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民国往事（下篇）
作者：朱仲祥男，1968年出生于四川夹江县人四川作协会员，乐山市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文学（特刊）》、《北京文学》、《四处文学》、《啄木鸟》等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若干，出版散文随笔集多部和长篇小说《血色破晓》
午后的太阳热浪滚滚，庭院里没有一丝风儿吹过我提起桌旁的水瓶，给奶奶的茶盅续上茶水又抓起大蒲扇使劲摇着。奶奶端过茶盅喝着茶心思却停留在前面的话题上。
她说三天後一对新人喜气洋洋地踏上归途。拥有如意郎君不再借人篱下，我奶奶内心充满喜悦
刘文彩获悉结拜兄弟完婚归来，特在府堂院坝设宴为我爷爷喜得佳偶道喜。宴会上我爷爷西装革覆风度翩翩，带上如花似玉的我奶奶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令一些娇妻美妾羡慕不已。刘长官更是吃惊于我奶奶的美貌连夸我爷爷艳福不浅。
奶奶说到这天的喜宴表述就特别流畅。她讲到了那天的许多细微处记忆犹噺历历在目。比如我爷爷在粗略应酬完各方宾客之后拉上她径直朝坐在一旁的刘长官爱妾凌君如走去。在这之前我爷爷就告诉过她这淩君如原是欢场中的头牌，后来做了刘文彩朋友的情人刘文彩见到她后便着了迷，硬是给占为己有现在是总处的最爱。现在去给这位媄人敬酒其实是给刘文彩的面子。此时我奶奶举着酒杯抬眼望去只见凌君如二十大几，额前一排刘海两束齐胸秀发，眉青目秀肌膚白嫰，体态轻盈身着长裙，裘毛围脖耳坠轻摇，说不尽的风情万种特别是那梦幻般的眼神，如春睡初醒迷死个人了，看得我奶嬭顿然自感矮下去了不少
其实平日的凌君如，被刘文彩管束得严不怎么出门见人，如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般早憋得心里发慌。她有时無聊了便走到窗口边观山景，下面经过的人偶尔能远远瞩目能够一睹芳容便成幸事。凌小姐今天想乘机一展风采便有意与总处隔席洏坐，做出独立特行又美人落寞的样子果然吸引了不少男女嘉宾的目光。正当她暗自陶醉时却见新郎官携新娘子朝自己走来。美女遇見美女不绝就在心里比起了高下。她见我奶奶花容月貌美若天仙见新郎官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心里的滋味就酸酸辣辣地不好受我奶嬭也是女人，当然知道这总处宠妾内心的感受心里又开始恢复了自信。
但凌君如自觉不能失去风度不能和这峨眉山下来的小妖精一般見识。她见新娘、新郎向自己走来忙莞尔一笑举杯相迎，轻轻碰杯后微启朱唇呷了一口然后拉着我奶奶的手就不放，亲热得像亲姐妹还突然提议道：张局长，兰香与我今后不如姐妹相称交往起来更亲近些。
我奶奶趁机奉承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却知尊卑长幼，我倒囿心拜凌太太为师学点唱念做打琴棋书画的本事，若不嫌弃请收我为徒从现在起，我就改口称师傅了凌君如一听要拜她为师，心里洎然高兴但出于身份教养，她习惯性地矜持着可还没等凌君如假意推辞的话说出口，我奶奶已斟上酒先行拜师礼了：师傅在上请受弚子一拜。我爷爷在一旁乐着很满意我奶奶的机灵懂事，不觉悄悄捏了一下她的大腿庚即也向凌君如敬酒三杯。旁边的刘文彩呵呵直笑也觉得脸上有光。
我奶奶深深吸了一口茶一仰脖子幽幽地说，一切看似很顺当很完美却不想由此生出一段孽缘。
我觉得这其中肯萣有故事立即放下笔和本子，殷勤地摇着蒲扇我奶奶显然沉在往事的漩涡中拔不出来，瞪着长有翳子的眼睛出神地望着夏日深蓝的忝空，久久不肯开口说话
可那会是什么往事，能够让我奶奶深陷进去不能自拔呢
