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除腋毛后,腋下有一块块的咖啡牛乳色斑群色斑,怎么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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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斑又称咖啡牛奶斑,是一般刚出生时即可发现的淡棕色的斑块,咖啡斑色泽自淡棕至深棕色不等,但每一片的颜色相同且十分均匀,深浅不受日晒的影响,大小自数毫米至数十厘米不等,边界清晰,表面皮肤质地完全正常。咖啡斑出现多属于遗传性皮肤病,与日晒无关,可为多系统疾病的一种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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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斑和色斑有区别吗
作者:lights发布日期:点击次数:972
&&& 很多人对色斑并没有明确的概念,通常将和面部有颜色的斑点都统称为色斑,其实这是不行的,现在人多采用激光祛斑,但是所有颜色的光对上不同颜色的色斑都能抑制色斑的形成,像紫外线,就是促进黑色素生长。那么咖啡斑和色斑有区别吗?
&&& 色斑主要分为以下两种
&&& 1.褐色素斑:多种多样有雀斑、晒斑、黄褐斑、雀斑样痣、老年斑、咖啡样斑、药物性色素斑等。褐色素斑部分对激光治疗效果良好,如雀斑,老年斑等。黄褐斑,其成因与内分泌失调、精神紧张、失眠等有关,保持良好的心情,有规律的生活习惯对治疗黄褐斑有一定帮助。
&&& 2.黑色素斑:主要有太田痣、黑色素痣、各种外伤性纹身及不良纹眉、纹眼线等,黑色素斑对激光治疗效果理想。
&&& 咖啡斑和色斑有区别吗
&&& 而咖啡斑是色素斑表现的一种形式。是出生时或出生后不久即可发现的淡棕色的斑块,色泽自淡棕至深棕色不等,但每一片的颜色相同且十分均匀,深浅不受日晒的影响。大小自数毫米至数十厘米不等,边界清晰,表面皮肤质地完全正常,不会自行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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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除了脑袋略微小一点之外,鹦鹉韩的老婆耿莲莲,其实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的身材
尤其优美。修长的双腿、丰满但不臃肿的屁股、柔软得像弹簧一样的腰肢、瘦削的肩膀、发
达的胸脯、挺拔的脖子——她的脑袋之下简直无可挑剔,这一切都是从她那个水蛇母亲那儿
遗传来的。一想起她的母亲,上官金童就回忆起内战时期那个难忘的风雨磨房之夜。耿莲莲
她母亲那颗小得像个扁平的铲子头一样的脑袋在淅淅沥沥的漏雨里、在雾蒙蒙的晨曦里大幅
度地摇摆着,确实是三分像人七分像蛇。
  上官金童被独乳老金解雇后,在日渐繁华的大栏市的大街小巷上游荡。他感到无颜去见
老母。他把老金发给的安抚金通过邮局汇给母亲,尽管排队汇款时间与跑到塔前房屋的时间
相差无几,尽管母亲收到汇款单后还得到这个邮局来领取,尽管邮局当班的职员对他的行为
感到大惑不解,但他还是坚持用这种方式把钱寄给了母亲。他游荡到沙梁子区时,发现了市
文化局立在沙梁子上的两块碑。一块是纪念被还乡团活埋掉的七十七个死难者,一块是纪念
