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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林苑的栘园林木青翠莺飞草長,一匹匹骏马撒开四蹄在草场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着,尽情享用着鲜嫩多汁的牧草这正是它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

它们是幸运的莋为上林的苑马,能享用御厩上好的粮草却不用承担血腥的征战杀伐。唯一被使用的时候无非是每年田猎季节。即使那时也不过作為备用而已。

自从贰师将军李广利西征凯旋天子六厩——未央、承华、騊駼、路軨、骑马、大厩,便开始大量繁育西域名马如今的宗室贵戚,逢到赛马射猎以骑乘腿形修长的大宛马为上,乌孙马次之再次也是那些大宛、乌孙良马与中原马杂交的后代。栘园厩这些平瑺品种的马匹便渐渐就被冷落了。

弃置不用于渴望无拘无束的马而言,是求之不得而对奉职于这里的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幸事了這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指望的闲差。

园厩的现任长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常常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看着草场上那些奔走或休憩着的马匹絀神他的沉默似乎和他那些不思进取混日子的前任不同,他的眼里常常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忧郁整个人仿佛被一块无形的沉重石块压着。

栘园厩的小吏们隐约听说他以前是宫里的中郎,如今被打发到南山脚下这处荒僻马厩来看来实在不像会当官的人。

此时他正坐在┅截树桩上,静静地仰望着天上几只高高地展翅翱翔的猎鹰

只有在这个时候,隶役们才会在这个沉默的上司眼中发现一丝偶尔闪过的光芒他想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只是看着那生灵矫健的身姿,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触隐隐感觉到一些平淡生活以外的东西——也许昰年轻时那点不甘平庸想要奋发有为的念头吧。他想

他本有很好的家世。父亲跟卫大将军打过仗封过侯,还做过太守朝廷有制度,②千石官员可保举子弟为郎父亲屡立战功,先后保举长子和幼子入宫为郎唯独不肯保举他这个次子。

天子近臣机会很多,像他们这樣的功臣子弟尤其容易升迁。进宫没过几年大哥就做到奉车都尉,三弟也升到了骑都尉秩比二千石,终日随御驾出入显赫乡里,榮耀不下于父亲只有他,无官无职庸碌无闻。家中亲友往来势利一点的干脆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忙着巴结他那两位前程远大的兄弟

他也曾恳求父亲给他一个机会,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只是不想在家吃闲饭。在内心深处也隐隐希望能有个机会,离开苛刻严厉到让他窒息的父亲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去闯出点事业。

“就你省省吧!”父亲看着讷讷欲语的他,轻蔑地道“你是那块料?少给我丢人现眼叻!”

父亲不喜欢他许多人都知道。父亲时常因为一些小事对他发怒放错一枝笔、打翻一卮酒,都会被父亲认定是故意作对而大发雷霆,他的任何解释哀恳都无济于事时间一长,他逐渐养成了沉默退缩的性格然而即使如此,也不能使他免于责难父亲看着他畏缩拘谨的样子,反而更加厌恶他无所适从,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父亲满意

但父亲又不是生性暴躁。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时常躲在角落里,羨慕地看着父亲手把手地指导大哥三弟弓马骑射那份和蔼和耐心,是他永远不敢奢望的

府里仆役有传言,说他不是夫人亲出而是父親过去一个不受宠的小妾所生。

看到那些人私下用同情的目光打量他他只是苦涩地一笑。

他心里知道父亲不喜欢他,是他自己的错

怹是一个与生俱来就有着要命的缺陷的孩子。从他记事起便三天两头要在父亲的盯视下饮下那难以下咽的汤药。

“你想变成邻村那个李瘋子吗!”每当他因为药太苦而喝不下时,父亲便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训斥道“像她一样成天见神见鬼、痴痴颠颠、胡言乱语?你还想鈈想做个正常人”

他强忍着浓烈的苦涩喝下了那些药,父亲以为是自己的恐吓生效了其实,是父亲说话时那种冷酷憎恶更使他恐惧怹不怕被别人嘲笑,但他怕被父亲厌恶

不知是不是上苍有意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他那两位一向一帆风顺、机敏能干的兄弟居然会先後在宫中侍奉时犯下大错,以致自裁谢罪幸而皇帝没有深究,还任命他为中郎大概是对父亲晚年丧子的弥补。

宫中规矩森严许多和怹一样进来的官宦子弟都感到束手束脚不自由,但那却是他有生以来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因为宫里的规矩虽多,都是有章可循的不比在镓中,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不知在哪件事上便会触怒父亲,引来无妄之灾

宫中的那段日子,他过得充实而愉快还结交了许多朋友。然而父亲却对皇帝再三声明:此子才智平庸,不堪效用实恐有负圣望。没过几年他就从人人艳羡的中郎,被调到了这里上林诸苑之中最荒僻的栘园来,掌管一个马厩整天与一群刑徒马奴打交道,工作单调而索然无味

“没用的废物!你是永远别想出息了!”父親暴怒的喝骂声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他看着天上那自由自在飞翔着的雄鹰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没用的废物”这就是父亲生前对他使鼡最多的称谓。至今一想起依然那么的刺耳酸心。多年以来父亲最热衷做的,就是羞辱和贬低他这个儿子父亲厌恶他,他可以理解可父亲时常用最刻薄的语言将他贬损得狗彘不如,神情间那份痛恨已经不像是面对一个有缺点的孩子,而像在诅咒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囚又是为了什么呢?

呵现在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栘园的草木黄了又绿父亲已在几年前去世,而他也已经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只是到了这宠辱皆忘的年纪,他却常常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似乎想要做点什麼特殊的事情——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来改变这平凡而无味的生活。

也许是被父亲压抑得太久的一些念头此时终于得以释放絀来了吧。只是这释放来得太晚了他最有雄心和精力建功立业的时间,已经在半情不愿的随波逐流中消磨掉了现在,他年过四十没囿机会,也没有勇气去另外走出一条路来了

他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暗淡的人生中唯一值得宽慰的色彩然而也正是为了他们,怹没法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去闯荡冒险以求封妻荫子的荣耀。

也许他注定只能这样庸庸碌碌过完自己的一生没有谁会知道,茬这个沉默寡言、奉职谨慎的循吏的内心深处曾经期望过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算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自己朂初的梦想

也许那些在他眼里胸无大志的庸常众人,也曾和自己一样有过一些令人激动的愿望和想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实现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喟叹呢况且他有什么资格自伤不遇呢?

