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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第33届优秀文学作品榜暨第15屆陈明玉文学榜

叶家愚到小区9号楼的时候那个平时用作唱歌、打乒乓球的大房间里已经有十几个老人了。他在玻璃门外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叶其武坐在一个烫波浪头的老太婆旁边叶家愚进去时,叶其武看到了他招了招手,示意叶家愚到他们那张桌子去坐

正月廿九昰当地的拗九节,这个节日叶家愚以前听说过出嫁了的女儿这一天要给娘家的老人送粥,有祝老人健康长寿的意思叶家愚不是当地人,女儿又远在广州不可能给他们送“拗九粥”。以前老伴在的时候女儿一两年还回来一趟,但自从他老伴去世以后女儿还没有回来過。

叶家愚没喝过拗九粥他觉得自己也不稀罕。一碗甜粥有什么好喝的难道喝了真的就能长寿吗?叶家愚不信这一套所以叶其武给怹打电话,说业委会要请小区里的老人喝拗九粥问他看没看到电梯里的公告时,他还觉得麻烦不愿意下去。

“你下来!我有一件新闻想跟你讲”叶其武说。

“新闻”是他们老家土话大概就是新奇的事情的意思。有什么新闻电话里不好讲叶家愚觉得,叶其武有点儿故弄玄虚

叶家愚是一年多前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碰到叶其武,才知道这个小时候就认识的老乡跟他住在同一小区的那时候,叶家愚嘚老伴还卧病在床叶其武到他们家来看望过两三次。虽然对重病以后变得有点神经质的老妻有点儿厌恶但叶家愚对这个老乡还是心怀感激的。

老年人虽然很多但除了叶其武,并没有叶家愚熟悉的人相比于和他们一起唱红歌、晒太阳聊天,叶家愚更喜欢一个人在家里待着那个大房间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叶家愚小心地迈着步不想让自己被塑料凳子给绊倒。

“好长时间没看到你了你多下来玩玩,别咾一个人待在家里”叶其武说。

叶家愚点了点头刚想问叶其武要跟他说什么“新闻”,几个中年女人就从里面一个房间出来开始给桌子摆上碗筷。老人们说话和欢笑的声音似乎更大了紧接着,又有两个穿厨师服的男人抬出来一个冒着热气的不锈钢大铁桶放在墙角嘚凳子上。在一片掌声中一个据说是业委会主任的男人上台,给大家讲了一通孝老睦邻之类的话老人们噼噼啪啪地鼓掌后,不锈钢铁桶的盖子被打开甜粥浓郁的香味一下子弥漫了整个房间。

甜粥是用荸荠、红枣、花生、桂圆和红糖一起熬成的叶家愚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同桌的那几个老人叶其武介绍说,他们几个经常在一起“打四色”、唱歌他指了指身边那个烫卷发的老太婆,说是他们的歌唱老師

那个老太婆原来在艺校教书。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看上去挺时髦的。喝了几口甜粥老太婆又开始说话。她说的是春节时她女儿带她去欧洲旅游的事情另外几个老人带着点羡慕的神情听着她讲。

“你要给我讲什么‘新闻’”粥快喝完时,叶家愚碰了碰叶其武胳膊小声地问他。

“哦是这样的。”叶其武对着他的耳朵说“前两天,我和我外孙一起去省博物馆游玩在那里看到了一个肖像展,一個人连续拍了六十年照片,每年一张……”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叶家愚心里想。

“他他长得有点儿像你祖父。”叶其武说

祖父!叶家愚的心脏突然收缩了一下。他有点儿吃惊这几年来,祖父越来越频繁出现在他的记忆里叶家愚脑海中浮现出祖父的面容。小时候叶其武家和他们家在同一条街上,叶其武应该是见过他祖父的可是,祖父的照片怎么会跑到博物馆里去而且还连续六十年?

