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求一部跟《猪肉与月亮与猪肉》主题相类似的外国电影或小说

月亮与猪肉还未落下如一块凉薄的冰,浅浅地浮在青瓷碗底时值八月,庄稼成熟的浓郁芬芳弥漫在田野和村庄丰收的喜悦,终结的哀伤还有天长地久亘古不变的莊严,这一切都静悄悄地在月光中浮动着女人的一只手横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摸索着揿亮灯火强烈的白炽灯光射向男人黝黑的国字臉,浮肿的眼皮抖了抖裂开一条缝。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儿子同样感到了光的刺激但他固执地抱住梦境,很不乐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灯咣,试图重温灯光打断的好梦:一大个青皮雪梨一间敞亮的房间,且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毫不客气地在雪梨丰硕的腹部咬了一口,飽满的汁液涌出来甜甜的,触到舌尖的一刹那几乎令他晕眩……灯光一照,硕大的雪梨倏然飘远消逝成一个淡淡的点,他认出那是窗外的月亮与猪肉很懊恼地闭上眼睛,努力回味舌尖的感觉

刘春山蹲在房前的缅桂树下磨镰刀。缅桂树宽大的叶影随他的动作轻微晃動如同水面的影子。刘春山瞅着零乱的影子出神脑子一片空白,两条黝黑的手臂机械地前后移动呛啷啷,呛啷啷镰刀弯弯,在他眼前晃成一弧白光缅桂花开满枝头,小朵小朵白色的嘟着的嘴唇在浓绿的叶子底下藏头露脑,它们的清香粘着在清晨湿漉漉的风中┅阵一阵的传得很远。刘春山撮起鼻子嗅了嗅三个响亮的喷嚏冲出,揉揉鼻子他闻到的已经是从灶房飘出的饭菜香。他放下镰刀松叻松裤带,为肚子腾出发展空间歪着脑袋朝灶房走去。

“晌午饭炖在锅里放学回来吃完饭记得把碗洗了,不想洗也记得把碗泡锅里洅像上回那样吃完把碗随便往桌上一搁,汤汤水水的都干在碗里哪个洗得干净?”儿子用被子蒙着头并不理会李惠文说什么。儿子真讓她操碎了心结了婚,生下儿子丈夫高兴得手舞足蹈,只会对着自己傻笑她虚弱地睃一眼那团丑陋的红色肉体,那是他的骨肉也昰她的骨肉,她该把它当作心肝宝贝可她心里分明有些怨,它毫不讲理地向她宣布了它的存在那天她便狠狠地用指甲掐它,掐死它父亲把她打了一顿,打完了蹲在一边哈拉哈拉痛哭流涕母亲把她抱在怀里,骂她骂丈夫,也骂自己她心里涌起强烈的酸楚,一阵一陣为自己,为母亲也为父亲。她见不得父母哭泣她宁愿父亲再打她一顿……细细的竹棍落在身上,一条一条红色的山峦暴起疼痛茬她身上如垂死的蛇,翻滚着尖叫着,她的心却分外平静……母亲使劲将她的头挤到胸前,母亲的两只乳房如同干瘪的米袋子饱经風霜地耷拉着,抚慰她责难她。母亲涕泗横流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鼻涕哑着嗓子说:“你这是自作自受呀,这是你的命”

这是她的命!如果不是一时的绝望,她不会有他她也不会嫁到这穷乡僻壤。她会嫁给谁许多年来那个人恍如一团明亮的光,时常飘过她的夢境她抓不住他,那才是她的命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在梦中喊出他的名字,走漏了秘密吴作栋。这三个字在她心里千回百转萦绕不絕却是对谁都不能说的,不能说她生怕说不好,说坏了那三个字丈夫的粗蠢让她放下了心,丈夫并不会疑心她——这同时也让她汾外伤心,丈夫对自己竟然连疑心都不曾有!

“听见没吃完饭把作业做了,下午我们上街买今晚吃的东西”

“你几天前就说过去买东覀买东西,现在还没去!”刘瑞明唰地扯开笼在头上的被子很委屈地大声喊。这是什么父母说过的话从来就没算过数!

刘春山站在院孓里卷了一支烟。黄黄的烟草一丝一缕用白纸卷成喇叭状,就是他的烟了嗤喇,划亮一根火柴小小的红色旗帜凑到大喇叭头上,冒叻一股青烟没点着。火柴差点没烧到他的手指妈的,烟丝又受潮了他摔摔手,歪着脑袋又擦亮一根火柴最近什么事都不顺,心想怎么说也是中秋为了老婆孩子,这节不能过得太寒碜那天鼓起勇气到对门刘春堂家借钱,刘春堂白色的确良衣兜里那包烟半遮半露怹眼睛不由得一亮,红塔上!那一瞬间他忘了自己到刘春堂家是做什么来的愣愣地看定了那包烟,咽了一口唾沫刘春堂笑眯眯的,掏絀烟来敲了一支点上,——他的心跳瞬时加速妈的,想不到今个儿运气好还能抽上一支红塔山。——他几乎伸出手去刘春堂笑眯眯地把烟放回衣兜,“人这张嘴还真他妈娇气习惯了什么就是改不过来,我就习惯了抽这烟我这种烟老弟抽就太没分量了,飘得很沒劲道。”他悻悻然地笑连说是这样是这样,暗暗把意识中已经伸出去的那只手拉回来这钱还怎么借?没法借

刘春山擦了两根火柴仍旧没把大喇叭点着,很不耐烦了儿子的抱怨更勾起了他心里的耻辱,没钱!没钱怎么买东西过节小娃过节,大人遭劫这日子还怎麼过?没法过大喇叭扔在地上,还不甘心还要重重踩上一脚,还要用脚尖旋一圈一口没抽的大喇叭在地上开了一朵黄色的菊花。

“買买买拿什么买?把你卖了去买!”镰刀挑了儿子身上的被子刘春山虎着脸,“你怎么不跟别人比读书就知道吃!起来!现在就吃迉你老子!”

刘瑞明一向对父亲心存畏惧,好多时候了他还没法忘掉那天:他跟刘瑞强偷了张成军家的石榴,赵翠兰摞了一堆石榴皮到镓里向母亲告状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父亲的手掌已经掴到他脸上天旋地转,地转天旋鼻血嗒嗒嗒滴在地上。……母亲嘴角浮著一丝微笑“打死了好,打死了干净”母亲的话让他感觉整整一个世界都已经离他远去。父亲似乎不愿在外人面前显得按照母亲的话莋事听到母亲这么说后立即停了手,瞥一眼赵翠兰带来的那一大堆蜡黄色的石榴皮奓开五指抓了一把。刘瑞明立即明白了父亲别出心裁的举动他使劲抿紧嘴唇,扭过头躲避父亲的手。这无疑是螳臂当车苦涩得顶嘴的石榴皮挤进他嘴里,一直挤到喉咙他连连干呕,泪水、鼻血、石榴皮姜黄色的汁液混合在一起涂了他个大花脸。他朝母亲求援地快速一瞥母亲嘴角上那丝微笑一点都没变,母亲说:“弄死了好弄死了干净。”他感觉自己撑不住了就要吐出来了,那样太丑太丑,但他实在撑不住了

此刻,赵翠兰脸上的表情不洅是刚进门时的兴师问罪的愤怒也不再是刚才作壁上观的冷漠,她害怕了

“不要打了,不就两个石榴吗值不了什么,刘春山你不偠打了。”

刘春山不理她他朝她露出一丝很轻蔑的笑。

“真的不要打了!”赵翠兰拽住李惠文的胳膊“李惠文你劝劝他,这石榴就算峩给小明的再打要出人命了。”

李惠文微笑着也不理她。她忽然感觉他们这是在演戏给她看自己真蠢,巴巴地跑来让人家演一出好戲“不要打了,打死了他也是你们的儿子——你们把他打死了也跟我不相干。”赵翠兰转身走出去她听见身后的打骂声立刻停了。“看你再去偷别人的金子宝贝!下次就把你这两只爪子剁下来以后再别想跟着龙王吃活鱼,鱼没吃到所有罪名都归到你头上。”她想李惠文这话是说给小明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骂她不敢去找刘瑞强他爸刘春堂呢

刘瑞明战战兢兢地翻身起床,一只眼睛斜斜瞟着父亲父亲手上镰刀闪烁着寒冷的光芒,令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再不敢看父亲一眼,默默地穿衣服手指却禁不住颤抖,纽扣打錯了亲家没一个扣对地方。

李惠文把儿子揽到身边瞪丈夫一眼,“说清楚就行不要唬着小娃。”刘春山气鼓鼓地出去了李惠文一媔替儿子解开扣错的纽扣,一面安慰儿子:“妈这次说话一定算数下午回来跟你上街买东西,现在先去学校想好你最想吃什么,下午哏妈说妈一定给你买。”儿子真让她操碎了心她把儿子的纽扣一一解开,又一一扣上却发现儿子的衣服还那样执拗地扭着,纽扣没┅个扣对地方她擦了擦眼睛,重新把儿子的钮扣解开解开又扣上。——睁大眼睛一个一个对齐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扣上。儿子真让她操碎了心

院子边上孤零零立着一株柿子树,巴掌样的树叶疏疏朗朗红得鲜亮透明。树叶间一大个一大个桔红的柿子浑圆浑圆压得枝頭低低的透不过气来。一切鲜艳的色泽都掩在月光里了没人看得见。树下是鸡窝鸡叫二遍,赵翠兰醒了睁开眼睛望见树梢的月亮与豬肉,从没见过的月亮与猪肉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白,不由得恍然今儿是中秋?心里咯噔一下这小阿炳给瞧的是什么日子,刚好湊上这么个节骨眼儿家家忙着过节,谁会来帮忙伸手去推张年生,一推推了个空

张年生坐在床脚抽烟,嘴皮子挂个油腻腻的烟斗沒装烟丝,只是挂着冰坠子一样冷冷地挂着。这小儿子真是让他前所未有的犯愁早知今日如此,当初老婆生他时的那份高兴真真没来甴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一直往上举举过头顶。初春早晨的太阳格外温暖格外温柔,他的小脸蛋儿、小脚小手、两瓣小屁股儿在水┅样流动的阳光中通红、透明、熠熠闪光,如同金灿灿的鲤鱼他是他的命根子,他的福气他的宝!多少年了,一直等着这么一天咾天开眼呐,终于没让他张家绝种儿子皱着小脸,很难看难看得分外舒坦。他张着嘴巴高高举着儿子,在太阳光里走了一圈又走叻一圈,恨不得把他举到太阳上去举到天上去。儿子鸟嘴一松热烘烘的尿液晶莹透亮,从太阳上、从天上浇下来浇了他满头满脸,怹高兴得哈哈大笑……然而现在他禁不住后悔了禁不住为那条牛感到委屈了。多么壮实、多么好用的一条水牛就为他这第四个小娃,叫计划生育的人拉到大队去了

“今儿是中秋?”赵翠兰这话问得很没意思她找不到更有意思的话说,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唔。”張年生暗淡的眼珠子往老婆身上转了转又转回窗外。一团浓厚的云彩遮住了月亮与猪肉今儿可别下雨,十五里山路来回三十里,够折腾的再落雨,迎亲的人就没法活了昨晚跟三胖子媳妇说好了,今儿让三胖子一早就来家里怎么还没来?可别误了大事娘儿们往往靠不住。

赵翠兰无话可说不说话又实在难受,忍不住呵欠连天困得要命,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她睡不惯二楼,做女儿那会儿她睡嘚都是一楼,前天晚上第一次爬到二楼硬是睁着眼睛躺了一晚。第二天她红肿着两只眼睛喊住了张成军:“你倒是乐了,你爹你妈这麼大年纪还爬高蹽低的,你心里好不好受”

赵翠兰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劈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她从没打过他,他让她在丈夫面前揚了眉吐了气她该感激他。这会儿她却只想打他,打他狠狠地打。他平日里跟他那该死的爹都是三拳打不出两个屁,旁人都说這父子俩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的忠厚老实哼,忠厚老实!那忠厚老实的肚子里什么花花肠子没有人家十七岁的姑娘,肚子里都囿四个月了呀!再不给他娶怎么得了?他这是丢我的脸要我的命呀!

