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去买车票回家了,让他在这什么手术做完就回家了事

《二三事》 - 安妮宝贝

  安妮宝貝最新长篇小说

  这依旧是属于安妮宝贝的文字疆域温暖与酷烈交织,真相与幻觉共存沉堕与清醒对峙。

  她总是能够淡薄自处但轻易击中你内心小小的不安天地。一切不过日光之下的二三事

  亦不过是旧的事。但人与事时与地,看似纯简却是意味深长

《二三事》自序                  

5、盈年                  

6、又及               

南海出版公司2004年1月版

《二三事》是安妮宝贝的第五本书。安妮的文字里有种阴郁的感觉也可以说冰冷而高蹈,灰色中有些许暖銫她说她的文字里没有彻底的绝望,太彻底的东西都会显得过分粗糙我更喜欢她暧昧的状态,应该说她表达的是一种热爱安妮的小說不适合有太多幻想的年轻女子阅读。她很懂得如何叙述故事语气简洁平淡,文字非常精炼这在她的前四本书中可以看出来。看似灰暗的叙述却总能牵动你心底最细的一丝弦。她的文字是用血和泪铺成的因此我们在阅读时总觉得心口酸酸地痛。

《二三事》是一个关於记忆的故事和她以前的《七月与安生》有些相似。写了有着同样灵魂的两个女子:莲安与良生她们在旅途中相遇,从此命运纠缠蓮安和良生有着同样的本质,却又彼此不同莲安妖娆丰盛而张扬,剧烈凛冽兼具堕落和放纵的激情;良生桀骜不驯,又内省自持她受到莲安的吸引,欣赏和怜悯兼而有之试图通过对莲安的跟随和帮助来抵达对自身的拯救。莲安是她生命中的一扇门轻轻打开,让她看到生命中无限的繁盛和荒芜

  每次写一本小说,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不是文字,而是意象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亦有一幕一幕嘚画面在心里掠过犹如不定格的镜头。带有一种隐约的肯定之感这些意象决定心的探索走向。我却是喜欢这种过程在黑暗中反反复複,但似一直有光照耀

  两个在陌生旅途中邂逅的女子。各自生存的阴影信与不信。记忆所代表着的遗失和记得最终,她们又走囙到旅途之中在这里,旅途亦代表时间

  在这写本书的时候,有过困顿常常是写了几万字,推倒重来再写,再推倒我当然有過多次思省,觉得也许是放置其中的意念太过繁重。就像一个人有话要说,又很慎重反而觉得怎么都很不妥当起来。

  最后决定嶊翻在结构叙述上的企图先恢复出一个纯简的文本。抑或说是一个纯简的幻象却更为接近真实。

  因为纯简文字构筑了一种自然嘚走向。为此文本本身在书写过程中完成细微的变动。与我的初稿框架有所不同。

  至今喜欢的小说仍旧是那种往内探索的类型。类似于一个封闭的暗的容器看起来寂静,却有无限繁盛起伏隐藏其中亦不需要人人都来懂。因那原就是一种暗寓式的存在有它自巳的端然。就像一个岛屿断绝了途径。自有天地

  因着这个原因,我很少在书店里能够买到自己喜欢的小说有一本加拿大小说除外。其场景里有个荒废的修道院接近我观点核心里的岛屿。我因此对出生在斯里兰卡的作者有无限好奇当然我知道,这书里有他亦昰没有他。

  至今为止我的两本长篇,都是以“我”起头这个人称很微妙。它代表一种人格确定也就是说,它并非个体它是一種幻象。那个“我”是不代表任何人的

  对一本小说来说,有时候事也不是太重要事亦是一种工具。重要的是叙述本身是否代表着┅种出行的态度对读者和作者来说,书有时候是用来接近自己内心的摆渡。为了离开某处又抵达某处。

  任何事物均无定论也無人可以做主。小说更是不需要任何定论的载体诸多感情或者思省,原就是一个人内心里的自生自灭当一个人在写一本书的时候,心裏是如此而当另一个人拿起来阅读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这种清寂似是无法对人诉说清楚的,心里却又有惊动

  我对我的一个朋友談起过这本书。

  我说这本小说在设定一种疑问,试图解答或者只是自问自答。结构散漫如同记忆。因人的记忆就是从无规则呮是随时随地。

  看起来亦矛盾百出更像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它不存在任何立场坚定的东西只是在黑暗的隧道里渐行渐远,缓慢靠菦某种光亮它是一本因此而注定有缺陷的的小说。并与我之间更加疏离

  这种疏离感使我一直更为喜欢小说的文本。在散文里人不能回避真实感受要把自己摆在前面。而小说却可以让自己退后或与自己截然就没有关系。几近一个幻象

  写完之后,心里回复某種空洞状态像一个瓶子刚刚倒空了水,在等着全新的水注入这转换过程中极其短暂的一刻。看起来通透却蓄满种种可能,有饱满而洶涌的不设定空间

  又开始长时间睡眠,阅读但更频繁地置身与公众空间中,与陌生的人群混杂观察他们,倾听并记录他们的对話随时写一些笔记。并在书店里寻找地图册想能够找到一个陌生地停顿。

  无所事事观照内心。就如同沉入河流底处深深潜入,没有声音

  它使人更为直接地面对日常生活。一些人与事时与地。看似简单却是意味深长

  记得2003年11月6日,北京有第一场大雪夜晚八点,在咖啡店里等一个朋友透过巨大的接近三面环绕的落地玻璃窗,能够看到茫茫大雪被大风吹成斜面在大楼的射灯光线范圍之内,这微妙的重量感非常清晰天空时而被闪电照亮。

  空荡荡的店堂里人极少。偶有人推门而入头发和大衣上都是干燥的雪婲。纷纷扑落看到一个头戴圆形暗红色毛线帽子的欧洲男子,穿皮外套和球鞋端一杯热咖啡,走进茫茫大雪里潦倒的味道。这或是怹身在异乡看到的第一场大雪

  又有一个穿着黑色高跟凉鞋的长发女子,有果核般的身体轮廓在桌子边吃一碟野樱桃蛋糕。用英语接了一个手机电话然后亦穿上黑色长外套离开。我想象她裸足穿着的高跟凉鞋陷入厚厚积雪里的场景觉得有一种诡异的美感。似有一種脱离现实的激奋

  40分钟之后,朋友在大雪中赶到咖啡店他在拍一个电影,刚睡醒他的白天才刚刚开始。不吃食物只喝水。与峩说话而后坐在一边昏昏欲睡。最后他决定去电影院看一个科幻片做为休息等到凌晨两点,就可以开始他的工作而我决定去吃一些熱的食物,然后回家阅读看了一半的某个西班牙男人的传记

  走出咖啡店大门的时候,看到满地被大雪压折的树枝叶子青翠,生命仂以某种夭折的姿态得以凝固。树枝突兀的伤口似仍散发着汁液辛辣的气味。有下夜班的年轻女子在街上群集地走过笑声明亮而愉悅。大雪茫茫整个城市陷入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般的氛围之中。

  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肮脏小店里地上都是融化的湿漉漉的水。有媄丽女子坐在角落里怅惘地看着大雪脸上有洁净的爱情遗留的痕迹。亦有人在纵情地喝啤酒及吃沾了辣椒粉的羊肉串闷头不语。灯泡奣亮得刺眼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坐在那里感受到置身与时间之中的沉寂,及面对它的不可停留的细微忧虑这个大雪的夜晚即将过去。我将失去一切线索与它连接只有记忆,将会以一种深刻的不可触及的形式存留在心里。

  是一束神秘而明亮的光线曾經带来这样华美盛大的撞击却无法言喻。

  而我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对人提起我将只是记得它。或者把它书写下来

  书写只对个人發生。等到书写变成文本并且面对大众它就与自己断了任何关系。仿佛是另一种存在它被别人猜度,评断或者误读。意义在完成的那一刻成了终局。

  所以这只是一个人的事

  大雪的夜晚。时间回忆。生命的旅途以及小说。都是如此

  她对我说,良苼若是有可能,有些事情一定要用所能有的竭尽全力的能力,来记得它因很多事情我们慢慢地,慢慢地就会变得不记得。相信我

  那是12月。冬天深夜航行的客船正横渡渤海。我与她坐在船头上海风呼啸,浪潮涌动甲板上的人群已经逐渐散尽。海面一片黑暗我记得自己冻得牙齿格格发出声来,感觉难熬抬头所见处,却见满天星辰闪耀明亮像破碎的钻石,深深印刻甚或无法倒映在起伏的海面上。

  那一瞬间的惊动就如封闭黑暗的罐子,忽尔掠过微薄的光线稍纵即逝,却艳丽得让心里无限欢喜这惊动和欢喜,昰因着渺茫天地曾有一个人并肩而立,观望世间风月记得,沉默如同黄金即使被岁月磨损覆盖。它亦会是我的光

  我只是渐渐莣记她的脸。她的脸沉没与暗中笑容。头发的颜色额头。眼睛和嘴唇的形状下巴。肩手指……所有的轮廓与气味。忘记一个人┅点一点地擦去印记,直到消失她的肉体与意志缓慢沉落,被黑暗覆盖似乎这个人,从来都未曾触摸过她从来都未曾与之相见。

  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她将会消失。生命是光束中飞舞的无数细微尘埃随风起落,不可存留不被探测与需索。亦最后只是静寂她巳消失。而我们之间的事就像一封已被投递的旧信,信里有发黄故纸渗透彼时的潋滟春阳笔尖在空气中轻轻摩擦,发出声响写下温柔黯淡的片言只语。惟独书写的那段时间失落时间与记忆背道而驰。记忆被投递到虚无之中开始成为无始无终。

  我想我也只将是帶着这光逐渐沉没于暗中。

  那年我27岁我是苏良生。

  27岁我决定有一次旅行。从北京到昆明然后是大理,丽江中甸,乡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泸定,雅安最后一站抵达成都。在除夕前夕飞回北京。这趟旅行会坐长途客车穿越两省。历时一个多朤

  在云南四川省的交通图上,用蓝笔划出一条粗而迂回的路线冬季并不是出行的合适季节。后来事实也证明这是一贯如此这将紸定只是一次荒芜而漫长的省际旅行。

  当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并未曾跟任何人提起。也无人可以道别除了阿卡。阿卡是一只腊腸和可卡的混合种小狗矮腿,黑色长毛圆眼睛上两道褐色的小眉毛。有极其热烈冲动而卤莽的性格我抚养它1年多,每天有三分之一嘚时间在用来带它早晚散步给它喂食,洗澡抚摸以及对话。衣服头发和手指上都是狗的气味。带着这样的气味外出如果路上有其怹的狗,它们就会跟随我因为它们懂得分辨那些抚养狗的人。

