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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澜记+番外——闲相饮时间: 19:08:24
作者:闲相饮/*468*60,创建于*/var cpro_id = &u1399078&;文案:十二年前,外夷侵土,狼烟四起,朝廷南迁临洛,愍哀帝投江自殉。陆含章道:这世上千般机缘巧遇,偏生遇见了你们。一场科举,就此相识。宫变骤起,边情险急。一曲阳关别了富贵繁华,奔赴黄土荒烟。潘濯轻笑道:生死同命,没什么大不了。“数十载命途,本就是乐短苦长。来生若能逢个清平世界,便去做一对浮生尽欢的闲人罢。”玉箸金瓯散绮筵,一别碧血酹河山。何辞百战沙场死,魂梦随君比俦还。温油攻 风流受 流氓攻 闷骚受 麻将桌设定~& &比肩携手,并力同心,革命友情中磨练出来的CP才是好CP,哇哈哈哈叉腰笑搜索关键字:主角:景昭,潘濯 ┃ 配角:陆含章,白琚 ┃ 其它:臣臣,君臣
1.河清玉人楼门内的碧纱帘掀了一掀,潘濯提着个扇子从里面走出来,又被门口的红巾翠袖们拉扯了一番,这才到了街上,一路慢慢向东行去。洛京城向来是富贵风流的地方,近日更是格外喜庆,旬日后的寿宁节,正是当朝皇帝的四十整寿,故而要过得格外隆重。平头百姓,王宫贵胄,都提起精神开始忙活。彩楼欢门牵牵连连搭了一路。没人愿意去想隔了一条江的北边,如今是怎样的景象。得醉且醉,赚一天便是一天。哪天蛮子打过来,反正横竖全没活头。潘濯瞧着一路的热闹,突然有了些感慨。玉人楼往东,出了街,便是买卖古董珍玩的聚雅斋。虽说是盛世古董乱世金,朝廷过江南迁之后,但凡没死在北边的,皇室贵胄、官宦显族,基本上都挤在了这不大的洛京城里。贵人们离得了故土家国,却是一天也离不了风雅世故,再赶上节庆吉日,聚雅斋的生意便格外兴隆。潘濯五日前在聚雅斋选了东西,府里重视得很,因而今日亲自来店里验取。聚雅斋老板正杵在门口,拉长了脖颈望着,见潘濯过来,急急迎过去,先作了一揖,又随潘濯往店里走,边走边慌忙道:“公子,今日来了位客人,偏偏看上了您那件屏风,您也知道那东西一般人送不得——”,潘濯瞧了李老板一眼,仍是慢慢往里走,“小老没漏您的名儿,进门都是客,得罪不得啊!如今那客人正在里边等着……想跟您商量”潘濯嗯了一声,跨进店门。那扇屏风是寿宁节府里进献皇帝的寿礼,拿数条象牙严丝合缝拼了,雕成九龙穿云图案,又嵌进金丝楠木框子里。除了皇帝,有哪个敢用。换句话说,能买了它的,无外乎能面君献礼的人家,又有哪个能得罪?聚雅斋外面是店面,过了柜台便是李家的家宅。李老板引了潘濯一路进了堂屋,堂中摆的正是那件九龙穿云屏风,一个穿银灰外袍的年轻人正背着手,朝里对着屏风细看。听了身后的动静,不慌不忙转过身来,正看见一个俊极了的公子面上含笑走进来,仿佛一缕春风拂面而过。李老板颠颠随在身后。抬手一个平揖,只听李老板道:“赵公子,这位便是原先订了这屏风的客人,两位慢谈,小老去备些茶点。”陪着笑行了礼退出去。两人相让着落座,灰衫的年轻人目似沉潭,缓声道:“在下赵景,今日之事,确是烦扰公子了。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潘濯忙摆摆手,笑道:“在下潘濯,恰与公子意趣略同罢了,说来也是有缘。”心中暗道:满洛京能买得这屏风的世族,就没一个是姓赵的,你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一低头却看见他腰上坠的玉佩,并非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却是枚小巧的和田青玉,雕作流水卷澜纹。心头一震,顿时清明,屏风啊屏风,你我今生无缘,此次是不得不让了。下人正送了茶来,赵景端了慢慢地喝,潘濯拿着扇子,一下下在手里敲。又听赵景道:“夺人所爱,本就是尴尬事。只是事出紧急,惟望公子割爱。”语气里带足了诚恳,却全无做小伏低之态。潘濯搁了茶盏,笑道:“这世间偶遇本就是巧事,赵公子既事出有因,在下又怎能不成人之美?”说着,眼睛无意间又掠过赵景腰间的玉佩,看向面上。赵景似乎微微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料到如此简单便把东西拿到了手。随即放下茶盏站起来,抬手行了一礼,潘濯慌忙站起来还礼。只听赵景道:“承蒙公子割爱,在下感激不尽。”顿了须臾,却是解了腰间的玉佩下来,诚恳道:“赵某无以为报,公子如不嫌弃,便收下此佩,日后相逢,你我便是故人。”这次换做潘濯被惊着了,心中苦笑,我也就看了那么一眼,如何搞的像我借机讹诈一般,将这火炭塞给我。却只得作出受宠若惊的神态道:“赵兄垂青,在下受之有愧……”双手捧了扇子过去,“赵兄不弃,在下愿以此扇为易,希君笑纳。”赵景向前一步,接了折扇过来,又托住潘濯右手,将玉佩搁在他手心里。潘濯顿了一下,握住玉佩收回手来。抬头见赵景面上带笑,虽舍了一块玉,倒是并无什么为难之色,便暗松了一口气。拱手道:“时辰不早,在下还有些杂事要办,改日与赵兄再叙。”赵景往一旁避了一步,只道:“赵某不敢耽搁,就此别过。”随潘濯向前行了两步,便立定在门口,微微眯了眼,看潘濯捏着玉佩出门,袍子在春风里飘飘荡荡,渐渐远了,终于消失在回廊尽头。慢慢展开手里的乌骨折扇,扇面上是幅山水小景,方寸之间,景色肃杀。山崖耸峙秃石兀立,笔墨端的是老辣精妙。右上角留白处又题了两个甚是怪异的字,赵景瞧了一会,猜出那是“山”字少了首笔,“水”字少了中间一竖。下面的落款只一个“濯”字并年月,字迹峻拔风流。下面钤了个“水穷云起”的闲章。赵景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没白来。这边潘濯一路出了聚雅斋,直站到了大街上,才松开手心的那块玉。苦笑了一下,又小心地揣进袖中的暗兜里。抬眼看看日头,已近正午,只得叹口气循着原路往玉人楼去。玉人楼在洛京御街正东,已开了十年有余。远远看去,巍峨高耸,双楼并峙,着实不小。玉人楼开的是两道门迎客。朝南的门上悬了“玉人楼”三字匾额,听了楼内的莺声燕语,闻了门口的脂粉暗香,是个人便猜得到这家做的什么生意。绕过半边楼阁,朝西开的门上挂的也是玉人楼的招牌,只是门口立的也不是些莺莺燕燕,而是换做了肩搭白巾的利索小二。这玉人楼的东家精明得很,楼的一面开了酒肆饭楼,另一端却用作了勾栏妓馆。愿意吃吃喝喝的进西门来,饱暖之后该思淫 欲了就请您往里拐。门口的小儿认得潘濯,只咧了嘴迎上前禀告:“公子,白大人已在楼上了,您随我来。”说着便引潘濯上了二楼。镂花木门吱嘎推开,里面陈设雅致,当门一张八仙桌,已上了数道菜肴并酒水。靠窗倚着位锦衣的年轻人,正百无聊赖地瞅着下面街上的行人,听见开门声,才转过头来,但见白玉似的面上嵌了双吊梢凤目。小二退出去关了门,潘濯也不客气,上前随手抽了把椅子坐下,朝后一仰,拖腔拖调:“老白,倒茶~”白琚却也不恼,径自往边上的椅子一坐,倒了杯君山银针塞进潘濯手里,自己也倒了杯慢慢喝。这位白大人是平昌公家的嫡子,比潘濯大上一岁,两人从小一块念书习武胡闹挨抽,称得上发小,平日里见面互损也是常事。潘濯将脖子耷拉回来,喝了几口。听白琚道:“屏风安置妥了?”摇头。又听:“你扇子呢?”只得放了茶杯,在袖子里慢慢地掏,口中道:“君瑜,你猜我今天遇见了谁?”白琚只低头喝茶,并不接话茬。潘濯自袖中拎了玉佩出来,在白琚眼前晃了一下,却把白大人呛着了,茶水撒了一身,揪着领口咳嗽起来。潘濯勾勾嘴角,替白琚往背上锤两下,“屏风没了,还得另寻件。扇子送人了,就换个这么个东西。”白琚细长的眼睛瞪了瞪,问:“这不是你去年挑了进献的么?宫里失窃了?”转念一想,不对啊,于是又道:“你遇见宫里人了?”如今的朝廷虽是偏安一隅,这国号并天子的姓氏却还没变,坤朝的皇帝一家子都是姓景的。潘濯朝白琚贴了贴,低声道:“二皇子可是叫景昭?”白琚微一点头,又端起了杯子。潘濯又坐回去,也悠然端了茶杯,“去年寿宁节,我挑的就是这件寿礼,还是你同我一道取回来的,回来便听我爹说被圣上赐给了两位皇子。没想到今日还见得到。”这玉佩本是两只,一碧一青,碧玉雕海燕,青玉刻卷澜,寓意“海晏河清”,玉料纯净无暇,雕工栩栩如生。又有前朝高僧开光,以佛法加持,据说能避劫渡厄,护人平安。据说当时甚合圣上的心意,特意赐给两位皇子,以示厚望。老大景熙拿了海晏,老二景昭拿了河清。这玉如今跑到我手里,赵景,景昭,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潘濯晃荡着玉佩,觉得有些郁卒。
2.双壁这边白大人喝了茶,定了神,却转了话头:“咱们这一辈的世家子弟,如今大都已入了仕,你整日混在玉人楼里偎红倚翠诗酒风流,人家也都瞧见了,可别装过了劲,到时候不好收场。将及弱冠,不小了。嗯,说来二皇子正与你同年。”潘濯轻笑了声,“不怕装过了头,只怕装不像嘛。”捏了酒壶过来斟上两杯,拿了小巧玲珑的白瓷酒杯在手心里转,“如今不就等着这殿试的榜张出来么。到时候一脚踩进这仕途,还得请白兄、白公子、白大人您多多提点。”讲到后半句已换了一脸促狭的表情,一嘴揶揄的口气,分明在调侃白琚。白琚听他损话听惯了,也不接话,只道:“舍了你爹那层照应,单凭你的才学,也应在一甲三名之内,怎样,得个状元有多大把握?”“一分也无。”语气淡然平和,一杯琼酥酒已尽。白琚抬手给他又倒一杯,自己也满上,听潘濯依旧缓声道:“我若是榜眼,状元必定是二弟的;他若是探花,我便只有一甲第四好得了。”潘府两位公子,潘濯虽是长子,却是庶出。二子潘泱挂了嫡子的名头,言行举止,仕途功名,显的却是潘府的脸面。殿试上皇帝并上考官,望去多半是熟人,如何定夺自然心中有数。时值乱世,愿意入仕为官的本就少,只开了恩科权作会试,殿试之后的一甲贡士也多是官宦子弟。好处便是能让这个四面楚歌的朝廷少动荡些,多拖些时日。近日听闻,江北边的羯卑也开始采纳汉制,敌酋乞伏氏五年前称了帝,今年也开始学着开科举。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谈着,却听楼下人声渐起,嘈杂热闹起来。白琚起身把门边的窗子推开,往下刚好看得见一楼的大堂,食客们正慢慢往靠墙一面桌子处凑,仿佛有了什么热闹,将大家的兴致都挑了出来。白琚微一偏头,便看见人堆中间的桌上一片狼藉,靠墙一面大咧咧立了个书生。穿一袭青布直裾,罩件粗布外衫。说是书生,又是个狂生的样子。剑眉斜飞,更显出三分任侠气,四面人潮围堵仍是悠然自若。看去虽显落拓却也恣意洒脱。“阿濯,有热闹看。”