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风尘。
却和酒后的风花雪月无关,
可多么希望能和以后有关。
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风尘
我有一个比烈酒还烈的故事。
老兵打架,爱用灭火器。
油锤灌顶的招式他是不使的,灭火器十几斤重,砸到肩膀上必须是粉碎性骨折,砸到脑袋上指定出人命。
所以老兵不抡,只喷。拇指轻轻一扣压,砰的一声,白龙张牙舞爪地奔腾而出,对手立马被扑成了一个雪人,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老兵喷完一下后,倒退两步扎好马步,等着对方咳嗽,对方只要一咳嗽,立马又是一通喷,对着脸喷,粉尘瞬间堰塞住舌头,呛得人满地打滚儿。挨喷的人连呕带吐,连告饶的工夫都没有,白色的口水拖得有半尺长。
干粉弥漫了半条街,烽烟滚滚,老兵威风凛凛地立在其中,犹如中国版的“终结者”。我站在一旁暗暗称奇。
老兵是开火塘卖烧烤的,专注消夜整十年,专做酒鬼生意。
店名“老兵烧烤”,一度被《孤独星球》杂志列为“环球旅行之中国云南丽江站最值得体验的十个地点”之一。
他们家的炭烤鸡翅、锡纸培根白菜名气很大,但大不过他们家的青梅酒、玛卡酒和樱桃酒。半人多高的大酒瓮有十几个,最香莫过酒气,封盖一开,酒气顶得人一跟头一跟头的,顶得人舌头发酸、口内生津。
管你是不是好酒,都忍不住想来点儿尝尝。他们家没酒杯,一水儿的大号军用搪瓷缸子,二两酒倒进去不过是个缸子底儿,根本不好意思端起来和人碰杯。酒是话媒人。
每晚来消费的客人大多已在酒吧喝过一两场,大多大着舌头而来,坐到火塘里被热烘烘的炭火一烤,酒意上头上脸,再木讷的人也难免话多。
烧烤店的午夜浮世绘有意思得很,四处嗡嗡一片,有人逼账,有人借钱,有人打酒官司,卡着对方的脖颈子灌酒,有人秀真诚,攥紧别人的手掏心窝子,有人腆着脸聊姑娘,仗着酒意觉得自己英俊非凡,有人不停地拍马屁,对方随便说一句冷笑话也哈哈大笑,夸张地龇出十二颗门牙,颗颗都泛着谄媚的光。
话多了,是非自然也多。
夜店、酒鬼、炭火熊熊,难免起摩擦。人真奇怪,在自己的城市谨小慎微,来到古城后各种天性解放,喝大了酒后个个觉得自己是武林高手,人越多越爱抖威风。寻常推推搡搡的小架,老兵是不理会的,你吵你的,他忙他的。
一般的中度摩擦,他也不怎么理会,自有老板娘拉措出马。拉措是泸沽湖畔长大的摩梭女子,嗓门又高又亮,力气也大,一个人可以拎着两个煤气罐健步如飞。拉措像个楔子,硬生生地往拳来腿往的人堆里扎,她两臂一振,两旁的大老爷们一踉跄。拉措的手指头指到人的鼻子上,劈头盖脸地骂:“你们都是多大的人啦!吃饭就好好吃,打什么架!你妈妈教你吃饭的时候打架吗?!”拉措一发威,酒鬼变乌龟,没几个人敢再造次,大都讪讪地转身坐下,偶尔有两个抹不开面子的人刹不住车,嘴里骂骂咧咧,音量却并不敢放大。但有一些人狂得天真,醺醺然间,把自己的社会属性和重要性无限放大,故而不畏惧和旁人的摩擦升级。他们大着舌头,各种好勇斗狠,各种六亲不认,开了碴口的啤酒瓶子乱挥瞎舞,谁拦都不好使。这种时候,就轮到老兵出场了。
他撅着嘴踱过去,钳子一样的大手专擒人手腕,擒住了就往门外扔,不管挣扎得多厉害的,手腕一被锁,皆难逃老兵的毒手。部分被扔出门的人大马趴摔在青石板上,哎哟哎哟哼唧半天,才一节一节地撑起身体,旁边早蹲下了拿着计算器的烧烤店小弟,笑眯眯地说:结了账再走吧,赖账不好。
又说:您还有东西没吃完,要不要打包?浪费食物不好……还有一部分人士越挫越勇,爬起来又往门里冲……然后再度拥抱大地,屁股上清清楚楚烙着一个鞋印。
能享受干粉灭火器待遇的人士是极少数,老兵只对一类人使此大招。
这类人有个共性,嘴欠,从地上爬起来后大多喜欢堵着门放狠话: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认识那个谁谁谁吧?!工商、税务、消防、公安……总有一样能拿得住你吧!妈的,明天就封了你的店!