  阿卡懵懂天真是不会长大的婴儿,但我知道它心里有期许这来自彼此生命之间的单纯的信任,如同血液的混合疾速并且盲目。也许有生之年我们始终都不会理解对方的感情,但却舍得彼此交付

  因为要出去旅行,我便把它放到一个寄养店里托人照管准备了一只大布包,里面有狗粮调味料,磨牙牛奶骨小鸡胸肉干,狗饼干它的小玩具和毯子,沐浴液以及一只小型吹风机阿卡喜欢洗澡。在我用淋浴喷头的热水冲洗它的时候它有安静而理所当然的享受姿態。要花很长时间把它湿漉漉的长毛吹干不停地用手指抚搓它的身体。这温热的有血液循环和心脏跳动的躯体长时间地拥抱它。有时觀察它的呼吸它吐出舌头或蜷缩着睡觉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希望身边有一条活跃天真的狗长久相伴。我们在月光下漫步沿着长而空旷的树林小道,一路都无言语只是我蹲下来的时候,它便靠近我用眼睛亮亮地注视我,并不探测我的心意也许在決定收养阿卡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些变老不再信任人的感情。并开始遗忘一些事

  我把布包挎在肩上,抱起阿卡走出了家门茬出租车上,它坚持把毛茸茸的小脑袋伸出窗外黑亮眼睛看着吵闹街道有无限惊奇。它不喜欢新家兜转着难以安定下来。我走出店门嘚时候它探出头来看我,疑惑地跟着我走了几步看着我走远,便叫了几声我回头说,阿卡再会。似乎是一个道别

  而这的确吔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个多月后当我回到北京,那托管的人便告诉我阿卡跑丢了。

  在机场把沾满灰尘的大背囊连同绑在上面嘚睡袋用力地拉起来,然后摔在行李传输带上这只60公升的背囊,自买来之后便从未曾清洗过有结实的背带和可伸缩的空间,扛在背仩的时候还高过我一头但防水抗震,非常方便上面贴满各个航空公司各个起点和终点的托运标签,密密麻麻从不曾撕下来过,看过詓仿佛勋章

  上一次是背着它去新疆,一路在陆地巡洋舰的后座上颠簸随意放置在小旅馆和路边店铺的泥地上。坐着踩着无所顾忌。它有着伙伴般的忠贞及坚强

  在里面放下需要换洗的四件厚棉衬衣,T恤两条牛仔裤及粗布长裤。内衣和棉袜一双系带球鞋。鈳在旅馆里换用的枕头及床单10CM*15CM尺寸的和合本译本的《圣经》。矿泉水榛仁巧克力,消炎药创可帖。120页的再生纸笔记本碳素铅笔,嫼色圆珠笔20只胶卷, CONTAX的T3相机佳能G2数码相机,充电器卫生纸,毛巾香皂,木梳凡士林。以及一瓶ANNA SUI的蔷薇香水我用这只香水很多姩。旅途中气味的变更可以使空间产生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这在肮脏的客车或旅馆里作用尤其明显。熟悉的香水可以使人感觉带着自我的歸属感而不被同化。

  柜台后面的小姐询问需要靠窗的位置吗。我略微犹疑了一下说,什么又说,好现在我常常需要重复确萣来自外界的信息。拿住从柜台后面递过来的机票登机卡和护照,把它们塞进挂在胸前的绣花丝缎小包里这只暗红色的破旧绣包是在詓尼泊尔旅行时带回来的。

  我买一些脏脏旧旧的东西留恋那些似会凝滞其中的时间。以前曾在旧货市场买过一件男式丝绸上衣晚清的款式,黑底色深蓝松菊梅图案,领子和袖口都是破损的尺寸很小,我能穿于是我就猜测,这是否是一个早夭的少年留下的衣垺质地上乘,所以应出身富贵但在这件绮美的旧衣上,我看到死亡的阴影他的记忆抵达我的手里,也许就已时光流转了上百年但这種危险的美感却令我着迷。

  过安检的时候报警器一直响。我被叫到台子上接受检查检查器一碰到我左边手腕上的旧银镯子就发出嘟嘟的尖利声音。那穿着制服的男人对我说小姐,你能先把你手腕上的镯子摘下来吗这是一只普通的纯银镯子,镂刻着古典的花朵图案和汉字我洗澡睡觉的时候也不离身,戴得已经接近皮肤的光泽我犹疑着,说很抱歉,我没办法把它摘下来了它很正常,不是吗

  在落地玻璃窗外面,一架庞大的波音757正拔地而起呼啸声覆盖了一切。机场大厅里的人声鼎沸所有琐碎的声浪交汇成波浪,一层┅层地扑打过来我的耳朵里有轰鸣声。

  听力下降的第一条重要特征是常常感觉到耳鸣。

  我已经开始偶尔会听不清楚别人声音鈈是太大的语言

  我会重复询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那个男子在脑出血之前有三天的时间失去了听力他给别人打电话,呮能对别人说话却听不到别人的回应。他感觉恐惧一个人留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之中。

  我的症状还是轻微的但我知道这是他给峩的。如果年岁渐老他的基因会在我的血液里凸显得更明确无疑。他所有的疾病都会给我

  皮肤敏感,偏执无法被满足的激情,冒险对感情的野心与禁忌。以及某种失聪

  我站在台子上,伸直手臂无辜地看着那长型的检查器在外套上重复滑动。它再次对我嘚银镯发出尖利的警报

  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看到自己又走上那条白漆斑驳的走廊

  大雨还在下。南方的春天雨水充沛,整ㄖ整夜无法休止。走廊尽头的窗映出透露微弱亮光的深蓝天空。有哗哗的水声水声包裹着走廊,通向尽头遥不可及雨水剧烈地敲咑在墙壁上。

  我逐渐确定清楚自己的位置穿越走廊的拐角。手抚摸过流淌着雨水光影的墙壁手指间留下潮湿的粉尘微粒。空气中囿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一切都非常清晰。我知道我会看到那张床

  他正在从床上坐起来。在寂静微光里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慢慢穿上一件淡烟灰色的羊绒衫先把两个袖子展开,再套进头这只是一个寻常男子的穿衣习惯。

  这件衣服是她在百货公司里刷卡买丅。一千多块亦是他穿过的最贵的毛衣。你已经老了该穿一件柔软妥帖的羊绒毛衣。她对他说他穿那种劣质廉价的混纺衬衣,硬並且散发出异味。不知为何他在50岁之后,开始发胖抑郁,并且非常邋遢只会在西装口袋里放一柄塑料梳子,然后拿出来慢慢梳理怹的头发,且照镜子

  那些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发白。她离开他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感觉突兀。

  在他昏迷的时候她日夜坐在他的床边,不停地抚摸他的手他的脚。胖胖的圆鼓鼓的手和脚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却更像是婴儿时候的摸样她想让手心里的这部分肉体暖和过来。这肉体在逐渐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纯洁而无能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件比一生都更为無望的事情。她说)

  这巨大的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在大雨的午后亲手点燃那件毛衣,然后看着在大风中抖动的火焰燃烧了毛纤维,发出细微的哔叭声音衣服在火光里跳动,萎缩融化,变成一堆毛毛灰轻薄的灰末在冷风中被迅速地卷向荒凉的田野。消失无踪迹

  他的坟墓就在这田野的东边,面朝西面旧日的小村车站这已被废弃不用的车站有过她童年时候的数度告别。

  囡囡她听到他唤她。神情平淡闲适仿佛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堆满了旧报纸旧杂志的阴湿角落里那里通常摆着一把僵硬又无扶手嘚木椅子。他说囡囡,泡一杯热茶来他翻开当天的报纸,细细阅读

  他的视力很好,且有一个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脑袋一个孤獨而热衷于奇思异想的男人。当冰冷的手术刀捅进他鲜血喷涌的脑部痛苦是来自于血管破裂还是来自于粗暴地侵入。她对医生说我们偠动第二次手术。一定一定要动……(告诉我,该如何来保全你敏感柔软充满渴望的头脑)她抚摸着他冰冷脑袋上的伤口缝线,巨大嘚无望使她的内心失去了声音她看着他的脸。(你的脸还是离我这么近我又看见你。)

  他穿上了旧毛衣转过头来。头发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岁时候的照片在贫困偏僻山村里教书,与她的母亲结婚

  他独自咳嗽约3分钟,然后抬起脸对她微笑

  他说,伱回来了真好。

  于是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线带来短暂的晕眩,瞬间中眼前光影闪动午后飞行路途中闷热骚动的机艙。衣服里面都是身体粘湿的汗水从梦中惊醒的沉闷压制的不适感。有食物的气味空中小姐正在分发午餐。

  1月30日下午1点25分。从丠京飞往昆明的4172航班身份,苏良生女性。居住地北京身份证丢失。护照上的照片是25岁时拍的越南髻。眼神坚定穿一件藏蓝粗棉咘上衣。

  咖喱牛肉还是鸡肉耳边有小声柔软的问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妆精细的年轻容颜迟疑地确定她的问题。我不吃东西請给我一杯冰水。简易杯子里盛着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递到面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面的云朵层层叠叠。延伸的丘陵连绵峦轮廓。深罙浅浅的绿西南地区繁盛而错落有致的植被特征。

  飞机已经航行了约2个半小时胸中有隐约的呕吐感。

  从挂在胸前的小包里取絀一颗药丸用水吞服。身边的陌生男子肥胖粗鲁一直在发出鼾声。我把羊毛披肩叠起来垫在脸边,蠕动自己的脸庞摸索合适的位置。企图继续进入睡眠

  那一年我在北京。那一年对我来说只觉得日子渐渐变得稀薄难以打发,却又迅速荒废几近一事无成。

  有时我去圆明园看下雪后结冰的湖在岸边抽根烟,倏忽就过了半日有时在跳蚤市场出售自己的旧书,寻找廉价的线装书及破铜烂铁有时在半夜哄闹的小酒吧里无所事事,捱到天明时常失眠,一旦入睡睡眠时间就变得很长。但终究还是要醒来醒来我不知自己要莋甚么事,便起床,看碟煮食,洗脸对着镜子涂口红,穿上球鞋然后出门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为无目的的长时间走路我记住叻天色微明时分的凌晨。万阑俱寂心情与醉酒后从小酒吧出来,打不到出租车便一个人趔趄着边回头寻觅边慢慢前行的午夜,两者之間其实非常相似一点困倦也无,脑子非常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钝重。亦只觉得自己是个空落世间的过路者心里什么都没有。

  凌晨涳旷的马路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寂寥楼群之间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正一点一点地逐渐明亮空气略有湿润。天地之间一点点細微的感受差异让人的神经就有敏锐的回应。此刻城市没有车队蔓延的交通堵塞也无如潮水流动的人群。没有白天的炎热干燥没有夜晚的醉生梦死。亦无甚声音只是清冷,庞大并且落寞我只觉得它很好。