白琚眼睛盯着楼下,朝桌子勾勾手指,潘濯悠然凑上来,一脸兴味索然。楼下的书生正神采飞扬地与掌柜说些什么,露出一口白牙,全无一丝被众人围观议论的窘态。人声稍落,那书生的声音隐约从楼下传上来。“……如今酒未尽兴,你却向我便讨要这三两白银,洛京里开门迎客的都是这般道理么?”声音萧萧肃肃,停风遏云,一扫人堆里的污浊之气。说罢便去解桌上的行囊。刘掌柜抄了衣袖,只斜眼看着,似是量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来。包裹打开,果然不见什么黄白之物。这人翻出一方盖砚并一支大笔,揭了砚盖蘸墨抿笔。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那人衣袖一撩,笔尖已落到了墙上。掌柜伸出一只手目瞪口呆地指着,从手指头到鲶鱼胡须一并气得发抖。眼睁睁看着一面白壁瞬间墨迹淋漓。白琚转脸讽道:“哈,原来是个与你臭味相投的。”再看潘濯,已转了一脸喜色兴致盎然。那书生笔走龙蛇片刻书就,一旁的小二急慌慌上前抢笔却已经晚了,只抓向那人提袖收笔的右手,不料他连笔也不高兴握了,顺势向后一丢,只甩了小二一脸横飞的墨渍。白琚不禁笑了一下,突然袖子被人扯起来。“你做什么……”“君瑜啊借你些银两用用。”潘濯只扯了他袖口一阵乱掏,没掏出现银,只摸到一张千两的银票,整整衣襟一脸坏笑下了楼。方才一番变故,大堂里众人嘈杂又起,大笑的,怒喝的,议论的,杂成一锅粥。那书生仍站在那里,吊着一边嘴角,看掌柜涨紫了脸,扇动着两撇鲶鱼胡横唾飞溅。忽听得身后一声“借过”,声音不大。掌柜急急转过身去,见潘濯正从人群中靠过来,赶忙上前低声道:“此处腌臜,您楼上暂歇,此事……”却见潘濯摆摆手,指了墙面笑道:“刘掌柜,你看这两行字值多少钱?”刘逢春楞了一下,扭身看去。只见白壁之上两行草字:千金何沽倾杯乐百岁堪纵玉人歌上下联各引了《倾杯乐》《玉人歌》两个词牌;说的是人生苦短,不如尽赏美酒丝竹之乐。字句间又暗合了这楼里的两类营生。两行字迹风驰电掣,回转自如,极尽笔下精妙。刘逢春暗瞥一眼,见潘濯凝目墙上,一脸激赏之色,于是赔笑道:“小的不通笔墨,着实难估,还得请您见谅指教。”潘濯虽是官宦子弟,在外名头最响的却是诗书才情,又精书艺,当真是一字难求。众人见他开口,便都等着看这字能值几多价钱。潘濯又朝前了几步,对着那书生揖道:“足下高才绝人,”抬眼看楼上,见白琚仍在窗口看这场热闹,笑着抬手一指,“楼上那位公子愿效宗氏千金买壁,以作酒酬,足下可否成全?”说着便抽出那张银票递给刘逢春。白琚正看着有趣,听了此句登时拉下脸来。唐时,李太白醉酒题壁,宗氏女千金相购,终成结发之好。这典故本讲的是女子倾慕之情,此时说了分明是调笑自己,换了冷眼朝下一瞥,正遇上那书生饶有兴致抬眼来望。四目一对,白琚怒火中烧,一拂袖离了窗子。直看得楼下这位兴致大起,不觉咧出一口白牙。气跑了白琚,潘濯佯作无事状,又道:“方才听足下道‘酒未尽兴’,不如上楼同饮,兄台可愿赏光?”面前人哈哈一笑,只道“恭敬不如从命!”,便与潘濯一道穿过众人,直上了二楼。刘掌柜苦着一张脸,手里托了张千两的银票,只似驮了千两的现银。白琚自小就敌不过潘濯一条毒舌,此时正背对着门,恶狠狠捏着酒杯独饮。听到身后门吱呀开了,忿忿道:“一千两便把我卖了,这买卖你亏大了。”却听身后一阵朗声大笑,白琚猛地转身,却见身后笑的是方才的书生,潘濯侧身扶住墙,忍笑忍得浑身颤抖。白琚觉得方才下肚的几杯酒统统涌上来,加之又羞又恼,脸上腾地烧起来。落到身后人眼里,只见玉似的颊上仿佛忽地抹了一层薄胭脂,没等自己看清记住,却又转瞬而逝了。潘濯闪身过来,对那书生笑道:“这位便是方才提到的金主了。兄台也是性情中人,何必客气,坐下同饮便好。”说着挑了白琚对面的位子坐了。那书生也不矫情,对白琚一个平揖,撩衣在他下首坐了。白琚坐着回了一礼,脸却不转过去,似是还带着愠怒。又听潘濯道:“今日萍水相逢,还未请教兄台姓字。”书生剑眉一轩,笑答:“在下陆含章,表字怀璧。今日结识二位,实乃幸事。”说罢却见潘濯又是一副忍笑的模样,旁边的白琚抿紧了嘴巴,脸色又难看了些。心说莫不是我说错了哪句,触了金主的痛脚?对面忍笑的某人却不解释,“在下潘濯,尚未取字,不过白公子却是有字的,是吧白金主?”陆含章转向身侧,白琚已恢复了淡漠的神情,眼光朝自己掠了一下,语气还算平和:“本官尚书省右仆射白琚白君瑜,”顿了一下,见两人还瞧着自己,只得接着张嘴,“不知陆公子仙乡何处?”陆含章听了琚字便有些明白了,等听了君瑜二字,再联想一番之前买壁的典故,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自己与这位金主竟是当真有些缘分的,似乎还不小心占了人家的便宜?只笑道:“草民失敬。草民乃丰州人士。”白琚看着这二人脸上的神色,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今日出门果然忘了看黄历!
3.洵江陆含章回了回神,正色道:“不瞒二位,在下三月前渡江南下,只为了这次恩科。”潘白二人闻言敛了神色,丰州,江北富庶之地,如今大约已变作了草场吧。沿江都有北羯官军把守,想南下须得经受种种危难,着实不易。潘濯重又松了松神色,微微一笑,为陆白二人斟了酒,道:“陆兄千里南下,必是胸怀远志,今日虽说只为畅饮,愚弟却还想听陆兄讲讲北边的诸事,长些眼界。”白琚也举杯敬道:“足下一路行来,途中见闻定然精彩,白某愿洗耳恭听。”陆含章稍顿了顿,举杯回敬过两人,一抬颈饮尽了杯中酒,也收了之前恣意的神态,向二人娓娓道来。十七年前羯卑纵骑北下,当时在位的还是先皇愍哀帝,坤朝向来重文轻武,全力抗击之下仍是丢了大片的疆土;祸不单行,西面的乌库王又借机发难,撕开了西疆的口子。数难并发,一时间狼烟四起。如此过了五年,朝廷终于不得不渡江南下,由雍京迁都临洛,改临洛为洛京,凭借洵江天堑抵挡三面夷狄的侵吞。洵江从前并不叫洵江,而是叫什么天沧江。传说渡江登岸那日,先皇愍哀帝一身缟素下了船,对着接驾的大臣道:“朕淫乐怠政,终致天咎;今日国已不国,罪无可恕,无颜复见景氏先祖。惟望众卿以国为念,辅佐新君,光复河山。”语毕,沉默良久,返身投江自殉,端敏皇后及二妃皆殉。愍哀帝并无子息,一个烂摊子重担子便交给了自己的皇弟,便是当今圣上。如此一番之后,殉江才成了洵江。江北丰州沦陷,北羯尽屠夏人,迁入羯卑族人。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却还要活下去。陆家世代经商,算得上家资殷实,丰州城破之后散尽家财逃过一劫,借着生意场中的人脉替北羯军中做些筹银买饷、运送物资的活计。虽难比先前风光,只要保得住府中老小的性命,日子便能凑活下去。可偏偏出了陆含章这个逆子,放着祖传的衣钵不要,四处浪荡说是游历,做些酸文偏称风雅,到头来连个算盘珠也不会打。这倒也没什么,反正陆家子孙颇多,不差他那一个。可他偏偏要跑到江南应什么科举,陆家老头当下大怒,请出家法抽了一顿,又在祠堂里罚跪了一夜。却不想,天亮只剩下封书信,人已是出了丰州城。旁边斜伸过来一只酒壶,白琚低垂着眼,神色沉静,替陆含章将酒满上。窗外正是金乌西坠,红艶艶沉甸甸的一颗夕阳正压在天边,将天地都染上了浓重的血色。一时间都有些透不过气来。潘濯眯了眼看着窗外的斜阳,半晌道:“陆兄如今何处落脚。”陆含章也不避讳,直言道:“身无分文。故而无处。”这次却是白琚开了口:“你既是为恩科而来,不如,且到我府上暂住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阿濯那边,也可以。”这人非是腐儒庸才,不如先招揽了,白大人此时本意如此。“你开府设牙有了宅邸,自然宽敞得很,非得拉了我那小院子垫背么。”潘濯起身拍拍陆含章的肩膀,“我看陆兄你与君瑜有缘得很,别拂了人家的心意。时辰不早,我还有些事情,先告辞了。”又转向白琚道:“寿礼还需重新挑拣,忙过了这阵我再去你府上找陆兄喝酒。”摆摆手便下了楼。楼下遇见刘逢春,潘濯笑道:“刘掌柜,那墙你可要护好了,得了此联,你要财源滚滚的。”刘逢春听他口气半真半假,只当拿自己打趣,郁闷不已地埋头拨拉算盘。却不知几日后居然真的一语成谶。潘濯一路缓行,不多时到了府前,被应门的小厮躬身迎进去。门上匾牌写着“潘府”二字。不是无字可写,只因不知写哪个才是。潘家先祖跟了太祖皇帝打天下,坤朝开国便被封了永昌公,几乎世代为相,位极人臣。几代下来虽有起伏,仍又添了几个侯爵。如今到了潘素问一代,虽赶上国势衰微,仍是占了中书令的高位。三省长官皆称相,最有名的便是中书省的潘相。潘素问刚过不惑之年,却领了正一品太傅的闲职称病在家,于是中书省便是几个中书舍人掌了草拟诏令的大权,私底下争斗得颇为热闹。潘濯恭恭敬敬地立在书房门口,听他爹道:“屏风失了倒也无妨,你明日里多花些功夫,再寻一件就是。”几声翻书的细响,“寿宁节当日还要发金榜开琼林宴,你们兄弟仔细着些。皇上的意思是要皇子们接手政事,不日便要封王。此一步之后,便单看你们如何进退了。”潘濯先前只说屏风先一步不知被何人买去,此时便一一应了。又听他爹道,“你二弟入世不深,不比你深谙世故人情,有空多提点着他些。”抬眼看看自己的儿子,又加了一句,“你自己也养养身体,日后有得费心神的。”出了书房,又去给正室张氏问了安,慢慢往自己的院子里踱。拐过回廊,恰好见潘泱挂着个不大不小的笑迎面走过来,“大哥,正有事与你商量。”潘濯也挂起个笑来,叫了声“二弟”,两人一同往潘濯的住处走。“爹方才与我说,待殿试发了榜文,便与我们安排去处。大哥怎么想?”安排去处,无非是三省六部之中,随了几个皇子打理政事,顺便结交些人脉,相互有个照应。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将来今上宾了天,膝下哪个皇子即位,身边随同的那个便要位极人臣。彼时只需自家人相互帮扶一把,一族兴旺便板上钉了钉。所以押宝就十分重要。潘素问膝下仅二子,正是稳稳压在了皇长子皇次子这两个保险得很的牌面上。没得选,也不必选。举族报效朝廷,何等的忠心耿耿。戏文里常演的权臣篡位作乱万万是不会有的。哪天这江山改了姓,人臣可以择木而栖另投明主,皇帝却是投不得的,只有江海好投。天色渐暗,晚霞连天。潘濯瞥了眼廊下的水池,里面的锦鲤大约是憋闷了,沉沉地翻了个花,黑沉沉的水面上便映了几道赤红的涟漪,随即又消失在一片死寂里了。“大皇子根基深厚,早晚要入主东宫,说来还是你的皇表兄。以后随他做事,自然得力。只是听闻这皇长子性子有些自负,万万要谨慎收敛些,我那边会时常与二弟联系。”潘濯在月洞门前停住,转身笑了笑,语气亲切得很。潘泱也随即定住,也笑道:“我本是来问问大哥的意思,结果却是大哥关心起我来了。弟定然不会负了大哥厚望。”一番话说得诚恳万分。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大哥忙了一整日,定然累了,我就不进去烦扰了,改日我们兄弟再好好谈心。”潘濯也不挽留,抬手送了,看着快步离开的背影被树影遮了,才慢慢转身,活动了下脖颈,微微垮了垮肩膀,跨进院门去。当门一小座假山影壁,后面贴墙挂了条小瀑流,顺着挨墙砌起来的乱石哗哗地流下来,又顺着水道弯弯曲曲流出院子去。小瀑前一套石桌石鼓,潘濯也不进屋,就在石桌上坐下。廊下的两个小婢忙停了嬉笑,上前关切:“少爷,我俩去弄些饭食来吧。”潘濯摆摆手,“不必了。”两个姑娘只得又返了廊下,一边嘀咕道:“晚上再上夜宵吧,我去煲个红枣粥。”单手支颐,潘濯掏出袖中的河清佩轻轻摩挲,头也微垂下去。潘濯闭了眼慢慢地想,一整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便纷纷拥在了眼前,九龙穿云屏风,赵景的那双眼,白琚的提醒,题诗的陆含章,江北,寿礼……还有十日。深沉寂静的黑暗慢慢浸透了过来
