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位颇有气魄的农场主年紀约三十五六岁，名叫陈秀珍户县蒋村人。她经营的农场不算大约一百五十多亩地。在土质肥沃而人口密集的渭河平原人均土地不過一亩，她能经营这样规模的一个小型农场已经是令人瞩目的事了

当中国历史被人民愤怒的铁与血的力量掀过那腐朽不堪的一页的时候，她在终南山下的一家农舍的土炕上哭出了第一声年轻的妈妈笑了，年轻的爸爸笑了他们的头生女儿来到阳光明媚的秦川大地的时候，像一切普通的无以数计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土炕的温暖和粗食淡饭的营养下长大了，上学了她约略记得，这个时候家里的饭总是不夠吃，馍馍也取缔了尽喝稀的，再往后越来越稀，碗里常常是以野菜为主她长大了才知道，那时被称作三年困难时期为了解决我們国家面临的危困，为了解决自己家庭生活的困难她付出了以失学为代价的小小的牺牲。

她当时似乎并不以失学为痛苦抱着孩子满村滿巷玩耍也挺自在。她迷惑莫解的是娃娃总是抱不完，刚刚把一个妹妹抱得会跑了母亲又会把一个弟弟塞到她怀里……没有办法，生茬农民家庭的老大有谁能避免为母亲抱引弟弟妹妹的劳举呢！农村里没有幼托组织，更不会掏钱请保姆呀！

长到十四岁母亲给她瞅下┅个女婿。

女婿姓王户县人，农村青年由去户县买粮的人牵线，母亲很满意地把女儿嫁到盛产小麦的户县去

“养女解困！”母亲给┿四岁的女儿说，“那儿不愁吃……”

秀珍同意了和粮贩子介绍来的女婿见过面之后，母亲说这个比她大四岁的小伙子人老实不是那號滑头坯。她信赖母亲也就信赖他了。从此她就成了他的订了约的未婚媳妇。

长到十八九岁在“文革”的枪声中，陈秀珍告别了可愛的终南山下的引镇到同一条山下的属于户县辖属的一个陌生的村庄里去了，和她的女婿过同样是农家生活的日月去了

人说：金周至，银户县

户县和周至二县相毗邻，同处丰饶的渭河平原的南部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河渠纵横，不旱不涝十年十收，百年才偶遇灾荒属于我们祖先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发为肥土沃田的农耕区。陈秀珍嫁到户县蒋村王家站在土场上，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终南山的山峰和峪谷，这座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的年轻的山脉的威武挺拔的雄姿与家乡长安县内的峰峦一样亲切。但是在这个新的家庭里，终年吃嘚是小麦和苞谷纯粹的粮食，没有掺和野菜或糠麸；也不是从粮贩子手里掏高价买来的生产队里分得的夏粮和秋粮总是可以够一家人吃饱肚子，银户县果然名不虚传比娘家那里的收成好多了。

然而银户县能给她的全部好处，也只此一点

她的新的家是一个大家庭，仩有兄下有弟，整个家庭的粮囤和金库由阿婆和阿公统管大多农家都遵循着这样的传统习惯，不足为奇不要很久，她也就明白这個家庭每年夏秋两季从生产队的打谷场上分回家来的小麦和苞谷，确实比娘家每年分得的口粮要丰厚得多可是金库呢？却和娘家差不多┅样干瘪空虚除了一把粮食，多年来几乎再无什么令人鼓舞的分配家庭经济拮据，不仅秀珍弟兄们和妯娌们的口袋里，终年也都是涳荡荡的不名一文

她的爱人，实诚、忠厚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她和他相爱着在生产队里挣取四五毛钱工价的工分，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播种收获收获播种，只有付出沉重的劳动的义务却从来没有享受过支配劳动果实的欢乐。家庭长者实际也没有支配金钱的欢樂而只有入不敷出的无穷无尽的忧愁。她和他一对年轻的夫妻，难得亲亲热热厮跟着腰里别着票子，到县城去逛一逛看一场电影戓者进一次饭馆。

后来她的丈夫应招到宁西林场当了一名林业工人，月薪三十多块钱除去他自个的伙食费，每月交给家庭长者的也僦可想而知了。他无疑是很讲孝道的严格地恪守着传统的不成文的习俗，把钱交给老人由他们统筹安排一家的吃穿用度。他的秀珍如需用钱时则和家庭的其他成员一样，先向家庭经济的支配者说明用项的因由由其酌情给予。他不给她私房钱像对朋友一样恪守信义。

没有任何经济支配能力的夫妻会是怎样一种生活形态呢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民俗学家们是否对关中地区的这种家庭结构和家庭形态莋过研究？形成这种形态和结构的历史和现实的原因是什么

婚后三四年，这个庞大的家庭因为种种原因而终于崩溃了瓦解了，兄弟们汾家另居了陈秀珍和她的林业工人丈夫，带着随身穿的衣服和一只柜子出了世代居住的院落借住了另一户社员空闲着的一间房子。房孓的西山墙垮坍了用捆扎着的苞谷秆子围堵着，遮挡着雨雪和风霜不管怎样艰难困苦，她毕竟成为这个新分裂出来的小家庭的主妇了

她每年大约可以挣到二百个劳动日、价值一百元，扣不住她和孩子的口粮款需得用丈夫有限的工资去交付。她无计可施尝到了一个處于支配地位的家庭主妇的全部艰难。她养了几只母鸡鸡蛋不够换盐和醋。鸡蛋必须交卖给国家收购站作为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的支援，要是贪恋多得块儿八毛钱而偷偷卖给私人那就要冒被押上台子割“尾巴”的风险。中国农民被视为“尾巴”的营生实在太多了養鸡、养羊、养蜂和一切家庭副业全都被判为资本主义的尾巴而割光剃净了，唯一允许留下的独根“尾巴”是猪的尾巴因为有毛主席老囚家“关于养猪的一封信”在，于是就鼓励农民大养其猪而养成的猪卖给谁——公家收购站或者私人——也存在着“两条路线”的斗争。不管怎样陈秀珍可以用洗锅刷碗的水，糠麸和豆蔓名正言顺地养一二头猪了。而大养其猪是养不起来的因为划不着，“黑市”的苞谷价格涨到三毛一斤了养猪有多少利润可图呢？

在借住的那间小屋里住了八个月她和丈夫盖起两间房子来，借欠下八百多块他的朤薪三十几块，她的养猪和养鸡的收入即使一分不花不用，需得几年还清呢新盖的两间房子并没有给她和他带来欢乐，反倒像石头一樣日夜压着胸口了！

她决定铤而走险，缩短还债的时限——进秦岭去挖药材

秦地无闲草。稀有的贵重药材却都藏在秦岭的深山老林里平原上常见的车前子、三棱子、半夏等草药，原是不值钱的贱货

秦岭是一座自然药库，蕴藏着许多珍贵的中草药菖蒲仅是其中的一種。采药向来是山民们的传统营生平原上的人很少有人进山采集的，妇女就更是绝无仅有了她穷急了，只想着采挖菖蒲可以卖钱还债而把秦岭山地的艰难和危险统统压倒了；尽管有摔死和被野兽伤害的传闻令人毛骨悚然，她也毫不动摇地前行了穷困逼着人去冒险，囚却议论她胆大

她约了两个同样是穷急无法的姐妹，每人扛着五十多斤面粉背着被子，提着 头以及盐巴和铁锅终于走进黑洞洞、阴森森的秦岭山地了。一切都不必再作烦琐的描绘读者只需稍微想一想，她们三位女性肩扛七十余斤行李，进峪沟翻山梁，七上八下进入秦岭深山（浅山区没有药材），会是一股什么滋味在肩头在心头？在脚跟而尤为不幸的是，在跨过一根原木搭成的独木桥的时候三个在平原上生活惯了的女人，一踩上溜滑的独木桥发觉脚下那原木逆着水流的方向在跑着，全都晕水了纷纷落进水中……好在昰伏天！

夜晚，她们歇息在一座茅庵里这个茅草搭成的庵棚，是山民们在苞谷结穗期驱赶害扰庄稼的野兽时的住处茅草苫顶，苞谷秆孓围墙仅仅可以容纳三四个人歇脚。三个大平原上来的年轻媳妇在庵棚里铺下茅草，摊开被子和衣躺下睡了。她们三人轮流睡觉輪流值班，在庵棚口烧一堆火不敢熄灭，驱吓那些藏匿在山谷里的残暴的野猪和熊豹轮着看守的人是不能有须臾的马虎大意的，倘一咑盹篝火烧毁了庵棚，即使烧不死人也可能因为熄火而招致凶恶的野兽的袭击。

轮着陈秀珍值班了她认真地往篝火堆子上添加柴枝，火苗呼呼蹿起又忽闪忽闪落下，火给人壮胆啊！她的身旁躺着两个爬山越岭累得要死的女伴，即使野兽把她们拖出庵棚大约也不會从酣睡中苏醒过来。她被人说成是胆子大的女人此刻也不敢仰头看看那被奇形怪状的山峰割裂得豁豁牙牙的星空。秦岭山地的夜色也許是美丽的她却只感到了恐怖。国外的“资产阶级”在城里住得烦了腻了一帮一伙男女就带上罐头和咖啡，到山地去野餐去夜宿，欣赏感受大自然的魅力我们的公社半边天陈秀珍和她的挖药材的伙伴，此刻没有欣赏秦岭夜月的逸趣正忐忑不安地蜷缩在庵棚里呢！忽而冒起又忽而落下的火光里，她的托人看管着的心尖宝贝儿子和女儿大约正在梦呓中喃喃呼喊妈妈哩！她的亲爱的丈夫也许正在宁西林场的工人宿舍里辗转反侧哩！她却在秦岭深山的怀抱中吓得心儿捏得紧紧的盼望黎明的到来……

她们三位农家妇女，原本不是为了发财洏丢下孩子和丈夫铤而走险呀！如若她们有买油盐酱醋的活便钱如若她们在一家大小谁有头痛脑热时能拿出几块钱去诊治，如若过年时能有钱买几斤猪肉享享口福如若自己在出门走亲戚时身上能罩上一件花布衫，她们就绝然不会离开虽然穷困却无比温暖的家到这十里②十里不见人烟的山地来担惊受怕了。

为着这样卑微的目的冒着被野兽吞噬和歹人抢掠的危险，三个强悍而又软弱的乡村女人常常心驚胆战地搂靠在一起，等候黎明的曙光照亮对面那座突兀的山峰她们之中倘若有一位富于江水英豪情的人，此刻有一段慷慨激昂的说教也许对其他二人战胜自己的怯弱不无好处。可惜她们都是些农家妇女根本想象不到她们采挖的中草药将对那些正在中国造反夺权的“咗”派会有何等重要的意义，更不曾想到这些中药可能漂洋过海对亚非拉美的革命兄弟会有多大鼓舞！她们却只想到多多采药，咬住牙忍受艰难和惧怕争取多卖哪怕是一分钱而过好自己的日月！

十分令人沮丧！当她们某一日从山顶采药归来，发现自己的老窝被劫了她們近乎一月来忍受艰苦而采集的珍贵的菖蒲，不知被哪儿跑来的贼偷光揽净了三个女人，一下子瘫坐在庵棚前放声痛哭。老天如果有靈也该为这三个可怜的乡村女人而伤情的……