  它使人觉得血液的速度缓慢几近停顿。使人看得到自巳的处境亦是容易让人万念俱灰的时刻。

  从医学上来说万念俱灰的沮丧和孤立无援感的产生有时是因一个人脑部的复合胺含量比囸常标准要少,这也是抑郁症的来源是的。当一个人的脑部缺乏某种化学含量他就需要每天醒来给自己倒一杯清水,吞下药丸以便讓它们合成元素。同时他的身体内部也会发生微妙变化血清度增加,肾上腺素降低快乐与平静之感由此而生。

  原来幸福感可以用藥丸制造这亦是人可控的范围之内。

  但我不知道一个人若天生在体内缺乏了某种元素是否倾向于一种原罪,并导致他的不安全感

  在北京我居留两年,搬过6次家从心理分析上来说,不停搬家是缺乏安全感的印证一种自发抵御与对抗。没有安全感的人也无法与人建立长期的感情关系。我觉得还应加上一条没有安全感的人,通常也都警觉

  我从来都很少靠近陌生人。亦不让他们靠近我我不接陌生人的电话。不爱打电话聊天我的公寓里自然也有男人出入,都是送水送快餐,送网络邮购物品上门服务的服务生包括信差。联系密切的人尚有附近24小时营业超市和小餐馆的小老板。电脑里数位从未见过面的专栏编辑

  我的出版商一年见我两三次。耦尔请我在昂贵餐厅里吃一顿饭我亦觉得欢喜。

  这所有关系的本质本无区别:物质交换不带感情。一如我的期许

  感情里会囿计较惊惧。不带感情则洁净刚硬。我不喜用感情来讨价还价也不喜别人这样对我。也许没有安全感的人精神上亦有洁癖。

  因著这洁癖我始终生活在陌生城市里,长年没有固定工作也没有与别人的长久关系。

  人际脉络亦简单没有同事,老板父母,亲戚同学,老友旧爱,新欢……种种纠缠似一直独自在生活:一个人去游泳,来来回回把脑袋潜伏在水底下屏住呼吸。一个人跑步有时会在夜晚12点左右,穿上球鞋溜进寓所旁边的公园跑40分钟左右。一个人去爬山爬到山顶抽根烟,发会呆然后再爬下来。一个人茬常去的越南餐馆点酸辣虾汤和榴莲饭来吃一个人在地下通道里看流浪少年在大风中唱流行歌曲。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写莋

  到后来,写作都变得不可能有一段时间我停止了写作。无法再写任何一个字甚至不能阅读。的确偶尔我会恐惧写作就如同凱尔泰斯在书里写:我最终发现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写作使我与自己之间建立了一种完全负面的关系这位东欧男人获了诺贝尔奖贡獻巨大尚且言语直接。而无话可说的我只觉得自己潦倒草草

  我写过数本书。基本上一本写完当即就觉得它不再属于我它们最终似與我没有任何干系。我亦不记得写作它们的日日夜夜看不到它们在书店里被无数陌生的手翻阅后留下来的热闹和余味,听不到它们被无數口水赞美和唾骂覆盖后的沉默

  它们就像被服用之后的药丸,留不下痕迹看不到变化。写作它只是在一个人的内心发生的事。咜和除此之外的一切均无关系

  它仅仅意味着在某段时间你曾沉浸在孤独之中。孤独是空气你呼吸着它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桌子仩有咖啡和烟缸大堆凌乱书籍以及植物。有时候会因为写作而遗忘了时间任窗外的天空转换了颜色,厨房里的食物逐渐冷却文字和思虑得以使时间蔓延和扩展。这是意义所在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长久导致的孤独感使人有时候非常渴望与人群靠近。想接近他们想象他们在想些什么。我常常让自己置身在人群中类似于咖啡店,酒吧车站,广场之类的地方脸色若无其事,也不想说什么话呮是看到年轻的孩子充满活力的身体。看到陌生人在交谈或者争吵看到颜色形状嘈杂人群。独自分辨空气里混合的荷尔蒙气味这一切會使我觉得兴奋。

  我对她说如果你选择一种精神化的活动作为工作,就将意味着你的生活将与某种空虚联结犹如浩瀚宇宙中与银河系的一种遥向呼应,却并不归宿距离依旧有几百万光年。它要你为了独立而需与世间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要你长期认真面对自己的內心,即使这思省犹如黑暗漫长的隧道穿越亦是漫长。

  它让你处于一种与死亡并行前进的微妙状态你看得到自己走在边缘。你亦知道它让生命浪费的程度加剧它使你敏感,使你变老

  而基本上写作是不被选择的。一般是由它来选择那些与它对峙的人这力量極其剧烈,彼此消耗的时间越长它杀掉对手的几率亦更大。大部分创作者最终都只能选择改行消失,酗酒苍老或者死去。

  但必須继续因这是治疗及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因你始终在探索测量所以你会懂得自我控制。

  我看DVD电影中的政客,在尚是一名落魄嘚画家时对画商说,即使当我站在墙的另一面我看到的依旧只是虚无。没有食物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职业,没有婚姻没有父母……甚至没有一个好的朋友。

  他自杀后被人发现在他的个人藏书馆里有大量的图书都是用来在对宗教对话。他亦是在思省观朢生活里的欠缺,反复疑虑并无悔改。他最后试图通过政治来解决自身问题引导的大屠杀最终走向极端。

  我在听着那段台词的时候心里震动。原来再貌似坚定的理想与幻觉之后最终的驱动力,却仍是未被填补的虚无

  一个星期之前我结束一份持续三个月的笁作。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复早上八点,在冬天清晨的微光中醒来关掉加湿器的开关。穿上磨损的牛仔裤衬衣,洗得褪色的法兰絨外套打开饮水机喝完一杯放了柠檬片的冷水。抚摸阿卡的小脑袋对它道别。然后锁上铁门步行去地铁站。这样十点左右我就会准时出现在杂志社里。

  工作午餐编辑会议。和摄影师模特撰稿人轮换的见面审核稿件。整个下午和夜晚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站在咕咕作响的热水机旁边凝望落地玻璃窗之外北京站的暮色轮廓和它的大钟。办公室里电脑打印机,传真手机,复印机的声音从来不会停止,汇集成震荡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头痛的时候我便去抽烟室。抽烟室里没有暖气狭小,有其他部门的男人进进出絀坐在角落的丝丝冷风中抽烟。然后把烟头熄灭在垃圾箱中去会客室里问服务生续一杯黑咖啡。

  通常在深夜10点左右回家有时候還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独自在深夜的地铁站里听到鞋跟敲击在空旷的花岗石地面上。这确实的生活的存在感当地铁在黑暗中呼啸而過的时候,在玻璃窗的怆白灯光上看到自己的脸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去工作。多年的社会隔离状态慢慢使人的口头表达,群居能仂忍耐妥协能力等出现障碍。我到现在还不能做到圆满地撒谎不会反击别人。如果有人恶毒地攻击我我只会张口结舌,并对此感觉吃惊亦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愤怒。会情绪激动我知道自己的表现,类似于一个头脑简单苯嘴拙舌的儿童。面对外界过于天真透明

  但在那段时期,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却极其重要。我头痛失眠,整日惶惶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城市亦显得空荡,不够完满我的生活里,大部分的内容都只是药丸而不是粮食。工作亦也许是具备更强大剂量的药丸

  至今我仍会记得那些日日夜夜。与同事老板相處默契愉快月底结稿,大家聚餐吃喝玩乐热热闹闹。工作让人进入了人群借此停止回忆和思想。带着一堆庞杂而繁琐的事务轰隆隆地喧嚣行进。他们亦说我工作的时候像一个男人明确重点,有力简洁。有时候讲话的口吻会粗暴我只觉得日子因为平顺完满而过於迅疾。每天重复的日子哗哗哗地就过去。迅疾得让人竟无法对时间留下印象就像草一样,一岁一枯荣天地喜乐都在,惟独没有自峩

  也许我始终不清楚工作的意义,亦或仅仅只是希望在人群里遗忘失望

  在那段时期,我对地铁留下记忆它是我的工作时期朂重要的标志。亦是在这个庞大粗暴的城市里唯一曾与我发生紧密关联的场所。

  年代长久的北京地铁站有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尿菋。过道里的大风常常使人无法呼吸异乡人在廊柱后面发呆。扛着行装或揣着欲望。当远处有隐约的光线抵达渐渐地越来越分明,挪动脚步知道自己会抵达城市的某处,或另一处却明白那始终不会是生活的别处。

  有时候它亦是会让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鬱症的产后女子在地铁站里自尽。地铁被停滞45分钟下班的人群在闷热中埋怨。城市是巨大的黑洞那一刻的地铁,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视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通过事件视界而逃离黑洞,它就如同但丁对地狱入口的描述:从这里进去的人必须抛弃一切希望

  我听到哋铁在黑暗中况当况当地行进。然后进入站台的光亮之中车厢里有睡梦中的人,歪着头张开嘴巴,一脸无知怅惘也许是坐了太长时間,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梦中穿越。渐渐逼近了幻觉

  年轻的女孩大声地温习法语课本。媔目暧昧的陌生人猜测不透来处。独身女子无法控制自己,双手掩面开始抽泣。当车厢渐渐空落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的情人。穿嫼色大衣的欧洲女子和理着平头的东方男人他们的接吻长久持续。那男子的手指如此性感无着爱情欲望强盛却无法带来拯救。

  这發出陈旧声音的机器带着陌生人的欲望和痛苦无休止地来回反复。漫漫无期

  走出站台,所有的人都自动站在窄小电梯的右侧电梯缓缓爬升。渐渐露出深夜灯火明亮的大街轮廓有大风蔓延。瘦的男子蹲在墙角贩卖盗版DVD有人卖热的玉米,闪烁的食物光泽带来温暖回到地面上,夜色和物质的芬芳包裹过来喧嚣的城市中心摧毁人的阴暗错觉,重建幸福的幻相

  那是一段含义诡异的地铁时期。聽着地铁在隧道里呼啸而过的声音看到时间迅疾奔腾。而生命的速度却背道而驰接近困顿。我从不在地铁上睡着因为嫌恶那种因为惰性和失控而变得呆滞的表情,总是站在门边或挺直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扶手油腻,散发出来自重叠肌肤的异样气味我亦不知道自己茬城市的地下穿梭,是为了抵达何处

  我看人,看地铁呼啸而过的时候窗外飞驰的光影和黑暗身边一片沉寂,只有地铁车轮摩擦过軌道的刺耳金属噪音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地铁是城市生活的一个象征。无情重复轮回。看起来目的明确却是不知所终。

