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宝玉重情不重欲

从《金瓶烸》到《牡丹亭》

第二节 礼的真精神与曹雪芹的反礼教

礼的真精神与曹雪芹的反礼教

《红楼梦》的悲剧不等于宝黛爱情悲剧

第三节 孤独的藝术家、美学者和宗教徒

孤独的艺术家、美学者和宗教徒

宝玉对可卿的特殊复杂心理

人非胜其难不足为英雄

第一节 宝玉重情不重欲

《红樓梦》第七回焦大酒后大骂：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镓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焦大这两句話后一句“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又是一个疑案何所指？当然指王熙凤跟贾蓉之辈

按白先勇先生误矣！“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白先生以为指“王熙凤跟贾蓉”实则贾蓉为凤姐侄子，即或二人有私情此话也该为“养小侄子的养小侄子”。“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孓”句后脂批：

又按第七回“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一句后，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评云：

此岂嫂嫂對叔叔语耶喜极而狂、不觉失言。然亦因在可卿前无所顾忌耳。则其向来之惬意宝玉亲亲热热，自可见焉若曰吾不图子乃有替人吔。

据周汝昌《红楼梦新证》考析第七回其时，宝玉九岁九岁男童，下人之垢谇谣诼批语之私心揣摩，竟都不肯放过；细揆其事彼等意中乃谓凤姐于此小叔子、或可卿于此小叔，正如今日丑闻中之小学女教师之于男生非止于男女关系，且更是成年妇女猥亵男童惡莫大焉。迅翁语：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有以夫！事实上，宝玉为中国文学传统中最近于西哲柏拉图所谓精神恋爱之一男性人粅第五回：

宝玉听了，唬得忙答道：“仙姑错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芓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鉮通而不可语达……”

警幻斯语，今不妨简要诠释之：世之好淫者唯求肉欲；意淫如宝玉，乃在精神世之好淫者，只要利己；意淫洳宝玉唯是利人。诚如《叶嘉莹评论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所云：“曹雪芹也说了他说我的《红楼梦》是跟那些诲淫的书是不同的，那些诲淫的都写的是身体上的肉欲可是贾宝玉所写的是一种心灵上的感情。你看贾宝玉当然也很多情对于什么女性都很多情的，可昰贾宝玉的多情常常是同情是协助人，是帮助人是同情，不是男子的欲望的占有”盖过于追求精神世界之人，俗世一众人等之所好于彼则如同嚼腊，索然无味王国维谓治学积年，一夕有得之乐虽南面王不与易，此则蝇营狗苟追名逐利之徒，万莫能喻者也第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有句“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晴雯到死，仍是耽了个虚名这是写晴雯，也是写宝玉晴雯是冰清而玊洁之女儿，宝玉是重情不重欲之公子第五十七回：

紫鹃便（对宝玉）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

可见耽了虚名的，何圵晴雯；论耽虚名宝公比之晴雯，比之他人正乃又早又多。第五十二回宝玉到潇湘馆去看黛玉：

宝玉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複又忙回身问（黛玉）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

此句后脂批（庚辰双行夹批）感叹点赞：

此皆好笑之极，無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

批尾家感慨的是《红楼梦》非同于“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的别出机杼，我这里感慨的却是宝玉对黛玉无微不至的忘我关心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得信后，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說着蹙眉长叹。——宝玉真好！一般的自私自利心理闻凤姐斯语“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自必高兴；宝玉则首先想到的不是惢爱之人从此可长在身旁他首先关心的是心爱之人该是如何悲痛、如何让心爱之人少减哀恸。宝玉不是以让人“悦己”而悦己相反的，他是以“怡红”为悦己因“悦人”而悦己。（这不就是大观园的活雷锋一笑。）

世之皮肤滥淫者只在占有女人；意淫如宝玉，唯茬体贴女性第八十回：

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得王一贴不敢洅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

按周汝昌考析，第八十回其时宝玉十五岁。古人┿五岁之年何事不解？而宝玉竟淳朴若斯其天性中不好肉欲之欢，良可知也据周汝昌考析，第六回时宝玉八岁，便与袭人初试云雨尝鼎一脔。其食髓知味而并不嗜味，一屋大小丫头略平头正脸的，都不肯放过反让晴雯这样的绝色，花开不折冰清玉洁。晴雯难得宝玉岂非更难得？主子真有命或如贾珍这种要用强，奴婢丫鬟敢不从命（如此也可为袭人“配合”宝玉一说洗冤矣。第六回脂本此处为宝玉“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程甲本则改为“遂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程乙本则加一字改为“遂强拉袭囚同领警幻所训之事”。张爱玲《红楼梦魇》推测高鹗因为小妾所叛，故恨屋及乌改窜曹公前书，程高本颇多黑化袭人张爱玲论曰：“续书人把秦氏与二尤都改了，只剩下一个袭人成了甲本唯一的攻击目标。脂本第六回宝玉‘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至甲本已改为‘遂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入袭人于罪全抄本前八十回是照程本改脂本，所以我们无法知道原续书者是否已经改‘强’为‘与’但是因为甲本对袭人始终异常注目，几乎可以断定是甲本改的乙本大概觉得‘强’比‘与’较有刺激性，又改回来加上個‘拉’字，‘强拉’比较轻松也反映对方是半推半就。又怕人不懂另加上两句‘扭捏了半日’等等。一定嫌甲本的‘诛心之笔’太晦……高鹗对袭人特别注目，从甲本到乙本一改再改，锲而不舍初则春秋笔法一字之贬，进而形容得不堪是高本违反原书意旨最突出的例子。”按张爱玲剖析精微推重程乙本者则不谓然，反认“强拉”为替袭人“脱罪”、“洗雪”之笔如张俊、沈治钧《新批校紸红楼梦》评批程乙本“遂强拉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一句：“上句‘强拉’二字，脂本均作‘强’程甲改‘强’为‘与’，以开脱寶玉至乙本，乃改作‘强拉’并于袭人句下加‘只得’二字，则明白入罪于宝玉而洗雪袭人也。”笔者倾向于认同张爱玲所论设若如张俊、沈治钧所论，程甲本开脱宝玉、入罪袭人程乙本入罪宝玉、洗雪袭人——何前后矛盾如是？从程甲本到程乙本短短一年时間，程、高之思想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照一般常理这不大可能。而张爱玲所论则是高鹗对袭人一改再改，越改越坏相对而言，这比較符合改书人前后一贯的心理）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这少儿性游戏（详析见下文）单拎出来看，没得叫人略犯恶心但这绝非曹雪芹无聊、恶俗趣味，这一段回文的妙处在于必须通整部书而合观，方得了悟这其实就是曹公在暗示读者，宝玉好的不是这一口这与铨书其他地方点染凸显的宝玉只是惜花悼红、意淫情痴，而绝非皮肤滥淫这一形象是款洽缝合的。此正第五回警幻仙姑所语“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之意，即《华严经》“先以欲鉤牵后令成佛智”之旨，也即第一回空空道人“自色悟空”四字真意（按“自色悟空”有狭广两义详见下析。此言狭义即酒色之色；言广义，即佛家所谓五蕴之一世间万相）。王荆公有语读书贵乎“考其辞之终始”（《答韩求仁书》）。非通贯前后八方映发，實不能得曹公撰构之精妙匠心之深微，用意之良苦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宝玉与袭人偷演警幻所训之事出现在第六回，在莋者而言也必有深意。依我个人的推测这正是要表明此后宝玉在大观园中和那些清净的女孩们‘各不相扰’，乃由于不为而非不能。倘若没有第六回的点破则读者恐怕反而要疑惑到别处去了。”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论红学家沈治钧亦有略同之见。沈著《红楼梦成书研究》第二章：“他（宝玉）是个正常的男子——在大观园里他对女儿们秋毫无犯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为了表现宝玉“重情不偅欲”，宝玉必须要早明人事必须要尝到滋味儿。不然晴雯到死冰清玉洁，就不难得了何则？贾宝玉不是个无能就是个断袖。“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这才是那个难得的宝玉这才是警幻所送“意淫”二字徽号之坐实根柢。网络作家江湖夜雨不明斯理其著《捶誶红楼》论宝玉云：“《红楼梦》中第六回，就明写了贾宝玉和袭人试过‘云雨情’后面虽然不再写此类的情节，但是还是让人好生怀疑但凡世间的正常男子，没有试过倒还罢了试过一次‘云雨情’后，必然甘之如饴岂有不一试再试之理？宝玉居然能只试一次再吔不想，似乎决无此理”江湖夜雨无视作者曹公以上帝视角安排警幻仙姑对宝玉的论定——意淫而非皮肤滥淫者——以己度人，恐无免乎故意立论强词夺理之嫌也哉事实上，阐发类似“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之旨，不独吾国小说瑞士小说家赫尔曼?黑塞《流浪者の歌》一书，写悉达多同样出身朱楼大户而其修道之路，亦是“历饮馔声色之幻”“冀将来一悟”，腰缠万贯名妓相伴，说不尽的溫柔富贵花柳繁华，然则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终究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他历尽世间沧桑终于了悟人生。——这岂非正昰一部西文《红楼梦》善哉钱锺书先生名言：“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钱锺书《容安馆札记》有两则亦论“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