再不然就是打电话叫人,张嘴就是:给我带多少多少人过来,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还真治不了,不管多么气势汹汹,统统折戟于老兵的干粉灭火器之下。
一堆涕泪横流的雪人连滚带爬地逃,临走还不忘撂狠话:老兵你给我等着……我弄死你!我蹲在门口看看西洋镜,有时实在忍不住插话:你还真弄不死他……我不是个爱挑事儿的人,可是,真的,就你们这点儿道行还真弄不死他。AK47都没弄死他,美式M79型40榴弹发射器都没弄死他。
苏制14.5毫米高射机枪都没弄死他。地雷和诡雷都没弄死他。
他的一只耳朵、半个头盖骨都留在了中南半岛的热带丛林里。老兵曾是侦察营营长,历经枪林弹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
八十年代初的国境线上,他是战斗英雄。
老兵1984年初参战,二山轮战,又名中越边境战。
参战前写血书,老兵把手指切开,刚写了一个字,伤口就凝住了,旁边的战友打趣他:你凝血机制这么强,想死都难。
一语成谶,老兵的血小板密度保了他一条命。老兵时任侦察连副连长。
侦察连一马当先,是全军尖刀中的刀尖,沿文山一线,自马里坡扎入,最远深入敌后400公里。因侦察需要,穿的是敌军的军装,最近的时候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和敌方打照面,随时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老兵虽是江浙人,却骁勇得很,扣林山战役时,他领着一个排伪装成一个营,据守高地一昼夜,增援的队伍一度被阻在半途中。老兵领着手下的几十个兵一次又一次击退敌方整营建制的波浪攻击。辗转征战的数年间,老兵到过74个高地。
初入丛林时没有经验,单兵配备不过五块压缩饼干、两个军用罐头,几天就吃完了,他们吃蛇,生吃,吃各种虫子。吃毛毛虫时,用军用雨布一蒙,点起羊油蜡烛灼去毛毛虫的硬毛,整个儿囫囵塞进嘴里,一嚼,满嘴黏稠的汁儿,像鲁菜上勾的芡。最常吃的是蚯蚓,人手咸,触碰到蚯蚓的体表,它立马浑身分泌出恶心的脓液,实在难以下咽。
必须翻过来吃,找根树枝,像翻洗猪大肠一样,整条蚯蚓从外到里翻起来,不管什么颜色的蚯蚓,翻过来后都是生猪肥肉一样的雪白,蚯蚓食泥,把泥巴揩掉,闭上眼睛往嘴里丢,咯吱咯吱地嚼,抻着脖子往下吞咽。味道好像啃了一口中南雨林的腐殖红土。
猫耳洞自然是要住的,进洞前全员脱衣服,不脱不行,水汽一浸,湿气一泛,人会烂裆。最潮湿时,洞中有半米多深的水,人蹲靠在其中,湿气透骨,瘙痒难耐,挠出血来还是痒,终身的后遗症。
烦人的还有蚂蟥,钻进肉里,揪不得拽不得,越拽越往里钻,火也烧不得,半截烧掉半截烂在体内,蚂蟥有毒,整块肉都会糜烂。扣林山、法卡山、八里河东山……老兵两只胳膊上布满了蚂蟥眼,戒疤一样,但数量没有他杀的人多。
