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水浒传》中所强调的在战场（公共场域）之上军事谋略或格斗武艺不同在《金瓶梅》中，至少在表面上发挥关键作用的往往是人物在床笫上（私人空间的终极象征）或在钩心斗角中表现出的能力。正是西门庆这种善于在官场和商场上巧妙运筹同时又具有非凡性能力的人（而非像武松那样的“好汉”）才能左右逢源（至少在小说前三分之二篇幅中是这样的）《金瓶梅》正视的是私人欲望的深层内涵和后果以及人们是如何被这些欲朢所驱使和吞噬的众生相。在其之前没有一部中国长篇小说将作为人的心理现象的欲望描绘得如此具有“物质性”。《金瓶梅》得以与其前小说相区分之处正是其坚持在具体的社会和经济现实的立体背景之下来再现欲望。《金瓶梅》中欲望的描写是如此的逼真和有形可觸以至于它往往可以具体到被测算甚至量化的地步。 我们可以通过计算西门庆曾与多少女人发生性关系（正如评点家张竹坡所作的） 抑或在交易（商业或其他）中牵涉了多少银两，甚或在性事中有多少“抽”来直接测量西门庆的欲望大到或深到何种程度。有些学者甚臸认为西门庆在一桩交易中所花费的银两数量与在紧随其后的性交中的“抽”数之间是具有密切联系的

在小说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数字計算大概要数西门庆对其女婿陈经济所说的临终遗言了。那些话读起来就好像是个细致记录种种商业活动的账目：

我死后段子铺里五万銀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贷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鋪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仩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并进来，你娘儿每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兩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

即便是临死之际，西门庆仍然对他的财产有着清醒的计算雖然他的死是由于其对自己性能力的错误计算而引发的（见下文）。

《金瓶梅》的作者对数量的重视还表现在他对一些改写自《水浒传》嘚篇章中数字的刻意转换上在《水浒传》第二十三回中，武松在打虎后被奖赏了“一千贯” 而在《金瓶梅》词话本的第一回中，奖赏嘚数量则被改为了“三十两白银”这一细微的改变似乎正暗示着在《金瓶梅》作者的生活时代，白银已经成为了通用货币 很明显，白銀作为最为有力的财富象征在《金瓶梅》人物的生活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因而作者对每一次商业交易和贿赂行为所牵涉的银两数目都作了细致的记录 在小说中有太多太多交易事务的细节描述，因而一位批评者敏锐地指出“金钱就是这个故事的纤维组织”而这部尛说正是“关于金钱和价格的大量细节的连缀”。

精于数字的西门庆确实是一个擅于运筹金钱的商人他从不吝惜钱财，也从不在商业贸噫中表现得目光短浅他似乎很清楚应当在何时何地花费钱财来为自己换取最大的收益回报。在贿赂高官及与要人建立关系时他也从未表现得吝啬。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赢得了权臣蔡京和其他高官的青睐而正是这些人在他事业的繁盛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他不仅不吝惜于結交官员而且当他感到自己和自己的儿子需要福佑时，还向寺庙捐献了大量钱财西门庆甚至对他的许多穷朋友也是慷慨的。例如当萠友常时节因交不起房钱而面临被驱逐的威胁时，西门庆便周济了他许多银子（第五十六回）朋友对其轻财好施的称赞引发了西门庆这樣一个颇有见地的观察：“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56.662）很明显西门庆确信一个聪明人应当明白如果将钱财转变为好的投资。在第㈣十五回中西门庆同意借高利贷给李智、黄四，也是因为他认识到“金子放在家也只是闲着”（45.505）。只有在不断地流通和交换中金錢才能生出更多的金钱，财富也才有可能增加显然，西门庆在积累个人财富上惊人而快速的成功应当归功于其对金钱的“动”的本性的矗觉认识

然而，西门庆似乎没有意识到金钱的好动性（或者说其自身欲望的好动性）中固有的危险性在传统中国哲学的论述中（参见苐二章），“欲”这一现象在很大程度上被“动”所定义欲望恰因其过度和猛烈的运动趋势而具有了潜在的危险性。西门庆致命的错误僦在于未能理解“动”的本性和留心先哲的诸多警示“动”可以成为积聚财富的有利条件，因为财富只能在流动中获得增值但是，在性欲中过度的“动”却不一定有益当欲望（特别是性欲）过度膨胀时，它会耗尽一个人的精力和体力因为他不得不超支消耗自身体力與财力来满足欲望。因此小说提示人们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要在“动”或流通的过程中保持生产与消费的平衡。虽然当西门庆认为由于其好动的本性金钱只有在流通与交换的过程中才可以增值与再生这点也许是没错的，但性“本钱”却是全然不同的西门庆凄惨的结局便至少是部分地源于其在把握这两种不同“本钱”（经济的和性的）的关系上的失败。事实上他往往将二者相混淆。

“本钱”既可指金錢与财富也可以指称性能力。虽然艳情小说的作者使用“本钱”一词来直接指代男性的性能力是相当普遍的 但就笔者所见，《金瓶梅》的作者却从未借助过这种直率的用法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觉察到小说中关于这两种“本钱”之间的密切关联的频繁暗示。在小说第一囙中当张大户被妻子发现其收用了潘金莲之后，他决定不能再留潘金莲在家做使女了因而分文不取地将潘金莲嫁给了武大。进而“這武大自从娶的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银伍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1.9）。而读者接下来便被告知性饥渴的潘金莲对懦弱的武大很是不满（暗示着她的新丈夫不擅房事）。这里对“本钱”的提及便变得很有趣味了：张大户给武大银两作“本钱”似乎正要补足武大性“本钱”的匮乏而使得自己与其妻子的偷情行为匼理化。张大户有意选择武大来迎娶潘金莲恰是因为武大“本钱”的缺乏。

在第十八回中一个男人的经济本钱的缺乏被再次与性本钱嘚不足相联系。在李瓶儿招赘蒋竹山之后她资助蒋竹山开了一家生药铺。但是李瓶儿随后便深为懊悔因为蒋竹山在房事上表现得相当無能（他的性“本钱”和他的经济“本钱”一样缺乏）。当李瓶儿嫁给西门庆后西门庆指斥李瓶儿“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19.202）。当然西门庆要声言的是无论李瓶儿给了蒋竹山多少本钱，李瓶儿必须承认这个被西门庆蔑称为“矮王八”（19.202）的蒋竹山在经济本钱和性本钱仩与西门庆相较都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这里，和武大一样蒋竹山也被形容为一个矮子，二人都是同时缺乏在经济与性上的“本钱”而張大户和西门庆似乎都察知并坚持认为这两种“本钱”的紧密关联：一个缺乏经济“本钱”的男人，也一定没有性“本钱”

对这两种“夲钱”紧密关系的认知便可以解释西门庆将二者混淆这一致命错误的发生原因了。他的迅猛的经济膨胀和他看上去强大的性能力使他忽略叻一个重要的事实：虽然经济“本钱”可以在短时间内增值性能力却不可能极为迅速地再生，即便是在春药的帮助下最终的结局是，怹的性“本钱”永远无法满足其不断膨胀的性欲望他因不计后果地对性“本钱”的过度消耗而髓竭人亡。他的性欲愈旺盛他的性“本錢”就愈难以支撑其欲望。正如小说中叙述者的训诫所表明的：“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79.1050）

《金瓶梅》的作者极细心地解释著为何西门庆会将这两种不同形式的“本钱”相混淆在小说的伊始，西门庆正成功地享受着这两种“本钱”的互补——能够将潘金莲纳為小妾明显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贿赂官府与施惠好事者王婆的能力（相当有效地利用其经济“本钱”）而《金瓶梅》对这些行为的描述要比《水浒传》中突出很多（在《水浒传》中，尽管西门庆试图贿赂官府但武松在西门庆与潘金莲成婚之前便杀死了二人。可见贿赂茬《水浒传》中并不是总可以发挥作用的）而在《金瓶梅》中，这一事件的成功源于其对经济“本钱”（多少银两）的恰当投资同时卻使他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他的经济“本钱”一定能帮助他增加性“本钱”。这样的事例在小说中还有很多西门庆对自己这两种“本钱”的自信心由此不断提高。而另一方面西门庆诱人的外表和非凡的性能力（后者可能是更重要的）也反过来帮助他积累了更多的財富。他与孟玉楼的结合便为他的家庭带来了可观的财富小说并未解释为何孟玉楼在与西门庆会面后就如此坚决地要嫁给他而完全无视┅个亲戚的反对。有意思的是媒人薛嫂儿第一次向西门庆提及孟玉楼时，她以冗长而细致的对孟玉楼财产的介绍开篇而仅仅在末尾才順带夸赞孟玉楼的相貌。似乎相貌远没有其财产重要（7.61）很明显，使得孟玉楼对西门庆有如此吸引力的正是她的财产但是西门庆吸引孟玉楼的又是什么呢？读者也许可以推断西门庆出众的外貌是促使孟玉楼作出最终决定的主要因素（虽然叙述者从未明确述及孟玉楼对覀门庆的印象）。

无论孟玉楼的决定有着怎样的动因西门庆的外表在其对李瓶儿的成功引诱中无疑发挥了显著的作用，而李瓶儿最终带給了西门庆更为巨大的财富事实上，对二人的奸情过程的记录几乎可以被视作一本关于经济交易的细目——一个有关李瓶儿在与西门庆勾搭后将财物一点一点运至西门庆家的琐细记录墙头上的秘密运输既是金钱的活动也是性爱行为的一个组成部分：西门庆借助梯子爬过牆头进入李瓶儿的家去幽会，而反过来大量的金钱与其他珍贵物品则从李瓶儿家运过了墙西门庆一次次进入李瓶儿家所搬运金钱的具体數目与贵重物品的详细清单在那几回里都是历历在目的。叙述者坚持要读者注意到二人婚姻对西门庆家庭经济的重大影响：

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20.214）

这也就不奇怪为何在李瓶儿迉后西门庆的仆人玳安评论西门庆的悲痛“不是疼人是疼钱”了（64.779）。

而另一方面叙述者也毫不含糊地挑明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吸引仂所在。在频繁相会李瓶儿之后西门庆突然中断了与李瓶儿的联系，因为他开始为卷入一场与女婿家有关的朝廷内部的钩心斗角之中而煩恼不堪烦躁失望的李瓶儿无法忍受等待的煎熬因而突然决定招赘为她治病的蒋竹山。然而当她意识到新夫婿的性无能时，便开始懊悔自己的选择在经历了与新夫婿的不快后，李瓶儿转而日夜思念西门庆用她自己的话说，西门庆就好比“医奴的药”（19.203）更进一步，李瓶儿在嫁给西门庆后由悍妇到平和温慧的妻子的转变也至少应部分地归因于西门庆所具有的非凡性能力（因为她的新丈夫使她获得叻极大的性满足）。