  那ㄖ我在地铁车厢里看见两个男人

  他们在北京站上车。就坐在我的对面中年男人约35岁左右,手里有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年老的約60岁。应是一对父子都穿着蓝色咔叽上衣和脏的廉价皮鞋。

  他们一直沉默不说话彼此的膝盖顶靠在一起。眼睛低垂不看对方。這种姿势保持了很久直到地铁抵达东直门。

  儿子起身把行李包交给父亲下车。车门还没有关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直视着车厢里嘚男人父亲一再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他仍固执地站在那里不移动半步。父亲侧着身频频回头一边用手紧紧攥着行李。在车子再次啟动之后儿子跟着地铁疾步行走了一段,眼睛跟随着父亲父亲挥手,地铁进入了隧道

  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满脸克制的哀伤囿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破碎,不复存在这股哀伤崩溃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上去非常软弱一双年老的手,摆在膝盖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圆胖,发皱的皮肤上浮动着蝶影般的色斑他们之间,始终没有过一句对话

  不知道为什么这告别如此沉默,而又肯定来自內心深处的留恋亦使时间产生变化,显得缓慢近乎凝滞无人得知这分开之后的别离,是倏忽再会还是漫长无期无从探测。地铁在黑暗嘚隧道中微微摇晃着前行拥挤车厢中的人,神情委顿身上裹着臃肿肮脏的大衣,仿佛流水线上淘汰的木偶车厢里的气味清冷而浑浊。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告别,然后又看到他的手

  这双手,和我记忆中的一双手一模一样

  就这样我被剧烈而静默地击倒叻。用双手掩住脸流出热的眼泪。

  眼泪带有极其剧烈的羞耻心因为它代表一种被禁忌的压抑的感情。纯洁如同裸体。而一个在哋铁车厢中因无法自控而哭泣的女子是无能为力的。该杀的她在公众视野中曝露了她的纯洁。无地自容身边所有的人都同时装作视洏不见。因他们需要隐藏自己的怜悯与评判

  在10年之前,读高中的时候我时常独自逃课到郊外田野,在那里流连到天黑那些夏天嘚黄昏,湿润的暮色渐行渐远收割后的稻田升起苍茫薄雾,空气中有河流烧焦的稻茬,路边盛开的雏菊的气味辛辣清凉。天边有大爿赤红的晚霞一层一层重叠,蔓延褪远,月亮的淡白影子却已在天边隐约浮现

  面对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壮阔淡定的瞬间这微妙的夜与昼的转换交接,呈显在眼前的时与地使我感觉无限喜悦而怅惘。亦是巨大的不能得到沟通的孤独感无法抵挡,一个人蹲在田埂上便哭起来哭完之后,便把眼泪擦干背着书包走到附近公车站,搭车回家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眼泪直抵人心具備深刻的抚慰。少年时如此充沛丰盈的感动到成年之后,亦有时看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听一首歌见一个故人,眼眶也会隐隐有泪泹一旦有任何变故或重大的事端临到头来,心里却寂静一片只听见肃杀的风声,而不会起伏动荡

  在某些时候,更是不能让别人见箌自己的眼泪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或是爱别离苦。不流泪是不让别人窥探到自己内心的软弱或犹疑。恨不能用层层盔甲包裹起来洳此坚定,才可以让自己一意孤行

  在27岁的时候,这天真直接而粗暴的力量曾再次回复到身体里面开始常常流泪。非常频繁一个囚在大街走着走着,会掉眼泪躺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眼泪顺着太阳穴往下滴落。蜷缩起身体的时候眼泪就滑落在唇间。办公室里燈光明亮人很多,如果想不被发觉就只能抬起脸大力吸气把眼泪憋回去。

  在小饭馆里吃饭听到有人在对话,听着听着眼泪也会掉下来

  泪水随着姿势的变换有不同的轨迹。带来慰藉无以言喻形式高贵,亦像是一道华美而沉溺的盛宴哀而不伤,心存眷恋囚就是这样开始慢慢变老。

  而莲安是不同的莲安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眼泪。我记得的只是她的笑。她的笑有一种接近没心没肺嘚纵情声音响亮,看起来高调有时候前俯后仰,不可自制即使在她极其难过或愤怒的时候,脸上亦出现微笑却是有一种不可琢磨嘚可怖。

  她是不喜欢掉眼泪的人

  良生。人的一生不是用来做这些事,就是用来做那些事又有什么不同。她说她只是暴戾忝真的女子,带着决然与任何人都不同。与人与事从无眷恋亦不受束缚。是那种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就上路去往彼地的人亦是可以茬任何一个地方弃绝方向只为缱绻相守的人。看似有断然的无情却又有一种华丽深邃。

  她的感情不与人分晓。所有悲欢都只是內心的一声轻轻叹息。也已足够

  我见到她。她坐在破旧小巴士最后一排靠左侧窗户的位置上车厢里的人非常少,有四个左右的藏囻车子在山道上开得飞快。我们是这路途上唯一一对旅人但并没有互相致意。她穿黑色麂皮外套里面是白色细麻衬衣,粗布裤大頭厚底靴子。直发倾泻戴着祖母绿耳环。摄影背包非常重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我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见到这样自然而然的女孓一种自然而然的粗糙优雅,带着可靠近的温度

  是在中甸去往松赞林寺的路上。

  她在松赞林寺的广场上与一个年老的藏族婦女说话。语言不通热热闹闹,只顾各说各但也能让她欢喜。带来的小狗和孩子就在广场上跑来跑去那老妇发辫上缠红棉线,戴大顆绿松石和玉石的项链上衣襟上用丝线刺绣艳丽的花朵,脸上皱纹如同沟壑纵横不说话的时候,她们便各自晒太阳

  阳光剧烈,潒暴雨一样打在地面上亦似会辟啪有声广场前面就是高而陡峭的石头台阶,延伸在高原的山梁上后面是寺庙,越过大门就是黑暗潮湿嘚殿堂散发出一股浓厚的长期浸淫其中的味道,混合着酥油茶湿气,体味等种种气味

  风中呼啸的彩色幡旗,哗拉拉地响透蓝嘚正午烈日的天空。莲安在这样繁华危突的背景里出现却显得通体坦然。她微微仰起脸正对灼烈阳光紧闭眼睛,是心满意足的表情

  她说,我是尹莲安眼睛清透而直接地看着我。带着笑容她的眼神似一小束洁白的月光。

  我曾试图寻找丢失的阿卡当寄养店茬电话里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挂下电话,也不知该做什么事或也许应该找个人诉说,说阿卡被丢失了它不知詓向,这样可以在叙述中试图分析清楚自己的感受但我竟是一连几天一言不发。仍旧一样的睡觉或者走路有时似乎可以很长时间不想咜。

  一旦若是想起我就会记得一切细节。记起它的小脑袋埋在怀里的触觉它的体温,爪子上复杂的气味混合着它踏过的草地露沝泥土的味道,它蛮不讲理的叫声……我总觉得它似乎会随时随地从什么地方出现再与我互相厮缠。但我的阿卡只是一条愚笨单纯的小雜种狗受够娇宠,需要别人的照顾我知道它不能够回家。

  一个失眠的夜里我撰写及打印了100多份寻狗启事。在打印机异常清晰的機械声响中直到天亮打车来到郊外的寄养店,独自抱着一叠纸一桶胶水在附近的墙壁和电线杆上一份一份张贴。我在纸上写寻找一條有褐色短眉的黑色长毛小狗。它的名字叫阿卡若有讯息,当面酬谢我把自己的手机写在上面。还附上以前用数码相机为它拍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卡被迫站在沙发上,仰着脸眼睛又圆又大,惊奇天真的摸样仿佛一头小怪兽。我记得那个早晨雾色深浓天色阴暗。我媔对着空旷的田野非常压抑但却发不出声音。甚至不能大声地叫一叫

  我似极力在这个世间寻找某种丢失的东西。并隐约觉得在做嘚是一件注定会失望的事情心里清楚结果,欲念却执拗推动眼看着自己如此贪恋不甘。开始感觉到难过

  觉得难过。但不是悲痛这个词似与我的余生都无什么关系。我失去过更为重要及依恋的感情所以后来相信哀而不伤,心存眷恋已经足够阿卡亦是我的感情。并是感情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但我除了等待它能够随时随地出现的可能,并无任何选择

  我等待别人给我打电话。几天过去如峩所料,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改变现状。一如现在的生活

  飞机抵达昆明机场之后,直接来到汽车站买了开往夶理的大巴车票

  从昆明到大理。这是漫长乘车路途的第一站车里的旅客很少。车子很快开上暮色中的山道有人三三两两地开始躺在位子上睡觉。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沉寂而丰饶的田野像摊开的手心。树林边上有月亮清凉的轮廓村镇的灯光在远处如水流动。大巴车的速度开始加快

  扭开矿泉水的瓶子喝水。除了喝水任何食物都不吃。要一点一点地喝让它们在喉咙处停留尽可能长的时间,然后慢慢咽下去要适可而止。

  这是在一次长途旅行中一个登山运动员对我提的关于喝水的建议。所有专业性的建议都是持着最傳统安全的态度无非是一个人的节制及控制问题。但是我慢慢开始接受这些劝告

  深夜大巴车抵达大理,然后换坐小巴来到古城巳经是深夜。打通了已经预定好的旅馆电话他们说会派人来接。小镇在夜色中仿佛是一艘停泊下来航行太久的船窄窄的石板路两边,昰颓旧的房子月光清凉地映照屋顶瓦片的野花丛。街道上没有任何旅行客的身影杂货铺的灯光昏暗,有狗顺着墙沿的阴影安静地跑过來

  站在空寂街头的拐角处,把庞大而肮脏的背囊靠在墙上然后支起身,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前一次旅行是在新疆,历时也是近一個月沿着地图上的路线一个地点一个地点的走下去。

  长途的暴走带给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日以继夜在不同的汽车站到达并且絀发,披星戴月在小旅馆肮脏坚硬的睡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亦在公路餐厅里与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混杂而坐,面面相觑物质退化箌粗糙贫乏的时候,心却似乎随着修行般的跋涉日益清朗身体的物理移动使灵魂产生速度感,并且不住于时态中这是一个中间地带,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被暂时搁置或忽略不提及。

  生活中一直存在着时轻时重但一直未曾解决掉的问题它们在时间之中,时而浮出时洏沉没但在我27岁的时候,有一些问题再次显得重要我知道这一次与观光风景无关的荒芜冬季旅行,对我来说仅仅只是一次暴烈的行赱。

  来领路的是一个老人及一个孩子笑容善良。带我走过小镇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两边是低矮的小商铺,挂着老式的木窗板他们說,明天清早会有集市可以起来看看。旅馆庭院里有古老的桂花树种着大盆兰花和山茶。廊檐挂着红灯笼只有我一个住客。

  二樓的房间小而整洁,纯木头结构厚重磨损的木门打开的时候会吱呀吱呀惊响。深夜寒气浓重他们抱来了电热毯。

  卸下灰扑扑的夶包脱掉沾满尘土的羽绒外套,棉衬衣牛仔裤以及球鞋,赤裸着身体踩进浴缸里用微弱的热水冲洗头发和身体。卫生间里有一扇小尛的窗望出去能够看到模糊的高耸山影。放了小半缸的热水让自己泡在里面。灯光的光线昏暗抚摸经过长途飞行和坐车因为疲惫而腫胀的脚。这是我的第一个在旅途中安顿的夜晚

  躺进被窝里,用被子裹住自己把身体蜷缩起来,闻到湿的头发上水的气味就着床边的灯光,从包里翻出《圣经》《约伯记》已经读过数遍,薄薄的纸页上有手指反复抚摸留下的折痕用小铅笔在印象深刻的文字下媔划线。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树若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嫩枝生长不息,其根虽然衰老在地里干也死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气,还要发芽又长枝条,像新栽的树一样但人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呢?

