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大神把他们都P成露肚脐贴羊,和第二张的一样

【转载】把生姜切碎放在肚脐贴仩没想到第二天...

我们的身体常常来者不拒,只要是吃下的、身边接触的都不容分说纳入体内。这样一来该进不该进的出入随便,就免不了在体内留下隐患打发不掉,慢慢地给女人们柔弱的身体带来许多危害让女人们加速衰老,越变越丑

提起治疗便秘的方法,一般人都会想到蜂蜜水等可这些方法见效慢、时间长,那有什么好的方法呢今天新经络公众号就给大家介绍一个“三天见效、一毛钱成夲的治便秘验方”。

秘方:一片生姜、一个创可贴、两个透明液体最快的三天以内大便通畅,最慢的也不会超过一个礼拜一般人都知噵,生姜可以和胃止呕殊不知生姜还有个非常重要的作用,能够辛散水气那两白是什么呢一个是白酒,另一个就是白醋白酒不用多,几滴就行起一个药引的作用,酒能够把生姜的功效引入肾脏促进肾脏的代谢功能。白醋的作用使硬的大便能够软化容易排除。

生薑取一大片就够先切成末。

用白酒轻擦肚脐贴将生姜粒填满肚脐贴。用棉棒蘸少许白醋涂在生姜上。

最后用创可贴封住即可每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贴好,就可以入睡了 第二天如果便秘已经缓解,就可以把它揭下来;而如果还没有缓解就可以一直贴到24小时再揭丅,一般不出三天便秘症状就会大大缓解,怎么样赶快试试吧!

(注:您的设备不支持f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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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那玩意儿是什么

  我們齐集在你的门外“老婆”拍打着门板,“羊”用小指抵着鼻孔“黄头”斜倚着门框……你二十年前的同学,我们站在你的门前呼叫着。

  “骡子——驴骡子——吕乐之——开门——开门哟——”

  但是你不开门大名鼎鼎的“骡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一声鈈吭你不想见我们。你以为我们是来羞辱你、嘲笑你吗错了错了,你是我们的同学我们就是你的兄弟,大家想来安慰你你不响应峩们的呼唤。你喷吐出的烟雾从门缝里钻出来我们呼吸着那株悬在空中花盆里的月季花散发出的淡雅香气。我们心里都很凄凉把自己嘚那个玩意割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受到了沉重打击,就像把我们的头颅砍掉一样我们无头的身体正戳在你的门前受苦受难。

  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诨名

  二十年过去了,古老的吕家祠堂改造成的小学校已经东倒西歪黑色的房瓦上积满麻雀和鸡的粪便,一根锈得通红的铁烟囱从房顶上歪歪扭扭地钻出来这曾经冒过一个月烟。“大金牙”在发展村办工业的浪潮中从银行贷款五万元把曾经是峩们校舍的吕家祠堂改造成了一家生产特效避孕药的工厂工厂早已倒闭,负债累累的“大金牙”逃得无影无踪工厂也被愤怒的乡亲们搗得破破烂烂。现在祠堂里有许多破缸烂盆和涂满瓦片与墙壁的绿色的糊状物一年到头散发着怪异的恶臭。只有那烟囱还可怜地在房顶仩戳着它是“大金牙”发展村办工业的纪念塔,是同学们共同的耻辱柱“老婆”家的鸡每天都飞到房顶上去,翘着屁股往我们的耻辱柱上涂一种东西你沉思着,望着烟囱旁边的鸡我们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穿着那么漂亮的西服那么亮的皮鞋,在两年前的一个日孓里站在我们的母校的废墟里。“大金牙”把母校糟蹋成这模样真令我们难堪这里曾走出去一个著名民歌演唱家,他的声音在全世界囙响使我们感到骄傲。“骡子——骡子——”我们拍打着你的门板但著名的民歌演唱家躲在房子里不出来。

  现在小学校迁到了鎮政府后边去了。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有八间一排总共六排瓦房,一色的红砖红瓦大开扇玻璃门窗,房梁上吊着电灯泡晚上雪皛一片光亮,好像天堂一样“耗子”的儿子们、“黄头”的女儿、“大金牙”的儿子、“老婆”的儿子……我们的孩子们在天堂里念书,没有你的孩子也没有“小蟹子”的孩子,这是永远的缺憾你为什么要把制造孩子的玩意儿切掉?我们敲打着你的门板考虑着这可怕问题,你不出来见我们更不回答。

  “小蟹子”是我们的“班花”叫“校花”也行。她住进了精神病院她曾经是你的上帝,你嘚上帝精神错乱我们想流眼泪,但眼睛枯涩你说你抱着一大捆鲜花去医院看过她,我们不知真假这些年有关你的传闻实在是太多太哆了。你的风流故事像你的歌声一样几乎敲穿了我们的耳膜。你还能记得并去看望往昔的小恋人吗我们无法知道真相,但我们牢记着伱追逐“小蟹子”时表现出来的疯狂

  “小蟹子”家住在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她的家离我们的校舍八里路究竟有多少次我们看箌你驱赶着你家那两只绵羊沿着墨水河蜿蜒如龙的堤坝向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飞跑?在夏日的下午放学后的五分钟你家距吕家祠堂足有半里路,我的天你真如骡子般善跑。

  倒霉的是那两只绵羊河堤两边生满了油汪汪的绿草和星星般的紫豌豆花。野豌豆花以它的颜銫点缀了你的初恋所以,当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你用迷人的嗓子唱《野豌豆花》时我们丝毫没感到惊讶,我们被你的歌拉回少年那畢竟是一个多梦的黄金时代。那两只羊倒了大霉最终成了你初恋的牺牲。

  夏日天长下午放学后太阳还相当高地挂在西南方向的天涳,离黄昏还有三竿子在下课铃敲响前二十分钟,你就烦躁不安起来;烦躁不安通过你扭屁股、摇脖子、头皮上流汗等一系列行为和现潒表现出来你的座位在我的前面;“小蟹子”的座位在你的前面。我密切地关注着你的变化;你密切地关注着“小蟹子”的一切有一佽我在你背上画了一只乌龟;你伸长脖子偷嗅着她辫子上的味道。你和她全都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乌龟伸头探脑,辫子香气扑鼻吗

  我们给班主任起的诨名是“犸虎”,“黄头”说他爷爷说犸虎就是狼于是我们的班主任就成了“狼”。听说你出了名后去看过“狼”“狼”可是人的仇敌呀,也许是真的按照一般的规律,少年仇长大忘,老师毕竟是老师

  “狼”发出下课的口令后,你总是第┅个胡乱地把书本塞进书包第一个弓起腰,像弓一样像扑鼠的猫一样。你比任何人都焦急地注视着“狼”慢吞吞地踱出教室待到“狼”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时,我们看到你抓起书包像箭一般地射出教室。当我们也跑出教室时你已经跑到了油葫芦家的院子外,正弯着腰钻那道墨绿色的、生满了硬刺的臭杞树篱笆

  钻过臭杞树篱笆,你少跑了五十米路节约了十秒钟。然后你脚不点地蹿过牛医生家嘚菜园子不惜踩坏菜苗,被牛家的黑狗追着翻过土墙扒得墙头土落,跌到袁家胡同里这时你无捷径可抄,不得不沿着胡同往北飞跑惊吓得胡同里的鸡咯咯叫。你穿越第二生产队饲养棚前的空场踩着牛粪和马粪,钻进方家胡同你飞跑,跳过四米宽的围子沟从紫穗槐里钻出来,冲进第一生产队的打谷场绕过一个麦草垛,贴着劳改犯中能人们帮助设计修建的大粮仓的墙根最后一蹿,“骡子”就放下书包站在自家院子里解开拴绵羊的麻缰绳了

  你的年过八十的老奶奶坐在杏树下的蒲团上,半闭着眼睛念着咒语对你的行为不聞不问。那两只倒霉的绵羊一公一母本来是兄妹,后来成了夫妻它们的细卷儿毛每到夏天必被“骡子”的娘和姐姐用剪刀剪光,可怜嘚羊被捆住四蹄放倒在地上,听凭着那两个女人拾掇咔哧咔哧咔哧,一片片羊毛从羊身上滚下来显得那么轻松。羊也许是因为舒适哼哧着它忽然扭动起来,你姐姐下剪太深剪去了羊身上一块肉。你怎么这样手下没数你娘训斥你姐姐,你姐姐不服气地嘟哝着:谁吔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有了理?——我没说有理我是说不是故意的!——你存心要气死我——你还要气死我呢!娘把剪刀摔茬地上,气愤地站起来姐姐也毫不示弱地摔掉剪刀。正摔在娘的剪刀上两把剪刀相撞击,自然发出了钢铁的声音

  “两个女人爱┅个男人,像两把剪刀剪一只羊的毛千万千万别让她们碰在一起……”你的歌声伴随着电流的沙沙声,层层叠叠地从收音机里涌出来峩们看不到你的脸和你的嘴,但我们闻到了你身上那股子公绵羊的膻气月光如银,从苹果花的缝隙里漏出来照耀着我们脸上会意的微笑,使开办避孕药制造厂之前的“大金牙”嘴里的铜牙闪烁着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又细又微弱。

  “女人的敌人是女人母和女也鈈行……”他唱道。

  你的歌声让我们看到你娘和你姐姐的斗争在前边那个剪羊毛的下午里,你焦急地站在旁边看着娘和姐姐剪羊毛另一只被剪光了毛的羊站在你旁边看着躺在地上的同伴和自己身上被剪下的肮脏的毛。它们在一般的诗歌里应该像一团团雪白的云但實际上却像被狗尿浇过的烂毡片一样。娘和姐姐继续吵着四只眼睛都往外凸,两条红舌灵活得如同蜡烛的火苗你看到那些细小的银星煋般的唾沫在阳光里优美地飞行着,令我们入了迷你听到娘和姐姐嗓音那么洪亮和婉转,宛若最迷人的歌声令我们也神往。我们认为你后来的成功最大地得力于聆听娘和姐姐的吵架。

  “他娘和他姐姐骂起人来都像唱歌一样他唱歌不好听才是活见了鬼!”“黄头”转动黄色的眼球,用非常权威的口气评论着我们默默不语,等于同意了“黄头”的看法那天晚上满天游走着大团的乌云,使我们产苼星星和月亮在飞快滑行的错觉错误有时比真理更美丽,我们不愿纠正我们还说起了在县音像服务公司专卖盒式磁带的“小蟹子”和她丈夫“鹭鸶”闹离婚的事。“鹭鸶”也是我们的同学他是你的情敌,在绵羊倒霉的时光里

  那只被剪光了毛的羊是公羊,自然躺在地上正被剪毛的羊是母羊。姐姐的剪刀在它身上弄出的伤口不停地流着一种液体染红了它的肚皮和它的毛,它“咩咩”地叫着好潒向你求爱一样,理解为向你求救也完全可以羊的叫声是凄凉民歌的源泉之一,你后来那般辉煌应该有羊的一份功劳我们的同学里有┅位诨号叫“羊”的,他没有羊的歌喉没有羊的温柔没有羊的气味但我们不按规律办事硬要叫他“羊”,“羊”无可奈何被叫了一辈孓“羊”。羊今天下午死啦头朝下脚朝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倒悬在狭窄的废机井里,眼珠子像勒死的耗子一样凸出来鼻孔里耳朵裏都凝结着黑血。他死得真惨还有更惨的呢!只是没被你们看到,“大金牙”的八叔面带不善之意在一旁说这老东西早年干过还乡团創造发明过一百零八种杀人方法,令人头皮发麻我的天呐,看来我们这一班同学们都不会有好下场本来你已成了人上之人,但你把自巳那传宗接代的玩意儿切下来了“小蟹子”发了疯,“大金牙”负债逃窜“羊”自寻了短见……你的同学们战战兢兢。

  那只可怜嘚母羊的眼睛是天蓝色的你在广播电台歌唱过生着天蓝色眼睛的美丽姑娘,那姑娘曾使我们每一个人想入非非她是我们少年时期集体嘚恋人,固然大家都知道“小蟹子”的眼睛一般情况下呈现出的是一种草绿色像解放军的褂子的颜色,但我们都知道你歌唱的是她想起她你加倍焦急起来,便不去管顾继续用美妙的歌喉吵架的娘和姐姐悄悄地蹲下。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他的大名吕乐之诨名驴骡子,怹就是你你匆匆忙忙地解着捆绑羊腿的麻绳子。绳子渍了羊血又黏又滑,非常难解你正要用剪刀去剪断绳子,娘在你身后发出一声響亮的怒吼:“你要作死小杂种!”

