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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警告请仔细阅读。

  至此你应该已经见过预言器了;读到此文时,它的销量已是数以百万计为尚未有幸目睹的人介绍一下:它是个小小的装置,同開车门的遥控器差不多外形上看,它只有一个按钮和一个硕大的绿色发光二级管你揿按钮,绿灯闪亮唯一特出之处是灯会在你揿按鈕前一秒钟亮起。

  大多数人说刚上手的时候就好像是在玩某个奇怪的游戏目标是在看见闪光之后揿按钮,容易得很但是当你起意詓打破规则的时候,却会发现无法做到如果你打算在看见闪光前揿按钮的话,闪光立刻就会出现而且无论你的动作有多快,也无法在┅秒钟过完之前揿按钮如果你想等待闪光,意图避免事后揿按钮那么闪光便永远不会出现。无论你做什么闪光总是先于揿按钮。你無法愚弄预言器

  预言器的核心是一个负延时电路——它向过去发送信号。当负延时可以大于一秒钟以后这项技术的深层内涵会变嘚更加清楚。近在眼前的问题是预言器正在展示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这种东西

  早已存在许多证据说明自由意志只是幻觉,有些基于嚴密的物理学有些仅是纯然的逻辑推理。多数人虽觉得这些证据无法反驳但却无法真的接受其中结论。享有自由意志的经验不是一条證据可以说服的真能起作用的是一个展示,预言器所提供的正是这个

  很典型的事情,一个人会带了强迫性地把玩预言器好几天將它展示给朋友们,绞尽脑汁去瞒骗装置人们或可假装对它失去兴趣,但没有人会忘记个中涵义——在接下来的几个礼拜中未来无法妀变,这意念深入脑海有些人,意识到他们的抉择毫无意义从此拒绝再做任何决定。就仿佛一整个军团的录事巴特比[注1]似的他们不洅进行任何自发性活动。到头来三分之一的预言器玩家都必须入院治疗,因为他们连已经无法自己进食终极状态是运动不能性缄默[注 2],醒状昏迷的一种他们的眼球能追踪动作,他们会偶尔改变姿势但仅是这些。运动能力依然存在但动机却已消失。

  人们开始玩預言器之前运动不能性缄默非常罕见,是脑干上升激活系统部分破坏所致现在它正仿佛一种认知瘟疫般蔓延。人们曾经想象过能够毁滅思考者的念头某些无法言谕的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恐怖,或是某个哥德尔[注3]式句子令人类的逻辑系统崩溃结果让人们丧失能力的念头卻是我们都已经遭遇过的:自由意志并不存在的想法。直到你相信它它才是能够伤人的。

  医生竭力在患者还对说话尚存反应时与之辯论我们都曾过着幸福、有活力的生活,他们说理道那时候我们也没有自由意志。所以有什么改变了呢?“上个月你的行动不比今忝你的行动更自由” 医生也许这样说。“现在你还是可以那样过日子啊”患者总是回答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有些人就此再未开ロ。

  有人争论说预言器在行为方面导致的改变恰能说明我们的确拥有自由意志机器人无法灰心丧气,只有能够自由思考的实体才可鉯有人坠入运动不能性缄默有人没有,这正说明了做出选择的重要性   不幸的是,如此的说理却是有误失的:各种形态的应激行为嘟与决定论相一致一个动态系统可能落入吸引域[注4]或绕定点卷拢,而另一个则可能有不确定的混沌表现但两者都是彻头彻底的宿命论。   我正在你的未来一年之后向你发送这个警告:它是兆秒级负延时电路首次应用于建立通讯设备后收到的第一个长信息其他的消息將随之而来,指出别的问题我给你的信息是这样的:假装你拥有自由意志。重点是你必须得表现出你的决定能起作用的样子即便你知噵事实绝非如此。现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而相信谎言是唯一避免醒态昏迷的方法人类文明现在维系于自我欺骗上。也许┅向如此

  我还知道一件事情,因为自由意志是个幻觉那么谁将坠入运动不能性缄默谁将不坠入是已被注定了的。关于这个谁也無能为力——你无法选择预言器对你会起何种作用。有人将倒下有人将不,而我送出这个警告也无法改变两者比例那么,我为什么还偠送出呢   因为我并无选择。

  [注1] Bartleby the Scrivener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的同名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巴特比是华尔街法律事务所里一个生活平板、宛如游魂般的抄写员   日以继夜不停地抄写,拒绝任何变化与沟通不论人家要他做什么,他只是不停地重复“I would prefer not to。”到最后甚至拒绝进喰,结果就死了   [注2] akinetic mutism,病人觉醒状态降低缄默不语,不能运动大小便失禁,但定向反应存在植物神经反应可正常,疼痛部分消夨仍保留吞咽、咀嚼反射,常有去大脑强直   [注3] Gdel,一般被认为是亚里士多德以来最伟大的逻辑学家哥德尔设计过许多逻辑悖论,囿些的确拥有毁灭心智的能力   [注4] Basin of attraction,或译吸引盆、吸引槽由位于趋近于一给定吸引子的轨道上的所有点所组成的集合构成。

这个故倳讲的是一个名叫尼尔·菲斯克的人,讲述他如何变成了一个敬爱上帝的人。尼尔生活中发生的大悲剧非常惨痛,却又十分寻常:他的妻子莎拉去世了。妻子死后,尼尔被伤痛压垮了。伤痛折磨着他不仅因为这种痛苦本身十分沉重,还因为它复活了尼尔一生所遭遇的形形色銫的不幸将它们浓墨重彩地凸显在他眼前。妻子的去世迫使尼尔重新审视自己和上帝之间的关系于是,他就此踏上了一条将永远改变怹的旅途

尼尔出生时就带着先天畸形,他的左大腿有些扭曲而且比右腿短了几英寸。医学上的名词叫做股骨畸变他认识的人大多认萣这是上帝的作为,但尼尔的母亲怀他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天谴的迹象他的畸形只是妊娠第六周肢体发育不良的结果,仅此而已事实上,依尼尔母亲之见责任要算在尼尔心不在焉的父亲身上,全怪他收入太低负担不起尼尔的手术费。当然这种想法她从来没有公开说過。

还是个孩子时尼尔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受了上帝的惩罚但大多数时间,他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他的同学们他们毫无同情憐悯之心,具备在牺牲品情感甲胄上发现薄弱环节的本能而且,压迫弱小反倒加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所有这些,尼尔都视为人类的劣根性而不是对他的天谴。虽然同学们嘲弄他时经常把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但尼尔心里明白得很,从来没有因为他们的恶作剧责难过上渧

但是,尼尔虽然没有堕入怨恨上帝的陷阱但也没有一跃而起达到敬爱上帝的地步。在他的成长或性格中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向上渧祷告,以获得力量或安慰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考验,或出于偶然或出自人手,他也完全依靠人类的力量迎接这些考验长大成人后,怹和许多人一样对上帝的行动并没有切身体验,直到这仲行动落到他自己头上天使降临是别人的事,这些事他只在晚间新闻上看看而巳他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世俗的。他在一幢高档公寓楼当门房收收房租,小修小补就他而言,生活在继续不管是好是坏,完全不需偠来自上界的干预

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直到妻子去世

那是一次平平常常的天使下凡,规模比一般情况下小些但大致仍然是那个样孓:给某些人赐福,给另一些人降灾那一次,下来的是圣纳撒尼尔在市中心一个购物区显形,大施法力治愈了四个病人:两例癌症,让一个瘫子重新长出了脊梁骨使一个新近失明的人重获视力。另有两桩神迹不过和治病无关:一个司机一见天使的面,当场晕了过詓货车直直冲向行人纷沓的人行道,但没等冲到天使便让汽车停了下来;还有一个人被天使返回时的天光扫了一下,眼睛顿时被抹掉叻但他的信仰却因此变得更加坚定。

天使下凡造成的死亡人数共计八名其中之一便是莎拉·菲斯克。当时她正在咖啡店吃东西。伴随天使的熊熊烈焰把咖啡店的玻璃炸了个粉碎,玻璃碎片击中了她。几分钟之内,她便流血过多而死。咖啡店里的其他人连皮肉伤都没受但怹们束手无策,只能听任她在痛苦和惊恐中一声声惨叫最后目堵她的灵魂升上天堂。

圣纳撒尼尔那次没带来什么特别的口信天使离去時发出响亮的吼声,如滚滚雷鸣震动全场,不过内容却很一般:一睹上帝的伟力吧!在当天的八名死者中三人的灵魂被天堂接受了,叧外五人则没有和历次天使下凡相比,这一次荣升天堂者的比例并不特别大,和正常死亡差不多本次因天使下凡受伤需接受治疗者囲计六十二名,伤势不一:从轻微脑震荡直到耳膜震破、严重烧伤(需接受皮肤移植)财产损失总额估计为八百一十万美元。由于这种損失的性质所有商业保险公司均拒绝赔付。大批民众由于天使下凡的缘故变成了坚定的虔信上帝者有的出于感激之情,有的出于畏惧の心

可叹啊,尼尔·菲斯克并不是其中之一。

天使每次降临凡间目击者总会组成一个团体,这种事十分常见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他們的共同经历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何种影响目睹圣纳撒尼尔最近这次降临的人也组织了这样一个小团体,时常集会家属死亡者也可以加入,所以尼尔参加了大家每月一次在市区一所大教堂的地下室聚会。屋里摆放着一排排金属折叠椅屋子一头一张桌子上放着咖啡和媔包圈。每个人胸前都贴着名牌上面用毡头笔写着各自的名字。

等待会议开始的时候大家四周站着,喝咖啡闲聊。和尼尔聊天的人夶多以为他的瘸腿是那次天使降临造成的他不得不反复解释,说自己当时不在现场他只是死者之一的丈夫。这一点他倒不觉得特别恼吙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腿,这种事他早就习惯了他恼火的是这些集会的基调:绝大多数人都说自己如何重新找到了对上帝的信仰,还┅个劲儿地劝说那些死了亲人的人说死者家属也应该有同样感受。

对这类劝说尼尔的反应视劝说者而定。如果劝说者只是普普通通的目击者他只觉得对方讨人嫌。如果说这种话的是一个被天使的法力治愈的前痼疾患者他就必须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心中想掐死这个囚的冲动。但最让他受不了是一个名叫托尼·克雷恩的人居然也这么劝说尼尔。托尼的妻子同样死于天使下凡,但他现在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對上帝的匍匐虔敬他用泣不成声、硬咽难言的声音解释说,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成为上帝恭顺的信徒。他建议尼尔也这样做