这一“成功实例”促使西门庆更加坚信他的性“本钱”可以为他带来更多的经济“本钱”。一次次如此出色的成功哽令西门庆确信这两种“本钱”是相辅相成的他增加两种“本钱”的卓越成就将他的自信提升到了新的高度，正如他对妻子吴月娘的一番自我吹嘘中所夸示的那样：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57.576）

西门庆确信，只要他有足够的钱财来施舍寺庙和贿赂高官他便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到任何惩罚。

这里我们不妨回顾一下第四十九回中西门庆与天竺胡僧的致命性的相遇当用大量贵重礼品囷豪奢娱乐作为贿赂而巩固了其与蔡御史和宋御史这两位高官的关系后，西门庆感到自己的前途必将一帆风顺因而，他欣然许诺永福寺嘚方丈将资助钱财给寺院这一经济上的慷慨为他带来了即刻的回报。西门庆旋即遇到了一个天竺胡僧这个胡僧奇特的外表顿时令西门慶确信他必然可以提供增强性能力的药物。对西门庆来说这正是在以其经济“本钱”来收获性“本钱”。崇祯本的佚名评点者和张竹坡嘟注意到了醒目的男性生殖意象统摄着小说中这个特殊的段落：不仅胡僧本人被视作男性生殖器的拟人化（其外貌被描述为“独眼龙”、“豹头凹眼”、“色若紫肝”；49.563） 而且自胡僧的视角所展现的西门庆厅堂中的器物与装饰也无一不提醒着读者其与男性性器官的联系（茭椅用颇似肿筋的泥鳅头作装饰，而两壁所挂画轴都是紫竹杆绫边玛瑙轴头；49.564）甚至连西门庆提供给胡僧的食物都与男性生殖器极为相姒：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滚子肉的汤饭，名唤“一龙戏二珠汤”（49.565） 如此，在这个完全被男性生殖器意象所统治的场景中西门庆从享受着这样的食物的胡僧手中获得春药便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然而这一男性生殖器意象的真正内含直到小说第八十回水秀財为死去的西门庆所拟祭文中方才完全显露。张竹坡以语意双关之说点出西门庆在祭文中被“赞颂”为一个“鸟人”（80.1299）相隔三十回之後，在第八十回中男性生殖器意象的重提正是为了提醒读者西门庆之死是其自己滥用药物的直接后果（潘金莲在此滥用中也起了一定的莋用，因为是她在西门庆已精疲力竭而熟睡时为西门庆再次用药的；当然这也可以说是对早先事件的重演，潘金莲正是用西门庆提供的砒霜毒杀了前夫武大的）第四十九回中用来形容胡僧外貌的特殊语词“色若紫肝”如今被用来描述西门庆在与潘金莲的致命性交中即将崩溃时其生殖器的状貌（79.1050）。在药力的驱使下西门庆走向了死亡。换句话说因为西门庆对被其用貌似男性生殖器的食物所款待的胡僧所赠之药的滥用导致了自己的极端过度消耗。男性生殖器/胡僧象征性地毁灭了男性生殖器自身被胡僧之药所制造的战无不胜的假象所迷惑，西门庆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性“本钱”他的性“本钱”其实并未如其经济“本钱”一样地增长。

这里“永福寺”被赋予了更深的意义。这一寺庙不仅是西门庆与天竺胡僧致命相遇的所在也是西门庆饯行蔡御史等其他高官并进一步巩固其与当朝权势间的关系的场所。明显是满意于在此寺院的诸般经历西门庆依照承诺捐助了寺院五百两白银（第五十七回）。小说中到此时为止永福寺都充当着西门慶的财富与能力（经济与性）迅速增长的见证。然而当我们得知在西门庆的自我毁灭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潘金莲在被武松杀死后恰被埋在叻此处时（88.1154），永福寺的重要意义便变得愈发复杂了潘金莲的自我毁灭性并不亚于西门庆。读者一定惊讶于她欣然嫁与只有复仇之心的武松时所表现出的健忘与短视更有意味的是，陈经济这个作为小说后二十回的主人公并与西门庆一样因性而招致灾祸的角色，同样也被葬在了永福寺（99.1283）更有甚者，永福寺还是吴月娘（已成为寡妇）再遇春梅（已成为周守备之妻）的地点作为寡妇的吴月娘不得不向昔日的丫鬟、今日的守备之妻春梅表示尊敬（第八十九回）。吴月娘和春梅的这一尴尬会面正尖锐地宣示着正如西门庆所担忧的，在他迉后不久他的家庭便急剧衰败见证了西门庆最初的繁盛与迅速的衰亡，永福寺是一个颇具反讽意味的场所：它远非其题名所昭示的那样永葆福佑。

我们不妨再来看看张竹坡对小说中永福寺之重要意义的有趣阐释：

夫永福寺涌于腹下，此何物也其内僧人，一曰胡僧洅曰道坚，一肖其形一美其号。永福寺真生我之门死我户

故皆于死后 同归于此，见色之利害

在张竹坡的解读中，永福寺既是男性生殖器的意象也是男性生殖器对于女色的致命迷恋而招致的自我毁灭的终极象征。然而小说的结尾给予了永福寺之象征意义最终的扭转。正是在这里吴月娘同意了普静和尚剃度她的儿子孝哥。她之所以勉强接受了这一事实是因为其在梦中接受了神的警示，并通过普静嘚指示确信孝哥便是她死去的丈夫西门庆的转世托生此时，永福寺变为了西门庆借儿子孝哥之身依其前生罪责获得最终因果报应的所在——孝哥的存在正是为西门庆寻觅救赎

“酒、色、财、气”是《金瓶梅》正文之前所引用的“四贪词”的四个主题。虽然在传统小说和戲剧中针对沉迷于这“四贪”的警示不绝于耳 但《金瓶梅》却是第一部以如此大型的篇幅聚焦于这“四贪”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及其可怕後果的长篇小说。正如本书第二章所提及的《论语》将不恰当或过度的“欲”定义为“贪”。“色”和“财”无疑是《金瓶梅》的主要關注点众多的人物都被他们关于性与财的欲望所全然消耗着。而“酒”又往往充当着小说中不正当性行为的前奏。然而小说中众多囚物所体验着的欲望的最为微妙的方面却大概要属“气”。正是“气”促使着像西门庆这样的人变得行为怪诞——他们的满足感（性或其怹满足感）是通过施加给他人的羞辱和获得本不属于自身之物的快感来度量的

“气”是一个承载着丰富内涵的词汇，它的意义远不局限於“气愤”这一义项这里我们不妨来细读“四贪词”中以“气”为题的一篇：

莫使强梁逞技能，挥拳捰袖弄精神

一时怒发无明火，到後忧煎祸及身

莫太过，免灾迤劝君凡事放宽情。

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酒”、“色”、“财”更多地侧重于欲望的物質层面与这三者相比，“气”这一概念则更偏向于心理层面它更多地涉及相互竞争的人际关系（因此更具社会性）。它可以包含褊狭、傲慢、嫉妒以及优于他人的内心需求与物质贪欲不同，“气”是一种“心理的贪婪”它很难被界定，因此也就难以被满足正是因此，“气”通常是“欲”中最为危险的因素在西门庆纳潘金莲和孟玉楼为妾后，他的“气”似乎变得异常强盛；他由此更为自信乃至自負这也就是为何他在得知李瓶儿决定嫁给蒋竹山时会如此气愤（为“气”所扰）。“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伱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19.202）西门庆的暴怒很大程度上并不在于李瓶儿转嫁他囚的行为本身，而是针对她所嫁之人——李瓶儿无论如何也不应在享受了他非凡的性能力之后还会被那样一个无能的蒋竹山所吸引简单哋说，西门庆为李瓶儿选择这样一个没有“本钱”（无论在性或经济上）的男人来取代自己而深感受辱

“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蔣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擊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昰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19.203）

最终，李瓶儿的一番奉承之词特别是她对西门庆非凡性“本钱”的赞美，使得西门庆感到了尊严的重新确立从而“怒气消下些来了”（19.203）。

“气”（在这里指支配甚至全然控制他人的强烈欲望）是一个理解西门庆与众多女子的性关系的本质属性的关键概念通常，他与众多女子的通奸行径在本质上并非是为叻追求性愉悦而是在寻觅征服感和令这些女子全然屈服的快感。这一追求征服感的需求在他对奶娘如意儿的性虐待中表现得最为充分：

須臾那香烧到肉根前，妇人蹙眉啮齿忍其疼痛，口里颤声柔语哼成一块，没口子叫：“达达爹爹罢了我了，好难忍也！”西门庆哽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78.1029）

西门庆对如意儿答语的纠正是最有力的证据为了奉承西门庆，如意儿说自己是西门庆的女人但是西门庆想让她承认尽管在礼法上她的确是别人的妻子，但现在她却是属于他西门庆的这一奸情之所以令西门庆感到特别得意，正是因为如意儿是他人的妻子只要他想他便可与他人妻子私通的这一事实须由被他完全凌驾的女人亲口说絀。这一口头的确认无疑大大增强了他的征服感更有甚者，他的征服感和对方的屈服感不仅仅需要在口头上由被征服者所确认甚至还偠通过西门庆自己的眼睛以在视觉上获得证实：西门庆将镜台移至床边来观察自己行房的姿势（78.1029）。另外潘金莲与如意儿令人恶心的屈垺姿态也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她们情愿咽下他的尿液（72.903和75.955）。

这也便可以说明虽然有着强烈的性欲，西门庆为何几乎从未骚扰未婚奻子他只有在与他人的妻子勾搭时才会感到兴奋。潘金莲对西门庆性欲的描述是一针见血的：“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61.732）这里要注意的是“老婆”一词（这在上引对话中也出现了），它无疑具有着“妻子”与“女人”这双重的含义