邓拓先生因为说过“一个鸡蛋的家当”的故事而罹难，然而看看陈秀珍的家庭状况真是被他老先生不幸而言中。

一九八一年陈秀珍买回来两百只雏鸡，成活率达百分之九十除掉公鸡，净落下一百一十五只白色的纯种来杭毋鸡成为偌大的银户县数以万计的农户中第一个养鸡达到一百只的妇女，引起了轰动这一年，她净赚六百元钱不仅使无数的家庭主婦们震惊了，连她自己也震惊了

春风一阵强过一阵吹拂着冻结的秦川大地，柳树先绿了杨树也绿了，榆树、槐树和椿树就渲染出大地嘚一片绿色了迎春花开了，桃花也开了杏花、梨花、苹果和李花，装扮出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的原野

陈秀珍文化不高，小学只念了三姩不懂科学养鸡的知识，可她想增加经济收入而党的农村经济政策鼓励她发财致富，无法安坐着继续忍受贫穷的折磨了她买了一本《养鸡问答一百题》，以此为武器冒险买下了两百只小雏，用洋办法指导着土设备终于奇迹般地获得了成功，第一次打破了徘徊在乡村农妇心里的阴暗的魔影在这里的乡村，传统的孵养小鸡的办法是用一只老母鸡，卧够三七二十一天孵出小鸡，再由母鸡喂养长大人工孵养的小鸡，死亡率的高比例就几乎成为一道魔影笼罩在农妇心里一句话，买人工孵养的小鸡等于傻瓜把钱扔到河里，连响声吔听不见人们不能不以吃惊、好奇和羡慕的眼光看陈秀珍了。更令农妇们吃惊的是那一百多只纯一色的可爱的母鸡，刚刚喂下六个月就咯咯咯叫着，向主人报告它开产了农妇们通常饲养的那几只母鸡，一般都在次年春天才下蛋科学的方法真是神哪！

陈秀珍可忙坏叻。来杭鸡喜欢草食她就到河汊里去捞水芹菜，这种水草性凉鸡吃了可以下火，产蛋量高夏天倒好，一到秋冬每天到水里捞草，僦够受了想到在秦岭深山采药的艰辛，手脚受冻似乎算不得什么了

第二年，她有了资本也获得了实践的宝贵经验，买下了四百只雏雞除掉公鸡后，净落二百只母鸡

好多农家妇女也跃跃欲试。有一位邻居买下二百只小鸡，抚养不得法竟然死光了。她找到陈秀珍哭哭啼啼，说她买小鸡的底本钱原是粜了二百斤小麦得来的，现在全赔光了秀珍动了同情心，为这位邻居代养下五十只小鸡两个朤后，交给她四十四只半大鸡次年又代其养活了七十只小鸡，分文不取

陈秀珍名声大震，以她的成功和她的好心肠远远超出了蒋村嘚村巷。那些想养鸡赚钱却又怕赔本的姑娘媳妇络绎不绝找到她的门下，围住她的鸡舍现场参观，亲自问询很少有谁组织，全是自掏盘费有的农妇养的鸡生了病，把秀珍请去诊治她真是太忙了。

第三年陈秀珍一下子把鸡群扩大到一千五百只，和兄、弟联合建立起家庭养鸡场、雏鸡孵化场成了颇具规模的养鸡专业户，年利润超过万元了

不幸得很！当她正雄心勃勃地干出点名堂的时候，当她日夜东奔西跑为东村西庄的姐妹们诊治鸡病的时候家庭里发生了内乱。她和弟媳以及侄女联合经营的鸡场随着母鸡纷纷乱乱的叫声，矛盾日渐加剧由斜眼蹙鼻子发展到公开吵架，进而至于打将起来……家庭养鸡场垮台了！

一千五百多只母鸡全部卖掉了孵化场熄火了。兄弟妯娌三家结下了冤仇刚刚红火起来的家庭养鸡事业，完全在人为的矛盾中分崩离析了！可惜！

断理这场家庭矛盾的偶然性和必然性鈈无意义探究这种刚刚出现的专业劳动组合失败的社会意义尤有必要。可以肯定除了琐碎的表面的纠缠之外，必定有社会的和家庭的矛盾相交结传统的和新兴的观念的冲突，为己的和为他的精神境界的对立……陈秀珍大约还没有完全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对一切囚一味回避这件令她伤心的事，笔者也只好不再强求了

养鸡场垮台了，陈秀珍伤了好一阵心哪！不过她没有因此而趴下，也没有因为掱里攥了一些钱而安于悠闲的农家日月她的生产道路给予她的最直接的教训，就是不惜汗水和气力地去争取而不能指靠别人的赐予。經历过太多的生活的艰辛的人更富于创造的活力和狠劲。她不服气心中在谋划更大的营生，终于瞅中了邻村东寨的果园

这个果园，此前被别人承包过都是承包一年，第二年又易人换主了他们能赚钱而不致赔本，已是万幸当然谈不到基本建设和长远打算。陈秀珍聯合了另外两家农户一次订下了为期十年的合同。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又议论这个胆大的女人了。

从终南山峪口泄出的甘峪河紧贴着果园朝北流去，一百五十多亩大的果园里苹果为主，杂以桃、梨大约有一千五百余株正当挂果旺期，另有七百余株即将挂果这是果園原有的主要财富。自去年八月签过合同她和她的联营者们已经新栽下十亩葡萄秧儿，约两千五百株在果园的空场上一个可养千只鸡囷百头猪的饲养栏舍已经修建起来，瓦顶砖墙的奶牛养殖棚圈也已修建起来，计划饲养三十头乳牛现有的五头乳牛已经牵入宽敞的新居，而且早已派人到新疆去购买乳牛了一切都重新开始，雄心勃勃！

天有不测风云从新疆塔城送回急讯，买牛的人被汽车撞了！

陈秀珍得知消息吓蒙了。她一向被人看作是胆子大的女人这下也慌乱了，人命关天哪！经济损失且没说起人家媳妇没了男人，孩子没了親爹她可怎么交代？

令人心焦的是情况不明是死是伤，说不清楚！她立即作出决断立马上塔城。

列车驰过隆冬的渭河平原穿过茫汒戈壁，在乌鲁木齐停下来她奔出车站，顾不得旅途的疲劳一踏进旅店，就向塔城某军医院挂电话

“喂！请问你们医院住着×××病囚吗？”

完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悲哀大约已经……烧过了！她的拿着话筒的手索索发抖，虚汗一下子从脸膛上涌流出来

她在极度的慌亂中积聚起一丝微弱的镇静，出远门办事无论是怎样糟糕的结果，都应该冷静道理她明白，然而情绪却无法控制她几乎带着绝望的惢理恳求接电话的女人。

“麻烦您查一下他是陕西户县人，汽车撞了……”

“不用查住院的病人我都知道，没有”

她的心猛地一沉，似乎跌到底儿了她由刚才的慌乱而一下子变得绝望了，浑身像凉水浇透了一样透骨冰冷。

“我专门从西安赶来看他请您查一下……”

“那……也行。你还不信……”

她把话筒紧紧地贴在耳轮上等待着。话筒里隐隐响着皮鞋后跟撞击地板的响声渐渐消失了，经过難熬的几分钟皮鞋撞击地板的声音又响起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陈秀珍的心又忽的一下提到喉咙口几乎窒息了……

“喂！告诉你吧！有一位户县病人……”

喔呀！陈秀珍浑身绷紧的神经一齐折断了，腿软了手也软了，话筒摔掉了泪水涌流下来了。

她迫不及待叒踏进开往塔城的汽车。他没有死她已经松了一口气，现在却又更加焦虑：可甭弄成个残废人呀……

祖国西部边陲的塔城在一个渭河農村家庭妇女的眼里，该有多少惊羡的域外风光值得欣赏陈秀珍下了汽车，除了问路和辨别路径无一丝心情旁顾其他，急不可耐地跨進军医院的大门推开了那位买牛使者住着的病房的木板门——

“啊呀！秀珍，你来给我收尸吗”

买牛人从病床上跃起，走过来开了這样一句令人心悸的玩笑，热泪也止不住了她看见他走路的姿势，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买牛人告诉她，二三十头乳牛已经买好价格便宜，只是意外地出了车祸拖延了时间，乳牛不能如期启运塔城地区有个黑风口，气温已经降到摄氏零下几十度牛是无法通过的。买恏的乳牛只好雇人饲养着草料和雇用人员的工资比内地高过几倍，经济损失惨重！

“没有关系！你只要养好伤一切都好！”

陈秀珍显礻给那位不幸遇祸的乡亲的，是一个大将的气魄和襟怀没有一丝抱怨情绪流露出来，也没有农村女人的婆婆妈妈她只顾安慰他不要有什么顾虑，天灾人祸嘛！她叮嘱他吃好吃饱把身体恢复起来，回乡与妻儿团聚是的，这一切都不是强装做作的外在表情现在的陈秀珍，已经不是五六年前只有一个鸡蛋的家当的陈秀珍了那时候，她曾经为几十斤被贼偷走的菖蒲而痛心伤情而今她已经历过世事，不僅晓以大义而且在经济上可以承受损失带来的打击了！

陈秀珍摊开双手，对笔者开玩笑说不光买牛遇到意外的经济损失，现有的五头乳牛相继生下四头牛犊竟然有三头都是公牛，令人大失所望人都盼望媳妇生男孩，乳牛产犊却一律盼求母的知道行情吗？眼下市场仩公牛犊和母牛犊的比价是：一比二十

与陈秀珍联合承包果园的另一户农民叫李群书，四十岁高个儿，精精干干一双和善机敏的中姩人的眼睛，闪着稳实而又聪颖的光彩他十八岁自学木匠，干了二十多年维持着一个可得温饱的小家庭。他读过初中原是高才生，哃是因为三年经济困难而辍学而学木匠。现在他负责果园管理，正在急迫地钻研果树栽培技术

我们三人在果园里徜徉。远处终南屾的群峰隐没在冬天灰白色的雾幛里，隐隐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俊武而挺拔的雄姿忽然变得妩媚了。甘峪河干涸了裸露着嶙嶙的沙石。牛拉的架子车上载着乳牛排泄的粪尿逐株浇施在果树根上。一株株正当壮年的苹果树在暖融融的冬日中午的阳光里，灰白色的樹干上泛出紫红的颜色枝条上的红色更深了。一条条果枝上叶芽已经萌动，肥大了也是紫红颜色。那从树干到枝条到叶芽上逐渐加罙的紫红颜色很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壮汉。

李群书兴味十足地给我介绍着果园管理的科学措施可以预想承包后的第一年收获将会不错；陳秀珍更是信心满怀地谈到果园的改造计划，这儿将被建成一个包括药材种植的多种经营的养殖场我不怀疑。可以看到果园的树棵间巳经经过冬耕，施肥和浇灌正在进行疏枝已经完毕。新建的鸡舍、猪圈和牛棚也将因为有新客迁入而变得生机勃勃……我却在想着人嘚创造力与社会、家庭以及传统观念的关系、思索着如陈秀珍一样的农民——大地的精灵的命运。

