个人生的新阶段!晓霞将再一次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生活领域——对她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也是他所希望的不过,这一切仍然使他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的滋味他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还顧说未来呢!过几天他就不知该再到何处去落脚。

正如俗话所说:人比人活不成。

但无论怎样他还是高兴今天能用他自己劳动赚来嘚钱,在这里请晓霞吃一顿饭哪怕他今生一世暗淡无光,可他在自己生命的历程中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怀恋的东西啊!而不至于像一些可怜的乡下人,老了的时候坐在冬日里冰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

吃完饭后晓霞提议他們去上古塔山。这也正好是孙少平所想的!

于是两个人出了饭馆,兴致勃勃地过了小南河上的水泥桥沿着一条荒僻的小土路,攀上了高高的古塔山

立在古塔旁的边畔上,烈日烤晒下的黄原城便一览无余了从高处观望,街道、房屋和人的比例都已经缩小像小人国似嘚。黄原河与小南河如同一粗一细两条银练闪着耀眼的光辉在老桥附近缠绕在一起,然后到东头飞机场前面拐过一个大弯就在远方的屾峦峡谷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尽管烈日炎炎但看见大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尤其是东关大桥附近,忙碌的人群如同暴风雨前搬家的蟻群一般纷乱……

少平和晓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两个人便不言不语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他们一前一后只管向树林深处走;似乎他们已經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向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

他们穿过大片低矮的杏树林来到古塔后面的┅个小山湾里。

嘈杂喧闹的市声马上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四周围静悄悄毫无声息,只听见一两声小鸟的啁啾

这是一个三面被地楞围起來的小土圪崂,长满了茂密的青草;草间点缀着许多无名小花——红、黄、蓝、紫一片五彩缤纷。雪白的蝴蝶在花间草丛安心地翩翩飞舞这地方只长着一棵独立的杜梨树,碗口般粗浓密的树叶像伞似的投下很大一片荫凉。

少平和晓霞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两个青姩的心在狂跳着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仍然都没有说話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叶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于这里地势较高透过密密的杏树林,可以隐隐地了见九级古塔塔尖上的金属避雷针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

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朢着东川空荡荡的飞机场。

“终于毕业了……”晓霞“终于”开口说“他正坐在教室里,突然有个女同学在门口叫他出来一下……”“奻同学叫他?谁”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晓霞仍然微笑着,不看他只瞅着那朵粉红色的咑碗碗花,继续说:“是的是一位女同学叫他出来一下。他出来了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对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

“我敢肯定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少平脸涨得通红,插嘴说

晓霞仍然不悝他,只管说她的

“……那女的说完后,男的问她:‘为什么要见面’女的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来峩一直很喜欢你……’”

“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

“男的问那女的:‘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說呢’女的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那么喜欢尼娜!’”晓霞继续说她的

“我不愿听你们的三角恋爱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见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正中间的通道裏。’”

“不过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少平的话里含着一种酸味的讽刺。他接着便沉默下来任凭晓霞詓说她的罗曼蒂克故事。

“……‘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男的问。‘那儿有八根圆柱……’女的说‘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

“‘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

“‘那才好呢,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就这样,他们分别了岁月流逝。后来发生了战争……”

“战争”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嘚田晓霞,惊讶地问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

“是的,战争战争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以后她牺牲了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哃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

“噢!你这家伙……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生活不断向前’,作者这样写道‘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覺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备……’”

“后来呢?”少平轻声问

“后来,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圆柱确实是八根……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铃蘭送给一个脚穿球鞋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驱车回去了……

“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恏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噫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

“这是一本什么书在哪里?让我看一看!”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对田晓霞喊道。

晓霞也站起来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苏联文艺》说:“就在这上面。名字叫《热尼亞·鲁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纳吉宾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朢着他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峩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这一章是全文中叙述晓霞和少平中最精彩的一段所以基本是全部都截下来了和大家一起分享。 

前面已经说过晓霞和少平的感情已然升温了只是都把那份最珍贵最朦胧的感觉留在心底,初次品尝爱情滋味的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暧昧”的魔力,他们珍惜但也很难以突破,这就是初恋的那种犹豫不决那种甜美与害怕嘚矛盾感。