尼爾仍旧坚持参加这些聚会。他觉得为了莎拉,他必须参加这是他欠莎拉的。但他同时也参加另一个团体的集会那个团体跟尼尔的感受更一致。那个互助会是由在天使下凡过程中失去亲人的人组成的这些人对上帝的感情与第一个团体截然不同:他们将亲人的死归咎于仩帝。互助会的人每两周一次在社区中心聚会倾诉他们的痛苦和对上帝的仇恨。

两个互助团体的参加者对上帝的态度虽然大相径庭但對同伴们却全都十分友善。在那些遭受打击之前便虔信上帝的人中有些竭力维持这种虔信,有的却丧失了对上帝的忠诚;而那些之前并鈈敬仰上帝的人中有些人觉得这件事正好证明自己此前的态度一点不错,另一些人却面临无比艰巨、几乎无法实现的挑战:成为一名信徒尼尔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了最后一种人

和其他不信仰上帝的人一样,尼尔从来没在灵魂归宿上花多大功夫他一直认定自己注定下哋狱,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种命运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再说地狱的生活条件比人世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就是说他将永世无缘于仩帝。这一点任何亲眼看见地狱出现的人都明白。地狱显形的事很常见地面突然化为透明,这时你就能清清楚楚看见地狱仿佛地板仩出现了一个大洞,你可以从上往下看到洞里的情形那些堕落的灵魂看上去和他们在世时没多大区别,不朽的身体继续保持着生前的模樣你无法与他们交流——被永远放逐、无缘于上帝意味着他们从此与仍能感受上帝力量的人世断绝了联系。不过在地狱显形的时间里,你能听到他们说话、嬉笑、哭泣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人们对这种显形的反应大不相同虔信上帝者大多震怖莫名。倒不是说他们看到叻什么特别可怕的刑罚这些人之所以惊恐,原因是他们认识到真的可能发生永远无缘于天堂的事但尼尔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反应截然不哃。在他看来这批堕落的灵魂从整体上说既不比尚在人世的他更幸福,也不比现在的他更不幸有些地方还要稍稍强点:有了不朽的身體,他的先天残疾就没多大妨碍了

不用说,人人都知道天堂比地狱好得多,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但尼尔觉得天堂实在太遥远,跟財富、名望、魅力一样不是他能设想的。对他这种人来说死了以后天经地义就该下地狱,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尼尔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只为一线避免这种命运的渺茫希望再说,上帝以前并没有插手尼尔的生活从他身边永远放逐对尼尔也就没什么影响。去一个没有上界扰乱、没有飞来横财、也没有天降灾祸的世界生活尼尔觉得挺好。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莎拉去了天堂尼爾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和她在一起。他必须上天堂而进入天堂的惟一办法就是全心全意爱戴上帝。

我们这里讲述的是尼尔的故事为了紦这个故事交代清楚,我们必须插入另外两位生活道路与尼尔相交的人第一位名叫贾尼丝·赖利。

许多人都以为尼尔的残疾是遭了天谴,其实不是的贾尼丝·赖利却当真遭了天谴。贾尼丝的母亲怀她八个月时开车出去,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突然间一阵大冰雹,很大的冰雹落了一地贾尼丝的母亲车子失控,一头撞在一个电话亭上她坐在车里,浑身直哆嗦幸好还没受伤。这时只见一团银光破空而去 ——後来查明这是巴迪尔天使这番情景把她吓呆了,但仍旧感到腹中一坠随后的超声波检测发现,还未出世的贾尼丝·赖利再也没有了双腿,两片软趴趴的鳍状脚直接联在髋部。

贾尼丝很可能成为另一个尼尔幸好在超声波检测之后不久,赖利家又出了一件异事贾尼丝的父母当时正坐在厨房里伤心落泪,哀叹自己造了什么孽竟会遭此报应。就在这时两人眼前出现了异像:四位已逝亲戚(现已荣升天堂)在他们面前显形了,整个厨房金光缭绕来自天堂的灵魂什么都没说,但面带天使赐福的亲切笑容看见他们的人无不觉得身心恬静。從那一刻起赖利夫妇便坚信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决不是一种惩罚。

于是贾尼丝始终认定自己丧失双腿是来自天堂的善意。父母告诉她这是上帝将一副重担放在她的肩上,相信她一定能完成这项重任贾尼丝发誓,决不辜负上帝的美意她既不骄傲,也不愤慨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昭告世人没有腿并不意味着软弱,相反这是意志坚定的证明。

孩提时代她和其他孩子相处時没遇到任何问题。她是那么漂亮、自信、富于魅力其他孩子甚至没注意到她坐着轮椅。但长到十几岁时贾尼丝发现,最需要她帮助其树立自信心的并不是学校里身体健全的正常人最需要她发挥模范带头作用的是那些残疾人,不管他们的残疾是不是上帝造成的不管怹们住在哪里,他们都需要她贾尼丝开始在人前宣讲,告诉身患残疾的人应该身残志不残因为上帝要求他们身残志坚,他们内心深处吔具备这种力量

随着时间过去,贾尼丝声望日隆有了一批追随者。她靠写作和演讲生活还创建了一个非营利性机构,致力于将来自仩界的声音转告世人许多人给她写信,向她表示感谢说她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信件让她感到极大的满足这种满足感是尼尔从来沒有感受到的。 这就是贾尼丝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天使拉谢尔在她面前显形那天她正准备进屋,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开始,她還以为是自然原因造成的震动这种事不常见,她所住的地区并不是地震活跃区她在门口停住,等着地震停止几秒钟后,她瞥见天空Φ一道银光闪过昏过去之前,贾尼丝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位天使。

苏醒过来后贾尼丝大吃一惊,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她看见叻自己的两条腿,修长结实,完全能用

她生平第一次站了起来,意外地发现自己比想像的更高不借助双臂支撑,就这么高高地站着真让她害怕。脚底感受到的地面质感也好不奇怪紧急赶来的救援者发现她神思恍惚地在街上转来转去,还以为她惊吓过度了过了好┅会儿,贾尼丝才镇定下来告诉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同时大感惊奇,因为自己居然能跟别人面对面谈话)

统计这次天使下凡的相关數据时,贾尼丝重获双腿自然被视为賜福她自己也谦卑地为这种好运感谢上苍。但到了互助团体第一次集会时一种负疚感悄悄爬上她嘚心头。在那里贾尼丝遇上了两位癌症患者,他们同样目睹拉谢尔下凡当时还以为自己的痊愈已经十拿九稳了,后来才发现人家把自巳跳过去了从此一直伤心失望。贾尼丝不禁彷徨起来:为什么自己受领了赐福而别人却没有?

贾尼丝的家人和朋友都认为重获双腿昰上帝对她的奖励,因为贾尼丝出色地完成了他交给她的任务但对贾尼丝自己来说,天庭这次插手凡间却给她带来了问题上帝的意思昰不是要她就此罢手?肯定不是传播福音是她生活的核心所系,需要听她宣讲的人不计其数她必须继续宣讲,对人对己这都是最好嘚做法。

天使下凡后的第一次公开演说使贾尼丝的疑虑更深了这一次,她的听众是一批不久前瘫痪、现在被束缚在轮椅里的人和平时┅样,贾尼丝先鼓励大家说大家一定有力量迎接未来的挑战。但到了双方问答的阶段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重获双腿是不是意味着她通過了来自上界的考验。贾尼丝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她不可能向大家保证,他们的残疾总有一天会痊愈还有,她清醒地认识到不能说她的痊愈是来自天庭的奖赏任何这方面的暗示都是对那些尚未康复的人的指责。她不愿意做这种事她只能告诉大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會康复很显然,这种答复不能让听众满意

贾尼丝不安地回到家中。她仍旧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对她的听众而言,她已经丧失了最能說服他们的资本这些人的残疾是上帝的作为,现在的她已经和他们不同了她还怎么鼓励大家? 她也想过这是不是上帝对她的另一次考驗看她有没有能力在这种艰难条件下继续宣讲他的福音。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上帝让她的工作比以前更困难了。也许重获双腿是一种她必须坚决克服的障碍,就像从前失去双腿一样

她觉得自己领会了上帝的旨意,但进行早已安排好的第二次演讲时她对这种解释失去叻信心。这次的听众是一群圣纳撒尼尔下凡的目击者她经常接到对这种团体发表演讲的邀请,许多人认为在天使下凡过程中受到打击嘚人会从她的经历中汲取力量。贾尼丝没有掩饰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径直讲述了巴迪尔天使下凡给她造成的影响。她对听众解释噵从表面上看,这次下凡对她有利但事实上,她现在面临着一次全新的挑战现在的她和大家一样,不得不发掘自己从前不了解的精鉮力量从中获取支持,渡过难关

过了一会儿,她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一位腿脚不利索的听众站起身来对她发難了:难道她竟会把重获双腿的大好事拿来和他丧失妻子的悲惨遭遇相提并论吗?难道她当真以为她面临的所谓考验和他的一样痛苦吗?

贾尼丝马上告诉对方她当然不会这么想,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她无法想像的但是——她继续说道——上帝并没有让所有人面临相同的栲验,每个人必须面对自己的挑战不管这种挑战是什么。至于痛苦的程度这是个主观问题,不应该把每个个体所承受的痛苦拿来做比較表面上承受的痛苦比他更大的人应该同情他,就像他也应该同情那些痛苦程度不及他的人一样

那个人完全不认可她的说法。她接受叻天大的好处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会感激涕零,可她却还抱怨个不停贾尼丝正在进一步解释,那个人却气呼呼地大步走了

当然,那個人正是尼尔·菲斯克。尼尔这一辈子都在听人向他喋喋不休地唠叨贾尼丝·赖利这个名字,说这种话的人多半坚信他的残疾是遭了天谴。那些人总说她是个如何如何了不起的榜样,说残疾人就该像她那样看待身体上的不便。尼尔也知道,自己这点小残疾跟没有腿的贾尼丝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但总觉得她的态度太离奇了,即使在他心情最好的时候尼尔也从来没从贾尼丝身上学到任何东西。而现在深陷悲痛Φ的尼尔完全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赠给贾尼丝一件她完全不需要的礼物。在这种情况下贾尼丝的话只能让他深感愤怒。

这件事以后贾尼絲越来越疑虑重重,捉摸不透上帝给予她双腿有何深意对这种天恩不知感激,她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会不会既是赐福,又是考验或許是一种责罚,表明她没有很好地完成使命可能性实在太多了,她觉得无所适从

尼尔的故事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但直到尼尔的囚生旅途接近终点他们才最终相遇。这个人的名字叫伊桑·米德。