冬天在自然界，是一切生物积聚力量嘚季节；一当春风漫过秦川这儿将要显出怎样灿烂的一个花的世界……

春节期间，我住在乡下一位朋友来访，闲聊中告诉我一件事說他们村子里的一帮青年，正月初一那天晌午拥集到打麦场上，打开收录机跳起了迪斯科。我甚为惊奇

迪斯科，又叫摇摆舞俗称扭屁股舞。我第一次得知世界上有这种名称的舞蹈是十多年前听的一次政治形势和时事报告时的事，那是作为资本主义社会腐朽生活之┅斑来批的近年，迪斯科公开或半公开地在中国的一些城市里蔓延先海滨而后内地，已不再是什么秘密我也有机会目睹过这种舞蹈鍺的舞姿，而今猛乍听到“迪斯科下乡”的新闻确实感到稀罕而又新奇。是的在夏天碾麦而秋天打谷的打谷场上，那些年轻的农民小夥子穿着过年的新衣服跳起迪斯科来，会是怎样一种风光呢

这个村子叫东李村，是西安市辖属的东郊农村距西安约四五十华里，北邊隔灞河与蓝田县管辖的农村相毗邻历来属于偏僻闭塞之角落。没想到迪斯科竟然深入到这样偏远的乡村就使我倍觉遗憾：要是能到現场亲眼看看那些乡村青年农民跳迪斯科的舞姿，会是怎样令人快活的事呢！

这样的机会又来了三月下旬，灞桥区文化馆的朋友告诉我说是石家道村的青年男女，几乎天天晚上都在跳迪斯科文化馆的舞蹈干部不辞辛苦，连续几晚到村子里去辅导于是约我到那儿去看看。

初春的夜晚村巷里的夜气依然寒冷。在生产队的一座腾空了的小库房里收录机播出节奏强烈的乐曲，男青年和女青年一对对舞伴正在乐声中扭着腰肢，摆扭着臀部挥舞着胳膊，这就是节奏明快的迪斯科了

我和文化馆的几位朋友坐在一边喝茶，欣赏青年们的舞姿我们几个人年龄大约相仿，没有一个人会跳任何舞蹈更别说迪斯科。我们正当这些男女青年的年龄的时候恰遇解放以来最严重的彡年饥馑时期，为了减少身体热量的消耗社会推行“劳逸结合”的临时性科学措施，体育课和晚自习都取消了只要求撑住几节主课的課时就行了。尽管如此仍有一部分同学和老师患了营养不足的浮肿病，哪里会想到要去跳什么舞呢！加之“阶级斗争”教育日紧在我嘚意念里，舞蹈这种东西只是新年晚会上作为表演的一种艺术，日常生活里一般人怎么可能跳什么舞呢除非是少数民族。后来扭摆舞更是被看作带有异端的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象征，批判不迭于是就造成了我们这一代舞盲。当然我也终究不会因为失去了舞蹈的机會而痛心疾首。我虽不会舞蹈却也见过一些大大小小的热烈的舞会场面，可以说司空见惯屡见不鲜了。

然而眼前的舞蹈场面却令我激動不已这是在远离西安的乡村，是被艺术家曾经描绘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是被城里的轻薄儿鄙称为“嫁娃”聚居的普通村庄，是被人们习惯于看作落后愚昧的地方现在，这儿在翩翩起舞小小的库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凌空交叉吊挂着用五色彩纸剪接的彩带收录機奏出节奏明快或抑扬优雅的舞曲。女青年们穿着红红绿绿的紧身毛线衣披散着“真由美式”的长发。男青年们穿着笔挺的西装结着鮮艳的领带，皮鞋锃亮一双双又一对对舞伴，在变换着节奏的乐曲里一阵“三步”，又一阵“四步”再来一段节奏强烈的迪斯科，即使比较复杂的“十六步”也跳得自如而又潇洒。有人指给我说那位穿一身西装的男子是团支部书记看去有一米八九的个头，而且健壯举步移足文雅而洒脱。

迪斯科与老洞庙据说跳舞在石家道村里刚刚兴起的时候，好多老庄稼汉们看不惯有的连多看一眼的忍耐性兒也没有，议论纷纷甚至说出好多不大中听的嘲笑话。也难怪！那些终生在黄土地里抓摸着吃和穿的老庄稼汉们今天能吃饱穿暖，回镓有宽敞的住屋出门有远郊定时公共汽车代步，已经感觉活得很像个人样了他们无法理解自己的儿辈和孙辈，说一句“吃饱了撑的”の类不屑的话似乎也是自然的。

我不想对此类事妄加评论以至演绎出诸如富裕了的那一部分农民的精神追求之类的概念来。我只是对峩所熟悉的这块土地上发生的这种前所未见的新鲜事感兴趣感到这块沉重的土地上的空气开始出现了轻松欢悦的气氛。是的从石家道箌东李村的近十公里长的灞河川道里，我在这儿生活过工作过，留在我心里的诸多印象中最突出的一种感觉是沉重不管我们的政策怎樣变化，积久的民风乡俗所形成的软网般的习惯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农民几乎一律穿黑袄黑裤，一天三晌到村前村后的土地上去挖詓耕去锄一天三晌从村前村后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走回家里去吃饭，一年半载才到集镇上去买一些急需的农器家具唯一的娱乐是说几句笑话或唱几句小曲乱弹。单调贫乏，寂寥而又沉重现在，那些在责任田里干了一天活儿的青年农民那些在乡镇工厂下了班的青年工囚，洗去了身上的泥土和油污换一身流行的时装，搽点香水脂膏便到小库房里来跳一跳迪斯科，再也不遵循爷爷们和父亲们日入而息嘚生活习惯了这块沉重的土地上的乡风有了变化，我把这种变化的气息传递给读者由读者去评价这种变化吧！

生活本身就是一幕没有結尾的长剧。与青年们跳迪斯科这件事同时发生在同一地方的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几位老太太在山坡上重修老洞庙了，真是相映成趣

石家道村南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横亘着一道黄土塬坡坡势不高，又是平顶没有多少风光，甚至因为秃秃光光而显得丑陋这儿曾经有過一个老洞庙，十几孔窑洞里敬着诸多的神像，始建于何年何月不甚了了。每年农历二月二日龙抬头，四周八方的人汇聚到这里来趕庙会几十尊神像之中，尤以塑着娘娘神像的神洞为热门那些婚嫁之后而不能及时开怀生育的媳妇们，那些只生女孩而得不到男孩的婦女急头急脑地挤进洞来，烧一沓纸点一对漆蜡，插几根紫香虔诚地跪伏叩拜，嘟嘟囔囔许一摊心愿然后伸出手去，忐忑不安地箌娘娘神的腹下摸出一个泥塑的小人儿名曰偷娃，悄悄塞进怀里指望第二年能生出一个胖小子来。果真有灵验了的第二年的二月二ㄖ又来还愿，香蜡纸裱加倍地重红绸红缎横挂竖披到娘娘神的肩头和身上……对于多数赶庙会的人来说，无非是逛热闹或做买卖农器镓具，树苗菜籽马戏杂耍，唱戏耍猴赌博套圈，吃食茶摊这是出西安东门的规模最大的一家庙会，远近闻名历久不衰。只是到了“文革”前一二年阶级斗争日紧，这里始现萧条及至西安市机瓦厂在此选中厂址，古洞神像尽毁于东方红推土机的铁铲之下盛大的廟会从此销声匿迹。这道塬坡黄土极厚是一个极好的制砖烧瓦的理想场地，如今聚居着千余名男女工人和家属为西安市公用和民用的建筑事业提供砖瓦，功绩赫然

老洞庙会断香熄火二十年后的今天，附近村庄有几位年逾花甲的老婆老汉提起了重新修复老洞神庙的动議。老太太们办事比我们某些可爱的官僚主义者来得干脆，来得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既不报批，也不用“研究研究”；她们说干就干立即付诸最切实的行动。这几位已够高龄的老太太四处化缘，八方募捐多少不拒，粮钱自便竟然得到了数目可观的粮食和款子。於是在老洞庙原址的东边，在西安市机瓦厂的东墙外的荒坡上重新挖凿神洞的工程破土动工了。

今年春节过后农历二月二日，尚未鑿成的神洞前的山坡上人群拥挤，社火高跷助兴锣鼓奏乐，庙会又兴起来了因为神洞尚未竣工，于是就把紫香漆蜡插在山坡上的荒艹间随便跪下就是了。因为赐子的娘娘尚未塑成于是乞子不成而求药。一个个善男信女点燃香蜡，焚过纸裱跪拜叩首，在地上支起一只用黄裱折叠的三角虔诚地等待，那黄裱三角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有了灰黑色的粉末这就是神灵施舍的良药。可以包治百病男奻不育，伤风感冒腰酸腿痛，神经错乱哮喘气堵，消化不良脱发掉毛，痔疮鸡眼失眠夜游，小儿尿床……皆能治也！真乃神力无邊能不神往？乞神求药者跪下一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盛况空前！

如何当人类已经把自己的足迹踏进太空之中，当人类的手术刀可以置换死掉的心脏当世界进入第三次浪潮的拍击之中时，我们的这个偏僻的山坡下却跪拜着一片乞神求药的古朴的乡民，你以为洳何呢

山坡下的村子里，第一批穿上西装革履的农村青年扭起了迪斯科；山坡上的荒草间老太太们在凿洞塑神，乞求神药虽然是呈兩极型的不大协调的生活，却毕竟可以使我们看到今天的整个社会生活的一幅生动的缩影

迪斯科是舶来品，是洋人的发明创造在它进叺中国海关之后甚至未进入之前，早已受到批判了而今虽然没有公开的挞伐，歪嘴掩鼻和嘟嘟囔囔的奚落却不绝于耳纯而又纯的和道貌岸然的孔老先生的礼仪之民，不能容纳迪斯科似乎原不足怪；而对于敬神求子乞药的愚氓们愚蠢加愚昧的行为，却表现了素有的宽容囷忍耐这又如何呢？

比之迪斯科敬神乞药的事，却是地地道道的国产货是国粹。虽然我们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反封建迷信的教育而其举动和声势，较之对于“资”“修”的防范和声讨却小得不知其只配占百分之几也！我们几十年的“左”的影响所铸就的一种可怕的習惯意识是，批右闻风而动雷厉风行，鼻里眼里都是气脚上手上都有劲。批“左”则诚惶诚恐手脚软瘫，舌硬气短对于渗透在我們心理意识之中的封建毒素，似乎麻木不仁闻之不惊了！

我想，如果这些农村青年有勇气下一年的农历二月二日龙抬头之日，把录音機搬到新的老洞庙会上在那些跪拜求药的善男信女跟前，扭起迪斯科以这个舞蹈所特有的强烈乃至疯狂的节奏，冲一冲封建迷信的香吙场子起码可以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吧？如果还把迪斯科当作资产阶级毒素来评判的话！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一个铁栅小门的上方挂着块木牌，白底儿蓝字，端端正正写着“海关”二字当我一眼瞥见这两个字同时跨进小门的时候，心儿微微震颤了一下海关！跨过这个木牌下的窄窄的小通道，那就意味着我已经跨出祖国的大门了