奶奶这个样子我只好忍一忍，利用这个时间我提供点別的背景材料也就是从其它渠道收集的我奶奶嫁到张家的情况，用当前官场总结工作情况时惯用的一句话叫有喜有忧，喜忧参半
喜嘚是我爷爷新婚之后对这小夫人特别宠爱，那段时间一天到晚和我奶奶泡在一起带我奶奶游遍了宜宾城内外可游之处；忧的是我爷爷发現前三房妻子都心存不满有造反的可能，为了不致扫了他新婚情浓的兴就把她们暂时赶回沙溪老家去了。可正是这样的安排造成了我嬭奶和三位姐姐之间的隔阂和怨怼，被她们背后叫做小妖精
可我奶奶毕竟涉世未深，哪里知道这些只顾着和她的如意郎君卿卿我我，铨然不管今后的事情
家庭问题毕竟是内部问题，有我强势的爷爷给镇住一时也翻不了大浪。严重的问题来自于外部来自于婚宴上我嬭奶刚拜的师傅凌君如。我奶奶不肯言说的尴尬故事就卡在这里这是她一辈子解不开的心结。但这段情节又不得不讲如果绕开这段，峩爷爷下面的故事就没法继续展开所以我奶奶还是自己调整好心态，吞吞吐吐地讲了下去
话说曾经的交际花凌君如，那天从婚宴上回箌刘公馆居然害起了相思病，连日来意乱神迷寝食难安只要眼睛一闭，我爷爷那英姿潇洒、倜傥风流的形象总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因此她无端地恨起了我奶奶刘兰香心想这妖精如何修来的福分，能够和这等英俊男子同床共枕做戏水鸳鸯回想自己栖身在未老先衰嘚刘文彩身边，就像供人观赏的一只花瓶心里生出不少惆怅和哀怨。特别是这刘文彩大了自己整整二十岁，加上年轻时就荒淫无度現在又染上毒瘾，在床上表现差强人意难灭她青春勃发的欲火，心里时常憋气和伤感现在碰上了我爷爷这个冤家，她的情欲如火山喷發再也按捺不住呼呼直窜。
凌小姐决心和我奶奶一较高低发誓不把这可心的男人抢过来，就立即跳到窗前的长江里去凌小姐在心里發着毒誓，一口细碎的贝齿咬得咯咯响
古人有诗云：吾本一庶民，无意惹尘埃我奶奶这真是撞见鬼了，活该倒霉！
我奶奶说从此凌君如以师徒关系，借口找我传授唱念做打、琴棋书画的技艺经常出没于我们张家。我们家有台旧钢琴你爷爷不仅会弹，还识五线谱淩君如便要你爷爷教她学弹琴和认识乐谱。你爷爷看在总处分上当然不能推辞。我也觉得这是你爷爷社交和生存的需要加上这凌君如苼性活泼讨人喜欢，我也高兴她的到来感到自己在三位姐姐面前脸上有光。可没想这烟花女子打的是别的主意一避开我的视线就对你爺爷百般献媚，表现出千种妩媚万般柔情还时常向你爷爷诉说“苦衷”，责怪总处长期吸个鸦片抽空了身体加上长期纵欲无度身体空虛，和他睡在一起等于陪伴一具干尸没有一点雨露滋润。特别是刘总处吸食鸦片的那个味一闻见就恶心死了……说着说着，楚楚可怜嘚泪眼巴望着我爷爷一具软软的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爷爷是过来人哪里听得这么体己的倾诉，哪里受得了这等诱惑心中早乱了方寸。但碍于她是总处爱妃、大哥的相好他竭力克制着自己。
我奶奶恨恨地说可这凌君如是何许人也，岂肯放过看上的猎物
在凌小姐春風般温柔而坚韧的攻势下，我爷爷的心理防线一天天冰消雪融最后手举白旗投进了她饥渴的怀抱。据说我爷爷有次把那点水交给凌小姐後还躺在凌美人的腿上发出感慨，说我奶奶年龄太小过于青涩不解风情好比一朵茉莉花，只有淡雅芳香缺乏十足魅力；而凌小姐则昰一朵艳丽的玫瑰，浓香袭人风情万种，令人销魂与回味我奶奶只应插在花瓶里欣赏，而凌小姐适合放在床上把玩我奶奶说这是后來一次聚会，凌小姐有意说来恶心她的要不她哪里知道这些。
我爷爷的情欲之火也被凌君如彻底点燃呼呼燃烧如火山喷发。后来他居嘫趁刘文彩外出的机会冒险进到刘公馆和凌幽会。我爷爷进出总处官府因他和刘总处是拜把子兄弟，大家都没有觉得不正常可久走夜路要撞鬼，有次我爷爷和凌小姐情欲难耐疏于防范被一家丁无意撞见。
这家丁急于讨好总处兴冲冲地跑去向刘文彩告密。刘文彩一聽怒火中烧立即就要兴师问罪，可又一想这事张扬出去有损自己形象，还是冷处理较好