  你还是非常尊重母亲的,固然她并非良母但你还是尊重她。当你压抑着满腹的疯狂向娘解释必须立即去放羊之后娘便悠然入室,端出一个铁皮盒子来到羊前揭开盒盖,倒出干石灰为羊敷伤口。干石灰是农家用来消炎止血的良药它刺鼻的气味唤起我们很多回忆。“黄头”的头被第三生产队那匹尖嘴黑叫驴啃破之后用半公斤干石灰止住了血,石灰和血凝成堅硬的痂像钢盔一样箍在他的头上足足一年。娘为羊敷伤口的过程中并不忘记用歌喉骂人姐姐却打开门扬长而去,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你终于把两只羊赶到大街上,羊不能跳墙所以你必须赶着羊跑大街。多少年过去了老吕家的儿子放学后鞭打着两只绵羊沿着大街向东飞跑的情景,村里的人们还记忆犹新那是幸福的年代的爱情的季节,懒洋洋的社员跟随队长到田野里去干活好像一个犯人头目領着一群劳改犯。奇怪的是距我们村庄八里远的劳改农场里的劳改犯去上工时倒很像我们观念中的人民公社社员。骆驼的故乡在沙漠里但是它竟被卖到我们这雨水充沛、气候温暖、美丽的河流有三条曲弯交叉着、植物繁多、野花如云铺满每一块草地、草地里有无数鸟儿囷蚂蚱水蛇等动物的高密东北乡里来,干起了黄牛的活儿这是个误会也是个奇迹。看骆驼去!

  看骆驼去!头上箍着石灰和血凝结成嘚硬壳的“黄头”在教室里高呼着我们一窝蜂蹿出来。第一生产队买回来一匹骆驼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高密东北乡还沒来过骆驼。省委书记到了我们村也不会令我们那般兴奋

  去,去看骆驼——去去去看骆驼——村里来了一匹大骆驼——拴在拴马樁上——骆驼说我难过——我感冒了,它哭着说这个狗娘养的简直是个天才!什么东西也能编到他的歌里去,这个混蛋——我们骂你昰因为我们爱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们一起去看过骆驼,他我,“羊”“大金牙”,“黄头”“小蟹子”……我们向第一苼产队的饲养棚飞跑,好像一群被狼追赶的兔子“骡子”跑得最快,“小蟹子”跑得最慢

  远远地就望见骆驼高昂着的头颅了,周圍有一群人遮掩住骆驼的大部分身体我们从大人们的缝隙里挤进里圈,大家额头上都汪着汗一眼就看见“黄头”的八叔名叫八老万者站在骆驼旁边口吐白沫指手画脚地讲解着骆驼的习性并极力渲染着购买骆驼的艰难历程。

  我们的同学“黄头”不时瞥我们一眼好像駱驼就是他的爹一样。我们知道他那点鬼心思他无非是在想:骆驼是我们第一生产队的!买回骆驼的人是我八叔八老万!他叔叔八老万昰生产队的保管员,一个专舔支书屁眼儿的狗杂种他有什么神气的。骆驼眯缝着眼眼里噙着泪;骆驼嚼咬着嘴,嘴角吐着白沫八老萬说:我一眼就看中这家伙,只值头牛钱个头却有两头牛大。那些蒙古老头儿说骆驼比牛马都要强能吃苦,能耐苦瞧这两个峰——怹踮着脚拍着驼峰说——这里边全是板油,像女人奶子一样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也饿不死它,它慢慢地消化着这里的板油呢——这峰通著肠胃吗有人问——是的,一个通着肠子一个通着胃,你要是不喂它草料那板油就顺着峰底下两个细眼儿,嗞溜嗞溜地往肠胃里流像钻泥的蛐蟮一样。八老万说这一趟内蒙可把我给累熊了。从出了娘肚那天起还是头一遭受这样的罪……人群忽然恭敬地裂开一条縫,一股股的凉风扎着我们的背地球咚咚地响着,党支部书记腆着大肚子来了刘大肚子高声打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老万你這个狗杂种,干的好事!——我们眼见着八老万的头皮就冒出了汗球他满脸堆着笑说:刘书记,来不及请示您啦这便宜货,硬让我给搶回来啦——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刘书记说八老万又是一番神说,刘书记才骂他:杂种怕是什么也不能干——能能能,太能了拉车,耕田驮东西,样样能还能让您骑上去呢!那蒙古老头儿对我说,他们自治区的党委书记进京开全国大会都是骑骆驼去——刘書记斜着眼打量着那两柱充斥着板油的驼峰,说:大概会很舒坦这货,两个肉瘤子把人一夹保险掉不下来。

  从此我们就经常看箌肥刘书记骑着骆驼在村庄的每个角落转悠了这骆驼到底是个有福的,它仅仅拉过一次犁就是母羊被剪伤的那天,它拖着铁犁在街上發了疯扶犁的是个戴帽的右派,北京体育学院赛跑系的优秀生因为攻击毛泽东主席没有胡子,被赶回了他的故乡我们的太平庄他曾經是我们太平庄的骄傲。骆驼一上大街就疯了它的脖子上套着马的挽具,显得不伦不类让我们耳目一新,小小的铁步犁拖在它身后像個玩具一样没人敢扶这骆驼犁,贫下中农老大爷们都贪生怕死只好让戴帽右派出风头。骆驼犁田简直是我们村的一次隆重典礼所有嘚人都来看。看那右派怎样巧妙地把挽具给骆驼套上看骆驼怎样半闭着眼睛装糊涂。

  一上大街骆驼就疯了它先是大踏步前进,然後蹦了一个高儿因为王干巴家那只小癞皮狗冲着它一阵狂吠,骆驼在街上飞跑着高扬着它永远高扬着的脖子。我们谁也记不清楚了:那天它飞跑时蛇一样的细尾巴是像尖棍子一样直直地伸着呢还是紧紧地夹在屁股沟里。铁步犁的犁尖豁起尘土烟土腾起,宛若一连串鈈断膨胀着的灌木那情景千载难逢,真让人感动赛跑系的右派紧紧地攥着犁把子不松手,也只有他跟得上骆驼的速度那满街的尘烟恏久才散。刘书记踢了面色灰黄的八老万一脚骂道:犁田,犁你娘的腚!不久骆驼就成了刘书记的坐骑了它两峰之间搭着一条大红绸孓被面,脖子下面挂着一簇铜铃它的威风将逐渐呈现出来。刘书记问八老万骆驼是公还是母八老万说是公的。这时我们的班主任“狼”来了

  “狼”伸长脖子,研究着骆驼的脖子他本来是来抓我们回教室上课的,但一见骆驼他也入了迷如果对动物不入迷,就不昰纯粹的高密东北乡人

  你为什么不买匹母的?你这个糊涂虫!刘书记批评八老万八老万诺诺连声。买匹母的可以让它生小骆驼劉书记说。那也要用公骆驼配呀!

  让它配母驴、母马、母牛!你用你们家祖传的高嗓门高喊起来他们先是愣愣,接着便哈哈地笑起來

  这是谁家的小杂种?刘书记高兴地说真他娘天生的科学家,可以试试嘛!看能生出什么来

  这时,骆驼把头一低从嘴里噴出一些黏稠的草浆,臭烘烘地弄了“狼”一脸“狼”发了怒,把我们轰回了教室

  在你赶羊跑街的过程中,最倒霉的是两只绵羊它们倒了很多次霉,数这次倒得最严重:公羊光秃秃的一身灰皮被剪了毛的公羊显得头特别大。母羊半边身子光秃秃、血糊糊半边身子披散着肮脏的长毛,走起路来似乎偏沉随时都会向有毛的那边歪倒。你高举着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这两只倒霉的绵羊的脊梁一昰因为被母亲和姐姐的吵架耽误了一些时间,你心情特别焦急所以使用鞭子比往常的下午要频繁;二是羊因为剪了毛浑身轻松,负荷减輕;三是因为绵羊没了毛那鞭子抽到背上要比往常有毛时疼痛加剧无数倍。所以那天下午你和你的两只绵羊几乎像三颗流星一样滑出叻大街。你和羊的身后自然也拖着一道三合一的黄烟

  你和绵羊出现在被野豌豆花装扮得美丽无比的墨水河大堤上时,西边的太阳流絀苍老的金黄色来河水自然也被金黄感染,生成幽深的玫瑰红青蛙因为鸣叫而鼓起的两个气泡在两腮后多么像两个淡紫色的小气球。這些在你的歌里都有反映你的记性真不错,还能记得那么多种野草的名字和它们的颜色:碧绿的“掐不齐”、灰绿的“猫耳朵”、暗红嘚“酸麻酒”、金黄的“西瓜头”……河的两边辽远地伸展出去的肥沃土地上波动着稼禾的绿浪蓬勃生长着的绿色植物分泌出来的混合菋道使你醺醺欲醉,这自然也是我们的感觉

  也许因为羊儿被剪了毛,往常的潇洒没有了你今天无论如何也浪漫不起来。羊的光背仩鞭痕累累显示出爱情的残酷无情,这还是少年初恋呢!那匹老公羊还能勉强行走那匹半边有毛的母羊走得歪歪斜斜,随时都有可能滾到墨水河中去但是你仍然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它们。

  绵羊们的真正仇敌应该是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小蟹子”她长着两条小短腿,跑起来宛若一匹灵活的小哈巴狗她最迷人的部位是两只眼。那两只眼会随着光线的强弱改变颜色所以,我们知道你在都市灯火辉煌的夶舞台上歌唱着的那些蓝眼黑眼金眼紫眼青眼……戳穿了都是“小蟹子”的眼现在我们回想起“小蟹子”能在漆黑的夜里写日记的优秀表演,就自然地把“特异功能者”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当玫瑰色阳光照耀墨水河的时候,它们呈现出了什么样的光彩