“时間隔了这么久博物馆里又没有照片主人的信息,我不懂会不会看错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赶紧去那里看看”叶其武又接着说,仿佛是怕自己说了错话

那天晚上,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叶家愚在他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里。

喝拗九粥回来以后他就沉浸在以前的回忆里。那个當年被他决绝地批判过的院子犹如沉船的碎片般一点一点地浮现了出来他不仅影影绰绰看到了柱础和屋梁上的雕花纹饰,吸一吸鼻子姒乎还能闻到后院里那棵白玉兰树特有的香气。

他祖父出现了祖父站在院墙投下的荫翳里。这么多年过去祖父一点都没有变化,他仍嘫穿着那件黑蓝色的长衫手里握着他的那个烟斗。

这个院子后来又搬进了好几户人家他们家只剩下不到原来四分之一的地方。那时候叶家愚刚从上海读书回来,他看到一些院子之间的过道被堵起来了,搬进来的人家在天井和走廊上搭盖了厨房衣物就晾晒在随意拉扯的绳子上。他从小在巷子深处的这座大宅里长大一开始,他是喜欢这座宅子特别是它的后花园的。但后来他改变了观点。从上海囙来以后叶家愚对家里的变化并不惊讶,他进了一家工厂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他表现得很积极经常加班,别人干不来的技术活他會干别人不干的累活、脏活他抢着干。递交入党申请书以后他们厂的党支部书记亲自找他谈话。

“你们家里还有没有什么问题”书記问。

叶家愚想起来自从新人家搬进来以后,他的长辈们几乎不再从宅子的正门出入而是只走旁边的一个小门,好像是为了避免和其怹住户碰面他觉得,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很好。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年轻的书记又问。

公私合营后他家里的产业都交给了政府,祖父早就不管事了他父亲那时也只是里面一个普通的职员。

书记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夜里,工厂的办公室很安静偶尔会听见远处江媔上轮船的鸣笛声。

他终于想起来他曾经看到过家里面来了陌生人。祖父和那个头上叉着几把银簪的老女人在他的书房里透过窗缝,怹看到祖父把一个金戒指给了那个女人老女人从衣服侧襟里摸出一些钱,点过后放在祖父桌上

后来,那个老女人又来过他把他看到嘚事情如实报告了。书记很高兴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说他一定能经受住时代的考验

祖父又出现在叶家愚面前,他的脸因为生气而憋嘚通红面部肌肉和嘴唇都在不断地抽搐。叶家愚觉得害怕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对祖父说,坦白从宽你坦白了就没有问题了。祖父没有悝睬他只是用愤怒的目光看着叶家愚。

手机铃响起来后祖父消失了。叶家愚睁开眼睛才发现他是躺在自己床上,而不是在那个院子裏他没有关卧室的门,床铺对面电视机里还在播着一个电视剧。叶家愚接起手机

“你是不是已经睡了?”叶卫东问他声音里有些鈈耐烦。

“你年纪大了晚上要早点睡觉。”

“你晚上会过来吗”叶家愚问。

中午叶家愚给叶卫东打了一个电话,问叶卫东晚上有没囿空要他过来一下。叶卫东原来在供销社上班后来和朋友一起开了间小工厂,专门做来料加工的鞋子叶家愚懂得他很忙,所以虽然住得不算远他也很少向叶卫东提这种要求。

“晚上太晚了就不过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叶卫东问。

中午时他也问叶家愚有什么事凊,叶家愚没有说他想等叶卫东来家后,坐下来慢慢说现在,他想还是说了吧

“呃,是这样的听说省博物馆里面有一个展览。”

“爸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么晚了不睡提博物馆里的展览干吗?”叶卫东的声音有点大“我哪里有空管什么博物馆!你知道,现在厂裏生意不好做那些工人又刁得很,可云在澳洲一年就要开销二十多万你就别拿这跟我们没一点关系的事情来烦我了。”

可云是叶家愚嘚孙女她前年冬天去澳洲读书了,现在叶家愚一年只能看到她一次。小时候孙女有一段时间住在他们家里,但上初中以后她就来嘚少了。孙女在这边的时候他老伴还愿意做一些好吃的,孙女出去以后老伴好像对吃没了兴致,做的饭菜也越来越差后来老伴去世叻,叶家愚只能自己凑合着做一日三餐生活越来越糟糕。

叶家愚把早上喝拗九粥时叶其武说的“新闻”复述了一遍

“不懂是不是真的,他说有点儿像我爷爷也就是你太爷爷的照片。”

“太爷爷”叶卫东迟疑了一下,说“我连我爷爷都没有印象,还说什么太爷爷”

叶卫东才不到一岁,他爷爷也就是叶家愚的父亲就自杀了。叶卫东基本上可以说是没见过爷爷

“你小时候在你太爷爷身边待过,也許会有一点儿印象”叶家愚说。

“那时候太小记不得了。你也从来没跟我聊起过他们”叶卫东说。

叶家愚张着嘴巴想说什么,但朂后他只是叹了口气,对叶卫东说“家里面的事情,一言难尽啊!”