4.吃饭启佑九年的寿宁节,是个格外吉庆的日子。刚侵晨宫里放了榜,金榜题名又接了旨的几十个青年才俊便顾不得上狂喜庆贺,顶着清晨凉飕飕的露水,齐齐候在了重光殿前。丹墀之下稀稀拉拉地大致站了两列人。左面都是热腾腾出炉的一二甲俊才,脸上都明晃晃地放光,从头到脚冒着喜气,又不敢冒得太放肆,只使劲端着矜持的样子。大致按次第站了,潘泱潘濯打头,前面空了不小的地,因为新科状元还未到,;右边是朝中年轻有为的一辈官员,算是来当做榜样顺便让新官僚们勾搭结交的。两拨人里有不少府上有交情,过去熟识的,便三三两两凑着说些不冷不热恭喜同喜的场面话。琼林宴,那是天下多少士子们穷其一生梦寐以求的一顿饭。百无聊赖中突然想到这句,潘濯不觉失笑了一下。忽地肩上被人搭了只手,转头,正是尚书省右仆射大人。白琚今日莫名地阴阳怪气,凑过脸来低声讽道:“怎么,平日里四处寻花,如今要跑到重光殿里探花来了?”潘濯苦笑,一大早如何得罪了了这位。前面潘泱道:“白大哥,今后我兄弟二人还得烦你多多提携。”白琚回礼说客气什么。身后刑部尚书张亭柳恰走过来,与二人打了招呼,对白琚行了礼,又与潘泱一起多走了几步,到一旁交谈。潘泱的外公做的是前门下侍中,老头做官做的不咸不淡,生儿子也生的庸庸碌碌,养女儿却很有一手。一个嫁了当时的中书舍人后来的中书令做正室,这便是潘泱的娘,只不过潘濯也应叫娘;另一个嫁进宁王府,给当时的宁王如今的圣上诞下了皇长子景熙。老头还有个在礼部做闲职的幺弟,便是张亭柳的爹。这张亭柳尖脸淡眉,城府深沉,看去总有几分阴恻恻的味道。人却能耐得很,虽说借了家世,多半靠了自己打拼,而立之年便坐上了六部长官之一,据传刑审逼供格外见长。白琚从不远处交谈的二人身上收了眼光,又轻声对潘濯道,“按现下的情形看,你多半要进户部。张亭柳虽在刑部,你也要多避着些。那边的人里,他是格外棘手。”皇长子景熙领的是吏刑二部,景昭领的是户部和兵部。虽无实职,却有实权。潘濯叹了口气道,笑道,“哪是说避就避得开的,这些子人都是油锅里炼出来的,又有哪个不棘手。说来,你白大人不就是锅里顶油脆的一个么。”忽地又想起了谁,于是勾勾嘴角邪笑,“倒是那个陆怀璧,如何,在你府上住得可舒服?”白琚哼了一声,扭头冷笑道“舒不舒服你自去问他便是。”曹操说到果真到了。陆含章正朝了重光殿过来,依然散漫自在得很,仿佛压根没有睡醒,伸着懒腰漫无目的地四处瞥。此一转头,恰好看到了潘白二人,于是露出一口白牙,终于加快了些步子走过来。还未近前,便见潘濯朝着白琚侧过身去,却朝自己微微使了个眼色,转了头再不看过来。白琚一副压根没看见自己的样子。陆含章挑了挑眉毛,面不改色地路过二人身边,直走到潘泱侧前才拢了袖子停住。潘泱与张亭柳齐齐看向他,陆含章抬手一礼,称呼道:“大人、榜眼兄。”潘泱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遭,还礼道:“陆状元么,幸会。”张亭柳只略点了头,也拿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陆状元这才站定了,随意看向四周。待转到白琚潘濯一边,又一挑眉,仿佛才看见这二人似的踱过去几步。揖道:“不想今日重逢二位,实乃陆某之幸。”脸上神色平平,身后潘泱张亭柳的眼光一直随着。潘濯跟着一揖,恭谨道:“在下日前冲撞了陆状元,万望海涵。”又指了白琚道:“这位是尚书省的白大人。”白琚拿捏着十足的官架子,也学张亭柳似有似无地点了下脑袋。招呼打到这里就结了捻子,陆含章又转了身去,左右两边的人见状元到了,便有不少上来打招呼。张亭柳潘泱眼光也不再黏着,终于也转向了别处。白琚的倨傲神色还没收,又添了讽意;潘濯微微笑了,方才陆含章一板正经转过身去的时候,悄悄朝这边眨了眨眼。这一等便等到了辰时,终于,丹墀上面现了个影子,尖细细的嗓子宣了旨。门外站了一早晨的众人终于开始鱼贯前行。现下的皇宫是从前太祖皇帝时建的江南行宫,叫做汤泉宫的。如今只加建了个重光殿受理朝政,其余的没怎么加建,整座宫殿局促得很。大殿往东北去便是今日设宴的瑶光苑,一路上山叠水绕宛自天开,依稀仍是供人享乐的行宫样子。瑶光苑里一池温泉,又挖了水道在园中蜿蜒,看去果真有些瑶台仙境烟水缭绕的意思。泉里又蒸出不少热气,护得园里四季如春,此时外边人家的牡丹刚刚绽了苞,瑶光苑里的却已沿着曲水姹紫嫣红开遍。园里摆了不少张桌子,也没循着什么主次,都放在水道环过繁花簇拥的地方;园子正中有颇大一片空地,中央一张大桌,已是坐了不少人,上首的一个着银白的锦袍。坤朝从金德而立,服色尚白。今日因是园中饮宴、君臣同乐,只有皇帝着了白色便袍稍示庄重。潘濯刚看了一眼,便随众人一齐跪下,齐呼万岁。低头跪着又听方才宣旨的公公念了一通天子赞誉之类的话,众人这才起身整了衣袍,由四周立的若干太监引了四处就座。新科三甲并几个朝中年轻重臣被引向园中大桌,与天子同席。几人到了桌前又叩拜了一番,这才小心起身落座。坐定之后,方敢抬头看看天子龙颜。皇帝一身银袍上绣了金紫丝线,在阳光中熠熠闪着光,脸上却有些枯槁,连双颊也凹进去,被这身衣服映得更显青白。右手边坐了两位须发皆白耳聋眼花的老头儿,是尚书令王大人和礼部尚书、主持此次恩科的周大人,两个老头都眯了眼看着,捻须喝茶。潘濯又看向另一边,右侧顺次坐了三个皇子。挨着皇帝的那个应是景熙,中间的那个正是“赵景”。潘濯怔了一下,虽说之前是知晓了的,现下真见了却不能不惊,所以这一怔算是半真半假。景昭很应景地带了笑意看他,拿眼神示意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景昭的下首是个小孩儿,绷着脊背坐着,桌面堪堪抵着胸口,表情却老成,一双黑亮的瞳仁明湛湛地看着落座的人。这是老三景明。皇帝脸上染了些喜色,把几个年轻后辈巡视了一遍,开口道:“朕今日见的这座中,可是琳琅珠玉。”周大人也捻须笑道:“陛下圣明,老臣今日才晓得何为后生可畏吾衰矣啊,哈哈!”两句话出口,这顿饭算是正式开吃。酒尽了几次,话说了几通,席间的气氛慢慢松快起来,颇有了几分君臣同乐的意思。许是酒气上冲,天子的脸色红润了不少,与年轻人谈笑也多了兴致,一桌子人接起了柏梁诗助兴,刨去景明小娃娃,满座饱学之士,便吟出不少珠玑妙语。诗越接越长,待这一轮到了潘濯这里,还未张口,却见天子摆摆手,龙颜大悦:“朕记得古时探花郎皆选风姿特秀者,入园为天子探花;朕今日见了,方觉出古人之风雅,当真不愧这探花二字!”潘濯心道这是要开始拿我开涮了么。皇帝兴致正酣,转头吩咐到:“景明啊,你到院中取支花来,朕今日也效一回古人风雅。”景明将一双水亮亮的眼睛从潘濯脸上收了,一咧嘴,里面缺了两颗牙,麻利地撑了桌子跳下椅去,颠颠地朝院中跑去了。皇帝又意犹未尽道:“卿们以为如何啊?”顿时一片附和,乱哄哄里潘濯偏偏听见一个声音分云见月,越众而出,但见二皇子举杯道:“濯濯如春月柳。”
5.探花这句似是合了天子的心意,称道:“昭儿说得好!”潘濯暗里苦笑连连,只得颔首谦让:“二皇子谬赞,实不敢当。”一抬头,恰是四目相对。席上仍是谈笑连连推杯换盏,诸多嘈杂此时好似统统失了声音,只存了一双霜星寒潭似的眼。趁着无人察觉,潘濯忙错开目光糊弄过去。一转眼,却见白琚隔了几人外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一眼,旁边的陆含章也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潘濯明白这是提醒,可是暂时又想不通是何意。身侧衣摆忽地被拽了拽。转身看去,却是三皇子拧了花枝回来,正要递给自己。——一支馥华始放,欺霜胜雪的白牡丹,瓣上犹缀了盈盈朝露。潘濯忙起身避席,躬身下去双手接了。看着景明小脸正经,两眼黑亮,虽是不敬也不禁想起街上巴巴望着人的小狗,手上没忍住,在景昭头上抚了一下。心中暗悔:这见了眼巴巴的小动物就想摸一摸的毛病,倒是何年能改。好在三皇子脸上并未现出不乐意的神情,仍小狗似的摇头摆尾地跑回座上了。潘濯走到天子近前跪下,双手将牡丹呈上,又听“平身”二字,方撩衣起身。皇帝今日似是难得高兴,一手端杯,一手擎了沉甸甸的花枝细细观赏,“探花还欠了朕一联雅句啊。”潘濯道一声献丑,随即看着牡丹吟道:“玉骨冰心拔等伦,群芳低首拜香尘。昭名凡世无双质,占断瑶天万里春。”满座都没了声响。俄顷却是皇帝先朗声笑起来,赞道:“今日这瑶光苑,要向朕手里这牡丹大大地借光了!”周大人一辈子最喜诗赋,此时抖了胡子击掌道:“好一个花王无双质,这等气势,便也只有天子擎得了!探花郎不负此名啊。”却见皇帝摆手笑道:“爱卿,此诗一出,怕是朕也擎不起了!”说罢将花枝横置桌上,似是真的增了九鼎千钧的重量。席间一片赞声,面上却各自不同,看去有趣的很。潘濯谢道:“三皇子慧眼慧心,选得此花,拙诗实不敢称功。”一礼罢重回到座上。景明大约是听懂了夸奖,又咧出那两颗豁牙,将两只脚乐呵呵地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潘濯落座,潘濯也朝他咧咧嘴。潘泱侧首过来,“大哥好文采。”旁边张亭柳又眯了眼上下打量,笑得不阴不阳。又见陆含章仍是副忍笑的样子,只不过朝这边坏笑一下又转眼看向景昭。景昭看着潘濯落座,举杯饮了一口。方才念诗的时候,众人或查龙颜或看牡丹,他却看得清楚。潘濯念到第二句,便从花上转了目光,不偏不避地看住了自己,眼中闪着狡黠的笑意。不过景熙多半是看见了,颜色已不大好。