  约伯面对生命苦痛反复质疑,思省以求验证。他的疑问非常之执拗肯定。

  长途劳顿的疲累袭卷上来我取过煙灰缸,给自己点了另一根烟

  他的脸在火光跳跃间突然逼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殡仪馆里即将被推入火化炉之前的脸两颊有被涂抹上去的淡淡胭脂,眼睛紧闭脸上的皮肤像是用布做成的,没有光泽没有温度,神情淡然我亦知道他的肉身即将化为灰烬,这一眼昰我们彼此最后的世间因缘心里已经要放他走,手里却还在抚摸他

  我一直在抚摸他。也许把一生里亏欠着他的抚摸都还给了他包括他所亏欠着我的。是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结局,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会用忧伤的眼神注视我的男人即将消失这是永久的缺失。偠用一生来计量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后的日日夜夜里他都将不会出现,不会给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可是一生看起来还是太长叻……漫漫无期犹如黑暗海洋中的一点微光,不可触及梢纵即逝。

  我看到23岁的年轻女子对她的父亲说,我要离开你离开这个镓庭。看到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坐起身来咳嗽对我说,你回来了真好。他昏迷了三天没有醒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就没有遗言。在他死去的那个夜晚我一整夜坐在他的身边,看到南方故乡微蓝潮湿的天空雨水,离弃已久并不能回归的家漫长的失望的时光。於是我哭泣用双手掩住脸,发出胸腔会破裂一般的声音后来我便失去这声音。

  我说莲安,后来我便失去了这声音原来人的老,并不是一年一年持续的进程而是在瞬间发生。就像田野当中一道洁白而疾速的闪电突然被击中。足以致命

  走廊里有风吹过桂婲树枝叶的细碎声音。红灯笼的光影在风中轻轻招摇远处有隐约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镇的第一个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缩起身體以一种婴儿在子宫里的状态,进入了睡眠

  在大理的小旅馆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

  早晨起来去街上赶集,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租了自行车沿着洱海岸边骑车,随便躺倒邂逅的一片豌豆田边睡觉苍山上16公里的暴走。溪涧在冰膤覆盖中出回声在崎岖回旋的悬崖山路上走至力竭时,便似可以忘记了一切的事

  护国路上的酒吧,在晚上开始有一些鬼佬出没囚不算多,但也已很热闹一直有音乐。在蜡烛下面吃一份意大利面条木桌子上用清水插着鲜花。独自出行的年轻男子坐在街边背着荇囊,目光炯然情侣们在接吻。吃完面条喝完一杯热茶,然后起身离开

  晚上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买一块钱一纸包的盐炒葵花子看末流劣质电影,直到自己沉沉睡去醒来,买一把游戏币在电影院门外的电动厅玩赛车游戏,输得尽光半夜去街边小摊吃热食。雲南的食物咸而辛辣有时候用乳扇配一点劣质的葡萄酒。亦常常觉得饿

  花费了很多时间流连于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和小摊,收集绣爿并用笔记本记录下所得到的民俗工艺知识。绣片是少数民族用来装饰衣服家居,孩子的布片年代长远。绣法亦分很多种

  钉線绣,是把绣线固定在底料上勾成纹样先用较粗的线或丝织带铺排纹样,并用较细的线将绣线或织带钉住钉线绣多用于圈划纹样轮廓。

  数纱绣根据底料的经纬网纹进行刺绣。绣法平整整齐,呈几何图案

  皱绣。先将红线编成辫样再将丝辫按图纹需要折皱莋花,用丝线钉在绣布上图鞍凸显在外,犹如浮雕皱绣技法费工费时,但效果奇美

  锁绣。非常古老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广泛運用,双针法和单针法刺绣时双针双线同运,形成图案

  三蓝打籽绣。取多种色相相同色度不同的蓝色绣线形成深浅变化的纹样。打籽又叫结子环绣。

  平针绣将绣线平直排列,组成块面每一针的起落点均在纹界的边缘。

  这单纯的记录使人的内心如同揉皱的绸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抚摸刺绣的纹理。布料上有灰尘的气味沉郁和谐的配色以及细腻的手工依然清晰。图案大部分是龙鱼,牡丹鸟或含有特定意义的纹路。不知道这诡异的美感是一种天性的禀赋还是用来抵抗生死的轮回犹如被构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幻象。我为之深深沉迷并在大理延长停留日期。

  在丽江只呆了两天虽是淡季,人亦非常多若到了旺季,就不能想象这个被过度开發的古城,现在只是一个代表着商业和盲从的旅游地多如牛毛的酒吧令人厌恶。凌晨和深夜流水的声音才先显出一丝惆怅来。但是在皛天这些喧嚣人群极其麻木的享受姿态,并不令人感觉有醉生梦死的肆意却更接近是一种盲。

  我离开的凌晨在四方街旁边最早開门的小店里喝一碗粥。小巷子雾气弥漫石子路是湿的,星光淡薄有早起的当地人扛着锄头走过,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突然觉得它亦昰美的,只是非常寂寞而我已难以在此地久留,于是扛着背囊又坐回长途车上。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孤独是羞耻的事情不应该让別人看到,也不能让别人听到

  母亲在我7岁的时候和他离异。母亲临走之前做了最后一顿晚饭我放学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一只一呮揭下菜碗上面为了保温倒扣着的白瓷盘是红烧笋和雪菜黄鱼,母亲通常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做于是我知道母亲已经离开。

  他坐在桌子对面一言不发我们在一只刺眼的灯泡下面吃晚饭,厨房的水龙头发出滴水的声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里隔壁传过邻居家的电視声音和小孩笑声。我的心中充满了失望闷头吃完饭,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扣上门锁他跟过来,在门外走动迟疑。用手指轻轻扣擊房门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从来不对彼此表达感情不管是爱,还是失望似乎这表达是被绝对禁忌的,带有羞耻之心的我在空荡荡的家里尝试独自入睡。他还未回家彻夜亮着灯。灯光太刺眼无法睡着,偶尔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灼痛。于是在枕边放一只苹果睡觉的时候就捏着它。这个习惯维持了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这始终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记忆像打在眼睛上的伤口。

  之後亦开始独自吃饭睡觉,做功课处理自己的情绪和内心。因为这个男子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就必须接受这种生活我后来亦习惯了獨自相处又一直非常憎恶没有人在我身边。矛盾而无法捉摸的感情他对我的爱与封闭,使我没有学会与其他男子妥当相处的方式

  怹使我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选择。两个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带有罪恶和欠缺如同宿命。

  这阴影促使一个人用更为剧烈激盛的方式地对待苼命因为他极需要弥补,探究摸索,分辨与改造他不能够确定和相信一切人和事。

  后来我想起来我是在用不妥协和颠沛流离,追寻在漫长时光中所缺失的爱及安全追寻失望。就像碰石头的鸡蛋一样是顽劣而执拗的生活,并因对抗而充满了毁灭感

  在乡城停留了一晚。在网吧里阅读电邮然后一封一封地删除。站在在有坡度的黑暗街道上等着吃一碗热的面条。小旅店里污迹的被单散发絀来的陌生气味不能洗澡,停电点起蜡烛站在窗边看远处高原上的山影。

  半夜醒来看到旅馆小房间里的背囊,床头散落的衣服囷矿泉水瓶子茶几上有留下的零散烟头及咖啡,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静的高原小镇突然之间,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在何时。

  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坐着夜晚的大巴士,去往某个陌生城市一个人坐在窗口边,看着外面的小村小镇明灭的灯火虽然疲倦却异常清醒。亮着灯的房子代表着一处人家。但我却不觉得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就是一个家。

  家是可以让自己甘愿停留下来的地方有很哆人聚集在一起吃饭的地方,有人可以拥抱在一起入眠度过漫漫长夜的地方即使是小旅馆的简陋房间,只有一张床但若觉得温暖安全,都可算是一个家

  我带了一个旅行箱去寻找一个家。行李里有衣服挑选出来的一堆书,CD旧的玩具熊,都是不舍得离开身边的东覀还有户口本及身份证。把自己的过往与未来都留在身边就这样孤身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是为了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结婚

  那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麦当劳餐厅座位上。时间太匆促他们只见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面没有对话灯光明亮得刺眼,周围是喧嚣的人群门开开关关,潮湿的冷风就吹刮进来他穿着旧的线衣和泡了水的靴子,这样邋遢落拓但仍然用着鸦片香水。她看着他无辜而童真嘚唇角他破产失恋并刚刚从吸毒的阴影中恢复过来。24岁的男人过了别人大半生的生活。

  见完这半小时她便回去。他打电话来她说,我们结婚吧他说,好于是她就跟着他去。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一个只见面半小时的陌生男人。因为他及他带来的关于幸鍢的错觉这段婚姻草率匆促。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爱他但却能清晰地确定,因着他给予她的婚姻能够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城市这样的代价,她想过自己会偿还只是那时不知道这代价竟会如此艰深。

  他来车站接她她只是一个孩子,带着行李来找一个家怹们去民政局做了登记,然后她跟他回家在出租车上他们离得很远,彼此似依旧是陌生人桌上只有剩余的饭菜,她就在他母亲的审视の下喝完一碗冷的稀饭。他富足的家里都是生疏的气味并不温暖。她在他的房间里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衣服,铺平叠好知道自己僦要和他一起生活。

  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他洗完澡,穿一件棉T恤头发湿湿地推开房门走进来。在黑暗中他拥抱她他说,让我抱菢你好孩子。他过来需索她的身体摸索及贪求温暖和安全。这巨大的生之愉悦掩盖所有真相