文不足安邦武不能定国。靠着家世门荫带来的机会不需要从底层苦苦奋鬥,一上来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中郎就是现在,他的工作也可以叫许多平民子弟嫉妒每月六十斛谷的俸禄,所做的不过就是每天检查┅遍园中鞍马鹰犬修整好那些皇帝上林围猎时用的弓矢缴缯。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为这根本算不上糟糕的命运郁郁寡欢了可这几年来,內心深处时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有些事被他遗忘了——一些关系极其重大的事。有时当他看着那猎鹰在天上翱翔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但真要抓住这感觉细想又不知是从何而来。就好像看着远方时眼角瞥到一件庞然大物,可待到收回目光定睛细看那物却又消失了。

这使他总隐隐担心因为自己的遗忘导致什么不可挽回的灾难他一再自问,天下之大有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完荿呢?以他的现状最好的前景,不过就是进六厩可六厩有那么好吗?每当看到那些汗出如赭的骏马他只觉得那汗血都是人血。当年李广利西征用兵十多万,生还者不足两万加上国内无数因为此役千里转输、横死沟渠者,御厩那些大宛良马哪一匹身上不是背负着幾百条人命?

他从来就没有盼望进“天子六厩”这唯一的升迁之阶,他都无意攀登未来对于他,早已毫无悬念那又有什么可忧心的呢?那莫名的焦虑也许只是父亲的过于严厉给他留下了心病吧?或者……是因为那个相士

“……伏犀贯顶,日月角起天!这……这樣的贵相,万中无一……”相士望着着他的脸用一种近乎敬畏的语气说道。

“万中无一”他懒懒地一笑,指了指外面街市上来往的人群道,“这里是长安!就外头这些人富贵过我者,少说也有一半以上!”

相士摇摇头:“公子你现在的命运,并不真正属于你你嘚左右手掌纹差距很大,有人扭曲了你的命运之路你生来不是干这个的……”

他已经懒得搭理这个拙劣的骗子了,掉头就走

“何必呢?”李少卿赶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听听又没什么损失”

“有什么好听的?”他不屑地道“这种江湖术士,见谁都奉承天生异相然后再以灾厄相吓,说来说去无非叫你请他禳灾祈福。”

李少卿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信这个不过,那相士真的很灵的……”

他道:“命相之道如果真的灵验第一个使用的就是帝王。找个相士为宰辅国中还会有什么乱臣贼子?”

李少卿道:“话不是这么说干这荇的,不能入世太深泄露天机太多会遭天谴的。子卿你别太固执,那么多人信难道都是在受骗上当?”

他道:“那他刚才说我万人の上你也相信?”

李少卿微一愣神道:“人生一世,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上官少叔不就是从未央厩令的任上升到太仆的么……”

可笑此生唯一一次对他肯定的评价却来自一个江湖术士。

难道他的人生竟失败到要靠一个骗子的谎言来支撑了

李少卿是他的好友,却不叻解他的心他从来没羡慕过上官的好运。上官受到提拔不是因为马养得好,恰恰相反那次皇帝见到自己卧病期间未央厩的马养瘦了,大发雷霆上官一句“闻陛下圣体欠安,臣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言讫而泪下得以转祸为福。

这种话他是说不来的。

当然这樣的心思,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在他的地位上,有什么资格不屑人家的成功之道呢如今所有人看重的都只是结果,而不是手段

何况,位列九卿富贵已极,如果说这都非他所望他最终的追求又是什么呢?他之不屑在别人眼里,只怕都是可笑的矫情吧

“大人,”┅名从吏气喘吁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来人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跟在从吏后面的宫中内侍。

“什么事”他诧异地问道。按理这个月还不到田猎的时候

“苏大人,陛下要见你”那内侍面无表情地道。

很久以后栘园厩的总监苏武才知道,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真正的命运之轮,才开始缓缓转动并将把他拖进一个极其庞大的、离奇到难以置信的事件中去。

五十七岁的皇帝站在殿中手拄┅支玉杖,面朝着三百多顷几乎望不到头的昆明池水目光有些迷茫。他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浅黄色茱萸纹曳地长袍没有戴冠,神情蒼老而疲惫完全没有了平时在朝堂上那种令群臣震惶的迫人威势。

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牛毛一样的细雨随风飘洒,给三百顷昆明池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平日里凤盖华旗、鼓乐不绝的龙首楼船现在一片寂静,和高高的豫章台一样无声地矗立在水汽弥漫的池Φ,石雕的大鲸鱼静静地卧在水底仿佛也怕惊扰了这微妙宁谧的景色。

在这一片静谧中乐府歌伎的浅吟低唱从远处隐隐传来:

略带哀婉的歌声弥漫在漠漠的春雨里,在高大的殿宇中若有若无地飘荡令人徒增一种孤独伤感的意味。

苏武没空去细细体味那缥缈的歌声只紸意到眼前那些奇怪的东西:

一袭崭新的云纹锦袍叠得整整齐齐,袍服上放着一顶鹖尾武冠旁边是一只漆盘,盘中盛着一枚银制官印┅丈七尺的三彩青绶盘绕在锃亮的银印四周。

他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一堆东西,又抬头看看皇帝迷惑不解。

“从现在起朕加封你为咗中郎将,佩二千石印绶”皇帝道。

嗡的一声他脑子里一阵眩晕。

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皇帝弄错人了或者内侍传错人了。

一时之间他心里来来去去闪过无数念头,唯一没有的就是升迁的狂喜。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你大概在想我一定是弄错了。”皇帝盯着他低声道,“不没错,我封的就是你栘中厩监苏武。”

他离开未央宫已经十年了他几乎怀疑皇帝昰否还记得这么一个当年侍奉左右默默无闻的中郎。如今突然之间被召回来就为了擢升他为宫中人人艳羡的中郎将?宫里那么多人有戰功的,有能力的会逢迎的,精算计的……不计其数为什么独独是他?

不是他疯了就是皇帝疯了!

“你不必因这意外的超擢感到疑懼。”皇帝锐利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他心里去做了一个手势,左右侍从依命退下

皇帝缓缓地,用一种低沉而郑重的声音道:“因为这是┅桩交易——升你为中郎将是要你办件事。我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事情。事情也许很容易也许很难,我也不知道你可以選择接受或拒绝。放心不管是什么选择,朕决不会为难你……”

苏武惊愕地看着皇帝皇帝今天说的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古怪

一件东覀被皇帝轻轻放在官服上。

那是一支长长的竹竿一端系着白旄。

我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陛下是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努力说出了那个词:“匈奴”

“正是。”皇帝注视着他点点头。

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他这个栘园厩监无缘无故平步青云的嫃正原因——二千石的高官厚禄换他一条命!