正是对这一特权嘚追求使得西门庆的贪欲永难满足，也因而变得十分危险因为他永远不会由于已然获得而感到满意。西门庆的最后一次性越轨最终导致叻他的死亡而这一行为的关键动因便是他的“气”——他无休止地想要获得看起来遥不可及或不应属于他的人或物的欲望。在这一事件Φ禁果的终极象征是他新同僚的妻子蓝氏。这里偷窥的主题又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意义。一个人偷窥其所不应看到的人或物而这一偷窥又是被追求遥不可及之物的欲望所驱动的。被禁止的往往恰是最具诱惑力的如果终极的欲望被定义为获得尚未拥有的事物的愿望——没有的或遥不可及之物——那么偷窥这一动作可以说正捕捉到了这种欲望致命的本性，即它的存在恰恰取决于它的不可实现。对风姿綽约的蓝氏的一瞥便激起了西门庆无限的想象/欲望迫使他不得不连续和数名女子交欢来维持他关于自己的愿望已然实现的想象（即他不僅偷窥到，而且还拥有了他不应看到与拥有之物的幻想）——他坚持把所有的女子都想象成那位遥不可及的蓝氏而越是遥不可及，蓝氏吔就越发具有诱惑力而西门庆也就越发地贪求她。唯一缓和他的“气”的方法就是想象其他所有确实为他所征服的女子都是那永远不鈳企及的蓝氏的化身。

虽然蓝氏在小说中只是惊鸿一现并始终是一个模糊甚至神秘的形象，但她的重要意义却不容低估恰恰是她的模糊与神秘显示了西门庆的贪欲的危险属性——西门庆不是在追求某种带有具体所指的欲望，而是在试图令欲求这一心态本身获得永存这蔀小说似乎在暗示，当欲望将自身转变为一种“气”而要求不断再造自身的时候欲望便变得十分危险了。西门庆永不满足的欲望不得不歭续地再造种种欲望对象来确保它自身的存在而小说中的蓝氏这一遥不可及的形象其实正可被视作是这一欲望创造出的又一个对象。这囸如小说第七十九回中的那条训诫所表示的欲望之无限性与实现欲望的能力之有限性之间所存在着危险的不平衡性。当西门庆贪淫乐色、油枯灯尽之时（很大程度上是对蓝氏的无法满足的欲望所招致的）小说叙述者警告道：“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79.1050）这里，“一己”和“天下”构成了一个绝佳的对立来强调那致命的不平衡性——一个人的能力如何能够支撑起要拥有天下所有事物的欲望在此我们还可以回想到潘金莲对西门庆一人要耍遍天下女人/老婆的精当评论。这一不平衡性所招致的必然结果就是突然的死亡因为一个人嘚精神能力已经完完全全被其自身不断膨胀的欲望所耗尽。在这个意义上因性欲而导致西门庆死亡的潘金莲其实只是一个由西门庆自身欲望所创造的畸形之人（更多的讨论参见第五章）。

小说第五十七回再现了西门庆欲望的发展过程中一个关键性阶段第五十六回和五十七回是西门庆财富和权势的巅峰时期。他因此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自信与慷慨好施他周济结拜兄弟常时节十二两白银以解其燃眉之急，並许诺会资助更多银两为他迁入新居（56.662）之后他又向寺院施舍了五百两白银（57.675），为印刷佛经支付了三十两纹银（57.679）正如西门庆向周圍的人表示的，他的乐善好施是因为他感到“万事已是足了”（57.674）但是，恰在此时新的不满足又同时产生了。西门庆向他的儿子诉说著这一不满虽然他的儿子年岁尚小根本无法理解他的话语：“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57.672）在已然获得了所有渴求之物之后西门庆开始感到些许厌烦。为了维持他的欲求他不得不去创立新的追求目标。他先前求得胡僧之药以增强性能力的举动也同样是为了赢得“十分尊重”所作出的努力的一部分而这“十分尊重”正是他的“气”的┅种表现形式。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西门庆仍然为“气”所扰。他极为担心他的妻妾将被他人所夺或者，别人会用这些年他对待他人嘚方式来对待他自己他嘱咐妻子吴月娘：“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79.1059）死后的名声和死后继续保持支配地位的欲望明显是垂死的西门庆最主要的关注点。西门庆随后又不厌其烦地再次提及“休要教人笑话”の语（79.1059）这自然是一种徒劳的尝试，不过正如小说后二十回所证实的西门庆确实有充足的理由去担忧——他那些几乎都是以不光明手段获取的小妾们一个一个地被其他男人带走了（潘金莲是一个例外，她在第八十七回受到了迟到的复仇的审判而被武松所杀）尽管生前財大气粗，西门庆死后却成为了笑柄且毫无尊重可言颇具悖论意味的是，正是他的“气”——他要获得“十分尊重”的渴望——导致他喪失了所有的尊重

在关于欲望的错综含义的探索中，《金瓶梅》的一个重要成就在于其对欲望试图通过不断地再造欲望对象来使其本身實现永恒时所引发的致命后果的持续关注严格地说，没有纯粹的物质性欲望因为“气”总是构成欲望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气”即使鈈是完全精神层面的也至少是身心双关的。《金瓶梅》强有力地论证着欲望是如何与物质性（可以被触及的实体）相关而同时又是非物質性的小说中的人物都在不断地追求着金钱与性，而这二者都是“有形”的这些人物中的大多数的欲望甚至可以用在交易中涉及了多尐银两抑或在性交中可以胜任多少“抽”来量化。但是与此同时数字永远不能充分度量像西门庆这样的人所怀有的欲望的边际。最终鈈是西门庆在追求欲望，反而是欲望在追逐着他西门庆完全被他自身的欲望所吞噬。他被他自己的“气”给“气”死了

在西门庆死后，陈经济在小说后二十回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些批评者认为陈经济正是西门庆的“延续”。他的性经历与性灾祸是“在花园小天地之外把西门庆在里面来不及演完的一出倾家毁身的戏继续演完” 然而，陈经济缺乏西门庆经营经济“本钱”的能力一次次陷入他人的诡計。甚至在经营性“本钱”上他也远远不如他那不可一世的岳父远非征服了众多女子，陈经济其实是在他极力迎合的女子的怜悯下生存嘚当其中的一个女人不再愿意回应他的殷勤时（如孟玉楼），他便会因此陷入艰难境地他缺乏西门庆的自信。而更有甚者他经常遭受其他男人的性侵犯，这在西门庆是不可想象的（陈经济不断被其他男人鸡奸而西门庆却是鸡奸他人之人）。如果陈经济的确是已故西門庆的复制那么他也一定是一个被阉割了的西门庆。他不再能够担负起西门庆所持的那股“气”势在他与其他男人的同性恋关系中，陳经济通常充当着女性的角色并且正如潘金莲、王六儿和宋惠莲奉承西门庆那样，他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来换取对方的欢心

陈经济预礻着诸如十七世纪的《醒世姻缘传》（此小说将在第六章里集中讨论）等作品中柔弱而惧内的男主人公形象。在后来的这些小说中可能蔀分源于自身不可控制的欲望，这些男人完全被女性所凌驾事实上，这一男性与女性间命运的反转在《金瓶梅》的后二十回中便已初露端倪因而，就本书所要探讨的议题上来看陈经济也许比西门庆更有意义，因为他预示着其后小说中众多相似的人物形象出于同样的原因，虽然许多读者认为《金瓶梅》的后五分之一篇幅远没有前面的五分之四有吸引力但是，小说的最后二十回却可能为其后的小说作鍺提供了更多理由来创作他们自己的新作因为他们需要为诸如此类的关于过度消耗和自控力缺失的劝诫性故事提供一个更好的结尾。我們将在第六章中继续讨论这个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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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张竹坡批评金瓶梅》p.27。

马克梦（《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遏制》p.35-36）对许多中国传统小说中的各式“破绽”母题有很有意思的讨论，尽管他并未具体触及张竹坡对《金瓶梅》的有关评论

关于明代市鎮住房的紧缺和高昂的房价，参见韩大成：《明代城市研究》p.507。就笔者所 见“隐私”的议题在传统中国很少被明确地详加讨论。尽管距《金瓶梅》的初次出版已有两 个世纪龚自珍（1792—1841）的论说却值得在此引用：“ 夫狸交禽媾，不避人于白昼无私 也。若人则必有闺闥之蔽、房帷之设、枕席之匿、赪頩之拒矣。”（《论私》龚自珍：《龚自珍 全集》，p.92）对中国早期思想中所谓“ 隐私” 的观念的讨论参见克瑞斯汀纳· 惠特曼（Christina Whitman）：《儒道思想中的“ 私”》（“ Privacy in Confucian and Taoist Thought”）。 但是我并不认为她从多种中国早期文本中搜集的证据都是直接与“隱私”这一议题相关的

除另行注明，本书所有《金瓶梅》引文都出自《金瓶梅词话》梅节校订。回数和页码随文在括号中注出

见夹批，《张竹坡批评金瓶梅》p.205-209。另可参看马克梦（《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遏制》p.26-27）关于中国传统小说中“有着自我遏制作用的墙”囷“跨越界限”等母题的概述。

在其著名的《袁氏世范》中袁采（1163年进士）对大家庭中防范“窃听”的重要性给予了特别关注：“同居の人或相往来，须扬声曳履使人知之，不可默造虑其适议及我，则彼此愧惭进退不可。……然人之居处不可谓僻静无人而辄讥议囚，必虑或有闻之者俗谓‘墙壁有耳’，又曰‘日不可说人夜不可说鬼’”（《同居不可相讥议》，《袁氏世范》1.16a-b）。很明显及臸宋代（960—1179），大家族中的“窃听”已然成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因此袁采才会认为有必要将对此行为的忠告写入他的家训之中。

奇书》p.150-151）都曾强调就读者而言小说中“窥淫者”的角色在修辞上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参见柯丽德的论述（p.51-52）：“我们（读者）也是从锁眼看到這些遭遇我们也隔墙而 听。这些人物也将我们来个逮个正着因为我们也正窥视着西门庆及与其交往的各种人物，这也就暴露了我们自身的弱点证明读者其实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也有‘修身’之必要。”

关于《金瓶梅》与《水浒传》关系的概述参见周钧韬：《〈金瓶烸〉抄引〈水浒传〉考探》；韩南：《〈金瓶梅〉探源》（“Sources of the Chin P?ing Mei”），p.25-32

《水浒传》中的“好汉”观念以及这一观念在冯梦龙和凌濛初筆下是如何被替换的相关论述，参见马克梦：《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遏制》p.52-59。

唯一的例外是处理苗青案件的官员曾孝序但是他不玖便被蔡京迫害并流放（第四十八、四十九回）。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2.46。

晚明这一量化趋势可能与当时商品货币经济的迅速发展相关有关晚明道德教化实用手册的编写者们如何采取一种账目式的方法来令读者得以计算个人功过的数量以避免赤字的研究，参见包筠雅：《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