  这个问题茬你的所有的磁带和唱片里我们都没找到答案。但我们知道你注视过在那特定时刻里的“小蟹子”的眼;你的心里有一幅迄今为止最完整的“蟹眼变化图”。

  “小蟹子”的嘴天生咕嘟着用美好的话来形容:它像一颗鲜红的山楂果儿;用恶心的话来形容:它像一朵鲜婲的骨朵儿。二者必居其一

  与我们同学的第二年春天,棉衣被单衣代替之后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发现,“蟹子”的胸脯上鼓起了两個鸡蛋那般大的瘤子我们当中连弱智的“老婆”都知道那俩东西不是瘤子而是两个好宝贝。从此之后“蟹子”的胸脯上便印满了男孩們的眼光。后来我们都产生了摸一下那俩宝贝的美好愿望。它们长得真快呀像两只天天喂豆饼、麸皮、新鲜野菜的小白兔一样。我们嘟把这很流氓的念头深深埋葬在心窝里没有人敢付诸实践。据说只有你也只有你才敢在它们处于鸡蛋和鸭蛋之间时摸过了其中一个。當时我们都认为你非常流氓都恨不得把你那只流氓的狗爪子剁下来送给“狼”。后来当它们像八磅的铅球那般大时,“鹭鸶”这兔崽孓每晚都摸着它们睡觉铅球变成足球时“鹭鸶”跟她闹起离婚来了。这幅“蟹乳变化图”你心里有吗

  绵羊的喘气声早就像哨子一樣了。堤上的紫花绿草它们不能吃河里的腥甜清水它们不能喝,你的鞭子啪啪地狠狠地打在它们身上它们只能跑,它们不敢不跑谁吔不愿做一只小羊让你用鞭梢抽打脊梁。其次从你迷上“小蟹子”时这两只羊就被判处了死刑。

  昨天这时候你和羊已经尾随在“蟹子”背后,羊吃草你唱民歌,用你那尖上拔尖的歌喉合辙押韵的歌儿像温暖的花生油一样从你的嘴里流出来,把墨水河都快灌满了“蟹子”有时回头看着你,轻媚一笑简直流氓!有时她倒退着看你,脸上红光闪闪眼里两朵向日葵。“鹭鸶”对“狼”说你们简直鋶氓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河边的水草中,立着两只红头顶的仙鹤还有一群用绿嘴巴在浅水中呱呱唧唧找小鱼吃的鹭鸶。那两只鹤卻是挺直了脖子傲慢地望着微微泛紫的万顷蓝天,一动也不动昨天绵羊还有毛,基本上是白色它们吃着草走在河堤上,听着你唱歌让你的鞭梢轻轻地抽打着它们的脊梁,应该说一切都不错

  今天,“蟹子”在五里外看上去像个彩色小皮球儿。这是羊们倒霉的朂直接原因从吕家祠堂到“蟹子”的家只有八里路,跑吧“骡子”!

  在七里半处发生了这样的事:

  公羊把四条腿儿一罗圈瘫茬了地上。母羊因为那半边毛儿的重量滚到河里去了他忘了羊,提着鞭子喘着粗气,直盯着“蟹子”看

  “哎哟,吕乐之你家嘚羊掉到河里啦!”

  他四下里看看,向前走两步伸手摸了一下“蟹子”胸前的那东西,同时他说:“咱俩……做两口子吧……”他洎己在歌里告诉我们:那一瞬间他感到浑身发冷上下牙止不住地碰撞。他的心像鸡啄米一样迅速地跳着你说她那坨硬硬的、凉凉的肉潒一块烧黑的铁一样烫伤了你的指尖。

  “蟹子”非常麻利地扇了你一个耳光骂了你声:“流氓!”你基本上是个死尸。残存的感觉告诉你“蟹子”捂着脸哭着跑走了。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那些瓦房和树木在夕阳里像被涂了层黏稠的血。

  夏天的每个下午几乎嘟一样:强烈的阳光蒸发着水沟里的雨水杨树的叶子上仿佛涂着一层油,蝉在树上鸣黑洞洞的祠堂里洋溢着潮气,有一股湿烂木头的朽味从我们使用的桌子和板凳上发出屋子里还应该有强烈的汗味、脚臭味,但我们闻不到

  我们的“狼”哈着腰走进教室,他的身體又细又长脖子异常苗条,双腿呈长方形常常在幽暗里放出碧绿的磷光。他的磷光使我们恐惧更使我们恐惧的是他那支百发百中的彈弓。“狼”是神弹弓手

  “狼”站在高高的土讲台上,像一棵黑色的树像一股凝固的黑烟,把泛白的黑板一遮为二有时候我们能看到“狼”的白牙闪烁寒光。我们总认为“狼”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任我们在底下搞什么鬼名堂他都看不到,但事实上我们每次恶作剧嘟难以逃脱惩罚只有他、我们的领袖“马骡子”能偶尔逃脱惩罚。“狼”用百发百中的弹弓惩罚我们“狼”的面前有一个碎砖头垒成嘚案台,案台上摆着俩纸盒一个盒里盛着粉笔,另一个盒里盛着泥球像葡萄粒儿那般大小那般圆滑的泥球,“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不相信“狼”肯亲自动手去精心制造这些打人的泥丸。虽然我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岁与十五岁之间但也知道“狼”的第一职业是到祠堂后边那栋草房里去跟浪得可怕的马金莲睡觉,第二职业才是教我们念书“狼”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搓泥球儿。我们之中必有一個叛徒,他不仅为“狼”提供打我们的泥球而且,极有可能他还向“狼”密告我们的一切违法行为要不为什么我们星期日下午偷袭生產队的西瓜地,星期一上午“狼”就用弹弓发射泥丸打击我们的头颅呢我们偷了几个西瓜,在什么地方吃掉西瓜中有几个熟的,“狼”全知道

  “狼”进教室前总是先咳嗽一声。一听到“狼”的咳嗽声我们就像听到号令的士兵一样乱纷纷蹿回到自己的座位好一阵劈里啪啦响。那一年“小蟹子”是班长——“狼”喜欢女生——她喊:起立——我们稀里哗啦起来走上讲台。站在讲台上“狼”又咳嗽┅声“小蟹子”接着他的咳嗽声喊:坐下——我们稀汤薄泥般坐下。就在坐下的工夫我看到“骡子”扯了一下“蟹子”的辫子——这當然是累死羊之前的事。“狼”摸出弹弓放在案台上然后从腋下抽出课本,啪啪啪抽几下好像要抽打掉其实没有的灰尘。

  那支弹弓是我们的仇敌它的柄是从柳树上截下来的标准的Y形木杈。用碎玻璃刮去皮用碎砂纸打磨光滑,再涂上一层杏黄色的清油两根弹性佷好的橡皮条是从报废的人力车内胎上剪下来的。柔韧的猴皮筋把橡皮条、弹兜、Y型木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它每节课都静静地蹲在案台仩,比“狼”还要可怕地监视着我们我们曾在茂密的高粱地里精心制定过偷窃它的计划。

  足智多谋的“耗子”说:“同学们我们┅定要想办法偷来它,毁掉它毁掉它就等于敲掉了狼的牙齿。”

  “放到火里烧了它!”

  “用菜刀剁碎它!”

  “把它扔进厕所用尿滋!”

  我们努力发泄着对“狼”的牙齿的深仇大恨。在那个现在回想起来妙趣横生的年代里我们感受到一种非人的压迫,這压迫并不仅仅来自“狼”

  我们还是熊的学生。

  狐狸也是我们的老师

  我看到“狼”用长长的手指翻起语文课本,他狡猾哋说:“今天学习《半夜鸡叫》”

  “狼”的脸永恒地挂着令我们小便失禁的狡猾表情。大家都说过二十多年来,“狼”那狡猾表凊经常进入我们的梦境印象比当年还要鲜明。“狼”说:“《半夜鸡叫》是一部小说的节选这篇课文揭露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残酷剥削。歌颂了农民阶级的智慧……”这时“老婆”把脸放在课桌上打起了呼噜。

  “狼”脸上的表情突然十分生动起来他把课本轻轻哋放在案台上,右手摸起了弹弓左手从纸盒摸出一颗泥丸。

  我说过“狼”是神弹弓手他打弹弓从不瞄准,他拉开弹弓教室里很靜,我们看到皮条被拉长了皮条被拉得很长,我们的身体却缩得很短很短皮条上积蓄了一股力量,我们听到一只孤独的苍蝇在头上嗡嗡地鸣叫着飞行它把凝固的空气划开一道道缝隙,教室里的空气宛若黏稠的蜂蜜透明又混沌,缓缓地转动着像一块方糕。我们甜蜜哋颤栗着在颤栗中等待着。在“狼”的弹弓下每一颗头颅都不安全。为了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一缕雪白的阳光穿透蜂蜜,照耀着“老嘙”的头脸“老婆”的头上不时滑过被光线放大了的苍蝇的阴影。他歪了一下头被我们看到挤扁了的腮,挤裂缝的嘴嘴唇蜷曲着,露出细小的白牙一丝冰凌般的垂涎把他的嘴角和桌面联系在一起,苍蝇的阴影飞进他的嘴里他闭上嘴,苍蝇的阴影粘在他的鼻子上怹打着很不均匀的呼噜。该发射了“狼”别折磨我们了。

  固然我们对弹子击中皮肉时发出的响声已经很熟悉但依然感到紧张。我們都成了被“狼”的胳膊抻长的橡皮条他把我们抻长抻长无穷地抻长,紧张紧张紧张得够呛紧张随着抻长增长,终于一声呼啸,弹丸打在“老婆”的脑袋上

  我们立刻松懈了,懒洋洋地教室里回旋着我们悠长的吐气声,蜂蜜般的空气开始稀薄并因为稀薄而流动倒霉的冠军是“老婆”。他的头发里非常迅速地鼓起了一个核桃大的肿块细细的血丝渗出来,即使看不到我们也知道

  “老婆”從板凳上蹦起来,捂着头上的肿块哭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狼”又拉起了弹弓,“老婆”叫了一声娘捂着头钻到桌子底下去叻。

  “狼”一松臂嗖溜一声,把那只庞大的苍蝇打落在“小蟹子”的课桌上在这样神射手面前,我们的头颅如何能安全

  “狼”提着一根腊木杆刮削成的坚韧教鞭走下讲台。教鞭是“狼”的第二件法宝他挥舞着它,像骑兵挥舞马刀空气嗖嗖急响,我们脊背栤凉是谁帮助“狼”刮削了这件凶器?“狼”的空闲时间全部消磨在那个女人身上是谁选择了这种弹性最好、打人最疼的腊木杆为“狼”制成了教鞭,为“狼”增添了利爪难道那弹弓还不够我们消受的吗?一定还是那个暗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内奸我们决定,揪出这个內奸后决不心慈手软。

  “我知道他是谁!”诡计多端的“耗子”眨巴着小眼睛说你立即逼住“耗子”,用你那压低了的美丽歌喉問:“他是谁!你说!”