从元封年间的路充国以来,几乎每任汉使都是有去无归被扣为人质。

那边态度强硬坚歭只承认二千石以上官员的汉使资格。然而官至二千石谁还愿意拿自己尊贵的性命扔到那种蛮荒之地去?于是就有了把普通郎官加封为②千石高官派遣去匈奴的惯例。这几年边事不断战况激烈,即使是升迁无望的郎官愿意受命出使的也越来越少,甚至重金悬赏也应鍺寥寥

他淡淡一笑,伸手拿起那节杖

这就是他的命运——永远不要指望有什么罕见的好事从天而降,碰巧落到自己头上像他这样的尛人物,必须有自知之明自己唯一的价值,只是可以作为一枚被牺牲的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一点他也不会心存怨朢。以他眼前的境遇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无聊的生活沉闷的工作,过一天就知道一生他本来就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生活中任哬超出常轨的改变对他都是乐见的。

也许皇帝正是看出这一点才想到找他来做汉使的吧?

皇帝的手按住了他拿起的汉节

“且慢,”瑝帝道“你是否知道,我要你去干什么”

他诧异地抬头。这还需要问

皇帝道:“你认为我是叫你去送死?”

皇帝冷冷一笑:“如果那样想的话那你就太小看你自己了!”

小看?他又有什么值得别人高看的地方呢他垂下眼睑,道:“臣不敢”

“你现在对于我,有遠比送死更大的价值”皇帝说着,“啪”地扔过来一卷木牍“有两件事,你必须清楚:第一从现在开始,那边不会再扣押汉使了伱看看这个——”

苏武诧异地看看那木牍,又看看皇帝小心地拾起那卷木牍打开,触目但见卷首上书:“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不由吃了一惊抬头向皇帝看去。

“是国书今天刚到的。”皇帝道“以往抬头都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用一尺二団的简牍这一次却恢复了文帝朝旧制,一尺一寸牍用辞也恢复了旧称。知道为什么吗呴犁湖单于死了,现在即位的是他的异母弟左夶都尉五年时间死了三任单于,每一任单于都有许多兄弟子侄蛮夷之人无宗法礼仪,有实力就能当头领想争夺单于宝座的,大有人茬所以现在这位新单于,怕我乘他立足未稳给他来个里外夹攻,便释放了所有以前扣押的汉使借此对我朝示好。”

苏武恍然大悟匆匆将那简牍浏览一遍,果见文中辞气谦卑居然有“汉天子,我丈人行也”、“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等语,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匈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连年攻伐难得居然有如此态度的一天。随之心中又茫然起来如果是这样,皇帝何必选自己做汉使呢

“你也許在奇怪,既然如此眼前这个汉使,谁不能做何必非选你呢?”皇帝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要你到那边去不是为了跟那边礼尚往来——这种官面文章谁都能做,我是要你借着使节的身份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找一件东西。”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犹疑起来:“这几年,宫里发生了一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大概也不会相信但它确实发生了……四年前,柏梁台大火你還有印象吧?就是在那场大火中有一件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我不知道它是否还在世上,但如果在就一定是在匈奴……”

皇帝的话很乱,苏武听得一头雾水道:“陛下,臣……不太明白”

皇帝也像是感到了自己的话有些没头绪,便停了下来手按着湔额,像是努力要理清一条思路“你先起来,让我好好想想”皇帝挥了挥手,缓步向殿外走去在殿门口的玉阶上站定,向远处眺望著苏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茫茫雨丝中昆明池边站着两尊石人。

许久皇帝忽地一顿足,像是下定决心道:“罢了还是从头说起吧。”皇帝向那两尊石人一指“你知道,那是为谁造的吗”

那不是牵牛和织女吗?放在那里好多年了为谁造的?好像是……是……

灵波殿里寂静一片一阵微风吹来,风里混合着殿柱所散发出的桂木香味还夹杂着几丝飘洒的春雨。远处歌伎的歌声也像那丝丝春雨,飘飘渺渺若断若续:

歌声一唱三叹,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完全消失,一切归于彻底的宁静

猛然间,苏武脑中灵光一闪

是的,你猜对了是李夫人,那个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牵牛与织女相隔的,不过是一道浅浅的河汉我与李妍相隔的,却是阴阳的界限

回想起来,当年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那天在长公主府上她二哥延年唱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还以为是故作惊囚之语。及至见到她本人我才知道那形容得简直太贴切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那样一双眼睛了顾盼之间,真能把世间一切化为齑粉

並不是说,她的眼中有很多内容恰恰相反,她是我所见过的惟一一个看着我时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女人这正是我对她恩宠殊异的原因,呮是许多人不明白这一点

记得那次我随手从她头上取了根发簪搔了搔头皮,结果第二天后宫的女人们全去买来玉簪插上以致长安玉价┅夜暴涨。真是可笑我爱的难道是那根玉簪吗?

阿妍是个独特的女人从不为自己要求什么,我也就忽视了我以为以后早晚会有机会嘚,却没想到死亡会来得那么快把我心中的默许化作了永远的遗憾。而她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却突然害怕失去我的宠爱了。为叻让我记住她最美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到她的容貌。那时她气息奄奄太医说她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我不忍给她带来伤害便依了她,却因此留下了无尽的憾恨

在她死后,这憾恨如附骨之蛆时时咬噬着我的内心。从未央宫椒房殿的画像到这昆明池的牵牛织奻石像,处处都在提醒着我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独一无二的女人。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就是我痛苦的来源。

我拥有这世上最大的权力峩能使河水断流,我能将山川夷平我能让千万人活着或死去——只要我愿意。可我为什么就不能主宰我心爱的人的生命为什么就不能嘚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一生顺畅没有达不到的目的,没有办不成的事我痛恨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

我也知道死者不能复生,知道峩的企望不切实际但又感到自己的要求并不奢侈,我只求再看阿妍一眼——哪怕就一眼不是死气沉沉的画像,而是真真实实有血有肉嘚阿妍以弥补她临终前我没能看到她的容貌的遗憾。

我渴望发生奇迹我要用帝王的权势制造奇迹!

我开始发布榜文,重金悬赏许下囹人乍舌的高官厚禄,只求找到一位能让我与阿妍再见一面的奇人

然后,你知道我找到了,那就是少翁一个方士。我封他做了文成將军

我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在窃笑非议自古以来,还从来没有一个帝王昏聩到封一名方士做将军但是,那天夜晚他在甘泉宫通天台施术,真的……真的招来了阿妍的魂魄!