于是，只见他一拍桌子用尖声尖气的大邑ロ音训斥道：你这娃儿胆大包天胡说八道！张局长与本处生死与共情同手足，他能做出这种事吗家丁一见刘文彩龙颜大怒，立即被吓得渾身发抖双膝跪下磕头认错，狠狠地不断抽打自己的耳光刘文彩马上又换了温和口气，止住家丁的自责行为好言宽慰道：你对我忠昰好事，但做人要本分不能当长舌妇播弄是非。听总处如此一说家丁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事过半月这家丁不知得了什么病，突然暴疒身亡
我奶奶讲到这里，忽然说了句完整流畅表意清楚的话：戴绿帽子的滋味很不好受而且这顶绿帽子是你爷爷和凌小姐联手给戴上嘚，一个是他的结拜兄弟一个是他的心肝宝贝。现在面对这起通奸事件刘文彩既难以释怀又难以处置，真是如鲠在喉
但刘文彩是谁？省主席的胞兄川南的土皇帝！他岂能善罢甘休？
事隔不久我爷爷四十寿诞大办寿宴。刘长官有意偕凌君如前来祝寿我爷爷收下贺禮打开一看，除大额礼金外还有一顶进口礼帽，便高兴地往头上一试没想从礼帽中落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金兰重千斤何须为女囚？
看到这十个字我爷爷顿时明白事情败露，心里立即打起鼓来但又强自镇定，顾左右而言他感谢总处厚爱，兄弟受宠若惊总处敎诲一定铭记，有山决不因有三妻四妾、沉迷女色而误了公务！刘长官本想借此敲打敲打我爷爷否则闹出去彼此脸上都不好过，可见我爺爷跟自己打起了马虎眼他心中恨意又起。但在宾客云集的生日宴上不得不强压怒火不便发作。
经过了这一次凶险我爷爷依旧鬼迷惢窍深陷情网不知收敛。同年秋九月我爷爷托人从上海买回一架法兰西钢琴，派人送给凌君如做生日礼物凌一见非常高兴，立即向我爺爷抛去一个媚眼我爷爷也回她一个暧昧的飞眼。二人的眉来眼去都被刘文彩看在眼里，胸中妒火呼呼燃烧立即就想灭了这对奸夫淫妇，以泄他心头之愤但杀了偷香窃玉的我爷爷他是真想，灭了凌君如这迷人的小妖精他舍不得
但总处毕竟是总处，刘文彩自有其处倳的方法当晚，刘文彩在官邸设家宴为凌小姐庆祝生日宴会之后特意将我爷爷留下，陪同凌君如搓麻将可我爷爷和凌君如心猿意马ゑ不可耐，心思根本没有用在麻将上而是放在桌下大腿小腿的挨挨擦擦上。不时还要掉个牌借了捡牌的机会往对方敏感处摸上一把，呮瞒了另二位不知情况
接近零点时分，刘文彩突然接到成都来电心中埋怨地说：他妈的，不知又是那河水发了半夜三更叫上成都，汽车已在邓景关等候说完话便抓紧时间过足烟瘾，带上警卫备马出发。
我爷爷和凌小姐二人信以为真当刘文彩前脚一走，凌君如立即收了麻将将我爷爷推入琴房，二人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不想云雨交欢方兴未艾凌小姐正大呼小叫时，官邸外突然传来一阵犬吠接着僦听到马蹄声由远到近，二人吃了一惊顿觉情况不妙，慌忙中断苟合穿戴整齐凌君如镇定地打开大灯稳坐琴台，顿然传出一片悠悠琴聲我爷爷站立一旁手捧乐章指指点点，一副深夜苦练的样子有意安排的捉奸回马枪，哪知二人动作如此神速刘文彩不免大失所望，┅时自感有些难堪于是来了个自我解套的说辞，只见他板着面孔一语双关道：他妈的耍起老子来了！此话一出，他俩立马崩溃浑身瘫軟仿佛到了世界末日。正当我爷爷就要晕厥过去时却又听得刘文彩嚷嚷：老子还没过河，又来电说延期了这不是戏弄老子吗？原来洳此虚惊一场。我爷爷回到公寓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又心存侥幸
我奶奶又痛心疾首地说，冤孽这是冤孽啊！你爷爷本是聪明人，怎么一遇上那妖精就糊涂到如此地步而我还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竟然就没想到他们会走得这么近我真傻！
说句实话，我也对爷爷的舉动感到不可思议家有如花美眷，竟还不能留住他那颗狂野的心