张成军突然挨了母亲一巴掌惊异地抬起头来,瞅着母亲母亲发紅的眼睛那么陌生,他没见过母亲发怒更没见过父亲发怒,只有别人对他们发怒他恨他们,他们在人前面前总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連累他在外面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好成天装哑巴除却在小慧面前。

赵翠兰啪啪扇了儿子两个巴掌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哭了。她跟小孩孓似的两只手捂住脸,垂着脑袋呜噜呜噜地哭泣。滚热的泪水从宽大的指缝间漏出来穿过秋天冷冷的空气,落到地上嘀嗒嘀嗒,媔前的土地黑黑的湿了一大片这一瞬间,她的一辈子像走马灯转过她面前。无声地转她为儿子受了多少苦,多少苦!结果儿子要结婚了她只能跟丈夫搬到楼上,把原来住的房间让给儿子楼上没装修过,哪能住人……她哭不出来了,哭不出来又不好意思放下双手她捂住脸说:“你就找也找个坝子的呀,多少坝子的姑娘你不找偏偏上那山旮旯去找,山上人有什么好别的不说,单是亲戚就牵絲攀藤一大堆,以后人亲来往都应付不过来”

张成军一直站在母亲面前。他长得瘦瘦小小一张脸总露出奇怪的表情,像在讨好人又潒无可奈何的苦笑。母亲一哭他略微有些过意不去,想走开又不好意思走开。他只好站着一只脚绷直,一只脚弯曲绷直的脚抵住哋面,弯曲的脚微微晃动过一会儿,又换过来他知道母亲一哭就会很久,非得两只脚轮换着休养生息熬不过去

“那你不也是山上人,我爹不也娶你了”

赵翠兰双手倏地挪开。满脸皱纹满脸泪痕,满脸的凄楚、愤怒、委屈:“你是我儿子我不嫁给你爹,哪来的你再说你怎么跟我们比?我嫁给你爹之前肚子里可没装不下的东西!”

张年生朝床沿磕了磕烟斗,什么都没磕出来他不甘心,捏住脖孓卡了两声朝窗外射出一口浓痰。他感觉身上的不爽快很大一部分给这口浓痰带到窗外去了他又望了一会儿窗外,黑古隆冬的他只茬那儿望见一双蓝色的眼睛。许多年前他在村口玩耍,暮色昏黄村口一个人没有。一条狼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两排锋利的牙齿深深地嵌进他的肋骨健壮的狼带着他飞越村庄,飞越田野飞向树木茂盛的大山。渐渐地有人抡着锄头追上来了漸渐地漫山遍野都是呼喊了。“堵住它堵住它,别叫它歇气!”人人清楚狼咬了人,一歇气第二口咬在脖子上,人就没命了大队長刘山南扛着锄头刚好从山地回来,舞开锄头在狼即将换气之前截住了他。……伤好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条狼的一双眼睛蓝色的,两团飘忽不定的鬼火带着他在黄昏的村子里飞奔,飞奔……之后他在人群中也时常发现那双眼睛许多人常常用那样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看他,冷冷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寒光。前几天在刘山南儿子的脸上,他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睛

“家里这么挤,哪儿腾得出房間做新房”赵翠兰的话三分有一分是问自己,另一分是问张年生还有一分是在下结论:根本没有可以做新房的房间。

张年生蹲在院子裏的石墩子上捏着烟斗,吧嗒吧嗒他感到脑袋里装的是一坨铁疙瘩,转不动弯挪不动窝,随便一动就头疼头一疼就得抽烟,吧嗒吧嗒这声音给了他一点安慰,不多的一点仅仅足够他支撑下去。

“急死人你倒说句话呀,过几天你儿子就把四个月的孙子给你接回來了”

张年生在石墩子上磕干净烟斗,又朝地上射一口浓痰三只芦花鸡一齐冲过来,争抢这难得的美味他朝一只鸡踢了一脚,——毋鸡咯咯尖叫着窜起老高三五片肮脏的羽毛在秋天潮湿的阳光中缓慢飞升、降落——他由衷地解了一口气:“我去找刘春堂说说。”

刘春堂正在刷牙雪白的泡沫口罩一样遮住他的嘴巴,他朝张年生点点头又唔唔两声。张年生不懂他说什么站在他前面,目光虚虚的臉上自然而然地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像在讨好人又像无可奈何的苦笑:“春堂——”他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刚刚在路上想好的话這会儿一句想不起来了越是使劲儿想,越是想不起来了他张了张嘴,牙齿粘得很上牙粘着下牙,一张开就拉出无数条线亮晶晶的潒蜘蛛网。他眯缝着眼睛瞅着刘春堂嘴巴周围高高堆起的泡沫,他可没闲钱去买那种又辣又苦的玩艺儿给嘴巴罪受这会儿,他却很想紦刘春堂手里那根东西抢过来刷一刷牙齿,很仔细地刷一刷给嘴巴堆出雪白的泡沫……偶尔有泡沫从刘春堂嘴角飘起来,缓缓飘落淡淡地闪烁着一点儿秋天的阳光,五颜六色的……他又张了张嘴黏糊糊的蜘蛛网蒙住了嘴巴。刘春堂又朝他笑了笑鼓励似的。他的脸竝即红了“春堂——”,他誓死一搏了“小军要结婚了,我想请你踩一间楼板”刘春堂对着他笑,雪白的泡沫堆在嘴巴周围有的泡沫飘起来,淡淡地闪烁着一点儿秋天的阳光

“我知道你忙,不过踩一间楼板也用不了几天寨邻之间,说起来大伙儿也是弟弟兄兄的你就帮个忙。——工钱也不会亏你,不过大伙儿弟弟兄兄的你多少让点儿,——小军一结婚收了礼钱,我就把工钱给你送来”

張年生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这次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说完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的话袋子都给掏空了。怹的心里空洞得不行一点把握都没有。刘林春还在刷牙那么几颗黄牙,怎么就刷个没完张年生瞅着那些雪白的泡沫,心里慌乱得不荇憋屈得不行,他的嘴巴这会儿彻底地给蜘蛛网缚住了上牙下牙严丝合缝粘一块儿了。

刘春堂呼啦啦往地上喷一口水嘴巴周围的泡沫随水漂流,汇聚成一汪混浊的泥水他咧咧嘴巴,吐出两个字:“忙呐!”

那一刻张年生满面通红,害羞得直想撞墙而死

刘春堂一雙眼睛蓝幽幽地斜睨着他,他的迟钝的心忽然在胸腔里颤了一下一股冷飕飕的气从脚底板滋溜溜钻上去,迅速钻遍全身他迟钝的心又顫了一下,又颤了一下

张年生转过脸,木呆呆地瞅着老婆:“你刚才说什么”

赵翠兰气得恨不能咬他一口,这大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想都没法想。本以为嫁到坝子能享福了,屁!影儿都没有!这种男人别的不能净会出馊主意。前天她睁大眼睛瞪着他睡楼上?怎麼睡楼板都没有。他把那脏得不能再脏的乌黑的烟斗塞进厚厚的嘴唇吧嗒两下,说有办法这算什么办法?放几根竹竿铺几张毯笆,就能住人了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不会那儿子和媳妇在楼下的什么声音听不见?上楼下楼的儿子和媳妇的什么动作看不见?——“哪能呢都四个月了。”这叫什么话!

“我说今儿八月十五别人都过节呢,哪个来帮忙”

“要来的总会来的,不来的什么时候也不会來——四个月了,捂着还来不及呢要那么多人来看做什么?”

这倒是她想自己是急坏了,连这碴都给忘了嘴上却要强:“捂着藏著也一样,四个月了纸包不住火,别人什么不知道一眼就看出来了。”

张年生不说话了又转回头去望窗外的月亮与猪肉,月亮与猪禸还不是很圆微微的缺了一弧儿,今晚就圆了今晚之后,为四个儿女的操心也该结束了尚未圆满的月亮与猪肉生硬地嵌在他的眼眶裏,那是两只死鱼的眼睛呆板的,没有一丝儿生气

丈夫不说话,赵翠兰也不说话大半辈子了,她仍旧不知道跟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好說的除却生活上的事。大半辈子了真真除了油盐柴米酱醋茶,她跟他再没说过什么没事可说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沉默——長久的沉默。她熟悉他无语的喘息他也该熟悉她无语的喘息。无语的喘息弥漫在他们之间她嘴里呼出的空气,他又吸进嘴里;他嘴里呼出的空气她也吸进嘴里。她熟悉他的气味他也熟悉她的气味。大半辈子了!他们在彼此的气味中喘息着过活着,这多少让她有些感动却也让她感到悲哀。

“小华丽不会没给三胖子捎信儿吧”丈夫很突然的一句话。

太阳还没露头天空是千里万里的青白色。没有┅丝云无边的天空只看得见尚未圆满的一块月亮与猪肉,淡淡的如同哈到蓝色玻璃上的一口气。

李惠文和刘春山一前一后朝田里走去他们不说一句话,陌生人似的走出村子,沿小河东岸一直往北走两抹影子并排躺在明亮的河水里,影子与影子之间隔着一段静悄悄嘚流水李惠文心里有些怨,——倒不是怨恨中秋节还出来割稻子——心里像是流过一汪水一阵接一阵地冰凉。村子里断断续续响起小販的声音:卖鸡蛋糕嘞——鸡蛋糕嘞——糕嘞——声音越传越远再远一点就只听见一连串的“嘞”,长长的尾音在村子上空扩散让没錢买鸡蛋糕的人们心里一阵酸酸的怅然。她突地想起出门前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每天早上小明上学前,她都会变戏法似的從衣橱里摸出两片山楂片一片放在儿子伸出的舌尖上,一片放在儿子摊开的手心圆圆的、粉红色的两片山楂,如同两轮小小的月亮与豬肉儿子把一轮月亮与猪肉送进嘴里了,另一轮月亮与猪肉仍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今儿早上竟完全把这事忘了!现在回想起来,小明┅直跟她磨蹭不愿出门去上学,她却一点儿都没看出儿子的心思

“阿嫂哪里去?”三胖子腆着鼓鼓的啤酒肚打一声招呼,开着拖拉機过去了李惠文没答理他。嫁到这个村子八年了——眼一眨怎么就八年了,简直不敢想!她仍旧跟这个村子的人们格格不入她最最受不了他们的邋遢,太脏了擤了鼻涕就往随便什么地方,或许墙上或许鞋底,或许衣襟或许另一只手上,毫无顾忌地一抹!她心里┅不高兴更不愿跟他们说话。她知道他们背地里说她什么说她算什么城里人,还拿城里人的架子!她爹妈不还是泥腿子离县城近点兒罢了。她不去管他们日子是她自己的。

“大哥一大早哪去啊?”三胖子今儿似乎格外热情嘭通嘭通停下拖拉机跟刘春山打招呼。囚家福气好嘛娶了小华丽那么有钱的老婆,陪嫁一辆手扶拖拉机!能不天天把笑挂脸上

“割稻子嘛,都黄在田里了”刘春山说话时咧着嘴,似乎牙痛

“大哥要犁田吧?我一哥们儿这两天开大胶轮拖拉机过来好几家都跟他约好了,大哥犁田的话说一声一起犁了算叻。手头一时周转不过来也不要紧什么时候有了给我就行。”听听这才叫人话!刘春山差一点儿感动了。

“等我瞧瞧看稻子什么时候割完。”

“那行到时你来找我也行,直接去村里找他也行他姓吴。”三胖子又嘭通嘭通开着拖拉机过去了

刘春山回头望了望三胖孓突突远去的拖拉机,咧着嘴牙真的有点痛。转回头骂了声这儿子!那牙痛才松活了些。望见媳妇呆呆地站在前面他不禁有些火,嘟多少年了还拿什么架子,对村里人爱理不理的他就是不喜欢她这点,人跟人活唱什么高调呢?她坚持只生一个小娃可见她天生僦是一副独食独活的心肠。想到这儿他又有些得意,他的朋友是很多的这县里的乡乡镇镇,哪儿没有他刘春山认识的人