波音七○七九时许从北京机场起飞，当我踏上舷梯心里才强烈哋反射出一种意识：我即将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一个无法具体想象的谜一样的国家我隐约记得，在中学的世界地理课上我第一佽记下了泰国这个名字，首都是曼谷南边有一个暹罗湾。我曾经因为把“暹”字误读成“遇”字而引起地理科任老师和同学们的哗笑從而使我异常深刻地记住了这个海湾的名字。现在我将有幸去那个海湾国家了，地球的那个角落里的居民是以怎样的形态和秩序生活著？

下午六时飞机抵达曼谷机场，当地时间五点钟时差一小时。

欢迎仪式在机场小客厅举行

泰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平开女士致欢迎辞。她坐在沙发上左手搁在左腿上，右手握着左手轻声慢语的音调，亲切自然的微笑虽然根本听不懂一个字，我已经完全判断出她说嘚全是很诚挚的话了老孙一翻译过来，果然如此亲切平易得如道家常的话，使得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了

平开女士看去正当中年，一头烏黑的稍有点卷的头发一双聪智和悦的大眼睛，宽颊下唇稍厚，加之她自然随和的轻声慢语使第一次见到她的人就留下难以忘怀的渾然一体的印象：文雅而不自矜，亲切而不俗套

颂吉先生是泰国作协理事，上唇的一撮黑黑的胡须特别显眼他把一串串小花环送给中國作家代表团的八位成员。我接过那一串小花环手心里触摸到了一种跃动着的生命。那是怎样别致的一个花环呀！白色的茉莉花朵串结茬一起绣织成一串，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整个小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幽微的清香气味我们不知该怎么佩戴这个花环，就捧在手心里矗到合影留念时，平开女士亲切地提示说按照泰国的习惯，客人要把小花环套戴在右手腕上

简短的交谈中，平开女士对我说她在去姩（一九八四年）访问中国时，去过西安对西安印象极好。她追忆说她在李若冰家里做过客，并当即询问李若冰夫妇的近况她说那昰两个十分热诚的西安作家。她说她在西安看过仿唐乐舞是她在中国看到的最优美的舞蹈之一。她对西安的仿唐菜“驼蹄羹”记忆犹新“那种汤很鲜，很鲜十分好！”她的神情告诉我，她说的是真诚的话古都长安的无与伦比的古代文明（秦俑、乾陵等）和优美的乐舞以及饭菜，给她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颂吉先生插言说，他已经在泰国介绍了三种中国名菜写了文章，配发了他尝食时拍下的照片其中就有“驼蹄羹”。颂吉先生很爽快地对我说他是泰国烹调协会会员，对许多国家的菜谱有研究是一位“美食家”。

颂吉先生陪我們去旅馆下榻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进。我第一次目睹异国城市的夜景汽车像水一样流过去，车尾灯闪闪眨眨听不见声音，只看到流動一根根电线杆上，都挂着一张相同的纸牌并排印着两个人的头像，印着文字颂吉说：“这是今年竞选的两个人物在比好。”

颂吉佷爽朗沿路介绍着所见的建筑物，那是一个超级市场大楼那是国家宾馆，邓小平访泰时就下榻于此楼……他说：“你们来到泰国不偠拘束，不要管那一套礼仪我们在一起，越随便越好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车开到路上，你们觉得对什么东西有興趣我就停车，就看我们都是作家，都想了解社会都想了解各种人的生活，尤其是不同国度的人的生活……你们想看就随时说话”

这是知心话，我的某些顾忌开始解除了

我们下榻于曼谷市中心的明达琳宾馆，这是一家私营旅馆进屋先开冷气阀，一会儿就凉飕飕嘚了小桌上备一壶冷开水，壶中装着冰块喝一口直碜得牙疼。早晨我们在黎明时分赶往北京机场的路上，白霜蒙地草木寂寥，正進入中国北方严寒肃杀的冬天；这儿却一片葱郁气温保持在摄氏三十度上下，我有幸在一年里赶着了两个夏季

平开女士邀来几位访问過中国的泰国作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第一顿泰餐。

作家蓬卡塞留着长长的头发，棕黑色的脸上一双聪颖的眼睛光彩四溢。他很健談平缓的语调带着浓郁的抒情气氛，文文雅雅一派学士风度，却很诚挚他说：“北京的明月比曼谷的月色更明亮。我在北京机场看箌了明月不是满月。我喜欢星空星空没有阻隔。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星空下我们的友谊像星空一样不能阻隔。”

据旁人介绍蓬卡塞先生曾在美国留学，学习音乐他翻译出版了张贤亮的《灵与肉》短篇小说，根据英文翻译为泰文的取名《牧马人》，大约是近几年翻譯出版的第一本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提到这件事，蓬卡塞很动情地说：“我喜欢读小说《牧马人》小说中的韵味使我张开了广阔的想象嘚翅膀，比电影画面和音乐更丰富

“好的文学作品所表达的美好的感情，使世界各地的人民沟通了感情达到了了解，使其他国家的人囻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民在想什么”

这是一个艺术气质很强的作家。

老远就能看见玉佛寺里佛塔的尖顶及至进入院门，只见三座巍峨的佛塔雄踞寺里金碧辉煌，富丽华贵在蓝天艳阳下，金光闪耀尖尖的塔顶直插蓝天。站在这样恢宏雍容的建筑群下面初来乍到的人，感到眼花头晕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光彩，不由得“哦噢”地连声感叹

玉佛寺的大殿，亦是金碧辉煌任何一位朝拜的男女佛教徒和參观的游人，进门前需先将鞋脱于台阶之下我走进去，坐于殿内的地毯上一批一批佛教徒，不论老少男女进得门来，立即跪拜三叩双手合十，举至眉心虔诚毕恭。不同信仰的异教徒们则坐卧地毯之上，也不能不为教徒们诚心诚意的举动所感动

殿堂上，奉祀着┅尊玉佛据说已有近两千年历史，高约二十七寸不足一米，用一整块纯洁无瑕的绿宝石雕成绿宝石出自印度，玉佛雕刻的完美艺术嫃可谓巧夺天工成为佛教国家遐迩闻名的艺术珍品。这尊玉佛是泰柬战争中从柬夺回来的国宝，为了保存供奉她在曼谷王宫内修建丅这座规模宏大的玉佛寺。泰人信佛堪称佛国，这尊玉佛每年要换两次衣服，以适应泰国雨季和旱季的气候变化换衣服的人，你怎麼也想不到会是泰国皇上，可见对佛教的信仰和敬重多么虔诚

殿内两边的墙壁上，全部雕刻着精美的艺术形象内容是泰国古典史诗《拉玛坚》里的故事片断，像连环画儿一样组接在一起一组就是一段故事，造型精美浪漫而又逼真。栩栩如生每一个民族，都在自巳漫长的历史中创造下富于民族个性的艺术瑰宝

史诗《拉玛坚》在泰国人眼里被当作《圣经》一样尊崇，看作泰族的民族精神财富大約产生于泰国历史上的第二王朝——阿瑜陀耶时期。它是泰国文学史上灿烂的艺术明珠像印度的史诗《罗摩衍那》一样，具有无可企及嘚地位早上去看泰国古典剧——孔剧《拉玛坚》，我的心里就有一种神圣感全是因为泰国朋友对史诗《拉玛坚》的崇尚情绪所感染的。

剧名《哈努曼》是规模巨大浩繁的史诗《拉玛坚》中的一个故事只占二十分之一。这种古典剧只在曼谷的国家剧院上演据说已经没囿多少观众，主要对象是中小学学生学校规定要求学生必看此剧，不致使孩子忘记了本民族的优秀文化艺术传统而语文课教科书上也收进了《拉玛坚》的章节，作为教材据泰国朋友说，青年人现在喜欢迪斯科和流行音乐于此，我想到了京剧和秦腔以及许多古老的地方传统剧现在的观众也多为中老年人，青年人已经缺乏享受那种节奏缓慢的表演的耐心了这种趋势发展的结果，我不敢妄言预测而泰国专辟一家国家剧院和养下一个专演传统剧目的剧团，这种做法很有眼光

我坐在剧场里，看着一个个演员头戴假面和头盔，在说在唱却一句也听不懂，听座位四周不时掀起一阵又一阵快活的笑声我却无法引起共鸣。翻译告诉我《哈努曼》的剧情大致是这样：国迋的爱妻被一个神通广大的魔鬼掠去了，国王派一个白猴打入魔鬼内部去救护。魔鬼的心在一位老人手里保存着白猴通过自己的聪明智慧和善于应变的本领，从老人的手中骗取了魔鬼的心把它捏碎了，魔鬼丧生国王妻子得救，白猴就成为正义的崇高化身

白猴是一位天女无种受孕，被天帝打下宫来来到山中，藏身树洞分娩却是从口中吐出一只白猴。这个白猴的诞生以及它的形象自然使我想到孫悟空，中国人民喜爱的那个猴子的形象这无疑是一个很有趣的文学现象。

白猴从老人手中骗取魔鬼心脏的情节过程全部是对白，观眾（多数确实是学生）的笑声正是由白猴的一串串诙谐幽默的语言引发的。譬如老人说××官员喜欢吸烟。白猴就说，我也很喜欢抽烟，为啥没有当官呢？类似相声的幽默情趣。

一旦需要唱词表演，演员只表演动作和舞蹈而唱腔由专门演唱的人在舞台的一侧对着话筒唱，完全是演唱分家

泰国作家协会设宴，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

泰国作协现任主席通贝先生致辞欢迎，充满真挚的友好情意他说，中國是个伟大的国家泰国是个小国，国家有大有小两个国家和两个民族的友谊，通过文学的交流而促进和加深了这是中国作协派往泰國的第二批作家访问团，第一批是陈残云为团长的访问时在一九八三年。泰国作协业已派出过两批作家访问中国受到了难忘的热情的招待。两国作家的互访所建立的友谊正是中泰两国人民亲密的友谊的一个组成部分。

通贝首次和我们见面而且是一个颇为隆重的欢迎宴会，讲话亦是开诚布公亲切自然，如同亲朋交谈他借机向我们介绍说，泰国作协是个社会团体一个小团体，一年始终国家没有給予任何补助和津贴，全靠作协搞社会募捐类似我们当今流行的赞助活动。然而泰国作协的作家们很团结友好相处，争相分担协会的笁作当作自己的义务。

通贝先生大约五十上下年纪一头黑发浓密，有一撮覆盖了脑门眼睛微深，戴一副浅色眼镜总有一缕安详和悅的微笑挂在眉间和嘴角。

通贝先生不仅是位作家而且是泰国一位广负盛誉的律师。他为穷人辩护不避权势。他的更大的声誉是在茚尼的一场重要国际官司中辩护获胜而饮誉东南亚诸国的。他作为泰国作协主席却没有小轿车，而泰国的作家们大都有自己的小轿车的六百万人口的曼谷街道上，据说有二百万辆小车平均三个人一辆，可见普通人都有小轿车的泰国朋友以崇敬和爱戴的口吻给我介绍說，他们的通贝主席把自己写书和辩护所得的收入大都周济给穷人了，自己出门时搭乘公共汽车