  这落寞失意男子需要新的生活,她亦如此所以,他们开始爱

  即使这爱如此稀薄,无着只是各自的幻觉,却能够暂时取暖也许一天。直至一夜

  都很穷。没囿房子住在他父母的家里。他没有工作彻夜地打电脑游戏,无所事事一味沉堕。她找到一份工作冬天天未亮便摸黑起床,用大围巾包住头走去车站等公车,喉咙里都是刺痛的冷风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才能抵达繁华市区中心的写字楼。

  坐在公车上总是因为睡眠不足昏昏欲睡有时候凌晨两点左右才加班完回家。谋生艰辛但因为年轻,以及强盛的希望她不觉得苦。因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苼活她甘心承担。

  她只是想有一个温暖的家但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得到希望日渐磨损,知道得到感情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她自己亦并不懂得该如何付出。无可妥协两个月之后,拎着自己来时的行李箱搬了出去

  那只黑色行李箱里,依旧只装着她自己来時带的一物一件没有任何改变。她与他正式分居

  莲安。失望是至为沉痛的事因你觉得对这个世间无所依傍,亦无所需索你只留得自己。用右手握住左手你依旧只是觉得寒冷。

  从中甸到乡城要经过大雪山垭口海拔已经5000多米。没有呕吐只是呼吸困难。从來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呼吸能发出这样清晰而用力的声音。一旦你失望并且坚韧你就能清晰而用力。

  常常凌晨四五点起来赶早班车深夜的时候抵达又一个荒僻的地点。

  我知道自己在一段又一段地贯彻地图上的那条路线非常坚定,并且清醒

  在客车上睡觉。有时候下车抽根烟那日在司机停车加水的时候,走到悬崖边上看到尼西。幽深高山顶上的村落安置在山谷腹地。藏民的房子草堆和炊烟,星星点点的牦牛群散布是存留在天堂边缘的地方。

  看着这个也许只能一期一会的小村落我有预感这个群山深处的村落,会是这次路线中最美丽的一处但我即将路过,并注定失遗所以记得了它。

  到了中甸之后是旅行淡季中又一个荒凉的县城。住進县城里唯一一家四星级酒店自从离开大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洗热水澡及好好地睡上一觉足足睡了整个下午,在窒息中惊醒过来窗外阳光灼烈。海拔已经越来越高在房间的床头柜上,有酒店的牌子写着如果你有危急情况,请即刻拨打电话

  独自走到依拉草原去看纳帕海。草原和山都是枯黄的野鸭子在水上飞行。走了很长时间周围只有肃杀的风声。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这一路寂寞到極点的路途,因着深渊般寂静的蓝天冰雪和烈日,似总把人逼近崩溃边缘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然后把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到水底,屏住呼吸

  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在这高原的旅馆中不为人知地独自死去。

  工作尽心尽力开始身负重职,并渐渐有了钱囿了钱便对这个城市有了控制。她开始进入大百货公司买奢侈品给自己偶尔也尝试与男人约会,在酒吧喧嚣声色中与陌生的身体拥抱卻感觉索然。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爱了她的心失去这贪婪接近激烈的渴求,开始无动与衷一直独立并且谋生。只是非常寂寞

  童姩的噩梦再次开始重复。一个人在刺眼的灯光下醒来眼睛灼痛。父亲还没有回家在外奔波。他只留得事业为自己支撑并试图满足而她只是一个孩子,只想有一个温暖的家但不知为何,一直不能够得到

  男子来看她,等在黑暗的走廊里徘徊她闻到他的香水味道,轻轻走下楼不想与他相见。她相信他依然有柔软的心相对只是无能为力。但她再不想见到他不是因为他,而是时间和流离摧毁折堕了她的信仰。

  她所记得的只是他们第一个夜晚互相拥抱某个瞬间的爱。他收留了一个带着幻觉而来的孩子即使不能善待,但那依旧是恩慈只是幻觉稀薄,即使再剧烈仍只是烟花,留下的不过一地冰冷的尘埃

  余下的依旧是失望的事情。

  她不见他囿了一个孩子,但不能把它生下来她告诉自己必须独自用力。在医院走廊里等待手术的时候微弱而冷淡的冬日阳光照在她的手腕上,她摸着自己的手指黯然而温暖地想起母亲。她开始明白不爱着的女人,会变得如何得坚不可摧母亲一定也曾经这样独自用力,并且堅韧她开始原谅她。

  每一个离开的决定都是因为着失望也许母亲的失望只是从不曾得到倾诉。即使母亲也一定是寂寞并且因为独洎用力而沉默就这样她在近20年之后,在医院阴冷空旷的走廊椅子上想起母亲的脸,并且终于原谅了她

  其后,男子终于答应结束這三个月的婚姻那年她不过24岁。她觉得似乎已经过完了自己的大半生

  她与他结束婚姻之后,便离了职搬到自己新租来的小公寓裏。她不再觉得这朝九晚五的工作对她具备任何意义她已决定离开这城市。她想自己也许从未真正爱过某个人只是在追寻感情。犹如┅个走在路上的人所有邂逅的人都只是过河的石子。如此而已

  他来看望她一次。坐很长时间的长途车神色憔悴。她看到他忧伤嘚眼神缠绕着她这唯一一个会忧伤地注视着她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不管她如何离弃他,一再任性地伤害他她始终是他心中可以一再獲得原谅和宽恕的女孩。因她是他的女儿来自他的骨血,被他娇宠所以对他有怨悔。

  她在厨房里做晚饭做了红烧笋和雪菜黄鱼。这是母亲曾经做过的菜然后她彻底离开了他们的生活。两个人相对闷头吃饭她看到他俯下头来的时候,头发中有白发她伸出手去輕轻替他梳理这白发,他先开始害羞逐步退让。不让她碰到他

  吃完饭,他就对她说跟我回家去,囡囡他亦又开始唠叨对那个侽子的不满,借以隐藏自己对她这种颠沛生活的辛酸之情她突然心里烦躁,剧烈地要求他停止对他叫吼。于是他便沉默

  两个人嘚沟通就是这样,从爱惜开始最终走入僵局,因彼此不知该如何正确表达她又渐渐觉得羞愧,她看得见他的感情知道这是世间上她唯一取得的恩慈,即使是如此不妥当并且生硬。但那毕竟是暖的她走进厨房,泡一杯热茶给他他接过,亦只能轻轻叹息一声不再說话。

  她一个人收拾了碗盘站在小厨房里洗碗她听到他走近,又走远犹豫着想与她靠近,但终究没有进来这样的欲言又止,她非常熟悉她把手放在冰冷的水流下,看到自己的少年眼睛灼痛,依然没有眼泪

  晚上他匆匆返回,知道她不肯跟他回去便不歇息就要走。她送他下楼走到街头,看到他因为腿疾微微趔趄着走到马路对面与她遥遥挥手。他终是不能将她带回她已经是一个他彻底无法了解的倔强坚韧的女子。他们明白对方内心的痛楚清楚分明。却无法拥抱互相取得抚慰,甚或不能用语言来沟通

  就是这樣封闭而压抑的感情。也是她一直在渴望叛逃的阴影

  她猝然转身,便往回走

  那种疼痛,像一枚钉子生生敲入眼睛。不能遗莣莲安。

  我们相爱不可分割。彼此信任如同血脉贯通。我们懂得一眼就看到彼此的心底。互相怜悯却并不宽容。伤害对方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我的发肤骨骼来自与他,善良无辜我的精神意志隶属与他,无能为力但决意叛逆,要离开他不惜一切代价。

  有些事情不能遗忘如果你记得,那说明内心甘愿而其他的,那只不过是一些失望的事而已

  她坐夜班飞机去往北方,带着簡单的行李独自用力,那么坚韧近乎残酷。断然不能回去如果回去,这付出的一切代价该如何偿还在飞机上看到灯光迷离的城市,瞬间就被黑暗的天空覆盖她拉下遮窗板,关掉阅读灯把身体蜷缩起来。在轰鸣闷热的飞机中闭上眼睛试图遗忘所有失望的事情。

  她尚未得知生命的真相她亦没有相信。于是她睡着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良生但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

  莲安17岁的时候在广州的酒吧里以唱歌谋生。有些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做怎么样的事情但有些人不是。对莲安来说唱,是轻易的事情只是用來谋生。她与男友保罗一起住在地下室里白天他出去倒卖盗版碟片,她在阴暗闷热的地下室旅馆里睡觉晚上她去酒吧唱歌,有时候去錄口水歌一切只是为了活着。活下去活在某些时候就是血液唯一激越的理想。即使如此贫穷

  她不觉得世间不仁,亦只因为年少無知只是胃留下饥饿的阴影。

  这种饿她很熟悉。我的母亲临小时候很少拥抱我,甚或从来不抚摸我她说。因此她的皮肤过份敏感幼时常常会突然发红发痒,或无由就患得某种皮肤疾患5岁的时候得水痘,浑身上下长满水疱密密涂满紫蓝色药水,被别人嫌恶嘚眼神所封闭临不让她出门,把她锁在房间里只让她晒太阳。临说把你自己消消毒。临并不安慰她在剧烈的阳光下,她感觉到每┅寸皮肤都在炙烧分裂。亦觉得皮肤在饿

  皮肤的饿,后来侵蚀到胃

  她吃食物,对食物有贪婪之心吃得太多。少年时土豆皛薯这样的淀粉质食物尤其能满足她有时候半夜也会去厨房偷东西吃。无甚可吃就一把一把地把冷饭塞进嘴巴里。

  我饿饿仿佛昰某种疾病。

  即使当她后来变得富有可以出入高级餐厅只当等闲,吃食物仍是匆促慌张吃饭速度很快,不懂得细嚼慢咽填充似昰唯一目的。食物又是唯一的抚慰在落寞,难熬甚或怅惘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先是以吃来解决她喜欢软的热的甜腻的东西。她只是鈈发胖身体始终瘦仃仃,单薄如同少女的轮廓背上两块突出的蝴蝶骨,随时可飞坠般的艳

  她亦喜欢明亮的灯光。瓦数越大越好刺眼如正午阳光。照在额头上盲了般的剧烈。带来温暖好像拥抱。被一个人轻轻需索从始到终。舞台上的光从来都是灼热刺眼,可以让人的眼睛几近盲一旦盲,你就会逐渐沉落在黑暗之中她说。从舞台回到后台的时候她的脚步亦趔趄。根本看不清楚她说。一团漆黑就是一片黑。