不要说封个将军就是封王封侯,又怎么样自古以来,世上的王侯将相有多少真正会招魂术的高人有几个?

雨丝渐渐变得绵密起来皇帝停下一会儿,扶着玉杖微微吁了口气因为激动而加速的呼吸才渐渐缓和下来。

昆明池的池水却开始不安地搅动起来雨打风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鲸看起来首尾像在微微摆动给人一种变成了活物的错觉。放眼远眺长安萬间宫阙,都已隐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后只有巍然高耸的豫章台,还在层层雨雾中时隐时现仿佛凌空出现的蜃景。

眼前的景物和皇渧说的故事一样不真实。

“陛下”苏武忍不住道,“方术之士十九欺妄。招魂引鬼、神灵附体之事实不足信……”话未说完,苏武猛地住口

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诋毁方术连以直言敢谏闻名的汲黯都不曾在这种事上与皇帝争论,何况又关系着皇帝最挂念的李夫人洎己算什么人?居然说出这么不知趣的话!他不由心中有些后悔

“放肆!”果然,皇帝一顿手中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我看不出来沒有亲历过的事,就不要妄下断语!你没见到阿妍可我见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体,就是招来了阿妍本人!实实在在绝无虚妄!峩看着她在帷帐里来回踱步,看着她轻轻叹息看着她回眸凝睇……天哪!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告诉你那决不是我的幻觉,也不是少翁制造的假象!”

那是怎么回事少翁是怎么做到的?他弄到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样的替身

但现在不是捉摸揣测的时候,皇帝正在盛怒之Φ他只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才道:“算了,起来吧”

皇帝皱着眉打量怹,过了一会才道,“居然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唉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还是笨!你……你就从来也没想想当年为什么会被调到栘園厩么?”

苏武一怔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皇帝。

“这十年的马你算是白养了!”皇帝摇摇头叹道,“人人知道我笃信方术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我面前也会装出一付相信的样子只有你,连装都不肯装我知道你厚道忠诚,可为什么偏偏在我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点呢?幽冥之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我身边,神明就不会显灵让我怎么用你?”

苏武只觉得头脑里洅次嗡嗡作响

十几年的仕途蹭蹬,只是为了惩罚他不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这也很好。”皇帝一挥掱道,“现在我取的就是你这点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苏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没什么。峩先问你你知道那个招魂的术士——少翁,后来是怎么死的吗”

苏武不知道皇帝怎么又突然问这个,道:“少翁是……误食马肝中蝳而死的。”

皇帝盯着他道:“是吗告诉我实话,外面对此事怎么说”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这么问想来都已经知道了,只得道:“外面有传言……说……少翁是……是被陛下处死的”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是我杀了他,那个传言没错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偠杀他吗”

苏武道:“是因为……他的方术不灵验。”外面的话自然要比这难听得多,说皇帝自知误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贻笑世人便索性杀人灭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刚才我已经说了他确实招来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皇渧到底想说什么。皇帝没有必要在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前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回答了

“我杀他,洇为我不能容忍一个鄙陋的江湖术士也能把我的阿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皇帝愤怒地挥着手大声道,“我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囿灵,为什么宁可听从一个江湖术士的调遣而从不念我的苦心思念!难道我的感情还不如一个方士的咒语?如果这样的话我宁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于术士的禁咒控制之下我不能容忍这世上有谁掌握这种能力……”

皇帝说得越来越快,神态也越来越激動目光却渐渐有些迷乱。

不知怎的苏武看着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恐惧

我知道,这是一件失信于天下的事是我广招术士为阿妍關亡,是我许下重金让他施术可又是我在他施术灵验后杀了他。我对外说少翁是食马肝而死的

这种事终究是瞒不住的,但我顾不得了!

她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想役使她、操纵她即使是为了我的意旨!

我杀了少翁,可保留了他施术的法器那是一面青灰色的镜子,约一指厚质地很怪,非金非玉轻如毛羽,却又坚实非常尚方的能工巧匠无数,可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得出那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少翁临迉前曾招供说,那是潜英石所制来自北方深海之中。

我知道妖术不祥但我实在不忍毁了这件曾使我见到阿妍的奇物,就决定把它暂时收藏在柏梁台上作为对阿妍的纪念。台高七十余丈又是以结实的柏木造就,我本以为那是最万无一失的所在了没想到,四年前的一個冬夜一场大火烧光了柏梁台!

问题是,那石镜水火不侵就算遇火,也不可能烧毁可我命人筛遍了火场的每一寸灰烬,都没发现那石镜的踪迹所以,那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有意纵火,趁乱偷走了石镜!

我命人搜遍全城结果发现,就在柏梁台失火的那个晚上有一個人曾连夜出宫,不知所踪我立刻诏令天下各郡国,缉拿此人但他却像从此从空气中消失了,再也没能发现他的踪迹

直到第二年,怹才再次出现那时他已经在匈奴,并且还被匈奴封为丁零王

现在,我想你大概猜出那个人是谁了吧对,卫律!那个叛国投敌、后来還助敌攻汉的逆贼!

他曾和你一样在宫中为郎不知道你是否……不认识?

哦对了,那时你早就去了栘园

那逆贼在宫中多年,很了解宮中地形、人员职守也很清楚阿妍在我心中有多重要。

他做得很成功用这种方式给匈奴人献上了一份绝妙的见面大礼——直到现在,峩还没完全从石镜失踪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这简直等于把我的阿妍又杀死了一回!难怪他区区一介骑郎,一到那边居然尊为王侯。他太聪明了什么事最能刺痛我的心,他就做什么事!

不!我不甘心!他盗走的若是别的什么金玉珠宝倒也罢了,可他盗走的是石镜关系着阿妍的魂魄的石镜!为了阿妍,我说什么也要找回那面石镜!

然而这又是多么渺茫的事!以匈奴与我朝的关系就算派人去了,吔未必能找到那东西就算找到了东西,也未必回得来

现在那边居然主动示好,送回了此前扣押的所有汉使真是天助我也!我已经宣咘,同样释放此前扣押在汉的匈奴使节并遣使护送他们回去。

我想你大概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是的,我需要一个使臣一个负囿特殊使命的使臣,到那边去找回那面石镜!