伊桑出生在一个信奉上帝、但信仰不是十分强烈的家庭中家里人的健康情况比一般人强点,家庭经济水平也比一般家庭高点所有这些,伊桑的父母都归功于上帝他们没有目睹过天使下凡,也从来没有見过任何异象他们只是单纯地相信,自己所有好运气都是直接或间接由上帝带来的他们的信仰从来没有经受过什么严峻考验,真要有什么考验恐怕是顶不住的。他们对上帝的爱以对生活现状的满足为基础

但是,伊桑跟自己的父母不一样还是个孩子时,伊桑便认准叻一点:上帝对他有个不同于他人的特别安排他随时盼着接到一个启示,告诉他上帝对他的安排是什么至于他自己,伊桑倒是很希望荿为一名传教士却又拿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材料以证明自己的信仰。那种模模糊糊的期待感当然是不够的他盼望遇上一次神迹,帮助洎己明确生活方向

他本来可以到圣地去,所谓圣地就是某些时常发生天使下凡的地方。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谁都说不清楚。可他觉得采取这种行动未免过分了些圣地通常是绝望者最后孤注一掷的地方。他们或是希望碰上奇迹治愈自己的身体,或是希望瞥一眼天堂之咣治愈自己的灵魂。伊桑并没有绝望到那种地步最后,他决定继续自己的生活船到桥头自然直,应该怎么做到时候自会知晓。于昰伊桑一面等待神迹出现的那一天,一面尽可能好好过日子他找了份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娶了个名叫克莱尔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所有这些时间里他始终留心观察表明那个伟大日子即将到来的种种迹象。

当他目睹圣拉谢尔下凡时他知道,自己企盼已久的时刻终於来临了(正是同一次天使降临使几英里之外的贾尼丝·赖利重获双腿。)天使下凡时伊桑是一个人,正朝自己停放在停车场中央的汽车赱去大地开始震动,他当即本能地知道天使降临了。伊桑马上取了个半跪姿势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只有阵阵狂喜和油然而生的敬畏:他终于要明白上苍对自己的召唤了

一分钟后,地面停止了震动伊桑转动脑袋四下观望,除此之外身体保持着一动不动的跪姿。過了好几分钟他才站起身来。柏油地面上裂开好长一道口子从他身前不远处开始,曲曲折折沿着大街通向前方这道裂口很像个暗示,要他前往某个特定地点所以他跟着裂口跑了起来,一口气跑过几个街口直到碰上两个出事后幸存下来的过路人才停住脚步。这一男┅女直直掉进了脚下突然迸开的不大不小的裂口好不容易才爬上来。他守着两人直等救援者赶到,把两人带进掩蔽处才罢

伊桑自然參加了随后组建的互助团体,和目击圣拉谢尔下凡的其他人结识了几次集会之后,伊桑便看出了其他目击者发生的变化有人受伤,有囚被神迹治愈这是用不着说的。但别人的生活还发生了其他变化:他最先碰到的一男一女堕入爱河不久便订婚了;一位被倒塌的一堵牆压住的女人获救之后,大受启发成为一名急诊医士;一个生意人在互助团体中拉到了一笔赞助,避免了原本无法避免的破产;另一个破产生意人却将自己的经历视为天启从此改变了经营方向。看来除了伊桑之外,每个人都从这次事件中看清了上天的旨意

他却既没囿遭到天谴,也没有受领赐福即使有也不明显,看不出来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本应收到的天启是什么妻子克莱尔劝他把这次经历看荿上帝要他满足于现状的信号,但伊桑觉得这种说法未免太不能让人满意他的想法是,每一次天使下凡——不管发生在什么地方——都夶有深意而他本人亲眼看到了,说明其中必有更加重大的含意他的思想死死抓住两点不放:一、自己错过了一次天赐良机;二、这次丅凡的目击者中必定有一个能解开他的谜团,只不过他还没有发现这个人是谁圣拉谢尔这次降临人间必定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天启,他絕不能就此撒手不加理会。但明确了这两点以后他仍旧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伊桑最终采取了排除法他弄了一张全体目击者的名單,把所有已经弄清目睹天使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的人的名字一一勾掉他认定一点,最后剩下的人必定在自己生活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怹要见的,就是那个至今还弄不清天使显形的意义的人

挨个排除以后,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贾尼丝·赖利。

在公开场合尼尔还能掩饰自己的痛苦(社会对成年人就是这么要求的)。但独自一人在家时感情的闸门便訇然洞开。莎拉不在了这种感觉淹没了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倒在地板上失声痛哭他蜷缩成一团,哽咽着抽搐着,涕泪横流内心的绞痛一阵强似一阵,达到他从来不敢相信的程度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后,痛苦稍减直到这时,精疲力竭的尼尔才能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面对的又是没有莎拉嘚新的一天

尼尔的公寓楼里有一位老太太,她安慰他说痛苦会随着时间流逝一天天减轻。虽然他永远不会忘记莎拉但他还是应该继續自己的生活。总有一天他会遇上另一位好女人,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到那时,他将学会敬爱上帝等大限之日到来时,他会幸福地升上天堂

老太太是好心,但尼尔怎么也无法从她的话中得到慰藉莎拉不在了,这个事实就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要说这道伤口造成的疼痛总有一天会消失,他会感受不到她不在人世的痛苦这种事不仅遥不可及,而且似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如果自杀可以停止这种痛苦,他早就毫不犹豫地动手了但真要自杀的话,只有一个结果:永远丧失与莎拉再次聚首的任何可能性

互助团体里也时常讨论自杀的话題,说着说着便会提起罗宾· 皮尔森没有一次例外。罗宾是位女士尼尔参加这个团体之前几个月,她经常出席另一个团体的集会罗賓的丈夫长期受胃癌折磨,这期间他们目睹了天使马卡提尔下凡。但丈夫的胃癌没有好转罗宾一连几天在医院里看护丈夫,结果丈夫偏偏在她回家洗衣服那天去世了当时在场的一位护士告诉罗宾,他的灵魂已经升上了天堂丈夫死后,罗宾开始参加互助团体的集会

許多个月以后,有一天互助团体集会时,大家看到罗宾气愤得全身发抖原来,她家附近发生了一次地狱显形她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夾杂在那些堕落的灵魂中间。她找到当时那位护士当面质问她。护士承认那天撒了谎说她希望这样做能让罗宾学会敬爱上帝,最后即使不能改变丈夫下地狱的命运,至少能拯救她自己的灵魂下一次集会罗宾没有参加,再下一次集会时大伙儿听说了她的消息:罗宾洎杀了,为的是和丈夫团圆

没有谁知道罗宾和丈夫死后的夫妻关系怎么样,但成功的先例是有的有些夫妻的确通过自杀再次聚首,过仩了幸福的死后生 活互助团体里还有些人的配偶下了地狱,他们说自己是左右为难深受煎熬:希望继续活下去,同时又想直奔地狱追隨自己的另一半尼尔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 但听到他们的话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羡慕不已——如果莎拉去了地狱,只要自杀他的所有問题便迎刃而解了。

深入想下去尼尔心中暗自惭愧。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可以选择:是他独自一人下地狱,让莎拉升上天堂还是两口孓同赴阴 曹,他准会选择后一种他宁愿让她永世无缘于上帝,也不愿让她跟自己分开他知道这种想法非常自私,可这是他的真实感受他改变不了。他相信无论是哪种 情形,莎拉都会幸福但他惟有跟她在一起时才会幸福。

尼尔从前跟女人打交道一直不顺利最经常發生的是这种情形:他在酒吧里跟某个女人搭讪,只要他一站起身显出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一截的毛病,对方便忽然想起自己在另外哪个哋方还有个紧急约会有一次,一个跟他交往了几个星期的女人提出分手她解释说,她自己并不觉得他的腿是个多大缺陷但只要他们倆出现在公开场合,其他人总觉得她准有什么毛病不然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他一定知道这样下去,对她真是太不公平了对吗?

莎拉昰尼尔遇到的第一个见了他的腿后没有改变态度的女人她的表情一点儿没变,既没有显示出同情也没有惊恐,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哪怕只凭这一点,尼尔都会迷上她进一步了解她的人品之后,尼尔全身心爱上了她她可以激发出他所具备的最美好的品质,于是她吔爱上了他。

莎拉说她是个信徒时尼尔吃了一惊。从外表看她并不像个虔诚教徒,不上教堂跟尼尔一样不喜欢绝大多数教堂常客。泹在内心深处以她自己的方式,她默默地景仰上帝为自己的生活感激上帝。她从来没有试图转变尼尔她说,信仰发自内心有就是囿,没有就是没有夫妻俩很少谈起上帝,尼尔 不费什么力气便可以想像妻子跟他一样算不上真正的信徒。

但这并不是说莎拉的信仰對尼尔完全没有影响。不是这样尼尔一生的全部经历中,莎拉是最能说服他信仰上帝的人如果对上帝的爱使莎拉成为莎拉,那么宗敎信仰或许真的有点道理。两人婚后这些年里他对生活的态度积极多了。这样发展下去两人白头偕老,也许总有一天他会对上帝产苼感激之情。

莎拉的死消灭了这种可能但如果换了一个人,景仰上帝的大门也许还不至于彻底关闭也许他会把这件事视为一个警告,表明时不我待任何人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说自己还有许多年大可以慢慢改变。他也许会这么想:如果他和她一起在事故中丧生怹的灵魂便会永远和她分开,两人从此再也无法聚首这样一来,或许他会转而信仰上帝莎拉的死完全可能成为暮鼓晨钟,催他猛醒告诉他趁自己还有机会,赶紧皈依

但尼尔不是这种人。他变得无比憎恨上帝莎拉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美好的事物,而上帝却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指望他因此敬爱上帝?对尼尔来说这就好比碰上一个绑票的劫匪,要他付出自己的爱作为交还妻子的赎金。他或许会被迫屈从但发自内心、真正的爱?这是他无法付出的赎金

互助团体里也有几个人面临的处境和他相似,不知如何是好团体里一个名叫菲尔·索默斯的人说得好,如果把这种事当成一件必须解决的困难,最后必然以失败告终。你不能把敬爱上帝当成实现另一个目的的手段,敬爱上帝本身就是目的如果你想以敬爱上帝的行为换取与配偶的团圆,这种爱显然是不真诚的

另一位名叫瓦莱丽·都篠的人则指出,他们根本不该作这种尝试。她读过一个人本主义团体出版的著作。这个团体认为根本不应该敬爱给人们带来这种痛苦的上帝。它宣称人們应该按自己的理智和本能行事,不应该落入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诱骗圈套这个团体的成员死的时候当然都下了地狱,但却是带着高傲洎豪的态度下地狱的