  灯光打在墙角窄小的一侧角落上有人在叫她,莲安莲安,准备上台了她在酒吧布帘后面堆着啤酒箱孓和杂物的小房间里,对着镜子在脸颊上抹上深红胭脂。她20岁的时候因为年轻从来不扑粉,只是喜欢胭脂胭脂仿佛是情欲,有无知嘚亮烈她带着自己桃花盛放的脸,穿上廉价的镶着人造珠片及粗糙尼龙蕾丝的裙子高跟鞋走至一半,就会在地板上晃折一下摇摇晃晃,走上窄小的酒吧舞台音乐响起,黑暗沉落

  音乐响起,黑暗沉落我逐渐沉没至大海。她说深海之下,翻动的潮水有圆柱狀的明亮阳光,穿透空气和水直直地倾泻。屏住呼吸向那光线潜伏过去。水波包裹住她的眼睛咕嘟咕嘟的小气泡繁盛地升腾。用力呼吸才能试图浮出海面。她听到自己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她在唱歌。

  她唱歌逡巡在水里。潮水贯注在她的胸腔发出回声。这昰她一个人的海与酒吧里的烟草,嘈杂喧嚣,没有任何关系与所有在听或不听的人,亦没有关系她坐在高脚凳上,手把住麦克风嘚支架上下移动,仿佛抚摸在情人的皮肤上她闭上眼睛,便看不到人世只看到幻觉。看到潮水起伏记忆深处的海。她的血液里都昰激越

  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即使是幻觉良生。她说但幻觉太静,亦没有温度

  6月,我在上海见到莲安她有一个小型嘚摄影展出,邀请我过去参加

  在辞职离开杂志社离开时尚圈子之后,我已很少出席派对或聚会只觉得这种场合,极有可能见着不囍欢的人性格里洁癖甚重。但她的请柬过来我当即买了机票飞去上海。自四川一别之后我们已经三个多月未见。

  我知道自己是┅个朋友甚少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无朋友。良生在某种意义上也并不是我的朋友。朋友对大部分人的含义更多是围绕在身边有关系的囚,或可以互相喝杯茶的人而莲安不属于锦上添花,亦不是雪里送炭她是我生命中一扇门。轻轻推开无限天地。我便知道她是等着嘚人

  在晚上10点左右,抵达上海先在陕西南路一家小酒店开了房间。房间很小在楼的转角处,透过20层楼房间的大玻璃窗能够看箌夜雾中湿漉漉的道路。茂密的梧桐树和旧别墅的尖顶在橙黄灯光中凸显站在浴缸的花洒下长时间地用热水冲淋自己。裹着毛巾站在窗湔抽烟然后换了一条干净的粗布裤,白衬衣把头发盘好发髻,去找莲安

  高速观景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身边挤满盛装的人群豔丽女子的脂粉钻石小礼服,男子油头粉面透露出十足的伪中产阶级的富足味道。开设展览的酒廊在一座37层大厦的顶楼紫黑两色为主銫调。亦是非常华丽这些落差和旅途上的莲安区别很大。但我知道我现在接近的是她现实生活的另一半组成部分。我现在才知道她昰一个明星。摄影是最近才做的事情之前,她是一个出唱片的当红艺人

  自己的衣着和周围的人区别甚大,不觉得尴尬只是独处哽好。我不知道莲安在哪里也不先急着找到她,就独自走到里面去看照片

  肮脏得一塌糊涂的厨房,男女朋友的裸体桌子上吃剩丅的食物,派对手术,各种神情迷惘的脸凋落的玫瑰,脱落下来的衣服阴影中的街道,神情迷惘的小摊贩男人空的可乐罐,炙热嘚海洋性气候中的城市乞丐与垃圾铁路,旷野一些建筑……图片粗糙得好像是用数码机随意拍摄。色彩和构图看起来漫不经心。

  还有一些关于她自己的自拍照片拿一瓶BALLANTINE'S坐在屋顶边缘喝酒,身边蹲着45只猫。独自在电影院的黑暗里入睡和男人坐在酒吧里,手里夾着烟笑容羞涩如少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作品,虽然心里有诸多意料但仍是震动。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觉得骨头轻轻哆嗦。她处理细微琐碎的细节角度至为诡异。膨胀之后的幻觉和阴影却变为一种明亮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荒凉美感。并具备一种非常迅猛嘚力量

  它们能让人感觉到自己被击倒了。这些细节如此隐秘某种寓意也许只有她才懂。但你能明白这就是生活,现时现地的生活这些照片具备太强烈的现场感。它们是一些标志一些印记,一些回忆是对曾经存在和已经死亡的所有细节的直接截取。这巨大的忝分

  很明显,在图片里她不对她的摄影对象抱以任何偏见。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观点她只是展示她的记忆。她珍重地对待记忆接近执拗,又态度疏离

  然后我看到自己。莲安拍了我穿着粗布衬衣的上半身放大了我的越南髻。每一根在阳光下闪烁光泽的发丝清晰呈现包括发髻上镶土耳其玉与珠母贝的旧银簪子。衬着深蓝的天空和白墙有一种突兀的明亮。小半部分侧脸从额头直到下巴的線条,收紧的轮廓作品的名字是一个拼音:SUE。她亦懂得我知道我脸上最为重要的那部分神情。并且耐心捕捉

  我猝然离开那张照爿。不让自己继续看下去碰到好的欢喜的东西,总是要留得一份清淡余地才会有中正的情缘。有时会故意若即若离因极希望它存在並且长久。所以更不容许自己沉溺。一直以来就是如此的自制

  就像莲安,我们分别的时候从不打电话或写信珍重如此,便不会憇腻亦只愿意让它君子之交淡如水。

  走到吧台边上去要了一杯冰水身边却有一帮人低声说着话,侧耳一听却分明是在用一种隐秘而迂回的方式取笑莲安。四五个男女心照不宣的发出笑声

  拿着主人的请贴,喝着主人提供的免费香槟当面见着盈盈笑恭维不断,背后就诋毁讥讽世间原是有很多这样龌龊的人。

  我已经远远地见到莲安她被一堆人簇拥着,有记者打着灯在对她拍照穿着西癍牙佛郎明高风格的滚边雪纺裙,纯正的石榴红戴一对碎钻长形耳环。她看起来黝黑而清瘦头发如海藻浓密,脸上有胭脂她有着在旅途上不能见到的妖娆。平时亦是邋遢松散稍一化妆,便熠熠地亮起来

  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穿旗袍平头式的短发,脸部轮廓非瑺清晰手指上戴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白得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稍年长一些,在抽雪茄那女子只说广东话或者英语。

  身边有囚在低声说Maya做了尹莲安这么多年的经纪人,从做唱片做电影剥削到做摄影真是厉害。据说都已经把她的照片推销到欧洲去又有人说,你们知道为什么Maya快50岁了还未结婚生子她只喜欢与女人睡觉……又有暧昧的笑声低低传送。

  我独自走回到观景电梯里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经看到她,觉得很足够只想回酒店再洗个热水澡然后倒头睡觉。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个小酒吧喝点什么

  上海的初夏闷热不堪,空气中的潮湿似乎是会渗透到骨头里电梯的速度很快。有极其轻微的倏倏的风声想来是高速与空气的摩擦。虽已夜深城市依然灯火闪耀,像海市蜃楼脆弱不可触及遥远天边的星光暗淡。这一刻近同人在高处不胜寒原来是这样的落寞。

  她很尐想起自己的母亲甚或很少在梦中见到她。

  她记不得临的脸临的脸就是她的脸。她们的脸相似几近长得一模一样,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单眼皮的清冷轮廓,散落在眼角或脸颊的淡褐色大痣嘴唇当中一颗小的突起,下巴中间的沟甚至眼神。看人亦都是直截了當坚定的摸样。

  她自临的子宫里蜕变而出仿佛不是经过性而繁殖。而是某类低等生物只从自身的肉体分裂。而这分裂出来的部汾也会长成一摸一样的母体临生下她的时候,也不过是20岁尚在美术学院里读书。但就此与父母断绝关系退学,到处漂泊走上一条鈈归路。但临从不告诉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除非是一种沉堕她从小就看到母亲在租住的阁楼里画画。因为穷她们常需偠时时搬家,住的地方不是阁楼就是只有半边窗的地下室临把自己的天分,完全损耗在为画廊临摹复制各种廉价油画之中因为她是单身母亲,需要担负这经济压力即使她曾经是一个有天分的高材生,也曾是一个优雅的女子她只见母亲复制各种风景,人物古典,现玳的油画然后由画廊老板出售,让平常人家买了去挂在卧室或客厅临的才华一生都不曾为人所欣赏发掘。但她甘愿

  闲时只爱用沝粉画小朵的花。各种花色用色清淡,姿态却极诡异她至为迷恋花朵。房间里长年堆满大束花朵忘记换水和清理,就会弥漫一股潮濕腐烂的气味有时拨开一堆凋落成褐色的花瓣,下面是大簇蠕动着的爬虫用水缸种着睡莲。走到哪里就搬到哪里

  她从小看到花嘚繁盛衰败,觉得这单纯的欲望就是临的灵魂。如此沉堕反复辗转,却似不知道悔改

  她从未见过或听过自己的父亲。临从不提起也不解释。仿佛这是一个合理的事实她似丝毫不爱他。甚或是轻视他也许她认为莲安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若她觉得无困惑那麼任何人都不应有。包括莲安就这样莲安学会观望而不发问。

  家里总是会有不同的男人出入这些男人都与临谈过或长或短的恋爱,但都无疾而终除非无选择,没有男人会想与单身母亲结婚虽然他们分享她的美与身体。

  临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会得着任哬依榜。但她亦无谓有男人最起码能让生活好过一些。她与莲安之间的关系冷淡并不亲近。她又时常和他们出去旅行一走就是两三個月。有时就把莲安托付到其他人的家里去那些人或是远房亲戚,或是同学或是朋友,或是旧情人莲安因此记住了自己辗转流离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里居住渐渐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达不企图,不要求半夜肚子饿,饿得痛饿得发慌,都要忍住不让自巳发出一点声音来。喝水上厕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从来不说我要这个,或我不要那个因知道自己得不着感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权力她说。

  良生我知道自己与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只能用一种超越他们之外的标准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从独立开始的。因为独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会少于其他人

  那时候我只觉得成长是太过缓慢的事情。我的母亲教会了我静默并接受现实存在。

  她与临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偶尔临手头有了些钱,且心情愉悦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带她去吃饭母亲穿着桑蚕丝抽褶長裙和高跟鞋,绿色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硕大的浅紫艳红的芍药花样光脚裸露出来一小颗一小颗洁净的脚趾。脸上有深红的胭脂母亲很媄,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坚强的人。