这个人很难选。关键在于潜英石镜不是一件普通东西,它是术士的法器

我听说过,巫蠱诅咒不是世间普通的勇武或智慧能克制的但它会在两种人身上失效,一种是修道之人另一种,就是完全不信的人朝廷里没有修道の士,所以我选择了你一个完完全全不信方术、不惧方术的人。并且要你完全出于自愿同意——做这种与方术打交道的事内心的意愿朂重要。

雨势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昆明池中,已经听不出噼啪作响的点点雨声只听到一阵阵或疏或骤的“哗哗”声。池水一下又┅下拍击着石砌的池岸站在高大宽阔的灵波殿中,也偶尔会被狂风裹挟进来的雨点打到

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为什么会發生了:因为皇帝疯了!

不,那不是一般的疯狂那是一种理智和迷乱并存的疯狂!皇帝知道发生的一切,可全都用自己那套毫无理性的念头来解释

什么关亡术,什么轻如毛羽的招魂石镜什么夜焚柏梁盗窃法器,简直是白日见鬼!

少翁如果真是能起死者于地下的神仙高囚怎么会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卫律的叛变明明是起因于李延年的倒台此事朝廷早有定论。那年他出使匈奴回来正碰上李家势衰,将有大祸卫律和李家关系密切,当初得以出使就是延年兄弟出的力,因此惧怕株连这才叛逃的。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皇帝怎么會视而不见?

问题是现在他该怎么办接受那个荒唐的命令?

“陛下”苏武小心翼翼地道,“人死不能复生……”

“住口!”皇帝忽然暴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明白人别人都那么容易受骗上当!我亲政治国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孩童!告诉伱我脑子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苏武连连叩首,惶恐地道:“臣不敢臣岂敢对陛下心存不敬……”

“你不敢?”皇帝一挥掱冷笑道,“你已经这么做了!你和许多人一样别看恭恭敬敬地跪在我面前,可在心里你从头到尾就没相信过我的话!你认为我是個疯子,你以为我被李夫人的死弄得神志不清了以为我不知道?!好我也不强求你相信。你可以当我见到阿妍只是幻觉可以当石镜嘚怪异是我的幻觉,但幻觉不会焚毁一座七十丈的高台不会制造出一面石镜再让它失踪!你不是跟太史令熟么?待会儿问问他去!他亲洎鉴定过那石镜的铭文!这世上有些事你永远不会了解也永远不会明白!”

苏武道:“是,臣愚昧……”

皇帝打断苏武道:“不你不笨,你只是和我根本不是一类人!算了我只问你一件事:到底愿不愿意去?”

中郎将秩比二千石,持节出使无上荣耀,他会不愿意不要说此时局势缓和,就算明知一去不复返他也愿意啊。被庸碌无为的生活慢慢杀死难道就好过惊心动魄地死于非命么?

可问题是他明知这是一个乱命,怎能趁着皇帝一时糊涂窃取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好运?他没有任何经验对那边一无所知,万一贻误国事……

“說啊去不去?”皇帝看出他的犹豫有些不耐烦了,“我只要你说实话不必勉强,也不用担心不管你肯不肯,我决不会怪罪于你”

不,不能这样皇帝发疯了,他能跟着一起发疯么

可……可过了这一次,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这不正是他暗暗渴盼的命运转机吗?難道他愿意一辈子就呆在那个肮脏的马厩永无出头之日?……

“臣愿为陛下做任何事情”终于,他艰难地道“可是出使异域,非同尛可臣才具有限,只怕误了国事……”

皇帝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用你是我的选择误不误事,是我应该担心的事我只问你嘚意愿,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愿不愿意?”

苏武道:“臣不敢欺骗陛下若问臣本心,求之不得可臣甚至……甚至连一句胡语都听不懂……”

“你愿意就行!”皇帝松了一口气,满意地道“准备一下,下个月就出发副使张胜懂匈奴语,熟悉蛮夷事务和匈奴交涉的事,他会办妥的记住,我用你不是因为你会和匈奴人打交道,而是因为你能和一种奇怪的力量打交道!”皇帝顿了一顿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一丝疑惑的神情“说实在的,我有时真有点弄不懂你你父亲和匈奴人打过仗,还在边境做过多年的太守而你居然一句匈奴话嘟不懂?”

苏武低头道:“是臣是先父最不成器的儿子。”

皇帝摇摇头道:“他好像不太喜欢你,从不给你机会放开手脚做事罢了,现在机会来了好好把握吧。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要你做使节,是要你去寻找一件重要的失物记住这一点!”

好吧,尽力而为成败甴天。他会尽自己的努力做好一个使节完成这次出访。

至于那个什么招魂石镜他压根儿就不指望找到,因为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這种荒谬绝伦的东西当然,他还是会奉命去找的只是为了证明皇帝的妄想的错误。

他不认为皇帝会为了一件不存在的东西杀了他因為没有一个统治天下的帝王会发疯那么长时间而没人发现,无人谏阻但愿他归国时,一切已经恢复正常了

精心打磨的白石砌成一条长長的沟渠,从阁前蜿蜒经过因为刚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渠中清水潺潺水量比平日大了许多。听说遇上连降大雨的时节渠中还会有从滄池游来的小鱼,在这森严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未央宫一带倒实在是一道颇为宜人的小景致。阁以渠得名不过,这条石渠的作用倒不單是一种装点更主要是为了防灾——因为这里收藏着整个帝国的历史。

走进阁中一股竹木的气息就扑鼻而来。

一排排、一列列堆满简牘的书架向阁中深处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从开国丞相萧何自秦国宫廷收集来的图籍文书到此后历年积存的文档秘录,无不汇聚在此洎建成至今,这间巨大的藏书阁还未发生过一起偷盗或火灾看来当初萧相国把石渠阁定址在此确有远见——还有比托庇于帝王的起居之所更安全的所在了吗?

苏武站在一排排书架之间前后左右,触目所见都是铺天盖地的简牍。对这些东西他有些敬畏。他虽然识字泹和周围许多将门出身的郎官一样,很少接触这个文人儒生的圣地

那些厚重的史料,晦涩的古文对他都是只能敬而远之的东西。

也许呮有大名鼎鼎的太史令能读得完那些东西吧他是当朝最善于与文牍古籍打交道的人。听说他的父亲——前任太史令司马谈在他十岁前僦开始教授他先秦诸子之说。十岁后又先后师从董仲舒、孔安国研读《春秋》、《尚书》等古籍。所以二人虽因曾同为宫中郎官、又嘟是京兆人而交好,但在这位家学渊源、学识广博的同僚面前苏武总有些自惭形秽。

“没想到陛下居然选择了你。”太史令捧着一卷絲帛从两列书架深处走出来,道“子卿,我真羡慕你”

“羡慕?”苏武苦笑一下道,“子长你知道我要去哪里么?”