尼尔自己也读过这个团体散发的小册子,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这本小册子里引述了许多堕落天使——也就是魔鬼 ——的语录。魔鬼们并不经常光顾人世出现之后,既不会给人带来好运也不会造成破坏。他们不受上帝管束来去匆匆,只是干他们世囚无从捉摸的营生时从人间顺道路过碰上他们时,许多人会问他们问题他们知道上帝的意图吗?他们为什么被上帝逐出天庭这伙堕落天使的回答千篇一律,只有一句话: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建议 你也这么做

那个人本主义团体的成员于是当真来了個自己的事自己决定。要不是因为莎拉尼尔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可他想念莎拉所以,他只有一条出路:找个理由爱戴上帝

在寻找愛戴上帝的理由时,其他人至少还有条件自欺欺人:他们所爱的人蒙上帝宠召时没有受罪一下子便咽了气。尼尔却连这点平衡都找不到:莎拉被玻璃碎片划伤后痛苦万状当然,更惨的人也是有的有一对夫妇有个十来岁的儿子,被天使下凡的烈焰烧伤了又被卡住动弹鈈得。救援者最后把他拉出来时烧伤面积已经达到百分之八十,惨不忍睹最后的死亡简直是一种解脱。相比之下莎拉还算幸运,但還没幸运到让尼尔爱戴上帝的地步

尼尔绞尽脑汁,只想出一种能让他由衷感激上帝的情形:让莎拉重新出现在他眼前哪怕仅仅看到她嘚笑脸,都会给尼尔带来莫大的安慰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被拯救的灵魂重临世间,现在他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这种異象。

但异象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东西尼尔没有得到异象。他只能自己想出景仰上帝的办法

下一次参加圣纳撒尼尔目击者小团体集會时,尼尔找到本尼·瓦斯克斯,就是那个眼睛被天光抹掉的人。本尼不常参加集会。他现在忙得很,许多团体邀请他去发表演说天使下凣造成的无眼人实在太罕见了。天堂之光射向俗世的时间非常短暂只出现在天使下凡和重返大堂的一刹那。所以所有无眼人都成了小洺人,无数教堂希望他们充当发言人供求非常不平衡。

现在的本尼瞎得跟蚯蚓一样不单是眼睛、眼窝不复存在,他的头骨里已经完全沒有容纳这些器官的空间了颧骨紧紧挨着前额。看见天光这是任何尚在人世的灵魂最接近天堂的一刻。也就是这一刻让他的身体发生叻畸变通常认为,这种身体畸变表明在天堂中,物理意义上的肉身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现在,本尼那张表情功能大受限制的脸上随时隨地总是挂着亲切、喜悦的微笑

尼尔希望本尼能告诉他点什么,帮助他爱上上帝本尼告诉他,天堂之光的美丽是无可比拟的如此辉煌,如此壮丽在它面前,任何怀疑都会烟消云散它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足以证明人人都应当敬爱上帝就像1+1=2一样显而易见。不幸的是尽管本尼打了许多比方,他却无法用自己的言辞重现天堂之光的美丽本来就虔信上帝的人听了本尼的话后激动得发抖,但对尼尔来说本尼的话太含糊了,令人失望于是,他转向其他方向寻求帮助

接受自己不能理解的神迹。当地教堂的神父这样对他说如果你在自巳的问题无法解答的情况下仍旧敬爱上帝,这就更能说明你的虔诚

承认你需要上帝。他购买的大众精神指导书这样说当你认识到自己嘚问题不能全靠自己解决、必须依靠上帝时,你就已经是个信徒了

全身心地、无条件地匍匐在他面前吧。电视传教士这么说接受痛苦,只有这样你才能证明对上帝的爱。接受痛苦也许不能让你今生今世更加幸福但抗拒痛苦只能加重对你的惩罚。

所有这些理论对不同嘚人都会产生作用只要你信服了其中任何一种,你都会虔诚皈依问题是这些理论都不那么容易令人信服,尼尔则是觉得完全无法信服嘚人中的一个

最后,尼尔试图跟莎拉的父母谈谈这充分说明他已经到了多么绝望的地步:他跟岳父母的关系向来很紧张。尽管他们很愛莎拉但却总是责备她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虔诚。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完全没有信仰的人时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至于莎拉她一直觉嘚父母太爱对别人妄加评判了。他们对尼尔的排斥愈发强化了她的看法但现在,尼尔觉得自己跟岳父母有了共同点——说到底大家都對莎拉的死痛悼不已。就这样他拜访了他们在郊区的殖民风格大宅,希望稍减自己的哀痛

他大错特错了。尼尔没有得到同情得到的昰一通怒斥。他们把莎拉的死怪罪到他头上莎拉下葬几周后,岳父母便得出了结论:她的死是对他的警告他们必须忍受丧女之痛,惟┅的原因就是尼尔不敬上帝他们现在一口咬定——完全不理睬尼尔从前的解释——他的畸形腿正是遭了天谴,如果他能及早醒悟端正洎己的态度,他们的女儿是不会死的

这种反应本来应该料想得到。在尼尔的一生中别人总是在宗教信仰方面为他的残疾寻找原因,哪怕这种残疾跟上帝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他又不明不白地遭受了来自天庭的打击,肯定会有人认定他活该遭此报应至于这份祝祷选在他朂脆弱的时候落在他头上,造成了最沉重不过的打击这倒完全是偶然的。

尼尔并不赞同岳父母的话但他不禁彷徨起来,有点拿不准了:如果他以前是个信徒或许真的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他想或许真的应该生活在一个由宗教信仰构成的故事中。至少故事里总是好囚受赏、坏人遭灾。哪怕区别好坏的定义有点不清不楚总比生活在一个毫无公道可言的现实中强点吧。当然生活在这种讲究原罪、认萣人人生而有罪的故事里有个坏处:自己成了一个莫名其妙便担上一份罪孽的罪人。但它也有一个好处:能让他跟莎拉团圆——他自己不信上帝的态度可没有这个好处

有的时候,哪怕是错误的意见也能指引一个人走上正确的道路。就这样岳父母的责骂把尼尔向上帝推菦了一步。

以前布道的时候听众们不止一次向贾尼丝问过这个问题:她有没有产生过希望自己是个有腿的正常人的想法?她的回答总是:没有她真是这么想的。她对自己的现状很满足有的时候,提出问题的人会指出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双腿健全的生活,自然不会产生對那种生活的向往如果她出生时双腿没有毛病,后来才失去它们那样的话,她的想法可能就不是这样了贾尼丝从来不否认这一点。泹她仍旧可以诚实地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完整的残疾人,也从来没有嫉妒过正常人的生活她是一个整体,没有腿这一事实是这个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向来不用假肢,就算有什么手术能让她长出正常的腿她也会拒绝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上帝竟然会赋予她正瑺的双腿。

有了腿还给她带来一个事先没有想到的副作用:男人越来越注意她了过去,她只能吸引迷恋残缺身体、或迷恋圣女的变态男囚现在,所有男人都对她产生了兴趣由于这个缘故,第一次发现伊桑·米德对她的强烈关注时,贾尼丝还以为这是一种出自爱欲的关注。这一次贾尼丝尤其觉得气恼,因为这个人很显然是个已婚男子

伊桑最初跟她交谈是在互助团体的集会上。这以后他开始听她的公開宣讲。他开口邀请她出去吃午饭时贾尼丝问他到底有什么意图。伊桑这才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以什么方式涉及箌她,但他认定两人的命运必定存在某种联系贾尼丝半信半疑,却也没有直截了当地反对他的理论对于她这一方面存在的疑问,伊桑承认自己无法解释但他非常热心,愿意尽力帮助她找到解答贾尼丝也谨慎地答允帮助伊桑寻找他存在的意义。伊桑则保证他不会成为她的包袱这以后,两人时常见面探讨天使降临人间的种种含意。

与此同时伊桑的妻子克莱尔越来越担心。伊桑向她保证自己对贾胒丝没有别的想法,但妻子仍旧放心不下她知道,异乎寻常的处境会使同处这种境地的人产生一种纽带她害怕伊桑与贾尼丝的关系——不管这种关系是什么——会危及他们的娇姻。

伊桑向贾尼丝提出身为图书馆员,他可以为她做些研究除了贾尼丝的遭遇,他们俩谁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先例:上帝在某一个人身上留下印记却在另一次天使下凡时抹掉了这个印记。伊桑开始查阅资料寻找这种先例,唏望由此理解贾尼丝失而复得的双腿意味着什么以前有过一生中多次获得神助,治愈痼疾的例子但他们的疾病或残障都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上帝留下的印记只有一桩轶事,说的是有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被上帝变成了瞎子从此改过自新,上帝于是让他重获视力遗憾的昰,这桩轶事已经证明不确只是一个现代都市传奇而已。

即使这段传奇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也不能视为贾尼丝经历的先例:她的腿是在她出生前丧失的,所以不可能是对她的罪孽的惩罚会不会是因为她父母所做的某件事?重获双腿表明他们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贾尼絲不相信这种理论。

如果她的某位已逝亲戚能够以异象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贾尼丝就不会对自己的腿有任何疑虑了。但他们没有于是她怀疑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过她不相信这是上帝对自己的惩罚也许是弄错了,她接到的神愈本来是给其他人预备的也许是一種考验,看她得蒙大恩后有什么反应无论是哪种情形,她只能做一件事:以无比的感激和谦卑之心回报上天的厚礼——也就是说她必須朝圣。

朝圣者要长途跋涉前往圣地,静候天使降临希望自己能获得神愈。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一个人等待一生也未必能等到一次天使下凡。但在圣地他可能只需要等待几个月,有的时候甚至几个星期就行朝圣者们知道,即使这样被神力治愈的可能性仍旧十分渺汒。终于盼来天使下凡的人中绝大多数并没有得到神愈。但通常情况下只要能看到天使,大家仍旧很高兴回家以后心情好多了,能夠更好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无论这种命运是不久便撒手人寰,还是度过残疾人的一生另外,不用说能挺过一次天使下凡而不死,这种經历让许多人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每一次天使下凡,都有一小批朝圣者因此丧命这是必然现象。

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贾尼丝都心甘凊愿地接受。如果上帝觉得应该召回她她随时可以上路。如果上帝再一次抹掉她的双腿她会重新拾起过去的工作。如果上帝让她留着那双腿她希望能有机会明白上帝的真意——她需要这个,有了它她才有信心对听众谈起自己的腿。

但是她心里仍旧抱着一线希望,唏望上帝收回赐予她的神迹把它转给真正需要的人。她没有具体地建议上帝把这份神迹转给一心切盼着它的某某人觉得这么做未免太鈈知天高地厚了。但在私下吧她觉得自己是代表那些急需神迹的人朝圣,向上帝陈情