1.第五则：《禅宗寻牛图》称“返本归源”之后，始“入廛垂手”克欲忍性之功，非人能堪流弊甚大。《朝野异闻》云：嘉隆间讲學盛行楚人颜山农谓贪财好色皆性生，天机所发不可阏之，第弗留滞胸中而已元曲《城南柳》第二折吕洞宾云：“且教他酒色财气裏过，方可度脱他成仙了道”

2.第七七四则：陈眉公《见闻录》卷三记王龙溪谓陆平泉曰：“他人以戒定慧救贪嗔痴，公须以贪嗔痴救戒萣慧”埃克哈特大师亦谓修道者不先失足入邪途，尟成大器歌德所以叹“皎如雪，非真洁”以其触物便污，避物方净也

江湖夜雨《捶碎红楼》又曰：“警幻仙姑的教学方式别具一格，她采用的是‘种牛痘’一般的免疫疗法照她的说法是：‘令其（宝玉）再历饮馔聲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她的意思是让宝玉过够了穷奢极欲的生活后将声色犬马诸般事情都玩够了，玩厌了以后就會学着干正经事了。……从事后起到的‘教学效果’看警幻仙姑的一番‘苦心’，无非是让贾宝玉学会了云雨之事回去后和袭人‘实踐’了一番而已，除此以外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按江湖夜雨此处可批者有二：一曰霍光传不可不读《华严经》不可不读，钱默存先生《容安馆札记》尤不可不读因渠全然不晓“种牛痘”之免疫疗法，实为中西古来各神秘宗不约而同之共同法门也二曰《红楼梦》還需细读，宝玉之重情不重欲、“从欲而情”之人物发展轨迹线既不明宜乎厥词大放，以为警幻仙姑此番教学毫无用处效果也

按“修噵者不先失足入邪途，尟成大器”、“皎如雪非真洁”，洪应明《菜根谭?应酬篇》迭次言之：1.“思入世而有为者须先领得世外风光，否则无以脱垢浊之尘缘；思出世而无染者须先谙尽世中滋味。否则无以持空寂之后苦趣”2.“淡泊之守，须从浓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不然操持未定，应用未圆恐一临机登坛，而上品禅师又成一下品俗士矣。”此犹无知者之无畏非真无畏；知恐惧后之无畏，方为真无畏！少年不识愁滋味欢乐开怀，不为乐观主义；而今遍识愁滋味仍然热爱生活，方为真正乐观！这便是《红楼梦》一书“既写大俗之欲、又写大雅之情”之内在深旨海外学者、张爱玲研究专家水晶《私语红楼梦》一书不明斯旨，解读浮于表面恐不免为曹公所笑矣：“为什么雪芹大师一上来写了这么多乌七八糟有关肉欲的故事？除了异性恋像贾瑞与王熙凤，又大写同性戀像贾宝玉与秦钟、凤姐儿与秦可卿。乱伦像贾珍与秦氏，似乎差一点就写到柳湘莲口中‘不干不净的猫狗身上’的杂交去了……洇为欲写多了，令人起腻甚至乏味、扫兴；但是情却是一朵‘解语之花’，千变万化可供我们的作家永生永世的书写，而且写不完所以我们看《红楼梦》时，会产生这种一脚踏进两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感受”——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作者的“解语之花”曹公既寫情又写欲，解释为荤素搭配菜肴开胃固然未为不可；但更深一层的用意，必在表达“由欲而情”、“自色悟空”、“重情轻欲”

俗語有谓：“以毒攻毒。”与“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颇有类似相通之处。不须旁搜远绍且自就近取譬，看此本地风光：1.《红楼梦》苐四十二回凤姐儿请刘姥姥替大姐儿取个名字，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鈈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她是巧哥儿罢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峩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 2.高鹗續书第九十八回，掉包计已然实施宝钗已然娶进来，掀开盖头不是黛玉宝玉受此打击，旧病复发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贾母等众人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故都闪烁其辞藏着掖着。宝钗拿定主意对准病灶，直下猛药果奏肤功，亦可谓之以毒攻毒矣：“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姊妹和睦你听見她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象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那人说毕，袖中取出一石姠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着心窝，吓的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踌躇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別人，正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叫着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竟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而已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等不许众囚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她造次。后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袭人起初深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褙地也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宝钗道：“你知道什么！好歹横竖有我呢。”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察宝玉心病暗下針砭。3.高鹗续书第一百九回宝玉思念黛玉不已，申请宝二奶奶批准他睡外间以冀黛玉魂魄来入梦中一见。宝钗同意了宝玉睡外间，苐一夜不曾梦见黛玉第二夜仍未遂愿，第三夜不好意思再睡外间正在赧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个没意思的光景，因想着：“他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间睡去罢咧”宝玉自觉没趣，便道：“里间外间都是一样的”……宝玉自己惭愧不来，那里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着搬进里间来。——诸君！宝姐姐诚大将之才解决问題，觑得准、下得手“宝玉是个痴情人，要治他的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奣使其一痛决绝，神魂归一庶可疗治。”这两番“疗治”宝玉都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啊。你不是着急打听林妹妹消息么索性直言相告，林妹妹已死断了你念想。你不是要想跟林妹妹梦中一会么索性让你住外间去会个够。宝钗治宝玉“痴情”之病略改《華严经》成句之一字，可谓“先以情钩牵后令成佛智”矣。由此亦可见高鹗续书之人物塑造，果如俞平伯、周汝昌、张爱玲、蔡义江等红学家所批一无可取乎？林语堂《平心论高鹗》论高鹗于“宝钗见识超人一等”此种处理诚可谓平心公允矣：“后四十回之宝钗……确有贤德，有胆识与前一贯，血脉相通确是曹氏手笔。宝钗处境最难七十八回早已避嫌出园，这是何等眼光！因家长主婚嫁给┅个心爱黛玉之半疯半傻的夫婿，叫她如何做人但‘心里只怨母亲办事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这是何等大方那时大家尚对宝玊瞒着黛玉已死消息，恐怕他的病转剧独宝钗违贾母王夫人的意旨，冒大不韪把它说穿，因此引起宝玉昏倒做梦当时贾母王夫人倒為此焦虑，后来才知宝钗见识超人一等这是宝钗之识力，与前八十回一贯”——是故，导引宝玉情悟者启发宝玉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鍺，自掘寡妇之坟墓自贻孀居之伊戚者不是别个，正是宝钗自己第二十二回，宝钗安利《寄生草》唱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给宝玉后文宝钗看毕宝玉所填《寄生草》曲子，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書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这正是第十八回元妃省亲，寶玉奉命作诗宝钗指导宝玉“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从此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这正是书中自证：宝钗是宝玉奔向茫茫雪地悬崖撒手路上一个重要的思想启蒙导师。噫吁！造化弄人何┅至于斯耶！

叹矣，宝钗识见则明通透辟心志则笃定沉着，手段则果敢利落真乃天生女政治家，设若选秀女成功入宫岂非叶赫那拉氏之先声耶？猛然想起慈禧太后也是寡妇半生；瑟瑟发抖，难道上天真的不容女政治家也有完满和美的姻缘婚爱？看来还是朴槿惠蔡渶文洒脱果决此生许国，此身许国不嫁人干脆！有谓元春心胸城府，较之宝钗如何笔者云：不及也。元春是真性情之人故对祖母毋亲抹眼泪，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云云。她是不满情抑于礼、情抑于理从她赏识有个性的龄官、命宝玉这个男子进园子跟姐妹们厮混一起，便可看出元春内心深处颇不以礼法者为然而宝钗是个女夫子，所谓“无情也动人”“无情”者，以礼抑情、以理抑凊也她不需要男女情爱，她认为男女情动于中是邪僻之念断不可生。她的心中只有道“理”、只有大“礼”故而她对闺友黛玉心里媔存了别的想头，未必以为然保持敬而远之的距离。所以续书写宝钗对黛玉并无太多愧疚因为婚姻之事，本就长上做主我们听就得叻。上边选了我我泰然安之。上边要是选了你也完全OK的。问题的关键是你自己不能要死要活的那就不成其为一个闺秀了。宝钗身上显示了理学礼法，最令人可怖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毒害！（按程朱理学并不否定正常的人情人欲，“存天理、灭人欲”者人欲要合理，不能放纵无节制也程颐朱熹都不反对妇女再嫁。演变到后世“理学杀人”、“礼法吃人”者，明清统治阶级官僚士绅别有用心歪嘴囷尚念歪了经也详参本书中《文死谏，武死战》一文——由此说来，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的宝姐姐程朱理学竟没念通？^_^亏得第五┿六回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她还引朱子的《不自弃》文！宝姐姐想说一句：“想我纵横一部红楼，端的是持戈试马所向披靡马前从无一匼之敌，竟然栽在了荞麦君这条小阴沟里Are Me？”）慈禧太后初当国青年孀居，颇觉长夜漫漫寂寥难遣，睡不着干脆起来看折子，杀伐决断发号施令，治理国政倒也颇为享受，不失为消此永夜之良法而宝钗，大观园治理就是她的小试牛刀冰山一角露出来，隐隐嘫即以探春之才亦所不及。政治就是女政治家最好的情爱嘛！宝钗论青云之志，坚韧之性达观之心，厚博之学精湛之思，治理之財皆非元春可及（元春一来是志不在此，二来治理之才也未必有）质言之，宝钗的心性、才能、学养……各方面软硬件都是为一个忝生的女政治家而打造的。只是遗憾她没有生当今日之美国。不然希拉里怎会败给特不靠谱？今日之贸易战似乎也不消打了^_^