参战一年后,老兵已从副连长升为侦察大队代理营长,彼时他二十三四岁光景,手底下的几百名士兵大多只有18、19、20岁。这几百名年轻人,大多殒命于1985年5月28日。
当日,他们为了应对越军的6月反击,刚刚完成侦察任务,返程行至马里坡,离国境线只有48公里处时,忽然遭遇重火力伏击,被包了饺子。
敌方看来蓄谋已久,把他们围在了坝子底,围起的口袋只留北面一隅,那是无法去突围的敌方阵地。
包围圈越缩越小,平射机枪和火焰喷射器交错攻击,眼瞅着老兵和他的侦察大队就要全体被俘被歼。
枪林弹雨中,老兵组织大家做了一次举手表决,然后呼叫后方炮火覆盖:以侦察大队为中心,500米半径内炮火覆盖。他们请求的是一次自杀式的炮火覆盖。
若用四个字解释:向我开炮。
在和后方争犟了13分钟后,呼啸的炮火覆盖了整个包围圈。
顷刻,越南的重炮开始了反覆盖,双方的炮战不断升级,雨点一般的炮火揭开的是后来被军事战略学家载入史册的“5·28炮战”。
他什么都听不见,不停地中弹,被炸飞,又二度被炸飞,气浪把他挂到了一旁报废的坦克炮筒上。
百二十人全都没了,只留下老兵一条命。他原本也活不了,第一次打扫战场时,人们以为全员阵亡,并无人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直到次日凌晨,他才被人发现。
整整两个月后,老兵在千里之外的昆明陆军总医院恢复了几分钟意识,然后继续堕入沉沉的昏迷。
脑部颅骨变形,3公分的弹孔2处
几乎已经稀巴烂的老兵命不该绝,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或许归功于他过人的凝血机制,或许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个活口见证。
全队阵亡,只余他一条人命。
“5·28”之后的七个月内,老兵时而昏迷时而苏醒,历经了24次大手术,被定为二等甲级伤残,医生费尽心力救治后,下了结论:全身瘫痪,终身卧床。
在术后的昏迷中,军委嘉奖他为一等功臣,终身疗养,享受正团待遇。老兵全身瘫痪,一动不动地躺在疗养院病床上,躺到1988年8月1日时,他将自己的终身俸禄捐献给了希望工程。
他说:把这些钱花在该花的地方吧。老兵当时每月领取的各种补贴是1300元。
在1988年,1300元不是个小数目,随着时间更迭,这个数字水涨船高,不论涨得有多高,26年来,老兵分文未动,几百万的人民币全部捐了出去。
老兵瘫 痪了整整四年。慢慢恢复了一点儿上肢力量,可以轻轻地挠挠雨林湿气遗留的瘙痒。
一天,他夜里睡觉时,迷迷糊糊间挠破了肩胛处的皮肤,抠出了一枚弹片。
半睡半醒间他继续抠,抠得床单上鲜血淋淋,抠得背上稀烂,到天亮时,他抠出了几乎一瓶盖的弹片。奇迹发生了,老兵不可思议地站起来了,疗养院的人都震惊了。一年后,疗养院的人们再度震惊:老兵跑了。拿命换来的一切全都不要了……
老兵在人们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家人、朋友、战友,无人知晓他隐去了何方。