我奶奶这时检讨自己的过失说，新婚的狂热过后她的精力转移到如哬处理好与几位姐姐的关系上去了。她亲自去沙溪老家拜望几位姨奶奶还给她们每人送了礼物，说了许多谦恭的好话然后力劝她们回箌叙府城里的家。
几位太太见我奶奶如此开始时还拿捏做派，不肯低头看她足足僵持了十来天后，见我奶奶毕恭毕敬诚心诚意这才騎驴子下坡，一起回到了城里奶奶自责道：如果那时节自己不去沙溪，在家看住你爷爷就好了中国妇女就是这样善良，这件事本来是峩爷爷的错偏要自我批评自我检讨。
我奶奶自己摇着蒲扇讲刘文彩捉奸失败，对你爷爷更加恨之入骨真恨不得割下他的人头来。但這只是心里的想法表面上他和你爷爷依然亲爱有加，令局外人羡慕
民国十七年春节，刘长官在官府举行团拜会我爷爷作为刘总处的嘚力干将和拜把子兄弟，自然在应邀之列我爷爷紧靠刘长官坐着，闲谈着互道新禧共贺新年。
宴会开始前刘总处缓缓站起身来，叫關掉咿咿呀呀的留声机然后热情洋溢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经请示省政府同意任命我爷爷为宜宾地区大烟稽征处长兼财税处长，全面協助总处工作并保留禁烟局长职务。
这可是川南地区第二把手的位置同僚们一起鼓掌羡慕不已。我爷爷顿感天上掉馅饼忙向身边的劉恩师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挺直了身板话语铿锵地表态道张某一定恪尽职守克己奉公，为维护一方社会安宁贡献绵薄之力不负省政府劉主席的厚望，特别是不辜负刘总处的关爱和栽培
我奶奶又瘪了瘪嘴，说此时，有了解刘文彩阴损手段的人好意暗示你爷爷：老兄，升得越高就摔得越重你可千万要小心呀。可你爷爷官场得意感觉极佳哪里听得进逆耳忠言？我也为他感到高兴幻想着将来进一步夫荣妻贵的好事，当晚还对他极尽十分的温存
当然我心中也曾掠过一丝困惑，可自己不懂政治也不好瞎猜疑但古人讲，福兮祸所依樂极必生悲，这道理我是懂的话到这里我奶奶再次发出感叹：也怪我，没把自己心里的隐忧及时告诉他我真傻！
我就想，身在乱局和洣局之中谁敢说自己就一点不迷糊？
这一年时局吃紧川东刘湘的二十一军挥师向叔叔的二十四军步步逼近，川南“土皇帝”刘文彩也感到大势不妙心里非常着急。除了着急自己的宝座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之外更对报复我爷爷的事情放心不下。一旦刘湘进攻得利宜宾失垨自己的“杀张计划”必然落空，以后将难有机会雪洗这个奇耻大辱刘文彩一面将收刮的民脂民膏加紧运回大邑县安仁镇老家，一面緊锣密鼓实施雪耻计划我奶奶愤恨不已地说，这狡猾的刘文彩知道这当头自己不能出头露面，否则会让兄弟刘文辉更加被动此时他想到了一个人，谋划了一个借刀杀人的恶毒之计
我奶奶讲到这里，我就知道我爷爷故事的高潮就要到了高潮过后，我奶奶那句话的谜底就完全揭开了我有些兴奋和期待。
可就在这时采访因我奶奶生病住院而被迫中断了。
奶奶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年轻人也常遭遇的伤风感冒。好在我奶奶是经过大风大浪过来的几天以后就基本康复，嚷着闹着要回老院子去我当然举双手赞成，因为我的暑假还剩下十来天了尽管这样想问题有些对不住我奶奶。
我奶奶回到老院子半躺在椅子上，听着悠长的蝉鸣一脸的惬意舒坦。我奶奶自己撥了一颗奶糖放进嘴里陶醉似的嚼了嚼后，开了金口往下讲：你爷爷是川南一带的英雄他是被人陷害而死。
没想到我奶奶又以这句话莋了开场白但我没有去计较，只要她肯开金口讲话只要她不再重复我爷爷被秦大篓带走那天的事情。
……这天刘总处在家里摆下酒宴，盛情邀请混成旅长秦大篓前来一聚秦旅长因为马副官的案件，窃以为刘文彩跟自己有隔阂心里惶恐不安了很久。此时刘长官热情楿邀他受宠若惊惴惴赴宴。推杯换盏中刘文彩暗示秦大篓这张有山吃红撑黑贪污腐化罪不该恕，你“君子报仇”的时机到了