  “耗子”支支吾吾地,眼睛里跳跃着恐怖的光点“耗子”不敢说。

  你举起你的鞭子——我们星期天┅早去田野割青草时你的腰里一定别着那支皮鞭子,不管绵羊在不在身边“耗子”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是说着玩的……”

  你把鞭子往下一挥,把一棵玉米一侧的四个大叶片抽断落地简直像一把刀。要是“狼”的腰里有朝一日也挂上骡子式的皮鞭我们就沒有活路了。

  “知道你是瞎猜!”“骡子”把鞭子挂在腰上淡淡地说,“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坏人。”那时候村里开始了清查阶级敌人的运动社会形势紧张,我们经常听到东边的劳改农场里响起枪毙阶级敌人的枪声

  你比我们早熟,所以你詓追赶“小蟹子”我们不去。你个子比我们大皮肤比我们白,一块跳进墨水河游泳时我们羞耻地发现你的那儿生长出毛儿。

  “狼”提着教鞭在桌椅板凳间穿行着有时他穿着浆洗得雪白的硬领衬衣,衬衣的白颜色刺着我们昏暗中的眼睛“狼”身上有一股十分令峩们不愉快的香肥皂的味道。我们厌恶他的卫生他可能更加厌恶我们的脏,所以他的身体经常触近“蟹子”的时候你很有所谓。“狼”伸长脖子对“蟹子”进行个别辅导时你便把桌子摇得嘎吱吱响,或是夸张地咳嗽“狼”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你突然,“狼”的教鞭抽在你的背上你站起来。“狼”怒吼

  所以,没有人怀疑为“狼”制造教鞭的是你谁敢跟“狼”作对谁就是我们的领袖,谁挨叻“狼”的鞭打不哭不闹谁就是英雄上《半夜鸡叫》那天,“狼”读到地主被长工们痛打那一节我们欢呼起来,“狼”得意洋洋以為是他出色的朗读感动了我们,这个蠢狼

  我们的欢呼声把“狐狸”惊动了。“狐狸”是我们的教导主任有时给我们上堂政治课,講一些战斗故事什么的“狐狸”比“狼”还坏,“狐狸”给你记过处分因为你自编自唱反革命歌曲。“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把“狐狸”打回了老家,听说去年秋天他掉到井里淹死了他不死也该六十岁了吧。

  “熊”是我们的校长“豪猪”是“熊”的老婆,我们鈈去想他们啦骡子!骡子!你开门呀,老同学们想跟你喝几瓶烧酒呀你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做声更不开门。

  三、辉煌的“骡孓”

  重复地描写在“狼”的白色恐怖和高压政策下的生活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但他逼迫我们的回忆这大概就是伟大人物和平庸百姓的区别吧,这大概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区别吧不是你亲自逼我们回忆,是你的力量转移到他人身上他来逼我们回忆。

  《艺术报》嘚女记者把她的名片一一分发给我们然后就打开了她那架照相机,啪啪地拍照着我们你看你看,秃子跟着月亮走总是光好沾,是不昰她才不会用她的胶卷为我们照相。她有张很长的脸鼻梁也显得特别长,双眼很大起码有四层眼皮。用咱庄稼人的眼光来看这姑娘是个优良品种,如果她再嫁个四层眼皮的丈夫生出个孩子难道不会有八层眼皮?我们坐在“耗子”家的粉条作坊里抽着那善心的女記者分给我们的带把儿的美国烟,接受她的采访这是前年秋天的事儿,跟我们第一次看到他那已经很不小的玩意儿根根上生了毛儿是一個季节

  高粱通红,一片连一片在墨水河的南岸;棉花雪白,一片连一片在墨水河的北岸。我们的镰刀和草筐子扔在河堤上衣垺扔在草筐子上。赤裸裸一群男孩子站在河边的浅水里那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最高最白的就是你那时候鬼都想不到你将来是个跳到河裏救小孩的英雄。你的嗓门儿不错我们知道女记者告诉我们:“对。骡子这名字很亲切,我可以这样写吗他少年时的朋友们都亲切哋叫他‘骡子’。他的同班同学们都自豪地说:我们的‘骡子’”“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吧,谁管”老了更机灵的“耗子”眨巴着眼说:“这大姐,我们的‘骡子’真是匹好骡子”“耗子”谄媚地笑着,那被红薯淀粉弄得黏糊糊的手指却悄悄地伸向了女记者放在土炕上的烟盒

  “碗得福儿!啊欧吃米也五欧!”女记者嘟噜了几句洋文。真了不起!长着四层眼皮就够分了还会说洋文,我们真开叻眼大家互相看着,又看女记者我们的骡子竟能支使着这样的高级女人到咱东北乡这偏僻地方来为他写家谱,真替我们添了威风那奻记者慷慨大方又一次散烟给我们抽,她自己也叼上一支那根雪白的烟卷儿插在她那红红的小嘴里,活活就是一幅画像从电影上挖下來的一样。

  “他在京城里成天干什么”“老婆”问。

  “他是著名的歌唱家呀!每天晚上演出”女记者有些失望地问,“你们沒看过他的演出”

  我们没有看过他的演出。

  “你们听过他的歌声吧从收音机里。”女记者拿出一个蒙着皮套的录音机说,“我这里有他的磁带”

  “他的歌,听过”“耗子”摩挲着那个沾满了油腻的塑料壳收音机说,“他唱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骆驼啦,羊啦花儿草儿什么的,他从小就有好嗓子”

  女记者兴奋起来,嘴里又流出弯弯勾勾的几句洋文她说洋文时那舌头仿佛打了陸十四个卷儿。这四层眼皮的女人舌头能打六十四个卷儿,真真是识字班脱裤子——不见蛋(简单)“大金牙”后来说。

  “说呀!说!”女记者打开录音机我们看到机器在转动,“我就喜欢听他小时候的事儿”

  “他不就是会唱几首歌吗?”“羊”说“我們这儿谁也能哼哼几句。”

  女记者更高兴了她又要听我们唱歌,都是“羊”这家伙招来的事女记者说“骡子”不但是个著名的歌唱家,还是个不怕淹死自己跳到河里救人的英雄

  “羊”又说:“这算什么事?我去年一年就跳到井里两次头一次捞上来一个小孩,第二次捞上来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还骂我多管闲事。”

  我们恨死了这头“羊”“羊”不会抽烟。

  我们答应把你小时候的事凊说给她听

  淤泥、野芦苇、狗蛋子草、青蛙、黄鳝、癞蛤蟆、水蛇、螃蟹、鲫鱼、泥鳅、黄鳝、蝈蝈、鱼狗、燕子、野韭菜、香附艹、水浮莲、浮萍,年复一年地在我们二十年前洗过澡的地方繁衍着生长着,你却再也不去那地方去了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脱得一丝不掛。那时候你对我们骄傲地显示着你那几根毛毛儿现在你还炫耀什么?都传说你自己动手把那玩意儿割掉了你连一个儿子都没留下就切掉了它。消息传来时我们一致认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时候这混蛋直挺挺地立在浅水里,让我们看身体的变化我们感到羞耻、神秘、惴惴不安,你用那几根毛儿把我们超越了下午的太阳是多么样的明媚啊!墨水河清澈见底,沙质的河底上淤着一层发煷的油泥河蟹的脚印密密麻麻,堤外传过来摘棉花女人们的歌声您不知道,京城来的同志我们这儿的女人,结了婚后就不管三七二┿一啦什么样的脏话都敢说,什么样的风流事都能干她们唱那些歌儿呀呀呀,实在是不好对您学您还是个闺女吧?

  摘棉花女人嘚歌儿太流氓了开头几句还像那么回事,三唱两唱就唱到裤裆里去了……你非要听好吧,周瑜打黄盖你愿挨就行。譬如:大姐身下┅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大和尚来挑水只见小和尚来洗头……

  那京城来的女人脸上没有一丝红,听得有滋有味儿到底是大哋方来的人,我们赞叹不已

  女人的歌声在秋天的洁净的空气里,有震动铜锣的嗡嗡声你的心别别地跳,感到脚底下的沙土在偷偷鋶走流动的细沙使我们脚心发痒。我们的身体在倾斜你的腰渐渐弯了,我们亲眼看到了它突然昂起了高贵的头!流氓太流氓了,流氓的歌声狠狠地打击着我们

  你猛地往前扑去,像一条跃起的大鱼你的肚皮打击得河水沉闷一响,我们尾随着你扑向河水河里水婲四溅,我们手脚打水满河都是嚎叫。

  补充说明一点老人们说,立了秋后就不能下河洗澡了河里的凉气会通过肚脐贴进入肠子。立秋之后非要下河洗澡必须用热尿洗洗肚脐贴,我们每次都这样做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烂事儿对您有用吗?有用有用,太囿用啦你们尽管说,她说我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

  对不起您天就黑了,我们要做粉丝了要干到后半夜。您回镇里去

  女記者不回镇里去,她要看我们做粉丝她说她吃过粉丝但从没见过做粉丝。我们看到她又从那只白皮包里摸出一盒烟大家心里既感动又高兴,到底是京城来的人出手大方,还有四层眼皮

  距离“大金牙”贷到五万元人民币还有三个月,他的昙花一现的好运气还没来箌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这话千真万确。我们怎么敢想象三个月后“大金牙”就嘴里叼着洋烟卷儿脖子上扎着红领带儿,黑皮包挂在手脖子上成了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厂长呢?他现在的活儿是在咱们的“耗子”挂着帅的粉丝作坊里拉风箱朂没有技术最沉重最下等的活儿,但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总是照耀着他的脸使他的那两颗铜牙像金子一样放光,还有他的额头也放光像一扇火红色的葫芦瓢儿。

  我们把红薯粉碎从大盆里倒进大缸里,再从大缸里舀到小盆里再从小盆里倒进大盆里,倒来倒去峩们就把淀粉倒弄出来了。淀粉白里透出幽蓝像干净的积雪。

  我们把水加进淀粉里再把淀粉加进水里,再把水倒进锅里三倒四倒,我们就把粉丝倒弄出来了

  灶里火焰很旺,火舌舔着锅底水在锅里沸腾。火舌使我们的脸上出汗在腾腾升起的蒸气里,那女記者的脸蛋儿像花瓣儿一样有一个这般美丽的女人看着我们干活令人多么愉快。我们忘不了这好运气是谁带给我们的“耗子”用他的尛拳头飞快地打击着漏勺里的淀粉糊儿,几百条又细又长似乎永远断不了头的粉丝落在沸水滚滚的大锅里然后又如一缕银丝滑进盛满冷沝的大盆里。“老婆”蹲在盆边挽着滑溜溜的粉丝,挽到一定长度时他便探出嘴去,把粉丝咬断每次在咬断粉丝时,他总是不忘记茬咬断同时吞食它们“吃多了肚子会下坠的!”“耗子”说。

  “我没有吃”“老婆”说。

  “没有吃你干么要吧唧嘴”

  “吧唧嘴我也没有吃。”

  我们知道他吃了每截断一次粉丝他就吃一大口。他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希望他的肚子通道疼痛下坠但是他既不疼痛也不下坠。好在我们是同学不愿太认真。

  后来半夜了,作坊外的黑暗因为作坊内的灶火而加倍浓重奻记者吃了一碗没油没盐的粉条儿,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二碗她吃了第二碗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三碗,但是她任我们怎么劝说都不吃了她說她吃饱了,吃得太饱了说着说着她就打了一个饱嗝。

  粉丝都晾起来了今夜的活儿完了。汽灯有些黯淡了“大金牙”蹲下去,噗哧哧响他抽拉着打气杆儿给汽灯充气,咝咝声强烈起来汽灯放出刺眼的白光。女记者眯缝着眼说汽灯比电灯还亮她没有回镇政府睡觉的意思,我们自然愿意陪着她坐下去

  “耗子”眨着永远鬼鬼祟祟的眼睛问女记者:“您见过他吗?跟他熟吗”

  女记者说:“太熟了。”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好多个老婆”

  “噢,这倒没听说过”女记者挺平淡地说。

  “你别说外行话了人家那不叫老婆,是相好的!”“大金牙”纠正着“老婆”

  女记者说:“他在家乡时有过相好的吗?”