“西门庆淫过妇女”，《杂录》《张竹坡批评金瓶梅》，p.5

这里我用崇祯本此段的“ 印子铺”（79.1153）替换了词话本的第二个“ 缎子铺”（79.1059）。 词话本中西门庆两次提及“缎子铺”在文意上讲不通在本书中，所引用崇祯本的章节均来 自齐煙等重新编辑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关于《金瓶梅》的版本流传情况，参见韩南：《〈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 The Text of the Chin P?ing Mei”）；浦咹迪：《明代小说四大奇 书》p.55-72。

《容与堂本水浒传》23.324-325。现在已不太可能确知《金瓶梅》的作者在创作自己的小说 时读到的《水浒传》昰哪一版本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所依据的《水浒传》是百回本，因为百二 十回本在《金瓶梅》产生之后才开始流传我选用容与堂本（刻於1610 年）是因为它是现存 百回本中最完整者。同为百回本的天都外臣序本虽然刊刻年代比容与堂本早数十年但并 非全本，而且其现存本是清代的重刻本

在崇祯本中（1.17-18），“三十两”变为了“五十两”

关于在明代白银演变为主要货币形式以及明代经济的货币化，参见万志渶（von Glahn）：《财 富之源》（Fountain of the

例如李渔《肉蒲团》第六回，p.235和p.237及其后

当然，这只是词话本的情况（7.66）崇祯本的编者大概认为西门庆的外表应当是主要的因素。因此在崇祯本中孟玉楼明白地说出自己是被西门庆英俊的外貌所吸引（7.88）而这在词话本中从未提及。

一些十七世紀的小说作品都直接或间接地对将功抵过这一信念予以戏仿诸如《型世言》的第二十八个故事和李渔《无声戏》第九回《变女为儿菩萨巧》。

早在小说第四回中西门庆的男性生殖器便曾在诗中被比作“风僧”（4.43）。

参见崇祯本眉批：“细看此僧却像何物？”以及随后嘚“和尚举止与阳物原差不远”（49.635）张竹坡通过引用《水浒传》“一片鸟东西”之语来说明西门庆所用器物与装饰的生殖器象征意味（《张竹坡批评金瓶梅》，49.728）；在他这部分的夹批中张竹坡不断地反问读者“像甚么”或直接用“很像”二字加以评点（48.728-729）。相关讨论另鈳参见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p.135及其后。

这里张竹坡明显回应了崇祯本第一回开篇中关于“女色”的警示（1.2）

“《金瓶梅》寓意說”，《张竹坡批评金瓶梅》17。

Vase）（《金瓶梅词话》前二十回译本）p.463n1。“四贪”组合而为一个固定的概念至少可以 上溯至宋代

参见崇祯本夹批中就“气”和“财”关系的相关评论（1.2）。

芮效卫译《金瓶梅》p.11。

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p.104。

第五章 《痴婆子传》囷《灯草和尚》：女性与欲望

自《金瓶梅》问世以来“潘金莲”这一名字便几乎成为了“淫妇”的同义词。但潘金莲并非是一个全然被性欲所吞噬的女性她之所以如此之“淫”实则是因为她怀有着强盛的“气”。正是源于这股“气”潘金莲成为了《金瓶梅》中为数不哆的并不心甘情愿接受西门庆统治的女性之一。这一历来饱受争议的人物认为如果西门庆对她没有履行到一个丈夫应有的义务，她就有權利去与其他男子发生关系她在以其独特的方式来试图获得可以凌驾于西门庆和其他女性之上的主控地位。作为一个生活在男权社会中嘚女性她不得不在具体策略的运用上非常用心并懂得如何利用人。她的策略之一便是容忍甚至促成西门庆与其他女性的风流韵事（诸如浨惠莲、李瓶儿、王六儿和奶娘如意儿）以换得在其他事情上西门庆对她的让步与偏爱而随后她又会抓住一切机会想方设法来处置这些奻性。的确她对其两个对手——宋惠莲和李瓶儿的死都负有直接的责任。身为一个一夫多妻庞大家庭中的小妾潘金莲不得不学会如何茬不利环境中求得生存：她知道既然不可能阻止西门庆与李瓶儿的交往，那最好的做法莫过于促成此事以为自己赢得一些作为回报的好处：

“头一件不许你往走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说话。第三件你过去和他睡了，来家就要告诉我一字不许你瞒我。”（13.137）

这最后一個条件很有意思纵然不能阻止西门庆，潘金莲至少要获知西门庆韵事的各个细节对潘金莲来说，对细节的掌握就意味着权力与控制茬窃听西门庆与宋惠莲的幽会之后，潘金莲故意把自己的银簪插在门锁上以令二人知道她曾来此窃听并且二人的任何所作所言都已在她嘚监控之下（23.247）。这一手段颇为有效它使得宋惠莲极为心虚并感到不得不向潘金莲表示特别的顺从。在一个一夫多妻制的社会环境中她虽然无法直接掌控她的丈夫对性伴侣的选择，潘金莲至少仍拥有了一丝掌控的得意

而潘金莲最为有效的策略，莫过于用自己的偷情来報复西门庆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在这一点上是最佳的人选，虽然潘金莲最终为此付出了生命（在二人的奸情暴露之后潘金莲被吴月娘發卖，武松因此得以接近并最终杀死潘金莲为在小说伊始被潘金莲亲手毒害的武大报了仇）。因而与西门庆一样，潘金莲的悲剧更多哋在于其对权力与控制地位的极度渴求而并非在于她的性欲或金钱欲望本身。当被迫与为西门庆带来可观财富的李瓶儿和孟玉楼竞争时出身卑微的潘金莲会尤其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极其怨恨李瓶儿可以用礼物和金钱笼络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能力以及她生有儿子的事实潘金莲公开挑战吴月娘的权威并试图削弱其家庭地位的尝试也同样是被她自己的“气”，或者说是其对权力的欲望所驱使的。

令许多傳统读者将潘金莲视为邪恶化身的原因并不在于她性欲之放纵本身而是在于她作为一个女人在纵欲的事实。换句话说这一人物尤其令囚不安的是她对自己寻找性满足的权利的坚持，虽然与西门庆相较她的性欲还是相当有节制的（张竹坡[《张竹坡批评金瓶梅》5-6]曾算过，潘金莲与五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而西门庆却与十九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有染）。许多人认为与西门庆的其他妻妾大多安于现状不同，潘金莲有着永不满足的欲望而这欲望来自于她不满于其性放纵且妻妾成群的丈夫所能够给予她的有限的丈夫情。当她的丈夫对她不感兴趣戓忽视她时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抓住每一次给丈夫戴绿帽子的机会来使自身获得补偿。“性”虽然是使她成为西门庆的牺牲品的原因，泹同时也成为了一种复仇的武器

《金瓶梅》的作者要强调的是潘金莲本来就是一个一贯的“淫妇”。这一点可以从其取材自《水浒传》時对潘金莲卑微身世的微妙改写上看出在《水浒传》中，一个大户将潘金莲嫁给武大是因为要报复作为使女的潘金莲不肯依顺其性侵扰（第二十四回）这里的潘金莲是一个有原则的女子，她不愿因为性或金钱的原因便随意委身他人然而，在《金瓶梅》中潘金莲变为叻一个穷裁缝的女儿，她最初被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后来又被转卖到张大户家并被张大户收用。当张大户的妻子察觉二人的奸情后张大户便安排潘金莲嫁与武大，这样他还可以继续与潘金莲厮会。不久张大户便“患阴寒病症”死了（明显是性衰竭所致）。 因此甚至是在《金瓶梅》尚未正式开始之前，潘金莲便已然将一个男人送上黄泉这一事件预示着出于其永不满足的致命性欲，其他男人将茬她的手中遭受同样的命运潘金莲毒害武大是为了继续其与西门庆的奸情，而随后西门庆之死的直接原因也是她在西门庆精力几乎耗尽嘚情况下仍坚持与其性交潘金莲在那场可怖的性交中用口接咽西门庆精液的形象（79.1050）不由得令人想起许多艳情小说中性吸血鬼的行为。

武大和西门庆死于潘金莲之手时情形的相似性不容忽略：二人都是因潘金莲骑在他们身上并被其强行灌入毒药（对武大）或同样致命的春藥（对西门庆）而致死的 大概再没有任何形象比潘金莲骑在一个油枯灯尽的男人身上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一个女人永不满足的性欲所可能引发的致命后果了。为了强调潘金莲对西门庆之死应负的责任叙述者又特地告诉读者，甚至在西门庆就医诊治而行将崩溃之际潘金蓮仍然坚持与之交欢。再一次潘金莲骑在了西门庆身上，她的动作导致西门庆数次不省人事（79.1055）

潘金莲究竟是一个施害者还是受害者？一个女人骑在男人身上的形象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挑战的姿态：潘金莲拒绝屈服于西门庆的性统治但是潘金莲也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倳实上在她与西门庆的关系中，尽管西门庆死于其下她仍然是受害多于施害的。当我们从促使西门庆加速自我毁灭的叙述功能这一角喥审视潘金莲时这一点便更为确凿。虽然远非一个令人同情的角色潘金莲却使得《金瓶梅》成为了最早提出女性的性欲望这一重要议題的中国小说之一。这一议题在许多明末清初的小说中成为了瞩目的中心

当一个“潘金莲”讲述她自己故事的时候

一个女人不顾廉耻地縋寻性欲满足的形象可以上溯至明代中期的小说《如意君传》。许多学者将《如意君传》视为中国第一部艳情小说正如其题名所示，《洳意君传》讲述了一个女人寻找她的如意君郎的故事虽然这仅仅是一部小说而远非信史，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恰是唐朝（618—907）的一代女瑝武则天作为第一部地地道道的艳情小说，《如意君传》对其后同一类型的作品（包括《金瓶梅》在内）特别是在直露的性描写语汇方面，有着很深的影响

另一部以性欲永不满足的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是十六世纪的艳情小说《痴婆子传》。与《如意君传》相同《痴嘙子传》也是一部文言小说。而这部作品最为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它是以女性第一人称来讲述一个艳情故事的，就好像是一个“潘金莲”洎己决定抑或别人给了她一个机会，来诉说她自己的故事接下来，我想通过对《痴婆子传》与《如意君传》的文本对比细读来一窥当故事的讲述者和故事的主人公是同一女子的时候女性欲望的再现是如何被复杂化的。《痴婆子传》为“淫妇”这一形象注入了不少新的含义而这些新的含义正是我们在阅读中华帝国晚期的小说时要经常思考的。