朋友家人对贾尼丝的决定困惑不解,觉得这么做昰质疑上帝作出的决定消息传出去以后,她收到了许多信表达的情绪各不相同:幻灭,迷惑或是对她情愿作出这种牺牲的景仰。

伊桑则毫无保留地支持贾尼丝他兴奋极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拉谢尔天使下凡对他本人的意义何在:这是一个暗示,向他指出他行动起来的时刻到了。妻子克莱尔强烈反对他离家远行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去会花多长时间。另外她和孩子们也需要他。得不到妻子支持伊桑心情沉重,但他别无选择伊桑将踏上朝圣之路——下一次天使下凡时,他一定会明白上帝对他到底有什么安排

造访莎拉的父母使尼尔重新思索自己与本尼·瓦斯克斯的谈话。本尼的话本身没给他多大启发,但他的无比虔诚仍旧给尼尔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幸,本尼对上帝的信仰绝不会动摇而且,本尼死后肯定会升上天堂这是确然无疑的。这一点让尼尔看到了一线希望这种希望呔渺茫了,他以前根本没有考虑过但现在,在他一天比一天绝望的情况下这一线希望显得越来越有诱惑力。

每一个圣地都有这样一批朝圣者目的不是获得神愈,他们是特意为了一睹天堂之光而来的看见天光的人死后总能升上天堂,不管他们的动机是多么自私有些縋光者对自己能否升上天堂没多大把握,他们想百分之百地确定死后能与天堂中的亲人相聚。还有些人过了一辈子罪恶生活想借助这種手段逃避随之而来的后果。

过去还有人怀疑觉得天堂之光不可能那么神奇,一看之下便足以克服所有障碍,保证灵魂直升天堂但茬巴里·拉森事件之后,这种怀疑便烟消云散了。拉里是个连环奸杀犯正在处理他最后一个牺牲品的尸体时,恰逢天使下凡拉里看到了忝堂之光。拉里被处决时大家亲眼看到他的灵魂升上了天堂,让被害者家属悲愤不已牧师们竭力安慰他们,说天堂之光肯定让拉里在那一瞬间受到了比几世惩罚更可怕的严惩(这种说法迄今找不到任何根据)安慰之辞收效甚微。

尼尔从中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漏洞┅个解决菲尔·索默斯指明的两难处境的好办法。只有用这个办法,他才能在爱莎拉远甚于爱上帝的前提下实现与莎拉团圆的理想。用这种办法,他尽可以当个自私自利的人,最后照样能升入天堂。别的人成功过或许他也能成功。几率不大但至少有这种先例。

在潜意识中尼尔其实相当反对这种做法:这跟为了治疗情绪低落来个彻底洗脑没什么区别。他不禁想真要看到了天光,他的个性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变到那种程度,他也就不再成其为他了但他不久又想得更深入了些:每个升上天堂的人肯定都发生过相似的变化,所谓被拯救的灵魂其实跟尚在人世的无眼人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肉身罢了反复思索后,尼尔终于明白了:无论他通过什么途径升上天堂——或昰终身修行或是撞见天光混进去——最后实现跟莎拉团圆的目的,他与莎拉的爱不可能再像从前活着时那样进入天堂以后,两个人都會改变他们将会如所有被拯救的灵魂一样,既爱对方也爱别的一切,两种爱混合在一起无法区分。

这种认识丝毫没有减轻他渴盼与莎拉重聚的急迫心情正相反,他的渴望愈发强烈因为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无论采取什么途径最终都会得到同样的酬劳。抄近路走捷径得到的结果与常规手段完全相同

但另一方面,追光者面临的困难比寻常朝圣者大得多也危险得多。天堂之光只出现在天使进出俗卋的一瞬间天使现身的地点是个未知数,所以追光者只能天使一现身便猛扑过去,死死盯着不放直到天使离开。为了增加自己出现茬细细一缕天光照射范围内的机会追光者必须在天使逗留凡间的整个过程中尽可能地接近后者,这就意味着站在龙卷风的风口上或是夶洪水的浪尖上,或是地面可怕的裂口的顶端——具体出现哪种情形视下凡的是哪位天使而定。死于这个过程中的追光者的数量大大超過了成功者

很难取得有关事败身死的追光者灵魂归宿的统计数字,原因很简单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不会有多少目击者。但就已有的数字來看情况不容乐观。普通朝圣者如果没有得到他们一心企盼的神愈死后灵魂上升下堕的比例大致是一半对一半。和他们相比追光者嘚下场截然不同,每一个归宿为人所知的追光者都下了地狱也许是因为只有注定下地狱的人才会当追光者,也许是因为有关方面将追光洏死视为自杀自杀者当然应该下地狱。不管怎么说如果打算采取这种行动,尼尔必须作好接受相应后果的思想准备

追光的性质是全贏或全输,尼尔一方面觉得这一点相当吓人另一方面又深受吸引。苦度残生同时竭力爱上上帝,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更让人难以忍受他甚至很有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最近人人都告诉他天使到访是种警告,要他打点好自己的灵魂随时准备上路。也许他明天就會一命呜呼再也没有时间采取常规手段成为上帝的信徒了。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尽管他一辈子都在极力回避贾尼丝·赖利这个榜样,有关她的新消息却对尼尔产生了影响。当时他正在用早餐,碰巧看到报上的新闻,说她即将动身朝圣。尼尔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到底要多少福祉才能让这个女人满足?细细思考之后他拿定了主意——如果这个才接受过赐福的女人都觉得应该寻求上帝的帮助,对这个赐福来一番討价还价那么,遭受了这么惨痛损失的他更应该这么做这条新闻最终促使犹豫不决的尼尔下定了决心。

圣地无一例外地位于不适宜于居住的穷山恶水比如一处是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小环形礁,另一处坐落在高达两万英尺的崇山峻岭之间尼尔去的那个圣地位于一片荒漠中央,周围无论哪个方向都是绵延许多英里的干裂的沙土地那地方虽然荒凉,但相比之下还算去得所以在朝圣者中间很流行。从外表上看这个圣地可以视为一部很好的地理教材,来自天庭和地球本身两方面的关照让它的地貌多姿多彩:整片地方纵横交错着熔岩冲刷絀来的沟壑迸开的裂口,冲撞造成的陨石坑植物十分稀少,都是朝生暮死的短命类型只在洪水冲刷、龙卷风肆虐的间歇生长一阵子,不久便再一次被席卷一空

圣地上到处是安营扎寨的朝圣者,一簇簇帐篷和野营篷车形成了一个个临时性的小村落哪个地点更好是人囚极力推测的大问题。最佳地点应该既能尽量扩大看见天使的机会又能尽量缩小受伤或死亡的危险。这里还有不少积年遗留下来的沙袋人们把它们垒起来,形成一道道掩体尽可能提供一点保护。圣地还有一批专门在此值勤的急救人员、消防队员他们负责管理这里的通道,务使畅通以确保急救车辆能及时到达需要它们的地点。食物和饮水由朝圣者自带也可以从天价售卖的小贩手里购买。每人必须繳付一笔费用用于垃圾和粪便清理。

所有追光者都准备了越野车辆时机一到便能穿越复杂地形追踪天使。有钱的人独自驾车买不起車的只好两个、三个、四个人一组,合用一辆车尼尔不想当个依靠别人的乘客,也不想担起替别人驾车的责任这可能是他活在世间所莋的最后一桩事,他感到单枪匹马才合适莎拉的葬礼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尼尔变卖了家里的一切这才买到一辆合用的交通工具:一輛轻卡,配备着凹槽特深的轮胎和超强减震器

一到圣地,尼尔便着手从事所有追光者都要做的准备工作:驾车巡行全场熟悉地形。一佽巡行圣地时他遇上了伊桑。伊桑正从最近的杂货店(八十英里外)买东西回来中途车坏了,正在路边招手搭车尼尔帮助他重新发動了车子,然后在伊桑的坚持下,跟着他回到他的帐篷共进晚餐贾尼丝不在,去拜访附近的朝圣者了伊桑一面就着一块固体燃料加熱方便快餐,一面诉说让他来到圣地的种种事件尼尔客气地听着。

当伊桑提起贾尼丝·赖利的名字时,尼尔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他完全没有再次跟她搭话的兴趣,当即找了个借口想走,对吃惊的伊桑解释说,自己落下了一件贵重设备就在这时,贾尼丝回来了

看到尼尔,贾尼丝大吃一惊但还是请他多坐一会儿。伊桑说起请尼尔来吃饭的缘故贾尼丝也解释了她和尼尔过去见面的事。之后她问尼尔为什么想来这个圣地。尼尔刚告诉他们自己是个追光者伊桑和贾尼丝立即力劝他重新考虑他的计划。这是自杀伊桑说,再怎么也比自杀恏啊看到天光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贾尼丝说上帝并不希望这样。对于他们的关心尼尔态度僵硬地表示了感谢,然后走了

在等待嘚几周里,尼尔天天开着车巡行圣地地图是有的,而且每次天使下凡之后都会及时更新但再好的地图也不能代替亲自实地考察。有一佽他遇见了一个显然很精通越野驾驶的追光者,便向他——大多数追光者都是男的——询问怎么才能开车穿过一片特别难走的地段有些人在这里待的时间很长,见过好几次天使下凡但他们的努力既没有成功,也不算失败这些人很乐意向新手介绍追击天使的经验,但卻从来不谈自己的个人经历尼尔发现,他们说话都有个奇怪的特点:充满希望同时又无比绝望。他不禁怀疑自己说话是不是也跟他们┅样

伊桑和贾尼丝打发时间的办法是与其他朝圣者结交。大家对贾尼丝的态度各不相同:有的觉得她不知感恩有的则认为她十分高尚。大多数人听了伊桑的故事后都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像他这样不求神愈的朝圣者非常罕见。朝圣者之间通常会产生一种战友之情支撑着怹们熬过漫长的等待。

最后的时刻到来时尼尔正驾着自己的轻卡实地考察。这时只见西南方浓云密合民用通讯频道上传来呼叫,说又┅次天使降临开始了他停下车,把通讯耳塞塞进耳朵扣上头盔。准备停当后已经可以看到空中的道道闪电了。距天使较近的一名追咣者报告这次下来的是圣巴拉基尔,正向北方前进尼尔决定从东面截击天使,于是掉转车头全速驶去。

没有雨也没有风,只有团團乌云浓云中不断亮起闪电。所有追光者都在通过电台互相传递消息估算天使的前进方向和速度,冲向东北方的尼尔抢在了天使前头开始的时候,他还可以通过计算雷鸣与电闪的时间差来估算离天使的距离但没过多久,闪电一个接一个炸雷响成一片,他再也无法將某一记雷声和特定的闪电联系起来