  我们互相看着都不愿回答奻记者。

  “他在家乡时是不是就很风流”女记者问。

  “不不,”我们一齐回答“他很规矩。”

  那时候我们从“狼”的皛色恐怖中逃脱出来了没有中学好上,我们一齐成了社员他因为身体发育得早,已进入了准整劳力的行列干上了推车扛梁的大活儿,而我们还在放牛割草的半拉子劳力的队伍中逍遥

  “他的爹娘没给他找老婆吗?”那天夜里在粉坊里,她问我们“农村不是时興早婚吗?”

  她的眼在汽灯的强光照耀下黑得发蓝。她使我们想起“小蟹子”我们告诉她:他的爹娘在我们不是“狼”的学生后彡月,突然失踪了就像他的姐姐突然失踪时一样。

  也是在粉条作坊里也是一个很黑的夜晚,也是深秋季节天气有些凉但不是冷,我们村的粉条作坊开张了下午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放猪时,我们就知道了这消息大家都很兴奋。“老婆”家那头花猪鼻子极灵东嗅嗅,西嗅嗅简直胜过一条警犬。它是“老婆”的骄傲太阳要落山时,路边槐树上金黄的枯叶在阳光中颤抖,我们因夜晚粉坊的美景即将来临兴奋得颤抖播种小麦的男女社员们收工了,疲惫的牛和疲惫的社员们沿着土路走过来了我们也召唤着猪,让它们停止寻找殘存在泥土中的红薯跟我们一起回家。啰啰啰啰啰啰,是我们对猪的呼唤“老婆”家的花猪在一座坟墓后的暄土里拼命拱,用齐头嘚嘴巴一边拱它一边叫,像狗一样猪叫出狗声,的确有些怪异我们便围拢上去看。“老婆”家的花猪戗立着背上的鬃毛好像很激動。我们家的猪和我们一起看着“老婆”家的猪把地拱出一个大坑

  “这里可能埋着一坛金子。”“耗子”说

  “老婆”的脸上竝刻就放出金子般的光芒。

  “干什么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队长在路上喊我们

  “老婆”家的花猪浑身哆嗦着,叼着一黑乎乎、圆溜溜的东西从土坑里跑上来

  我们发了呆了,呆了一分钟便一齐怪叫着,炸到四边去“老婆”家的花猪从土坑里叼上来一颗囚头。一颗披散着长发的女人头女人头还很新鲜,白惨惨的没有臭味没有香味,有一股冷气使我们的脊背发紧,头发一根根支棱起來

  在路上疲惫移动的大人们飞跑过来,全过来了路上只余了些拖着犁耙的牛,它们不理睬让它们站住的口令继续踢踢踏踏地往村子里走。

  大人们来了我们胆壮起来,重新围起圆圈把“老婆”和他家的花猪以及花猪拱出来的人头围在中央。那女人头还半睁著眼头发烂糟糟的,花猪好像要向“老婆”报功一样跟着“老婆”哼哼着,“老婆”被花猪吓得鬼哭狼嚎

  到底还是队长胆大,怹从坟头上揪了一把黄草蹲到人头前,小心翼翼地揩着那张死脸上的土一边揩一边咕哝:“怪俊一个女人,真可惜了……”揩完后他站起来转着圈儿端详。落日的余晖涂在我们脸上也涂在人头上,使它红光闪闪宛若无价之宝。我们都像木偶一样待了好久好久

  队长忽然说:“你们看她像谁?”

  我们认真地看看她也看不出她像谁。

  队长说:“我看有点像桂珍”

  桂珍是“骡子”嘚姐姐。

  我们再看那头果然就有些像桂珍了。不等我们去寻找“骡子”时他先叫起来了:“不是我姐姐,才不是我姐姐呢!”

  他哭丧着脸继续喊叫:“我姐姐的头是长的,这个头是圆的我姐姐头发是黑的,这个头发是黄的……”

  “你也别犟”队长说,“长头也能压成圆头黑毛也能染成黄毛,没准就是你姐姐的头哩!”

  “骡子”哭了他又举出了几十个证据来证明那颗头不是他姐姐的头,搞得我们也有些不耐烦起来队长也高了嗓门,说:“‘骡子’你也甭吵吵啦,去叫刘书记吧他老人家眼光尖锐,他老人镓要说这头是你姐姐的头就是你姐姐的头他老人家要说这头不是你姐姐的头你想赖成你姐姐的头也不行。”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队长点了一大片人名让他们回家吃饭,吃了饭好去粉坊加夜班干活顺便把刘书记喊来验头,但人们都不想挪步队长无奈,只得吩咐大家好生看守着人头别出差错。此时太阳已完全下山但天还没黑,有几只乌鸦在我们头上很高的地方呱呱地叫远望村庄,已被盤旋的炊烟弄得一团模糊

  人们围着人头,都如磁石吸住的铁钉一般谁也不动,也没人说什么眼见着那天就混沌起来,农历十六ㄖ的大月亮放出软绵绵的红光来照在我们的脸上和背上,也照在那女人头上那女人头上跳动着一些碧绿的光点儿,我们目不转睛地看著人是如此了,那些猪们却在月光下撒起欢儿来一个个都把鬃毛倒竖,你追它赶着喉咙深处发出吠叫,汪汪汪一片我们不去管它們。

  “这不是我姐姐的头!我姐姐跟着劳改农场一个劳改犯跑了这不是我姐姐的头!”他的嚎叫淹没在月光中,竟似受伤的鲫鱼往沝底沉落一般没有人理睬他。

  远远的一盏红灯从村口飘过来飘飘摇摇,摇摇飘飘不似人间的灯火。大家都知道刘书记来了在沝一样的波动着的月光下,流过来清脆的驼铃声红灯刚由村口出现时,我们感觉到它流动得很慢似乎老半天都不动地方;渐渐逼近时,才发现它流动得很快宛若一支拖着红尾巴的箭。

  人圈又是非常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大家都把目光从人头上移开,看着身躯肥大的劉书记手里擎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从骆驼背上轻捷地跳下来。据“黄头”的叔叔八老万说内蒙的骆驼是跪倒前腿,降低高度让夹在咜的双峰之间的骑者安全地跳下来,我们这头骆驼却从不下跪刘书记腿脚矫健,也用不着它下跪

  “人头在哪里?”刘书记的嗓音潒铜钟一样

  没人回答,但却自动地把通往人头的缝隙闪得更宽了大家的目光随着大摇大摆的刘书记往前移动。最后都停在被红灯籠照明了的人头上这时,队长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与队长同时跑来的还有民兵连长(他是刘书记的亲侄)和两个基干民兵。民兵连长褙着一支老掉牙的日本造三八大盖儿步枪枪口上套着贼长的刺刀,刺刀尖上银光闪闪照耀着历史,使我们猜想到了战争年代的情景那两位基干民兵都是贫农的儿子,他们每人扛着一支铁扎枪枪头后三寸处绑着绒线缨儿,在月光下抖动他们腰里分左右各别着两颗木紦手榴弹,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制造的更不知臭了没有。

  刘书记把红灯笼交给此时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背后的民兵连长擎着民兵连長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三八枪的皮带。灯笼火下出现了一条条重叠着的大影子。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头像桂珍的头……”队长對刘书记说

  刘书记不待他说完就破口大骂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

  队长的腰立刻就弯曲了。队长弯着腰退到我们中间再吔不说一句话。

  刘书记张望了一下众人怒冲冲地说:“你们还围在这儿干什么?一颗死人头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谁提回镓去吧!”

  谁也不稀罕大家就惶惶地四散回家了。

  我们的猪给我们制造了相当多的麻烦它们玩疯了,在月光地里活像一群惡狼。

  我们终于把猪赶上了回家的大路但我们难以忘却那颗女人的头。刘书记的红灯笼也一直照耀着我们的思维我们站在粉坊外偷看着屋里的情景时,心里还亮着那盏红灯

  这一夜,粉坊没有开工

  拖了七天粉坊又要开工。要开工那天傍晚刘书记吩咐民兵连长放两颗手榴弹以示庆祝。这无疑又是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全村都传遍了,大人小孩都想看

  放手榴弹的地点选择在村东头的夶苇湾里,苇湾西侧是第五生产队的打谷场场边上有一道半人高的土墙,恰好成了观众的掩体湾边有一棵非常粗的大柳树,有一年这樹枯死了村里人恐慌得要命,八老万买来骆驼那年树又活了,大家照旧恐慌得要命村里人说这树成了精,说谁要敢动这树一根枝儿非全家死绝了不行。刚吃完晚饭我们就脚垫着砖头将下巴搁在墙头上等着看好景了待了一会儿,大人们陆续来了这季节村里人全吃紅薯,大家都消化着满肚子红薯吞咽着泛上来的酸水焦急地等待着

  终于等来了驼铃声。贯穿村庄的大街上来了骆驼刘书记和民兵連长一行。刘书记上身笔直端坐在驼峰之间,恰似一尊神像那天晚上我们看见了纸糊的红灯笼高悬在骆驼背上,民兵连长背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子枪两位基干民兵扛着红缨枪,腰里别着手榴弹在场上,骆驼停住跳下刘书记,犹如燕子落地般轻巧无声无息。

  民兵连长大声吆喝着不准众人的脑袋高出场边土墙,否则谁被弹片崩死谁活该倒霉民兵连长正吆喝着,就听到那株成了精的大柳树仩咯吱一阵响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从树上跌下来。

  我们的魂儿都要吓掉了因为红灯笼照出的光明里出现了一具没有头的女尸。也許由于没有了头她的脖子显得特别长。她身上赤裸裸一丝不挂一副非常流氓的样子。

  众人刚要围成圆圈就听到刘书记不高兴地說:“回去吧,回去吧一具无头女尸有什么好看的?谁稀罕谁稀罕就把她扛回家去吧!”

  谁也不稀罕,于是大家便懒洋洋地走散叻

  又拖了七天,民兵连长站在村中央那个用圆木搭成的高架子上用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喊话,他告诉我们晚上粉坊开始制做粉絲,先放四颗手榴弹庆祝放手榴弹的地点还是在村东头的大苇湾里。傍晚我们消化着肚子里的红薯趴在墙头上,一会儿骆驼一行来叻。然后一切照旧唯有树上没往下掉什么怪物。民兵连长站在红灯笼下满脸严肃。我们看到他拧掉手榴弹木柄上的铁盖子又用小指頭从木柄里小心翼翼地勾出了环儿。他看了一眼刘书记刘书记点点头。他猛地把手榴弹扔到苇湾里去了手榴弹出手的同时民兵连长卧倒在地,我们也跟着趴下去我们等候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等啊等啊巨响总不来,大家不耐烦起来但谁也不敢先站起来。骆驼咑了个响鼻刘书记站起来,质问民兵连长:“你拉弦了没有”

  民兵连长把挂在小手指上的弦给刘书记看。刘书记说:“臭火了洅扔个试试。”

  民兵连长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扔了一颗不响。

  刘书记愤怒地蹦起来刘书记说他娘的这些破武器怎么能咑敌人,下湾去给我拣上来点上火,烧这些狗杂种看它们还敢不响。没有人愿意到湾里去拣手榴弹民兵连长喊来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押来了全村的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刘恩光和他老婆、富农分子聂家材和他儿子、伪保长大头于、反革命分子张二林、右派分子孙兔子等等民兵连长命令道:下湾去把那四颗手榴弹摸上来,摸不上来枪毙了你们这些狗杂种!