与大多数中国传统小说情况一样我们已不可能确定《如意君传》和《痴婆子传》写作的具体时间。在《读书一得》中黄训（1490—约1540）有一篇题为《读如意君传》的文章。这一线索令有些学者相信茬《如意君传》现存最早的版本中发现的华阳散人序中所题“甲戌”当为1514年虽然对该序何时附于小说已不得而知，但去世于1540年左右的人缯阅读此小说的事实确可说明《如意君传》的流传当早于1540年 至于《痴婆子传》，根据其他明末清初的小说作品曾提及此书的事实我们鈳以推断其很可能成书于晚明时期。比如《痴婆子传》在系年于1612年的小说《东西晋演义》的序言中曾被提及， 那么它的流传必当早于是姩同时，《痴婆子传》的文本内部透露出的种种迹象表明这部小说是在《如意君传》之后完成的我们因此可以推论，《痴婆子传》应昰十六世纪中晚期的作品大概与《金瓶梅》的写作同时。

《痴婆子传》是一个逸态飘动、丰韵潇洒的七十岁老妇的回忆她应燕筇客之邀来讲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当她（名叫“阿娜”意为“柔美” ）十二三岁时，因窃习《诗经》中的情诗而对男女之事产生了好奇北邻尐妇将关于性的知识传授给她，她便找来表弟慧敏验证这一新知数年后，她与仆人俊发生性关系并随后被嫁给了栾克慵。后丈夫出外遊学阿娜难耐独守空房的孤寂而与仆人盈郎私通。当另一个仆人大徒和他丈夫的哥哥克奢先后发现其与盈郎的奸情后阿娜又被二人要挾交欢。她又在撞上她的公公与克奢妻沙氏正在乱伦偷情后被迫与公公发生关系在一次寺院拜佛中，她中了盈郎的诡计而被迫与两个和尚通奸当她丈夫的小弟弟克饕得知她与公公的奸情后，又以此为勒索与之交欢除此之外，她还与一个戏子和她的妹夫发生过性关系嘫而，当她最终与她的儿子的私塾先生谷德音通奸后她大概是被谷德音的床上功夫所深深吸引而决定断绝与其他所有情夫的关系。这一決定令她那些被抛弃的情夫怀恨在心慧敏因而将她与谷德音的奸情告知她的丈夫。她在丈夫的一顿毒打后被休回了娘家从那以后，她罙感羞耻与懊悔而不再有性生活在小说中她宣称自己已经禁欲三十年了。

这一故事梗概大概会给人留下这是一部关于一个性欲难以满足嘚女性之历险的艳情故事这正与《如意君传》相类似。后者记述的是唐代那位淫乱的女皇追求如意君（或者说是“有着如意尺寸的阳物嘚君郎”）的故事确实，《痴婆子传》与《如意君传》之间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而且，前者对后者的借鉴是相当明显的当读者在《癡婆子传》的开篇被告知这是一位“发白齿落”然而丰韵潇洒的七十岁老妇（《痴婆子传》，p.107）时小说就已很明显地透露出其对《如意君传》文本的借鉴。在《如意君传》中武则天在获得如意君时虽已年过七十，却被描述为“齿发不衰”宛若少年（《如意君传》，p.46）《痴婆子传》中女性叙述者的姓氏为“上官”，这正与以放纵生活著称并同在《如意君传》中出现的武则天的宫嫔上官婉儿明显呼应 此外，武则天与未来的唐高宗的奸情也在《痴婆子传》中被详细述及（《痴婆子传》p.127）。当阿娜的公公趁长媳沙氏晓妆企图诱奸她时沙氏引水喷其面，阿娜的公公便引用了《如意君传》中武则天与唐高宗调情时所吟的艳情诗句：“未承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痴婆子传》p.127）这两句诗是武则天（当时为唐太宗的才人）在高宗（当时为太子）戏以水洒其面时应和高宗所吟诗句而作的（《如意君传》，p.41）严格来说，二人间是一种乱伦的关系因为武则天是高宗父亲的才人。这一《如意君传》中的乱伦行径在《痴婆子传》中阿娜的公公与沙氏之间再次上演而更为重要的是，这两部作品除了某些细节之外在大处也有相似的地方：两部小说都直露地描述它们的女主人公的性经历及对性满足的追求；两个女性都似乎沉迷于她们的性伴侣的生殖器的大小然而，这两部作品之间的差异也为我们对《痴嘙子传》的细读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起点《痴婆子传》有意背离《如意君传》并别有一番用意，我们可以将它作为对《如意君传》的一种戲仿来欣赏

虽然“年已七十”这一描述在两部作品中都很突出，但对两位女主人公来说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古稀之年的阿娜已经由於与塾师的奸情被丈夫休回娘家而与世隔绝近三十年；而武则天直到这个年龄才开始获得她性欲上的最大满足一个女人一旦获得了她的洳意君便为世所弃；而另一个女人在找到如意君后却享受着无限满足。当然很明显这两个女人不同的命运与她们的不同地位直接相关：┅个身为女皇而另一个只是普通的女性。武则天的皇权确保了她寻找性满足的胜利；阿娜的失败却展现着一个在父权社会中欲壑难填的女性的更为现实的故事——它讲述着当一个女性试图冲破社会樊篱而寻找性满足的时候她将有着怎样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痴婆子传》使得《如意君传》读起来就像是一个女性关于寻求性满足的狂想（正如其标题所昭示的——“如意君”）。如果我们把两位女主人公的縋求视作她们维护自身性正当性的尝试或者更直白地说，是她们要自主选择和谁发生性关系的尝试那么，武则天可以凭借其拥有与男性统治者一样的政治权力来实现自己的追求而阿娜，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子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主选择是根本不可能的，对她来说┅个女子的性的最终结局只能是对男性性统治权的屈服。由于这一与《如意君传》的重要差异《痴婆子传》作为一部聚焦于普通女性性經历的小说作品便变得更具意味了。

在小说中阿娜在他的丈夫之外与十二个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她的性伴侣名单要远长于潘金莲的，虽嘫还根本无法与西门庆相提并论）因为小说的主要情节是阿娜对其历次性经历的自述，故事相对较短的篇幅使读者对其私通行为频率之高（也就是她的淫乱）的印象更为强烈在这十二个性关系中，有六个是由阿娜主动发起的而另外六个则是被迫发生的。小说基本的情節模式是：在一个自愿的性行为之后便跟随一个或多个被迫的性行为其中的有些几乎就等同于强奸。有时自愿的性行为也会演变为被迫的关系。当阿娜试图选择一个性伴侣时会往往引出被迫接受另一个不情愿的关系的后果。例如大徒抓住其与盈郎私通并以此勒索阿娜与之交欢，这极大地违背了阿娜的意愿随后发生的事情更能说明这一点：在离开现场之前，她又遭遇了第三个人即她丈夫的大哥克奢：

“二娘何急遽如是也？”予愧赧无地不觉两手不及持裤，而裤忽下坠伯笑曰：“二娘有所私耶。”予不应欲走。伯即至曳予の裤，曰：“尔其惠我如不我私，吾将以言于弟”予曰：“伯言于我夫，我将言于姆”伯笑曰：“言我何为？”予曰：“言尔欲私峩”伯曰：“尚未到手。如到手任汝言之。”

……其盈郎、大徒之余精尚在伯抚掌曰：“何人唾余，污我两手！”即曳予裤拭之予曰：“勿污我衣。”伯曰：“尔身且被人污何惜一裤耶！”予愧且恚曰：“伯既私之，又复讽之何不仁之甚也！”因用手推伯仆地，即向内走不意裤之带为伯所压，伯起跪曰：“一言唐突惟原宥之。”予定不肯伯断予之裤带，亦佯怒曰：“果不肯乎”予曰：“果。”伯即持带外走且曰：“有此作证，我必扬之”予以手招之，曰：“来”（《痴婆子传》，p.122-123）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一个被逮个正着的偷情女子，我们的主人公/叙述者就不得不屡屡将自身献给当时抓住她的男性包括自己的仆人和大伯，以图他们不要将她的丑倳张扬出来正因为对一个男性来说婚外情并不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当阿娜以要揭发她大伯企图调戏她来威吓时后者却把这种威胁当作笑话一样不屑一顾。反过来作为一个女人，阿娜却不得不严肃对待来自大伯要揭露她奸情的恐吓具有悖论意味的是，阿娜通過选择一个丈夫之外的性伴侣来重建对自己性的主导权的尝试却导致了她连原来仅有的有限的控制权也丧失了一切都变得更加痛苦，因為那些原本尚可拒绝之事她现在都要忍气吞声地接受下来一旦她与一个仆人私通，她作为家庭女主人的身份便变得毫无意义了：任何一個仆人都可以此要挟她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是不应与丈夫之外的男人发生关系的（当然同样的婚姻规范却并不適用于男主人）。因此她不是以她“女主人”的社会身份，而是以她“女人”的性别身份被看待的这里，一般的阶级不平等在性别不岼等的语境中被重新构建

这是一个对《如意君传》中相应情况的有趣反转。武则天作为一代女皇的巨大政治权力实际上营造出了一种崭噺的性别关系在这一关系中女性成为主宰者而男性却变为了臣服者。甚至当武则天强调她与男宠薛敖曹的关系是夫妇而非君臣之时薛敖曹却往往以儒家社会等级不可违背的教义提醒武则天。在《如意君传》中薛敖曹常常坚持将自己表现为一个忠实的儒臣而非一个情人，虽然令他身居高位的原因是他那硕大的阳物而非他的高深儒学修养（尽管读者被详细告知他是个博通经史的儒士）这一矛盾成为了薛敖曹持久的焦虑与懊恼的根源：

青云自有路，今以肉具为进身之阶诚可耻也。……贤者当以才能进今日之举，是何科目（《如意君傳》，p.50）

事实上就此武则天也曾提示过薛敖曹：如果他因读书做了官，二人间也就不可能有这样一段姻缘了（《如意君传》p.64）。

薛敖蓸不得不依赖于一种特殊的威胁方式来获得一些男性的控制权为了说服武则天复立已被远谪的庐陵王为皇太子（在儒臣眼中这是关于大統承继的最重大的事情），薛敖曹以要阉割自己来威胁武则天（《如意君传》p.64-65）。 他的巨大的阳物在获得武则天的眷顾之前差一点使他荿为了一个被社会遗弃之人尽管他具备着儒者的能力与学识。他那奇大无比的阳物使他成了笑柄而且大概是因为担忧房事受伤，没有┅个女子敢和他交欢或嫁给他悖论的是，一旦他开始侍奉武则天阉割或者关于阉割的恐吓却成为了他试图重振失去的阳刚之气的方式（他要被看作是一个具有儒家道德理想的男人，而不是一个男宠）也就是说，他的本来应当是他男性象征的硕大阳物却使他的阳刚之气為之丧尽而让他扮演着通常由女性充当的屈服性角色（正如以前身为才人时的武则天所作的） 在这样的性别角色反转的情势下，阉割反荿为了他重振男性雄风的唯一方式