这后两句分明是点了名念给自己听的,嗯,为了报那句“春月柳”的仇么。刚想到此处,两人恰又对上了视线,见潘濯摇摇举杯相敬,自己手里的这杯也一倾见了底。日头过午,酒也过了三巡,园中诸位纷纷起身,端个酒盏在园中各桌间转悠,新旧同僚把酒论交,排队结党。陆含章转了几圈,看白琚同潘濯潘泱兄弟正站在不远处,与几个新科进士谈些什么,便也嬉笑着凑过去。原来又是些不寒不暖的客套,并上那桌的几个念的几句文绉绉酸溜溜的诗文。虽然避不开人,不好知会,却也不是没有办法。陆含章也不管人家之前说了啥,一凑上前便冲着个呆兮兮的的书生举了杯,径自吟道:“故人欲问前尘事,玉楼何处可倾杯?”玉人楼约个地方吧,把事情说明白。嗯,比如早晨你俩装不认识我那茬。呆书生张口结舌,状元为何忽然和我搭讪,这、这是要我对诗么……?忙搜肠刮肚苦思对策。还好一旁的探花开口解了围,只是对的诗似乎和上句没什么承接?只见潘濯悠然道:“应惜醇味无人享,旧地重邀再举觞。”“醇”没了“享”,便是酉时;还在玉人楼上回的老地方见。陆含章咧出一口白牙,仰颈尽了手里的酒,拔脚就走。身后却突然响起个声音,“探花郎好才思。陆状元策论高绝,不想诗才也是卓然。”众人转身见是景昭,忙俯身行礼。顷刻,一众人重又谈开。一旁张亭柳随了景熙走过去,朝潘泱搭了个眼色。潘泱即刻告辞了这边,朝两人去了。景昭看着他远了,朝潘濯走近几步,轻道:“我晚间备了水酒,不知探花可否同饮?”潘濯一脸歉色十足诚恳,为难道:“着实对不住二皇子,今晚有些个朋友设席庆贺,我已是应了……改日定当备酒与二皇子赔罪。”心道:今日我已是两顿没吃好了,剩下的一顿还要给自己找罪受么?何况刚刚定了酉时会面。景昭也不坚持,只笑道:“那我便等着探花的那顿饭吧。”这一顿宴席直吃到未时将过才散,众人谢了天子皇恩,又一番告别,才循着早上的路出了宫去。皇帝当真辛苦得很,大半天拉拢了年轻后辈,晚上还要开寿宴,与朝中的老狐狸们周旋。宫门外各家小厮都已候着,车轿列了长长一排。众人又是一番客套,各自转身。潘濯朝白琚扬了扬手告别,小厮掀了轿帘迎他进去。两人始终没再看陆含章一眼。待回了潘府,兄弟二人本要向潘素问汇报,却听下人说老爷已经出门,要去宫里与皇帝吃寿宴。潘泱道:“爹不知几时能回来,还是等明天再说吧。”潘濯点点头,叮嘱道:“二弟可要注意些身体,以后有得忙了。”“大哥也要注意些才是,时候不早,我先回房了。”眼看潘泱带着小厮走远,潘濯独自回了院子去。彩袖、玉钟两个小婢欢喜地迎上来,叽叽喳喳说开了。“少爷少爷御花园里好看么?”“状元郎长得什么样?”“皇上是不是浑身冒紫气的?”两个丫头正是烂漫多情的时候,潘濯向来对她们好得很,说起话来便格外随便。潘濯在院中石桌旁坐下,笑道:“你们两个小丫头,先帮我拿些茶水点心来,打早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彩袖忙转身去了,玉钟收拾了桌上的茶具,拿去换了新茶。等点心吃到嘴,茶也斟上,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也有了气力陪着两个小丫头东问西问,看两个正当韶华的脸蛋吃吃傻笑。身后流水哗啦啦地响,园里藤蔓草树的新叶在风里簌簌地摇。春四月里,难得的好时光。临近酉时,潘濯换了身衣裳从屋里出来,吩咐道:“玉钟,你去给二少爷说一声,我晚上不在府里吃了;再去趟后院,让厨房别再准备我那份。”彩袖拿了件鹤氅出来,说是春寒夜凉如何如何,给潘濯披上,换了句“小丫头变絮叨老太婆了”也不恼。不带小厮不牵马匹,潘濯又独身出了门。洛京城本就不大,沿路市井繁华,今日又赶上节庆,街上人摩肩接踵来往不绝。陆含章准时跨进玉人楼西门,径直往二楼走。今日玉人楼里简直人满为患。刚欲抬脚,却见大堂靠墙又围了一圈人。刘掌柜大约是踩了桌椅之类,生生高出一截,正指了墙朝着围观群众眉飞色舞,“……状元郎的手笔!到底是不同啊~咱们玉人楼那是陆状元亲提的楹联,过几日便做好挂起来!”陆含章捧腹大笑,想着要不要把白琚那一千两连本带利拿回来。到了二楼左拐进了上回喝酒的雅间,所幸里面还没有人预定。只当是那二个贵人事忙还未到,便唤小二上了茶水,慢慢喝着等。少顷,门吱嘎推开了,进来的却是个伶俐的小二。弯腰道:“客官可是叫张寒露?楼里几位贵客有请。”陆含章愣了一下,大笑道:“是是,快引我过去!”随即起身往门外走,却见小二急走几步,闩了门,朝屋里屏风伸手道:“您这边请。”心中虽疑惑,也转过屏风,却见小二伸手拉开了后墙的包木雕花,赫然现出一个后门的模样。
6.春宵暗门里的过道并不如何逼仄,倒像是为了方便特意开的捷径,黑暗中几个岔道蜿蜒。陆含章一脚跨进去,才暗笑自己今日当真鲁莽,倘是个黑店可如何是好?心里想着,脚下还是步步紧跟着。一侧墙上略透出些灯光,并些推杯换盏的热闹嘈杂声穿墙而出,不多时,墙外的声音转了莺声燕语,不时有些调笑云雨之声。原来这一条过道竟从西门的酒楼连到了玉人楼另一面的勾栏教坊。又走了数百步,前面引路的小二停了脚步,侧身推开墙侧的暗门。重又跨进宽敞的屋里,陆含章舒了口气,这间房已是个红帐低垂的妓馆卧房模样,只是仍旧无人。小二又道声“请”,推门出去,陆含章只得叹口气继续跟上。这一次却不远,那小二出了这雅间,径自去敲开了此间隔壁的门,又对陆含章一个弯腰,便若无其事地抄了手离开。陆含章晕头转向地被人牵着走了一路,心中大为不爽,当即大摇大摆朝了隔壁过去,照着半开的门板猛推一把。果然见潘白二人正坐在里面。四周红纱低垂;中间一张圆红木桌,层层叠叠堆了不少菜色,都是吃了小半的;又数个杯盏,零散在两人面前。白琚端了杯子面无表情地发愣,似是压根没看见门开了;潘濯捏着个不知在哪个花娘髻上拔下来的银簪子,叮叮地慢敲杯沿,见他进来只抬了下眼。陆含章苦笑了半晌,转身闩了门,随便在桌旁掏了个圆凳出来,见凳面嵌的是惟妙惟肖的春宫,一屁股坐下。又拿过酒壶,捏了面前的酒杯欲倒,却见杯沿上印着鲜红的唇脂痕迹,心道,原来趁我没来把花娘都请出去了。当下搁下杯子,一伸手拿了白琚手里的那只,仰颈将杯中残酒喝了。潘濯噗嗤笑出声来,白琚又是冷冷一个眼刀。“你俩倒是能耐得很,这种地方都能通出暗道来。”“哪里是暗道,明明是方便端菜送茶的过道。”潘濯说得一脸无辜,又换了正经些的表情,“这楼里只此间是没有后门的,陆状元今后寻花问柳,可要注意着些后墙,莫被人听去了墙角占了便宜。”陆含章住在白府的这十日里,三人已是聚过几次。不得不承认,的确有种人,让你一旦结识便会引为挚友、甚至成为知己,更为难得的事,他担当得起你的情意。陆含章就是这种人。白琚开口道:“玉人楼现下的东家是阿濯的人,联络议事都在这里。你来之前,这边刚得了消息,除了一甲前三,新科上来的进士多已下放地方,少数几个进了翰林,”又转过来看了一眼陆含章,“景熙那边不知我们交好,已大约定了你供职刑部,具体职位现下不甚清楚。”潘濯垂目道:“好事。吏部那边有个人,便多个可借力的地方。你初入官场又无背景,必定被百般拉拢。”抬眼看了下陆含章,促狭道,“等哪一日你当真被那帮人拉拢过去,有树靠有官当,说不定再嫁个千金给你。这玉人楼,你便不必来了。”见陆含章一副鄙视的眼神,又转言道,“只不过免不了子孙后世,都要朝北边蛮子低头哈腰求个富贵安稳了。”这一句里带的是十足的嘲讽。灯花哔啪炸开了一下,陆含章轻笑一声,道:“我若是求这个,便不必南下了。这世上千般机缘巧遇,偏生遇见了你们。当日我来了洛京,却见这些贵人们依旧宴饮享乐,朝廷里下的也统统是封边求稳的诏令,只觉得一腔血都冷了,北边的下民也白等了。”抬手又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平头布衣的,觉得能上了沙场,热血酹土死了也值;高官厚禄的,却赌不起这一拼,放不开手里捏的乌纱金银。到了这边,我这才晓得这个道理。”白琚接道:“也不是没有的,不过是缺了几把力。朝中现下的政策是不得不为,圣上病笃,改天换日,免不了摇荡。阿濯,你看上面如何?”潘濯眼中幽光闪烁,摇摇头,沉声道:“景熙自负贪权,朝中拥簇颇多根基又固,这棵树已被牵牵连连缠死了。二皇子那边本就劣势,此前一直查不出什么,且看他道行了。我日后随他做事,正是个契机。”唇边无声一笑,“只盼他老景家的儿子别都是景熙那德性。”又对陆含章道:“君瑜虽是右仆射,统理六官,却只有劾纠之责,和你隔了几层。吏部与刑部都归景熙兼领,向来往来甚密。刑部虽无人,别处却有一人,大约帮得上你。”陆含章问:“何人。”“今日琼林宴上的周昆吾周大人,从前一直是君瑜和我的老师,周大人的长子自幼与我俩一同读书,现下任大理寺少卿,与刑部多有往来,改日你去走动走动。”白琚道:“周大人可是从前便对你爱甚,今日宴上更将你夸作一朵花了。说来你也忒大胆,点了景昭的名讳念那样的诗。”潘濯笑道:“试试他气量而已。”白琚也不禁一笑,又对陆含章道:“周大人早年便对我们一众学生多有照拂,又格外喜爱阿濯,他家老大周未晞一向与我们交好。”陆含章心下疑惑,问道:“如此一来,阿濯你二弟岂不是也和他熟识?”潘濯笑了一下,道:“公侯高官的嫡子,是入宫与皇子们一同读书的,自然不是周大人教。说来君瑜也要入宫伴读的,只是后来回来跟周大人读书了,我俩这才结识。”白琚冷脸道:“只是看不过宫里那些少爷的嘴脸罢了。”三人问来答往,将朝中诸事与陆含章一一告知,不觉已过了戌时。潘濯起身道:“我几日没睡个好觉了,先回去了,你俩聊着罢。”走到门口又指了陆含章道:“老白,别忘了收他租头。”陆含章又是大笑。眼见潘濯离去,白琚重又闩了门,也不回头,漠然道:“我府上你不可再回去了,不过朝廷不日便会赐下宅院。还有些行李,改日我找人暗里送还给你。今日之事已毕,你我也早些离……嗯!”身后忽地伸出一双手臂,交错着紧紧箍上来,白琚被那力道带得退了一步,后背便稳稳贴上了一个胸膛。灼热的吐息欺近耳畔,“……离什么?我怎么舍得……”话音未落,湿热的唇舌就贴上了耳廓,舔吮了一下已是红透的耳垂,又沿着脖颈一路往下。“不要我的租子就想赶人么……”箍在胸前的手开始四处游移抚摸。白琚这几日听惯了他狂浪言语,却是只动嘴不动手的,今天突然动起手来,自己居然有些招架不住。春衫轻薄,掌心里的热度透过衣衫直烫到脏腑。白琚想转身给他一脚,两腿却已软得直打颤,身体也更服帖地陷进那个怀抱里,“陆……你给我滚!”陆含章的右手斜插进衣襟,正揉捏上那一点凸起,手指在忽轻忽重地刮搔打转。白琚想克制,却发现自己紊乱的吐息声里已杂了热切的喘息。方才喝的不少酒,此时统统被引燃,浑身都烧得火烫。怀里的身躯轻扭磨蹭起来,陆含章满意地咧了咧嘴角,拐个弯吮上他的喉结,轻轻地啃咬,听那人吐出的声音顿时打了颤。“君瑜……”再舔吮一下,白琚难耐地仰起头来喘息,“你前日说,若得了功名……要给我庆功,”他声音低哑,温热的吐息拂在颈前,白琚后仰着避开,却与后面的身体愈发贴合,“……今日我得了状元,你拿甚么来犒劳我,嗯?”左手抚揉着向下,隔了衣料摩挲着他的腿间。白琚受用无比地叹了一声,直听得陆含章邪火猛窜,忍不住隔着衣料轻轻顶弄。陆含章还想说点什么,甫一张口,嘴唇却被白琚扭头狠狠咬住,已被他逗弄哑了的声音吐在他唇间:“混蛋……废话甚么!唔……”一声怒嗔让陆含章筋酥骨软,猛地将白琚转过来紧紧扣住,软舌相缠直吻到喉间。两人磕磕绊绊纠缠着往里走,衣衫掉了一路。玉人楼里服务一流,床边上各种物件一应俱全。红罗帐里,隐约两个人影翻来滚去,引得帘幕激荡。不多时,似苦楚又似欢愉的呻吟渐起。花有清香月有阴,歌馆楼台夜沉沉,正是一刻千金的好时候。