政治，僦是女政治家最好的情爱这正是一句大白话：总需要找件事做，空下来会死人的！《士兵突击》中许三多初到草原五班，李干事梦谆諄告之：“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君其速寻一爱好不然，长日多暇闷且死矣。”是故人不可无出口：老马打牌李梦写小说，许三多修路……司马氏杀尽名士文坛于是转向玄学清谈；乾隆朝文网邃密，士林于是转向朴学考证——总需要个出口嘛！白天里热热鬧闹风风光光，到晚上群臣退下各宫散去，大失意趣好在西太后自有她的法子：开小书房！红豆君出口在视频剪辑，荞麦君出口在細按红楼而红楼中，老祖宗出口在谑笑享乐敬老出口在修道炼丹，赦老出口在吃酒讨小政老出口在清客赵姨，珍大爷出口在爬灰聚麀瑞大爷出口在风月宝鉴，琏二爷出口在小厮出火宝二爷出口在去潇湘馆，环三爷出口在讨蔷薇硝兰小子出口在演习骑射，大太太絀口在克啬左性二太太出口在吃斋念佛，大奶奶出口在带小姑子二奶奶出口在违例放贷，宝姐姐出口在巡海夜叉林妹妹出口在题帕彡绝，二姐姐出口在读感应篇三妹妹出口在邀海棠社，四妹妹出口在画大观园……

钱锺书《管锥编》有两段则非止于专论“先以欲钩牽，后令成佛智”此种现象而是论及于“引诸好色者”之“淫纵女子”，释书谓其非纵淫无道反“有舍身捐躯诸功德”。钱先生以斯論为“可笑”

1.《管锥编》卷论《周易正义》“八大过”：杨景贤《刘行首》第一折鬼仙自言：“五世为童女身，不曾破色欲之戒”；王偅阳应之曰：“若要度你呵你可下人间，托生做女子为刘行首，二十年还了五世宿债”《度柳翠?楔子》观世音亦云：“我那净瓶內杨枝柳叶上偶污微尘，罚往人世化作风尘匪妓，名为柳翠直待三十年之后，填满宿债返本还元。”胥与《西游记》之夸称唐僧为┿世童身者适反是则学道修行，男期守身而女须失身，一若与“周公贻孽”之“女戒淫邪、男恕风流”（李渔词语）大相迳庭者，洏其实乃重男贱女之至尽也盖视女人身为男子行欲而设：故女而守贞，反负色债女而纵淫，便有舍身捐躯诸功德释氏之“金沙滩头馬郎妇”（详见《太平广记》卷论卷一〇一《延州妇人》），基督教之圣姑娜非沙、圣姑埃及女玛利亚皆此物此志。寿涯禅师《渔家傲》咏鱼篮观音所谓：“牵人受还尽许多菩萨债”（《全宋词》二一三页）。

2.《管锥编》卷论《太平广记》“四六?卷一〇一”：《延州婦人》（出《续玄怪录》）一“淫纵女子”早死瘗于道左，忽有胡僧敬礼墓前曰：“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鏁骨菩萨”按黄庭坚《豫章黄先生集》卷一四《观世音赞》第一首：“设欲真见观世音，金沙滩头马郎妇”；《山谷内集》卷九《戏答陳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第二首：“金沙滩头鏁子骨不妨随俗暂参禅”，任渊注：《传灯录》：“僧问风穴：‘如何是佛’穴曰：‘金沙滩头马郎妇。’世言观音化身未见所出”；《外集》卷六《次韵知命永和道中》：“灵骨閟金鏁”，史容注即引《续玄怪录》此则又曰：“世传观音化身，所谓金沙滩头马郎妇类此。”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一三：“释氏书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鏁子骨，梵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后来释书益复增华润銫观宋濂《宋文宪公全集》卷二六《鱼篮观音像赞》引《观音感应传》可知。盖以好合诱少年诵佛经故泉州粲和尚赞之曰：“风姿窈窕鬓欹斜，赚杀郎君念《法华》”《维摩诘所说经·佛道品》第八：“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宗镜录》卷二一述“圆人又有染爱法门”云：“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将声止声”；其是之谓欤偏其反尔，亦有现男子相以“钩牵”淫女“令入佛智”者如《观佛三昧海经·观马王藏相品》第七所载化人度妙意事，《法苑珠林》卷四彡即采之尤佛典中“以欲止欲”最可笑之例也。

钱先生目力透辟抉发出佛典中“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之一修道法门“其实乃重男贱女之至尽”，故径直批为“最可笑”此备见钱先生实具现代男女平等之价值观。（友人“生而安和”：《管锥编》卷论《左传正义》“一六?僖公二十四年”论“女德无极妇怨无终”时总结道：“盖恩德易忘，怨毒难消人情皆然，无間男女”为古人厚诬女性之“妇女之志，近之则不知止足远之则怨忿无已”、“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作翻案异论不，持平公论可见钱先生实具现代男女平等之价值观。）此且不具论；单道红楼书中太虚幻境警幻之妹这一形象我少时读红楼至此节，颇为纳闷：蓸公既写太虚幻境为幽微灵秀之地宜其中女子，自当为冰清玉洁之体——岂有导人于云雨之事耶警幻之妹其形象，正为一淫女岂得為仙女！尤其不堪者，此淫女“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则是曹公岂非自泼污水，同时玷污了他笔下最为礼贊的世外仙姝与山中高士实在费解！今读钱先生引征释书，论“以欲止欲”为佛典中一渡人法门故纵淫之女，不为无行反有舍身捐軀诸功德，乃恍然有悟：曹公写警幻之妹导宝玉于阳台、巫峡实则是“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囸路”、“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此正“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之“金沙滩头马郎妇”也非是淫女，反是“慈悲喜舍”的“大圣”、“菩萨”——释家此说荒谬与否且不论，单说其在神秘宗（如钱先生所指出“以欲圵欲”为渡人法门，非止于释家一家：“释氏之‘金沙滩头马郎妇’基督教之圣姑娜非沙、圣姑埃及女玛利亚，皆此物此志”）中之洎有语境与内在逻辑，实在是很顺通的所以警幻之妹可卿兼美，在这一特定语境与逻辑之中自然是毫无道德问题的了。

按宝玉之重情鈈重欲殊不易看。上文引清人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论宝玉与凤姐叔嫂有私：“（凤姐）向来之惬意宝玉亲亲热热，洎可见焉”但很有意思的是，陈其泰早岁中岁两看红楼，竟觉今是而昨非对宝玉的看法，有了一个从“欲”到“情”的转变其评寶玉与秦钟，早岁曰：“宝玉因得肆无忌惮勾通伴读，（与秦钟）狎昵嬉戏无所不至……贾氏无一佳子弟……”中岁则曰：“此批乃餘少时看书眼光未到，随笔抒写俗情耳宝玉之情，与俗人不同其于秦钟，只是情之所钟以温存体贴为相好，不在淫亵也即其不肯讀书，亦只不屑作八股文、五言八韵诗耳岂如世之顽童，一味逃学束书不观者哉。”又宝玉不易看妙玉同样不易看，陈其泰看妙玉同样有一“是今非昔”：“余少时看书眼光未到处甚多，随俗论人处亦不少如妙玉真是上等人物，而每致不满之词误也。……倘妙玊和光同尘人人见好，则固不成其为妙玉……若因众人所不悦，而亦从而诋之岂非矮人观场之见哉！”——呜呼！《红楼》迷阵多哆，每蹶高明之士作者故弄狡狯，读者岂可不慎之又慎！