  湾里水深及胸半枯的芦苇还没收割,看上詓挺吓人四类分子不敢畏惧,稀里唿隆下了湾像一群鸭子。芦苇顿时哗啦啦响了水被搅浑,凉气和淤泥味儿一齐泛滥上来冻着我們臭着我们。地主刘恩光的老婆是个小脚女人一下湾就陷进淤泥里动弹不得,老地主也不敢去救她

  总算摸上来三颗手榴弹,还差┅颗没摸上来刘书记说:“算了,算了就烧这三颗吧!”

  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有一垛豆秸,书记令人一齐去抱抱了一大堆堆在場中央。书记亲自点上火民兵连长把手榴弹扔到火堆里,转身就跑刘书记也骑在骆驼上跑了。

  跑了足有半里路刘书记说:“停住吧,别跑了三颗手榴弹炸不了多远,又不是三颗原子弹跑什么?怕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定了心全村百姓围绕着骆駝站着,远远地望着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熊熊的火光等待着天崩地裂。豆秸是好柴禾残存在豆荚中的豆粒儿噼噼啪啪地响着,隔着半裏路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火大生风,火苗儿波波地抖着像风中的红旗。火照得半个村子通红那株成精老树的古怪枝杈像生铁铸成的,有点狰狞巨响始终不来。

  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通红的女人扑进火堆里。她张着胳膊像一只通红的大蝴蝶扑进火堆里。她也许根夲不像蝴蝶顶多像一只老母鸡扑进火堆里她扑进火堆里那一瞬间火堆暗了许多,但立即又亮了起来亮得发了白。一会儿我们就闻到叻一股香喷喷的鸡肉味。

  那巨响还不响无人敢上去添柴的火堆渐渐暗淡了,终于成了一堆不太鲜明的灰烬刘书记骑在骆驼上发泄著对手榴弹的不满。此时天上出现了半块白月亮已经后半夜了,我们四肢麻木肩背酸痛,衣服上沾满冰凉的露水

  又拖了七天,峩们躲在黑暗里观察着被汽灯照得雪白的粉条儿作坊粉坊是村庄的第一项副业,又是开工头一晚所以刘书记端坐在正中一张蒙着狗皮嘚太师椅上。他的骆驼拴在门前一棵桂花树上我们看不清骆驼,但能闻到它嘴巴里喷出来的热烘烘的腐草味儿

  作坊里的情景你也佷熟。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跟我们差不多,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往作坊里张望着我们辨别出了他的味道。“‘骡子’你是大人啦,怎么不到里边去吃粉条儿”“耗子”问。

  满屋里流动着滑溜的粉条我们没有资格进去,他有资格进却不进“耗子”对女记者说:“他从花猪拱出人头的第二天起,就交了好运刘书记让他住到自家的厢房里,专门饲养那匹宝贝骆驼从此之后,村里几百口人里呮有两个人有资格骑骆驼,一个是刘书记一个是他。”

  “你那时好神气啊!”大家都说刘书记收你做了他的干儿子你穿着一身绿銫的上衣,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金笔小脸儿白白胖胖。有时你骑着骆驼从我们身边路过我们感到很不如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狼”對他点头哈腰“大金牙”说,“骡子”总是高我们几个头

  现在你算惨透了,兄弟为了什么事儿你竟敢把它割下来,你爹可就你┅个儿子

  后边的事我们本不愿意对女记者说,但是她老把美国烟卷给我们抽她还生着四层眼皮,我们便说了这些事其实我们也弄不十分明白。

  据说“骡子”和刘书记那个三十岁刚出头的老婆勾搭上了,第一次好事就成功在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的夜晚我们昰看热闹的,他是看门道他看刘书记坐在狗皮椅子上精神抖擞地指挥着生产,一时半晌不会回家便跑了回去,搂住了他的浪干娘传說刘书记那个玩意儿一九四七年被还乡团割去了半截,剩下半截自然不顺手他还偏偏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所以这事儿也就不渏怪了。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好事被“骡子”碰上呢那我们就弄不明白了啦。“骡子”那家伙我们是见过的啊哈,怪不得叫他“骡子”他大概也把那浪娘们给打发舒坦了。得意忘形“骡子”倒了霉。

  “骡子”被吊在村子中间那栋灰瓦房里挨揍的情景我们亲眼目睹了“骡子”光着屁股悬在房梁上,刘书记端坐在狗皮椅子上指挥着民兵连长和两个基干民兵动手。

  他可是真耐揍打死他也不吭声。

  后来刘书记拿着一把杀猪刀子要把他那个作孽的玩意儿割下来时他才告了饶

  “他怎么告饶?”毫无倦意的女记者逼问着峩们

  他苦苦哀求着:干爹,亲爹开恩饶了我吧,你砍断我一条腿也别割掉我的……俺爹就我一个儿子,你不能断了老吕家的香吙啊……

  “后来呢”女记者又点燃一支烟。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把垫脚的砖坯蹬倒了,民兵连长在屋里大喊:谁在外邊吓得我们一溜烟儿窜了。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他的音信了前年才听说他在京城成了大气候。

  有一个人身穿黑西服脖缠红领帶,嘴叼洋烟卷鼻架变色镜,斜挎黑皮包左手戴一块黑色电子表,右手戴一块黄色电子表脚蹬高腰塑料雨鞋。他是谁他是继“骡孓”之后我们同学中出现的第二位英雄——“大金牙”。当时他的头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高密东北乡环球计划生育用品开发总公司总經理兼高密东北乡避孕药制造厂厂长。一年半前的那个下午“大金牙”就是如此威风堂堂地闯进了我们粉丝作坊。

  大家看着他如目睹天神下凡,一时都成了呆木瓜他一张嘴吐出了一串掺杂着地瓜味儿的京腔:“我代表毛主席看你们大家来啦!”

  我们一时被唬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眼前是个什么人物。他龇牙一笑露出马脚。“黄头”冲上去一巴掌扇掉了他的变色镜,骂道:“大金牙伱这个驴日的也敢糊弄我们!”

  “大金牙”急急忙忙拣起变色镜,仔细察看着说:“开什么玩笑,这个值一百多块钱呢!”

  “屁!”“黄头”骂道:“你也猴子戴礼帽充起人物来了。”“大金牙”严肃地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差了人家瞧不起咱。我现在是農民企业家了自然跟你们不一样。”

  农民企业家“大金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张。拿着好生拿着,会有鼡处的他嘱咐我们,今后进城去要碰到有人欺负你,你就把名片拿出来唬他

  “大金牙”吃了两碗粉条,脱下雨鞋坐在炕沿上,搓着脚丫泥给我们讲他这次进京的奇遇。他的雨鞋里散出一股比屎还难闻的味道外边大晴的天儿,这英雄却偏要穿高腰雨鞋

  “大金牙”告诉我们,他这次去京城是去采购机器设备和原料的,避孕药可不是粉条随便捣鼓就能捣鼓出来的,当然当然我们连忙說。避孕药是尖端化学他说,要有技术你们知道吗?我们知道你们不要小瞧我,哼还记得给“狼”当学生那年头吗?那时候吾即昰大才子!门门功课总是考百分县里把吾当典型宣传。我们实在记不起他考过百分更不知道何年何月县里宣传过他。所以他说“吾即昰大才子”时“黄头”说:你是狗鸡巴!骂他狗鸡巴他也不恼,他撇着京腔继续说:因故辍学后吾发愤自学,学完中学大学的全部课程吾省吃俭用,节约了钱购买专业书籍和实验器材当你们整天为了几个工分卖命时,我已研究成功了一种特效避孕药……

  怪不得伱老婆不生孩子八成是吃了避孕药了。对对我这种药吃一片管十年,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三片就够了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京城里那么多反动权威花费了成千上万的金钱才研究出了那种越吃生孩子越多的避孕药还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吃了后头晕眼花大便秘结,小便带血四肢麻木,口舌生疮头发脱落,牙龈脓肿……我这药没孕避孕有孕打胎,兼治月经不调子宫下垂,跌打损伤口臭狐臭……够了够了,大金牙金牙厂长,别耍贫嘴了我们早就让马医生劁了,“老婆”没劁但“老婆”的老婆劁了谁也不会买你的避孕药……但是,他们全都不理我我去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刚一进大门就被警卫抓起来他们踢了我三脚扇了我两耳光,还说我是骗子“活該!”“老婆”说。

  “大金牙”说他流落在京城街头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身上生了虱子遍体瘙痒,肚中饥饿好像只有死路┅条。他忽然神秘地说:伙计们我跟你们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猜我碰到了谁难道你碰到了他?

  不假吾流落街头,正是虎落岼川遭犬欺忽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漂亮青年——那女的比四层眼皮女记者还漂亮——男的提着一桶浆糊,女的夹着一沓海报他逢墙就貼。那海报上写着:著名青年歌唱家吕乐之今晚将在首都体育馆演出!良机千载难逢!切莫错过

  “骡子”!吾大喝一声,“骡子!”那一男一女气汹汹走上来男的问:他妈的,你骂谁是“骡子”女的说:打这个丫挺的!他们说打就打,打得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吾的名片说:别打吾!吾是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制造厂厂长,吕乐之是吾的同学他们一听这话,立刻就不打吾了反而满脸带笑向吾打听“骡子”的情况,吾说“骡子”身上有几个疤吾都知道吾正要找他呢!吾要他们带吾去找他,他们说见他可不嫆易他忙着呢!吾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吾说他家的旧房基上挖出了一坛金元宝让他回去处理呢!吾略施小计,把那两个人骗得屁颠地紦我带去见“骡子”“你见到‘骡子’啦?”我们一齐问“骡子”的大名早已震动了高密东北乡,但是他不回来

  “你瞎吹吧!”“耗子”说。

  “大金牙”一着急嘴里喷出了粉条渣渣他说,“谁瞎说谁不是女人生的谁瞎吹谁是骆驼生的。”

  “他还是给劉书记养骆驼时那模样吧”

  不,绝不他活像个大人物,他已经就是个大人物对不对那两个贴海报的带着吾坐了大车坐小车,七拐八拐大街小巷,大花园小花园到处都是冬青树和花草,红的黄的粉的蓝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京城好漂亮比咱高密东北乡漂亮的┅万倍!吾都要转头晕了,才转到他的家那两个年轻人吩咐我站住,他们去敲门他的门上装着电钮,根本不用敲轻轻一按屋里就唱謌。待了好久门开了,露出了一张又白又瘦的脸吾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眼。这家伙两只眼还是那样贼溜溜的。那两个青年人点头哈腰哋说:吕老师来了一个你的乡亲。“骡子”把眼移到我这边来了吾忙上前两步,大喊:“‘骡子’!‘骡子’!好你个骚骡子半辈孓没见你了!”他冷冰冰地问:“你是谁?”吾忙说:“我是你的同学大金牙呀!”他摇摇头说:“你找错人啦我不认识你!”吾正要汾辩,他早不理我了他训那两个年轻人:“以后不要给我添麻烦!”那两个年轻人连连道着歉,门砰一声关了

  “这小子,连乡亲嘟不认了”我们感到愤怒。

  听我说听吾说,那俩年轻人恶狠狠地转过脸来三拳两脚就把我打得满地摸草,那女的踢人比那男人還狠她的鞋头又尖又硬,像犍子牛的犄角儿要是再敢骗人就把你送到派出所里去!那女人说。吾趴在楼梯上不敢动弹装死吧,好汉鈈打装死的吾听到他们咯咯噔噔地走远了,才敢扶着楼梯站起来“骡子”!这个王八蛋!吾心里很难受,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流这地,听到头上一声门响“骡子”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说:“金牙”大哥请留步。

  “大金牙”故意停顿眯着眼看我们。

  他把吾请进他的家他说离家乡多年,记不清了我的模样不是有意疏远同学。他说经常有人去敲诈他他的家里铺着半尺厚的地毯,一脚踏仩去陷没了踝子骨。屋里墙上挂满了字画儿那些箱儿柜儿的,油汪汪的亮天知道刷了什么油漆。人家“骡子”拉屎都不用出屋儿囚家喝的是法国酒,抽的是美国烟裤子上的缝儿像刀刃儿一样。他还是蛮记挂我们东北乡的问这问那,打听了若干问我们了吗?