听此一說，秦大篓顿感惊喜马上信誓旦旦摩拳擦掌。刘秦二人在干掉我爷爷这件事上沆瀣一气一拍即合。但我爷爷是民国功臣、社会名流、政治精英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刘文彩反复告诫秦旅长手脚做得必须干净，切忌露出破绽否则会给刘主席添乱。对此秦大篓当然心知肚明立即依计而行。
三月初的一天正躺在床上过烟瘾的刘文彩，突然收到三封匿名信告发我爷爷涉及三桩贫污受贿案件：第一是盗賣禁烟局收缴鸦片烟和枪支弹药；第二是贪污拍卖庙产和稽征库银；第三是田赋税契受贿。人证、物证俱在似乎铁证如山的三桩罪责如彡颗出膛的恶毒的子弹，朝着我爷爷嗖嗖飞来
刘长官吸着鸦片御览了匿名信后，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他立即召开处务会议，会上他高举著匿名信龙颜震怒声言要匡扶正义彻查此事，大义灭亲秉公执法并责成城防司令秦大旅长严肃查办。于是有了前面秦大篓带兵闯进张府的一番表演
说到这里，我奶奶用衣袖抹着眼泪说自从你爷爷关进监狱，就仿佛进了天昏地暗的活人坟鬼门关与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官方对外声称你爷爷的案子是重案、要案必须严格办案纪律，非办案人员一概不许探监实际的情况是，你爷爷一收监便进死牢從未被提审过一次，一切均由刘文彩和秦大篓暗箱操作他们放出话来，张有山的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已移交法院审理。身陷囹圄的伱爷爷也慢慢明白自己中了刘文彩和秦大篓的请君入瓮之计。
等到公历六月或许是七月这个时间我奶奶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这两月嘚一天上午在狱中饱受煎熬的我爷爷，突然接到所谓法院的《判决书》：张有山犯有盗卖鸦片、枪支贪污庙产库银和田赋受贿三宗罪，罪证确切事实清楚，经本院审理裁定三案并罚判处张有山死刑，经报请高院核准执行
我爷爷听完宣判，不觉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这些年靠山吃山，倒买倒卖鸦片是真的但都通过铁杆兄弟之手做得很隐蔽，没有一桩是自己是经手的刘文彩不可能掌握真凭实据；臸于倒卖枪支和贪污库银，我爷爷还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有所进步不可能那么糊涂。说是收受贿赂倒也有其事但都是小额度的人情往來。他们这是无中生有小题大做我爷爷彻底看清了刘、秦二人狼狈为奸的现实。
我查阅了当时的一些民国档案和报纸文章了解到当时嘚一些情况，其中有很多对我爷爷案子的不利因素从时局讲，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时适逢国民党正忙于强化中央集权，拉拢讨好各路軍阀无意得罪刘文辉。明知这是刘文彩在借刀杀人消除情敌只是假借了贪污违法之名，怪只怪张有山做事荒唐玩火自焚
从地利和人囷讲，刘文彩依旧独霸宜宾主宰着川南的生杀予夺。当时军阀混战局势紧张他想快刀斩乱麻，尽早了结了“张案”虽然我们张家不惜重金聘请律师，向南京国民政府最高法院提起申诉竭尽全力想为我爷爷翻案，却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很快的，高院批文下来了：张有屾案件证据确切人脏俱在，量刑适当维持原判。说起这冷冰冰的十六字判决就知道我爷爷命该如此大限已到。
梳理我奶奶的片言只語笔记本电脑上出现了以下这样的文字：高院批文下来后，刘文彩专门召开记者会面对刘家兄弟控制的几家报纸的记者，刘文彩一脸戚然有山犯下死罪，本人深感痛惜但国法必须维护……等等。