7.故人潘濯刚下了楼,又被莺莺燕燕拉扯住。左边的青兰翘起染了蔻丹的小指抹抹眼角,怨道:“公子,你自此便来的少了罢……”右边的翠仙姑娘黏过来,娇滴滴道:“檀郎,奴的簪子还在你袖里~”说着手已经顺着手腕摸上来。潘濯笑着抬了抬衣袖,掏出簪子替她簪上,又温语哄了一番,这才迈得开脚步往外走。满耳娇声软语里刚走了几步,忽觉得一侧有道目光紧随着自己。一转身定住脚步,透过嘈杂的人堆,恰又与他四目相对。潘濯当真愣了,凝目须臾后弯腰一揖,笑道:“赵公子好雅兴。”景昭嘴角带了笑意,眼中凝了片深潭,缓缓起身道:“陆公子与探花对诗对得好彩头。玉人楼里当真能故人重逢。”潘濯心下一凉,他竟然知道了。嘴上客气道:“诗固然是好的,只不过故人重逢不是诗缘,却是天缘。”景昭走到近前,眸光深藏,“好个天缘。看在我坐等了数个时辰的份上,探花郎可否同我去喝杯茶?”潘濯低声道:“在下惶恐,恭请殿下移步。”景昭笑道:“哪里有甚么殿下。莫不是认错人了吧。”潘濯只得苦笑:“是,赵公子。”二人十二分扎眼地出了妓馆,只留身后一片香帕挥舞,“檀郎~奴家等着您~”“赵公子也一定要常来呀~”景昭将门口数个换了便装的侍从露在楼下,同潘濯出门转个弯绕了半圈儿又上了玉人楼,只不过这次是西门。小二引着二人上了楼,挑了个靠窗的清净地儿。窗外清风徐来,两株垂柳堪堪高出楼台数尺,正依在窗沿上,新叶绿条悠悠地摆。柳梢上一钩新月银亮亮地挂着,柳树下彩灯灿烂,一路蜿蜒到宫门去。潘濯将赵公子让入座中,又吩咐上茶。待坐定,见景昭仍带了盈盈笑意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尴尬,开口道:“殿下没参加寿宴么。”“去过了,献了寿礼便退下了,席上都是些老臣。还有,不是殿下。”潘濯额上青筋直跳,你让我叫你什么才好……“探花何必拘谨,当日你叫我赵兄,如今怎的又变了。”突然心虚,一念之间的心思被看穿,这种感觉很不好。恰好小二端盘过来,将一壶团月新茶,并几样点心摆到桌上。潘濯将两人的杯子用茶水过了一遍,又斟上两杯金澄澄的团月,顺杆道:“赵兄亦不必客气,叫我潘濯便好。”景昭也不接话,盯着桌上的点心看了半晌,抬眼道:“从前,我们也曾见过。”声音说不出的和暖。潘濯哭笑不得:“赵兄所言甚是,十日前在聚雅斋我们确是见过。”景昭脸上无一丝玩笑的意思,从碟子里拈出一小块红豆糕,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仍用那种温软的声音道:“渡江南下那年,我几个兄弟都被马车急急忙忙送去了渡口,我却没能赶上。幸好,中书令路过宁王府,我娘跪地泣求,将我托给他。那位大人就把我抱上了马,带去了他家的船舱里。后来才知道,除了大哥同父王在天子龙船上,其余兄弟坐的那艘在江心里翻了船。”景昭抬眼看向窗外的夜空,厚重温柔的黑夜托出一弯银月来。“船舱里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公子,他的丫鬟给他包了两块红豆糕,”对着手上的那块笑了一笑,“比这块大些。”“他见我站在犄角里,就把那糕点分给我一块,还是背着那丫鬟偷偷塞的。我当时……已是饿了两天,就要站不住,舱里也没有吃的。他看着我吃下去,又陪我坐在角落里说话。”“我听过那个丫鬟叫他‘阿濯’。”景昭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向潘濯,眼中清明澄净。伸手将指间的糕点轻轻放在了对面的杯托上,“阿濯,你还记不记得。”语气里带了暖融融的笑意。潘濯觉得胸中酸胀得厉害,喉结滚了滚,又眨眨眼睛。倘若今日不提起,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记起来。毕竟是已经过了十二年的那么一点儿陈芝麻烂谷子。当下想想,记忆里只模模糊糊有些影子。浑身湿哒哒冻得发抖仍直挺挺站在角落里的小孩,吃了自己的东西也不说话,阴暗潮湿不住摇晃的船舱,女眷的嘶号哭泣,一段不见天光动荡狼狈的日子。至于吃的什么,说了什么,长什么样子,早已不记得了。勉强笑了一下,开口的声音却仍有些异样,“其实应该谢的是莲姨,从小将我带大,出府前也没忘给我拿点吃的。……不过,她五年前已过世了。”潘濯看向窗外,街上有模糊的人声,天上是沉静深远的夜空。景昭看着他的侧脸,抬手将一口未沾的茶水缓缓倒在地上,轻声道:“谢谢她。”潘濯笑了一下,也将自己的那杯倾了。远远传来几声破空的尖啸,两人朝禁宫的方向抬眼,恰看见一片明艳绚丽的烟火在天边绽开,又化作万点金光消融在黑暗里。潘濯定定地看着;景昭转头,在他眼里看到了忽明忽暗的流光溢彩。仿佛只在极短的时间,烟花就放完了,只在皇城上空飘荡着一片若有若无的白烟,被夜风慢慢抹去。寂静却持续了很长,直到潘濯开口:“时候不早,殿下早些回宫吧。”见景昭只看住自己不答话,只得再次无奈道:“赵兄,已近夜半,我送您回去吧。”景昭缓道:“也好,明日里事情颇多。”说罢与潘濯一同起身下楼。楼下四个侍从立刻起身迎上,跟着景昭出门。潘濯往西刚送了几步,景昭忽地转身扶住了他的肩膀,生生止住了两人的脚步。目光凝在潘濯的脸上,低声道:“夜凉露重,不必送了。”停了了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求的是什么。阿濯,来日方长。”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去,身后四个侍从利落跟上。潘濯站定在街上,看那几个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的道路尽头。伸手摸了摸肩膀,终于也转身离去。启佑九年四月初十的寿宁节,皇长子景熙受封泰王,皇次子景昭受封靖王。第二日,潘素问带了儿子跪在厅里听宫中太监宣了旨。潘濯授了户部右侍郎,潘泱授了吏部右侍郎,听着煞是吓人,论品阶也只比白琚低一品,却是不折不扣的闲职。吏户二部尚书年老体衰,多是称病不朝,六部中四部由皇子兼领,余下的实权在左侍郎及下面的主事下司之手,上头不想做事,下头自然就是闲着。这两个空职仅为方便辅佐两位皇子、熟悉政事罢了。反倒是其他品阶低些的职位实惠多些。宣旨的太监一张圆鼓鼓白胖胖的脸盘,一笑眼角就现出许多纹来。此时执了旨朝潘素问拱手:“哈哈真是恭喜潘相啦,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二位公子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潘素问笑道:“颜公公,承您吉言。犬子少不更事,在宫里还要您多多提点。”府中仆役捧了锦盒来送到颜喜面前,“一点薄礼,还请颜公公笑纳。”颜喜眼角又多堆了几条笑纹,“哎哟~潘相何必如此见外,说句逾礼的话,洒家与您也算得上多年的交情啦。”语毕抬手捧了沉甸甸的锦盒,头生儿子似的在怀中抱住,喜气洋洋地告辞了。待上了府外软轿,将盒子打开,见里面卧着一对足金的貔貅,正是万分合了自己心意,不由掩了嘴,咯咯笑出声来。同日,六部新上任的官员到上司处拜见。此次恩科共有五人入了尚书省。除潘濯潘泱不以常理授职外,状元陆含章授刑部主事,正六品,可谓飞黄腾达。另外两人里,一人入了工部,任正九品所丞;另一个,正是琼林宴时陆含章对着吟诗的书呆子,恰好与潘濯同入户部,正九品检校,此时见了潘濯已是使上了对上司的大礼,看见陆含章,又一脸惭愧状赔笑,压根不知道自己当日成了个传话的冤大头。几人寒暄着跨进门去。尚书令王同远老头正捧着肚子坐在中间,景熙景昭落座左右,再往下是左右仆射、左右丞,看去都甚眼熟。潘濯略略一惊,景昭下首空了个座位,白琚竟然没来。倒是景昭朝自己微微颔首,居然连另一边的景熙也阴鸷地盯上来,潘濯忙垂首行礼。潘泱皱眉立在一旁,颇为奇怪地看着。右丞将座上诸位逐一介绍,到右仆射的座位时说道:白大人今日身体不适,诸位改日再见亦不迟。潘濯眼睛余光看向陆含章,陆主事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潘濯觉得,他看向空座的眼神里老有点掩不住的喜气。
8.加冠座上诸位又讲了些场面话,明里暗里交代了些各部不成文的事宜,随即纷纷起身离去。座下五人辞别了上司,便分头迈出门去。潘濯见那书呆子冤大头与自己一道往户部走,尽量亲切地笑着打招呼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冤大头在瑶光苑里远远见过探花郎咏牡丹,当即一脸崇敬又惶恐,瞪大了眼睛激动道:“右侍郎大人……在下,在下宋云安,表、表字言宁!”潘濯弯了弯眼:“宋检校好名字,在下潘濯。今后若有能帮扶之事,定当尽力。”宋云安也激动地笑出两颗虎牙来,不住点着头随潘濯到了户部。户部尚书李铭琛是个大腹弥勒似的人物,看小辈总是顶着笑眯眯一张老脸,左侍郎罗夔是个目露精光的干瘦中年人,说话甚为谨慎客气,据说精力都用在炼丹上了,整日在府里抱着个炉子吃朱砂。待拜会了顶头上司,又见过了诸位同僚下属,便听云板敲响,已到了放班时分。四人银顶轿走到拐弯处,恰遇见潘泱,两人都停下。潘濯掀帘道:“二弟,我晚些回府,去看看白琚,同去么?”潘泱道:“还有些公事,白大哥那里今日就不去了,大哥替我带声好罢。”见潘濯点头,随即起轿走了。今日潘濯刚进了白府,就见白管家一副见到救星的表情,直吓了一跳。心道:那小子病成这样了?旋即朝卧房去。到了门口,引路的婢女悄声道:“濯少爷,您进去吧……”说罢转身提了裙角跑掉了。潘濯心下大疑,一脚迈进去。屋里燃了安神祛秽的棋楠香,连灯也不曾点。靠床一张贵妃塌,白琚穿了身浅雪青的袍子,侧身蜷在上面,一动不动。又往榻边走了几步,白琚大约听到了脚步声,突然头也不回地怒道:“滚!”潘濯哭笑不得,“老白,我是哪里得罪了你……”白琚闻声僵了一下,慢慢翻过身来,恨恨道:“你没得罪我,总有人得罪了我。”