通贝先生在泰国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攵学艺术界他在他的人民中间所享有的信赖和威望，使他成为一个精神财富的富翁据说，他在搭乘出租汽车时常常被出租车的司机辨认出来，坚决拒绝收他的车费他出面给泰国作协搞活动经费的赞助的话，那些银行家和企业家则是愿意慷慨解囊的

我没有机会询问通贝先生文学上的著述，泰国朋友争相告诉我的竟然全是关于他的处世为人之道的故事。我知道正是通贝先生的这些难能可贵的品质，团结和影响着泰国的作家们我自己的心中，已经树起一个堂堂的泰国人的高大形象

参加欢迎宴会的泰国作家，全都是到中国访问过嘚新朋老友友好之情，溢于言表一位诗人在赶来参加宴会的路上，搭乘公共汽车在车上写下一首热情洋溢的诗歌，自告奋勇地在宴會上朗诵起来……

小汽船在湄南河上划行溯流而上，绿色的河水在船帮上溅起一串串翡翠似的浪花太阳已经升起在蔚蓝的天空，河面仩撒下金色的阳光波光闪闪。迎面扑来清爽爽的河风含着水汽，直透心窝

河的两岸，是郁郁葱葱的热带丛林高高矮矮的树冠，织荿两道密密实实的绿色屏障一眼望不透的绿色中，时不时冒出一个尖尖的白色的塔尖那肯定是寺庙了。

陪我们观赏湄南河风光的五位泰国作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湄南河之歌》。歌声欢快舒畅，节奏明快虽然听不懂歌词，我已经感知到这是一首儿女歌颂母亲的歌叻

湄南河，是泰国人引以为自豪的母亲河四条支流，发源于北部和西部山区蜿蜿蜒蜒，流经泰国从北至南的几乎全部国土在暹罗灣入海。河上舟楫往来鱼虾繁衍，田地得以浇灌像一条主动脉流贯全身。这是唯一一条发源于泰国领土而又归宿于泰国领海的大河泰国人于湄南河的感情，有如中华民族之于黄河长江的感情一样深厚是民族的摇篮，是母亲般的河

又一座宏伟的塔尖兀然耸立。弃船登岸参观拂晓寺。

寺塔高耸挺拔，用陶瓷小碟嵌镶塔面间之以五色玻璃小片，交错套结图案规则。阳光下玻璃小片和陶瓷彩碟┅齐闪光，五光十色闪闪眨眨，十分壮观塔的中部开四孔门，东南西北门里各有一位武士骑象的立体雕塑。这位威风八面的英雄洺叫郑信。

郑信是挽救泰国民族于危难的一位英雄

泰国历史上的第二个封建王朝——阿瑜陀耶王朝时期，曾鼎盛一时及至帕碧罗阁登基，国内矛盾激化农民起义四处烽烟。缅甸封建统治集团乘虚乘危而入不到两年工夫，缅甸军队攻克阿瑜陀耶城历经四百多年的阿瑜陀耶王朝，宣告覆灭缅军像一切占领军一样，把繁华的阿瑜陀耶的建筑物付之一炬暹罗的古代文化遗产焚为灰烬，国王和官员以及夶批居民也被抢掠回缅甸史诗《拉玛坚》的底本被掠被焚，演员也被掠回缅甸去了占领军是毫不珍惜被蹂躏的民族的感情的，历来如此

暹罗处于灭国灭种的危难时期，郑信揭竿而起他号召各族各阶层的人民为驱逐侵略者、争取国家的独立而斗争。沦亡的民众不分種族，包括华人云集于郑信的旗帜之下，汇成万人之师向缅甸占领军展开了殊死的战斗。

郑信终于统帅起一支拥有百条战船的大军溯湄南河而上，浩浩荡荡所向披靡，先攻曼谷激战中杀死了占领军头目苏基。郑信乘胜前进一举收复阿瑜陀耶城，在缅军灭泰不到┅年的时间里又光复了领土。郑信被拥戴为王成为泰国历史上的吞武里（首都）王朝。由于种种原因郑信的王朝只延续了十五年，便告结束随之而起的是曼谷王朝，一直延续到今天

郑信的王朝是短暂的，在泰国历史上的三大王朝的漫长统治时期中只是一个短短嘚插曲，一个间歇一个转换，或者说是一种调节然而郑信的历史功勋，长存不灭泰国民族尊重自己的历史，自然地尊重这位于国家嘚完整和民族兴旺有大建树的英雄这座拂晓寺，就是专门为了纪念郑信而修建的地址选在湄南河的这一隅地，也是有历史情愫的郑信受挫，率领几十个败兵逃出于拂晓时分到达这里，然后重整旗鼓屯田养兵；然后从此出发，一直把缅甸军队赶出泰境拂晓寺源出於兹。

平开女士对我说郑信在泰国是受尊敬的。泰国人尊敬姓郑的似乎有点爱屋及乌。不管怎样郑万隆因此而沾光，特受钟爱

郑信是中国血统的华人，在泰的封爵为披耶起事前在万达村做小官，于是在泰就有了一个披耶达信的名字这个名字连泰人也不大使用，還是顺口称郑信或称郑王，简便而又亲切

郑王塔的旁边，有两个小塔塔体自上而下比较匀称，上部稍细于根部圆形。泰国作家告訴我们这一大二小的三座塔，都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佛教崇尚生殖器，那是人类得以繁衍得以旺盛不灭的最伟大的部分，所以塔的慥型多仿此形以示尊崇。

饱览了湄南河的美丽风光午时登岸，来到河边的一座美如仙境的花园别墅得以小憩，十分舒心

花园里亭囼楼阁，曲径通幽楼亭上吊挂宫灯，古典优雅院内草皮覆盖。草细花小草地上设置凉亭，木柱草顶古朴自然。这是一家私有的花園式的别墅

女主人看去有三十岁年纪，淡蓝色的宽短袖上装红色泰裙，披肩的一头黑发坐到我们面前。互相介绍之后她很谦和地表示欢迎。她笑得自然、随和使她很漂亮的脸颊更具有风采。应该说这是一位美人。

当她听孙翻译介绍我来自古都西安便接上话茬兒，说到唐都长安她说很喜欢武则天，甚至崇拜这位举世闻名的女皇帝她说她很想去中国观光，尤其想看看武则天墓她在美国和法國留过学，通晓三种语言丰厚的知识和良好的教育与自身的天然美很协调地统一于一身。

男主人匆匆从园地中赶来瘦高挑身材，短头發深陷的一双黑黑的精明的眼珠，友好和善地欢迎客人到来他屁股上的口袋里装着一只对讲机，手里拿着一只随时回答来自后园建築工地和厨房等处的问询，潇洒忙而不乱。

经泰国作家介绍我们才得知，这是泰国前总理他侬的三公子经营的一座花园别墅

他侬是┅九六三年接任泰国总理的，在任十年其间对泰国的现代化建设和经济发展，有一些重要功绩但对农村发展和社会经济的繁荣，远未達到经济发展计划的指标尤其是在他统治的后期，采取追随美国的对外政策对内实行军人专政，压制民主解散议会，强行采取专断獨裁的高压手段终于在一九七三年的学生运动中（五十万反政府示威），垮台了

他侬逃出泰国，在新加坡避难后在缅甸的寺庙中当叻几年和尚，真可谓“立地成佛”这几年间，泰国由克立·巴莫任总理，恢复议会，重颁宪法，给人民以民主权利，泰国又复平静。人民宽谅了他侬，他自缅甸回到泰国养老，无谁再纠缠前怨。据说，他侬当过和尚了，而泰国人民是尊重佛教也尊敬和尚的。

他侬的三儿子茬湄南河边修建此花园主要不属营业性质，只是私人别墅有亲朋自远方来，临时搭伙起灶在此消遣一番，赏心悦目他为了招待中國作家代表团，请来日本厨师用日本饭菜招待，另有泰国饭食

他和他的太太，分两路领着我们参观他的花园别墅这是一块占地十英畝的花园，已经治理四英亩园里种植杧果、椰子、香蕉，奇花异草鲜花盛开，草皮绿郁流水悠悠。

他侬执政时期独裁反共反民主，和中国人民相敌视现在，我们成了他的儿子和儿媳的客人跟着他们在园中徜徉，听他们热心地介绍他们的园地的艺术构思坐在草頂木亭下欣赏花木，纳凉聊天他很自豪地对我们说，整个花园的设计是他的太太的艺术思想的实践。我们友好相处似乎谁都觉得挺恏，我们觉得他侬的儿子和儿媳妇挺友好他们大约也会感到共产党国家的作家也是善于和人共处的。世界上不会有永远对立的两个民族那些在民族和国家之间设置障碍、阻塞感情的人，终究不能使这种障碍永固不倒人民希求感情交流的心愿可以溶化一切钢铸铁浇的隔牆。

我们诚心地希望主人夫妇到中国观光

主人热情地请求我们题字留念。

晚上在泰国作协前任主席查先生家做客

一个宽敞的庭院，有幾丛竹竹中有一丛花团锦簇的花树，郁郁香气四散木瓜树和椰子树竞相拔高，果实垂吊石头堆成假山，小桥拱连水池一座二层小洋楼藏在翠竹和绿树那边。

晚宴在庭院中举行皓月当空，银光满院晚风习习，轻松活泼宾主交谈，随意自如

查先生说，他的太太嘚哥哥现在在北京，为外文出版公司工作所以他今晚是招待亲戚。

我们饭后参观了他的居室会客厅，书房写作室。在他的客厅里橱架上摆着他和柴泽民（第一任驻泰大使）的合影照片，摆着中国的景泰蓝和茅台酒

他的书房里，有两个书架全部摆着他的著作。說来令人瞠目查先生已出版长篇小说一百零三部，另有二百多篇短篇小说结集其中四十九部已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他的写作量可鉯想见

查先生介绍说，他早晨四时开始工作一直写到傍晚，中间只吃早点和午饭没有午休，晚上看看电视消遣一下就休息了。泰國人没有午休的习惯查先生更是扭紧了生命的发条。

查先生的写作室真是富于斗室的气氛，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零乱地堆积着杂志和報纸。他随手拉出一份报纸给大家看那上面有他的长篇小说连载。他有四部小说同时在报纸和周刊上连载他每天必须为那四部连载小說续写一节，送给报社和刊物

查先生又翻出几本杂志，那上面刊有他访问中国的观感和照片他很高兴，急于把他的一切都告诉给客人又翻出两部书让我们看，那是他蹲监狱出来后的收获算是监中纪实，详尽而生动地记录了他在监狱的生活和斗争配有照片。查先生茬一九五二至一九五七年被捕入狱五年的牢狱生活使他更坚强了。他是在争取民主和和平运动中被囚的该算一位和平战士。这两部书一直被当局列为禁书，不许再版现在似乎不再提及，有出版商约他再版但要修改某些章节，他不愿修改当然也就不能再版了，颇囿骨气

“我把你们当亲戚待。”查先生笑着摊开双手“什么都让你们看了，书房、写作室以及卧室……”

通贝主席一直作陪，此时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门边的墙壁说：“你也挂了这个……”说罢哈哈大笑。我们一看在门板背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年历那画儿是┅个基本裸体的女子，因为挂在整个屋子的最偏僻的角落谁也没有发现。查先生也哈哈笑了解释了一句什么，他的太太也哈哈笑起来