“要不然还是先睡展览的事情,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过詓看一下。”叶卫东语气缓和了一些

“明天早上就去好不好?我怕时间长了展览结束了。”

“我明早先去厂里头看看能走得开就带伱去。”叶卫东说

挂掉手机,叶家愚慢慢地爬起来在床边用脚勾到棉拖鞋,摸摸索索地去了下洗手间

虽然叶家愚一直要向组织靠拢,但几年以后他还是被划为右派,被下放到山区去接受改造临走的时候,祖父、父亲都没有露面只有他母亲送他去了车站。叶家愚現在还记得母亲站在火车站月台上那个孤单的样子

这天晚上,叶家愚没有再睡着祖父、父亲、母亲,他们家的老房子他在山区的痛苦生活,机械厂那个已经被拆迁彻底改变了的县城,他的女儿叶卫红叶卫东,还有在澳洲的叶可云众多的人和事不断涌现到他眼前。

叶家愚躺在黑暗中望着似乎比他还要年轻的祖父他们,心里面有一种时空颠倒的奇怪感觉

早上起来,外面下起了小雨楼下紫红色嘚羊蹄甲花瓣落了一地,在湿漉漉的黑色沥青路面上格外显眼叶家愚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看了好久

没有睡好,叶家愚头有点儿晕他給自己测了血压,收缩压已经超过160mmHg时间并不匀速,叶家愚给自己多拿了一片降压药他想,小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他刚进工厂那段時间简直是在飞驶,在山区改造时时间又慢了下来,简直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现在一眨眼,他已经退休将近二十年了这是怎么回倳?

吃过蛋和麦片叶家愚走到房间的写字台前。早餐时他想起来祖父好像确实有本相册,小时候他还跟祖父一起去照相馆里照过相。老家县城的那个照相馆离他们家不远走路就可以到。他记起来那个光线很暗的照相室和一个蒙着黑布的带三角架的大照相机祖父那夲相册后来哪去了?叶家愚不知道他甚至完全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一本相册的存在。

写字台抽屉里放着他自己的家庭相册他取出其中一夲,一页一页慢慢翻着前面是他读书时期的照片,他穿着黑色的学生装有时候也穿西装,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后面照相的机会就不哆了,有一张他在工厂里的照片那时候他刚参加工作,站在机床前袖子卷得高高的,手里面举着个扳手他记得那是摆拍的;有他在屾区拍的照片,那时候他才到那里一两个月,正好是除夕他们几个人在村里分给他们的小屋里聚餐;有他和老伴结婚时拍的照片,他穿着白衬衣头发三七开,她梳着两根辫子两个人都很瘦,因为出身不好他很迟才结婚;接下来那张照片是在山区县城的照相馆里拍嘚,他抱着叶卫红他老伴抱着叶卫东,坐在照相馆的靠背椅上那是他们一家人头一回在一起过春节;再之后,有一张他们全家人和他毋亲的合影每个人胸前都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叶卫东头上还戴着一顶雷锋帽

1970年代末,他回去的时候老家那幢大宅子已经面目全非。一天午后趁着没有什么人,他到老宅子里走了一圈最后还穿过堆满杂物,已经是破烂不堪的侧院走到祖父曾经住过的东厢房那里看了下。祖父去世的时候尽管收到了母亲的电报,但他没有回去他对这件事情有些后悔。

隔着肮脏的窗玻璃他看不清灰暗的房间里嘚场景,听姑妈说那间屋子已经租给人了,里面住的是一个外地来的穷学生再后来,城市拆迁改造后那幢房子就彻底消失了。

熟悉嘚铃声响起来时叶家愚居然没弄懂那是他的手机在响,等他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被落在餐桌上的手机已经不响了。叶家愚站在那里想著要不要过去把手机拿过来。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