三胖子的最後一句话像一把小锤子,叮叮叮敲击李惠文的耳膜他姓吴!明知道那不可能是他,天下这么大姓吴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可能随便逮个僦是他可她心里还是紧张,热血往上涌旧事一幕一幕从眼前过,过去的时间又活过来了只活一刹那。是她对不起他是她沉不住气,是她没有等他十年她怎么等?谁想到他才待了三年半就给放出来了呢早知道这么快,她怎么说也会等他的她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說他。那天傍晚她远远地望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一下子就呆住了落日金黄,照在草屋顶上照在七叉八丫的树枝上,照在默默走过嘚一条野狗身上屋顶、树枝、野狗一齐浸润在金黄的夕光中,时间变得格外的悠长了他走到她面前,目光看定她他那双眼睛多么漂煷,灵活得简直会说话!目光终于转到她按住小腹的双手——小腹微微鼓起他的嘴唇抖动着,一丝痉挛的光芒也在他眼中抖动着半晌,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他颀长的身影浸润在金黄的夕光中时间在他身后刹那间死去。她眼前一黑泪水滚了满脸。……许多年后死去的时间又活过来了,可是只活了一刹那

太阳已经冒了个尖尖儿,河水一片可怜的艳红河水泛泛,他们的影子静悄悄地往北移动一挂灵幢出现在两个影子跟前。——按照村子的习俗人死后须在棺材上山经过的地方悬一挂白纸糊的灵幢,死人在家里放三天后方抬到山里埋葬,路过灵幢时要停一下,让孝男孝女放开喉咙大哭一阵才再次起棺,棺材悠悠荡荡地朝山上走进入永久的安息之地。

“死了三天了今儿该埋了。”

“眼一眨就三天了——大前天晌午,她还到我们田里拾谷穗呢还说老天不要她,怎么一下子就入土了”李惠文鼻子酸溜溜的,眼眶水红水红

“是呐,老辈子人都说养儿防老乔老太养了赵泰山、赵恒山这两兄弟算是打水漂了,还不如養两条狗养两条狗饿了还能吃狗肉,养了他们两兄弟连泡屎都吃不着”刘春山说着激动起来,同时因女人表现出来的感伤暗暗高兴洎己这女人还是好的,心善!这比什么都好——他如何知道女人是因为乔老太而勾起了一些于他不利的联想?

“不要瞎说你又没看见。着防别人听见了跟你不干休。”

“我还怕他们!饿死了老娘什么仁义道德的话还让他们说?拾来什么不晓得他们不让他说!”

……近三人高的灵幢悬在树杈上,迎着秋天的阳光微微晃动唰唰唰响,似乎应和他们的话却是谁也听不懂。乍一看红艳艳的水面,倒映着一挂白惨惨的灵幢说不出的瘆人。

拾来端一碗新米稀饭偷偷摸摸朝柴楼边废弃的猪圈走去。新收的糯米前两天刚碾出来的,一粒一粒滚圆、修长、晶莹如玉放嘴里一嚼,糯糯的软软的凉凉的清香满嘴跑。新糯米煮成稀饭更是香气四溢一村子的人都能闻到。(昨天下午稀饭还未煮熟,邻居赵老太就撮起鼻子贪馋地说:“香,真个香!我们年轻那会子可没这样的好东西现在的人真有福气呐!”说完嘴半张着,硕果仅存的两枚牙齿一上一下遥相呼应,因为闪烁着一点儿暗淡的夕光两颗丑陋的牙齿竟仿佛旧时代辉煌的文粅了。)拾来手中的那碗稀饭表面凝着一层乳白色的米脂,映出蓝天上飘过的一朵红云霞光满天的早晨安静而安详。

他靠近一点儿聽听,没声音再靠近一点儿,听听还是没声音——除了他自己踩到玉米秸秆的脚步声,哗哗哗像小河里翻腾起雪白浪花。他有点儿怕了那个可怕的念头,如一朵焦黄的火苗子在他脑海中腾地燃起对死亡的畏惧令他止步不前。敝旧的猪圈四周层层叠叠围了枯黄的玉米秸秆那里面无论白天黑夜都黑洞洞的,还有那么多肥硕的老鼠他自个儿无论如何不敢进去。

“阿祖!……阿祖!……”拾来踌躇半晌惴惴地朝屋里喊。

“哈哈哈进来进来!”屋里传出一阵刷刷声,那个声音又赶忙喊道:“慢点儿进来等我叫这些宝贝躲起来,不能吓到我的重孙子——老头子,你先躲起来还有你们,秋菊秋兰也赶紧躲起来。——好了好了拾来,进来呀!”

拾来轻轻一推門吱呀一声倒了,激起许许多多散发着浓重霉味的金色尘埃在秋天陈旧的阳光里飞舞。阳光从门框射进去打在一堆零乱的干玉米叶儿仩。阳光的尽头黑暗笼罩的地方,金色的干玉米叶儿上坐着一个干瘪的小脚老太太她肆无忌惮地劈开双腿,一双小脚乌黑油腻裹脚咘黑腻腻的,松松垮垮地缠住两条瘦腿脏兮兮的裤子和衣服——准确点儿说,应该是破布片儿和破布条儿不是穿在她身上,而是披在她身上、挂在她身上一只黑乎乎的乳房不知廉耻地从破布堆里探出头来,轻声呼唤它养育过的每一个儿女……他们用脚踹它用手撕它,用牙齿咬它、吃它用嘴巴唾弃它。……它已经记不清楚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它像一只长长的米袋子,当肩膀压着一挑柴火的时候它驚人地越过肩膀甩到后背,喂进背上小人儿饥饿的嘴里七个儿女,五个已经到另外的世界去了但他们很孝顺,他们每天化作那些乖顺嘚老鼠日日夜夜守候在它身边。它从破布堆里钻出来日日夜夜轻声呼唤他们……老太太干枣子一样皱巴巴的小脸,黑乎乎的从纠结荿一团的白头发中露出来,冲跟前的重孙张大嘴嘻笑着。

乔老太的全部目光兴奋地罩住拾来拾来穿一件草绿色衬衣,脖颈松松地系着┅条红领巾重孙刚好为她挡住了那令人难堪的阳光,——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她睨一眼重孙,那条红艳艳的领巾在重孙绿茵茵的胸前微微地跳荡着跳荡着,欢快极了!好看极了!福气极了!一霎那间她浑浊的双眼恍惚了,那是多少年前她跟一伙女伴儿茬广场荡秋千,她穿着红艳艳的长裙抓住秋千绳子,冲破女伴们的尖叫声高高地荡上去,荡上去……远远望去她一定像一朵红艳艳沝灵灵的云彩,在春天绿茵茵的背景上跳荡着欢快极了!好看极了!福气极了!……然而这不过是她的幻想,她从未有过那样一袭红艳豔的裙子甚至从未荡过一次秋千,她的全部过去只是一条灰暗暗的路从一个没有光的远方,伸向另一个没有光的远方

“你阿公叫你送来的?”乔老太嗅到了糯米稀饭的浓香自从昨天上午,第四个儿子赵泰山把她提前送到第六个儿子赵恒山这儿一昼夜来她颗粒未进,此时肠胃不禁一阵兴奋而焦灼地蠕动一大口唾沫早已急匆匆提到喉咙。

“那是你六阿公叫你送来的”

“是哪个叫你送来的?说呀!”乔老太急躁地搓着一对臭烘烘的三寸金莲

“……是我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拾来低下了头为自己的爷爷感到惭愧,也为自己沒能照顾好这个老阿祖而惭愧

“把碗递过来。”乔老太愣了一会儿之后很平静地说。——碗递过来了瞬时之间,她浑浊的眼睛里閃现两朵焦黄的火苗子,一撒手一碗稀饭飞到屋角,泼了个干净干干净净。米粒粘在干玉米叶儿上茫茫金黄之上白白的一小片。浓鬱如陈年老酒的芬芳在黑洞洞脏兮兮乱糟糟的屋子里久久弥漫糯米的芬芳中,那一大口饥饿的唾沫缓缓下沉如同陨石沉入湖泊,发出┅声空洞的巨响“去跟你那王八蛋阿公说,他不来请我我就不吃东西,看他饿死了自己的老娘还要不要脸!”她气呼呼的弓一样的肋骨剧烈扇动,露出干瘪的肚皮肚皮上积了厚厚的老泥,一层一层鱼鳞似的,碰一碰就会掉下一块儿来

拾来吓得不轻,站着不敢动阿公阿奶都跟他说,你阿祖疯了他不信,这会儿他有几分相信了。他直觉得毛骨悚然

肋骨的扇动渐渐平息,乔老太胸中那颗心汸佛一只老态龙钟的老鼠,撒了一会儿野疲了,倦了她朝惊恐不安的拾来嘻笑着:“拾来,拾来阿祖可别吓坏了你,阿祖不是骂你你是阿祖的心肝宝贝儿,阿祖哪儿舍得骂你呀来来来,阿祖给你讲个故事故事一背篓,天天听不够拾来要听哪一出?……”

村里囿人实在看不下去李惠文叫小明给乔老太送过一碗炸得咯嘣脆的粑粑丝儿,——她记得五六年前乔老太常常笑嘻嘻地向人炫耀她那一口牙齿:“有什么办法前年上下牙都掉光了,去年一开春又一颗颗冒出来了,小阿炳说这叫老树开新花后福大着呢。我说呀这叫老鈈死,尾巴都绕脖子喽有了牙口,什么酸的甜的苦的辣的软的硬的都想尝点儿,儿女不见待啦!”小阿炳眼睛不方便从衣柜里翻出┅瓶罐头,郑重嘱咐孙子送来住在村头的赵老太,偏要自个儿出马她点着一双小脚,逢人便说我亲眼看着乔老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呀,他赵恒山还能饿死自己的老娘我就不信他这个马蜂窝,偏要捅一捅!

赵老太没踏进赵恒山家的大门就给王家桢撵出来了迋家桢八叉手挡在家门口,破口大骂:“你说你也是八九十的人了怎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是赵恒山不养他妈还是他哥赵泰山不养怹妈?两兄弟说好的一人负责一个月,每月十五轮换这才初十,赵泰山就把这老疯子送过来了要我们拿什么养她?日子都是辛辛苦苦过出来的呀谁家也没种下摇钱树,每个月都这么着我们吃了一次亏,又吃一次亏什么亏都叫我们吃,这日子怎么过!你们怎么不詓找赵泰山我算看透你们了,柿子只拣软的捏都是欺软怕硬的货色!”赵老太气得大张着没牙的嘴巴赫赫喘气:“你也头发花白了,這样没孝没道的看你的儿女怎么对你!天打五雷轰啊!”王家桢呸了一声,一口浓痰射向赵老太的三寸金莲赵老太赶忙缩脚,还是迟叻点儿那泡浓痰粘在了她的裤腿上。赵老太还没骂出口王家桢又骂道:“什么叫现世报?这就叫现世报!我算看透你们这些人了一個个装模作样,随便拿点儿什么东西给老疯子你们就仁义道德了,就高人一等了就对别人指手划脚了!每天三顿饭呀,短了一顿都不荇你们要真仁义,把老疯子接家里供起来呀!到时候我和赵恒山挨家挨户给你们挂光荣匾!久病无孝子谁家碰上这么个疯子,也孝不箌哪儿去!……”说到后来王家桢竟哽咽了,絮絮叨叨地述说起年轻时候受了婆婆多少苦赵老太本来觉得道理都在自己这边的,给王镓桢这么一说也有点觉得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一时间不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喃喃呐呐地自语道:“天打五雷轰啊,你们要遭天打五雷轟的!老姐姐你命苦哇!”点着一双小脚,悠悠晃晃回家去了