中衣领口裹得又高又严。几件事搭在一处,潘濯便猜出个大概,一伸手,两根手指已扒拉开了白琚的领口。果然,白瓷似的脖颈上嵌着个牙印,周围几点红痕。眼见白琚一派颓然,潘濯想笑又不敢,只得语重心长道:“好啦好啦,过几天就消了。你这别扭小媳妇样子给他看见了岂不是更丢人……”白琚猛地坐起,一巴掌砰地拍在榻上:“老子早晚要压回来!”一抽气又倒回去。三天后,白大人终于返朝了。新上任的诸位已差不多摸清了门道。户部掌天下田土人丁财政赋税,这便是一个国家的血脉流动,纷纷杂杂诸多事务在心中笔下一点点清晰起来,会有种大夫把脉似的掌握感。只是探到了病灶在何处,也下不得狠药。时机未到,来日方长。景昭近半数时间都在户部里,与潘濯一道,看案卷,查账本,批各州府县上呈的田亩、户籍。有时东西多了,两人便到靖王府去挑灯夜读。朝中事,宫中事,民间事,边疆事,明明暗暗,条分缕析。两个智慧相近志趣相投的人商略起来,总是格外合拍。王府里给潘濯留了个厢房,时不时因事耽搁晚了,便直接留宿。渐渐地,三省五寺中年轻官吏大多熟识了。潘泱那边似乎也不轻松,府中都极少回了。倒是与朝中老臣的来往频繁起来。几人又在楼里聚了几次,陆含章终于看遍了毛骨悚然的案卷,识得了刑部的种种门道,说完了正事就开始絮絮叨叨那个门里手段如何黑犯人如何惨刑讯如何血溅满堂,张亭柳那个妖人如何心狠手黑如何给手下一帮子魑魅蛇蝎以身作则。转眼已近五月,夜里花香星繁,已有了几分盛夏的味道。潘濯从书案后起身,帮景昭杯子里添了些茶,开口道:“明日我不去部里了,已去李大人处告了假。”景昭停了笔,架在笔搁上,抬头问:“有事?”潘濯笑道:“我该行冠礼了。”景昭垂首思忖片刻道:“我为宾的话不合礼数,不能去了。明日里,你若还有空闲便来趟王府,有东西要给你看。”潘濯点头应了。潘濯潘泱兄弟年纪相差不过几月,便趁着潘濯生辰将冠礼一并办了。天未亮开始折腾,行了礼加了冠拜了张氏取了字,再应酬了一众亲友官僚,时辰已过了午。二人送宾客出门,周昆吾老头转身拍拍潘濯肩膀,感叹道:“一个个都长大啦,前途无量哟!濯儿啊,今后你与渐黎仍要亲近着些。”周未晞微笑道:“爹,叫不得‘濯儿’了。”又向潘濯道,“大理寺那边与户部常有往来,子渊若有闲暇,便来找我喝茶罢。”潘濯笑道:“老师过奖,我已是惭愧了,渐黎你也如此客气。倒是我们兄弟二人,今后要多得你照拂了。”潘泱闻言也道:“朝中诸事,还要未晞兄多加指教。”送别了宾客,兄弟俩便起身出门。张氏站在门边望着,“怎的都这样忙……连个饭也未吃。”潘素问笑道:“妇人之见。”端了杯茶慢慢地喝。两个小厮牵过马来,潘泱道:“大哥出门何事?”“户部那边有些事务未理,我再去看看。子澶有酒宴要赴?”“吏部几个同僚摆的,不得不去。”潘濯笑笑:“多结些人脉总是好的。”甫一出门,潘濯从小厮手里拿了缰绳道:“你去白大人府上,给他传个口信:旧时旧地旧人,我请他喝花酒。”说罢调转马头,独自去了。不多时到了靖王府,应门替潘濯牵了马,又道:“大人,王爷在书房里呢。”潘濯应了声,整衣往书房走。站在门口俯身行礼:“殿下。”景昭正翻着一叠文书,起身笑道:“来得好快。”书案对面已摆了一张圈椅,景昭拉他过去按着坐下,又返到门口吩咐了什么,这才回来坐下。两人平日里议事相处,起坐言语间多半都是逾了矩的。正所谓债多了不愁,此时面对面坐着,潘濯便不再推拒。“殿下要与我看什么?”“先等等,还有件要事要办。”潘濯皱眉道:“何事?”景昭却微笑道:“不急,也等等吧。阿濯取了何字?”潘濯垂首道:“子渊。”见景昭推了纸笔过了,便在砚上抿了抿笔尖,将那两字写下。景昭笑道:“我道是紫鸢花的“紫鸢”,却是这两字,倒是古意盎然。”潘濯回道:“殿下谬赞。”景昭话锋陡转道:“子渊可知道礼尚往来么?”又道:“以后无人时不必拘礼,你我便以字相称罢。”说着将纸笔回转,也提笔在落下二字,又转回潘濯面前。潘濯垂目看去,见“子渊”二字行楷旁也写了二字:行止。端详片刻,自语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殿下的字意境高得很……”“子渊忘了,方才说什么来着?”潘濯正想着如何逃过这僭越之罪,落了这等口实,万一将来哪天要收拾自己,现成的大罪哟。却有侍女捧了漆盘进来,走到桌前福了一福,将盘上的一只天青釉瓷碗并银箸端到桌上来,随即离去了。是一碗面。点缀着鲜艳的菜丝,袅袅冒着热气,细白顺滑的长寿面。潘濯忽然觉得心里难受得很。此时似是应该说“多谢殿下挂怀”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倒是眼里已有些热意,忙垂了眼帘遮掩住,只看住面前的碗,碗里的面。这个人,总能让自己张不开嘴。景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微笑道:“趁热吃了吧,这便是今日的要事了。”潘濯扯出一个笑来,尽量平声道:“我上一次吃这个,早在五年前了。”稳了稳声音,又道:“……难以言谢。”嗓音里仍有难抑的情绪。说着抬手拿起箸来。景昭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了,又道:“要事已毕,该看东西了。”说罢起身去多宝槅上端了个木匣过来,“寻了件寿礼给你,你大约会喜欢。”说着将盒盖打开。里面放了数个古旧卷轴,潘濯接过来一个小心打开,顿时眼里放出光来。前朝大儒郦任之,后半生踏遍中原山河,遍访边疆风土,呕心沥血终成图轴七卷,名曰《万里水陆图卷》,除却各地地形风物,单是笔墨之妙已是令人绝倒。之后政权更迭战乱不断,此图便失了踪迹。数尺之间,山河迤逦。故人已去,永恒的是土地江河,曾经拥有的,曾经失去的,一一清晰可见。潘濯凝目端详半晌,忽地明白了他的用意,便收起画轴又放回匣中,抬头看向景昭。双目熠熠,神色端肃,稳稳道:“今日酉时,我也有东西要与你看。”
9.回礼申时三刻,景昭与潘濯出了王府大门,既无仆从,也无马匹,招摇过市。玉人楼里生意依旧热闹。“千金何沽倾杯乐,百岁堪纵玉人歌。”远远看过去,新做的楹联上泥金大字拉风异常。刘老板精明务实,难怪日进斗金。“陆含章写的么,有些意思。”景昭偏头说道。潘濯与他稍稍错开半步的前后距离,笑道:“这字值钱得很。”值一千两银子加上个白大人。两人谈笑着上了二楼,刘掌柜惊了一惊,赶忙迎上去,老脸笑成一朵花。“客官有何吩咐?”潘濯直接道:“店里、门外打扫干净些。外边好多尾巴。”说着与景昭进了雅间。刘逢春点头会意,下楼与店中小二附耳吩咐。闩上门,径直去开屏风后的暗门。景昭眼中有惊讶之色,仍是不问不语,泰然与潘濯走进去。七拐八拐,出暗道,入卧房,再出卧房,到隔壁敲门。正是陆含章上次走过的路。陆含章起身开门,门缝里见是潘濯,如释重负道:“你再不来这里要憋闷死……”门开了,后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白琚察觉不对转过头,正见景昭神色和悦走进门来。迅速确认了一眼潘濯的神色,放心行礼道:“见过靖王殿下。”陆含章也赶紧道“见过殿下”。景昭轻松道:“到了这里,怎还如此拘礼。你们平日和潘濯也是这么客套的么。”潘濯笑道:“哪里的话。”说罢引人就座。陆含章抖了抖衣袖,起身给座中三人倒上酒。笑道:“素闻二皇子恭谨克己,原来也是这般真性情好兴致,来这温柔乡里体恤臣工。”景昭带着笑不置可否,举箸夹了一片笋尖。潘濯道:“那我便不拘礼了。”饮了一口酒,向景陆二人娓娓道来。潘濯的生母叫作云双栖,本是江北豪商云记商号的千金。先帝曾携近臣微服出巡,其中就有当时的中书舍人潘素问。双栖小姐阴差阳错芳心暗许,终于拗着性子嫁了如意郎君。虽是偏房,小夫妻倒也情投意合,成亲一年余便有了潘濯。天命难测,云夫人喜得麟儿,却不慎落下病症,为人母数月后便香消玉殒。双栖有一贴身婢女月莲,陪着嫁了过来,自两人小一起长大,情同亲生姐妹,病中便将事情一一打算,告知月莲。婢女从此留在府中,将幼童照料周全。时局剧变,外夷犯土,潘氏随君主举家南迁。云家与江北多数世家、商贾一样,在动乱中土崩瓦解,好在江南各地钱庄里暗存的财物都得保全。小少爷逐渐懂事,月莲便将小姐的钱庄信物交付,日日悉心教导自保之法,又暗中有幸寻到了云记商号原先的忠心家仆账房,在洛京买下了酒楼取名玉人楼,交与刘账房帮忙打理。经营妓馆酒肆原只为给双栖遗子留一条活命的退路,毕竟深门大户,庶子多难,偏又是失了母族依靠的长子。潘濯停了停,听景昭道:“你母亲与这婢女,都算得上有担当的奇女子了。”潘濯笑笑道:“莲姨一向是干练爽气的,我与君瑜小时候都没少挨她的巴掌。”白琚抿嘴笑了笑,神色里也有些怅然。“多年前,这楼里已是我整个接手,直到如今,府上还无人知晓。平日里是刘伯打理,便是店里的刘掌柜。酒肆妓馆里门一关,一向方便谈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楼里眼线颇多,又有暗道连通,各地的流言时讯,官员的把柄秘闻,都会被一一整理。不瞒你们,玉人楼收入颇丰,存得金银多用在雇养暗探了,几年下来,如今数量已颇为可观了。”潘濯微微一笑,带了三分平日里见不到的狡黠气。这些事之前连白琚也不曾全部知晓,今日和盘托出,端的是歃血为盟似的坦荡。景昭笑了笑道:“我那边也有不少做这活计的能人,倒是所见略同。来日里叫他们见个面切磋切磋。”正事说完,便有了饮酒聊天的情致。纵然身份性格各异,仍是谈成了一锅有情有秩材料十足的八宝黏粥。已近夜半,白琚道:“时辰不早,也该回去了。殿下,子渊,我先告辞。”说罢起身离席,自妓馆这边下了楼。陆含章也辞别几句,从后面暗道走了。剩下的两人对着一席残羹剩酒无言坐着。景昭看着潘濯转着指间的小酒盅,缓声叹道:“子渊,好大的回礼。”潘濯看着酒盅但笑不语。因是微微垂着首,被桌上的描金并蒂莲花烛的火光照着,弯弯的眼尾,睫下的阴影都分外明显起来,原本就显得风流多情的一双眼平添了奇诡的妖娆。屋里寂静得恐怖,景昭听着心脏一声声跳动,连胸腔也被震动着。这个人既不是只一心尽忠的臣下,也不是能任凭利用的幕僚,他是能咬人的。可是,自己还是愿意信任他,这种行为很危险。半晌,潘濯抬头道:“走吧。”两人又沿原路返回。暗道中,连墙侧缝隙里的微光大多都已消失了——因为客人多已回去了,不回去的也熄了灯火都去做些爱做的事儿了。于是只能在黑暗中慢慢地走,耳边不时飘来些让人脸红耳热的声音。纵然潘濯走的熟练,却因脚下黑暗又喝了些酒,走到一个岔路时仍顿了一下脚步。景昭在侧后随着,根本不熟悉路线,这个突然的停顿让他轻而短暂地撞上了潘濯。潘濯僵了一下。一瞬间,温热的吐息拂过,柔软的唇倏忽擦过他的脸颊。景昭已拉开了一小截距离,轻声问:“怎么了。”