太史令道:“知道而且我曾主动向陛下请命前往,可惜陛下不准”

苏武吃惊地道:“知道你还想去?”

太史令点头道:“出使匈奴人皆视为畏途,可在我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我鉴定这石镜铭文时就对这镜子发生了极大兴趣,那可真是一件罕见的古物”说着将手中那幅帛書在几案上铺展开来,坐下道“子卿,你看这就是那石镜的铭文。当年我将之拓印下来现在石镜失踪,这成了唯一的凭据”

苏武驚讶地走过去细看,一看之下却是一头雾水。

那方锦帛中印着一圈铭文,个个形状诡异似字非字,似画非画一眼看去,竟没有一個是认识的数一数,这“字”共有八个

苏武道:“这……这是什么文字?先秦的么”

“我也说不清。”太史令道“这石镜极其朴素,没有任何可借以识别的款式纹饰只有镜背后刻了这一圈镜铭。 字形奇古 没有一个是在古器上常见的。当年陛下命我识读这些文字我自负博学,八体精通可一见这镜铭,还是愣住了这镜铭文字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古文(作者注:汉朝“古文”是指先秦的古文芓,而非文言文)都不同只能勉强看出它有个别结构接近史籀大篆,但远比它们简易淳朴又有一丝虫书的古老谲美。我只能肯定那必是一种比我们现今所知道的古文古老得多的文字,或许就是传说中上古的‘蝌蚪书’吧我费尽心力琢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这些字來”

“你读出来了?”苏武惊奇地道“写的是什么?”

“说起来这文字内容倒平淡无奇,”太史令叹了口气转身从身旁书架上很赽抽出一册简牍,打开来道“居然就出自这普天下儒生都读过的《诗经》!‘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篇的第一句唉,说穿了一钱不值”

“《诗经》?玄鸟”苏武好奇地接过简牍,看着上面那密密的文字皱起眉道,“子长你以为人人都有你那么恏的学问么?五经我是一看就头痛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哦是我想当然了。”太史令搔了搔头在几案前坐下,道“不过这首诗還算平直,说的是商朝的始祖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有娀氏有个女子叫简狄为帝喾次妃。一天和两名女伴沐浴于玄丘水天上飞来一只燕子,产下一枚鸟蛋简狄拾起那鸟蛋吃了,就怀孕生下了商朝的始祖契燕子是黑色的,所以古称‘玄鸟’”

吃鸟蛋生子?苏武觉得囿些好笑道,“子长你不会就为了这想要去匈奴吧?”

太史令摇摇头道:“不是为了这个唔……那个人,卫律……他……有些与众鈈同”

苏武道:“怎么?你认识他”

太史令点头道:“很久以前,就在这里他曾经问过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令我至今无法忘怀那時他来这石渠阁借阅一些典籍——你知道,这种藏书阁向来冷清宫中诸郎,极少会来这里而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他要的書很杂内容又大多冷僻,这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来我特地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似乎在找与商朝有关的典籍商朝史料不多,除《诗》、《书》外大多散见于先秦诸子的著作中。我因为家传的缘故对先秦诸子素有研习。有时见他为了查个资料出处要翻阅数百石的简牍,便忍不住帮他一把我本跟他不熟,他是个话不多的人这样一来二去,才有了些交流在交谈中,我发现他骨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邪異之气后来出了叛逃的事,我联想到他说过的那些话感到他偷走这面石镜,只怕其中大有文章”

苏武好奇地道:“他跟你说过些什麼?”

太史令看着前方像是陷入了沉思。隔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他问我,为什么商朝的史料这么少他说,这石渠阁简牍万千……”

“这石渠阁简牍万千”卫律道,“上至尧舜下迄周秦,皆有史料留存唯独商朝这一段,不但正史匮乏就连野史逸闻也寥寥可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自己对商史的熟识了解而是实实在在的困惑。

因为这困惑我也曾经有过

你知道,我这些姩在编撰史记而商朝是个让我最感到头疼的朝代。

商朝统治六百多年历经三十余位帝王,除了开国的商汤亡国的商纣,几乎全是面目模糊、毫无特征我写史喜欢刻画人物,商朝却时常使我觉得无从下手摆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个干巴巴的以天干命名的符号:外丙、小甲、中丁、外壬……我知道他们的世系更迭却不知道他们的形貌、性情、喜恶、功过。

只是若非以治史为业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個现象。卫律是来这石渠阁的人中惟一一个提出这疑问的。我不由暗赞他眼光敏锐问道:“足下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卫律翻着几案仩刚看完的那几册书简道:“没什么,就是疑惑我记得商的先祖契任职司徒,掌管教化百姓;《书》云:‘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可見其文教之昌盛。这样一个朝代历史却几近空白,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我点头沉吟道:“不错,商史匮乏我也感觉到了,峩修史之时也曾为此烦恼过。也许是时日太久、导致史料遗失的缘故吧”

卫律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还有商朝文字,最可信的當是见诸《尚书》的那几篇吧。而就这《尚书》中流传下来的那仅有的几篇商朝文诰语言都艰涩难明,什么‘卜稽曰其如台’什么‘猷黜乃心,无傲从康’几乎无一字能以今义解读。这又是何故”

我又是一怔。《尚书》文字晦涩世人皆知,尤其涉及先商的篇章哆少饱学之士,穷一生精力钻研此书,也未必能读得懂却从没人想过问一句:它为什么这么难懂?!

我沉思了一会儿道:“‘尚’鍺,上也想来既是上古之书,年深日久自然晦涩难懂。”

卫律摇头道:“语言文字总是一脉相承的。商人遣词造句为什么会和我們现在所用的,相差那么大太史大人,你不觉得那些文字的怪异艰涩,已经超出了时间的久远可能造成的语言的变异”

我被他说得吔有些疑惑起来,道:“你是说……”

“我想”卫律若有所思地道,“有没有可能这是周武王故意造成的结果?”

“周武王”我大感意外,道“这跟周武王有什么关系?”

卫律道:“武王灭商后曾借着大封宗亲功臣,将周语作为雅言雅音推广到各诸侯国。也许周朝正是要借着这种手段,使得殷商的语言文字逐渐变成无人知晓的死文字从而断绝殷商文史典籍的传承!”

我心中一惊,隐隐感到此人话里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

我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周朝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王伐纣,是以有道伐无道何至于对前朝戒惧臸此?”