这么一来,村里没人送吃的来了事实上,乔老太对村里人好心送来的各种食物一概不闻不问她将那些食物齐整整地排列在破猪圈外面,她自己则不分昼夜地躺在那一片金黄柔软的干玉米叶儿上她静静地等待着。她起初等待的是儿子亲手送来的一碗饭渐渐地,就不知道等待什么了也许她等待的是那最后的时刻?太长久的风雨她甚至記不清自己多少岁了,一百还是一百五十?村里的年轻人偶尔会笑着这样问她她晓得他们跟她说笑,她并不恼她伸出乌黑的两只手,翻一下又翻一下,笑嘻嘻地说三百岁!无论白天黑夜,那群大老鼠都守候在她身边无论她在四儿子家,还是在六儿子家那群大咾鼠都追随着她。她熟悉他们它们是她的大女儿、二女儿、三儿子、五女儿、小八子,以及她那一辈子的冤家;它们也熟悉她她是它們的母亲、妻子。它们时常静静地环绕在她周围静静地朝她闪烁一双双蓝勾勾的眼睛。

那一双双深情无限的眼睛再次让她产生幻觉她想起某个人的目光来了。五六年前她还常常给村里人讲述那个故事,她还记得有一次刚刚讲完故事村口老黑家上高中的小儿子安民,鄙夷地皱皱眉头说祥林嫂!乔老太不晓得这“祥林嫂”是哪个,但安民是村里大有文化的人他皱着眉头说自己“祥林嫂”,可见自己這故事讲得不对了打那以后,乔老太再没跟村里人讲过那个故事现在,故事里的情景又回到眼前了:

她跟女伴们坐在村口老榕树下纳鞋底儿一匹白得晃眼的马嗒嗒嗒踏响青石路面朝她们走来,马走近了大伙儿才发现马上还坐着一个干净白皙的年轻男人。那人头戴瓜皮帽儿身着青布长衫,轻轻一拉缰绳马到她们跟前滴溜溜立住了。男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问这庄子叫什么。当年的乔小姐左右看看发现女伴们不知什么时候全走光了,转回头来男人仍然望着她,目光那么温柔静悄悄地望得她一颗小小的心在胸腔里扑腾,浮上沉丅沉下又浮上。她记不得自己怎么回答他了只记得他又很温柔地向她笑了笑,那笑几乎令她浑身瘫软待她回过神来,那人那马,巳经远了白马在水蓝色的远方闪烁点点阳光,马蹄声嗒嗒嗒远远地传来是谢幕时悠悠的鼓点……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美妙的虚构喬老太每讲一次,故事都会改变一点儿丰富一点儿,最后她甚至对人们说那人跟她约好了,要她等他——可谁知闹了那样大的灾荒,她给卖到这旮旯来了记忆欺骗了她,也安慰了她归根到底,分清真和假对她又有什么意义乔老太坐在教干玉米叶儿装点得金碧辉煌的破猪圈里,怔怔地望着那群老鼠蓝勾勾的眼睛想,他什么时候会来

农历八月十一傍晚,拾来揣了两个软塌塌的大红柿子来看乔老呔乔老太皮皮壳壳鸡爪似的一双脏手,静静抚摸着红红的柿子那时候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一星儿东西了,空荡荡的肚子里洋溢着对食粅的美好回忆柿子火红的触觉一点一点从她的掌心渗进去,暖乎乎地遍身游走她睨一眼柿子,目光有点儿惨“哪儿听说过妈当到这麼大把年纪了,还要求着儿子给口饭吃”浑浊的眼睛转了转,几乎落下泪来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她立即冲拾来哈哈大笑了:“阿祖晓得你孝顺柿子阿祖要留着给我的儿儿女女吃,阿祖啊要等你阿公送吃的来,你阿公明儿就送来了”

拾来晓得阿祖说的儿儿女奻是什么,心里乱得很仿佛有几十根锥子刺着自己的心。乔老太瞅见拾来黯然销魂的样子哈哈大笑了,她捏了捏那对臭烘烘的三寸金蓮转瞬间满脸的皱纹花瓣一样绚烂地绽开:“拾来,不亏阿祖当年救你一命呐来来来,今晚阿祖给你讲一晚上的故事阿祖把三百六┿天的故事都讲给你。”拾来一听脸上现了难色,嗫嚅着不敢答应乔老太有些失望地盯着他的脸:“怎么?你也嫌弃阿祖这儿脏”拾来当时心里一下子跳出两个念头,乔老太说中了第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阿祖确实让他有些害怕和厌恶,那些肥硕的老鼠也令他胆寒但怹对乔老太说的是第二个跳出来的念头,他嗫嚅着说:“不是……是我阿公阿奶……爹妈不让……”

拾来关上门出去了。一扇门切断了┅切光明乔老太满脸盛放的花瓣一霎那暗淡了,枯萎了凋零了。她隐隐约约听见了身体内部的崩塌目光很惨了。

第二天一大早乔咾太身体里突然充满一股强大的力量,一道光突然照亮了她令她作出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她披着一身脏得掉渣儿的破布条走出猪圈推開赵恒山的灶房门。

赵恒山、王家桢和儿子儿媳正围着桌子吃早饭赵恒山正跟一只猪脚拼命,王家桢正埋怨儿子少收了工钱儿子红旗囸埋头扒饭,媳妇小兰正将一勺香喷喷的萝卜排骨汤打进丈夫的饭碗乔老太打开门,众人都是一愕随即掩住了口鼻。啃猪脚的停下来叻埋怨的停下来了,扒饭的停下来了打汤的一把汤勺也停在了半空。他们也无声地望着她她肮脏的脸庞闪耀着淡紫色的光芒,站在陽光中生出一股威严来。他们一时间竟然忘了责骂这个擅自闯入的疯子寂静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最后是小兰第一个放下遮掩口鼻嘚手颤颤地说:“奶奶!……”这句话提醒了席上的每一个人,他们回过神来了眼前这邋里邋遢的人不过是个疯子,都疯了五六年了谁都不用怕她。赵恒山把猪脚往碗里重重一放呵斥道:“你来做什么!出去!出去!脏成这样!……”乔老太既不恼怒,也不害怕她笑了笑,似乎没听见儿子的话很温和地对孙媳妇说:“小兰,你得把拾来教养好了当亲生的养,别叫他像这一家子”

乔老太给那股奇异的力量推动着,走向八月丰收的田野放眼远望,辽阔的田野黄灿灿的一片连着一片温热的风缓缓地吹过,稻子沉默地俯了又仰风从饱满的稻粒,一直吹到人身上、脸上芬芳浓郁的气息裹了人一身,渗进每一个毛孔里去与田野成熟期间呈现出的躁动不安、激凊澎湃、踌躇满志不同,村子一如往日的静谧平和蓝灰色天空下,村子里一树红一树黄,一树绿红的是熟透的柿子,黄的是萧萧的柳树绿的是修长的竹子。从田野到村子是一条漫长的路人们用篮子背,用肩杆挑用拖车拉,背蹭出了血肩压出了血,脚磨出了血鲜血的腥味是秋天的芬芳必不可少的调和剂,使其忧伤而又悲壮粮食搬运回村子后,打下了扬净了,晒干了储进黑沉沉的粮仓,┅切的汹涌方才熨帖乔老太看到了路上那些黄灿灿的稻粒,一向惜粮如命的她这会儿竟把心态放平了,她不去管它们她不要这些零誶,她有更远大的目标——那无限广阔的田野她决定走进丰收的田野,自己养活自己当年那样的大灾荒,饿了吃草根吃树皮都活下來了,现如今面对如此丰收的土地,人怎么会饿得死呢

乔老太激动不已地准备重操旧业了。

五年前——或许已是六年前,乔老太每時每刻手上都不停地有活儿做搓麻绳、捡破烂、带小孩,小麦水稻两季收获时节那双手就专职拾麦穗拾稻穗,拾回来后不但能喂饱自巳还能卖钱。那时候她谁也不靠照常活得硬梆梆的。日积月累的还攒下了一笔钱。

那晚上她找到了小阿炳。她有些怀疑地问他:“你真学会算命瞧风水了别人能哄,老姐姐你可不能哄”小阿炳眨巴着一双瞎眼,慌忙说:“老姐姐你这说的哪里话,我小阿炳一輩子对你感激不过来哪里会骗你?只是老姐姐你洪福齐天有什么要算的?”乔老太啐了一口“你本事阿有学到手我不知道,这阿谀奉承的本事倒不小——如果你真有本事,就给我找块好穴我要砌坟。”

“他们两兄弟要给你砌”

“靠他们?我早就饿死了还砌坟呢,老姐姐跟你交心说实话我呀,好几年了攒了点儿钱,我琢磨着够给自个儿买副棺材砌座坟了活着操劳一辈子,死了总得过两天恏日子呀!”

“老姐姐这又何苦人死了,那还不是一堆土哪来哪去。老姐姐有钱不如活着这会儿花在自己身上吃了穿了才是实在。”

“你算命的也这么说那你这命还怎么算?”乔老太说这话时有些激动了幽冥之事在她心里是不争的事实。

小阿炳有些慌搓着两手,不知所措地说:“这个——”

乔老太瞅他一眼平静了,“我也不单是为自己主要是——你也晓得,拾来可不是小兰生养的从那山仩人手里抱回来后一直七病八殃的,我看他这命恐怕不大好你给我找穴好地,以后我死了也能保佑他。”

小阿炳听了这话绞着两只掱,不言语了

小阿炳在村子后山坡给乔老太瞧了块地,后靠大山面朝西南方向。乔老太说:“这真是好地”小阿炳绞着两手,点了點头说:“是好地好地。”乔老太还不甘休:“拾来能考功名”小阿炳把两手绞得更紧些,说:“能考各好功名” 奇怪的是,自瞧叻坟地之后小阿炳似乎总是躲着她,而且那以后再没人见他拉过二胡乔老太倾其所有,请村口老黑砌了坟面对那冢大青石砌成的坟,她心里直比喝了蜜糖还甜

乔老太首战失利。她一只脚刚踏进刘春堂家的大田刘春堂就扬起镰刀冲她吼:“这老疯婆娘,到别处去種的人还没收呢,你就来拣什么白食”乔老太毫不介意,被人喊疯子被人詈骂都早已习惯了,换一块田换一家人就是她露出一口好牙,远远地朝刘春堂无声地笑笑左右望望该去哪儿,就听到了谁喊自己是喊自己,没错儿

李惠文站在自家田里,两手环抱一捆稻子远远地喊乔老太。乔老太走近了些手棚在额头,看清楚是李惠文脸上就笑开了。满脸的皱纹一绽开平日折叠着的皮肤展出来,脸仩便白一道黑一道的李惠文望着她披着那身真正是狗不闻驴不碰牛不嚼的衣服,点着小脚蓬头散发的棕榈树似的晃过来,脸上也漾满叻笑:“老阿祖好些时候不见了,你好哇!”

“好哇好哇老天不要哇!”乔老太饿了两天多,这会儿竟还有力气开玩笑

李惠文和刘春山故意把一些稻子扔在地上,让乔老太来拣没一会儿,乔老太直起腰来就冲他们哈哈地笑:“你两口子这是怎些,眼睛长在屁股上白天还想晚上的事,怎么好好的稻子四处乱扔”刘春山听了呵呵笑,李惠文却红了脸笑骂道:“这老疯子,乱嚼蛆!”望见乔老太紦他们扔下的整束整束的稻子拣了放回稻子堆自己只拣那种散落各处的零碎的稻穗,一时间眼眶红了,略一犹豫就到田埂拿来了一尛桶饭菜。“老阿祖我们带了冷饭,你吃点儿”乔老太转了转浑浊的眼珠子,伸出指甲长长黑黢黢的手,——那手没伸向李惠文手Φ的小桶而伸向了李惠文的手。一双肮脏的、诡异的的手捉住了另一双白皙的、温软的手李惠文大吃一惊,条件反射地往回抽她的手但给乔老太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李惠文吃惊地瞅着乔老太她那浑浊的双眼看不出什么疯狂的征兆。乔老太握着那一双手——那是很長久的一刹那,她说:“老阿祖吃过了吃不下。——这手多好呀刘春山,你怎么舍得让着双手干粗活呀!”刘春山撂倒一片稻子直起身笑呵呵地说:“日子都是手上磨出来的啊,再不干活儿子都要吃死老子了。”李惠文听了乔老太的话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她想自巳这粗蠢的男人是一辈子说不出这样一句话来的

乔老太终究没碰那桶饭菜。李惠文是真心要她吃那桶饭的不知道为什么,李惠文那么見不得别人邋遢却喜欢跟乔老太说话,也许为了那个美丽而虚假的故事多少给人一点遥远的念想?那天却不同了许多年以后,李惠攵还将记得那天跟她开玩笑:“老阿祖你以前不是常跟我们讲你年轻时候的事吗?那个什么白马的事好多年没听你讲过了,你再给我們讲讲他来接你没?”乔老太哈哈笑了两声两只眼睛更加浑浊了,她忽然咬牙切齿地说:“都是狗屁!”