与德国殖民者英勇斗争并光荣牺牲了的上官斗和司马大牙。碑文古奥难懂,看得他头昏眼
花。一群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先围着纪念碑嘁嘁喳喳议论,然后簇拥在纪念碑周围照
相。手捧相机拍摄的是一个姑娘,她穿着一条紧紧地箍着屁股和大腿的灰蓝色裤子,像喇叭
花一样奓开的裤腿上沾满白色的沙土。裤子的膝盖那儿,像被疯狗咬了一口似的破了一个边
缘参差不齐的窟窿。她上穿一件金黄色高领大毛衣,这毛衣肥大得没了边,腋下就像黄牛的
脖子一样吊儿浪当。乳房还是结结实实的没发酵的死面饽子,摘下来能砸破狗头。胸前还挂
着一枚足有半斤重的毛泽东纪念章。那件金黄色毛衣外边,随随便便地套着一件由大大小小
的口袋缀成的摄影背心。她撅着屁股,好像一匹正在拉屎的小马。“OK!”她说,“都别
动,别动!”然后,她提着相机转着圈找人。她看到了正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上官金童,
当时他还穿着老金为他置办的行头。姑娘咕噜了一句疙疙瘩瘩的洋文。他听不懂,但他飞快
地意识到姑娘把自己当成了洋人。他说:“姑娘,说中国话吧,我懂!”姑娘吃了一惊,好
像在吃惊着他的带着浓重地方色彩的汉语。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竟然能说一嘴
高密东北乡土话,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代替那姑娘思想着,竟连自己也感叹起来,如果
真有一个外国人能说出一口高密东北乡土话该有多好!有哇!上官家的六女婿巴比特就是一
个。还有,那个比巴比特更高一筹的马洛亚牧师。姑娘笑眯眯地说:“先生,帮我揿一下快
门好吗?”上官金童被面前这个年轻活泼的姑娘感染,竟忘了自己的狼狈处境,他摹仿着电
视上那些洋人,耸了一下肩膀,扮了一个鬼脸儿,这一切完成得自然而流畅。他接过相机,
姑娘对他指点着机器上的按钮。他连声OK,并油然地说了几句俄语。这一着也很高明,姑
娘颇感兴趣地盯了他一眼,转身跑到纪念碑前,攀附在她同伙的肩膀上。在取镜框里,他大
动刀斧,把姑娘的同伙全部砍去,他让镜头里只留下这姑娘,别的他一概不顾,然后揿了快
门,咔嚓!OK!几分钟后,他就孤零零地站在纪念碑旁,目送着那些年轻人的背影了。空
气中留下青春勃发的气味,他贪婪地抽动鼻翼,口中苦涩,宛若咬过青柿子,舌头运转不
灵,满肚子都是艾怨。那群青年人在树林子里亲嘴的情景使他不愉快,每人一张嘴,天天咀
嚼死猫烂狗,脏不脏呀?他想,亲嘴绝对不如亲乳房,未来的女人,乳房会长在额头上,专
供男人亲吻。额头上的乳房,是礼节性的乳房,应该给它涂上最美丽的颜色,在乳头的根
部,可以挂上黄金璎珞,丝线流苏。胸部的乳房,也是一只,这是哺乳的器官,兼具审美的
功能,可以考虑把母亲在沙月亮时代创造的那种挖洞挂帘式服装大加推广。胸襟上的洞要开
得大小适中,要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帘子一定要用轻纱或薄绸,太透则一览无余缺少韵
味,太不透则闭关锁国,影响情感交流和气味流通。那洞,一定要缀上花边,各种各样的花
边。如果没有这些花边,未来的高密东北乡的胸有独乳的女人就会像连环画里那些古代的士
卒和山大王手下的小喽罗一样滑稽。
  他手扶着纪念碑,陷入不可自拔的胡思乱想的淤泥中,如果没有他外甥媳妇耿莲莲的拯
救,也许他就会像一只死鸟,枯萎在纪念碑的大理石基座上。
  耿莲莲骑着一辆草绿色的三轮摩托车,从繁华的市场街疾驰而来,她为什么要在纪念碑
这儿停车,上官金童不得而知,他用羡慕的目光欣赏她的身体时,她犹豫地问:
  “你是上官金童舅舅吗?”