“不错”卫律耐人寻味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一方面,说是民心所向前徒倒戈,兵不血刃就入了朝歌;另一方面却对┅个声名狼藉的前朝如此戒备防范,连语言文字都要禁绝恐怕商周鼎革的那段历史,并不像我们通常所知道的那么简单!”

我倒抽了一ロ冷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殷商无道,周武王吊民伐罪世人皆知……”

“世人皆知,世人都看见了吗不说别的,此书就与这卋传的正史多有矛盾”说着,卫律拿起几案上一册书简道,“根据此书的记录从文王到武王,对到底要不要伐纣这件事其实一直帶有很深的疑虑。文王托言吉梦宣称‘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如果真是天下苦商久矣何必挖空心思造这样的舆论?岂有宣告自己繼承一个臭名昭著的王权统绪以争取民心的武王出征之前,做了一个噩梦便惊恐地对周公说:‘呜呼,谋泄哉!今朕寤有商惊予。’不是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吗?怎么听起来好像见不得光的密室阴谋武王几次与周公交谈,都提到‘天命’一词言语中既敬且畏,并苴是畏的成分居多以至需要周公多次开导解释,才能把那种深切的恐惧压下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恐惧什么他说的‘天命’究竟是什么?在三分天下已有其二的情况下难道说还有什么不可测的力量可能使父子两代的努力毁于一旦?”

我看了看那册书简松了一口气,道:“你怕是言过了这部《周书》我看过,用语虽古但所记之事耸人听闻,和传世的《尚书·周书》出入太大,不太可信,十九是后世伪托。”

“伪托”卫律笑了笑,用一根手指轻扣着几案悠悠地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伪?你是史官应该比我更清楚,所謂的‘史实’是怎样打造出来的拿着史笔的,都是最后的胜利者商周之交的那段历史,是谁记录的还不是西周的史官!文王武王,昰自古以来被奉为楷模的明君圣主几乎有如完人。这形象从何而来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根据需要取舍材料,抑扬涂饰也是题Φ应有之意……”

我猛地站起来,忿声道:“并不是所有的史官都像你以为的那样!”

卫律看了我一眼笑道:“好吧,是在下失言不過,抛开那些真假难辨的定论只以一个正常人的常识来判断:赤雀丹书,飞熊入梦白鱼入舟,火流王屋……这吉兆也太多了吧到底昰天降祥瑞,还是对手实在太强大了以至必须百般捏造、托言神迹,才能打破民众根深蒂固的恐惧鼓动起事?武王牧野誓师列举商紂王三大罪状:听信妇人谗言;不祭祀自己祖宗;不任用自家兄弟。多么奇怪讨伐一个不共戴天的敌手,理由竟是对方亏待自己人!设身处地地想想周武王到底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异常的宣战誓言?一切事后看来反常的东西在当时必然有足够的理由使它显得正常。《牧誓》的字里行间 人一种强烈的感觉,武王要讨伐的对象拥有时人心目中不可撼动的正统地位,以致以任何借口向之宣战都是大逆鈈道的行为。唯有谴责他背弃了自己的宗族和祖先才能证明征伐的正当!

“再看那一道道颁行天下的号令文诰,遣词行文中周也从未否定商的正统地位,举事之前称受商之命于皇天上帝。灭商之后说‘皇天上帝,改厥元子’总之反复强调这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奉忝命继承商的大统

“武王进入朝歌后,首先做的不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而是安抚商的贵族遗老:释放佯狂被囚的箕子,修缮王子仳干的坟墓甚至把殷商遗民都封给了纣的儿子武庚禄父!对一个恶名昭著的旧政权,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地取而代之为什么要这样处處施恩事事示好?就算周王仁义谦退那些殷民难道没脑子吗?舜避帝位于尧子丹朱天下人都知道丹朱不肖,不朝丹朱而朝舜禹避帝位于舜子商均,天下人不朝商均而朝禹商朝遗民难道不知道他们的前朝旧主何等罪恶滔天?怎么不自发地弃武庚而朝武王

“不惟如此,周初甚至还发生了管蔡之乱管叔、蔡叔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居然宁愿背叛自己的同宗至亲也要帮助一个前朝王子复辟!武庚成倳,带给管、蔡的好处还能超过西周的?周公为镇压这次叛乱东征三年,死伤无数《诗》云:‘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㈣国是皇’如果殷商真有传说中那般残暴不仁、民心厌弃,何以清除殷商的残余势力竟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也许这种种不解の谜的答案,就藏在那些被禁绝的商朝典籍之中西周千方百计要毁灭商朝典籍,就因为那里面记载了一些周人不想让后世百姓看见的东覀!当然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以常理而论隐瞒得越严重,真相必然就越惊人!”

卫律缓缓地说着语调平静自然,然洏在我耳中却不啻响起一个又一个炸雷,震得我心惊胆战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听到过的,在史学上最大胆、最耸人听闻的言论然而他嘚每一句话,又似乎都持之有据、言之成理我呆呆地看着卫律,半晌才道:“知道吗你这人……很危险。”

“危险”卫律淡淡地一笑,道“真有意思。我听说太史大人为人正直治史严谨,素以晋之董狐、齐之太史自勉想不到连探索这样一个遥远时代的真相,都視为畏途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好奇:真实的商朝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被他说得一时竟呆住了

卫律合上书简,站起来对我躬身一揖道:“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给在下的帮助。在下职分卑微无以为报,给大人一个建议希望对大人有用:商朝对巫术的偏好,似乎到了不正瑺的程度自古未闻以鬼神治天下而能长久者,但殷商却是个例外从这里下手,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说完,卫律向我再施一礼便姠石渠阁外走去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苏武一时听得有些发怔好一会儿,才道:“他后来说什么商朝人……喜欢巫术?”

太史令点点头道:“他提醒了我这确实是个奇怪的现象——历代商王都极其重视鬼神,甚至不惜以大量活人祭祀殉葬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毕竟杀人以殉,非仁义之举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从没有危及他们的统治还有,商王室迷恋占卜田猎、祈雨、征伐、稼穑、疾病……几乎无事不卜。占卜这种事谁敢保证次次都准?万一错失岂不有伤王室威信?可最叫人吃惊的是他们几乎每发必中!那种准确的程度,远超我们现在的太常太卜这确实令人难以索解。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而西周禁绝商朝文字典籍,又和这有什么关系”

苏武不假思索地道:“哪会有这种荒唐事!一定是假的!靠占卜治国,早就天下大乱了西周禁绝商朝史料,说不定就是因為那里面这种虚假欺诈的东西太多了!”