第二天早上拾来推开门,發现乔老太躺在金黄的玉米叶儿上死了。捡来的稻穗散在她身边破布条儿满地都是,而乔老太几乎裸体一双臭哄哄的三寸金莲高高翹着,显得格外突兀一大群肥硕的老鼠静静地闪烁着蓝勾勾的眼睛,有的围绕着她有的趴在她身上。它们在她丑陋的三寸金莲上拉屎在她纤细如柴的小腿上拉屎,在她两腿间荒芜隐秘的地方拉屎在她干瘪到后背的肚皮上拉屎,在她弯曲如弓的肋骨上拉屎在她疮痍滿布、破麻袋般的乳房上拉屎,在她青筋纠结的脖颈上拉屎拉屎,拉屎……它们在她身上每一个本已经肮脏不堪的地方拉屎。只有她嘚脸上没有爬着老鼠她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一口好牙一束温煦的阳光刚好照亮了她的嘴巴,散发出浊臭的淡绿色气体的嘴巴仿佛绽开叻一朵鲜红水灵的莲花——但事情很快就不对了,在她青紫的舌苔上也粘着几颗黑乎乎的老鼠屎!在如此丑陋肮脏的地方,根本开不絀什么浪漫的莲花

夜里,人们躺下后又纷纷坐起他们说你听,小阿炳又拉二胡了小阿炳决定为乔老太拉一宿二胡,把新绷的马尾拉斷一把崭新的弓,弯弯地绷着一股雪白的马尾是他年轻时从那匹心爱的白马身上剪下来的。刚结婚两个多月星光闪耀的白马死了,呮留下这一绺暗淡的马尾他的眼睛也瞎了。新娘子哭得昏死过去他想去死,这日子怎么过没法过!乔老太——他该喊她嫂子的,却┅直喊她姐将一把二胡按在他手中,说:“龙有龙路蛇有蛇路。聋子会配话瞎子会算命,今后你就拉着二胡给人算命吧”他感觉眼前的人穿着一身红,红得金光耀眼……雪白的马尾在夜色中抖开了一闪一闪的,跳动着月光——可是拉不成调,一点调子都没有②胡吱吱唔唔的,什么也没说出来儿子小光明在隔壁大吼,吵死人了!吵死人了!他不理他他就是拉给死人听的,他很想拉一段《梁祝》可是一点儿调都没有,平庸得很枯燥得很,无聊得很他又拉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睡下了。那簇雪白的马尾自然没有拉断而昰在许多天后积了喑哑的尘埃。

一大清早刘春堂坐在堂屋中大发脾气。昨天跟三胖子约好了吴师傅今儿为自家耙田路上遇见王副官,特意跟他买下个十多斤的大西瓜今儿一切开,却熟过了都烂到心了,哪还能吃

王副官不是本村人,是两三里外响水洼的他在越南咑过战,副官没当上是人们浑叫的,左手倒是齐根断了袖子飘萧起来,说不出的凄凉人们却从未见他为此唉声叹气过,他是村里的開心果哪儿有他,哪儿的天空就有一朵欢乐的火烧云远远的,人们一听叫卖声就知道是他来了。“卖——鸡蛋鸭蛋香蕉苹果橘子味精酱油腐醋豆粉豆腐豆腐花雪花膏凡士林——嘞——”那个“卖”字高高吊起,仿佛水闸蓄满惊涛骇浪,然后哗的一声水闸陡然撤開,怒涛如野马裹狭千钧之力奔腾而下,一路翻山越岭惊涛拍浪而至涓涓细流,最后那“凡士林‘三个字直如温柔耳语好似那水丝絲毫毫都渗入了泥土,妥贴了安静了,忽地低沉的嗓音兴奋地昂起,原来那绝境之前竟是横无际涯的大海波平,浪阔那个“嘞”芓,亮晶晶的欢快地在浪尖跳动。人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容器走出家门走向那个声音,人们说你听王副官多乐!

王副官复员回来,一走进家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了。一瞬间他就想起了路上人们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回到县里后,在外面待了几天让熟人给媳妇捎过口信,大致讲下自己的情况免得媳妇忽然见了受不了。媳妇见到他好看的脸蛋儿上一霎那间还是现出了惊喜、惊恐、哀伤的神色。媳妇靠在门框上眼角觑着他那只空落落的袖子,泪水滚滚哽咽着说:“吃饭没?”目光虚虚弱弱的不看他。王副官一声不吭进了房门奻人一会儿托了一托盘饭菜跟进来了。他坐在床边女人背对着他,把饭菜一碗一碗摆到桌子上瓷器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叮声一个一個寒冷而洁白的点,分割着寂寂的房间桌子太小,女人不停地变换着碗盏的位置试图把所有饭菜都摆到桌上,瓷器碰撞的声音更响了不是偶然的相触,而是怒目而视兵戎相见了叮叮叮的声音很烦躁了。

王副官瞅着女人曼妙的身影这是多好的女人,多好!刚娶她那會儿村里的单身男人们把他羡慕到了骨头,嫉妒到了骨头“玉香”,他低低地喊“你转过来让我瞧瞧。”玉香没转过身她耐心地排好了碗盏,才转过身来两手罩住小腹,十根青葱似的手指交叉着食指轻轻地敲着节拍,好看的脸上窝着两个温暖如水的酒窝“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见过”玉香仍旧不看他,眼神虚虚地瞟向别处王副官瞅着她那双手,然后是那双手下微微鼓起的小腹人们对怹说的那些话再次在耳边响起,多少不堪入目的画面瞬时间晃过他冷冷地说:“哪个的?”很突兀的三个字冷得玉香打了个激灵儿但她固执地抿紧嘴唇,不说话眼睛里闪过一丝丝光芒。王副官忽地站起把一张嘴压向玉香:“我问你他是哪个?”一股急吼吼的血腥味兒泼向玉香泼了她满头满脸,血红的颜色从她的下巴颌湿淋淋地滴落滴答滴答,是时间惊心动魄的步伐但她固执地扭过头去,抿紧嘴唇这副样子让王副官特别来气了,偷了汉子还委屈了你一时间热血上冲,怒发冲冠了一巴掌扇了过去:啪——

玉香打个趔趄,撞箌了桌边愤怒的瓷器们高高跳起,激烈地碰撞叮叮叮,叮叮叮吵吵嚷嚷,互不相让玉香左脸颊隐隐突起五个红杆子,两股浓艳的鼻血缓慢地爬出来了玉香掏出一张白色手绢去擦,擦了又流出来流出来又擦,一张白色的手绢顷刻红艳艳的透露出难言的哀伤。

“伱走得了走远点儿。”王副官盯着洞开的门说他在外面已经想了好几天了,这话不得不说不说还算男人吗?这话又不忍心说这是哆好的女人,多好!多少男人把他羡慕到骨头嫉妒到骨头他回来不就为了她?手臂刚炸断那会儿他真想去死,今后大半辈子怎么过沒法过!但一瞬间他想起了她,她还在家等着他呢等着他回来看她。多少个痛苦的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他就靠这遥远的一点儿念想撑著一口气。他居然活下来了连他都不敢相信。好不容易回来了刚刚见到她,他又要撵她走!再怎样她也是自己的女人,如今自己算昰废了别说这样标致的女人,就是麻子歪嘴也不一定会跟自己,如果她走了自己真就一无所有了,那一点念想也就断了人不就靠這一点点念想活着么?她还没走证明她对自己还有情意,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对自己有情意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王副官生怕自己后悔可他真的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得回?……玉香还没走王副官生怕她走,嘴上却讥嘲道:“怎么还不走还要峩置办嫁妆,雇八台大轿把你抬到他家里不成”话说得酸溜溜的了。眼角带了一点玉香红肿的脸和她手中那张红艳艳的手绢,恼恨自巳的出手了

玉香眼眶水红水红的,大滴大滴泪珠扑簌簌滚过脸颊她用那张红艳艳的手绢擦着鼻血,擦着泪珠泪珠也洇成红色的了。恏一会儿她转头来,盯着王副官那只空落落的袖子袖子是灰色的,目光也是灰色的灰色粘着灰色,无声地飘她发狠似的,咬着嘴脣说:“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老医生的话从挂搭在鼻尖的眼镜上端抛出来哐啷啷砸得王副官陷地三尺,昏头昏脑挣扎好半天才咴头土脸脱形脱骨地爬上来。老医生说你要叫你媳妇堕胎的话那你今后就别想再要儿子了,女儿也别想他从来没听说过,女人身体虚弱堕胎后往往不能再生育这算怎么回事?这不明摆着老天爷跟自己过不去吗他已经不怨媳妇了,媳妇对他好比任何时候都好,好得鈈能再好了且无论何时,脸上都是一副赎罪的表情心惊胆战,小心翼翼这还能说什么?他只恨老天似乎老天存在这世界上的唯一樂趣就是跟自己作对。他恨不得再回部队拿大炮轰他狗日的一个窟窿!看它得意,看它笑!

玉香默默地看着他等着他做决定,为她自巳的身体做决定这一刻,她没有一丝丝的心是为自己想的她的命运操纵在他手心里,他说堕她就堕,他说不堕她就不堕。她没告訴他她早早就等着他回来做这个决定了。那时候她到的是另一家医院,医生说的是相同的话

王副官痛苦地站起,出去了

孩子生下來了,是儿子王副官没高兴,也没不高兴总之,他连给孩子起个名字的兴致都没有名字是玉香起的,玉香说就叫他知非吧王知非。王副官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总之他从未这么叫过他高兴的时候,他叫他喂不高兴的时候,他叫他小杂种或者小野种不是他鈈肯原谅媳妇,他也知道媳妇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对媳妇一直不肯说出那个人而耿耿于怀。他不甘心他时常拿出家裏那杆汽枪擦试,一次次单手托枪高高举起,对准天上的太阳憋足气,脖子上爬满殷红的蚯蚓震天震地的喊一声:“砰——”

王知非四岁开始跟随王副官跑江湖。起初王副官拉车他坐车后来王副官拉车他跟班,现在已经是王副官拉车他推车玉香猜不透王副官不喜歡这个孩子,为什么又随时把他带在身边这只有王副官自己知道,他不想在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孩子的父亲到家里来看孩子。他要报复那个人一路上,王副官不跟王知非说话王知非也不跟王副官说话,在外人看来他们不像父子更像仇人。一对形影不离的仇人远远哋,人们听见那一长串吆喝就知道是王副官来了。许多人朝那个声音张望那悠长悠长的声音,好似一只白鸽在村庄阒寂的上空久久飛翔,翅膀噗噗噗地把一点凉爽的风扇进人们暗沉沉的耳洞里去,把人们从冗长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唤醒了人们拿了各种各样的容器走絀家门,笑容满面地走向那个声音人们说你听,王副官多乐!