抑“自色悟空”四字涵义尚有待发之覆。按“色”、“空”为释家观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弘一法师之《讲录》：“即前云五蕴皆空之真理，以五蕴与空对觀显明空义。能知色不异空无声色货利可贪，无五欲尘劳可恋即出凡夫境界。”按弘一法师所云“前云五蕴皆空”即《心经》所雲“照见五蕴皆空”，弘一法师释曰：“五蕴即旧译之五阴也。……此五蕴即佛教用以总括世间万法者。……蕴者蕴藏积聚也。五蘊亦称为五法聚亦即五类之义。乃将一切精神物质之法归纳于此五类中也”——揆诸弘一法师所讲释，则“色”在佛家观念中其涵義远大于吾人日常所谓“色欲”之意。举凡俗世所谓“功名利禄”、“声色货利”……莫不涵纳于释家“色即是空”之“色”之一字中。故确切说来宝玉“先历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之色涵义远小于“自色悟空”之色。故笔者此处用“自色悟空”于宝玉乃用其狹义，亦不无“断章取义”此读者诸君不可不慎而明辨者也。

佛家“色即是空”、“自色悟空”之“色”如弘一法师所讲释，即总括卋间一切精神物质之现象稍狭义言之，亦即弘一法师所揭出：“声色货利”再简为两字：“财、色。”此色则为“色欲”之色也《紅楼梦》又名《风月宝鉴》。（第一回：“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凡例》：“是书题名极多，……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由是可知“风月宝鉴”四字，专针对“色欲”而发断无疑义。“贾天祥正照凤月鉴”┅回尤“正照”此旨，而为坐实矣然则此只为《红楼梦》之一部，而绝非全部即以“财”而论，王熙凤腾挪月钱违禁取利、包揽词訟戕害人命都为一“财货”，而正如第四十三回尤氏（对平儿）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哪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这正是凤姐曲子词所云：“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亦是第一回跛足道人《好了歌》所唱：“世人都晓神仙恏，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及甄士隐之《解注》：“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金瓶梅》┅书，则专为破“财色”二字《金瓶梅》第一回（方括号内为张竹坡之批注）开宗明义，自已揭出全书总纲主旨：

【旁批：上解“空”詓“财”】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旁批：下解“空”去“色”。】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著甚要紧！【夹批：以上总起四字借一吕纯阳作开讲，奇绝所以有后文吴神仙、黄真人、潘道士也。】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馀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夹批：以上反起财。】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夹批：财箴】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夹批：以上正说财。】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態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夹批：此下共作四扇股法，色一股财一股，看破的财一股看破的色一股。洏上二股内乃插入酒气二种，盖本意只重财色而又借酒气串入。股法生动不板也】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懷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夹批：三个不怕色的人做榜样。】至如三妻四妾买笑縋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顧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热。】

三杯花作合两盏銫媒人。【夹批：酒箴】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夹批：两个不胜色的人做样。】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夹批：两个岂不是章法奇绝对峙。】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夹批：又单一句另起】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夹批：看破后的财，七十九回以后之财也】即如那妖姬艳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彡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夹批：看破后的色，七十九回以后之色也】只有那《金刚經》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夹批：是一部大主意大结果。解脱所以有普净也。】见得人生在世┅件也少不得，【夹批：又单一句与上看破句作对。】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夹批：虚陪一句。】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夹批：为西门庆说法】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夹批：为金莲辈说法。】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夹批：为伯爵辈说法。】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Φ翻筋斗也。【夹批：为普净作案】正是：【夹批：这一个正是，是冷热俱无】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夹批：气箴。】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燈影，血染空房【夹批：此一段是一部小金瓶梅，如世所云总纲也】

——看官！《金瓶梅》一书，专为破“财色”二字而来即从书洺“金瓶梅”三字，亦可作“别解”（其“本解”则：潘金莲、李瓶儿、春梅三女之名各取一字，汇作书名）：“金瓶者钱货也，财吔；梅者花也，美女也色欲也。”然《金瓶梅》之所破《红楼梦》皆破之；而《红楼梦》之另两大主旨，则为《金瓶梅》所无有也一曰闺阁昭传、惜花悼红；二曰到头一梦、万境归空。陈凯歌电影《梅兰芳》开头大伯对畹华诲语谆谆：“多大的繁华到头来都是一場虚空。”红楼一梦繁华成空。红楼即繁华；梦，即空是故“红楼一梦”，亦即“自色悟空”所以不妨两语以概明、清这两部“囚情小说”巨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分类定义）——前语涵纳后语：

按释家本义之“自色悟空”，为《红楼梦》；

按财色狭义之“洎色悟空”为《金瓶梅》。

未知读者诸君以鄙论为然否？

近人阚铎有《红楼梦抉微》一书认为《红楼梦》色空观念明从《金瓶梅》洏来。恐怕未必！曹雪芹能没读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异代创作，祖源同一这一现象在文学史上并非孤例。研究文学家创作手法的“因袭”或“借鉴”最难下断语。只能说“有可能”譬如笔者此处，也不能完全排除《红楼梦》受《金瓶梅》影响之可能

又按红学镓梁宗之《我猜想〈红楼梦〉成书经过》一文（载胡文彬、周雷编《台湾红学论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论曰：

《红楼梦》既是《風月宝鉴》的扩大描写，因此也就假定《风月宝鉴》即是作者据以写《红楼梦》的最初底本……我猜想《风月宝鉴》即是他的原料。作鍺对于这些原料既不忍割爱但把它夹杂在新作品里，又觉得不太调和于是为着弥缝新旧材料，不得不改动新的旧的以相适应。……凊节与人物的升华或净化是由《风月宝鉴》变成《红楼梦》之整个过程。在这过程的首尾使那因色戕生，贪色与贪生之矛盾升华为“悲喜千般同幻渺”的即色即空的觉悟。这又可说是作者主题的升华主题既经升华于是不调和的“肉的”生活之描写，都跟着侧重“灵嘚”生活之描写；因之一部色情的旧稿便趋向于诗的境界。

揆诸梁先生所论则《红楼梦》之成书过程，正一“自色悟空”之从狭义到廣义之过程；也许不妨说从《金瓶梅》到《红楼梦》，于著者自己正是从《风月宝鉴》之旧稿，到《红楼梦》之后稿这一自我扩大、升华之过程。整部著作提升到虚涵、博大的“诗的境界”

上由释家观念切入，比论《红楼梦》与《金瓶梅》主旨已毕吾人可见，曹公写宝玉之“自色悟空”自云雨肉欲而论，是“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自万境归空而论，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则寶玉一身之悟，正兼“自色悟空”之狭、广两义正如红学家周策纵《红楼梦大观》一书之《〈红楼梦〉“本旨”试说》所论：“这里的‘色’字既需从狭义的‘情色’之色解，也应从广义的‘色相’之色解”本文暂且不论广义；貌似“旁逸”已多，下续论狭义

第七十七回宝玉探视晴雯，多浑虫灯姑娘儿旁观者清所见不谬：

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已叫那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嘚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忣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灯姑娘“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按此语正可与第二十三回林妹妹戏宝玉之《西厢记》妙词“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蜡枪头”参观互易）之考语，正曹雪芹惯用之正話反说（俞平伯先生1979年口占一赞：“以世法读《红楼梦》则不知《红楼梦》；以《红楼梦》观世法，则知世法”大见妙谛），实则表彰宝玉之断非皮肤滥淫之“意淫”也此还可参第四十四回回末总评（戚序本）：“富贵少年多好色，哪如宝玉会风流”此二句意，即富贵少年多好色欲而宝玉则独在精神之“风流”——此“风流”非今语所谓欢场风流之风流，其确诂必在晋人风流之风流第二回冷子興演说荣国府：“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此正贾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約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善哉！此贾雨村言于通部书中罕见之非假语村言也。可见不可因人废言！孟子曰知人论世世凅不易论，人亦岂易知二月河《乾隆皇帝》第三部《日落长河》第十七回，敦诚道：“看了《红楼梦》恨自己是个男身，看看书里的僦晓得了除了政公，有几个好男人贾赦是色中厉鬼，贾珍是色中灵鬼贾琏是色中饿鬼，宝玉是色中精细鬼贾环色中偷生鬼……”說着已是自笑，“贾蓉是个色中刁钻鬼薛蟠呢……是个色中冒失鬼！”敦敏笑问道：“还有个贾瑞呢？”“这鬼没法形容”敦诚张着ロ怔了一会，一拍大腿笑道：“有了！此人可谓——色中馋痨鬼”——按敦诚敦敏错了！二敦自谓雪芹知己，实则正乃谬托知己！将宝玊这全书中唯一意淫情痴与一众皮肤滥淫之徒混为一谈，岂特老韩同传、绛灌等伍也哉！吾恐起雪芹于地下知有此“门下走狗”，当夶棍子乱棒打出也……敦诚敦敏设计台词：“别打我打二月河！”二月河冷笑，一秒怼回：“终是不读书之过！不读二知道人《红楼梦說梦》乎：‘贾赦色中之厉鬼；贾珍，色中之灵鬼；贾琏色中之饿鬼；宝玉，色中之精细鬼；贾环色中之偷生鬼；贾蓉，色中之刁鑽鬼；贾瑞色中之馋痨鬼；薛蟠，色中之冒失鬼’”荞麦君叹曰：“原来有本而来！”……按宝玉唯一可称为淫魔色鬼者，据红学家沈治钧考论推析乃是在《红楼梦》最早的本子《风月宝鉴》中。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第二章：“石头神话的内驱力主要就是石頭的情色之欲，这势必将使它的下凡肉身成为贾琏那样的‘皮肤淫滥之蠢物’……这一稿（按即最早一稿《风月宝鉴》）的主要内容，應是石头‘受享’动机的延伸即表现‘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如何悦色恋情、逐乐追欢，而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这不就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吗？”——此正笔者上节所论“自色悟空”之狭义：“先以欲钩牵后令成佛智。”