“没事,辨了一下路。”寂静中继续前行,颊上的触感被大脑清晰地保留了。出了玉人楼来到街上,清凉舒适的夜风拂过,两人都呼了一口气。闷热稍稍冷却,浊气也统统被风卷走。竟又好似寿宁节那天的情景。景昭先开口道:“明日事忙,快些回去吧,不必送我了。”潘濯嗯一声,转身离去。平日里总是习惯性地看着别人消失在视线里,这次,却是自己先转身。景昭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远,腰间系的墨绿丝绦在夜风中上下飘拂。等枝上新花换了繁叶,繁叶又染了秋意的时候,宫里也正萧瑟。消息传出来,说忽然之间皇帝的病“不大好了”。于是所有上上下下的弦都绷起来。潘泱在府中几乎见不到人影了,景熙景昭几日来都未再涉足六部,只守在宫里。西越诸番恰恰又生了些异动,与之接壤的数州人心惶惶。黄昏时分,潘濯自户部回来,轿内堆了尺高的簿本纸张。临近各州府县缴纳税银钱谷的时候,连日来各方文书账册纷纷压来,六部五寺拨款剧增,户部里人仰马翻。另一方面,玉人楼、靖王府处各种消息源源不绝,景昭不在,两方眼线都向潘濯汇报,潘濯干脆就在王府里收纳整理指示。联络宫中,景昭只传出个四字的消息:静观其变。近日里诸事皆变,想察无遗处谈何容易。潘濯舒一口气,颠颠簸簸中倚在轿壁上揉脑门,忽地轿子停了一下。潘濯掀帘望出去,一个褐衣小厮俯身立在轿旁道:“惊扰大人,我家主人有书信一封交付。”说着递过一只纸封来,见潘濯伸手接过,未及询问便行礼转身走了。屈指叩一叩轿壁,继续起轿前行。撕开朴素的封套,里面是一折洒金云纹硬笺。久仰才名,未尝一聚,夜设小宴,静候光临。中间夹着一张泰王府的名刺。这顿饭,当真不好吃。待回到院子里,潘濯朝两个小婢吩咐道:“弄些简便的吃食来。”说着往书房走。玉钟疑道:“少爷不用晚膳了么。”潘濯叹气道:“不用了,先吃点垫着,待会好去吃麻烦。”见两人咯咯笑着去了,抽一张便笺,提笔写到:七月廿三 赴泰王府饮宴 潘濯又与请帖一并折了封好,夹进一本废账册里,唤过随从小厮道:将这簿本送去白府。天色黑透,潘濯乘车出门。泰王府里果然摆开了一桌“小宴”。一眼望过去,哗,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飞禽走兽水陆珍馐大团圆。两人相让着落座,偌大一个饭桌只有两把椅子,居然连潘泱都不在。桌后展着一扇硕大的云母屏风,粼粼泛着冷光。潘濯拱手笑道:“王爷当真客气。能得泰王赐宴,潘濯口福不浅。”景熙道:“潘侍郎哪里的话。如今宫内是多事之秋,此后更是风云莫测。能得你这样的能臣才俊效力,才是朝廷之福。”“王爷,此言差矣。”改天换日自然风云莫测,测得到你还请我?景熙薄唇微抿,一双鹰眸闻言看过来。一厅静寂,不知是不是幻觉,耳中仿佛听到了许多重叠的呼吸声。潘濯嘴角带笑,举杯敬道:“能为朝廷鞠躬效力,乃是下官之福;能得王爷赏识厚爱,更是下官之幸。”意思不言而喻。景熙朗声大笑,也举杯道:“本王没有看错,潘濯果然是栋梁之材!”此番主菜下肚,心神便定了。两人举箸执觞相谈,倒也算宾主尽欢。月上中天,景熙将潘濯送至车上,车夫驱马而返。泰王返回厅里时,就见潘泱立在桌边垂目沉思,两个佩着刀刃的侍卫立在屏风边。潘泱抬头道:“好在他应承了,我大哥还是识时务的。不过也不可尽信。”景熙又拿了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折腾不出什么,我先回宫,明日请潘相来王府一趟罢。”
10.一刹次日,景昭在宫中收到一字消息:慎。回复亦一字:安。入了秋,天高气爽风轻云淡。皇帝的病居然慢慢好了。两位皇子也重回各部监理政事。只是局中人心中都清楚,绷住的弦仍然没有一分松弛。有坤一朝,皇子王公皆居京中,却在京畿外各地留有虚封食邑,封地税赋皆经皇子王孙之手转交户部入库。绮州地处西南,与西越隔山相接,地形崎岖,民风迥异中原,多产异兽、毒蛊、灵草等珍奇。绮州多年来便是景昭的食邑之一,说是“食邑”,也不过是继承前朝遗制,州中财税也是近乎尽数交与户部。近了八月便要开始准备中秋御宴,照例是皇帝与地方大员、朝中重臣同乐的日子,各地多有州官运送税赋来京,顺便带上中秋贺礼,试着讨讨龙颜一悦。绮州知州巴单郗八月初一便抵达洛京。头上繁星璀璨弯月如钩。侍从通报说巴知州前来拜访的时候,靖王府前庭里,景昭与潘濯二人正难得清闲地边吃葡萄边商议事情。立刻擦手起身迎出去,就见巴单郗赶着脚步颠颠地跑过来,秋夜里居然顶着一头一脸的细汗,泛着铮亮的油光。巴知州神色似乎有些不对,急急俯身拜道:“下官见过靖王殿下,”又看向靖王身后的年轻人,略一思忖道:“右侍郎。”潘濯微微挑眉,抬手还了礼。又听景昭道:“巴知州远道而来,不必多礼。”三人从府门处向内庭拐去。走上回廊,廊下一侧假山繁树紧倚着园墙,虫声唧唧黑影幢幢。巴单郗垂首跟着,眼睛却不住地左右乱扫,好似只半夜里出洞的肥耗子。景昭停下脚步,转身缓声道:“巴大人为何如此慌张,可是有何顾虑?”巴单郗眼珠滴溜乱转将四下查看一番,面上涌出惊惧之色,上前两步犹豫道:“……靖王殿下,实不相瞒,下官此次出绮入京,不知——”话未说完,却见墙头上刹那间冷光一闪,一线银光破空而来——潘濯脱口道:“景昭!”伸臂猛推一把。手腕却立刻被景昭攥住顺势向后一拽,潘濯踉跄着向前,一道疾风擦着后心“当”地钉在廊柱上。一柄狭长的薄刃深深没入柱身,刃尾犹自嗡鸣震颤。伴着巴单郗一声惨嚎,又一枚利刃凌空激射而来!巴单郗仰面跌倒抽搐着向后蠕动,第二枚暗器就锵啷打在他脚边,在墁地青石上激出一串赤金的火花。侍卫的脚步震响,十数只弩箭呼啸着钉向院墙树丛,一个黑影迅疾地掠过墙头消失在视线中。几个侍卫轻捷跃上疾追而去,手中兵刃在暗夜里划出道道寒光。靖王府近卫常予溪大步走过来,单膝跪地请罪:“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潘濯这才发觉手腕仍然被紧攥着。刚想抽回来,左肩却被钳住向后一扳,后背被迅速转向了景昭。一只凉潮的手抚上了后心。潘濯转头,勉强微笑道:“我没事。”一只手拍向身侧钉着暗器的廊柱,低声道,“这里是你刚刚站着的地方。”景昭松了手,看着他转过身来,眼中暗涛汹涌。沉声道:“你背后的外衫已经划破了,就差那么一点。”如果你推过来时晚了一瞬,或者我拽你时力气少了一分,又或者暗器甩出的角度偏了一点……“以后别再这么冲动。”景昭神色缓和了一些,转过身对常予溪道:“起来吧。加强外围守卫,府内诸人严加看察。”常予溪领命去了。两人此时才看向巴知州。巴大人浑身发抖,汗出如浆,身下已湿了一片。正厅内灯火通明。巴单郗换了裤子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屁股只沾了一条椅子边;潘濯坐在他对面,垂目喝茶;景昭坐在上首,道:“巴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巴单郗忙起身一揖到底,颤声道:“下官八日前在绮州府载上税银贺礼,启程赶往京城……谁知、谁知在途中屡遭刺杀,护卫几被杀尽……”景昭缓道:“每次都是何种情景?”“就如今日一般,刺客出手狠辣,暗器上……还有毒!”景昭皱起眉心。“初次遭刺是在何地?上次呢?”潘濯放了茶盏问道。“呃……刚出绮州地界不久,到了第一个驿馆。上次,上次是在快进洛京城的时候……”潘濯半真半假道:“巴大人,你这位仇家从绮州追杀你到洛京,当真是锲而不舍。您在绮州任职,可有得罪当地的什么部族百姓、富商豪侠?”巴单郗张嘴思索,打不出话来。景昭又道:“税银、贺礼都安顿在何处?”“回禀王爷,税银数目之前已派人去户部报过帐,银两我已运来王府,被门房处收好了……贺礼,贺礼也安置在客栈里了……”“……客栈?”两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巴单郗呵呵一笑,俯首道:“今年送给陛下的中秋贺礼非比寻常!乃是两位绮州曼陀族舞姬——舞姿曼妙,中原难见啊!不如我先带来给王爷献上一曲……”景昭冷了脸色声道:“不必了。王府内安全些,这些天巴大人暂且住下便是。巴知州连日奔波,先去歇了吧。”又吩咐下人领巴大人去厢房。巴单郗点头哈腰地去了,常予溪通报一声跨进门来。一个抱拳,站定道:“禀殿下,方才已将暗器请铁师傅看过了,不像是中原的款型,倒是西南一带常见。刃上淬了毒,好在王府中备有此种解药。”又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利,虽是困住了刺客,却让他趁乱自尽了。”景昭垂目道:“不怪你。事有蹊跷,还须从长计议。先下去吧。”常予溪起身行礼,箭步离开。灯火闪了一闪,门外树枝簌簌地响。景昭起身走道潘濯身旁,柔声道:“今晚你也不必回去。夜路多险,谨防有变。”潘濯抬头一笑,眼中光影闪烁,“好,我这便去歇着了。哎,方才吓出我一身冷汗。”起了身又道:“你更须小心些,今日这支暗器方向来得蹊跷。明日出门让小常多带几种解药。”说罢向后院厢房走去。景昭看着他转过回廊,便仰头看檐外的夜空,不禁露出一个笑来。无论多么幽暗沉重的夜,总能找到那么一丝光亮,或近或远地伴着你在黑暗中继续迈步前行。本以为刺杀一事后会继续异变迭出,不料自从巴单郗在靖王府里住下,事情便消停了。或许是刺客慑于王府守卫森严,又或者所谓刺客便只是当日自尽的那个。只是这些推测只能算作侥幸情况,守卫却是丝毫不能松懈的。近两日天气陡变,整天都是阴惨惨的,抬头就见天上重云压着,秋雨都水洇洇地裹在里头,就是下不下来。时近正午,天色仍不怎么明朗。潘濯在书房里与景昭对桌坐着,此时将书本合好,纸张一一夹进去,起身到了走到对面。桌上一对影青瓷盏,提起茶壶给景昭的那只续了水,道:“歇会儿?”景昭抬头看他,将茶接过去,又伸手去够对桌潘濯的那只。“哎,不用了。我立时便走了。”“怎么?”潘濯咧嘴一笑:“我爹昨天交代的,说是这些天没回去过了,要我晌午早些回家呢。”景昭叹一口气,挽留道:“横竖快要用午膳,不如吃了再走罢。”潘濯果然推脱掉了,说着便告别出了门,跨出院门的时候,忽又转身道:“今晚若有空,我便捎信与你,许久不曾到玉人楼吃过了。”景昭笑着点头说“好”,又加一句:“夜里出来披件斗篷,坐马车去吧。”潘濯刚走不过一刻,乌云里便炸出一道紫蓝的闪来,积压了许多天的雨水也开始哗哗地往下淋。这样的天气里潘濯的信自然没有来。瓢泼似的雨居然下了一整夜。