直到很多年后,他家乡的一位亲友无意中走进了一座小城的一家烧烤店……这时的老兵已经自力更生,拥有了另外一种人生。
他选择了一个离他的战友们不算远的南方小城,吃饭、睡觉、喝酒、做小生意,安安静静地生活。
老兵的心里揣着一个血淋淋的世界,但他并不话与人知,隐居滇西北的多年里,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他的过去。
曾有位报人机缘巧合了解了他的故事后,把他的行伍生涯撰成数万字的长文,那人也算是老兵的好友,因为事前未打招呼,老兵获悉后,找到那人,在文章发表前悬崖勒马,连人带笔记本把人家扔进了河里。那人在河里扑腾着喊:妈的绝交!妈的为什么!……
老兵不睬他,盘腿坐在水边抽烟。
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过是一个执拗的老兵,不肯用他兄弟们的血给自己贴金。我写上述文章并未征得老兵的同意,我也做好了被他扔下河的准备。
无他,在这个不懂得反思的时代,有些故事应该被后人知晓。
不奢望铭记,知晓即可。有庙堂正史,亦应有民间修史,何为史?末学浅见,五个字:真实的故事。
关于那场战争,是对是错,是正是反,百年后世人自有分晓,但无论如何,请别让它湮灭。
虽然与老兵交好,但我一度认为他开的是黑店。
老兵火塘的酒价和菜品定价着实不低,高于丽江古城其他的食肆。
说来也奇怪,却日日爆满,来消费的人一边嫌贵一边排队,老兵的银子挣得像从地上捡的一样。
我曾闲来无事毛估了一下他的年收入,被得出的数字吓了一跳,富豪算不上,小财主却是一定的了。老兵财不露白,挣了钱不花。
穿衣服他也不讲究,迷彩裤一穿就是一整年,被炭火烧出不少小洞,隐约透出底裤,红的,三角的。他冬天一件山寨迷彩服,夏天一件迷彩T恤,领口早就被搓洗得变了形,肩头和胸口被水洗得发白,面料太低劣,上面起了一层球球,胳膊一抬,噼里啪啦生静电。
农民工穿成什么样他就穿什么样,打眼一瞅,真真儿像扛完水泥钢筋空心砖,刚从工地里跑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一年四季内扎腰,军用皮带杀得紧,裤脚也全被塞在靴子筒里。我实在是看不下了,送他一件牛津纺的天蓝色手工衬衫,他也穿,套在破迷彩T恤外面穿。
老兵也不买车,整天骑一辆破电动车。
此车历史悠久,绝对是电动车里的祖宗级别,他安了两个装菜的车筐,有时候采购的东西多,背上再背上一个塑料背篓。
正面看背面看,活脱脱一个赶集卖鸡蛋的农民大爷。我坐过一回他的电动车,北门坡的坡度不大,车开到一半怎么也爬不上去了,一边发出诡异的声音,一边往下出溜,我嫌他的破车肾虚,马力太小,他嫌我体重太沉。
没拌几句嘴,车子歪倒在路旁,筐子里的鸡脖子扣了我一身,旁边骑自行车的游客嗖嗖地路过,好奇地瞅瞅我们。我说:老家伙,你挣的钱买辆大哈雷摩托都买得起吧,抠吧你就,抠死你!