  上官金童用羞赧证实着自己的身份。
  她说:“我是鹦鹉韩的妻子耿莲莲。我知道,他把我糟蹋得不像样子了,好像我是个母
  上官金童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耿莲莲道:“老金炒了您的鱿鱼?这没有什么,小舅,我今天就是专门来聘请您的,聘
请您到我们的‘东方鸟类中心’工作,工资啦,待遇啦,一切都不须您开口,保您满意。”
  上官金童道:“我是个废物,我啥也不能干。”
  耿莲莲笑道:“我们给您安排了一份只有您才能干的工作。”上官金童还想谦虚地说几
句什么,但耿莲莲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她说:“小舅,走吧,我沿着大街小巷跑了一天,就
为了找你。”
  她把上官金童按坐在摩托车的偏挂斗里,那里边有只巨大的金刚鹦鹉,腿上拴着铁链
条。它仇视地盯着上官金童,弯曲的大嘴张开,发出一声沙哑的怪叫。耿莲莲拍了鹦鹉一
把,用两根灵巧的手指一拨,便解放了它的腿。她说:“老黄,老黄,飞回去吧,告诉掌柜
的,舅舅随后就到。”
  那只金刚鹦鹉笨拙地跳到挂斗边缘上,然后又跳到沙地上。它像个小男孩一样摇摇晃晃
地往前跑,在跑动中展开僵硬的翅膀,忽扇着。终于,它飞了起来。飞到十几米高时,它折
回头,绕着地下的摩托车兜圈子。耿莲莲仰脸喊道:“老黄,快回去,别捣蛋,回去喂你开
心果儿!”金刚鹦鹉愉快地鸣叫着,擦着林梢,往南飞去了。
  耿莲莲的身体耸动,发动着机器。她骗腿上车,手在车把上一转,摩托车便跌跌撞撞地
跑起来。迎面而来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也吹拂着上官金童头上的乱毛。车子沿着一条新修
的水泥路,飞快地接近了沼泽地。
  “东方鸟类中心”用铁丝网在沼泽地边缘上圈出了足有二百亩土地。大门口修建得富丽
堂皇,好像一座大牌坊。门口站着两个斜披武装带、腰挂玩具手枪的保安队员。耿莲莲的摩
托车驶过时,保安队员立正敬礼,他们的动作标准得过了头,看起来显得虚假做作。
  一进大门,便是一座用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假山前有一个喷水池,池中立着几只跟真
的仙鹤一模一样的但却一动也不动的假仙鹤。那只早巳飞回来了的金刚鹦鹉蹲在池边喝水。
见到耿莲莲归来,它摇摇摆摆地离开水池,跟在她的身后。
  打扮得像个马戏团小丑一样的鹦鹉韩,戴着雪白的手套从一间门口悬挂着串珠门帘的大
屋子里跑出来,他说:“小舅,总算把你请来了。我早就说过的,只要我混出点模样来,就
要开始报恩了。”他挥舞着手中那根银光闪闪的小棒,说,“天大地大,不如姥姥的恩情
大;所以,我的第一个报恩对象,便是姥姥。给姥姥送去一麻袋猪肉,姥姥不会高兴。给姥
姥送去一根金拐杖,姥姥也未必高兴。但给小舅安排个最好的工作,姥姥一定高兴。”
  “行了,你别罗唆了,”耿莲莲用非常明确的领导对下属的口吻说,“那只鹩哥驯得怎
么样了?你可是向我打过包票的!”
  “放心吧,夫人!”鹦鹉韩摹仿着小丑的动作。一躬到地,说,“我保证让它会唱十首
歌曲、还要让它像最优秀的播音员一样,用标准的普通话,向来宾致欢迎词。”
  耿莲莲说:“小舅,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吧,然后我们再谈工作。”
  上官金童跟随着耿莲蓬,参观了孔雀饲养场,上千只孔雀,拖着疲倦不堪的腿,在尼龙
网罩起来的沙地上,麻木不仁地蹒跚着。几只白色的雄孔雀,见到耿莲莲,便献媚地开了
屏。它们的尾羽稀少,开屏后便显露出青紫的屁股。几个穿高腰胶皮靴子的女工,扯着自来
水管子、正在冲洗孔雀宿舍的水泥地面。孔雀场的气味,与当年留在他记忆里的蛟龙河农场
养鸡场的气味一样。他偷看了一眼耿莲蓬,耿莲莲也正在看他。他尴尬地问:“有狐狸吗?