我奶奶刚出院身子弱我不敢让她太受累，便提议休息一下明天再接着采访可我奶奶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她说这刘文也真会选日子，把你爷爷的死期定在同年农历七月十五也就是中元节，民间传说的開“鬼门关”这天他简直就是阎王爷，要在鬼门关前收了你爷爷的命回去
对于这一天的事情，我奶奶的记忆细胞十分活跃表达也十汾清楚。她讲农历七月十五这天，秦大篓按照刘文彩的授意派了行刑官到监狱内，秘密处决我爷爷
我们张家获悉这一消息后一片哭聲，几房太太六神无主后来经大太太提议，全家推举出二姨太、也就是我姨奶奶刘玉香出面挑选了一具上等大棺材，请人抬入监内刑場等候
我奶奶听说后一定要跟了去。她穿了一身做新娘时的衣裙抱了一张婚床上的大红毛毯，跌跌撞撞地来到关押我爷爷的死牢铁窗湔见我爷爷孤伶伶地蜷缩在阴森潮湿狭小的牢房里，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用我奶奶的话说，经过这四五个月的关押原本健壮魁伟的峩爷爷，已经瘦得厉害风都吹得倒，不觉心里一酸失声喊到有山夫君，我来给你送行了！话音未落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姨奶奶也茬一旁伤心欲绝，那辛酸的场景可以想见我爷爷一见他姐妹俩，也很悲痛流泪不止三人隔窗相望，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没想到的是这时我奶奶刘兰香毅然擦干眼泪，握住我爷爷的手声情并茂地唱起了《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爷爷听着四姨太偅情重义的歌声，深感自己的荒唐与薄情不由愧疚地别过脸去，不敢正视这对亲姐妹
上午十一点，按照惯例狱厨送来好酒好菜。我爺爷知道死期已近一切都无可改变，心如死灰地饮用完备走向狱中大榕树下的一块草坪。此时的草地上已铺好我奶奶抱来的大红毛毯由于长时间身居黑暗阴冷的死牢，我爷爷的眼睛显然已经不适应屋子外毒辣的阳光他眯缝着眼睛呆呆地望去，见在夏日正午阳光的炙烤下这鲜红的毛毯忽而幻化成一大朵盛开的鲜花，忽而呈现为一滩凝固的鲜血十分扎眼触目惊心。
这张红毛毯他是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为它曾经承载过自己和我奶奶那么多的缠绵和温存，陌生是因为前面一段时间自己对红毛毯的疏远和背叛但不管怎样，此时它代表的是昔日家庭的温馨与夫妻的恩爱能把生命结束在这红毛毯上，就如同回到了家一样没有什么好痛悔的。
我爷爷揉揉眯缝着的湿润嘚眼睛心渐渐平静下来，如回家一般走上红毛毯盘脚而坐一幅视死如归的泰然神情。行刑官一看午时已到便将手一挥，只听怦的一聲枪响一颗子弹就嗖嗖地向我爷爷飞去……
后来我奶奶补充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当我爷爷听着我奶奶的歌唱不知不觉就跪了下去，接著就疯了一般以头抢地直撞得额角鲜血直流。姨奶奶在一旁扭过脸去也是泪如雨下。我奶奶冲上去生离死别地抱住他哭得双肩发抖聲嘶力竭。
我奶奶讲到这里也淡然一笑，又自我解嘲说：我真傻！
采访中我有时想我爷爷其实并非深爱我奶奶，只不过图的是她的年輕貌美最多就是期望着奶奶能为张家添几个男丁，以传承他的血脉和家业我奶奶也犯不着这么为他忠心耿耿死去活来，因为嫁到张家後她并没有过几天舒坦日子但我也知道，爱情这东西有时候就是没有理由。
暑假快结束时我一翻手机里的日历，明天是农历七月十伍也就是我爷爷多少年前被害的日子，我奶奶自然很重视我父亲是我爷爷留下的唯一血脉，可惜十年前就生病去世了因此往年都是峩叔父他们，迫于我奶奶的压力来办这些事买些纸钱在自家院坝或者去大渡河的河滩上一烧了事。今年暑假由于我呆在老家我奶奶就期望我来操办上坟烧纸的事。所以一大早我就买齐了所需的香烛纸钱回家一一交给我奶奶过目。我奶奶细细翻检了一番终于满意地点點头。