11.秋阴第二日雨便小了些,倒是真正有了些秋雨缠绵的模样,淅淅沥沥牵扯不断。一夜间,夏去秋来,寒气逼人。时近隅中,白琚到景昭处请示些批文,临走时突然转身问道:“殿下,昨日潘濯可有病恙。”景昭愣了一下,皱眉道:“怎么了。”白琚道:“也无大事。只是今日他未到,也未告假。大约是身体不适罢。”“是么,我正要回王府处理些事情,顺道去看看他便是。户部现下可有闲置车辆?”这天气里轿子要走到几时。白琚犹豫道:“殿下恕罪,卑职府中的马车恰好在,只是殿下恐免纡尊降贵……”“无妨,你对子渊也担忧得很,我替你问个好便是。”景昭笑笑,起身出去。马车出了御街,常予溪骑马在一旁护着。景昭开门对披着蓑衣的车夫道:“先去潘府,稍快些。”但听扬鞭轻喝一声,马便加快了些脚程。刚行了一晌,马车突然猛地顿住,带得车内狠狠一晃。两匹黄骝顿地扬蹄,嘶声跃起,伴着一声女子的尖叫。车夫迅速控住了马,景昭正欲开门询问,却听有人扑到了车辕子上,一个女声哭喊道:“白少爷!白少爷!”又听常予溪怒喝“什么人!”景昭推开车门看去,见一个姑娘满身泥水跪在地上,已被常予溪拔刀架在脖子上制住。脸上脂粉横流,混着雨水往下淌。虽是如此,还是认得出来。景昭皱眉道:“彩袖!”彩袖也呆住了。半晌道:“不、不是白少爷……”便要起身挣脱,挣了一下又突然回神似的,转头怯声道:“……王爷?”景昭沉声急道:“是不是你家少爷出了事?同我说也是一样,先上车!”见彩袖迅速爬起来,伸手拽了一把,让她借力上了车。又吩咐道“去潘府,快。”从前景昭去过潘府,在院里坐着与潘濯喝茶时见过这个丫鬟。后来彩袖还与玉钟躲在廊后,两个姑娘红着脸叽叽咕咕地看他。彩袖哆哆嗦嗦跪在景昭脚边,边说边哭,语无伦次,景昭听了半天才听出是潘濯不知何故气着了他爹,被潘素问罚了。彩袖瞅了空偷跑出来,想去白府找白琚帮忙求情,正好看见了白琚的马车,便不管不顾扑了过来。景昭叹口气,温言道:“罚了什么?你莫哭,我与潘相说情便是。”彩袖哽咽道:“罚、罚跪……”景昭松了口气。只是罚跪的话,情况应该还不算太坏。却又听彩袖哭到:“……少爷昨天午时回府就去了老爷房里,不多时便跪在庭下了……老爷、老爷在屋里说,等他反省好了,就起来去屋里见他……谁知少爷一直不肯松口……就、就一直跪到现在!呜呜……”从昨日午时。昨夜的滚滚雷声又在耳畔炸响,景昭心下猛沉。霎时间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朝车外咬牙道:“常予溪!你去太医院请孟院判,叫他到靖王府诊病。”常予溪得令,立刻调转马头疾驰去了。景昭下了车径直往里走,这一段走过来衣服已经湿了,寒气直往骨头缝里渗。前面早有仆役急急跑去通报了潘素问。过了回廊,转个弯,就是家主卧房的院门。玉钟瘫软在地上,扒着门口抽噎,也是妆泪满脸,见了他只张着嘴呆呆看着。景昭抬脚跨进去。房门紧闭,雨水顺着檐下淌到庭中,又顺着排水的低处淌走。潘濯紧绷着脊背,直挺挺跪在庭下,湿衣贴身滴水,膝盖衣摆都浸在水里。一动不动,如同石雕铜铸。景昭走到他身侧,看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神却不摇不动,身上也丝毫不抖。僵硬地抬头看了景昭一眼,似乎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景昭闭了闭眼,朝房门行礼道:“太傅,王府里积了些公务亟待潘侍郎处理,本王亦有事相商,不知太傅可否放行。”房里有声音道:“靖王殿下,老夫身染恶疾,需避风养病,不能开门远迎,殿下恕罪。”停了半晌,又听:“逆子既还有些用处,老夫自不能阻拦,为朝廷鞠躬尽瘁乃是臣下本分。老夫难以起身相送,殿下海涵。”景昭道:“太傅大人哪里的话。太傅乃是朝中砥柱,定要安心养病。学生改日再来看望太傅。”说罢转身朝潘濯俯下身去,压着嗓子轻声问:“起得来么。”潘濯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却晃了晃,万分吃力地弯下身去,在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声音嘶哑道:“待儿子回来,再与父亲请罪。”雨水流过他的额头,说罢又慢慢直起腰来。景昭转了半步,伸臂架住他,另一只手揽到腰间扣住,两人慢慢起身。潘濯全身都僵冷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膝盖,便转腕攥住了景昭架着自己的那只手撑住身形。景昭反手回握住,两人慢慢往院门挪。捱到了门口,潘濯咬了咬牙,哑声道:“玉钟,过来扶我一把。”随即拔出与景昭交握的那只手,向丫鬟伸过去。玉钟从地上爬起来,朝景昭一福,哭着走过来扶住潘濯,“呜……少爷……”潘濯扯出个笑来:“傻丫头,哭什么……”景昭没说什么,只换了个姿势,两人扶住潘濯往外走,速度也没快多少。过了回廊,身后送客的小厮转身离开,复命去了。景昭回头看了一眼,忽然俯身将潘濯打横抱起来。潘濯惊了一下,急道:“……不用”脸上立刻现出些浅绯的血色。景昭看着他温言道:“这样快些。”潘濯身形瘦削,如此也并不如何吃力。潘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不再挣扎。玉钟破涕为笑快步跟着。不多时便到了门口,常予溪已牵马候在车子一旁,见潘濯被抱出来,惊得愣了愣,忙上前想帮一把手。景昭却避了一下绕过他,问道:“来了么。”径直将人抱上了马车。常予溪又愣了一下,收回手来,转身道:“孟大人已在王府候着了。”彩袖蜷在车里,见两人回来,擦着泪欢喜道:“少爷!”潘濯对她一笑算是安慰,又朝外面道:“玉钟,你也上来。”玉钟缩手缩脚爬上来,同彩袖跪在一处,两人拉着手紧贴着取暖。景昭倚在车壁上,将潘濯往怀里紧了紧。怀里的简直是个冰坨子。潘濯往外倾了一下,突然有些僵硬,“小心冰着你……”这句话毫无用处且适得其反,手臂收得更紧,连人也贴过来,温暖的体温透过水淋淋的布料印上冰凉的后背。衣摆被撩起来,一只手覆上左边的膝盖,缓缓地抚揉活血,一会又移向另一边。潘濯不再躲闪,静默下来。知觉在暖意的感召下慢慢恢复,腿上锐痛刺骨,身体也开始发起抖来。景昭从侧后探过头来,见他终于对冷热有了反应,轻道:“好些了么。”抬手将潘濯额角颊边粘成一绺一绺的湿发朝后捋了捋,又放回他膝盖上暖着。潘濯垂目笑了一下,想着待会他问起缘由来,自己该说什么,可是思量了一路也没编出个什么说法。景昭看他魂不守舍,却也一直没开口问。马车进了王府直行到房门口才停下。潘濯来不及推拒,又被抱进门去,放在展开的锦被上。婢女送了干燥的亵衣和布巾过来,景昭见潘濯偏头看了自己一眼,便离开几步,转过身去背对着床。彩袖玉钟凑上去帮忙解了衣服,擦了身上、头发,又换上干衣,扶着潘濯躺下。景昭这才走过来,叫婢女将湿被换了,再去烧个卧褥熏炉,放在被子里暖着。又叫彩袖玉钟也跟着去换换衣服。等潘濯终于躺在热乎软和厚实的被窝里,缓过来闲下来了,才觉得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开始疼。正迷迷糊糊地牙关打颤,久候的孟院判进来了。孟孝顗给站着的躺着的二位行了礼,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了,手指搭上寸口,捻须闭目。切了一会脉又掀了被子,将潘濯亵衣的裤腿卷上去,对着红紫的膝盖伸出两指按下。潘濯“嘶”地抽了口气,听得景昭眉头狠狠一紧。一番问询折腾之后,又下了针,这才收拾家什起身去开方子。景昭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才跟了孟院判离开。彩袖玉钟恰换了衣服进来,潘濯趁机愁眉苦脸拿口型对着两人叫痛,引得两个姑娘捂嘴直笑。不多时景昭回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垂目看着潘濯道:“孟院判说你是久伤取冷,寒湿二气杂至成痹,所以四肢缓纵不随,一身尽疼。待会还要发热,”忍不住伸手拂了拂潘濯的鬓发,“还说你原有气虚之症,心火独盛,又后天失养……”潘濯苦着脸笑道:“你直说要躺到几时便是。”景昭皱眉道:“劳则气耗,你没听过么!几时好了几时再起来。”沉默了半响,潘濯叹气道:“你不去换身干衣裳么。”
12.心魔日入时分,潘濯果然起了烧,灌了药又昏昏沉沉躺下。天黑透时下人将浴桶抬进来,倒进去一大包孟孝顗开的药材,又调好了热水。彩袖玉钟扶着他起身更了衣,便泡进药汤里发汗。潘濯在水里坐稳妥了,便让两个丫头出去歇着,自己倚着桶边揉捏关节,闭目养神。如此过了一刻,有人敲了敲房门,道:“子渊。”潘濯道:“无妨,你进来便是。”景昭推门进来,转身合了门,便走到桌旁的鼓腿圆椅上坐下,抬手斟了一杯茶。药汤没到潘濯颈下,隔着氤氲的水汽,人影有些朦胧。满室都是药草的苦味,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潘濯开了口:“你想问就问罢。”景昭微微一笑:“你不想说便不必说了。”一问一答都落在虚处,又是寂静。沉重的叹气声漫开在水汽里,潘濯把脖子仰在桶沿上,艰涩地再次开口:“……那我听你的,便不说了。”半晌又道:“你账房里的人要细查一遍,让他们紧紧嘴巴,还有……各处都小心些罢,最近出门,多带几个人。”说罢闭了眼,言尽于此,再不做声。景昭静静看过去,正对着他的潘濯的侧脸,隔着薄纱似的白汽。眉眼好似哪个丹青圣手刚刚蘸了黛墨描上去的,笔锋提落精湛,收尾处更带了绝妙的弧度;颊上被发热和药汤染了一抹缬晕,便多了一分沉静自持的醉态;从下颌到水面是一条起伏有致带着光晕的线条,线条凸起处是喉结,下凹处是锁骨之间,再往下,就浸在水里了。景昭开口道:“水凉了么?”潘濯睁开眼转头看他,充了血丝的眼瞳里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不过仍是“嗯”了一声。景昭起身走过来,试了试水温,伸手道:“我扶你出来。”潘濯身上穿的是件深衣式样的素纹软罗中衣,此时湿淋淋缠裹在身上。被半扶半抱着从桶里跨出来时,就有些眩晕,被景昭架住走到床边的椅上坐下,方道:“不必叫人了,我自己来罢。”景昭应声松了手,仍坐回桌边端起那杯茶来。潘濯慢慢地解去衣袍,拿布巾擦了,再换上亵衣,一套动作下来已有些气喘。景昭将手上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下去,才走过去扶潘濯躺进被里,又拆散了发髻。然后便坐在床边,掖了掖被角道:“你安心养着,不要多想,方才说的我明日便去办。”潘濯一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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