他忙忙叨叨地捡鸡脖子,腆着脸笑,不接我话茬儿。
一谈到钱,老兵就装聋作哑。丽江是一方江湖,既是江湖,难免多是非。
老兵火塘的生意火得一塌糊涂,难免让人眼红,故而常常占据丽江八卦的风口浪尖。
有人说老兵往死里挣钱是为了将来举家移民,有人说他用这些年挣来的钱收购了好多个纳西院子,早已跻身丽江客栈地产大炒家的行列。
对于前一个说法,我嗤之以鼻。移民,移你妹啊,这老家伙一口江浙年糕普通话,听得人一个头两个大,我不信他忍心去祸害其他国度的人民群众;再说,他移民了能干吗?摆摊卖烧烤吗?对于后一个说法,我无从替他辩解什么。
2009年后,很多集团行为的连锁客栈入驻丽江,大手笔地收房子、收院子,只要位置好,付起款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商会模式的运作慢慢侵蚀丽江古城固有的客栈市场,把价格泡沫吹得很大。
市场受到这么猛烈的刺激,不论高端的客栈还是低端的客栈,整体的价位上浮是无法避免的。
拿最偏僻的文明村来说,当年一万一年的院子,现在八万都拿不到手,这还只是房租,如果租下院子后,略微装修打理一下,开门做上几天生意,倒手一转就是几十万的转让费,赚的就是这个转让费。这种钱虽风险大,但来得容易,投入产出比实在是诱人,不少人用此手段短短一两年谋出了百万身家。
客栈房地产在丽江古城是种变相的期货,至于接收的下家是否能继续接着转出去,那就各安天命了。老兵是我身边唯一干这事儿的。其实也没有传言中那么大手笔,老兵算不上大炒家,但手头五六家院子是有的。
按照一家院子几十万的收益来算,几百万的身家是妥妥的了。
若干年来,我有个习惯,每年都会在丽江过春节。
但2013年的除夕,我没去老兵家吃年夜饭。他打电话过来,我找借口推脱。
他在电话里叹口气,说:你这个小浑蛋……明天早上别忘了来给我拜年,不来没有压岁钱。
老兵每年大年初一都会给我封一个压岁钱红包,祝我好好发育茁壮成长。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用短信向老兵拜年,没去拿红包。整个2013年,我太忙,没回丽江几趟,每次都匆匆忙忙的,一整年只在8月1日那天和老兵喝过一次酒,春节时的那次爽约,他不提,我不说。
关于老兵的房地产生意,我不提,他也不说。
2013年是古城的多事之年,新店铺和新客栈一堆一堆地冒出来,不堪重负的老房子接二连三地着火,火势汹汹,烧得人提心吊胆的。古城的消防支队日日严阵以待,但丽江的店铺实在太多了,冷不丁就在哪个犄角旮旯闹出幺蛾子来。
朋友告诉我说,鉴于火灾隐患,如今的古城禁止明火,原先家家户户惯用的火盆、火塘和蜡烛台如今通通被取缔。他们说,老兵火塘烧烤本是特批的唯一一家可以用炭火烧烤的店铺,但老兵主动改造,把炭火烧烤改成了电磁炉烧烤,常客不习惯,生意大不如前。
他们还说,听说老兵把手头的院子全部出手了,他现在手头汇拢了一大笔钱,大家都揣测老兵快离开丽江了。对于老兵火塘的改造,我略惊讶了一下,并未太当回事。
但听闻他即将离开的揣测,心里还是很难过,这老家伙,挣够了钱要走了么?
2014年春节,我回到丽江,不用老兵请,年夜饭我主动跑了过去。
老兵火塘里一堆生面孔,服务员全都换成了一水儿大小伙子,个个结实得要命,吃起菜来和打仗一样。
樱桃酒酒劲儿大,我很快喝红了眼。我挤坐到老兵旁边,搂着他的脖子敬酒,话音一出口就带了呜咽,我说:老家伙,我舍不得你走……一桌子的人停了筷子,拉措嫂子一头雾水地问我:谁说你老兵哥要走了?
我说:别演戏了,你们不是把手头的院子全都变现了吗……谁知道你们接下来打算颠儿到哪儿去了?