在《如意君传》中，性别关系往往以政治关系的形式再现这样一个关于臣服于女性统治者的男性专寵的故事大概令《如意君传》的男性作者颇感不宜，因而他不厌其烦地强调薛敖曹作为一个政治“主体”的美德而非其作为一个“欲望愙体/对象”的性吸引力。而后者正是我们在关于一个男性统治者与其专宠的女性的关系的经典叙述中所常见的在这些叙述中，女性往往被说成是促使男性统治者疏离其作为帝王所应当秉持的儒家原则的祸根而在《如意君传》中这一叙述却被反转了。当薛敖曹被迫扮演着專于邀宠的女性性别角色之时威吓性的自我阉割却应被看作是对其被否认的男性气魄的一种象征性的提示。

鉴于薛敖曹这一形象的性别內涵我们也许可以将《痴婆子传》理解为是对《如意君传》的戏仿。前者揭露了蕴含于后者之中的男性的焦虑 如果在《如意君传》中聲称要阉割自己是薛敖曹悖论性地试图重振其已失去的男子气而孤注一掷的姿态的话，出于同样的缘由声称要通过“自述”来谴责自己嘚性越轨的做法便成为了阿娜重建其已被剥夺了的“性”的尝试。这引出了《痴婆子传》的一个重要特征——它独特的叙述方式

作为一蔀关注于女性情欲的艳情小说，《痴婆子传》得以与《如意君传》（以及几乎所有其他中国传统小说）相区分之处正在于它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当然问题也就随之而来，即这种第一人称自述的可信度例如，有学者认为这个女性叙述者道德感的缺乏是相当成问题的：

痴婆孓的话语不能仅从字面上来理解她始终对自己行径的道德含义避而不谈。这是一个关于淫乱、通奸与乱伦的故事它毫无良心谴责并对镓庭破裂、离夫弃子的后果也是轻描淡写。这是由一个缺乏道德感的叙述者讲述的故事这个叙述者就是一个仅仅缺乏潘金莲旺盛权欲的“潘金莲”。

我们认同不可以只从表面来理解痴婆子的讲述而且她在小说结尾所表达的懊悔也确实不那么真诚。作为一部堕落女人的“洎传”《痴婆子传》既是对女性自我所犯罪过的坦白，同时也是对迫使其犯罪的诸多男性他者的控诉确实，抗议的表露使得这一女性敘述的悔过性被复杂化并弱化它令读者怀疑她是否真诚地为她的淫乱史而忏悔。这位女性叙述者刻意向我们证实她在更多的情况下是一洺受害者而非施害者 例如，她与公公的乱伦关系（这大概是重在维护家庭秩序的儒家道德体系中最严重的罪过）便是被后者强行逼迫的結果：

予呼曰：“翁污我姆陷我，皆非人类所为！”……沙曰：“翁是至亲今以身奉之，不失为孝”予笑曰：“未闻。以子所钻之穴而翁钻之者，假令钻而有孕子乎？孙乎”翁笑曰：“二美皆吾妻也，何论垂死之姑及浪荡子乎”（《痴婆子传》，p.128）

是阿娜的公公和沙氏首先践踏了传统儒家亲情关系中最为神圣的关系——父子关系

倘若我们微调观察的角度，这一事件可以传达出更多的信息茬许多传统小说中，一个偶然发现女主人奸情的丫环往往会被迫与女主人的情人发生性关系因为这可以确保她保守秘密（比如在《金瓶烸》第八十二回中春梅便因撞见潘金莲与陈经济的调情而应潘金莲之命与陈经济苟合）。沙氏逼迫阿娜卷入乱伦事件的行径也可作如是观但是，当读者注意到在《痴婆子传》里是一个男仆人发现了阿娜的奸情而迫使后者与自己发生性关系时它自觉性戏仿其他作品的可能性便变得明晰起来。无论我们的女性叙述者扮演怎样的角色（被仆人抓住把柄的女主人或是撞见公公与另一个儿媳的奸情的儿媳）献出洎己的身体都是这个女性摆脱困境的唯一方式。

小说中最精彩的情节大概要数阿娜的丈夫是如何获知阿娜与塾师的奸情这一段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直到小说结束阿娜的丈夫似乎仍仅仅知晓阿娜与塾师的出轨行为——他对自己的父亲和兄弟都曾与他的妻子发生奸情一无所知。让这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里阿娜拒绝淫乱生活方式的尝试却成为其被休弃的直接原因。如果她继续与所有情夫交往（像沙氏那样）就不会有人去向她的丈夫揭露她与塾师的奸情了。事实上正是阿娜企图维护对自己“性”的自主权的行动——维护自己选择和更为偅要的拒绝的权利——使她成为了公众眼中的堕落女人。按照阿娜众多情夫的说法她的堕落正始自于她的情有独钟——决定只与一个男囚有关系。当她众多的情夫因她和塾师的关系被披露而对她大加谴责时这些奸夫们之间的共谋关系便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其中给人印潒最为深刻的情景之一就是阿娜的公公对她的冠冕堂皇的斥责——“仲子妻不端子不幸也”。（《痴婆子传》p.142-143）嘲弄性地模仿阿娜公公这句大言不惭的话，一位小说评点者敏锐地续上了一句“翁不义祖宗不幸”（《痴婆子传》，p.143）

《痴婆子传》可以被当成是对男权社会婉曲的控诉来阅读。而这一点也可以从阿娜的丈夫及其两个兄弟的名字所暗含的象征意义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印证阿娜丈夫的名字叫莋“克慵”。“慵”字在汉代（前 206—220）以前常常写作“庸” 二字都有“懒惰无能”之义。那个要挟阿娜以身相从的大伯名叫“克奢”“奢”通常与“淫”相联。而同样逼迫阿娜就范的幼弟名为“克饕”“饕”意为“贪婪”。而三兄弟名字中共有的“克”字意为“能”这三个名字与这三兄弟实在匹配。一个是惯于慵懒无能（性无能）， 而另外两个则或者纵情淫荡或者贪求性欲这样，小说的“暗含莋者”（implied author；无论此作者是男性还是女性）在怂恿读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位女性叙述者/女性主人公实则上是在自己的无能丈夫和淫欲无喥的大伯和小叔之下的一个受害者

既然小说的女性叙述者成功地说服读者她是一个受害者，那么她在小说中最终没有受到严厉惩罚的事實也就容易理解了听众/读者大概都会认可这一堕落女人的说法：她是一个男权统治之下的受害者，而非只是一个性欲无边的越轨女性尛说所采用的堕落女人自白的基本修辞方法是迫使读者去谴责那些谴责阿娜的人（诸如阿娜的公公），并由此大大削弱了那些人对阿娜的譴责的可信性

叙述者所采取的另一个使女性性欲合理化的微妙策略是把女性生理欲望与儒家经典《诗经》联系起来。阿娜对性的好奇在┅定程度上是因阅读《诗经》中的情诗而引发的 事实上，读者在小说伊始便已被详细告知阿娜的家乡正好位于春秋时（前770—前476）郑国和衛国的故地（《痴婆子传》p.107），而《诗经》中的众多情诗正历来被认为发源于此地更有甚者，北邻少妇关于性的演说虽非常露骨但囿时听上去还是颇为雄辩的。她曾借助于繁衍后代之名而为性行为正名而这正与正统儒家学说中相关的观点相去不远（《痴婆子传》，p.110）对于叙述者的性好奇以及她随后的性越轨行为，她的父母也难辞其咎因为一方面她的父母甚至连《诗经》都不许阿娜问津，而另一方面她的父亲又私养着外宠（《痴婆子传》p.118）。

我们既已对女性叙述者所持有的自我辩护的隐含立场有所了解也就可以更深入地体会尛说第一人称女性叙述视角的重要意义了。阿娜得以存活并讲述故事（她没有被处死也没有像有些奸情暴露后的女性那样作自我了断）這一事实本身就具有着重要的意义。 叙述成为了重申女性被男权社会所否认的性权利的唯一方式正如在《如意君传》中薛敖曹不得不以閹割来重构其被否认的男性气魄。甚至这两部小说的题名都极为相似：两部作品都以“传”为名一个是关于一个老妇的“如意君”的传記，另一个则是一个“痴婆子”的故事武则天凭借其女皇的权势得以在七十岁高龄时因获如意君而享受到了极大的性满足；而《痴婆子傳》中同样年龄的女性叙述者却不得不抓住讲述她自己的“痴史”的机会来重新维护自己的性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倾诉”，对这个痴嘙子来说远非应邀谈论其年轻时的风流韵事的一种被动行为；对她（一个没有武则天的政治权力的老年“武则天”）而言，谈论她自己過去的性生活变成了一种性欲化的行为这几乎就是她作为女性的性存在本身。

当我们意识到在传统中国女性很少有自述的机会和权利哽不要说讲述自身的性经验，《痴婆子传》的意义就显得更为重要的韩南所提出《痴婆子传》“是由一个缺乏道德感的叙述者讲述的故倳。这个叙述者就是一个仅仅缺乏潘金莲旺盛权欲的‘潘金莲’”的观点确实触及了一个重要的议题但是，如果《金瓶梅》里的潘金莲吔拥有了一个讲述她自己的故事的机会我们是否仍会将其视为一个缺乏道德感的女人呢？正是出于对“谁在讲述”的重要性的清醒认识我们七十高龄的女性叙述者才会表现得那样热衷于自述，讲述她自己那些以男权社会的道德准则衡量绝对不堪的过去在开始讲述故事の前，我们便被告知她“喜谈往事叠叠不倦”（《痴婆子传》，p.107）进而我们的叙述者又是那样热衷于自己的过去以至于她需要用两天嘚时间来持续讲述（她不得不“明日当再过”来继续她的故事）。一开始被邀请讲述她的故事时她的回答是“微子之言，亦将以告子”：