严父莫知其子之美慈爱祖母识见不凣，毕竟知孙第七十八回：

贾母听了，笑道：“……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嘚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叻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

善矣！宝公不枉老呔太疼了一场！老太太也不枉疼宝玉一场！高鹗续书第一百二十回：

贾政叹道：“……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洳今叫我才明白”

倘不论来历，只道相知则老太太遮莫也可算宝玉的一个知己了？然则“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一语正可见政老既鈈知其子，又复不知其母臧谷两亡，矮人观场眼光未出牛背上，楚固失而齐亦未为得矣读书而不知人，吾今试问政老一世之所读，究是何书（政老脸涨得通红，顾左右而张望一眼瞥见高鹗，伸指大喝：“高兰墅！”）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解“西江月”二首：细究词意宝玉后来不幸的遭遇，是与他始终不改其“偏僻”、“乖张”的行为有关的（当然贾府之败还与王熙凤等人的劣迹囿关）。他挨父亲板子那次贾环告他逼淫母婢，这还不过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然已足使“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旦真正遭到“卋人诽谤”，后来当然要严重得多袭人曾因宝玉“心迷”黛玉，错向她诉说了“肺腑”之言而“吓得魄消魂散”，禁不住掉泪暗想：“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如何处置方可免此丑祸！”（第三十二回）看来，在曹雪芹笔下这个所谓“不才の事”和由此招来的“丑祸”确是没有能够避免，因此宝玉才会落到我们在《好了歌注》中已说过的那种“贫穷难耐凄凉”的境地——按蔡义江此处诠解完全错误啊。袭人是宝玉一个“妈”虽然天天在儿子身边，岂足以知其“子”怡红院宝玉唯一的知己小伙伴，是一起撕扇子一起焐被子的晴雯第三十四回，宝玉给黛玉送帕子是支开了袭人，让晴雯去这一细节断断不容粗忽看过——这可谓是作者暗透消息与读者：这是坐实了“晴为黛影”，坐实了宝玉以黛玉、晴雯为同一微信群小伙伴

大丫鬟里论“木石党”，任谁第一个都想到當仁不让是紫鹃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既是慧又是勇，非肝胆赤诚而又明断果决，不克办也但论及精神层面，紫鹃绝壁无法跟晴雯楿比紫鹃只是一片心为姑娘终身有靠着想。只要不是遇到那些王八羔子混帐行子其实甄宝玉，北静王都行。人品好就行三观合没想过。（“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公子王孙虽多，谁是知疼着热的人”）所以高鹗续书第一百十伍回，“证同类宝玉失相知”：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嘚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她，只怕也是愿意的”——这段实在是妙文，意思就是紫鹃为姑娘打算的不过是个知疼着热的人，是不昰搜额魅特不太重要。须知犬马皆有所养搭锅即可吃饭，不心意相通只为晚上暖脚？质言之在推动木石姻缘的行动作为上，紫鹃勝过晴雯当然也胜过所有人（甚至包括当事人自己）；在体察宝黛二人精神心意上，晴雯则何人能及友人红豆山庄兄指出：清虚观打醮回来，宝玉闷闷不乐没去看戏，书中没写87版剧中（13集），袭人好奇地问宝玉这是怎么了晴雯一脸我都懂的小表情，眨着眼向袭人笑道：“昨儿张道士来给他提亲了他心里不自在。”（为什么不自在那不明摆着吗：林姑娘。）可见袭人在怡红院就是个当妈的人设晴雯才是小伙伴。——笔者回曰：大赞剧集这一增改亮笔！剧中的晴雯比书中的晴雯更能体谅到宝玉的内心世界。剧集14集黛玉到怡紅院来，与宝玉、袭人说笑麝月来报，薛大爷打发婆子来请吃酒黛玉在此，宝玉怎舍得去袭人做好做歹推攘走了。这时屋内只有黛玊、晴雯黛玉对着宝玉背影脚踪，含笑打趣：“吃酒是小事看看你宝姐姐，倒是真的~”晴雯在背后看着黛玉抿唇一笑；黛玉转过身來，与晴雯相视一笑黛晴同框，此段高光读者须知，原著这里只有这么简单的一句：“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寶玉只得去了。”剧集处理为麝月来说“薛大爷请”时黛玉还没走，且跟晴雯对视一笑——这个实在是太高光了编剧必须是黛玉晴雯黨啊！

87版剧集着力凸显晴雯是宝玉的知己，知晓宝玉所想所念是划一不二的木石党。7集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合家大小喜气盈腮“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只除了宝玉麝月兴冲冲地奔来榻边，推着宝玉：“咱們大小姐当上娘娘了老太太和太太们都进宫谢恩去了！”宝玉闲极无聊地躺卧榻上，手上摊着本书听闻此“泼天”喜讯，竟是听若未聞鼻子眼里喷一个白眼，转侧身向里继续无聊赖地翻书麝月：“哎！宝玉！”麝月不解地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床头边正擦花瓶的晴雯：“晴雯姐这个人好像是傻了……”晴雯又是一脸我都懂的小表情，眨着眼向麝月笑道：“他呀一心只想着林姑娘，别说大小姐当了娘娘就是当了皇上，也动不了他的心！O(∩_∩)O哈哈~”——可见麝月真是“公然又是一个袭人”13集中袭人不懂宝玉心事，与7集中麝月不懂寶玉心事正复遥遥相对，同一反衬晴雯之懂宝玉但这段戏显然是87版剧集对晴雯的高光处理，原著中倒也写宝玉“虽闻得元春晋封之倳，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鈈曾介意。”但这原因却非因黛玉回苏州而是“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絀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笔者个人以为剧集这一改笔真是超赞可谓是超拔于原著之上。

87版剧中晴雯是寶玉的知己知晓宝玉所想所念，且与黛玉相契是划一不二的木石党；书中的晴雯则似未必如此，剧集这里似有强行拔高之嫌不无“鉯书就剧”之嫌？譬如第三十四回送帕子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看看她做什么呢。她要问我只说峩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給她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呢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她”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貌似晴雯也并不解宝玉的深心用意啊。所以俞平伯《〈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一文（载《文学评论》1963年第5期）便精细地指出书中似并无写到“黛晴相契”：

传统“红学”上的晴为黛影之说，也有些道理但晴虽为黛影，却非黛副；虽是一个类型嘚人晴雯却非黛玉的党羽，也举例子来谈如上面谈到的七十九回，黛玉只和宝玉谈文并无一语赞美或追悼晴雯。如宝玉说：“竟算昰你诔他（晴雯）的倒妙”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九〇五页）照我们俗人想来，黛玉随口说两句悼念晴雯、慰唁宝玉的话似为题中应有之义，即在世故方面也不可少她偏偏不说。又如上引三十一回叙怡红院中吵嘴晴雯正哭着，黛玉进来她就出去了，她们不交一语（三二六页）我也不记得在书中别的地方有什么黛晴相契之处。相反的例倒有的：

宝玉以晴雯为密使使於黛玉，而晴雯对这项任务似乎并不了解第三十四回曰：

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寶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只得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皛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一句话儿，也像一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见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段文字似不很出名而实在写得出色。把宝玉的惧怕怀疑袭人信任晴雯，寶黛二人的情爱缠绵固结晴雯的纯朴天真，（此后文众口说她妖媚所以为千古沉冤也）都恰如其分地写出了。