”耿莲莲道:“沼泽地里有,但它们从没来这里骚扰过。”
  “这么多的孔雀,干什么用呢?”上官金童问。
  “我们每年都向全国各地的动物园赠送一些,主要的,还是用做肉食。”她说,“根据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孔雀肉能舒筋活血,保肝养肺。根据最新研究证明,孔雀肉里
含有二十八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还有三十多种微量元素,孔雀肉味鲜美,什么鸡肉、鸽
肉、鸭肉,都无法跟孔雀肉相比。最重要的是、孔雀肉能滋阴壮阳……”她笑眯眯地盯着上
官金童问,“小舅,你跟着老金去赴过那么多宴会,难道竟没吃过我们‘东方鸟类中心’的
孔雀肉?这好办,我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厨师,做得一手绝活就是‘八宝葫芦孔雀’,明天,
我就让你尝尝这道美味佳肴。孔雀胆是名贵药品,以前说孔雀胆有剧毒,纯属污蔑,其实,
孔雀胆能滋阴壮阳,祛风湿,明眼目。我的眼睛为什么炯炯有神,就因为我每天临睡前喝一
杯孔雀胆酒。”一只雄孔雀走到丝网边缘,歪着头,打量着网外的人。它突然把高桃着一簇
翎毛的脑袋从网眼里伸出来,啄了一下上官金童的裤腿。耿莲莲伸手抓住雄孔雀的细脖子,
并把另一只手,从上边的网眼伸进去,从它的满屁股斑谰多彩的翎毛中,挑选了一根最粗壮
的、色彩最绚丽的,捏住根部,猛地拔下来。她一松手,雄孔雀便痛苦地鸣叫着跑开了。它
飞到木架上,一会儿抖擞着屁股开屏,一会儿弯着脖子,用嘴巴去啄那被拔掉了羽毛的痛
处。耿莲莲把那根漂亮的羽毛送给上官金童,说:“在东南亚某些地区,人们把孔雀毛献给
最尊贵的朋友。”上官金童仔细地观看着那由一根根扁平的小毛羽构成的美丽的图案,说:
“它会不会痛死呢?
  ”耿莲莲道:“怪不得鹦鹉韩说您是菩萨心肠,果然不假。我不是孔雀,不知道它痛还
是不痛。但这孔雀翎是我们鸟类中心的一大收入,我们每年都得从活孔雀身上拔毛,只有活
拔下来的毛,才有精神。我们不但要拔孔雀翎,还要拔野鸡的翎子,这翎子,只有活着拔下
来,才能给京剧演员做行头。”
  他跟随着她,又看了鹦鹉饲养场,在一所高大的房子里,层层叠叠着数千只铁笼子,每
只笼中就是一个鹦鹉家庭。数万只鹦鹉的鸣叫声,让人心神不宁,仿佛随时就会有大祸降临
一样。鹦鹉饲养员穿着蓝工作服,耳朵里堵着棉花。如果不堵棉花,她们的精神就会混乱。
“这是一种具有广阔的市场潜力的观赏鸟,”她说,“当然也可以食用,大栏市的官员们都
是些食物冒险家,他们大大地拓宽了人类的食物领域,过去,许多被传统观念认为有毒、不
洁、不能吃的东西,都被这批冒险家征服了。过去,人们认为癞蛤蟆不能吃,其实癞蛤蟆肉
味鲜美,远远胜过青蛙。市劳动局下属的五一宾馆,上个月就推出一道名菜,‘癞蛤蟆吃到
天鹅肉’,菜的主要配料是:新鲜的去皮癞蛤蟆七只,扒去内脏的天鹅—只。将七只癞蛤蟆
塞到天鹅肚子里,文火烘烤。这道菜公然违背了国家的动物资源保护法,最近,他们只好用
家鹅来代替天鹅。其实,对野生的珍稀鸟类,最好的保护方法是变野生为家养。譬如孔雀,
在我们这里,已经跟肉食鸡差不多了。”
  他跟着她参观了丹顶鹤饲养场、黑鹳饲养场、火鸡锦鸡饲养场、鸳鸯饲养场……她说,
“东方鸟类中心”担负着两个使命,一是搜集世界各地濒临灭绝的珍稀鸟类,用人工饲养法
繁殖它们的后代,改变它们的“物以稀为贵”的状况。二是为世界各地的人们提供食物,满
足他们喜欢猎奇的口腔。她说,你那个外甥,是个鸟类专家,他能根据鸟类的叫声,准确地
猜到鸟类的心情。他是精通鸟语的人。他能训练被传统观念认为是嘴笨舌拙的鸟儿说话。乌