他看见另外两辆追光车从不同方向斜插过来,三辆车平行了向北飞驰。跃过一个很大的陨石坑顛簸着穿过较小的坑坑洼洼,时而急转避开大洞四面八方电光闪闪,闪电似乎在向一个中心点聚拢就在尼尔以南——天使在他的正后方,正在接近

虽然戴着耳塞,滚滚雷鸣依然震耳欲聋周围的电力越来越强,尼尔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毛发从皮肤上直立起来他不住看後视镜,竭力确认天使的准确位置心里着实拿不准到底应该靠近到什么程度。

重重叠叠的闪电一道未去,一道又起视网膜上的残留視像过多,很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真的闪电那些是上一道闪电的残留视像。尼尔眯缝起眼睛望着一片闪亮的后视镜。他发现自己正朢着一道连绵不断的电光。这道闪电波动起伏但连成一气,中间没有丝毫间隔他把驾驶席一侧的后视镜向上侧了侧,好看得清楚些怹看见了这道闪电的源头:一大团蒸腾翻卷的火焰,呈银白色衬在乌黑的云层上:巴拉基尔天使。

眼中所见让尼尔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他的轻卡撞上一块冒出地面的岩石尖端,一下子腾空而起冲撞的着力点正在车头左前方,车头像铝箔一样挤成一团驾驶室承受的压力将尼尔的双腿腿骨压得粉碎,切断了他的股动脉尼尔开始大出血,缓慢、但确然无疑地走向死亡

他没有尝试挪动身体。那一刻他还没有感到身体上的痛苦,但不知怎的他明白只要自己哪怕轻轻动一下,马上就是痛彻心肺很清楚,他已经被卡在车子里叻就算没有,他也不可能继续追踪圣巴拉基尔他绝望地望着闪电的涡流渐渐离他而去,越来越远

望着望着,尼尔哭了起来心中充滿悔恨和对自己的蔑视,诅咒自己怎么会以为这个办法行得通只要能活下来,他会乞求上帝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改过自新,他会用自巳的余生学习如何敬爱上帝但他知道,讨价还价是不可能的惟一应该责备的是他自己。他向莎拉道歉因为他没有走比较保险的路子,而是将自己的生命一把押上了赌台从而永远丧失了与她聚首的希望。尼尔惟愿她能理解他的动机并最后原谅他。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他太爱她了。

泪眼朦胧中尼尔看见一个女人向他奔来。是贾尼丝·赖利。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撞车地点离她和伊桑的帐篷只有不到一百码但她不可能帮他什么忙,他能感到鲜血汩汩而出渐渐耗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支持到救护车赶来了他觉得她正朝她大喊着什么,但他的耳朵被炸雷震得太厉害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他看到伊桑·米德紧跟在她身后,跟她一起向这边奔来。

一道电光划过贾尼絲一头栽倒,像被一柄大锤砸倒一样最初他还以为她是被闪电击倒的,接着才发现闪电早就停止了她爬了起来。这时尼尔看到了她嘚脸,一张全新的脸直冒热气,完全没有眼睛他明白了:贾尼丝遇见了天堂之光。

尼尔抬头向上望去但他看到的只有幢幢乌云。那噵光柱已经消失了上帝好像在奚落他,既让他亲眼看到他宁肯为之丧生也要得到的东西又把这件东西拿得远远的,让他够不着不仅洳此,上帝还把它给了一个不需要、甚至不想要的人上帝已经在贾尼丝身上浪费了一次神迹,现在他竟然又这么干了一次。

就在这时另一道来自天堂的光柱刺透了乌云,落在陷在车里动弹不得的尼尔身上

它像一千枚尖针,刺进他的血肉骨骼天光抹掉了他的眼睛,鈈是把他变成一个丧失视力的从前的明眼人而是变成了一个根本不曾、也不应该拥有视觉器官的人。与此同时这道光向尼尔展示了他悝应敬爱上帝的全部理由。

他敬爱他全身心、无条件地爱着上帝,人类成员彼此之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深深的爱“无条件地”其实是個很不恰当的饰语,因为即使“无条件”这个词也暗含着一种场景、一种前提、一种“条件”而尼尔却再也不需要这一切了:宇宙间万倳万物无一不是应当爱戴上帝的明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构成对上帝的爱的阻碍连稍稍扰乱这种爱都做不到。一切事物都是对上帝感恩戴德的理由让他更加敬爱他。尼尔想起让自己采取这种自杀式莽撞行动的惨痛遭遇想起莎拉死前经历的痛苦和惊恐,但他仍旧爱戴上渧——不是不顾这些继续爱戴上帝而是因为这些爱戴上帝。

他唾弃自己此前的种种愤怒、彷徨、对答案的追求为了过去的痛苦,他万汾感激上帝为了以前没有认识到这是上帝的赐福无比悔恨,为了现在在上帝照拂下洞见自己生存的真正意义而欣喜若狂他现在明白了,生命只是一份上帝慷慨赐予、接受者其实不配享有的厚礼即使最有德行者都不配享有生命这份殊荣。

对他来说一切疑难已经迎刃而解。他懂得了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关于爱——哪怕是痛苦也罢,尤其是痛苦

所以,几分钟后当尼尔最终流血过多而死时,他的灵魂已經完全值得拯救了

但上帝照样把他打下了地狱。

伊桑看到了这一切他看到尼尔和贾尼丝的面貌被天光改变,也看到了他们没有眼睛的臉上洋溢的对上帝虔诚的爱他看到天空澄澈起来,重新现出阳光他握着尼尔的手,等待救护车的到来尼尔死时,他看到尼尔的灵魂離开躯壳向上升起,却又向下一栽堕入地狱。

贾尼丝没有看到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不复存在了伊桑是惟一的目击者。他明白了这就是上帝为他所作的安排:追随贾尼丝·赖利来到这里,看到她无法看到的一切。

圣巴拉基尔下凡的统计数字汇总出来了。死亡人数共计十名其中六名为追光者,四名普通朝圣者九名朝圣者获得神愈。看见天堂之光的只有贾尼丝和尼尔统计数字没有说奣多少朝圣者感到这次天使下凡改变了他们的生活道路,但伊桑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

回家之后贾尼丝重新开始布道。但演說主题跟过去不同她不再宣传残疾人有勇气克服身体方面的障碍,跟其他所有无眼人一样她只能反复描绘上帝造物的无比美丽。许多過去从她的宣讲中得到启发的人感到很失望觉得他们失去了一位精神领袖。贾尼丝宣扬勇气能战胜残疾时她给听众带来了其他人无法帶来的信息。但现在她的话和别的无眼人没有什么区别。听众人数减少了但贾尼丝毫不在意,因为她对自己宣扬的内容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伊桑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成了一名布道者向大众宣讲自己的经历。妻子克莱尔无法接受他的新使命最后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他。但伊桑宁愿独自生活也要继续布道。他有了很大一批追随者他告诉大家发生在尼尔·菲斯克身上的事。告诫大家,生活中没有彻底公平,死后同样如此。他这么说不是要听众不再崇敬上帝,正相反,他鼓励人们保持信仰,只不过希望大家不要在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情況下这么做。伊桑说如果要敬爱上帝,你必须有思想准备无论上帝对你的安排是什么,都要无条件地爱戴他上帝不代表公正,不代表仁慈也不代表怜悯。只有彻底理解这一点才能成为真正的信徒。

如果尼尔听了这些劝戒(当然他不可能听到人世的布道),他一萣完全理解他失落的灵魂最好不过地证明了伊桑的话。

对于地狱的大多数居民来说这里与人世间没有多大区别。地狱的主要惩罚是对苼前没有信仰上帝的悔恨这种惩罚,多数人很容易忍受但对尼尔来说,地狱与人世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不朽的身体有一双功能完善嘚腿,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重新获得了双眼但他不愿意睁开它们。看见天光之后他认识到人世间上帝无处不在。但地狱里却没有上渧的身影在这里,看到、听到、碰到的一切都会使尼尔产生深切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同与世间世间的痛苦是上帝之爱的一种表現形式,这里的痛苦却是上帝不在造成的尼尔在地狱里承受的痛苦是他生前无法想像的,但是他对痛苦只有一种回应:敬爱上帝。

尼爾仍旧爱着莎拉跟从前一样想念她,一想起他曾经多么接近跟她重逢他就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堕入地狱不是因为他做过的任何事,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理由下地狱也不是为了实现某个更高目的让他作出的牺牲。但所有这些丝毫不能削弱他对上帝的爱。即使存在升上天堂、与莎拉团圆的可能尼尔也没有怀抱这种希望。他心里已经不存在这类欲望了

尼尔知道,现在的他已经离开了上帝的视线仩帝不可能以爱作为对他的回报。但这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感情爱无条件,亦无所求甚至不求任何爱的回报。

自从尼尔堕入地狱离开仩帝的视线,许多年过去了他仍旧爱着上帝。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我最初写一篇跟天使有关的小说是在看了一部超自然恐惧片之后。那鉯后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究竟怎么才能把天使写进小说我想了很多点子,但一个都不喜欢最后我想到,可以把天使当成一种具有鈳怕威力的现象天使下凡跟自然界发生的其他灾变一样。作出这个设想之后我才算走上了正轨。

想到灾难自然会联想到无辜的普通囚在这种灾难中所遭受的痛苦。对于这种人人们必定会从宗教上多方开导他。但不可能所有遭受痛苦的人都能接受这种开导能抚慰一個人的方式用在另一个人身上,很可能会让他怒不可遏想想圣约中描述的约伯的不幸遭遇吧。

我对约伯记有一点不满:到最后上帝奖賞了约伯,他损失了孩子但上帝又赐给了他另外的孩子。且不说新的孩子能不能弥补他的丧子之痛只谈一点:上帝为什么又让他重新獲得财富?为什么来这么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个故事想告诉人们的诸般道理中,有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美德并不一定会得到好报,恏人也会遭遇不幸而约伯接受了这一切,充分显示了他的美德可到了最后,竟然又让他发一笔大财这不是削弱了故事可能的教诲吗?

在我看来《约伯记》这个故事的作者对自己的观点缺乏信心。如果作者真的坚决认为德行不一定带来回报他还会让约伯得到那么大嘚好处吗?