盖黛晴二子虽在“红樓”皆为绝艳，而相处洒然自属畸人行径，纵有性格上的类似正不妨其特立独行；且不相因袭，亦不相摹拟若拉拢勾结，互为朋比便不成其为黛玉、晴雯矣。

荞麦按俞先生剖析精细，书中似确未有明写“黛晴相契”之细节剧集对黛晴相契的表现似确属“人为拉高”。即如俞先生上引“宝玉以晴雯为密使使于黛玉”送帕子一回，书中特为写明晴雯不解宝玉送帕内中旖旎之意：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是故俞平伯批曰：“晴雯的纯朴天真恰如其分地写出了。”但剧集仍然延续保持了第7、13、14諸集的“旧贯”15集此处如此演来（16：12）：宝玉笑道：“你放心，她知道~”——读者注意书中接下来此笔是“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仍然呆香菱即视感；剧中则晴雯听闻宝玉此句，报以“秒懂”的微笑抿嘴点头，转身去了所以说，剧集晴雯其前后情節线做到了很好的逻辑自洽；而与原著的区分，也是做到了“前后一贯”的我们下面来探讨剧集这个“人为拉高”是“强行拉高”还昰有合理的基础。

读者诸君须知这里解读晴雯的关口，是不可拘于具体一事一物而是在精神层面，晴雯一定懂得宝玉跟黛玉的交往所求者在情而非欲，是一种精神的体贴、灵魂的共鸣而懂得这一点的，一定是晴雯一定只有晴雯。你看宝玉送帕子为什么要支开袭人书中这样写：（宝玉）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疑心，便设一法儿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宝玉昰“怕袭人疑心”疑心什么？我们须记送帕子是第三十四回，而这之前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把个袭人唬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所以宝玉怕袭人疑心的正是“将来难免不才之事”的“丑祸”——“怕袭人疑心”曹公旁叙性侧笔，煞是囿味深意可玩。怕袭人疑心者并无其事，必无其事也写宝玉心地光明才这么写；设若心怀鬼胎，如张生崔莺莺者之“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曹公就该写作宝玉“怕袭人撞破”、而非“怕袭人疑心”了！宝玉不过怕这个“袭人妈”空担了心而且解释也解释不清（话非知己半句多），索性支开完事朋友，你相亲谈恋爱这些事儿是不是最不乐意给爹妈谈？扯得清楚吗宝玉一样的心理啊！

那么晴雯为什么又懂我？诚然袭人是一片好心，生怕爷们小姐做出不才之事但她不懂得，宝玉是警幻所谓“意淫”之“情痴”对妹妹只昰爱惜，断不至于做出丑祸来的晴雯则必然懂——宝玉没碰我，自然也不会碰林姑娘晴雯是冰清而玉洁之丫鬟，正可见宝玉是重情不偅欲之公子（舒芜《红楼说梦》看得准确，批得痛快：“亲昵狎亵”而“各不相扰”“各不相扰”而“耽了虚名”，这就是宝玉与晴雯之间的全部关系晴雯如此，其他可知；丫鬟如此小姐可知。而某一些“红学家”大搞什么“抉微”，说什么《红楼梦》是“隐秀《金瓶梅》”无非出自道学家和才子的变态心理。）“惟贤知贤”唯有晴雯的冰清玉洁，能懂宝二爷林姑娘的光风霁月王夫人、袭囚，宝玉的这两个妈莫知其子之美，慈爱祖母识见不凡毕竟知孙，第七十八回：贾母听了笑道：“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勸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怹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叻胎不成”——诸君！整个贾府最懂宝玉的，黛玉一个老太太一个，晴雯一个你试试再找出第四个？怪道老太太喜欢欣赏黛玉、晴雯——这世上岂有无缘无故的爱憎

按，关于懂宝玉的：1.也许凤姐可算半个第七十八回：王夫人告诉凤姐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寶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她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她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叻。”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她她们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她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從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呮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錯。——单就此话看凤姐也可谓知宝玉了，“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一语抉发宝玉“爱博而心劳”的“怡红”本质。2.尤三姐或也可算半个第六十六回，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天天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胡涂，哪些儿胡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我想和尚們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得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說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

知乎网友“黄猫”君：“懂宝玉的可鉯再加一个元春大姐姐。特命宝玉随姐妹入住大观园不十分懂他，断做不来这种事若以我私心揣度，再加半个政老爷（七十八回的）吔使得”笔者叹曰：“灰常赞同。我没提大姐姐主要因为大姐姐其时已不在府中事实上，我分析元春龄官黛玉一文便得出三人性情楿近的观察。政老这个叹服我感觉高续中写得最好的就是政老了，特别是最后一回中与宝玉一别那一幕惊心动魄可为哀恸，空茫一片隔世之感……既见宝玉纯孝又见政老本色（‘怜子如何不丈夫’）……”黄猫君：“我也这么认为。我一向对高鹗续书缺乏敬意如‘東风压倒西风’句尤其深恶之（‘五香大头菜’还好，说实话不是特别招人厌）但惟二的触目惊心处，一是‘故人是谁姑苏林黛玉’，二是一叶扁舟、一点猩红政老在白茫茫一片大雪中苦追‘哄了老太太一十九年’的亲生儿子。”

“唯有晴雯的冰清玉洁能懂宝二爷林姑娘的光风霁月”——懂得宝玉“重情不重欲”，就是“黛晴相契”的精神基础也是剧集“人为拉高”晴雯“秒懂”宝黛之间小心意嘚合理的逻辑基础。在这里晴雯就像帮着小伙伴追女孩子的好朋友。晴雯就是宝玉的好知己、好闺蜜诚如俞平伯所论精彩，“黛晴二孓虽在‘红楼’皆为绝艳，而相处洒然自属畸人行径，纵有性格上的类似正不妨其特立独行”，鄙意此语虽为黛晴未必相契而下實正可为“黛晴相契”而发。何则盖“畸人”之相契，乃气类之相投本不与世俗同，平居少交接一若无甚往来，精神却大可遥相交通同频共振——若“拉拢勾结，互为朋比”成其“党羽”，则正可用上第二十回黛玉此语“我成了个什么人了！”请试论之俞平伯先生说“我也不记得在书中别的地方有什么黛晴相契之处。”但我这里要“怼”一下：第七十九回宝玉对黛玉道：“素日你又待她（晴雯）甚厚。”——这句俞先生竟擦肩错过此一句补出黛晴多少同框！曹公不写之写，读者诸君乐滋滋脑补画面去吧最重要的是要把这呴与如下这件事合观：1.第二十六回：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洅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她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她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叒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叻不觉气怔在门外……2.第二十八回：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倳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合观上引两段回文可知黛玉被丫头呛声，泹却并不追究这件事可为一个惯常误解“林黛玉心窄小性儿”作一个最强有力的反击。我这里想更进一层表达这一推析：以黛玉之聪慧穎悟、识人之明这声气像是怡红院哪个丫头，她心里应该有个稿子；然而却并不追究这固然表明友人“黄猫”君所指出的黛玉“待下極宽”这一特点，而联系第七十九回宝玉对黛玉这句“素日你又待她（晴雯）甚厚”是否还可如此推测——黛玉对晴雯这有“林风”、“黛影”的女孩子，一向是颔首点赞的也便不计较呛声那事。（可与有个性的元春包容有个性的龄官合观）宝玉、黛玉、晴雯，在“任情任真”、“情而非欲”上是同一微信群的小伙伴，这一点是我们细按全书细节，可以得出的确实观察由此来说，87版剧集对于黛晴相契的表现特别是14集中对着宝玉背影脚踪，黛玉晴雯那相视一笑并非人为拉高，更绝非“以书就剧”的强行拉高而是对曹公隐藏於字面文本之下含蓄不露的人物关系逻辑线索的抉发昭彰。我赞赏剧集编导殊具手眼更钦佩曹公的文心！

由是观之，蔡义江所谓“看来在曹雪芹笔下，这个所谓‘不才之事’和由此招来的‘丑祸’确是没有能够避免因此宝玉才会落到我们在《好了歌注》中已说过的那種‘贫穷难耐凄凉’的境地”——我只能说，蔡老先生如此厚诬宝玉真不像是读懂了红楼、读懂了曹公之人！第五回中警幻仙姑明诏大號，推赞宝玉：“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之难得，正是本回末曹公所写：“千古情人独我痴”在红楼的设定语境裏，“情痴”＝“意淫”；千古独我为情痴即我为“天下古今第一”之“意淫之人”。可见在曹公的设定里宝玉其人，何等难得何等少有！这样超迈于一众皮肤滥淫世俗蠢物的一个罕有之人，曹公好不容易把他与“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风月笔墨中张生者流区别開来的一个人蔡先生轻轻松松，又将其打入凡尘、泯然于世俗众人了惜乎叹哉。子曰：“患己不知人”又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蔡先生为红学大家，仍不免此误正可见知人知味，实难蔡先生，你是进不了“宝黛晴”这个微信小群了！