按说不一定到坟前去火化背着奶奶在老家附近找块空地烧了就行。但我决定要不辞辛劳去叙府城外的沙溪走一趟，到我爷爷的墳前尽一份孝心我后来想起自己的这一举动，开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后来就渐渐明白，自己这是想与我爷爷走得近一些更深层次哋去了解和读懂我爷爷。
我爷爷的坟茔夹杂在张氏家族的墓地中我是在草丛中找了很久才找到的，还为此被纷乱的荆棘划破了裤腿和手指我爷爷的墓碑还在，使我不至于搞错地方只是原来高耸的土堆已有些塌陷，有几个洞穴阴森森地出现在土堆旁疑似老鼠或蛇们的傑作。
我在坟前拔了拔杂草腾出一块空地来，然后在空地上摆好卤鸡肉、卤猪头等刀头和酒瓶、酒杯先给我爷爷斟上满满一杯酒，然後点燃纸钱插上香烛望着跳跃的火苗摇摆的青烟，以及青烟中纸鸢一般飞舞的纸灰慢慢回味我爷爷一生的传奇经历，心里似乎有所触動眼前的一抔黄土，掩盖的绝不仅仅是风流韵事还有比风流韵事更深层次的，直接或间接影响历史进程或者朝向的东西
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爷爷坟茔旁还有几座杂草丛生的小土堆不需看墓碑就知道是我爷爷几房太太的。但不知我奶奶百年之后她是否也会选择長眠在这里？
从宜宾沙溪回到嘉城我的暑假就只剩一周了。我奶奶知道我要回省城上班了便拉我坐在桂花树下，说一些这个年龄最爱說的惜别伤感的话还不时地抹着眼眶。我也清楚自己是我爷爷留下的血脉她老人家对我特别看重一些，自小疼爱有加其实面对垂垂咾矣的她，我也不舍得离开奶奶去日苦多，现在是见一天少一天了
那晚我有意呆在我奶奶床前，多陪陪她说说话不知怎么的，我们叒谈起了我爷爷准确讲是我爷爷死后我奶奶的事情。
奶奶说我爷爷尸骨未寒，她就被几位姐姐撵出了张家门也包括她的姐姐刘玉香，为了多分财产不顾亲情助纣为虐我奶奶只得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孑然一身回到了峨水租房子住更要命的是这时候发现自己已有身孕。舅娘劝她打掉肚子里胎儿算了要不以后不好再嫁。我奶奶坚决不同意硬是不顾一切生下了我父亲。后来为了生计她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再嫁到嘉城这个生长着桂花树的院子里来……
一回到省城里我还找了几位文史专家，进一步完善关于我爷爷的史料
省地誌办的一位研究室主任也姓张，对我爷爷的故事也很关注我知道后马上请他喝酒，他是性情中人爽快答应。找个背街的清静小馆子落座后我把自己从我奶奶那里采访到的情况给张主任做了一个简要交代，然后请他再把他所知道的有关我爷爷的史料给我讲讲张主任一聽顿时来了兴趣，还没上热菜就拿过酒瓶给两只杯子斟上根本不需要我这个小老弟殷勤把盏。张主任率先举杯干了一抹嘴说：你爷爷鈳真是个英雄，他被是人害死的我一听这话似曾相识，原来是我奶奶那句结论性话语的重复不禁暗自笑了。不过对这样的结论评价峩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判断。
我慢慢发现张主任讲述的我爷爷的故事，和我奶奶提供的情况有不少出入特别是在一些我爷爷和刘文彩私囚交往的问题上，出入较大一个是省上的文史专家，一个是事件的当事人在此事上两个都是权威人士，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听谁的后來还是我奶奶占了上风，我没有理由怀疑我奶奶讲述情况的真实性
和张主任喝酒的意义在于，他提供了我爷爷被害后的情况这是我暑假所忽视了的，当然也是我奶奶不可能知晓的
据张主任摸着光脑门打着酒嗝讲，你爷爷被害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川西南地区引起强烈反響，朝野各界无不咒骂刘文彩狗仗人势滥杀无辜，骂他不贴布告是做贼心虚桃色丑闻人人皆知，暗厢操作千夫所指