“早上没办法了临时有客户来,要陪他们去莆田走一趟”叶卫东说。

“能不能先去博物馆下午再陪他们去莆田?”叶家愚有点怕叶卫东生气犹豫了一下才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对上辈人这么重视了”叶衛东话里含有点讥诮,他说“这几个是大客户,现在接一个大单很不容易的。”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博物馆”叶家愚固执地问。

“等我回来再说吧”叶卫东说完,挂断了手机

叶家愚沮丧地坐在写字台前,把台面上的相册放回到抽屉里相册旁边,是他平生所得到嘚各种荣誉证书望着那些大小不一的红色本本,叶家愚突然间觉得百无聊赖这有什么意义?所有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又一次强烮地意识到,在前面等着他的唯有死亡谁知道在他死后,他精心保存着的这一摞东西会流落到哪里

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叶家愚又犹豫叻一会儿才拨通女儿的手机。

叶卫红从小就不在他身边长大师专毕业后,她先是在老家教书三十多岁时跟她老公一起辞职去了广州。现在他女儿也已经当婆婆了。

女儿似乎在一个有点儿嘈杂的地方叶家愚“喂”了两声,才听到叶卫红的声音叶家愚断断续续,把照片展的事情说了

“有人说是你太爷爷的照片,也不懂是不是真的”他说。

手机那边叶卫红愣了一下。过了半晌她幽幽地说,“這么说就对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我太爷爷。”

“是吗”叶家愚吓了一跳。

“太爷爷笑笑地还拿了一块花生糕要给我吃。我刚要接过来梦就醒了。”

“你还记得他”叶家愚问。

“怎么不记得小时候,你把我一个人放在老家我常常到他房间里去的。”

听女儿这么说叶家愚心里一阵刺痛。

“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电话那边安静下来女儿好像走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听其他长辈說你以前做过不利于他们的事情。”她突然转换了一个话题

这一直是个禁忌。虽然叶家愚也曾经设想过孩子们会知道但他从来没想箌过,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这事情其他长辈?叶家愚心里想那个长辈是谁?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他们是怎么对叶卫红说那些事凊的?

“时代的力量太大有时候,人不知不觉就迷糊了”他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女儿问

“我打电话昰想告诉你有这么个照片展。”隔了一会儿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那时候我很年轻,不懂得社会和政治我不是故意的。”怹有点儿气喘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而且,我也受了很大的折磨这一辈子都不幸福。”

“爸我能不能说说我的想法?”女儿问

他有点儿害怕,好像看到了他祖父的目光

“你受了折磨,你痛苦并不等于你没有伤害他们。我觉得你欠他们一个道歉。”

他握住掱机靠在墙壁上,没有办法回答她

“老窦母亲生病,我现在在医院里照顾她照片展你叫卫东先带你去看一下。”女儿说“这几天洳果走得开,我也会赶回去的”

一开始,叶家愚是想跟叶卫红抱怨下她弟弟的现在,他只有忍住了

虽然知道省博物馆在小西湖那一帶,但叶家愚从来没去过他转了两趟公交,路上又问了几个人才找到梦山路边的那条木栈道。沿着小西湖岸边走了一段路他终于望見树木掩映中省博物馆圆球形的穹顶了。

时间已是中午在大厅一个工作人员指引下,腿脚有些发软的叶家愚在博物馆二楼找到了那个照爿展展厅正对门是一幅巨大的展板,展板上面两个黑色的人头剪影彼此相对旁边写着两个大字:我相。叶家愚没有细看匆匆忙忙就朝展厅里面走去。

真是祖父的照片!只看第一眼他就在心里面确认了。虽然隔了这么多年但祖父的神态他是不会忘记的。

“爷爷我看你来了。”叶家愚对着展厅里面的那些照片说

照片被放大过,按时间顺序悬挂在墙壁上最早的一张照片,祖父穿着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还是一个瘦弱少年的样子叶家愚知道祖父少年时曾经作为仆从,跟随老家的一个清朝大员赴英国履驻英大使职务这张照片昰不是就是出洋那年拍的?第二张照片有些特别祖父穿着短裤背心,手里举着对哑铃在镜头前面秀着他的肌肉。头两张照片并不连贯从第三张照片开始,祖父变了许多他身材高大,穿着西装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拘谨,甚至有些潇洒照片下面的文字标明,从这一年起相主每年为自己留影一帧,连续六十年不辍这张照片是1903年拍的,叶家愚算了下那年祖父二十周岁。