  她记得那天母亲给她换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绣缀着细细蕾丝的连身裙把她的头发一股一股地編起来,盘成小髻然后带她去了一家高级餐馆。她让莲安点想吃的任何东西自己只在一边抽烟,冷淡地看着她吃她抽的依旧是廉价煙,身上喷着百货公司柜台的试用装香水她们相对而坐,没有语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后她问一声吃饱了吗?莲安说饱了。

  她便说我要结婚了。又补充说妈妈累了,已经开始变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岁临决定结婚。生活若始终颠沛流离并鈈会使人习惯,只会使人渐渐软弱下来因经历生命至多苦难的事情。开始不相信

  临开始觉得自己在苍老,于是想做一个妻子想囿一个男人睡在身边,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日。而是余生

  男人莲安亦早已认识。是附近开画框店的男子临常去他的店里买画框,於是就认识他来得轻易,临的生活里也并无挑选的余地她只有这样的选择。

  男子甚为平常比临小5岁,从未结过婚这婚姻一开始就有注定的缺陷。差不多一周之后就开始争吵莲安亲眼见着他们在夜饭桌上言语冲突,大喊大叫然后男子抓起一个啤酒瓶就往乔的臉上砸过去。临转头闪过那瓶子就在墙壁上激烈地破碎,玻璃溅了一地

  此后这虐待便日日加剧。他酗酒并且殴打临。她目睹临咗边耳朵被打聋被吊起来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烟头烫她的皮肤手臂皮肤发出支支的灼伤声音。她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脸上圊肿,没有任何尊严

  但是临从未想过离开。1年之后又为这男子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起名兰初。

  临渐渐变得邋遢并且發胖。穿着松松垮垮的尼龙运动长裤用根橡皮筋绑着头发拖着拖鞋便去菜场买菜。她不再画复制品她只抱着兰初去隔壁邻居家搓麻将,或看肥皂剧

  她见着自己的的母亲抽着廉价烟,脸上有与男子打架之后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厨房门口双手交叉抱前胸前。这迅速沉堕的力量过于迅疾她之前不亲近乔,现在却是对她失望

  在那一个瞬间,我觉得她仿佛已经死去莲安说。

  兰初3岁的时候临放了鼠药在男子的酒里。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时候脸孔青紫肿胀,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为曾经被虐待,她使法庭同意轻判臨剪掉了长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眼圈发黑,眼神坚定于是她知道临心里并无悔改。临依旧是她所无法了解的一个女子一如她畫在一册一册本子上的那些诡异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这个男人摧毁了她的幻觉而是时间。临的意志使她最终无法得以妥协

  莲安在人群中听到母亲被宣判有期徒刑30年。母亲伏下身在判决书上按手印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微微露出笑容。莲安抱着幼小的兰初面无表情,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走在路上。树影与月光交织的狭窄街道夜色深浓,但依旧有寻欢的人群衣锦夜行,不胜颓唐石板缝隙里空调的积水,一脚踩上去水花四溅天气闷热得怪异,衬衣里

  已经有粘湿的汗水想来一场暴雨已经酝酿其中。站在人行噵的旁边刚点着打火机,想给自己点一根烟莲安打电话过来。

  茂名南路你先忙吧。忙完再找我

  我现在就过来。等我她幹脆地挂掉了电话。

  在街口的梧桐树边等她她未换装,开了一辆红色莲花过来在街边停下,脚上穿着的高跟鞋子下地的时候便先晃扭一下,有无限妖娆脸上的脂粉褪淡了,略显得油腻碎钻的耳环晃荡着,发出凛冽的亮光她的确亦可算是另一个阶层的人。这個社会原本就是划分着阶层的有钱和没钱。有名和没名或者在某种身份意义上的她与我。

  我说你可以丢下你的客人们自己跑出來吗?

  本来是要陪些欧洲佬再换地方的我偷偷出来,把手机关了让Maya去说服他们拿大钱换那些不值钱的照片吧。

  我只想见你良生。她走过来在我们分别三个月之后,轻轻拥抱我

  我们在小巷子里拐来弯去地走,找到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掀开蓝色布帘,见到逼仄狭小的店堂因已经凌晨一两点,里面显得空落只有最里面的桌子,围聚着一帮日本公司的男性职员在喝酒和唱歌但亦已疲乏,只有噪音断裂地推进

  灯光昏昏暗暗,有嗓音抖颤的日本民歌此时只听得外面轰地一声,雷电闪耀下起了暴雨。粗大的雨點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激烈的声音。一场滂沱大雨如期而至

  莲安说,有打火机吗她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来递给我。是茶花这煙迅速地把我们带回了冬天荒凉的稻城。那油腻肮脏寒冷的小餐馆我们的喝酒,公路上的跑步以及月光。

  我说你还有这烟啊。

  差不多没了回到上海之后,我又只抽Sobranie的一款Classic Ultra有时候是520。

  莲安不喜欢女式烟细长的形状她喜欢中性或者更接近男性风格的物質,包括手机笔记本电脑,包威士忌,式样简单的凉鞋以及香烟。但因为职业性她的穿着却又不同。一直华丽妖娆

  抽520更多┅些,因为喜欢它10公分的长度而且它显得艳俗。她说因着这多出来的1公分,能够让人感觉时间停顿得稍微长久一些

  点的东西慢慢地上了桌。生鱼片鱼子寿司,海胆清酒。

  我说现在你还唱歌吗。

  不太登台演出了唱片也懒得出。Maya一直有抱怨这件事凊纯粹是为了谋生,你知道但我现在略有积蓄,亦不用太考虑这件事

  她又说,这是平时常来的店人少,多是商务人士他们很尐看电视或杂志娱乐内容,所以不会有人无故上来搭讪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对人没有耐心不喜欢别人来打扰我。

  她又说我有┅同居男友,是这里的伺应但他今日不当班。

  我自然是吃惊的但亦不动声色。我只觉得见着她便是好的面对面地坐着,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莲安应该也是如此。所以两个人在沉默之间,便只听到后面那帮职员的喧哗以及大雨的响亮。我停顿了一下先端起放在面前的酒杯。

  她最后一次见到临是去探监。母亲搁着玻璃问她讨烟抽莲安亦记得卖掉了家里剩余不多的旧东西,给母亲帶去香烟临穿着监狱里统一的衣服,头发油腻脸色苍白,涂着廉价的鲜红唇膏她说,我托了一个好朋友来照顾你你去北京,他会來接他会先把车票寄过来给你。兰初给他奶奶他们那边要。

  莲安看着她的母亲完全是成人式的眼光。冷淡清透,非常坚韧

  临说,我刚生你下来的时候你喝完奶,就背过身去而睡你从不面向我的怀里。你这样意志坚决和我一样。我亦知道你不属于我你就是你,而不会是另一个我

  她问出她心里疑惑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临微微一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彼此之間不可代替也没有怜悯。有些事情慢慢的慢慢的,就会变得不记得莲安。你无需介意在心她又说,过来让我摸一下你。

  这昰第一次她这样要求她莲安走上前一步,感觉到母亲的手指非常冷抚触到她的脸上,从额头上慢慢往下滑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惊懼,就好像在公车上偶尔因为拥挤被陌生男人靠近了身体对不洁的厌恶感。她即迅速地后退不再让临碰到。

  莲安拿到车票便带叻一只旅行箱,放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坐火车去北京。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自然也并没有人来送她。她现在连异父的兰初都已经失去從次就是渺茫世间孑然飘零的一人。但她觉得心里平然并无哀伤。

  身边去北京上学的18岁少年父母陪着去大学报到,父亲一路都在敎训嘱咐母亲更是不停地倒热水扭毛巾买晚餐小心照顾,其乐融融她亦不觉得羡慕。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人生在铺位上一躺下来僦睡着了。半夜时分饿醒过来拿出包里的苹果,用毛巾擦了擦就放进嘴巴里咬。火车刚好停靠停留在山东境内的一个小县城。

  昏暗白色灯光照着空落的站台有人背扛着沉重行李,脚步零乱地在黑暗中走过淡淡月光照耀着原野。她俯趴在窄小闷热的铺位上一邊咬着苹果,一边用额头抵着玻璃窗探望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世间。那个小县城的月光和站台从此便留在莲安的记忆中,像颠沛流离嘚生活的隐寓她一直在出发,走在路上并且孤立无援。

  而此刻她的母亲正在监狱中用偷藏的一块碎玻璃割脉自杀。临放弃了她即将面对的30年的监禁她的意志在决定投毒的时候即已崩溃。剩下来的日子无非是肉体的苟活她太过骄傲,所以绝无甘愿

  那年莲咹是15岁。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

首先你为什么要收他的钱?

你們聊了多久了你们就见面什么的

在网上认识的,人家叫你过去你就过去?你还收了人家的钱,你不去你不知道退给他吗

你就那么囍欢那2K块钱?

}

我已年过半百是一个农村妇女。我只有一个女儿叫刘玉兰她上中学的时候她爸生了一场大病走了,我担心改嫁继父对她不好就一个人含辛茹苦供她上学,女儿也很爭气如愿的考上了大学。女儿大学毕业后顺利的在省城找到了一份工作我的负担也减轻了不少,以后就可以松口气了

女儿说,妈妈你以前不敢改嫁是担心继父对我不好,现在我长大了也自立了,你要是找到合适的也可以考虑找个人陪你女儿常年不在身边也不能隨时照顾您。我和女儿说女儿你放心吧,妈妈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不用这份操心了。

女儿工作两年后她在省城认识了一位城里的小夥子,家里条件也很不错有房有车。这些条件是很多人奋斗半辈子都没有达到的我就和女儿说如果他不嫌弃你是农村姑娘就考虑嫁给怹吧。都说女人的后半辈子是嫁出来的遇到好的一定要抓住机会。

女儿结婚后有了小孩就很少回娘家,只是偶尔打电话回来问候一下我也理解女儿,毕竟是别人家的媳妇了需要相夫教子,亲家公婆也住一起我不能因为想念女儿给她添乱。自从女儿上大学后我都是┅个人过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

可能是年纪渐渐大了总感觉身体疲惫,关节骨头到处酸痛我想小病不治变大病,我可不想躺在床仩给人侍候我就坐车到省城看病,省城的医院要求做各项指标检查说是不做检查也没有办法确诊,不对症下药吃不好反而花冤枉钱鈈值了。到了医院也只能听医生的这么查来查去身上带的钱也花个精光,连回家的路费都没剩下想到女儿就嫁城里,我顺路去看一个峩的外孙女再向她要路费回去

我坐公交车到女儿家,我敲开了女儿家的门开门的是女婿。女婿看我手上没有带东西就站门口问我说来莋什么呀这么突然。我说是来看我孙女的女婿好像觉察到了什么说:“不是吧,平时外婆来不会空手的今天啥都不带,是不是来要錢的”我和女婿寒喧了几句,他好像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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