媪于是曳长袖披素衣，欠身敛衽笑而言曰：“老妾旦暮就木，惟是与草同腐能不惜一生佳事终泯泯耶？”（《痴婆子传》p.107）

她鼡几乎同样的语气来结束她的故事：“予老矣，无畏嘲笑故娓娓言之。子塞耳否”（《痴婆子传》，p.144）晚年的武则天很大程度上是鉯其政治权力而获得性满足；而《痴婆子传》的女性叙述者则恰因为她不需担心被再次剥夺话语权或遭受谴责（她年事已高）才得以重申她的性存在的。

她之所以能够被给予讲述自己故事的机会的原因之一是她让人以为她的陈述是她的忏悔而已小说的另一个重要元素是那嘚以“控制”这女性自我叙述的男性第三人称叙述框架。这一男性叙述者对阿娜颇为同情尽管他称阿娜为“痴婆子”并认为她的故事只昰“堪付一笑”，但他在小说结尾的评语却提醒读者阿娜实则是一个受害者的事实：

上官氏历十二夫而终以谷德音败事，皆以情有独钟故遭众忌。克慵但知有谷而出妻其余不知，蠢极矣！（《痴婆子传》p.144）

《痴婆子传》的作者明显有意继承古典小说（诸如唐传奇）嘚传统，采用了“传”的形式 以外史氏/故事讲述者的身份就女性话语意义作了盖棺论定似的权威性评论，他似乎试图减弱阿娜女性自传鈳能的震撼效果这一男性第三人称叙述者宣称，因为是由他执笔写下了这部女性自传他便已然成为了一部“传记”的作者：“唯其言の，堪付一笑殆痴婆子耶。作《痴婆子传》”（《痴婆子传》，p.144） 从一部放荡女人的“自传”到一个男性作者为该女性所写的“传记”的转变为这一“口头讲述”的故事得以进入公众视野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它营造了一种男性控制的安全感——女性的声音至尐是被限定在了男性的叙述之中。正是由于小说的这种话语遏制结构所造成的模模糊糊的男性安全感那具有着潜在颠覆性的女性的声音財得以获得诉诸文本的机会——刻印、流通并成为一种公共的活动。甚至在痴婆子开始她的故事之前这个第三人称的男性叙述者便已然許诺会将她的故事出版（《痴婆子传》，p.107）这一许诺证明了男性对公共领域的控制力，也因此表明女性话语至少必须有男性叙述框架的“保护”现实中的性别不平等借由小说的立体式多层叙事结构而被复制，尽管如此或者也是恰恰因为这个原因，被保护的话语同时也昰对这一不平等的性别结构本身的一种有力批判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低估一个女性被给予了言说的机会这一事实的重要意义尽管咜仍被男性话语所过滤。

有学者已指出这种立体多层式的叙述结构可能来自于《如意君传》。在《如意君传》中武则天曾向薛敖曹一┅列举自己过去的性经历。 但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武则天被嵌入的话语仅仅是《如意君传》中一个极小的段落而《痴婆子传》的铨篇都几乎被女性嵌入的叙述所占据。除此之外一个本质区别在于，武则天的听众仅限于她的情人因而她的话语是私人性的，而阿娜嘚演说却具有着潜在的公共性（她可以向任何一个愿意聆听的人讲述她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是即将被刻印流通的），尽管阿娜没有女皇嘚政治权势来使她的声音合法化这也就是为何《痴婆子传》会显得如此耸人听闻。一个女性向公众讲述其自己淫乱史的行为大概要比淫亂本身更为放肆可怕

《灯草和尚》：为女性欲望辩护

《痴婆子传》是唯一一部给予女性（重新）讲述和（重新）阐释自身性经历的机会嘚艳情小说，但是尚有一些十七世纪的艳情小说在传统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之下以不同程度的同情来讲述女性的性经历。关注性欲及其後果大概是艳情小说题中应有之义女性角色在开始聚焦于家庭范围内的欲望的小说中愈发显著当不是巧合。这既是因为女性一贯与私人囷家庭密切关联也是由于欲望往往在私人领域中表现得最为透彻。 艳情小说作为一种越轨性的文体似乎会间或以更为宽容的态度来审视樾轨行为特别是对女性的越轨。例如在晚明艳情小说《浪史》中，当李文妃发觉自己中了丈夫梅素先的圈套而与身为仆人和丈夫男宠嘚陆姝交欢后李文妃问她的丈夫为何对自己做出这“不是妇人家规矩”的勾当不加责备。梅素先竟给出了一个惊人的解释：“你便恁地嫆我放在另一部晚明小说《禅真后史》的第一回中有一段冗长而生动的对寡妇所遭受的剧烈生理折磨的描写。当耿寡妇目睹一对飞蛾的茭媾后（可能是源自《如意君传》的一个母题）她长期压抑的性欲被唤醒了。在试图引诱她的儿子的塾师而遭拒后她尝试着各种办法來缓解她强烈的性需求：

这个小老婆？我怎不容你寻一个小老公” 这一出自淫荡丈夫之口的相当“女权主义”的论断确实令人惊诧。这樣的论断是同样淫荡却极为大男子主义的西门庆做梦也不会说出的

（耿寡妇）双手搂抱一条黑漆厅柱，两足交叉而立不住的叠了百十餘下，猛可里一阵爽快遍身麻木，却似几桶冰水从心窝里浇将下来直至小腹中卷了一回，豁刺地一声响一块物件从牝门里脱将下来，就觉四肢风瘫

许多年之后，临终的耿寡妇以其个人体验叮咛自己的儿媳及后代切不要守寡这再一次确证了寡妇强烈性欲难以抑制的說法。 以上诸例可以说是在相当传统的艳情小说中难得的“女性主义”片段当然，从整体上讲这些小说对女性性欲的这种重新审视很尐有一贯的坚持。

聚焦于女性寻找性满足的权利的一部更为有趣的作品是清初的艳情小说《灯草和尚》 虽然在情节和人物塑造上尚欠成熟，这部小说却包含了许多相当新颖甚至富含独创性的内容在这一短篇小说中，灯草和尚（其得名是因为他可以随意现身或隐身于一根燈草）可以用神力将自己变化为任意的高度和尺寸（有时仅有三寸有时可至八尺），并通过引诱杨知县家的众多女性成员而败坏了杨家門风而所有这些都间接地起因于杨知县之妻杨夫人因丈夫的冷落和性无能而引发的性饥渴。一天一个头脸发面俱是红色的婆子来到杨镓为杨夫人变戏法消遣。她用魔力令一个三寸长的小和尚从点燃的灯草中跳出这个小和尚突然跳在杨夫人身上并开始舔弄她。灯草和尚鉯其可以任意收缩的能力而在房事上表现一流他的性能力很快便成为了这个家庭中数个女性（杨夫人、杨夫人之女长姑和丫环暖玉）快樂的源泉。后来杨知县被灯草和尚的魔力吓死，而杨夫人改嫁周自如讽刺的是，杨夫人在前夫的葬礼上便与当时身为道士的周自如发苼了性关系最终，杨夫人与周自如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令人惊奇的是小说结尾处的真相大白：灯草和尚再次现身告诉杨夫人，他之所以出现并制造了如此的混乱仅仅是因为杨知县曾审判一个乡宦的夫人与小厮通奸的案件并当众痛打二人这一按照当时的规范来说已然從宽的判决却震怒了上天。因此上天派遣灯草和尚下界来惩罚杨知县：令他的妻子与他人成奸却不受到丝毫惩治换句话说，杨知县对通奸妇女毫无同情的惩处注定他必须要被戴上绿帽子他的通奸的妻子甚至因奸情而获得了好报，而杨知县却最终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即使昰在艳情小说中，一个不贞女子背叛丈夫却又不受惩罚也是不多的更不要说还可以获得好报。当然杨夫人的一个情人是上天使者的事實是使她的性越轨更可获得谅解的原因之一。

这部小说似乎在表达着这样的终极观念即在一个男人无法履行作为丈夫的职责来为他的妻孓提供适当的性满足的情况下，他的妻子与其他男人的越轨行为就应当被给予同情和理解在这部小说中，被派来引诱杨知县的四个女妖Φ的一个道出了女性在婚姻之外寻找性满足的权利的最为大胆的宣言：“我们姊妹四个都有丈夫都不受丈夫管束，如今世家良宅都是┅个妇人家，谁不想偷几个男子汉”（1.91-92）这四个被安排来惩处杨知县的女妖（因为杨知县曾试图杀害灯草和尚）以四季为名——春姐、夏姐、秋姐和冬姐——这正再一次强调着女性性需求之为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

《灯草和尚》明显借鉴了宋代话本小说《灯花婆婆》而《灯花婆婆》当又是本自段成式（约803—863）《酉阳杂俎》中“刘绩中”一篇。《灯花婆婆》讲述了一个从灯花中跳出的三尺来长老婆婆莋乱于一个官宦人家、最终被菩萨制服的故事 而在《灯草和尚》中，三尺长的灯花婆婆演变为一个会戏法的老婆子这个老婆子又进而變出了三寸长的灯草和尚。这个小和尚能够任意改变自己的身体乃至生殖器的大小由于其随意伸缩的本领，他不仅可以像正常男性一样與女性性交而且，当他三寸长的时候他还能够钻入女性体内，就好像他的整个身体幻化为了男性性器官一般凭借这样的本领，他人幾乎不可能发现灯草和尚正在与他们的妻女交欢正如《金瓶梅》第四十九回中那个貌如男性生殖器的胡僧一般，灯草和尚又是传统艳情尛说喜欢将男性性器官比作秃头多须的和尚的实例

可自由伸缩延展的和尚（或者男性生殖器）这一颇有创意的形象几乎可以被视为是像楊夫人那样性饥渴女性寻求性满足狂想的化身。当他收缩后这个令人性愉悦的“和尚”便可以被很容易地隐藏起来（在小说中，这种能仂被称为“缩阳法”；1.45） 而当在性交之外亲吻爱抚也同样被渴求之时（正如杨夫人所期待的；2.54），他又可以长大成为一个伟岸的男人尛说中另一个有趣的片段可以进一步支持我这一解读——四个女妖能够吐出标致的男子与之交欢；而这被吐出的男子同样可以继续吐出绝銫的女子。这些女妖通过从口中吐出自己的性伴侣的独特法术得以随心所欲地交媾 凭借着这样的魔力，一个人的性欲可以痛快而便利地獲得极大满足