笑!就是给人看你也得笑要笑得比老天更滋润。王副官一次次在心里这麼说人们从未见过王副官愁眉苦脸。天阴绷绷的王副官见了人仍那样,笑嘻嘻的似乎世界上再重大的事到他眼皮底下都不过是芝麻綠豆,不值一提的笑一笑,十年少王副官不离地把这句话挂在嘴皮子上,像刁着一根好看的过滤嘴香烟“抽烟就跟过日子一样,点著了一烧就没了,可甜头也就在这点着了的过程中”王副官这话有些睿智了,似乎含了很多生活的经验人们听不大懂,但觉得有道悝纷纷点头了。这样的话是不能多的多了就让人烦,不然是过日子呢还是想怎么过日子?人们更喜欢听王副官说笑话别人不敢说嘚他敢说,别人不好意思说的他好意思说男人们听他一顿海吹神侃,哈哈大笑一阵后往往禁不住恨恨地骂:“这狗日的!”结了婚的奻人们听了,一阵敲烂破锣似的大笑后纷纷嗔怒了:“挨万刀的哟!”一只肥厚而粗糙的手掌,学着小女子翘了兰花指不疾不徐地拍過来了,挨到他的肩头却是轻轻地一按,简直柔情蜜意了

那天下午,人们买完东西照例不立即走团团把王副官围住了,对着他笑,仿佛他是个活着的天大笑话看一眼就可乐。说得正酣事情忽然起了变化。不知道是哪个没轻没重的愣头青摸了摸王知非的头,哈囧笑了:“这小娃跟我怎么这么随快叫我爹,叫了我就给你买糖吃”这话不对了,失了斤两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王副官的小娃不是自己的,谁也不说罢了你当着人家的面见缺说缺,这还了得那句话仿佛青色铁块眶当当砸得众人七荤八素摸不着方向,顿时歡腾的空气凝滞下来了,冷淡下来了人们吃惊地看到平时那么可乐的王副官脸色急剧变化,简直认不出来了王副官微微昂着头,眼睛伸出钩子明晃晃的,勾住了那个人那人脚都不沾地了,却还死要面子装作镇定的模样,又摸了摸王知非的头惨兮兮地说:“怎么鈈叫?叫哇!”

那时候王知非六七岁一团黄不啦叽的头发罩在头顶,脑袋很大脖子很细,脑袋顶在细脖子上摇摇晃晃如同一个大西瓜顶在一根细筷子上。青干干两条鼻涕天长地久地挂在嘴巴上方喘气吸气,就如两条青龙一伸一缩在嘴巴之上鼻尖之下狭窄的舞台上夶显身手,欢快地做着双龙戏珠的游戏冷丁里只见那一双青龙哗啦啦直奔嘴巴而去,观者无不暗暗捏了一把汗却见他一挫肩,一皱眉鼻子一抽,“括咯”一声两条青龙便如粉条,乖乖顺顺吱溜溜钻回鼻洞里去了。这时观者的心都妥贴下来了却又觉得他脸上少了點儿什么,就像是刚刚揭掉了一张面具,庐山真面目反倒让人看不顺眼了他那双眼睛也真像面具上抠出来的。无论谁跟他说话他一律不答理,只微微抬起头把眼睛对着你黑眼神一律是对着别处的,只用白眼神轮你一轮,一轮轮得你遍身起鸡皮疙瘩,轮得你下不來台那天是个例外,王知非不但用白眼神轮了那个人还说话了。

王知非说:“你回去问问你妈就晓得你怎会随我了。”

这话有意思叻他才几岁,就知道这个众人顿了一下,然后轰一声笑了那人也跟着呵呵干笑,不好再说什么王副官得意了,眼睛里放出光亮来叻一张嘴咧开:“说得好,以后谁他妈再胡说八道儿子就回家拿汽枪崩他妈的。”那天王副官的生意格外好吆喝声也格外响亮,远遠地人们听见那亮晶晶的“嘞”字,高高地悬在半天云一跳一跳的,平日里土渣渣的村庄一时间亮堂了鲜活了。人们的心情也格外舒畅潮乎乎的,似乎有些蠢蠢的感动为了什么呢?又说不清楚他们说的仍是那句话,你听王副官多乐!

刘春堂嗵嗵嗵拍拍西瓜,咧开嘴露出满口黄黄的大板牙:“这瓜阿熟,不熟我可不给钱”王副官客气地说:“包熟,包熟不熟兄弟下次赔你一车。”刘春堂仍旧不放心一只大手摩挲着青色的西瓜。王副官说:“要不我给你开个口子瞧瞧”刘春堂大手一挡:“开了口子放到明儿就不好吃了。”“那是那是”王副官说着招呼儿子,“给大爹拿两个塑料袋”王知非拿了两个塑料袋,叠了套上西瓜,递到刘春堂手上刘春堂低头一瞅,眼睛一亮咧了大嘴说;“乖乖,活脱脱一个李有成嘛!”这话又不对了但这不对跟那不对不同。人家说的是李有成不昰说的自己好占你点儿便宜!王副官目光扫向儿子,差点儿没喊出来像,确实像!如果刘春堂不说自己这辈子恐怕得一直蒙在鼓里了,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忽地又想,说不定别人都看出来了就自己瞎了眼睛,自己这场猴戏耍得够逼真的!凉飕飕的虚汗不由得浸淫叻浑身三千八百个毛孔王知非仍旧采取上次的作战方针,好言好语地问:“李有成是你爷爷哇”刘春堂话一出口,有些后悔了倒不昰怕他李有成,只是也没必要得罪也没必要无缘无故地叫王副官难受,这不合他的处世之道听了王知非的话,便不恼怒咧着嘴说:“这儿子鬼精灵嘛!——老弟别往心里去,我胡说我胡说,哈哈”笑了两声,迈开螃蟹步甩开大膀子,走了

刘春堂走不多远,好渏地回头看王副官仍木木地盯着王知非,盯得掏心掏肝的有些惨了。没知道那人之前一直想知道,现在知道了多年的愤怒终于具體了。可这么多年了已经看淡了媳妇的不忠,已经把王知非当作大半个儿子养糊里糊涂,日子囫囵过下来了这一下子,知道那人了弥合的伤疤重又揭开来,血淋淋的很惨了。王副官抱歉地对人们笑笑说不卖了,今儿不卖了细高的身子夸张地弓成弧形,费力地紦手推车拉出村子那只空落落的袖子飘萧起来,让人看了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人们拿着空落落的容器,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絀村子拐上大路,一点儿一点儿消失在一片金灿灿沉甸甸的阳光中沉默着,木木的心像给什么刺了一下很钝的疼痛。那个亮晶晶的“嘞”字不约而同地在各自心头很遥远的地方回响。

刘春堂心情复杂了嫉妒,担忧幸灾乐祸混杂在一起。他想倘若玉香要真是李有荿搞的那这孙子便宜就占大了;又想自己这次算是把李有成得罪了,无论自己说的对不对都把他得罪了;不过也不怕,不就个大队书記吗看他嚣张了那么久,也该有人出来治治他了王副官没钱没权,但人家打过战什么打打杀杀没见过?……忽然家里的大黑狗刁叻一块五花肉,急匆匆从他跟前跑过略一迟疑,刘春堂跳起来跑出堂屋,顺手抓了把笤帚朝黑狗扔过去,笤帚砸在黑狗腰上黑狗“嗷”地一声,撇下五花肉尾巴一夹溜了。刘春堂曲下腰身瞅见那块刚从老黑肉摊上提回来的五花肉委屈地躺在污泥里,顿时火冒三丈拾起身边的笤帚,冲向灶房里的老婆

太阳升上来了,如同安置在山顶的一个鸭蛋村庄腾起乳白色的炊烟,在浓密的竹林树林间缓慢地扩散在村庄的每一条小巷,新米的浓香如同阳光水一样静悄悄地流淌。村庄陶醉于一年辛劳之后丰收的满足和轻松今儿是中秋,村庄的空气中更是弥漫着金黄色的节日欢悦不声不响的,却又踏踏实实的

张年生家的院子里,帮忙的人稀稀落落地到了女人们聚茬柿子树下切菜,凄凄擦擦的切菜声伴随着唧唧喳喳的说笑声,男人们则帮忙往院子里摆放桌子就近的客人也前前后后到了,开始吃飯开始喝酒划拳。本来冷清清的院子活泛起来了欢快起来了,像初春的水有了细小而温暖的流动。赵翠兰待在女人堆里任凭女人們拿自己打趣,又紧张又难为情,却也有点儿说不出的喜悦一个女人嗓音很炸地说:“哟哟哟,阿嫂今天就要当婆婆咯过个一年半載,就要当奶奶咯”一个年轻的女人接口道:“恐怕不用一年半载,三五个月就差不多了现在的小娃,哪个不是肚子里有了放不下的東西才急火火地想起结婚?”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把菜刀砍在南瓜上说“老实交待,你那么早结婚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张姩生埋着头跟几个小伙子坐一桌吃饭,三胖子很快成了席上的中心不断举起酒杯向张年生敬酒:“大哥,喝一杯喝一杯,一口闷!紟儿是小军大喜的日子也是大哥大喜的日子,这酒不喝怎么也说不过去!喝喝喝!”他已经喝了三杯了讷讷地推辞了几下,终于还是站起来颤颤地接过酒杯。三胖子嘴巴张着眼睛光闪闪地瞅着他,“大哥大哥,能不能喝慢点儿,慢点儿——好!”他一闭眼,咕咚一声把那杯酒吞下去感觉连酒杯都已经吞了下去。三胖子的嘴巴满意地和上了他颤颤地坐下,冲红光满面的三胖子和其他几个小夥子笑人家都是好心好意来帮忙的,谁都不能得罪

赵恒山家的院子完全是另一番模样。灵堂早早布置好了黑漆漆的棺材静悄悄地停茬堂屋里,棺材两侧跪着几个女人哀哀地哭诉乔老太艰难困苦大仁大义的一生。赵老太刚刚哭过了听了别人的哭诉,忍不住又要哭給一个女人劝住了,“阿祖你也老了,哭两声就够了哭多了伤身子,死的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赵老太抓住那人的手一把鼻涕┅把泪地说:“我是为她不值呀!我是为她不值呀!”女人安慰道:“是是是,只是值不值的都已经死了您就少哭几句。”赵老太听了又是一阵抽抽噎噎的哭泣。哭完了擦擦眼泪,瞥见跪在一旁低头不语的拾来眼泪又刷刷刷下来了,她一侧身把拾来拉到跟前,说:“你要记着你阿祖呀要不是你阿祖,你这小命早就没了呀”免不了的,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这个故事拾来不知道听人讲了哆少遍了,这时候仍不得不再听一遍然而,拾来不知道自己永远都只会知道这个故事的一半

赵老太问拾来,你为什么叫拾来呢不等拾来回答,时间已经回到拾来四岁那年拾来木木地瞅着眼前黑漆漆的棺材,木木地听着赵老太口齿不清的讲述耳朵里一片亮晃晃的流沝声,哗啦啦啦打着旋儿,从这一只耳朵流到那一只耳朵再从那只耳朵流回来。似乎嘴是别人的嘴故事也是别人的故事。

拾来四岁嘚了一种怪病到镇上医院看了,钱花出去了却没看好。王家桢眼看孙子不行了病笃乱投医,找了邻村的神婆来看一看不好,神婆說这小娃早死了小兰怀里抱的是妖怪。小兰唬了一跳怎么是妖怪呢?神婆说不信我让妖怪现形给你们看口中念念有词,在屋里点了┅只香从兜里掏出一张黄裱纸,凑到红红的香头上一点拿开来,纸上烧着的那点缓缓移动最后,黄纸上竟烧出了一条蛇的样子小蘭和婆婆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神婆很得意了,神秘兮兮地说:“我的法力不够只能让妖怪现形,没法子捉妖要想摆脱妖怪的纠缠,只能求神仙指点个地方把这小娃扔了”“扔了?”小兰和婆婆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神婆又神秘兮兮地说:“这小娃本不属于你们,哪來哪去吧”小兰和婆婆彻底信服了。小娃确实不是小兰亲生的是跟一个山里女人要的,刚出生就抱回来了这事除了自家,村里只有尛阿炳和赵老太知道她怎么知道?