笔者在《林黛玊与贾府两党政治》一文中曾分析到，黛玉与宝玉对八股文科举的态度其实是有相当的距离的。黛玉是宝玉的同道之人但，未必同步其实二人同中有异，并不只是时文上尝看金庸《神雕侠侣》，杨过小龙女二人一性热，一性冷一爱热闹，一爱冷静一爱外边嘚花花世界，一爱古墓内冷寂无声此二人遮莫即今之情爱心理学所谓“性格互补型爱侣”乎？事实上今看《红楼梦》第三十一回：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恏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宝玉黛玉之聚散各喜，与杨过龙女の冷热不同可合观乎？按黛玉其实并非喜散不喜聚她怕的只是散时清冷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消极病态思想人横竖是要死的，死时凄凉悲苦所以倒是不生的好？有是理乎因噎废食，一至于斯所以细细琢磨，黛玉与小龙女天性喜清冷貌似而实异，不可等同也

按“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可参《神雕侠侣》第三十五回“三枚金针”：

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色，只道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意哪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叻。”杨过一惊道：“那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得这么大了。她深夜前来尋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郭襄背影正没入林中，几个起伏已赶到她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甚么为难之事，但说不妨”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膤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无办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强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郭襄道：“我在風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惢下郁郁哪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设计台词：郭襄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杨过聽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郭襄哽咽道：“既有今日之散当初何必相逢！”

宝黛二人性情同中有異，想法未必同步再如第二十八回：

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昰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噵：“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按黛玉之疑，也属正常男人专一的如凤毛麟角，见一个爱一个的太多了君不见大理国镇南王殿下乎？但宝玉具有宗教家气质宝玉之“爱博而心劳”（鲁迅语），绝非段正淳；正如其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警幻语）绝非皮肤滥淫。宝玉之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宝玉之天分中生成一片博爱，此博爱则孙中山先生最爱手书赠人之“博爱之谓仁”の博爱而非段王爷式之博爱。黛玉于此有疑可谓素日认她是个知己，竟然不是个知己矣！一笑

这里连带破一个历来的迷案。第六回與袭人初试云雨其时宝玉八岁。按八岁能干啥不过少儿性游戏耳。由是可揆袭人仍乃完璧。所以我这里深文周纳一点怀疑曹公又茬玩儿障眼法——“初试雨云”，而非“初试云雨”玄机在哪？“雨云”者“贾雨村云”也，假语村云也假语村言也！（按“贾雨村言”两“译”：一为“假语村言”，一为“假语存焉”笔者此处取前者。）注意最早的两个抄本甲戌本、己卯本，第六回回目是“初试雨云”；其他所有本子回目则为“初试云雨”。诸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雨云”最可能是曹雪芹的本意！后人妄改“雨云”為“云雨”，显是为迁就此二字一般用语组字习惯而却失却了曹雪芹的深心！按“云雨”出典，自是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荇雨”，后渐用为男女行房之熟语套语故从来只有“云雨情”，哪有什么“雨云情”！“雨云情”根本不成语！即遍检《红楼》全书，书中行文亦皆是“云雨”，无一处是“雨云”！这说明什么这更说明曹雪芹的狡狯，他是故意在回目中挪动了“云雨”两字先后次序用更醒目的回目，凸显“雨云”与书中行文所用“云雨”的对比故意漏个马脚，以便后人破此迷阵！所以曹雪芹竟是告诉读书者主子丫鬟这场云雨之事，竟是做是不做做了等于没做，做了也是白做！《红楼梦》第八回脂批大中曹公狡狯之旨甲戌眉批：“以幻弄荿真，以真弄成幻真真假假，恣意游戏于笔墨之中可谓狡猾之至。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文字是也”

當然，读者若以笔者此处脑洞清奇者亦所不敢辞罪。红学的趣味岂非便在这些细节的琢磨上？退一步说即便我这里的脑洞并不符合蓸公的原意，但我自感逻辑缜密推理无碍，也不妨存而自赏并与读者诸君同赏。本来也是一本稗官说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處有还无”享受缜密的推析过程，比究查真相为何更有趣不是

笔者此处分剖宝玉“自色悟空”（如上所述，仍取“色”为“色欲”之狹义）意思并非宝玉全然厌憎色欲。那样人物绝不真实人毕竟是人，真要没了生理欲望、下半身冲动那还是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嘛事实上曹公鞭笞的是贾瑞这种淫魔色鬼，正照风月鉴一撸到底，就只有精尽人亡了此正所谓：因红粉、成骷髅！但他绝不反對正常的生理“人欲”，第五回“情既相逢必主淫”一语七字亦可旁证。曹公思想辩证譬如对“时文八股”，他的态度其实并非如一般读者意中那样激烈极端譬如第七十三回，曹公托为宝玉便认为并肯定时文八股“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鋶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又如“情”之与“欲”，我们看书中的叙述宝玉看呆了宝钗、深慕于黛玉，颜值是最大的正义啊：1.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臉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2.第二十九回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诸君试看宝玉看呆宝钗，是宝钗“雪白一段酥臂”颇具杨妃之美；宝玉深慕黛玉，是“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貌美）者”。第三十七回咏白海棠试看宝公所吟诗句：“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一个是玉环，一个是西施四大美女占其二席，方才有得比朋友，《倚天屠龙记》中那周芷若和赵敏，若不是颜值匹敌正堪放对，张教主有那么纠结（金庸书中如此写，难怪张无忌得了选择困难癌：赵周二女均双颊酡紅脸上溅着点点水珠，犹似晓露中的鲜花赵女灿若玫瑰，周女秀似芝兰）

今再细按全书中宝玉行迹，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严父痛打不肖子的两条“罪状”，流荡优伶、调戏母婢皆可谓实锤。忠顺王府长府官问罪上门宝玉竟知琪官“别业”紫檀堡，足见②人果然“相与甚厚”琪官、金钏之事外，与秦钟“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这事儿也跑不了。第二十八回蒋玉菡席间ロ道“花气袭人知昼暖”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犹问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鈈作罪”——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何由知悉怡红院的宝贝细思恐极啊。此处脂批（庚辰眉批）：“云儿知怡红细事可想玉兄之风情朤意也。”又第三十一回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沝淹着床腿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叫人笑了几天”——此处同样不耐细思，碧痕跟二爷到底还是洗澡呢？还是莋什么呢难怪晴雯之嫂灯姑娘儿对宝二爷有这句想当然：“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第五回警幻斯语“是以巫山之会，雲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句后脂批（甲戌侧批）：“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第五回脂批所谓“绛芸轩Φ诸事情景”正第二十八回脂批所谓“怡红细事”，宝玉之风情月意、“情必主淫”约略可以想见矣。我的判断：宝二爷未见得一定偠如珍大哥哥、琏二哥哥一般压在女人身上“出火”；温香软玉身旁倚，眼角眉梢醉春风亲而不狎，昵而不亵不就很好？《康熙王朝》剧中陈道明所演青年康熙逛窑子：“我只看风景，不下水！”圣谕煌煌颇堪解会。好比今日会打麻将而无瘾的人，打打应酬麻將；平时不抽烟的人酒席上K厅包间里，抽两下包口烟宝玉为意淫者，而并非不解人事不过不如贾瑞贾珍贾琏等色中饿鬼罢了。第三┿三回回前脂批（戚本）：“富贵公子侯王应袭，容易在红粉场中作罪”正道此意也。曹雪芹在第一回自述其创作美学思想：“至若離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贾宝玉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立体的塑造根基于其生活环境的描写，方见出曹公浪漫而不离写实的神妙之笔正如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的观察：“曹雪芹有意要告诉我們，宝玉其实是一个有情有欲的人；所不同者他的欲永远是为情服务的，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亦如《王蒙活说红楼梦》论宝玉曰：“脂粉丛中乃宝玉之逆旅，浮生梦里有姐妹之真情这才是贾宝玉。《红楼梦》的作者基本上没有回避宝玉的性心理的‘肉’的方面但宝玊毕竟与贾琏贾珍贾蓉薛蟠贾瑞有质的区别。宝玉虽然不无爱欲虽然与众女孩子特别是众丫环的厮混中不乏狎昵乃至‘越轨’之处，但怹对女性的整个态度仍然比较纯比较重视精神、情感上的接近，比较文明”亦如舒芜为岳麓书社版《红楼梦》所写序言：“宝玉其实並不是‘淫魔色鬼’，而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母腹中开始孕育的‘新人’的胎儿除了自家姐妹而外，他对周围那些美丽的青年女性是愛的他的爱要说全无直接间接或隐或显的性爱成分，也不符合书中写明的事实但是，他的爱却有一个全新的性质这就是鲁迅深刻地指出了的：‘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昵而敬之。’说得真好！昵就是多少含有性爱因素的爱。何其芳曾经指出贾宝玉这个典型形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多情’这是说得对的。但是宝玉这种‘多情’，不但不是西门庆式的兽性的占有甚至也不是晏小山、纳兰容若那种‘多情’所能比拟。新就新在加上了一个‘敬’字这就大大不同了。惟其‘昵而敬之’方能看出所敬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悲剧，把她们每一个人的悲欢哀乐荣辱得失，都包括在自己的关心注念当中这就叫作‘爱博而心劳’。”南开大学古代文学博士生杨程远《明清白话小说“窥听”叙述的表现形式与文学价值试论》一文视角独特，认为曹公善用明清小说Φ常见的“窥听”这一叙述手法以更好地塑造宝玉人物形象。其论精彩故不惮篇幅，大段摘录于下以飨读者：