拉措“哈”地笑了一声,两手一合,“啪”地拍了一下巴掌,她说:钱都打水漂了……老兵呵呵笑着,一桌子的大小伙子嘿嘿笑着。老兵照我脑袋抽了一巴掌,他说:你个小不死的……人在阵地在,我他妈妈的哪儿都不会去!老兵火塘多年来的盈余变成了数家客栈院子,客栈院子变成了几百万的现金。
这一大笔钱被花得干干净净。
老兵招募了一堆退伍的消防兵,月薪5000元起,又斥资200万盖了宿舍营房,还购买了近180万元的专业灭火器材,并计划再购置四辆一吨半的消防车。隐居丽江的多年里,他一直在默默地卖烧烤挣钱,默默地倒院子挣钱,一分一厘地积攒资金。
越南战场上死里逃生后的第29年,老兵倾家荡产,以一己之力组建了一支消防救援队。全中国唯一一支个人组建的消防救援队。他用他的方式护持着这个世界。
老兵的消防救援队赶上了牡丹园大火和狮子山大火,他们和丽江消防支队的官兵几乎同时到达,联手协作,先后参与了十余次大小火灾。
2014年中,老兵的消防队在“云南省民间消防大比武”中拔得头筹,集体一等奖,他的队伍一水儿的退伍老兵,经验丰富、素质过硬,集结第一、出水第一,着实震惊了赛场。
小屋那天来了一些背包客和一些毕业旅行的大学生,我向他们介绍老兵,他们客气地和老兵聊关于战争的话题,好奇地问:1985年、1986年还在打仗吗?不是早已经改革开放了吗?他们大多是80后和90后,其中数人的家乡,位于边陲云南。
我坐立不安,为自己和他们汗颜。
瞅瞅一旁的老兵,他淡定地抽着烟。此类问答,看来他早已习惯。
……有个英文单词叫hero(英雄)。
牛津词典对hero的释义有四:
一、具有超人的本领,为神灵所庇佑者。
二、声名煊赫的战士,曾为国征战者。
三、其高贵品格及成就为人所敬仰者。
四、诗和戏剧中的主角。
有英雄,就有英雄崇拜,关于英雄崇拜,《史记》中的一句话最为精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该怎么和那些懵懂的孩子介绍老兵?
我也不确定我是否有资格来做这个介绍人。
相交多年,我并不知晓老兵的真实姓名,只知他籍贯浙江诸暨,1981年入伍,二等甲级伤残,耳背、好酒、抠门儿,打架时爱用灭火器,建了一支牛B的消防队,开着一家叫老兵火塘的黑店。
很多个8月1日,不论身在何方,都会赶回丽江陪老兵过节。这一天,老兵一定会失态,一定会喝醉,一定会嘶吼着高歌,涕泪横流的。照片墙前供台已摆好,供香青烟直插云天,他立正着,大声唱歌,从《血染的风采》唱到《望星空》,咬牙切齿,荒腔走板,唱得人心里发抖。
“如果我倒下,将不再回来,你是否了解,你是否明白……”他一手端着满杯的白酒,一手攥着拳,每首歌的间隙高喊一声:敬……礼!
“啪”的一个军礼,半杯酒泼进地里,半杯酒大口地吞咽,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这一天不论他喝多少、醉成什么样子都不能去劝,他一年只疯这一次。
老兵已经醉了,上半身找不到重心地摇晃着,腿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军姿在地面上扎根儿,他把杯子塞进我手中,说:来,和我的兄弟们喝杯酒。
半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不知为什么,真好似一群血衣斑斑的人如山如岳地矗立在我面前一般,血哗哗地涌上了脑子,一口酒下肚,热辣辣地烧痛了眼。
我说:我操,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配给你们敬酒……
老兵在一旁青筋怒爆地朝我大喝一声:干了!声音的后坐力太强,他摇晃两下,咕咚一声仰天倒下,砸得墙板乱颤。
挟着三十年的是非对错,砸得墙板乱颤。
他摊开手脚,躺成一个“大”字,仿佛中弹一样大声呻吟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然后沉沉睡去在这个风花雪月的和平年代。门外日光正好,路人悠闲地路过,偶尔有人好奇地侧目往屋里看看。我扶着老兵的头颅,滚烫的,沉甸甸的。
酒打翻了一地,浸湿了裤脚,蔓延而过。
既为人,谁不是自带的更新系统的故事压缩包,我们的故事或许没有这么浓烈,却也是辛辣酸楚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