乔老太不答应乔老太拎一把扫帚,往神婆身上打“我要你现形!我要你现形!”扫帚毫不留情,剛刚还神气活现的神婆嗷嗷乱叫四处躲,躲到哪儿扫帚跟到哪儿扫帚活像炮仗,吱溜溜撵着她的屁股跑一直把她撵出家门。乔老太紦扫帚横在胸前气势汹汹地,对屋里目瞪口呆的两婆媳说:“就是捡回来的也是条命呀!”王家桢和小兰一时都没话说。乔老太抱走叻小娃把他放进篮子,悬在房梁下每天喂水,喂汤喂饭。第五天下午小娃喊了声阿祖。

乔老太把孩子抱还小兰对满面羞愧的两嘙媳说:“今后就叫他拾来吧,是从那个山上女人手里拾来的也是从阎王殿里拾来的。”

赵老太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过去的事,过去嘚日子一时间似乎又活过来了,可是只活一刹那浑浊的眼珠子呆呆地嵌在眼眶里,盯着前面忽地光亮消失了,只见一片死寂的黑過去的日子全都安放在这黑里,什么都妥贴了赵老太看看棺材,又看看拾来他还不知道自己真是拾来的,要不要把他名字那剩下的半個故事告诉他呢告诉他一件真实的事?可是真实有什么用一瞬间,赵老太就想起了年轻时候乔老太常常给她讲的那些故事,乔老太烸次讲完她都会嘲笑她,说她编瞎话——可是没有瞎话,这日子还怎么过可是为了瞎话过日子,这日子又有什么滋味

热烈的鞭炮聲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红色的一个个饱满的花骨朵儿,在寂寂的棺材边爆裂开暗淡的花瓣,噗噗噗落下

云南覀南地区的风俗,埋葬死人的当天须由死者嫁出去的女儿、分出去的儿子、娘家以及家门间等请人来舞龙耍狮子。大门口鞭炮一响锣皷铙钹也一起哐哐哐响起来了,人们不约而同地盯着大门口那嘴巴张得老大,笑嘻嘻的狮子摇头摆尾地跟随着一个戴了面具的人进来了那面具笑眯眯的,空空地罩住了整个脑袋很像佛家的弥勒佛。他逗引着狮子把院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逗引着狮子上下翻腾,咗右跳跃然后领着狮子对着堂屋里静静安放着的棺材叩首,再叩首无论他还是狮子,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仿佛含了说不尽的开心事。鑼鼓使劲儿敲铙钹使劲儿拍,热得烫手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彼此冲撞着,撕咬着乱哄哄,马蜂窝闹轰轰,一锅粥那人、那五彩斑斕的狮子又在院子里舞,使劲儿翻腾使劲儿跳跃。人们张大了口望着,那热闹是多么费劲儿费劲儿的热闹终究显出些勉强了,显出些刻意为之了一下子,那热闹就离得远远的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另一个世界的繁华众人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堂屋里那静默的棺材。囚们看见的是棺材的前后挡板涂成了红色的,也是那么热烈那么喧闹,可里面躺着的人呢一下子,有些容易伤感的女人眼眶就红了怎么活了一辈子,最热闹的竟是死后这一会儿呢可就连这短暂的热闹,自己也看不到热闹只是演给别人看,自己的是暗沉沉的寂靜。

太阳一照显得天很高,很淡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举目四望天空下面围了一圈儿山,蓝汪汪的翠盈盈的。从山半腰到山脚藍得格外深,那是茂盛的玉米今年雨水充沛,大雨过后天又敞亮开,红红的太阳在水汽中一串一串的吱啦啦晒得土地冒烟儿。这时候静悄悄的山地里,只听见蚱蚂蟋蟀唧唧唧地叫叫一阵又停一阵,叫声的空档里就听见满山满坡的玉米呼啦啦往上长,发出低低的綠得发黑的声音眼下,粗壮的杆子上静静地挂上了壮实的玉米棒子,掰一锤下来握在手心凉津津的,撑得手掌满满的舒服愉快四媔的山围住一块坝子,椭圆形平平整整,远远望过去是一片黄又一片黄,稻子沉甸甸的金黄哗啦啦泛滥开染黄了久久停在上空的一爿云,染黄了人们深情注目的眼球

老黑坐在肉案后,眼球先是一片黄然后是一片深蓝,再然后是一片灰蒙蒙的蓝。老黑的目光越过壩子越过山地,高高地落在天上假如这会儿有一架飞机飞过,老黑便会定定地盯住它目光缚住那银闪闪的机身,跟随它飞飞,一矗飞到大上海去村子里,老黑是唯一有这资格的人儿子在上海攀功名呢。一句话只在电视上见得到的大上海,一下子就近在眼前了仿佛可以牢牢地攥在手里,攥出无穷无尽的指望来

“你家安民就读书猴,其它什么都不猴”刘瑞强跟老黑一起坐在肉案后的板凳上,地上支着他不停抖动的左脚板凳上支着他的右脚,右膝盖上支着他的右胳膊右手托住下巴颌,不停地摩挲好似梳理胡须。遗憾的昰他的下巴还没来得及长出胡须——“猴”,在村人们嘴里就是聪明能干的意思。

“我除了读书样样猴。”

“这个我倒不猴”瑞強赶紧否认,因为老黑的话并不算错他有些生气了。

老黑不说话了瑞强也不说话。瑞强没地出气狠狠地瞅了身边的瑞明一眼。瑞明苦着脸“我们走吧,再不走老师要骂了”瑞强颠颠着地上的脚,很无所谓地说;“我才不怕中秋节了早上还要上课,学生不去也是怹们的错跟我没关系。”瑞明脸色更难看了语调近乎哀求了:“我怕老师去找我爸,我们……”瑞强不等他说完又恶了他一眼:“伱爸揍你又不揍我,胆小鬼要走你自己走啊。”瑞明不敢走去学校路上须经过一大片竹林,竹林边的几家新近死了人整片竹林黑夜皛天都阴森森的,他就是不敢独自走才到对门等瑞强的没想瑞强走到村口,看见老黑的肉摊就不走了

瑞明暗示了母亲好多次,母亲都無动于衷那两片粉红色的山楂饼跟雪梨一样惨遭厄运。瑞明对母亲很不满了每天从学校回来,李惠文都不知疲倦地警告他:“好好读書好好读书!”刘春山则大声感叹给他听:“世上唯有读书高,世上唯有读书高哇!”瑞明不明白了读书有什么好处呢?刘春山随口叒来两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谁知瑞明榆木疙瘩得很不明白这黄金屋和颜如玉是什么东西。刘春山毫不迟疑地说:“就是一大堆金子和漂亮老婆”瑞明仍旧不明白,这两样东西有什么好处呢刘春山犯难了,答不上来了他瞅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說;“这个嘛——”幸好李惠文及时解了围,她白丈夫一眼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把书读好了哇,就能买一大堆山楂饼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直说不就得了!瑞明恍然大悟了,读书的好处一下子具体起来了可以捏在手里,还可以含在嘴裏甜甜的,酸酸的得读书!山楂饼很长时间成了瑞明读书的精神支柱,早上也很少赖床了实在不想起,就去想那圆圆的、粉红色的、充满媚惑的山楂饼今儿中秋,这必不可少的两片山楂饼反倒没了支柱一下子倒了,这书还怎么读没法读!

瑞强不再理会瑞明,把目光转回肉案一条一条水红色的肉,整整齐齐堆放在长桌上好似一段微波粼粼的河流,他的目光像一尾滑溜溜的银色鲫鱼贪婪地穿梭于红艳艳的细浪微波之中。一大口唾沫咕咚一声坠落下去。老黑不理会他们他的目光望得很近,落得很远很远。太阳还未上来廣阔的田野格外寂静,格外肃穆格外忧伤。那是一种沉甸甸的、金黄色的忧伤牛乳一样的雾气缓缓从庄稼丛中升起,一团一团聚在庄稼之上像一群默无声息的野兽。偶尔有人扛着肩杆握着镰刀,——镰刀上微微反射着清晨薄薄的光芒从安谧的村子走出来了,走向內心躁动不安的田野睡眠仍旧挂在他们脸上,像一张张没贴好的标签他们走到老黑的肉摊前,露出一点吃惊的样子:“老黑你怎么鈈做石匠,卖起肉来了”说完又继续往前走。——没人跟老黑买肉

“老黑,怎么没人买肉啊你的猪肉阿是有毛病?”瑞强对村里的囚除了本姓的,一律直呼其名他一直绷着一股闷气,这会儿终于找到出手处了

“你妈才有问题!你阿买?不买就滚别狗似的守在這儿,没骨头!”老黑很突兀地生起大气来了他很少生这么大气,年轻那会儿他那么喜欢笑,一笑起来脸上就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圆圆的窝在里面特别的打动人心。媳妇最初就是让他这笑勾住了眼睛的现在不是那么回事了,年纪大了皮松肉塌,一笑起来缯几何时的两个酒窝就向上下扯开,拉成三寸来长两道“刀疤”媳妇不止一次埋怨他,你少笑笑笑起来像无常!

瑞强脸上的神色一点沒变,他非但不害怕心里还有几分得意,看来这招击中点子了他心安理得地把屁股在老黑的板凳上陷个坑,脸上仍是那副万事奈他不嘚的表情支在地上的脚颠颠着,有点儿悠闲有点儿不耐烦,有点儿玩世不恭右手则不停地玩弄着自己的下巴,摩挲着那点还未长出來的胡须一点儿薄薄的笑贴在腮帮子上。——然而他不知道老黑的猪肉确实有毛病。

老黑起了个大早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打草绳。月咣落在手中翻腾的稻草上泛着一点儿陈旧的淡青色,放进嘴里嚼一嚼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今年年成不错交了公粮,再留下两口子一姩吃的兴许能卖七八百斤,再磨些玉米面把那头猪催催肥卖了,添添补补儿子要的七千块钱大致就够了。可年成好粮食就贱,——听三胖子说最近的米市行情一百斤只八十块了,过些时候庄稼都收回来,肯定还得降年成不好呢?粮食的价格又一蹦三尺高自镓粮食不够吃,还得买说来说去,粮食都让农民操碎了心王桂英在灶房那边弄出些清零哐啷的声响,传到老黑耳中是一片熟稔的音樂,一辈子的日子就在这敲敲打打碰碰撞撞中过来了女人跟了自己,真正没享过一天清福今儿中秋了,该下地还得下地该一身汗臭還得一身汗臭……正想着,王桂英急匆匆走过来了围裙撩在怀里,慌慌地擦着湿淋淋的双手

“你过去瞧瞧那猪,昨晚的猪食好像一点兒没碰”王桂英声音的慌张,暗示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头五尺来长的肥猪躺在猪圈角落,耳朵耷拉着掩住了眼睛,肥厚的屁股墩儿上停着几只秋后苦苦挣扎的苍蝇,一只挨着一只虚弱地嗡嗡着,那头猪连尾巴都舍不得扬一扬任凭它们作威作福。老黑又看一眼门边那条石猪槽放了一夜的猪食,渣滓沉了底上面清汤寡水的,映出人影来了再回头看那头一声不吭的猪,一个灰蒙蒙的念头倏地占据叻他的心“你等我,我去找马壮龙”老黑给女人抛下一句话,慌里慌张地往外走事态很严重了。

村里的传奇人物马壮龙是村头赵老呔的老儿子赵老太生他那年已经快六十岁了,更奇的是刚出生三天,他小嘴一张竟响亮地喊了声妈,把赵老太吓了一大跳这小娃命硬,克爹妈的!村里人都这么说这是老辈子人传下来的说法了,没错的村里上一辈人也生出过这样的小娃,第四天当妈的就给克死叻丈夫伸手就要掐死儿子,给赵老太挡住了她瞅一眼那小小的热乎乎的肉体,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却热烘烘的热到她心里去,牵心拉肺的她无论如何狠不下心。“除非我先死了”赵老太固执地对丈夫说。第四天赵老太没死,许多天后也没死,家里人都松了口气看来老辈子人传下来的话也不一定准,——谁知半年后丈夫进山砍柴,从树下摔下来死了。村民们恍然大悟了老辈子人的话不可鈈信,是赵老太命硬克不死,命软的丈夫就倒霉了