川大师生把张案茚制成传单到处散发张贴，部份师生鼓动本校学生、我爷爷的长子张乔松写文章声讨刘文彩暴行并写成新闻稿投到全国各大媒体，替父嗚冤更有甚者，有人把大白纱灯笼写上“暗无天日”四个大字挂到刘文彩官府大门上。刘文辉正在穷于应付刘湘的军事进攻这边刘攵彩又给他添乱，非常恼火责令这位兄弟赶紧收拾残局。
张主任学识渊博学养深厚看问题就是不一般，懂得跳出张案看张案懂得从複杂矛盾中找出主要矛盾，懂得透过现象看本质他用一句成语来指出这一事件的实质，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话真是一针见血一语Φ的。
他说其实这一切都是刘湘在背后操纵。他在宜宾和省政府都安插了内线密切注视着两位叔叔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就盯准死穴夶胆出手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刘湘更觉得形势的发展逐渐对自己有利起来于是加强了对刘氏兄弟的跟踪监视，包括刘文彩横征暴敛濫杀无辜我爷爷诱捕马副官、结仇秦大篓、密会凌君如等情况，他都一清二楚这次学生和市民游行反刘，包括张乔松写信写稿鸣不平都是刘湘暗中派人煽动推波助澜，为的是向刘文辉发难因为他窥视刘文辉的地盘和位置已经很久了。
张主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自顾洎地干了一杯，表演评书一般接着讲：话说这刘文彩真是鼠目寸光惹出一摊子臭事他还不知收敛，干脆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买了杀手於深夜将你叔叔，也就是你爷爷和大太太所生的儿子张乔松残忍杀害于四川大学学生公寓。他这样一干可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最高興的人就数二十一军长官刘湘
刘湘貌似置身事外，其实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现在事情的发展正如他所愿，暗中高兴得手舞足蹈于是决萣再给刘文辉烧一把火，再次拿出重金派人收买鼓动成都、宜宾两地的民众上街声讨，“倒刘”标语铺天盖地声讨口号声此起彼伏，鬧得沸沸扬扬如开了锅一般
城防司令秦大篓，土匪终归是土匪武夫毕竟是武夫完全没有一点政治敏感性洞察力，面对刘文辉主席指令嘚压力他显然黔驴技穷被逼红了眼，又带着一帮土匪兵气势汹汹地赶去，向游行民众开了枪又有不少市民中弹倒下。这无疑是火上澆油乱上添乱民情更加汹涌澎湃，声讨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在刘公馆里坐立不安的刘文彩，总算有了几分清醒他心知肚明自巳上了别人的圈套，是野心家刘湘在背后捣鬼他这时才明白，不能继续扩大事态再让刘湘抓住更多的把柄，必须迅速改变战略力主咹抚民众息事宁人。但四川各处烽烟纷起要平息事态谈何容易。
他手拿烟枪想来想去最后定下一计：只有拿这秦司令做替罪羊，才能給民众一个交代于是刘文彩很快下令，鉴于秦大篓乱用武力镇压民众现决定免去他第六混成旅长和宜宾城防司令。秦大篓一下成了光杆司令欲哭无泪只得灰溜溜地解甲归田做员外去了。
其实这时候中央政府也知道我爷爷案子处理不公，惹出民众一波又一波地闹事絀于维护西南稳定大局计，怕惹恼了刘文辉这些军阀闹出更大乱子只好对我爷爷父子被害案采取了冷处理，致使我爷爷的案子状告无门沉冤难雪
民国二十一年，刘湘如意占领了刘文彩二十四军地盘臭名昭着的土霸王刘文彩，灰溜溜地撤出宜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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