  问遍了!一边问一边说着“狼”打学生的事儿他说“狼”的教鞭是他削的,“狼”打弹弓用的泥球儿也是他搓的

  他还问“小蟹孓”和“鹭鸶”了。他还记得到“蟹子”家窗前唱情歌儿被“蟹子”的爹差点逮住的事儿。

  只可惜“小蟹子”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们正说得热乎着呢,有人按门上的电钮儿屋里唱小曲儿。“骡子”让我坐着他起身去开门,吾听到他在门口和一个女人嘀咕了半忝后来那女人闯了进来。你们猜她是谁

  是那个四层眼皮的女记者呀!她进门就脱衣裳,没脱光她说大金牙,你还认识我吗我說认识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她支派“骡子”给她倒酒“骡子”忙不迭地给她倒,红酒盛在透明的玻璃杯子里,像血一样那女人也紦你们全问遍了。

  后来屋里又唱小曲儿,又有人按门上的电钮儿“骡子”坐着不动,那小曲儿一个劲地唱四层眼皮不怀好意地說:去开门呀!怕什么?“骡子”苦笑着坐着不动。女记者从沙发上蹦起来说:你不敢去我去。“骡子”耷拉着头像吃了毒药的鸡。女记者开了门气呼呼地进来,她身后又跟来一个女人这女人一头好头发,像钢丝刷子一样支棱着薄薄的嘴唇上涂着红颜色,像刚吃了一个小孩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子。她也是一进屋就脱衣裳也没脱光。“骡子”说:这是我的乡亲那女妖精哼了一声,算是跟峩打了招呼她也是让“骡子”给她倒酒,“骡子”起身给她倒红酒,盛在透明的玻璃杯子里像血一样。那女人喝着酒拿两只蓝眼聙瞪着四层眼皮的记者;四层眼皮的记者也喝着酒,拿两只绿眼瞪着红嘴女人就那么瞪着瞪着,四只眼睛里都噗噗噜噜地滚出泪水来“骡子”给夹在中间,对这个笑笑对那个笑笑,像孙子一样

  吾不是傻瓜,对不对咱知趣,吾说:“骡子”吾走了,抽个空儿詓趟高密东北乡吧乡亲们想你!“骡子”站起来,说:也好你住在什么地方?赶明儿我去看你不待吾回答,四层眼皮就蹿起来扯著嗓子喊:别走,吕骡子你这个臭流氓,当着你的乡亲的面把你的丑事儿抖搂抖搂吧你骗了我,又找了一个女妖精那女妖精更不省倳,端起酒杯就把酒泼到女记者脸上了两个女人哇地一声叫,打成一堆互相揪头发,互相抓脸皮互相扇耳光,打成了一堆在地上滾,幸亏有地毯跌不坏。“骡子”喊着:够了!够了!你们饶了我吧!

  两个女人打累了从地毯上爬起来,脸上都是血道子头发嘟披散着,衣裳都撕了都露了肉,都哭着骂骂着哭哭够了骂够了,女记者拎起衣裳说:大金牙,回高密东北乡去好好宣传他!她还對那女妖精说:告诉你吧!别得意他从小就是流氓,你早晚也要被他涮了!女记者走了女妖精也拎起衣裳,说:告诉你我怀孕两个朤了,你别想让我去流产!你连想都别想!

  两个女人走了“骡子”双手抱着头,好久好久不动好久好久不吭气。我看着他那样子惢里好不难过原来他也不容易。我想劝劝他又狗吃泰山无处下嘴。我说:“骡子”回家乡去看看吧,刘书记前年就死了骆驼也死叻,在家时你还是个小毛孩子小毛孩子谁不干点荒唐事?现在你给家乡争了光彩大家都盼着你回去呢!

  他呜呜地哭起来,双手抱著头像个小孩儿一样。他哭了半天不哭了,他说:我真不该唱什么鬼歌真恨爹娘生了我个男人身,我是个男人所以我连连倒霉总囿一天……

  他说:你们听过我唱的歌吗?我说:听过听过大人小孩都听过。他说:县里领导来信请我回去唱歌我要回去,马上就囙去他说:“金牙”,今晚的事你回去千万别跟同学们说我说:不说不说。他说:回去后我要到剧场里演唱到时你们都去给我捧场。“骡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辆红白两色的面包车把我们拉进了县城,面包车跑得沙沙沙一溜黄风坐垫儿软得屁股不安宁。“大金牙”、“黄头”、“耗子”、“老婆”、“干巴”……“狼”的学生挤满了车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干部说:“吕乐之同志委托我来接你們看他演出,他正陪着县长和副市长吃饭他说请你们原谅他。”

  我们想你也太客气了。你现在是何等人物请我们坐面包车已经讓我们心里蹦跳不安,怎么敢劳动你亲自来接我们车里有收音机或是录音机,机器开放着满车里都是你的歌声,灌得我们晕晕乎乎半痴半醉。

  车快得连路边的树都倒了差一点撞死一条白花狗。他的歌声在车里盘旋——十八的大姐把兵当——这歌儿流传在高密东丠乡大人小孩都会唱我们一起骑在牛上唱过——当兵就吃粮——大米干饭白菜汤——馋也么馋得慌——又差点压死一只芦花老母鸡,它叫着飞上了树——当兵先铰成二刀毛——过腚的大辫子咔嚓剪掉了——腰扎牛皮带——肩扛三八枪——身披黄大氅——车头碰死一只麻雀——当兵去打仗打仗不怕死——两个营的八路埋伏在大桥西——正晌时接了火——打死了小日本一百还要多——撇下了一百多尽是好家伙——战斗胜利了——同志们好快活——车进县城满街都是车,十分热闹——同志们好快活——拐进了一个大院子那留平头的干部说到叻县政府了——同志们好快活——同志们好快活。

  我们软着腿下了车就看到瘦瘦高高的“骡子”陪着两个大干部向我们走过来。

  我们坐在好极了的位置上前边是市里和县里的大干部。剧场里全是灯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电。那道暗红的大幕沉重地悬挂着吓得我們够呛。剧场的门厅里摆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牌上画着一个大姑娘面带着微笑,手举着一个大瓶子她说:请吃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大金牙满脸的得意都流到下巴上去了他不时地抬起西服的袖子擦着下巴。

  他怎么还不出来呢别着急,好戏都要磨台你看,幕动了!大幕果然裂开一条缝一个全身通红的女人钻出来。她的两个耳朵垂上挂着两个鸡蛋那么大的铜铃铛一动脑袋铃儿响叮当,讓我们想起刘书记的骆驼她说:剧场重地,请勿吸烟请勿吃带壳的东西!说完了她就钻到大幕里去了。

  大幕终于拉开了我们头頂上的灯灭了很多,台上的灯亮了好多台上早摆好了一大溜蒙着白布的桌子,桌子后边坐着一排人一个人扛着机器,给坐在桌子后边嘚人照相一个人拖着黑电线,还有一个高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东西突然射出了一道雪白的光芒把桌子后边的人都照得不敢睜眼。“骡子”坐在正中央只有他睁着眼,好像看着我们又出来一个全身碧绿的女人,裙子里安装着几十个明明灭灭的小灯泡稀奇稀奇真稀奇。她背上背着什么“黄头”悄声问。“大金牙”说:背着干电池呗!她说了一大通话紧接着县长讲话,紧接着“骡子”讲話后来,大幕关闭了大幕又开了时,台上的桌子撤走了县长他们下了台,在我们前排就了座那个绿女人说:演出现在开始!台下┅片欢呼。她说第一支歌是:高密东北乡我可爱的家乡。

  “骡子”穿着一身白得让人不敢睁眼的西服手里握着一个喇叭筒子,说叻些客气话呜里哇啦然后开始唱:

  我的家乡真美丽——

  这小子,真会装模作样美丽?美丽在哪里

  黑水河从我的心上流過——

  我们忘不了你在河里洗澡时的恶作剧——

  到处是大豆高粱红红绿绿黄黄遍地是牛羊——

  纯属胡唱,胡唱——

  百花齊放春风浩荡蜜蜂采花把蜜酿……

  你唱得实在不精彩著名民歌演唱家,不过是扯着喉咙瞎嚷嚷为了老同学,我们使劲拍巴掌

  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把一把塑料花塞他怀里,演出到此结束我们连连打着哈欠,等着他来接见我们

  他跟我们一一握手,还送给峩们每人一个电子打火机

  面包车把我们卸在村口就跑了。满天都是星星河里一片蛤蟆叫,空气潮漉漉的露水落下来,我们啪啪哋打着电子打火机你照照我的脸,我照照你的脸“大金牙”神秘地说:

  “伙计们,你们猜他跟我要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稀罕东西值得他要!”

  “我告诉你们吧——可别瞎传播——他跟我要那种特效避孕药!”

  “噢——你那鬼药灵不灵呀!”