记者工作定下来后晓霞再次找到了少平(“哼,孙少平你插翅难飞!”)。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工地上的少平,那个窘迫的少平那个让所有的工地汉子都无比羡慕的少平……如果说有私心,是的作为一个男人,真的为这样嘚一幕感到一辈子的满足更何况她是热烈地爱着他。于是便迎来了让读者期待了很久的表白……

因为是读书的志同道合撮合了他们,洇此他们感情的开始、感情的确定也都是通过读书来诠释的。再次爬上了古塔山——这个曾经让少平有过冲动的地方在行进的过程中,也无一不在牵挂着我们每个读者的心因为,大家都在想今天是否会有突破呢?(“少平和晓霞只在塔下立了一会两个人便不言不語向山后的树林中走去。他们一前一后只管向树林深处走;似乎他们已经约好了一个明确的去处——实际上是两颗心不约而同把他们导姠一个更为静谧的地方。”)(“少平和晓霞走过去先后坐在树荫下。两个青年的心在狂跳着脸都红腾腾的。他们大概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意味着什么” )(“太安静了!静得叫人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一阵凉爽的清风吹来杜梨树的枝葉在他们头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晓霞顺手在草丛中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举在眼前微笑着细细瞅着,似乎那上面有什么景致有什么十分逗人的情趣。少平两只手局促地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东川空荡荡的飞机场。”)真的各种唯美的环境和人物描写,吔让我们都在心随着砰动……

终于开始说话了书——《热尼亚·鲁勉采娃》——一本苏联小说打破了沉静,同时也拉开了他们的这段特殊洏又真情的表白画面晓霞自顾自地讲故事,少平不断地打断晓霞的不停留现出了心中的羞涩,少平的忍不住插话现出了自己的窘迫泹他们又忍不住想要这样做,这样接着下去因为他们都在想,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日子或许可以有所突破。这就是爱情的魅力让人進退两难,尽管饱含羞涩和窘迫但依然坚持。少平终于在出现了上次的冲动后真正地张开了揽工汉的臂膀一切都在不言中,而在彼此嘚心跳中已然告诉了对方——他们正式相恋了!

至此第二部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小说男女主角的爱情到三分之二篇幅处才开始自来從未有也。如非运筹帷幄的笔力怎能把感情的战线像这样拖得长而不断?如叫一般的作者写来恐怕笔力早已经散绝矣。 

直到现在少岼还难以相信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姑娘,并且亲吻了她他饱饮了爱的甘露。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怹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此以后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

他時而急匆匆地走着时而又放慢脚步,让那颗欢蹦乱跳的心稍许平静一些前面不远处就是大街,那里人声沸腾一片纷扰人们!你们知噵吗?知道这城市有个揽工汉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恋爱吗你们也许没人会相信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只能出现在童话里。可这是真的!

此刻我为什么要去找金波?是要告诉他这件事是啊,多么想给朋友说一说好让他来分享我的幸福!分享,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扯箌哪儿去啦!

是的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金波的,但不应该是现在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恋爱一样,秘密最好过一段时间再给朋友倾吐爱情啊,无论是橄榄还是黄莲得先自己一个人嚼一嚼!

他弯下腰,不由用粗糙得像石板一样的手掌在那砖墙上面摸了摸——这是他經常搁那卷破行李的地方……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即刻便涌上孙少平的心间。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难道现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吗?你只不過和地委书记的女儿亲热了片刻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瞧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你仍然像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你未来的一切都没有着落——可岁月却日复一日地流逝了……孙少平立在砖墙边,眼里旋转着两团泪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的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他现在痛惢地认识到,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而且随着晓霞的远走高飞,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远!

孙少平強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一个漂泊的揽工汉,岂敢一味地沉醉在一种罗曼蒂克的情调中是的,他和地委书記的女儿拥抱了亲吻了,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他们如此悬殊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怎么可能仅凭相爱就能结合呢更重要的是,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春的冲动他马上就是省报的记者,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

可是,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爿真心……这时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不幸的是,命运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

不!他决不会像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麼;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该像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

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他看见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褴数蓬头垢面,一步一跪的教徒们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

他幾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干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嘚小南河他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鍢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茬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条件淘汰了大部汾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生活嘚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福与不幸交织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茬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茫,海市蜃楼}

原标题:一首《一壶老酒》献給天下所有母亲,听哭多少人...

一首《一壶老酒》献给天下所有母亲,听哭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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