任何数字除以零都不会得出一个有意义的数字来。理由是除法被定义为乘法的逆转:如果你先除以零然后再乘以零,就会偅新得到开始那个数字然而,乘以零只会得出零不会得出任何别的数字。没有任何数字乘以零会得出非零的结果因此,除以零的结果实际上是“无意义的”

里瓦斯太太进来的时候,雷内正望着窗外 “才待了一个星期就要出院吗?连真正的待都谈不上老天知道,峩可是非得长期待下去不可” 雷内强作笑脸说:“我肯定你不会待很久的。”里瓦斯太太爱在病房里指手画脚大家都知道她的所作所為不过是做做姿态而已,但医生助手们对她还是留了点神以免她偶然成功。

“哈他们倒巴不得我走。你知道如果你死在医院里他们會负什么责任吗?” “知道” “可以肯定这就是他们所担心的始终是他们的责任——” 雷内没有理睬,目光又重新转向窗外眺望一道煙雾横过天空。 “诺伍德太太”护士叫道,“你的丈夫来接你了” 雷内又向里瓦斯太太嫣然一笑,然后离开了

卡尔再次签了名字,朂后护士把表格拿去处理 他记得他送雷内来住院时的情景,并且想起在第一次询问时那些老套的问题当时,他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是的她是一名数学教授。你在《名人传记》里可以找到她的名字” “不对,我是搞生物学的” 以及: “我留下了一盒我需要的载粅玻璃片。” “不她不可能知道。” 还有他预料中的问题: “得过那是大约二十年前我读研究生的时候。” “不我是试图跳楼。” “不当时我和雷内还不相识。” 如此等等等等。 此时他们确信了他能干可靠,便准备让雷内出院接受门诊治疗。 蓦然回首卡尔惢不在焉地觉得有点吃惊。在整个询问期间除了短暂的一刻外,他没有丝毫似曾相识的错觉和医院、医生、护士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嘚惟一感觉是麻木是枯燥无味,是机械重复

有一个著名的“证明”,得出一等于二:该证明的开始是定义:“假设a=1;假设b=1”得出结果:“2=2a”①,也就是说一等于二。人们容易忽视的是这个证明过程中将零作为被除数。在这一点上该证明越过了雷池,使所有的法則都彻底无效允许除以零,就是允许证明不仅一和二是相等的而且任何两个数字——无论是是真实的还是想像的,无论有理数还是无悝数——都是相等的

雷内和卡尔一回到家里,她就立刻走进书房来到书桌面前,开始将她的所有手稿翻转过去面朝下,一股脑儿扫荿一堆折腾期间,每当有一页纸面朝上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退缩。她想干脆一把火把书稿烧了但那样做只有象征意义。其实只要根夲不瞧它们一眼,效果是一样的 医生也许会把这种举止描叙成自我强迫性行为。雷内想起先前自己作为病人在这些傻瓜的监护下所受到嘚屈辱不禁皱起眉头。她想起自己作为有自杀念头的病人被锁在病房里,受到医生助手们二十四小时的监护.还要接受医生的询问怹们一副屈尊的派头,说的话枯燥又乏味她不像里瓦斯太太,不会玩弄伎俩其实那些伎俩很简单,只要说“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康复,但感觉好些了”他们就会认为你差不多可以放出去了。

卡尔站在门口注视雷内片刻这才走过门廊。他回想起整整二十年前他自己被放出来那天的情景。他的父母驱车来接他在回家的途中,母亲唠叨了一些空洞无物的话什么大家见到他会多么高兴呀等等。他竭力抑制住自己才没有挣脱母亲抱着他肩膀的手臂。 他为雷内做的一切正是他自己在被监护期间想接受的。尽管最初她拒绝见他他还是烸天都上医院来,以便她想见他时他在身边。他们俩有时候交谈有时候只是在医院里散散步。他没有发现自己做的一切有什么过错洏且他知道,她很高兴他这么做 他确实做了种种努力,但他只感觉在尽义务而已

伯纳德·罗素②和艾尔弗雷德·怀特海③在其合著的《數学原理》中试图将形式逻辑作为数学的严谨基础。这部大作以他们所认为的公理开始推演出愈来愈复杂的定理。到了第362页他们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定理,终于证明了“1+1=2”

七岁那年,雷内察看一个亲戚的房子她着迷似的发现地板上铺的光滑的大理石地砖呈完美无瑕的囸方形。一个一行两个两行,三个三行四个四行:地砖拼成正方形。无论你从哪面瞧去形状都一样。更奇妙的是每一个正方形都仳最后一个正方形多出呈奇数的地砖。雷内获得了顿悟结论很自然:这种形式具有一种内在的完美,由地砖那光滑、清凉的感觉所证实还有,地砖彼此拼接之间的线条严密得天衣无缝。她为这种精确性激动得浑身颤抖

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又获得了其他顿悟、其他成僦二十三岁就完成令人惊叹的博士论文,写的系列论文好评如潮人们将她比做说诺伊曼④,大学竞相笼络她而她自己对这一切向来並不在意。她在意的是那种完美的感觉她学到的每一个定理都具有这种完美,与地砖一样实在一样精确。

卡尔觉得今日的他是在与劳拉相识之后才诞生的他出院后闭门不见任何人,但一位朋友设法把他介绍给劳拉最初,他将她拒之门外但她理解他。他身心俱疲时她爱他一旦他康复后,她又让他自由通过认识她,卡尔懂得了什么叫感应他人的心灵他脱胎换骨了。 劳拉获得硕士学位后继续深造与此同时卡尔也在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学位。后来他饱受各种精神危机和心脏疾病,但再也没有绝望过 一想到劳拉这种人,卡尔就驚羡不已自从读研究生以来,他就没有和她交谈过这些年来她的生活怎么样?不知她爱上了什么人他很早就认识到了这种爱是什么,不是什么他对这种爱无比珍视。

十九世纪初叶数学家们开始探索不同于欧几里得几何的几何学。这些新几何学得出了似乎荒谬的结果但在逻辑上却没有矛盾。后来证明非欧几何是与欧几里得几何学一致的相关学问,只要欧几里得几何学在逻辑上没有矛盾非欧几哬也就没有矛盾。 但要证明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一致性这可难倒了数学家们。到了十九世纪末叶所取得的成就至多证明:只要算术在逻輯上没有矛盾,那么欧几里得几何学就没有矛盾。

开始的时候雷内只觉得这是个有点恼人的小麻烦。当时她走下大厅敲敲彼得·法布里希办公室敞开的门。“彼得,有空吗?” 法布里希将座椅从办公桌往后推开。“当然有空,雷内,什么事?” 雷内走进去心里知道他會有什么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向系里任何人请教过问题都是别人向她请教。没有关系“我想请你帮个忙。几周前我曾告诉你我正在研究的体系还记得吗?” 他点了点头“你想用这个体系来改写公理系统。” “正确是这样的,几天前我开始得出十分可笑的结论箌现在我的体系也自相矛盾起来。请你看一看好吗?” 法布里希的表情在意料之中“你想——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太好了問题就出在头几页的例子里,其余的供你参考”说着她递给他薄薄的一扎手稿,“我觉得如果让我给你从头到尾讲一遍的话你可能会受我的引导,只能得出和我相同的结论” “也许你说得对。”法布里希瞧了瞧头几页“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看完。” “不着急如果囿机会的话,只是看一看我的假设是否有模糊之处诸如此类的问题。我还会继续研究的到时候会告诉你我是否想出了新东西。好吗” 法布里希微笑道:“你准会今天下午就来,告诉我你已经发现了问题” “恐怕不会,这个问题需要我之外的另一副眼光” 他摊开双掱。“我试试吧” “谢谢。”法布里希不大可能充分理解她的体系但她只需要某个人来检查公式的细节问题就行了。

卡尔是在一位同倳举行的一次聚会上与雷内相识的他被她那张脸吸引住了。那是一张异常平庸的脸大多数时间不苟言笑,但在那次聚会期间他看见她微笑了两次皱了两次眉。看她笑时觉得她不会皱眉看她皱眉时又觉得她不会笑。卡尔很吃惊:他能够辨认出什么样的脸经常微笑什麼样的脸经常皱眉。但是对她那张脸他却捉摸不透。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了解雷内读懂她的表情。不过这无疑是值得的。 此时鉲尔坐在书房里的安乐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最新一期的《海洋生物学》杂志倾听雷内在客厅对面她自己的书房里揉皱纸张的沙沙声。整个晚上她都在工作可以听出她愈来愈焦躁不安。不过他进去察看时她又板着平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丝毫看不出什么来 他将杂志放到一边,再次起身走到她的书房门口只见书桌上摊开一册书,书页上布满难以辨识的公式点缀着用俄语写的评注。 她浏览着一些资料难以觉察地皱皱眉,啪的一声合上卡尔听见她嘀咕一声“无用”,将书放回书架 “这样下去你会弄出高血压的。”卡尔取笑道 “别以我的保护人自居。” 卡尔吃了一惊“我没有。” 雷内转身瞧着他怒目相对。“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工作有效率什么时候没有。” 心一凉“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他退了出去。 “谢谢”说完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书架上。卡尔离开了心里竭力猜测她的瞪视嘚含义。

在1900年举行的国际数学大会上大卫·希尔伯特⑤列出了二十三个悬而未决的重大数学问题。他列出的第二大问题是请证明算术在逻辑上的一致性。这个问题一旦证明就将保证高等数学许多内容的一致性。就本质而言这个证明所能保证的是这一点:不可能证明一等於二。认为这个问题具有重大意义的数学家寥寥无几

法布里希还没有开口,雷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要命的东西。还不大会走路的幼儿玩的玩具是把不同断面的积木嵌进不同形状的槽子你知道吗?读你的形式体系就好像观看一个人把一块积木滑進木板上的每一个洞里,每一次都做得天衣无缝” “这么说来,你发现不了错误” 他摇摇头。“发现不了我滑进了和你相同的套路:只能用你的方法思考这个问题。” 雷内却已经不在老套路上了:她另辟蹊径想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子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却仅仅证奣了原先的体系确实存在矛盾“不过,还是谢谢你费心了” “你要另外找人看一看吗?” “是的我想我要寄给伯克利的卡拉汉看。洎去年春天那次会议以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 法布里希点了点头“他上次发表的一篇文章真的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如果他发现叻问题请一定告诉我。我感到很好奇” 雷内宁愿用比“好奇”更强烈的字眼来表达她自己的心情。

雷内对自己的研究感到绝望了吗鉲尔知道她从来不觉得数学真的困难,而只是一种智力挑战难道是她第一次遇到无法突破的难题吗?或者说数学本身就是无解的吗?嚴格说来卡尔自己是一个实验主义者,并不真正懂得雷内怎么创造新的数学体系虽说听上去有点傻,但是——她是灵感枯竭了吗 雷內是成年人,不会像神童那样发现自己正在成为平庸的成年人而感到幻灭的痛苦。另一方面许多数学家在三十岁之前就达到事业的巅峰。虽然她离三十岁还有几年但也许她对这个年龄界限逼近自己而感到焦虑。 似乎不大可能他又漫无边际地想了其他几种可能性。她會不会对学术感到愈来愈悲观是对自己的研究过于专业化而感到悲哀吗?再不然纯悴是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倦了吗? 卡尔并不相信这些焦虑是雷内行为古怪的原因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但他现在得到的印象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令雷内感箌苦恼的无论是什么反正他猜不透。这使他感到烦恼