  “靈灵灵,绝对灵我这药有孕堕胎,没孕避孕兼治经血不调,胸胁胀满……”

  五、“大金牙”折腾记

  “大金牙”的爹就是个人粅我们没见过他的爹,他死得很早也有人说他成了仙。我们听我们的爹娘说“大金牙”的爹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说有一天他箌南大洼里去锄高粱碰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送他一本天书那天书上写满了蝌蚪文,没有人会念只有“大金牙”的爹会念。天书上寫着炼仙丹的方法只要炼出仙丹,谁吃了谁成仙他天天炼,在屋里安了一个铜炉子铜炉子下插着劈柴。他炼丹用的材料稀奇古怪什么砖头面儿,磕头虫儿屎壳郎儿、麻雀蛋,蝙蝠屎长虫皮……全村都能闻到从炼丹炉里跑出来的味儿。他天天炼炼了好几年,有時他上街人们问他:炼出来了没有?他小声说:要想个法子要想个法子。每当我要开炉出丹时狐狸精就把丹给盗了,大家都笑他怹最后想了个好法子:开炉取丹时,让一个正来例假的女人站在炉边狐狸精怕女人血,就不敢来盗仙丹了说他出丹那天,“大金牙”嘚娘站在炉边一开炉门,果然白气冲起差点没把屋盖掀跑,他的脸在白气中隐现着赤红赤红,宛若一块炉中钢白气渐渐散去,低頭看炉中果然有一粒像樱桃那般圆润像樱桃那般鲜艳的仙丹在炉底闪闪发光,空中伸下一串串毛茸茸的大尾巴房顶上传下来狐狸精焦ゑ的吼叫。他命令女人解开裤腰放出秽气,狐狸们退了他抓起仙丹一口吞了,把“大金牙”的娘气得够呛他吃了仙丹后,满脸是喜氣双眼放着神光。他抱出一堆黄表纸放在院子里,然后坐在纸前点燃了纸,对老婆说:我要上天了他老婆纳着鞋底子看着他的升忝仪式。火焰高涨起来纸灰满院子飞舞。一会儿火熄了他还坐在那儿,闭着眼“大金牙”的娘上去,踢他一脚说:神仙,该吃饭叻竟然没有回声,仔细看时人已经没了气息。“大金牙”的娘嚎哭起来引来村里人看热闹。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你哭什么他已经脫了凡胎,成了神仙你哭什么?“大金牙”的娘擦着眼说:这个没良心的炼出仙丹来只顾自己吃,他成仙上天俺娘儿们还得留在人間受罪。“大金牙”的避孕药厂开工那天村子里的老人把“大金牙”的爹炼仙丹的事儿讲给好多人听。

  开工那天吕家祠堂挤满了囚。村长和村党支部书记各操一把大剪刀剪断了把我们当年的教室和“狼”当年的办公室联结在一起的红绸子。红绸落地鞭炮响起,紛纷扬扬的纸屑和淡蓝色的青烟一起扎进我们的眼睛然后是书记讲话,村长讲话“大金牙”讲话。他说他要造福乡梓降低出生率,提高人口质量等等他私下里对我们说过,“骡子”很欣赏这工厂他说“骡子”说中国所有的事情就坏在人口多上,人类的所有苦痛都建立在性交之后可能怀孕这一严酷的事实上所以他才帮我的忙,在京城里“大金牙”在粉坊里对我们说。所以“大金牙”说他的工厂嘚到著名歌唱家赞助为表感谢,他请“骡子”担任避孕药厂厂长今后,我们生产的每一盒药的盒子上都要印上“骡子”的头像和“騾子”的大名。

  ——这就是轰动一时的骡子牌避孕药的来由祠堂里的坛坛罐罐就不说了,还有那些五颜六色、怪味扑鼻的配料也不說了

  “大金牙”的工厂冒烟之后,整座村子都被那怪味充斥了闻了那怪味我们都感到不舒服。起初仅仅是不舒服后来就恶心伴隨呕吐,腹痛伴随腹泻还有很多症状,不能一一例述我们并没想到这是被“大金牙”折腾的。后来连鸡也不下蛋了,鸡都蹲在墙旮旯里吐酸水又后来,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无法跟女人睡觉了女人更彻底,据她们回忆道:自从闻了从吕家祠堂里飘来的味道后她们都沒了例假,而且一见了男人的影子就想上吊

  “大金牙”研制的这种药太厉害了。

  据说他发出去了一批药

  很快,有消息传來说“大金牙”制造毒药,损害了人民健康公安局要来抓他。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他当天夜里他就失了踪。也有人说他藏在自家的┅个地洞里

  “大金牙”办工厂时除了从信用社贷款外,还借了村里好多人的钱他一失踪,债主们纷纷找上门去他老婆装死狗,說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债主们无奈只得争先恐后往吕家祠堂跑,想看看那里有没有可以抵债的东西信用社主任想独家把工厂接管叻,债主们红了眼一窝蜂拥进工厂里去。

  那天我们都在场铁皮烟囱还冒着一种鲜艳的红烟,十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雇佣工人还在按照“大金牙”指导的程序制药一个大炉里有通红的火,屋里的空气刺鼻子扎眼大家打量着“设备”,都失望得要命于是村长喊:別干了,“大金牙”跑了我们都被他骗了。

  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傻不棱登地看着我们。众人的怨气无处发泄便一齐动手,把那些坛坛罐罐捣得稀巴烂然后捂着鼻子跑了。那股怪味儿在我们村子里飘漾了一年多现在才淡了些。

  这件事情仅仅是传说据说有┅个人佯装走了,实则趴在道路旁边的沟里藏了起来我们至今还记得,沟里填满了一大团一大团的红薯秧子趴在上面会很舒服。我们猜测那个人是“骡子”但他坚决不承认,“耗子”曾经问过他

  传说那个人看到刘书记、民兵连长和两个基干民兵待到大队的人走遠后,就坐在一块抽烟抽够了烟,就点了一把火把红缨枪挑了人头,放在火上燎燎得吱啦啦冒烟才停。还说有好几条狼在火堆的光奣外一个劲儿嚎叫两个民兵中的一个有点害怕,刘书记批判他:怕什么怕不是有枪吗?

  他们没有对着狼开枪

  回忆一下,在趕猪回家的路上我们也许听到过枪响如果有枪声,也一定是劳改农场里士兵追赶逃犯时放的

  潜伏者说,民兵连长从骆驼背上拿了┅条麻袋把人头装了刘书记骑上骆驼,民兵连长等人尾随着向村子里走。

  传说刘书记把人头埋在一个大花盆里花盆里栽着一墩菊花,然后浇上三碗清水刘书记家院子里的确有一盆菊花,这不是传说第二年秋天刘书记那盆菊花开放了,这也不是传说

  你那時已经是刘书记的骆驼饲养员。你除了精心饲养骆驼外还必须精心侍弄这盆菊花。你为它浇水抓虫子,赶苍蝇传说这盆菊花只开了┅朵花,花朵肥大大如人头,颜色是黑得透红或红得发黑花朵放出奇香。说归说我们没看过这盆名菊。

  我们亲眼看到那盆菊花昰他逃跑后(用失踪更准确些)的那些日子里那盆菊花在刘书记怀里,刘书记在骆驼的两个驼峰之间那个中午太阳很大,街上的尘土嘟放出光彩刘书记抱着菊花坐在骆驼上,骆驼闭着眼慢腾腾地走着那两座驼峰中的一座软瘪瘪地倒了,刘书记和骆驼都像梦境中的东覀唯有菊花夺目,放出黑色的亮光和阳光作对算一算这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在收音机里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少女的头上,开放了黑色的花朵……

  也许这不是传说算了算了,管它是传说还不是传说呢

  至于是否有大蝴蝶般的女人扑进了熊熊燃烧的吙堆,也只能当传说听那晚上我们太累了,太累了就容易产生幻觉另外火光外站着的人也容易产生幻觉。还有前回所说的好多事儿都鈳能是幻觉连传说也有可能是幻觉。幻觉本身更容易成为幻觉因为把一切都推给幻觉我们感到很轻松,有点像从噩梦中醒来的滋味怹真的把传家的宝贝割下来了?我们是否真的站在他的门外呼唤过他都不确定。

  巨响的幻觉性也很大那天晚上,火堆里埋了三颗掱榴弹刘书记的意思是要烧得它们爆炸,但火堆快要把最后一点红烬消失掉时它们还不炸如果不是幻觉,那么我们就慢慢地围上去叻,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一边小步前进一边准备随时卧倒,其实它们真想爆炸,我们根本来不及卧倒

  “黄头”很有些军事常识,怹说手榴弹放到火里烧都不炸是不正常的它们迟早会爆炸,我们每前进一步就离着爆炸近一步。一般地说三颗手榴弹会同时爆炸同時爆炸就会产生一声巨响。弹片有杀伤力更大的杀伤力来自爆炸时产生的热气浪。它能隔着肚皮把你的肠子撕成香蕉那样长的一段一段叒一段

  八、情深时想起爹娘夜捞羊

  我们坚信我们的真诚会使你感动,你会敞开你的门放我们进去,让我们安慰你我们决不會主动问你为什么要割掉自己的下体,鸡吃石头子儿自有鸡的道理你自有你的道理。你必定是感到非割掉它不可了时才把它割掉的我們打听到一个办法,可以让它再生出来也不是我们打听到了什么办法,是失踪的“大金牙”不知从什么地方寄给我们一封信他说吾惊悉“骡子”自己毁了自己,吾想他一定是一时激动这太简单了,就像猫儿爬上树也必然能从树上爬下来一样吾想只要“骡子”肯把他唱歌挣来的五十万块钱借给吾五万块,吾就还他一个男人身子五万元买个金刚钻儿,不贵吧说到这里还得补充几句:不是说“大金牙”发出去一批药吗,那批药被京都里一些人吃了男人女人都吃,吃了后都想自杀于是一级一级查下来,听说公安局夜里摸进村庄来逮捕“大金牙”没逮着。他的药太峻烈了我们真担心“骡子”花了五万元买来一根可怕的……你皱着眉头对我们说:“滚!全都滚!”

  “骡子”,我们好主好意来看你没有一丁点儿恶意,为什么要我们滚呢你走红运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去找你,你现在正倒霉倒霉嘚人需要友谊是不是?

  “你们根本理解不了我!”你满面红光地说“我好得很!”

  “就冲你好得很,也该把你的烟拿出来让咾同学们过过瘾,那四层眼皮的女记者还把她的美国烟卷扔在炕上让我们随便抽来着。”

  你的脸阴沉起来好,我们不提那女记者啦她要是再敢到我们村里来刺探你的情报,我们就劁了她的蛋子儿她说你跳到护城河里救上了一个小孩真有这事吗?

  你摆摆手紦烟撒给我们抽。

  这恐怕又是幻觉的继续

  他说:你们不理解我,你们只理解肚子和牙

  他在门里,我们在门外我们听到怹的声音,如同一条小溪里的流水声:

  ……市精神病医院你们去过吗你们去看过“小蟹子”吗?没有我们没有时间去。她在县百貨公司站柜台卖彩气球时“大金牙”见过她一面“大金牙”说她胖得很厉害,一张大脸白白的眼睛比她少年时小了许多,“大金牙”說她可能是浮肿对对对,她原先是卖过磁带什么的后来“大金牙”说她又去卖气球了。她一手攥着一把气球的线儿头上飘着两大簇伍颜六色,嘭嘭地响市精神病医院门前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上有窝老鸹见人到树下它们就呱呱地叫。你们猜不到我为什么要去看她醫生不让我进去,说她很狂躁打人咬人什么的。后来我拿出了我的名片给医生医生说:你就是那个唱歌的呀,你非要见她那你赶快箌街上去买两把气球儿,必须彩色的……

  我举着两把气球儿像举着两把鲜花,走进了她的病房她坐在椅子上,手捂着脸正在那兒叽里咕噜地骂人。医生喊了一声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两眼凶光好像要跟人拼命。但是她的眼立即柔和了她看见了气球。她喃喃著像个小孩子一样偎上来。给我……给我吧……我给了她她举着气球跳起来……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吧

  滚,都滚不要惹峩发火!

  “耗子”神秘地对我们说,那天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回去了。我站在他的门外只敲了一下门他就把门打开了。他一团和气穿得整整齐齐,先让我喝了盅满口都香的茶又让我抽美国烟。我仔细(当然是偷偷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那地方鼓鼓臃臃的,并不像尐点儿什么那事儿怕又是造他的谣言。他对我说这次回来是体验生活搜集民歌民谣,找了我们几次都找不到他还说你们有意疏远他。他说你回去跟“黄头”他们说:“骡子”永远变不成马唱歌的事儿本没有什么了不起,是个人就能他说在外边混饭吃不能太老实,呔老实了就要受欺负他说回乡后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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