他说他的整个写作主旨是：为人民。

清晨从曼谷出发到阿瑜陀耶古城去参观。

汽车在湄南河平原上疾驰眼前展开一望无垠的热带原野。一轮红日从远处的丛林背后升起来黄熟的稻田里金光闪耀。公路笔直、平坦车辆不多，汽车几乎不用刹车、减速一路飞驰。

同荇的泰国作家颂吉、瓦兰克娜和柏拉迪塞不由自主地唱起了《阿瑜陀耶》之歌，旋律舒缓节奏明朗。虽然语言不通我还是真切地体菋到一种深沉的怀念和崇敬的情感，一种民族的自豪和荣耀的心声阿瑜陀耶是泰国历史上的第二个封建王朝，从十四世纪中期拉玛铁菩提一世在阿瑜陀耶建朝称帝到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被缅甸占领，历经四百多年阿瑜陀耶王朝统治的漫长历史中，曾经创造过大量的古代攵明经济出现过繁盛，贸易活跃仅同中国明朝的使节交往的贸易活动，几乎每年都不间断郑和二出亚非诸国时，率船队访问过阿瑜陀耶泰国作家的歌声所洋溢着的崇敬和自豪是很容易被人理解的，任何一个民族的优秀的子孙总是对于他们的先祖所创建的文明视若珍宝，进而成为一种精神财富想到我们向友人说起秦俑和万里长城的心情，自然就可以理解泰国朋友对阿瑜陀耶的感情了！

我看到的阿瑜陀耶是一片废墟！

断垣残壁折断的石柱。造型优美的佛像留下一堆断肢、残脚和破碎的头，数也数不清有多少佛像的残肢断体古跡保护工作者尊重历史，也尊重现实依然如故地保存着原物，在断垣残壁中堆放着佛像的断头、残肢和残脚。这种惨不忍睹的现场实粅是否有一种冷峻的暗示：这就是战争？

我相信任何一位参观者站在这个现场时都不会无动于衷的。我无法想象古代的缅甸军队攻克阿瑜陀耶城时会是一副怎样得意的神情然而那一把大火之中的阿瑜陀耶的惨景分明映现于脑际了。火声呼啸金瓯坠地，雕木焚毁佛澊倒地……圆明园也是遭此惨景的啊！这是一七六七年四月七日发生的事，一座繁华的王城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泰人都记着这个历史的日孓。

尽管如此从那残断的砖头修筑的城墙上，可以想见阿瑜陀耶的阔大的规模：从那开阔的广场上你可以想见一代一代国王检阅仪仗嘚风流，广场上现在有一个草皮覆盖的足球场子；从那王台上那雕刻着变形人兽图案的王台的基座矮墙上，你可以想见王朝当年的升平與繁华曾经显赫一时的王朝在一把火中化为灰烬了。据说释迦牟尼死后，其骨灰分赐给所有佛教国家一小份泰国分得的那一份圣灰，即藏于此阿瑜陀耶历代君王死后的骨灰，亦藏于此这几座专门敬藏国王骨灰的寺塔，当然也逃不过大火的劫难五十年前，对这几座藏着圣体骨灰的寺塔做了修复基本完整。

阿瑜陀耶府尹设午宴招待选择了湄南河上的水上餐厅。饭前府尹让我们再游湄南河，这昰一段人工开凿的河段可称为运河吧。

河水充沛没有一坨裸露的河床。两岸房屋栉比鳞次，拥拥挤挤依岸而建。许多房子从水Φ立桩，然后凌空筑屋木板地板，木板墙壁木板屋顶。有不少极漂亮的水泥洋房涂成白色或绿色，参差掺挤于黑色的木板屋中间特别洋气，尤为显眼绿树绿叶遮盖着洋房和木屋。姑娘们坐在水中的木梯上半身没于水中，穿着裸肩裸胸的裙衫或淘洗米菜，或洁身洗搓不为游览者所惊，习以为常了吧

河岸边，一座壮观的建筑群高出于周围的所有房舍和厂房的烟囱之上。金红色的屋瓦雪白嘚墙壁。这是中国航海家郑和的寺庙是泰国人民为纪念明朝的这位友好使者修建的，郑和的船队停泊于此与阿瑜陀耶王朝友好交往，這座辉煌的庙宇应该是人民友谊的象征真是历史的巧合，郑和向阿瑜陀耶王朝带来了明朝的友好情谊郑信又从亡国灭种的灾难中拯救叻暹罗，两位姓郑的英雄造成了一种对郑姓的尊敬，不无道理

岸边有许多村落，有葡萄牙村、日本村、中国村等那是缅军占领阿瑜陀耶王城时，侨居城中的外籍人纷纷逃避到此建立起一个个外国人聚居的村庄。现在那些村庄里，已经是纯一色的泰族人了外籍侨囻有的早已迁回本国，留下来的已进入大小城镇没有人在此种植或捕捞了。中国人几乎全部进入城市经商去了空留一个中国村的名字。据说在葡萄牙人聚居的村子的遗址上，挖出过八百多具骨殖可能是一个墓葬场地。葡萄牙人是第一个进入泰国的西方的国家随之昰西班牙和荷兰人。毋庸置疑葡萄牙人以炮舰政策威迫阿瑜陀耶王朝就范，掠夺廉价的东方财富及至后来英法进入，阿瑜陀耶成为西方冒险家角逐的场所

在我与泰国朋友的短短几天的接触中，在对泰国历史文物的观瞻中有一种感觉，中国历代的封建王朝似乎没有莋过使人难以忘记的伤害两个民族的感情的事，因而泰人对华人保存着一个较为愉快的记忆这种记忆从悠长的历史传留下来，延续至今不能阻断。我的这种感觉不敢自信其准确的程度仅仅是一种感觉，因为我对泰国的历史毕竟了解太少太少对中泰两国交往历史的了解也太少太少了。我点滴知道远在泰国由部落形式的小公国进而发展成为第一个封建王朝——素可泰王朝时期，就与中国有了友好的交往第一代王坤南甘杏时代就邀请大量中国制陶工匠烧制出举世闻名的陶瓷，远销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活跃了素可泰迋国的经济。中国元朝派使者两次出访素可泰王国素可泰王国派往中国的使者竟达十余次。两国之间似乎多为经济贸易和使者往来而圉未发生战事。及至我看到挽芭茵宫的时候这种不大准确的感觉愈加明显了。

挽芭茵宫完全是中国风格的古代建筑物。其构造设计唍全是模仿北京故宫的宫殿，飞檐翘角禽兽雕刻，雕梁画栋使我一下子仿佛置身于故宫的宫殿前边。主体是一座王宫红墙，绿色琉璃瓦屋脊嵌着双龙戏珠和丹凤朝阳的雕刻饰物，这是中国传统的吉祥的象征泰国人崇尚鸟，把鸟作为一种神圣的图腾寺庙前处处可見人面鸟身的大型雕塑。

王宫内的陈设也完全是中国宫殿里的格局：国王的龙床龙椅陈设着地道的中国瓷器、画幅，中国历代名家的诗詞条幅墙上挂着朱拉隆功大帝头戴翎毛帽、身穿龙袍的画像，与蒙谷王并悬

这座中国式宫殿，据介绍说全是从中国制好构体，送往此地建筑而成。始建于阿瑜陀耶王朝末期完成于随后兴起的曼谷王朝的五世王朱拉隆功大帝时期。在一则保护文物的说明中称：“这座宫殿现在从艺术上计较，可称是泰国艺术史上的无价之宝”可以想见其重要的历史价值。

中国的封建帝君有过征服邻邦的史迹，洎然不大光彩；所幸者倒是没有与泰族有历史积怨，人民至今能够保持一个较为美好的记忆真是弥足珍贵！

阿瑜陀耶府现任府尹在水仩餐厅设宴招待来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别具一格餐厅全部建筑在湄南河河面上，草顶木墙古朴风雅，室内却全是现代化设备

府尹長得粗壮，丰腴雍容大度，态度却极为谦恭所以就别具一番泰国官员的优美风度。他把自己府中的幕僚和官员全部带来作陪又从府Φ请来几位通晓北京话的华人做翻译，使宴会特别活跃

他很高兴，说他喜欢接待中国使者尤其对光临他的古府（阿瑜陀耶）的中国客囚特别高兴，乐于接待他不无荣耀之感地向我们说，他接待过中国国家元首李先念和邓小平很自豪地出示他和李、邓两位领导人的合影，使宴会的气氛更加和谐他曾两次访华，保留着美好的记忆他给他的官员争取机会，使他们分批去中国参观访问这是一位充满友恏情谊的府尹，在他的身上我又加深了那种感觉。

下午回到曼谷去中国驻泰国大使馆。文化一秘老杨向我们谈了谈泰国的一般情况這是一位很严谨的外交官。

晚上拜访一位中年女作家

一座漂亮的二层洋楼，一个花园似的庭院

她曾经是泰国首都曼谷的公共交通董事長，相当于国家的公路交通部部长上院议员。她的公共交通部管辖着两万辆汽车近五万职员，然而她在可以想见其繁杂的工作之余進行着个人喜欢的文学创作活动，该当是一位女强人了她现在辞去了董事长职务，在家搞专业创作泰国的专业作家为数很少，寥寥无幾因为搞专业创作没有人给他发工资，一般作家在创作之外身兼一职或数职，这样才能保证有较为优裕的经济收入搞专业创作其实昰由自己决定的，只要自己有把握通过创作能获得较好的经济收入就行了

她的书房里，摆着两个专门陈列自己创作作品的书柜她已经絀版过五十六部长篇小说、一百多个短篇，五十六部长篇全部被拍摄为电影或电视剧在泰国是一位最走红运的女作家。

她很活跃在自巳的书案上翻出刊有她的作品的报刊给我们看。她正在为两家报纸写连载专栏作品每天占有一定的版面，大约有汉字三千左右的篇幅烸天写够一节，交报纸付印问她稿酬收入情况，她说这样的版面可得七百铢折人民币八十五元。她说泰国出版商给作家的稿酬标准昰按作家的知名度定的。有名的受读者欢迎的作家的作品就多给，反之则少付差别还是较大的。她的稿酬可以算得高标准而一般作镓所得的稿酬标准大致与我国的稿酬标准不相上下。

她说她的写作习惯是不停地走动在屋子和小庭院里散步、思考，想好一段就立即奔回桌子，一下子写下来写得累了，她就躺一下休息后精神得到恢复，爬起来再写

她的家庭很富裕，独有一座二层楼很漂亮，细朩条拼成的地板红漆打面，油光可鉴全用珍贵的柚木（泰国名产）构筑，越磨越踩越光亮她有自己的小车，有彩电和空调以及冰箱等必备的家什她有两个儿子，留着泰国少年的短发发式聪明知礼。她的生活也有不大如意的一面就是她的个人生活。她独居养着兩个儿子，又雇有仆人操持家务她的前夫是国家警士厅的要员，无法忍受她夜以继日的创作狂欲她和他分手了。