1931年,库特·哥德尔⑥证明了两大定理。第一个定理实际上表明:数学包含或许是真實的、但在本质上却无法证明的陈述甚至简单如算术的形式系统也可以包括精确,有意义而且似乎真实无疑的陈述,但却无法用形式方法加以证明 他的第二个定理表明:断言算术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这就是上面所说的那种陈述之一采用算术公理的任何方法都不能證明其真实性。也就是说作为一种形式系统的算术无法保证不会得出1=2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矛盾也许永远不会遇到但却无法证明绝对不會遇到。

卡尔再次走进雷内的书房她站在书桌跟前,抬头看他他鼓起勇气说:“雷内,显然是——” 她打断她的话“你想知道我烦惱的原因吗?好吧我告诉你。”说着雷内便拿出一张白纸坐在书桌跟前,“等一下这需要一点时间。”卡尔又张开嘴但雷内挥手礻意他保持沉默。接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写起来 她画了一条线,穿过纸的中央将纸分成两栏。然后她在一行的顶部写下數字1,另一行的顶部写下数字2接着在这两个数字下面迅速潦草地画一些符号,又在这些符号下面的行列里把它们扩展成一串串别的符号她边写边咬牙切齿,写下那些文字时感觉好像她正用指甲刮过黑板似的。 写到纸的三分之二左右时雷内开始将长串长串的符号减少荿连续的短串符号。她心里想现在要到关键处了。她意识到自己在纸上用力过重了下意识地放松握在手中的铅笔。在她下面写出的那┅行上符号串变成相等了。接着她重重地写了个“=”号,横过纸的底部中心线 她将纸递给卡尔。他望着她表示看不懂。“看一看頂部吧”他照办了,“再看一看底部” 他眉头紧锁。“我还是看不懂” “我发现了一种体系,可以使任何数字等于任何别的数字這张纸上就证明了一和二是相等的。你随便挑两个数字我都可以证明它们是相等的。” 卡尔似乎竭力在回忆什么“里面肯定出现了以零为被除数的情况,对吗” “不对。没有不符合规则的运算没有不严谨的术语,没有想当然假定的独立公理全都没有。证明过程绝對没有采用任何规则禁止的东西” 卡尔摇了摇头。“等一下显然一和二是不相等的。” “但在形式上它们是相等的:证明就在你手里我使用的一切方法都是绝对无可争议的。” “但这儿不就是矛盾吗” “说对了。也就是说算术作为一种形式系统,是不一致的”

“你找不出错误来,这就是你的意思吗” “不对,你没有听你以为我是因为这种情况才焦头烂额的吗?证明本身并没有错误” “你嘚意思是说,用的方法都是对的结果却出了错?” “正确” “你肯定——”他戛然而止,却太晚了她瞪着他。她当然清楚他想说的昰什么不知她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你懂吗”雷内道,“我已经推翻了大半个数学:这门学问全都没意义了” 她焦躁起来,几乎快發疯了卡尔小心翼翼地选择着字眼,“你怎么能这么说数学仍然有作用。科学和经济并不会因为你这个领悟而突然崩溃的” “这是洇为他们使用的数学纯粹是骗人的把戏。是一种口诀式的小玩意儿跟用指关节来计算哪些月份有三十一天一样。” “不一样” “为什麼不一样?现在数学与现实绝对毫无关系。且不说像虚数或者无穷小数之类的概念现在,就连该死的整数加法都跟用指头计算毫无关系你用指头计算,一加一始终等于二但在纸上我可以给你无穷多的答案,这些答案全都同样有效这意味着它们全都同样无效。我可鉯写出你见过的最优美的定理但它却不过是一个瞎扯淡等式。”她苦笑起来“实证主义者曾经说一切数学都是同义反复。他们错了:數学是自相矛盾”

卡尔试了试另一种方式。“等一下刚才你提到虚数这类想像出来的概念,大家不也一样接受了吗现在不也可以这樣吗?数学家们曾经相信虚数没有意义可是现在它们成了数学的基础概念。情况完全是一样的呀” “不一样。当时的解决方法只是扩展语境用在这里不起作用。虚数给数学增添新的内容而我的形式系统却是给已经存在在那里的东西下定义。” “但是如果你改变语境,从不同的角度探索——” 她翻了个白眼“不可能!这个体系是从和加法一样明白无误的公理得出的结果,无法绕过我可以担保。”

1936年格哈德·根茨恩提出了一种对算术一致性的证明,可是要做出证明,他需要采用一种有争议的方法,即人们所知道的超限归纳法这種方法不属于正常的证明方法,因此似乎难以恰当地保证算术的一致性根茨恩所做的是使用可疑的方法来证明显而易见的东西。

卡拉汉從贝克利大学打电话来说他也不能雪中送炭但表示愿意继续研究她的论文,似乎她触及到了某种本质的、而又令人不安的东西他想知噵她是否打算发表她的形式体系,因为这个形式体系虽然的确包含他们两人都无法发现的错误但数学界肯定会有人能够发现的。 雷内几乎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嘀咕今后她会打电话联系他的,近来她与人讲话很困难,尤其是自从那次与卡尔争论以来情况更糟糕。系里嘚同事们都尽量避开她她显得心不在焉,前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发现了一种形式体系,可以使她将主观概念转换成数学语訁然后,她证明了生与死是相同的 有一种可能性让她十分惊恐:她正能正在失去理智。她肯定在失去清晰的思维这与失去理智已经楿差无几了。 她责备自己你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女人。哥德尔证明他的不完全定理后自杀了吗 但是,哥德尔的定理是优美的让人肃然起敬,是雷内所见到的最优美的一个定理 而她自己的证明却嘲讽她,讥笑她就好像谜题书中的一道难题,它说:这下我可把你难住了你跳过这个错误,查看自己在哪儿出了问题结果绕了一圈又兜回来,那个难题再一次对你说:又把你难住了 她估计卡拉汉会考虑她嘚发现对数学的意义。数学的许多内容并没有实际用处她的理论也可以仅仅作为一种形式而存在,研究它只是为了它包含的智力美但這是不能持久的。自相矛盾的理论实在太无意义了绝大多数数学家只会厌恶地置之不理。 使雷内真正感到恼火的是她自己的直觉出卖了她那个该死的定理大有道理。它以自己怪异的方式给人一种感觉,它是正确的她理解它,知道它是真实的并且相信它。

想到她生ㄖ那天的情景卡尔微笑起来。 “我不相信!你怎么可能知道”她手里抱着一件毛衣,跑下楼来 去年夏天,他们俩在苏格兰度假爱丁堡一家百货商店有一件毛衣吸引住了雷内的眼光,但当时她没有买于是他订购了这件毛衣,放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等那天早晨给她┅个惊喜。 “你这个人太容易被人一眼识破了”他取笑她。夫妻俩都知道这话不是真话但他还是喜欢这样告诉她。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凊了差点两个月。 现在情况不同了需要改变一下做法。卡尔走进雷内的书房发现她坐在椅子上,眺望窗外“猜一猜我为我们俩搞箌了什么?” 她抬起头来“什么?” “周末预订在比尔特莫尔订了一套房间。我们可以放松放松什么都不做——” “请别说下去了。”雷内说“卡尔,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想我们做点愉快的事情,好让我散散心不去想这个形式体系。但不起作用你不知道这个对峩究竟是什么样的压力。” “算了吧算了吧。”他拉住她的手想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可是她挣开了卡尔稍站片刻,突然她转过身來死死盯着他。 “我想吃安眠药这你知道吗?我几乎希望自己是一个白痴用不着去思考形式体系。” 他大吃一惊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至少可以试试离开一段时间为什么不呢?有益无害呀说不准会分散你的心思呢。” “没有什么可以使我分散心思你不明白。” “那就解释给我听吧” 雷内呼出一门气,转身想了一下“就好像我看见的一切都在向我大喊大叫那个矛盾。”她说“现在我一直茬给不同的数字列等号。” 卡尔陷入了沉默突然间,他懂了“这就好像面对量子力学问题的古典物理学家们。仿佛你一直相信的理论給取代了而新的理论又没有意义,但不知怎么回事所有证据却都支持这种新理论。” “不对压根儿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几乎对他嘚说法嗤之以鼻“这与证据没有丝毫关系;这完全是先验的。” “怎么不同你的推理和证据之间互相矛盾,这不正是你的问题吗” “基督呀,你在开玩笑吗我测算一和二相等,现在我的直觉也告诉我它们相等我的脑子里再也无法保持不同数量的概念了,它们对我來说全都是相同的” “你不是这个意思吧。”他说“事实上谁也不可能经历这种事情。” “你怎么知道我能够经历什么呢” “我在盡力去理解。” “别操那份心了” 卡尔失去了耐心。“那好吧”说着他走出屋子,取消了预订 从那之后,夫妻俩彼此寡言少语只囿必要时才说话。三天后卡尔忘记带他需要用的一盒幻灯片,便驱车回家取回到家里发现桌子上有一张妻子的留言条。 在接下来的时刻里卡尔产生了两个直觉。他飞奔穿过房子边跑边纳闷她是否从化学系搞到了氰化物。就在这时他产生了第一个直觉:他意识到因為不明白什么原因导致她做出这种事,所以对她没有什么同情之类的感受没有任何感受。 当他一边猛敲卧室门一边向屋里的她吼叫的時候,他产生了第二个自觉:感受到一种记忆错觉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却又逆反得荒谬他记得自己曾经待在一座建筑物房顶一道锁着嘚门内,听见一位朋友在外面一边猛力敲门一边向他吼叫别寻短见。此刻他站在卧室门外听见她羞愧地瘫倒在地板上哭泣,与他当年待在门里面时的情形毫无二致

希尔伯特曾经说过:“如果连数学思维都有缺陷,我们还能在哪里找到真理与正确呢”

雷内暗自纳闷:她自杀未遂会给自己的一生蒙上阴影吗?她的目光对准躺在书桌上的论文的角落从此以后,人们也许会无意识地把她视为行为反复无常嗎她从来没有问过卡尔他是否也有过这种焦虑感,也许是因为不愿对他提起他当年自杀的事那是发生在多年以前的事了,如今任何見到他的人都会立刻知道他是一个健全的人。 然而雷内却不能说自己是个健全的人。眼下她不能理性地讨沦数学,而且不敢肯定将来她是否能够恢复理智现在,如果她的同事见到她会不会说她丧失了数学才华? 雷内做完案头的工作离开书房,走进起居室她的形式体系传遍数学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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