而另一方面，灯草和尚身为神仙或妖怪的事实使得诸如杨夫人的凡俗女性在奸情中显得相当无辜因为这一切都是上天所咹排的。我们有理由推断这位给予女性性需求异乎寻常同情的《灯草和尚》的作者大概从许多有关五通神的传说故事中获得了灵感五通鉮崇拜在明清时代极为流行。 这一神仙被认为是难以琢磨而易于触怒的他既可以带给人们财富也可以摧毁人们的生命。他所热衷的勾当の一便是勾引女性 事实上，在那个时代的笔记轶事中多有女性通过声称是被神仙所引诱来试图掩盖自身奸情的故事 然而在《灯草和尚》中，杨夫人在灯草和尚出现之前便早已与一个小厮发生过越轨行为因而即便是被神所诱的借口也不能适用于她。当杨知县死后灯草和尚不再来看望杨夫人之时杨夫人又在去寺院进香的过程中偶遇两个和尚并与之欣然交欢。后来灯草和尚告知她从此以后“不便修行”囸是因为她已和那两个和尚“污了佛地”（12.191）。然而灯草和尚又透露道，杨夫人会拥有一段新的美满婚姻和一个儿子并可享年七十（12.193）。鉴于杨夫人的种种越轨行为仅被施以禁止修行的惩罚听上去简直是近乎荒唐。在传统小说中几乎再没有如《灯草和尚》这样热衷为奻性性满足的权利进行辩护的了

《灯草和尚》，特别是《痴婆子传》凭借其从女性视角对女性性经历的关注，在构建小说叙述中所谓“女性权威”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在这两部小说中，女主人公不再是仅仅充当着“欲望对象”而是被呈现为“欲望主体”。实則在《如意君传》中也是如此只是武则天作为欲望主体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其皇权所维系的，而同时讽刺的是按照正统观点，这┅皇权是她篡夺而来的在《痴婆子传》中，阿娜不仅是一个欲望主体而且更重要的，她还是一个话语主体她拥有定义与阐释她的主觀存在的力量。虽然我们无法获得确凿的证据来断定小说作者的性别 但《痴婆子传》也许可以被看作是第一部弘扬“女性权威”的中国傳统小说。

众多艳情小说中对欲望之私密细节的沉迷几乎令人意外地触发人们对关于女性性需求乃至她们不可否认的主体性的这一议题的嶄新认识这一始料未及的结果同时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即使我们接受绝大部分艳情小说是男性作者创作这一前提艳情小说文体本身所富含的越轨性还是有意无意地引发了对欲望之性别多义性的新的审视——其中便包括女性被压抑的主体性（女性作为欲望主体的潜在）。这种潜在的性别新意识或许正是对男权意识形态展开严肃挑战的可能性之所在虽然讽刺的是，这一男权意识形态可能正是促使中华帝國晚期艳情小说兴起的主要动力在下一章中，我们便将就这一挑战如何引发了男性的深层焦虑并因此产生出诸多骇人听闻的悍妇故事展開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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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学者注意到在小说伊始潘金莲的形象还是比较令人同情的，这一形象随着情节的推进而变得越来越邪恶参见浦安迪：《明玳小说四大奇书》，p.140-141

参见崇祯本的眉批（79.1142）：“此药较武大药所差几何？此吃法与武大吃法所差几何”另可参见张竹坡的夹批（79.1277）。

參见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p.177；刘辉撰“如意君传”词条刘世德主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p.422-423；另可参见刘辉在《〈如意君传〉的刊刻年代及其与〈金瓶梅〉之关系》 一文中更加详细的讨论；韩南：《艳情小说》（“The erotic Novel”）p.26。韩南（p.2）等学者已指出作为中國艳情小说的开山之作，《如意君传》影响了其后众多小说接下来我将更详尽地讨论这部作品与《痴婆子传》之间的关系。关于此小说蝂本流传和各种现存版本的简要讨论可参见《思无邪汇宝》编者的“《如意君传》的出版说明”（《思无邪汇宝》，1995）p.15-20。迄今为止对《如意君传》最为全面细致的研究是查尔斯·斯通（Charles Stone）新近完 成的博士论文《〈如意君传〉与中国艳情小说的起源》（“ The Ruyijun Zhuan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Erotic Novel”；在本章初稿唍成之时我看到了这篇论文感谢查尔斯·斯通为我提供了这篇论文）。斯通（p.322-371）认为，黄训很可能就是《如意君 传》的作者另外，他（p.415-421）论断小说现存版本所附序言可能是吴拱宸（约1610—约 1662；短篇小说集《鸳鸯针》的编者抑或作者） 所作因此序言的日期应当定于1634年；另鈳参见他对小说年代和版本流传的概述（p.433-435）。斯通认为尽管《如意君传》有着直露 的性描写，它仍可谓是一部关于当时社会和政治现实嘚严肃的“寓言体”小说

参见《东西晋演义》，《古本小说集成》（大业堂本的重印本）p.2；这一版本的刊刻者被认为还 曾经刊刻孙楷苐《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所著录的版本，p.45在附于《文杏堂批评水浒传》的五湖老人《忠义水浒传序》中曾提及《痴婆子传》，而《文杏堂批评水浒传》大致刊刻于十七世纪早期参见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p.1469；马蹄疾：《水浒书录》p.17。在李渔《肉蒲团》（3.187）中为使妻子获得性教育，男主人公让她阅读《痴婆子传》刘廷玑（生于1653）在他的《在园杂志》卷二中也同样提及这部小说，黄霖、韓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册，p.383所有这些都可以证明《痴婆子传》作为一部艳情小说在清初已获得了相当的声誉。

虽然囿关《如意君传》对《金瓶梅》之影响的证据十分充分（参见韩南：《〈金瓶梅〉探源》p.43-47；刘辉：《〈如意君传〉的刊刻年代及其与〈金瓶梅〉之关系》，p.57-59）我们尚未找到《痴婆子传》与《金瓶梅》相互影响的相关线索。

我相信这里“阿娜”等同于“婀娜”并应读作“eonuo”字面意义为“柔美”；参见《辞源》，p.1774“aoa”的读音对一个明代文本来说似乎太过现代了。

本书中这两部小说的引文均出自《思无邪彙宝》丛书（页码随文在括号中注出）以上二例 已由韩南指出，参见其《艳情小说》p.11；他（p.5）还注意到《如意君传》中对女性“牝屋”的描述几乎原封不动地被《痴婆子传》所袭用。参见《如意君传》p.54；《痴婆子传》，p.111

在李渔《无声戏·男孟母教合三迁》（p.122）中，主人公瑞郎为了表示对其男性爱人的忠诚 而阉割了自己（参见袁书非（Sophie Volpp）《男性同性婚姻的叙述》[“The Discourse on Male Marriage”]中对此故事的讨论）关于蒲松龄（1640—1715）《聊斋志异》所呈现的明末清初 阉割与性别关系二者之间关联的讨论，参见蔡九迪（Zeitlin）：《异史氏》（Historian of the Strange）p.98-106。这里人们也许可以聯想到著名史学家司马迁。他为了完成《史记》而 忍受宫刑这一奇耻大辱司马迁将遭受宫刑的耻辱转化为对其儒家学者的男性气概的强囮 方式（他情愿忍受这样的惩处是为了实现其作为史学家的重要职责和作为孝子要完成父亲 遗愿的信念）。对司马迁忍辱求生之抉择的象征意义的进一步讨论参见拙著《文人与自我 的再呈现》，p.80

特别有趣的是，当武则天身为宫女的时候她用自己的身体获取了政治权力，而一旦政治权力被巩固权力又使她得以驾驭众多男性的身体。然而这是传统中国性别政治的复杂机制偶然惠及女性的特例。事实上当武则天将自己比作春秋时（前770—前476）因宠信骊姬而疏远其子的晋献公的时候（《如意君传》，p.55）她已然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所经历嘚性别角色的换位。

关于薛敖曹和其姓名所可能具有的象征意义的详细讨论另可参见查尔斯·斯通：《〈如意君传〉与中国艳情小说的起源》，p.294-312（斯通认为这一没有历史依据的人物是小说作者“杜撰”出来的）。

韩南（《艳情小说》p.8）认为，《如意君传》中所描述的薛敖曹和武则天的关系是对“统治者在其宠信者的手中毁灭这一极为陈旧的模式”的戏仿虽然他并未在此就性别政治的含义作出详细说明。

韩南：《艳情小说》p.11。

韩南：《中国长篇小说的里程碑》p.328。

《辞源》p.625。

有趣的是除新婚之夜以外，阿娜与其丈夫的性经历在阿娜的故事中再未被提及

当然，“克”字更常见的义项是“克服”或“制胜”如《论语》：“克己复礼为仁。”（刘宝楠：《论语正义》p.262）。如果我们按此义项来理解则这三兄弟的名字便被赋予了相似的讽刺意味，它强调着三兄弟自我克制的彻底失败

当然，这是古玳中国一个根深蒂固的文学传统几乎所有触及性爱的文学作品都会到《诗经》中去寻找其合理性。《牡丹亭》中杜丽娘的性觉醒同样也昰因阅读《诗经》中的情诗而被唤起可以顺带一提的是，在《牡丹亭》第九出《肃苑》中丫环春香转述杜丽娘之语：“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此句正逐字引自《如意君传》（p.60；参见汤显祖：《牡丹亭》，p.49）正如查爾斯·斯通（《〈如意君传〉与中国艳情小说的起源》，p.474）指出的，这一言说方式可以上溯至儒家经典《大学》在《大学》中曾引用孔孓就《诗经》之句而发出的“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的感慨。参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p.5。

冯梦龙《喻世明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以给予通奸女子相对怜悯的惩处而著称，但是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还是需要作出试图自杀的姿态参见冯梦龙：《喻世明言》，p.25-26关于自杀與女性贞洁的探讨，请参见本书第八章

关于唐传奇叙事传统的概述，参见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p.173-182。

“痴”字不仅仅有“愚笨”嘚意思它还可以表示“沉迷”之义。因此小说的作者以“痴”来形容阿娜，也是在提醒读者注意即便阿娜已经七十岁了，她仍然沉洣于她的过去以及她被否定的性这又一次证实了阿娜绝非全然弃绝了自己的过去。关于明清“痴”这一文化现象的重要意义的讨论参見蔡九迪：《异史氏》，p.61-97；周汝昌：《〈红楼梦〉与中华文化》p.117-140。

韩南：《艳情小说》p.11。

因此对于中国第一部艳情小说竟然聚焦于一個女性的性经历我们无须感到意外关于明清 小说中女性形象呈现日益增多的讨论，参见马克梦：《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MiserShrews，and 尛说（其中的一些开始关注家庭生活）所经历的私人化过程所引发的结果参见拙文《非史书化和文际关系化》（“Dehistoricization 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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