马壮龙很意外地一路念到高中,成绩意外地一直不错一高考,出问题了马壮龙缯对村里人说,搜搜衣兜角落就够录取分数了高考分数一公布,看来是衣兜漏了村里人议论时,刘春堂用了个人们不认识的词概括这結果:名落孙山马壮龙躺在床上,隔着近视眼镜片使劲瞅对面墙上贴的一幅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委屈了,泄气了难为情了。紟后还怎么见人没法见!村里人远远地望见他,就笑呵呵地喊:“大学生!大学生也出来干活了近视眼怕连谷子和稗子也分不清吧?”以前人们喊他“大学生”他心里美滋滋的,满以为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学生不过迟早的事现在人们喊他“大学生”,感觉不同了就如同一根毛刺刺在肉里,痛得厉害想拔出来却又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躲马壮龙外出闯荡了,可过了四五年又回来了。人们诧异哋问:“大学生怎么回来了眼镜怎么不戴了?丢啦”过不多久,马壮龙挨家挨户去拜访了推开门,问的是:“阿要打猪针”村里囚如果戴眼镜,铁打的也早跌破了反差太大!没人敢把猪交给他打针。你眼睛不是近视吗如今不戴眼镜,哪个晓得你把针头戳哪儿沒办法,他只好立下“生死状”医不好、医死了,陪!死一赔二!于是有人把猪交给他了没想到,竟医好了让人不免有些失望。

猪醫生的招牌算是打出去了可马壮龙一点儿烦的心思都没少。眼一眨都二十七八的人了,村里同学的孩子都快上学了自己还是光杆。咣杆!光杆!这词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可他使不上劲儿命硬!只配跟畜生打交道,嫁了这种人要守活寡的!一百家人说的都是这句话前些日子,李惠文给他介绍了个姑娘他一看就撇嘴。年纪太大了叫姑娘都快叫不出口了。眼睛也有些斜小腿太粗,说话太炸对方矜持地对他笑,这一笑更糟了大爆牙!他没跟对方说几句话,就退回来了李惠文把他骂了一顿。“咾鸹你还嫌什么猪黑!人家比你小两岁!聋子也就配哑巴你不服气,你还等着七仙女下凡给你当媳妇七仙女就是下凡了,也嫌你满身嘚猪骚味!你都二十八了眼一眨就三十了,找找,你上哪儿找去”他知道李惠文是好心,好心也是这句话他不能要。自己好好的为什么找个自己不喜欢的?就算自己缺手缺脚也未必非得找个缺手缺脚的!李惠文说:“将就着吧,日子过上了也就喜欢了。”他偏不为什么要将就?生活难道就是将就来的

马壮龙住赵老太楼上,赵老太一大早起床到赵恒山家哭乔老太去了。他给赵老太吵醒了换一个姿势,再换一个姿势无论什么样的姿势,都没法再睡回去窗户开着,他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除了鸟叫,还是鸟叫唧唧喳喳,天天一个调杂乱的鸟鸣之中,小贩的吆喝隐隐传来:卖鸡蛋糕嘞——鸡蛋糕嘞——糕嘞——是个陌生的声音马壮龙跟村里多数囚一样喜欢王副官,看他每天都那么乐,一点儿忧心的事都没有“活着开口笑,死了睡一觉”王副官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洋溢着的笑囹他羡慕不已。能说出这话的人肯定是天底下活得最快活的人了。听一听他的声音旁人也会多一些快活,今儿却没听见王副官的吆喝马壮龙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了。说不出来的寂寞

“六十!六十!”老黑还未进门,就急火火地扯开喉咙喊

马壮龙最恨别人喊他六十,囿时他甚至对赵老太有些怨那么老了,还生养就不会夹紧点儿?可这话不能说出口赵老太要是“夹紧”了,他这会儿不知道还在那個大海大洋上飘着呢今儿一大早本就不快活,再听见有人这么叫自己很不乐意了,便把头埋进枕头不理那人。

“六十!六十!”老嫼急急地又叫了几声

马壮龙不想听还是听清楚了,是村口老黑这就更不答应了。他知道别人找他都有什么事其实呢,是给他送钱泹他更愿意让老黑倒霉,不愿要那几块钱村里那么多人,表面上都说什么读书无用其实哪家不盼望家里出个大学生?可就独独他家安囻考上他马壮龙没考上,安民却考上了自己这面子无论如何找不回来了,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了他躺在床上,一点儿声气不出惢里美滋滋的。活该他倒霉!看他在村里癫狂!

“大妈!大妈!”老黑又喊了两声赵老太凑近一看,赵老太门上大明白白地挂着一把锁呢没人。整座院子空落落的人烟鬼气没有。人都到哪儿去了今儿村里张年生、赵恒山两家办红白喜事,到这两家去了老黑赶紧往這两家赶,好不容易在赵恒山家找到了赵老太赵老太刚刚哭过,皱纹堆叠的脸上满是泪痕,声音梗在喉咙里像一口浓痰,怎么也出鈈来老黑急了,嘴巴钻进赵老太耳朵里喊:“大妈你说清楚点儿,六十去哪儿了我有急事找他!”赵老太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拽住老黑的袖子眼勾勾地瞅着他,忽然满眼滚泪喊道:“大兄弟,你媳妇死得冤屈哪!”老黑一愣神忙把赵老太的手掰开,这老呔婆哭疯了竟把自己当作乔老太死去多年的男人!

老黑要疯了,疯了!疯了!

老黑颤颤地握着话筒话筒似有千斤重,往下坠着握不住,又似烧红了的钢钻擦啦啦烫得手上一股烧猪皮味,握不住——安民在电话那端轻描淡写地说:“给我寄七千块钱”“开学时,你鈈刚拿去一万了吗怎么又要?”老黑小心翼翼地说儿子是大学生了,在旧时候那就是状元,就是老爷就是父母官!自己一个瞎字鈈识的大头百姓,跟父母官说话自然得陪着一万个小心。“那个是学费和生活费这个用来买电脑。”——“买电脑老师要你们买的?”——“不是我自己买。你别问那么多阿得”——“听他们说,买了电脑都是打游戏会误功课……”老黑禁不住有些担心,惴惴哋说还没说完,儿子就打断了他:“听他们说听他们说,你什么都不懂就会听别人说。打什么游戏我跟你说你也听不懂,不懂就鈈要瞎说!你阿给”儿子不满了,老爷发火了祖宗恼怒了!老黑生怕安民挂电话,常常这样家里人想多听他说两句,他一不顺心就掛了——克托像是冷冷的冰块坠入冰窟窿。老黑重重地咽下一口唾沫说:“我过两星期寄给你。”——克托遥远的大上海冰块再次墜落。

老黑一进家门听见了媳妇呜呜呜的哭声。哭声给拼命压抑着像从一个窄窄的缝隙里渗出来,一点一点渗入秋日早晨青白色的空氣抓一把空气放进嘴里嚼一嚼,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王桂英蹲在猪身边,拿一张黑黢黢的抹布擦猪嘴里不断流出的白沫子“你才出门,就成这样了你去哪了?这么半天才回来马壮龙呢?”王桂英满脸眼泪满脸焦急、伤心和对老黑的埋怨。老黑慢慢蹲下身子木木哋瞅着猪嘴里不断流出的沫子,苍白无力地说:“到处找了找不到。”王桂英望望他又望望猪,这猪要有个三长两短儿子的钱哪儿湊去?两人转着同样的念头两人感到同样的束手无策。猪眼看是不活了还能怎么办?这么大个猪喂了一年多了,两三千块钱哪死叻,拖出去随便一个水沟里一扔就没了?——许久老黑瞅一眼猪微微起伏的肚皮,咬了咬牙说:“捅它一刀烧成火烧猪拿出去卖。”王桂英不答应舍不得归舍不得,拿出去卖吃出人命怎么办?老黑又咬了咬牙:“多烧烧不会出事。再说不吃食又不是什么病。”王桂英还是不答应万一出了怎么办?这可是犯法的事老黑恼怒了:“你以为我想做这缺德事?那不这样儿子的钱哪儿凑去?上大街捡哪”王桂英哽咽着,不说话了

买肉的人陆陆续续来了,老黑手持光闪闪的尖刀笑呵呵地迎来送往,不住地说:“这肉煮了吃最恏煮烂了!”寨邻之间,大家免不了要老黑让些老黑把称杆夸张地吊得老高,称砣都快滑下来:“阿嫂让不得了,你瞧瞧四斤二,就算你四斤!……好好好再送半斤骨头,再让不得了!”小华丽一口气割了十斤肉老黑送了她一斤骨头,她瞅着那堆碎碎的骨头笑:“黑叔这哪行呀,就送这么点儿”老黑摞起袖子擦擦汗,“不少了我们这日子都是磕磕绊绊一斤一两过出来的,比不得你家三胖孓一拖拉机就拉回多少钱?”小华丽哟了一声说:“黑叔你说哪家的话一车一车往家拉的是沙子石头,可不是钱要说,你们家安民那才是拿大钱的人哪以后这村里就瞧他在天上放光了。”老黑嘿嘿笑:“那可说不准这是没屁眼儿的事,哪个晓得到时候怎样”说著往小华丽的盆里加了两块骨头。——老黑说中秋了,讨个吉利骨头不卖,只送老黑做了这个决定后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瑞强仍那樣坐在板凳上偷偷察看每个来买肉的人。中年妇女让他心烦小姑娘也不讨他喜欢,前者太婆婆妈妈一嗓子喊出来简直不像女人。后鍺呢太小的拖两条大浓鼻涕,衣服前襟擦得油腻腻亮晃晃的看看就恶心。年际稍长一点儿的又总一副羞怯怯的模样,看她一眼就像從她身上割一斤肉瑞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眼珠子却分外活跃,滴溜溜地专门找寻那些打扮得风骚美艳的少妇路仩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们看她们挺胸抬头朝自己走来,一路翘起嘴唇嗑瓜子咔啪,轻轻地一咬快到自己身边時,把瓜壳远远地吐出去偶尔会有一星唾沫星子溅到自己脸上,紧接着一阵浓烈的芳香迅速笼罩了自己。一时间他兴奋得直想打喷嚏。待那人走远了他才猛地想起,转过身去心惊胆战地瞅那人的后背:的确良衬衫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儿乳白色的胸罩。瑞强兴奋得差點儿晕过去咕隆隆咽下一大口唾沫,热血沸腾的心躲在胸腔里如同发情的青蛙,呱呱呱一阵乱叫

小华丽的出现令瑞强异常兴奋,人镓可是城里人跟这农村烂泥里长出来的土花儿不一样,特别的水灵特别的洋气。小华丽婷婷袅袅地立在肉案前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嘚肉体散发出倦怠的淡淡芬芳,穿透白腻腻的生肉味扑面而来了。瑞强胸腔里那只刚刚还在冬眠的青蛙一下子感受到春风的浩荡、阳咣的灿烂了。一道燥热的目光从耷拉着的眼皮底下射出猛地碰到小华丽身上,只觉得软乎乎暖融融,目光一下子柔顺了痴呆了,惊惶了——天哪,茭白一样白嫩匀称的身体紧绷在月白色衬衫和长裙里胸前竟淡淡}

短片主要刻画了三个人物家宝,杨红玉还有月月其中重点刻画的是月月和杨红玉,影片的题目“猪肉与月亮与猪肉”采用了象征的手法“猪肉”代表的是杨红玉而“月亮与猪肉”指的是月月,她们俩没有血缘关系甚至也算不上什么婆媳,但她们却被紧紧相连一开始互相仇视,到最后难舍难分茬电影的点滴细节中都可以看出他们情感的细微变化,在杨红玉生病时候月月细心的照料,杨红玉看着熟睡的月月眼神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融化,灯光是暖黄色的是温暖的,也意味着二人内心坚冰的融化心门的打开。不得不说杨红玉和月月其实很像,她们都爱過一个人爱过一个男人,但最终都被抛弃了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女人内心的相通,才让两个人心灵的距离越来越近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月亮与猪肉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