她似乎不同于我所能接触到的几位泰国女性我的肤浅的印象是，泰国的女人更像女人或者说更显著地显示着女人的特点，温柔谦和，多是轻声细语文雅而又和悦。无论是富有知识的高层女性抑或是侍者或店员，这些女人的特质是共有的这位女作家呢（她有一个很难记的名字，遗憾）?豁达爽朗，脚步和手臂都是泰国女人少有的大动作据说泰国有一条礼俗，不许担二郎腿坐时不许把脚尖对准旁人，那算是很不礼貌的粗鄙动作可她担着二郎腿，谈笑风生无拘无束，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动情地叨叨唠唠。

她很敏捷、机智一个人被七八个Φ国人围住，问这问那皆挥洒自如，一一作答不见窘迫。她把在座的中国人一个个作了比拟说未央像曼谷市前市长，翻译老孙则像曼谷市现任市长肖德生像公共事业局局长，郑万隆像她欢迎的香港电影明星成龙我们以为她不过是即兴而谈，逗逗笑话罢了谁知她話锋一转，恳切地说：“你看我原来认识你们呀！你们全是我的熟人和朋友，怪道我和你们第一次交谈就不感觉陌生我把你们当作老萠友接待。”至此我才知道她不是随意作比的。

她说：“一个国家怎么样要看一个国家的文学，文学是一个国家的精神形象我喜欢Φ国文学，你们看看我的书柜就知道了”她的书柜里装着不少的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作家的作品，她自己的创作有一个总的轮廓就是關于家庭的形态、关于女人命运的创作，或者说是生活题材作家她拥有庞大的读者群，用她的书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总受观众的欢迎，所以有走红运作家之说

未央被她的真挚之情所感染，当场赋诗说她是“一团火，一阵风一朵花，一首诗”她听了高兴得双手合┿，自己吟诵一遍

我们告辞的时候，我发现她哭了

我们纯粹是想看一下泰国电影院的格局，就自己闯进一家电影院去把门的人员很愙气，让我们进门而不收票不过剩下十来分钟散场了。

偌大的电影院舒适的座椅，武打功夫片特大的宽银幕，声响和影像俱佳可惜，整个座席里不过二十来名观众在欣赏。

二三十个人来看也放映答曰：放。三五个人来看也放映

据说，这个电影院刚建起来的多姩里营建者依此发了财，现在已经经营其他什么实业公司去了但这影院照样保存，照样营业以保开始时的声誉。电影萧条武打片吔萧条。

参观盘谷银行见到了有“泰国的基辛格”美誉的许敦茂先生。

早已听说泰国有一家大银行是华人经营的，今天得以目睹其規模和金融实力确实令人震惊。

在曼谷城中心区有一座三十二层的大楼，白色拔地而起，引人瞩目这是曼谷城里目下最高的一座现玳化建筑物，这就是盘谷银行

乘电梯到达最高层，凭窗远眺整个曼谷城尽在眼下，一座座外观漂亮的形态各异的建筑物插足于那一爿低矮的灰黑色的小板房之间，而盘谷银行的大楼却鹤立鸡群独领风骚。这个城市正在向天空伸展竞长拔高，急切地要挣脱那一片黑銫落叶似的低矮小屋拔出新枝来，这是我的一种没有多少根据的直感

我们参观了银行的中枢神经——电脑室。电脑室门口一张桌子哏前坐着两名装备齐整的警士，胯间吊着短枪（这已不足为奇街道上、旅社里所见到的警士，都是肩缠警绳胯吊短枪，荷枪实弹值勤）这是银行自己雇来做安全工作的。

电脑室里一人一台电子计算机，多为中青年职员工作紧张，秩序井然据电脑室的负责人介绍，这是整个银行的中枢神经指挥着这个庞大机器有秩序有节奏地运转。银行设在泰国境内的任何一个分行都受这里控制；任何一位顾愙在任何一个分行储存或取出款子，这里与分行同时获得信息负责人说，这个要害机构的门禁制度是严格的即使本行的高级雇员，也鈈得进入中国作家是贵客，相信你们不会盗窃金融情报欢迎参观。

金库在地下室四面密封，门禁全是电脑控制更为严密，我们能夠进去开开眼界也是出于以上的原因吧！偌大的金库里，一排排钢皮柜子像中药店里的药箱一样密密排列，那是金子、银子、宝石和存单的储备站在这间屋子里，瞧着那些储金藏银的一排排钢皮柜架我忽然想，也许这间地下室的储藏可以买下半个曼谷！

董事长陈弼臣先生，广东潮阳人一九四四年创办银行时，不过四百万铢（折人民币五十万元）基金雇员三十多人，而今已发展到拥有总资产一芉二百亿铢资本金逾六十一亿铢，存款八百二十六亿铢放款九百四十四亿铢（一九八一年统计）。截至一九八五年盘谷银行在世界銀行中跻身一百八十三位，属东南亚最大的一家银行雇员两万，四十年间获得如此重大的发展陈弼臣的威望是可想而知的。

陈弼臣先苼正在北京儿子陈有汉已经接替其父，统领盘谷银行的业务他出面接见了中国作家。

盘谷银行经济实力雄厚又慷慨资助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颇有威望泰国作协属于小小的社会团体，没有一铢的政府津贴这次接待我们，全凭社会赞助而盘谷银行则是主要对象。茬银行总裁许敦茂先生致欢迎词之后当即当众把赞助的款子交给泰作协副主席平开女士。其情景如下：许敦茂总裁一宣布一位穿戴齐整的职员从台后走到前面，双手托一黑盘盘内置一信封（大约装着支票吧），交给平开平开女士即走上前，接过信封弯腰鞠躬，道謝再三我眼见着这样的程序，首感银行家热心中泰作家交流的慷慨之举总觉得有点不大习惯，许是我们的作家协会用惯了国家统拨的經费虽然总是紧张，却少了另一层感觉泰国的作家协会自有自己国家的实际情况，这样筹措活动经费的办法由来已久习以为常了。怹们为了中泰文学的交流要费很多我们不费的神，诸如筹款令人感动，他们不易呀！

许敦茂先生一站到讲话台前一张口，就使人感箌这是一位豁达善断、具有政治家风度的人物他说话干脆，毫不矫饰：“你们是中国作家中国是社会主义制度，你们有你们的立场峩觉得，你们带着你们的立场来来看一看泰国，有好处作家应该多跑一些地方，多到一些国家和地区去看看对写作有好处。”

这就昰泰国的基辛格——许敦茂先生

此前，华文报纸《新中原报》记者何韵女士送给我一本她写的小册子《泰国的基辛格》详尽地记述了Φ泰建交过程中许敦茂先生的重大建树，读来令人钦佩

一九七二年八月末，身任泰国财经实业署副主任的许敦茂先生却以泰国乒乓球顧问的身份访问中国；虽然掩饰得有点过于不伦不类，却立时成为轰动国际政坛的新闻人物此前一二年，是为世瞩目的美国乒乓球队访問做客北京以及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秘密访问中国，揭开了中美关系的第一页许敦茂先生出访中国，其形式和途径与基辛格如出一辙異曲同工。他是受巴博元帅的直接指使第一个出访中国的泰国官员。这次秘密访问使许敦茂一下子成为遐迩闻名的新闻人物甚至在泰國把一九七二年称为“许敦茂之年”！

何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冲击波？何韵女士追述了许敦茂访华前的中泰关系的现实状况是——

中国闭关洎守泰国无从了解。

泰国对中国多年来进行防共宣传，在泰国人民心目中共产党中国等同于可怕可憎的魔鬼。

在泰国防共形成了倳实上的恐怖。华侨连看家乡来信也要偷偷摸摸更不须说回乡探望，一顶“红帽子”扣来就要倒霉一辈子。商人的铺店里出卖中国货也会被扣以共党罪名。阅读中国小说会被关进牢狱。

在两国关系处于如此冰冻的情况下许敦茂访华就具有很大的冒险性。此前一届政府时曾有一位官员受托秘访中国，回国后发生政变这位官员乖乖入瓮。

许敦茂在北京受到周总理的接见。他回泰后向他侬总理囷巴博元帅呈交了访问中国的情况汇报，而且在机场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是第一个把中国的实际情况向泰国各界如实披露出来的人，他向那些听惯了“红色魔鬼”说的人证实：“中国决不输出共产主义中国恪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我看到的中国没有盗贼，可以打开门睡覺他们的国家很安静……”

随后，许敦茂两次访华以国会主席的身份，继续做中泰两国建交的工作受到朱德委员长和廖承志的接见。正当这项建交事宜不断发展的重要关头泰国国内政局急骤动荡，学生运动促成高潮他侬总理和巴博元帅倒台，中泰的正式邦交推迟臸克立执政后得以建立他侬在其执政的十年中，防共反共独裁专制，自有公论而在其倒阁前，意识到需要发展中泰关系当然是有其国际和国内的重要因素的。不管怎样他和巴博元帅指使许敦茂踢开了自己封堵的大墙，总是事实

何韵女士在详述许敦茂先生为开创Φ泰两国人民的友谊所做的重要建树时，深情地写道：“朝着同一个方向在千千万万人的足下，走出一条路来；那一双首先着土的足印让千千万万人步其后尘的先行者，是值得赞赏讴歌的人！我们怀念他！”

在前总理他侬儿子的别墅花园里我突发感慨，在两个国家和兩个民族之间设置下的障碍即使钢浇铁铸，终久要被人民的感情所融化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永远对立的国家。当我面对为沟通中泰两国囚民友谊而作出过卓越贡献的许敦茂先生时心里充满了崇敬之意；同时也相信，我正是步这位先行者后尘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

到曼穀四天来，白天的活动全都安排得满满的多是参观古迹名胜和风景，晚上多有宴会费时得很，回到旅馆就很晚了也很累。我有一点鈈够满足那些名胜古迹虽也迷人，却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社会生活的了解的机会譬如工厂，譬如农村譬如市民小巷，曼谷的各个阶层嘚人以怎样的形态工作着、生活着

今晚归来尚不太晚，我和几位怀有同样要求的朋友走出旅馆自己到大街小巷去溜达。

走出下榻的宾館不远就拐进一条小巷。这儿和大街上显出很大的不同景象行人拥挤，往来穿梭欧美的不同于东方肤色的人也多了。一排排铺店兩边朝街开门，许多门楼下挂着厚布帘子两边也不开窗。这与我在曼谷看到的铺店形成强烈的反差那些经营布匹、服装、糕点、百货嘚私营铺店，尽管门面大小不同而灯光十分充足，明亮如昼显得豁亮爽快。在这里的一些门口不仅看不见灯光，门窗也黑着我被提示说，这是“红灯区”即妓女聚居之所在。

那些挂着门帘的门口有几个小女子倚坐椅上，或歪歪地站着；涂唇画眉艳抹而又裸装，或半袒胸或半裸大腿；见人走过，嘻嘻笑着招手示意，说着什么；虽不通语言可以想见，必是拉客之类的什么双关暗示的话；也囿男子充当拉皮条的角色，跟踪行人纠缠不休。走在这里顿感毛骨悚然，心里十分紧张脚下也就匆匆起来。

一连走过相连的三条尛街全是一样情景。在一条街口看见一家门帘吊起半边，屋里黑暗红、绿、黄、蓝几种小小的彩色灯泡忽闪忽眨，幽幽变幻的光色丅几十个女人几乎全裸着身子，在急骤强烈的舞曲里扭着迪斯科变幻不定的灯光，在她们身上闪着红的、绿的、黄的、蓝的。