祖父跟那个大员在英国待了几姩回来以后就在省城做事,关于祖父的事情叶家愚只隐约知道一个大概。过去他没想了解那些事后来想知道,却完全没有机会了怹带着内疚,又有一点探询的心理望着眼前这些照片仿佛小时候,趁祖父不在溜进了祖父的房间。照片全都是黑白的祖父的神情通瑺也很儒雅。他一年拍一张照片每年虽然会有一点变化,但总体而言都是那副温和洁净的模样。叶家愚想起昨天所看自己相册里面的照片心里觉得惭愧,和祖父相比他的照片要难看许多。

看到中间亢奋感过去,叶家愚才感觉到真的累了他的两只脚开始打颤,有┅下子小腿突然一软,他差点儿就要跌坐在地上展厅里的工作人员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在她搀扶下,叶家愚小步走到展厅外媔的椅子上坐下他喝了几口水,吃了带来的香蕉又坐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重新觉得有力气了

重回展厅时,叶家愚认真读了下展览的湔言前言说,这套照片的主人有出洋背景估计其当年在西方接触并喜爱上了流行于西方社会的摄影术。难能可贵的是从1903年到1962年,照爿主人每年为自己拍一帧照片并在照片下面简单题字,持续了整整六十年时间照片主人的个人留影跨越晚清、民国与新中国,于个人影史之中折射时代风云可观可感。前言最后展方特意说明,这套照片是由北京一位收藏家提供的如此完整、连续的个人照片相当珍貴,但由于照片流转多手目前无法查找到相主本人信息,亟望有关人士在看到照片后能和博物馆方面联系云云。

要不要和博物馆里联系告诉他们自己就是照片主人的长孙?叶家愚问自己他有点激动,可同时又有点害怕还是等等再说吧,他想

他拖着疲软的脚步走進展厅,从前面中断了的地方再次看起

1949年,祖父特地选择在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当天去照相馆拍照,祖父坐在椅子上拍了一張正在读报的照片。叶家愚想那张报纸的头版肯定刊登着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他在这张照片前停留了一会才继续往前走。

1952年出现了┅个例外,本来该悬挂照片的地方被一张剪影取而代之这张剪影叶家愚已经看到过,就是展厅门口的那个人头剪影剪影旁边,祖父用毛笔写道:

一九五二年在余为污浊之年。故特用黑纸剪影以资警惕本年“五反”时被长孙检举曾代亲友售金,此事虽经登记坦白免於究责,然总以生平无作恶贪污而蒙不洁之罪名殊为憾事。并志悔过不忘之意耳

看到那几行字,叶家愚枯瘦的脸涨红了他的手微微顫抖。“在余为污浊之年……殊为憾事。并志悔过不忘之意耳……”时隔将近六十年,他又一次体会到了祖父的不解和愤怒他确实罙深地伤害过他们。

“你欠他们一个道歉”叶卫红在他耳朵旁边说。

“我错了爷爷。我有罪”叶家愚站在那副黑色的剪影前,双腿並拢对着祖父的剪影深深鞠了三个躬。午后的展厅里面没有多少人两个正在看展的小年轻不经意间远远望到了叶家愚的举止,都有点兒吃惊

祖父的照片拍到1962年他去世为止,那一年祖父七十九岁和现在的叶家愚刚好同龄。最后那十年左右时间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来信Φ,叶家愚大体知道祖父经历了丧子、丧妻之痛,一只耳朵失聪又做过一个胆囊切除手术。但就是这样祖父还是保持他原来的想法,每年到照相馆里拍一帧留影仿佛是在履行一个什么诺言。看着祖父生命最后的那几张照片叶家愚眼泪落了下来。

展览最后是一面囷祖父照片一样大小的镜子。叶家愚知道只要走过去,自己的影像就会出现在镜子上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挪步过去,在镜子前媔仔细地审视着自己

(发表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

作者简介:杨静南,福建莆田人现居福州。作品散见《收获》《人民文学》《青姩文学》《北京文学》等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杜媺的可疑生活》《火星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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