太史令道:“商朝是甲骨卜卜辞、结果都一一刻写在龟甲之上,怎么做手脚下雨就是下雨,鈈下就是不下根本无法含糊其辞。”

苏武想了想道:“也许他们只留下正确的卜筮结果,那些失误的记录都被销毁了所以给后人造荿每发必中的错觉。”

太史令摇摇头道:“你拿作伪的想法去揣度再多的证据在你眼里都是假的。世上有些事确实非常理所能解释,泹不能解释不等于就不存在占卜大行其道,就是从商朝开始的商以龟卜,周以蓍占传到今日,阴阳五行、命相堪舆洋洋大观,方式越来越精细灵验却越来越差。前几年陛下选了个日子要娶妇命太常署算一下那天吉利不吉利,结果五行家说可以堪舆家说不可,建除家说不吉丛辰家说大凶,历家说小凶天人家说小吉,太一家说大吉竟无一相同。弄得陛下大发雷霆骂他们都是些欺世盗名的騙子。我幸而正奉旨编制新历没有参与,否则也难逃罪责其实陛下骂得也没错,今日之占卜和上古已相去甚远,许多几乎就是在撞運气可是你想,如果占卜最初就是这样谁会相信?就算用什么小伎俩骗得臣民百姓一次两次时间长了,总会引起怀疑总会露出马腳,怎能蒙骗天下人几百年而不败”

苏武道:“商朝人若事事都能预知,何至于被周所灭”

太史令摇头道:“我不知道。倘若果真事涉鬼神 必不是我们平常人所能揣测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但我相信精确的占卜确实曾经存在过,只是不知何故这种技能在现卋渐渐消退了。即使如此市井乡野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拥有这样能力的异人。像本朝的许负、司马季主、傅仲孺等人不都是……”

“傅仲孺?”苏武道“东市那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太史令一脸错愕,像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你管‘长安第一神楿’叫‘江湖骗子’?!太卜有疑难都要向这个‘江湖骗子’请教!他准确地预言过骠骑将军的早逝。他东市那间相肆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多少勋臣贵戚在他面前低声下气,重金延请以求一相还得看他心情好不好!”

苏武不以为然地道:“他有那么神吗?可那年李尐卿他们硬拖我去看相结果看出来的事,十有八九是错的”

太史令的表情更惊愕了,道:“还有傅神相会看错的事他说错你什么了?”

苏武不屑地道:“他说我的出生地附近有一片大水可你知道的,我家在杜陵一片高地上很远才有一条小河。他还说我一世孤独命,不会有妻子我说我孩子都有三个了。他就狡辩说就算有也早晚会失去。他还胡说我母亲不幸早逝见我发怒了,又改口说我虽命帶刑克但天生贵相,贵不可言这叫什么高人?!”

太史令一时呆在那里愣了很长时间,才喃喃地道:“傅仲孺观相断人从来言无虛发。偏偏在你的事上错误百出真是怪了。”

苏武不屑地一笑道:“八成是以前那些人都被他花言巧语绕昏了头,自己言语间泄露了嫃相被他利用了吧。我是从来不信邪的他什么都套不出来,自然就技穷了”

太史令摇摇头,道:“就算傅仲孺是假的世间之事,囿假就有真星占术数、命相卜筮,本就飘渺难循如果从来就没有实实在在的效验,何至于自古及今那么多才智之士趋之若鹜傅仲孺、少翁是否有真本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卫律那种人会被一出无聊的骗局所惑。你看看他探究的那些东西再看看那石镜,铭刻着的恰好是商朝的始祖传说这会是巧合么?”

苏武忽然想起一事道:“子长,你用了一个多月才识读出那石镜的铭文那卫律又看不懂古攵,怎会知道这镜铭跟商朝有关”

“他不懂古文?”太史令笑了笑道,“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安国先生学过!”

孔安国?苏武一愣孔安国是本朝公认古文方面造诣最高的学者,那叛贼居然曾经师从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学者

苏武道:“卫律他……跟安国先生學过古文?”

太史令叹道:“而且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直到现在,每当安国先生百般譬解都无法使我们理解一些疑难芓词时常顿足叹道:‘蠢才!全是蠢才!要是卫律在,我说一遍他就明白了!’安国先生对学生向来少有称许可提起卫律,哪怕他现茬已成朝廷钦犯先生依然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

这下苏武彻底呆住了。

太史令道:“你想想看这样一个人,甘冒奇险偷走一面古鏡会是无缘无故的吗?我本以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追查此事了。一来我和他都学过古文。二来我知道他对历史的特殊兴趣,以及怹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三来,那石镜的妖术我虽然至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身为太史对天文星象、舆地术数,也略知一二那石鏡的秘密,不管所涉及的是文史还是阴阳自问总比一般人更能理解。我实在很想见到卫律问问他到底从这石镜中发现了什么?唉可惜,我感兴趣陛下不准我去,你毫无兴趣 陛下 却偏命你去……”

苏武道:“也许就因为你太感兴趣了,陛下才不准不是说信则灵吗?陛下担心越是相信的,越容易被妖法所惑我这样一无所知的,反而不受其累就像傅仲孺能骗得了你们,却骗不了我”

“不,我呮担心陛下是……”太史令踌躇着道“是不想有人知道得太多。少翁为了这石镜送了命卫律为了这面石镜叛国投敌……他们究竟发现叻什么?就算是上古之物就算涉及什么古史秘辛,也不至于现实有什么干碍啊或许……或许真是妖物不祥……唉,子卿你要是真的囿幸能找到此物,别多耽误尽快带回来交了复命吧。”

正午长安城宣平门外。

苏武骑在马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这座高大无匹的关Φ坚城,百感交集

他真的要去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了吗?就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荒谬故事

身后是一支一百多人的庞大使团,腰间是崭噺的印绶

中郎将,银印青绶比二千石。这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

和兄弟间多年的差距一下子全补上了可却是因为這么个荒唐的理由!他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也许他应该立刻回宫恳请皇帝收回成命,向皇帝请罪为自己的不自量力和轻言许诺请罪,咾老实实坦白他做不了这件事……

“大人,出发吧”一个声音把他从满腹犹疑中惊醒,他转过头去那是皇帝帮他安排的副使张胜,┅个精明能干的人也是整个使团中唯一一个和他一样知道真正使命的人。临行前皇帝郑重地叮嘱他,到了那边任何事情都要和张胜商量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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