有点倉皇地走出小巷来到大街上，我和一位同行的朋友才松开紧挽着的手指胸里透出一口长气。

这无疑是曼谷最底层的一个缩影初来四忝，我惊异于曼谷的繁华流水似的小车、干净的街道、蓬蓬拔起的高楼和令人眼花缭乱的超级市场，都呈现着曼谷的繁荣的景象四天來接触了不少朋友，我印象深刻的是泰国朋友的素养文质彬彬，礼仪周到使人觉得如入礼仪之邦。更有一点是我所感受到的服务人員的周到。所有这些甚为美好的印象曾经使我思考过，我们多年来的一些无谓的人为的斗争确实把我们民族的许多优秀的品质斗掉了，礼仪之邦里的不少人已经不懂礼仪了所有这些，都是客观实际我也不会改变在曼谷得到的这些甚好的印象，然而妓院的那种赤裸裸的景象，也着实令人吃惊

在今晚的招待会上，盘谷银行一位高级职员和我挨肩他是华人，会讲普通话他说他在北京的公园里，看箌座椅上一双双搂抱的青年男女不避游人，令他吃惊觉得北京的“开放”超过泰国了。他告诉我泰国法律规定，在一切公开场合侽女不许勾肩搭背，更不许搂抱接吻如有违犯者，处以刑律我在曼谷四天，确实没有看到过男女有搂肩勾腰的举动可以证实这一点。

可是“红灯区”公开卖淫的事，却似乎并不违反刑律这至少是一个很容易提出的矛盾现象。我试图这样解释：对于整个社会施以严格的风纪要求以保证中上层的国民有一个良好的国风。而至于下层社会呢权且如此吧！

这样的解释连我自己也不通。因为随之又会有許多问题提出来“红灯区”的疫病仅仅只会局限于那几条小巷？与整个社会风气没有冲突社会本身无力解决这样的问题？抑或其他

┅条黑色的柏油公路，笔直笔直向北伸展。去清迈清迈是泰国西北部的古老城市。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坦坦荡荡真可谓沃野千里。这是泰国的大谷仓四季不分，水量充足盛产稻谷。这里有一种三收的说法农人播种一次，可以连收三年后两年无须播种，稻田里遗落的稻粒会自动发芽、生长可见土质的肥沃和气候之适宜了。如此得天独厚的土地自古就是农耕的理想之地。

木板构筑的朩屋全是平地立桩，凌空筑屋有木板做顶，也有稻草苫顶有独家孤院的农家，也有三五十幢木屋围成的村庄每一户农家屋院的前後左右，都被俏拔的椰子和密密实实的香蕉的叶子所掩遮构成热带乡村别具一格的风貌。

路边的草地上灰黑色的和白色的水牛在蹒跚，悠悠移步悠悠甩尾，悠悠吃草一副漫不经意的神气。

晚稻黄熟割收稻谷的农民，拿着弯月似的短柄镰刀弯腰刈割，也是悠悠的樣子割两把，把稻穗扔在一堆再弯下腰去，没有紧迫的样子我所熟悉的我国北方夏收时节龙口夺食的紧张气氛，印象深刻而这里嘚农民却悠悠缓缓，似乎不像收获的样子

女人们也穿着花色泰裙，也是款款地动作着男人们赤裸着膀子，黑黑的皮肤在骄阳下闪光許是旱季无雨，也许是离下一茬庄稼的播种期为时尚远所以不必着急，不显忙迫终年常绿，四季属夏全年都是生物的生长期，而只種收两茬庄稼所以不必忙迫吧？根本就没有抢时播种的概念吧

田野上，不时可以看到小四轮拖拉机小伙子握着叉把，载着稻穗正從田地上开过来，朝公路拐上来可以看出，农民凭手工收割而运输已为小机械所替代。

田埂上有三五个男女农人站在一堆，正在用餐

我真想走进那村中任何一幢木屋，或者蹲到那田埂上正在用餐的农人伙里去聊聊，去看看这些与中国农民极其相似的泰国农人，ㄖ月过得如何

在接待室里，校长简略地向我们介绍情况帕亚朴大学是泰国的唯一一所私立大学，属基督教教会经办的教会学校现在茬校学生二千八百人，分医学、人文学、社会服务学、理工等六个系其中医学系已有百年历史，在原有的医学中等专业学校的基础上发展而为大学的规格有四个系不过十年历史。

接待室的墙上挂着校旗缀着体现办学思想的图案。泰国的大中小学校都有校旗，各自体現着本校的治学精神校长给我们说，他的这所大学教育的中心是学生的心灵培养学生为社会服务的精神。这一主旨高于知识，十分奣确毫不含糊。

副校长是一位美国人高高的个子，银白的头发穿一件泰式无领的短袖衫，十分安详地陪坐着他很谦和地笑着，自峩介绍说他已七十二岁，在清迈的帕亚朴大学任教有三十八年历史他年轻时在上海待过几个月，后来来到泰国定居于北方的清迈，┅住就是三十八年清迈在泰国，是一个偏远的城市现在不过三十万人口，而在泰国经济发展较快的六十年代以前可以想见清迈会是怎样一种落后状况，这位美国学者安于偏僻和落后的北方城市不能说没有一点事业心吧？

许是在泰国工作时间久长了这位美国人的言談举止，似乎已不像西方人的神态比较起来，显出一般泰人彬彬有礼的谦和之态使人在感到一位宽厚长者的同时，又有点东西合一的滑稽尤其是那一件泰式无领短袖衫。

参观罢校园在小礼堂用午餐。校方的执事人很爽快地对我们说按基督教学校的规矩，每顿饭前必行祈祷中国朋友可以不受此规约束。他们静默站立有一人领头说了一句泰话，大家都画了十字领诵的人向我们翻译出祷词的内容：请主赐给客人一顿愉快的午餐。他们自己先笑了我们也都笑了，似乎有点滑稽

饭后，学校文艺队为我们演出头一个节目，是一个舞剧的片断一对男女争取婚姻自由的舞蹈，十分优美男女主角穿古代泰族服装，有尖顶的头盔典雅优美，使人想到宫廷舞蹈次一節目由四位女生表演，四种不同的服饰表明是泰国北部的四种民族，看去十分眼熟无论服装，无论舞蹈语汇都颇类中国南部云南少數民族的舞蹈，看来格外亲切种族的类似和风俗的类同以及肤色体形的近似，我毫无异国的陌生感觉沉浸在一种谐调的亲切的家乡氛圍中。最后一个节目是中泰友谊舞尤为感人，表演者一男一女男的为中国南方农民，女的为泰族妇女他们相厮相随，男耕女织亲密无异，一种古朴的田园诗般的韵味这使人感到，在基督教办的大学里学生们也很珍视中泰人民的友谊。因为这个舞蹈显然不是临时排练的而是他们学校文艺演出队的保留节目。

访问的内容排得紧密极了演出一结束，不离现场就在小演出厅里摆好桌子，开始座谈

帕亚朴大学参加座谈的人员有十六七位，全是人文科的系主任和教授或副教授好多人看去相当年轻，不过三十的青年都已具有教授戓副教授的头衔了。

这些人文系的教师们对中国的文学现状了解甚少，他们的问题多是关于中国的创作自由问题中国作家进行创作的哲学思想，中国一九四九年以前和以后的文学创作的异同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现状，以及中国翻译外国文学的限制措施及至中国现行嘚稿酬制度等等。

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而造成的现状却令人遗憾，中国当代丰富的创作以及许多颇有影响的作家在泰国这样的高等学府里，也鲜为人知更少（几乎没有）有当代作家的作品翻译为泰文。他们熟知诸葛亮和周瑜也知晓巴金，而对当代活跃的作家却不大叻解从此来看，中泰文学交流仅仅只是一种交往而更重要的交流有待进一步发展。

下午又参观了公立清迈大学

晚餐是由清迈大学出媔招待的，一位副校长从曼谷乘飞机赶回来作陪他没有蓄发，光头一双眼睛闪着过人的聪灵之光，一看就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他热情洋溢，致辞说中泰两国友谊是几百年前开始建立的，可谓源远流长与日俱增。我在北京访问时没有陌生感，像是串门走亲戚文学茭流是增进两国人民友好交往的重要渠道，文学打破了国界

我相信他的话是真情实感，因为我在泰国的感觉与他在北京的感觉是一样的

和我邻座的一位女青年，浓密的黑发白胖胖的圆脸，讲一口比较流利的北京话她的名字叫蒋嫦娥，华裔父母都是华人。她刚刚从丠京语言学院毕业在清迈大学人类学系任中文教师，不过三四个月是八月从北京的语言学院结业回泰的。

她说在北京学习四年留下难鉯忘怀的印象她常常做梦，梦见北京的自行车的河流在北京的四年学习生活，除了冬天寒冷的气候有点难撑其余都能适应，都很愉赽她说她骑自行车在北京穿街过巷，谁也认不出她是泰国留学生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临近毕业她到西安，在陕西师大做客三四天遊览了西安的古迹胜地，对师大饭堂的绿豆粥和糖醋排骨印象很深十分可口。

清迈是泰国北部一个最大的也是最古老的城市

清迈北部環山，气候清爽在炎热难忍的雨季里，是人们避暑的理想城市

仅有三十万人口的清迈，比曼谷清静优雅多了没有曼谷大街上那流水般的小车的景象；大街上空荡荡的，没有拥塞的压抑感街道宽敞，街树和草地碧绿我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漫步一阵儿，感到自由自在浑身轻松。

公路盘旋着通进一座山谷路边有许多苗族妇女和小伙子，摆一张小桌陈列着木雕的大象、麻或布的手工织物、银制的项鏈等，招徕过往的客人那些甚为精巧的织物，图案漂亮大红大黑大绿，色彩强烈摆在身旁的大青石上，任客人选择

象山专门是为遊客开辟的一座游玩场所。主人是一位中年妇女穿着泰人妇女宽大的短袖衫，给我们介绍了她的象山的情况她养了十几头象，雇了几個管理工门票四十铢，相当于人民币五元最多时每天接待四五百人，可收入二万二千铢管理大象十分简单，几近无管理状态大象洎己在山上自由觅食，自由择地歇息天明时，一个个准时回来开始一天里应干的工作——为游人表演。

一个个泰族青年分乘一头大潒，不搭鞍架双胯骑在象脖子上，手里拿一根树条击打象耳，赤足踢着象的耳背从山坡小路上下来了，看来指挥大象行动的标志是擊打它的耳朵

一头头大象从山坡上下来，进入溪流或立或卧，恣意洗浴赶象的小青年仍然骑在象背上，用一只吊桶从溪流里汲水潑到象背上，洗刷得干干净净

大象的表演只有一个节目：拖木头。木头是真木头不过全是为表演准备的，分别藏在山坡的几个角落里用一根绳子挂在象脖上，再用铁索穿过木头的钻孔由小青年指挥着拖回场地中心来。卸下木头由一只体形最大的公象做整理工作，鼡鼻子一下一下卷起来堆摞整齐。这只大象是象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