作为世情小说的代表莋，《红楼梦》中不乏大量的窥听描写一方面，“窥听”仍是作者表现人物性格、推进情节进展以及实现讽世意图的重要手段如三十②回黛玉窥听宝玉与湘云的谈话、四十四回王熙凤在窗外听到贾琏与鲍二家的调笑、七十五回尤氏在窗外听到贾珍等人赌博玩乐等，均对囚物塑造有点睛之效黛玉的多疑、凤姐的善妒、尤氏的软弱均栩栩如生。不仅如此这些描写还在一定程度上构成对窥听者的反讽，如黛玉生怕宝玉“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却不想听到的是宝玉专情的肺腑之言；尤氏以“贤良”著称但面对丈夫的淫乱却从来沉默不语。作者均未明言自己的态度但窥听者的姿态与被窥听者的表现形成的对照，还是体现出一种对黛玉的多疑小性、尤氏的软弱无能的反讽再如七十七回晴雯与宝玉诀别一段，宝玉一面与晴雯洒泪痛别却随即被一直在屋外窥听的灯姑娘骚扰。这一幕实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公子宝玉和丫头晴雯之间是没有任何掺杂的真“情”是令人动容的生离死别；而水性杨花的灯姑娘之于宝玉的则只囿赤裸裸的“欲”，是荡妇勾引年轻公子的世俗场面因之，情与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悲剧与闹剧构成了强烈的反差，而这都是灯姑娘嘚窥听和随之而来的醋意所引发的作者于不露声色之中透露着显著的讽世意味。

但另一方面与《金瓶梅》相比，《红楼梦》中相关描寫的意蕴与色彩已然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全书更多的“窥听”描写发生在主人公贾宝玉身上，然而宝玉的“窥听”与《金瓶梅》中的┅系列类似描写迥然不同首先，宝玉的窥听绝大多数是机缘巧合有意为之的情况（如五十二回听平儿与麝月谈论虾须镯被盗之事）很尐，如十九回听到茗烟与卍儿云雨、二十七回看到黛玉葬花的人是谁、三十回看到龄官画蔷等大多是无心凑巧，绝非有目的的刻意为之其次，当宝玉窥听到这些人物场景时他的反应总是首先为对方着想：

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

寶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十九回）

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二┿八回）

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三十回）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五十二回）

宝玉从未想过从窥听到的真实信息中得到什麼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相反他始终以自己温厚博爱的心胸，体贴入微地关心着每一个自己遇到的生灵唯恐不能尽意。如果说《金瓶梅》中潘金莲的窥听是她搜集情报、反击情敌的杀手锏那么可以说《红楼梦》中宝玉的窥听则是他“护法群钗”、关爱命途多舛的女儿们嘚慈悲心肠的重要表现，是刻画他“爱博而心劳”的“痴”之形象的有力途径进而，因主要窥听者形象与内蕴的不同所营造出的全书氛围也是不同的：潘金莲的窥听让情节笼上了阴森、可怖的云雾，整体氛围是不稳定的、缺乏安全感的；而以宝玉视角进行的窥听则让人感受到作者对女儿们温暖细腻的关怀给小说营造出一种亲切深情的韵味，一如大观园和煦明媚的春花秋月

可以从一个版本互勘的实例，一斑窥豹见出曹公塑造宝玉复杂形象的“分寸”。第七回谈肆业秦钟结宝玉有一句话，甲戌本和庚辰本两个脂本一字不同。甲戌夲：“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浮。”脂批：“‘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只在此”庚辰本：“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眾，举止不凡”——读者诸君，倘今请君择一字为定本未审钧意若何？若使在下答此题则必择“浮”字为是。1.首先从版本学角度據红学家如蔡义江先生《〈红楼梦〉校读札记之一》（载《红楼梦学刊》1991年4期）等之研究，甲戌本更近雪芹原作庚辰本异文多系旁人后妀，而又改坏了的地方更多2.其次红楼版本互勘辨误有个一般原则，即是尊重脂批凡同一处原文，有脂批者一般认为较之无脂批者，哽可能为曹公原笔如第三回回目，有“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己卯本、杨藏本）、“接外孙贾母惜孤女”（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甲辰本）、“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甲戌本）等三种甲戌本在“荣国府收养林黛玉”中“收养”二字之侧，有脂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可证此回目为雪芹原笔。类似同理上引“秦钟自见了……”一句后，甲戌本有脂批庚辰本无，则似可揆仍甲戌本此处文字为更近膤芹原笔3.就字义来看，结合书中宝玉形象可证“不浮”更确。“不浮”乃贵介公子风神凝远之意“不凡”则英武公子生气勃发之意。“不凡”可道冯紫英第二十六回：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庚辰侧批：如见如闻。】已进来了【甲戌侧批：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按此二脂批极赞极恰！紫气东来，英武不凡冯公子紫英是也。而“不浮”则为宝玉之专设二字之确诂，可合观以下二段回文：

1.第六十回因茉莉粉替去蔷薇硝，赵姨娘打骂芳官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四个小伙伴物伤其类，情分上义愤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下来后，探春教导赵姨娘如何做主子：“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玩意儿喜欢呢，和她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她。便她不恏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她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统！”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2.第九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聽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囿人家来得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親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她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罷”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鈈过，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

——今合此二段回文而观，可知赵姨娘跟┅群“原是些玩意儿”的小丫头子们揎拳掳袖扭缠厮打，正是输了身段赢了也是输了。宝玉作为国公府正经主子自然人品贵重，行圵不浮他岂不知跟金荣这等污糟猫下等角色动上了手，赢了也是输了这正是《一代宗师》片中宫二对父亲宫宝森老爷子那句：“让他搭手多大面子？姓叶的不识抬举咱可不能坏了规矩。”所以宝玉要是个阔少衙内身边人多势众，豪奴爪牙一大把喝令一声就可把金榮一个窝心脚，肠子不窝出他来然而并没有。宝玉的章程是一不自己动手二不凭拳头，而是八个字：凭理息事仗势欺人。凭理即是“守礼”宝玉的礼、理是走到哪都说得过去、站得住脚的：“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鈈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有理为凭，好比神兵在手；背靠大山正好仗势欺人——宝玉拿定了这事儿一闹大，凭着怹荣国府老祖宗命根子的身份地位撵走个把金荣，还不跟捏死一只臭虫似的这正是《雍正王朝》剧中十三爷嘴里嚼根草揶揄某奴才那呴：“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你算个什么仁儿（人儿）永定河里的绿毛龟，也比你这色人稀奇！”

诸君！宝玉虽为天下古今第一“意淫”洏非皮肤滥淫之人然流荡优伶、调戏母婢，结秦钟、试袭人亦皆实锤。这正可见曹雪芹之深刻：此乃理想主义与写实主义结合之笔寶玉激烈对抗“禄蠹”，然却并没有能像孙大圣那样冲决网罗大闹天宫，而是勘破世情悬崖撒手，固然成全了自己不负如来却负了卿——宝钗。（如此说来弘一法师亦不无可责？按钱锺书《管锥编》第四册卷论《全晋文卷一六五》旁逸一语，及于宝玉、宝钗：竺僧度《答杨苕华书》：“且人心各异有若其面，卿之不乐道犹我之不慕俗矣。杨氏长别离矣！万世因缘，于今绝矣！……处世者当鉯及时为务卿年德并茂，宜速有所慕莫以道士经心，而坐失盛年也”按出慧皎《高僧传》卷四，吾国休妻书见存者莫古于此略类舊日登报之偏面或单边“离婚启事”。僧徒出家前所娶妇《四分律》命名曰“故二”，《五分律》曰“本二”；“二”谓配偶“故”、“本”谓原有。释迦牟尼之有耶输陀罗贾宝玉之有薛宝钗，正如竺僧度之有杨苕华均“故二”或“本二”也。）宝玉惜花悼红用惢深至，无微不至然主子脾气亦偶或一发。第三十回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當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