鸦,笨不笨呢?只会呱呱乱叫,似乎是够笨的了,可是,在他的调教下,一只乌鸦竟能朗诵
儿歌。但是他缺乏经济头脑,把“东方鸟类中心”搞得负债累累,我接任总经理后最艰巨的
任务就是要扭亏为盈。我的唯一办法是,让一切鸟儿变成盘中的菜肴,买一对鹦鹉观赏,只
要饲养方法得当,十年也不会死亡。但吃掉一对鹦鹉,二十四小时内便可消化干净。人的嘴
是最广阔的市场,而且随着经济的发达,物质的丰富,人们的嘴早已不满足于一般的食物,
鸡鸭鱼肉,早已被人们吃腻。当然,这是一小部分人,这一部分人是吃饭自己不掏钱的。我
们的“东方鸟类中心”就是要赚这些人的钱。一对孔雀,价值一千二百元,老百姓吃得起
  他们吃不起的,但那些人吃得起。我去年到广东考察,发现一个农民,办了一个鳄鱼养
殖场,扬子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他那儿,国家的保护令是他提高鳄鱼售价的砝码。你
想吃扬子鳄吗?对不起,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身价自然不凡。吃得起的,不在乎钱;吃
不起的,再便宜他也不要。扬子鳄,按厘米出售,买一条吧,从头量到尾,—百四十厘米,
一厘米八十元,对不起,这条扬子鳄,价值一万一千二百元,优惠一下啦,老熟人嘛,赔血
本啦,一万元,拿走吧。鳄鱼宴上,尽是些手握印把子的人啦,还有他们的情人们啦。很难
说这鳄鱼肉就比鲤鱼肉好吃,但鲤鱼人人都能吃,鳄鱼,扬子鳄,就不是人人都能吃到了。
等你老了时,可以骄傲地对子孙说,爷爷年轻时,吃过一次扬子鳄,是一个大老板请客。那
养鳄鱼的农民,自然是发大了。我想,咱们的思想应该再解放一点,不能仅仅满足于饲养国
内的珍稀鸟类,还要饲养地球上能够找到的珍稀鸟类,到二千年的时候,我的计划是,把这
片沼泽地,全部圈起来,建成世界上最大的鸟类天堂、鸟的博览馆,到时候我们鸟类中心将
成为大栏市最重要的风景,吸引旅游者,吸引投资者,吸引美食家。她说,前途是非常光明
  “那么,”上官金童问,“我能干点什么呢?”
  耿莲莲道:“小舅,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聘任,出任‘东方鸟类中心’公关部经理。”
  新任的“东方鸟类中心”公关部经理上官金童,被耿莲莲送到桑那浴中心洗了十天桑拿
浴,接受了泰国女郎的按摩,又去美容美发中心做了十次面部按摩和面膜护理。他感到身心
通泰,犹如脱胎换骨。耿莲莲不惜血本,为他购买了最时髦的服装,撒了一身夏奈尔香水,
并派了一个小姐专门料理他的生活起居。这些挥金如土的消费,令上官金童惴惴不安。耿莲
莲不给他分派具体工作,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灌输各种鸟类的知识,并陪着他参观“东方
鸟类中心”发展蓝图模型展室。使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东方鸟类中心”的未来,就是大栏
市的未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上官金童躺在豪华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总结了自己
的前半生,感到在“东方鸟类中心”享受到的,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个小头的精明女人,
到底要我干什么呢?他摸着胸前和腋下逐渐累积起来的脂肪,朦朦胧胧入睡。他梦到自己长
了一身孔雀毛,尾羽展开,像一面华丽的墙壁,千万个彩色的斑点,在羽毛的墙壁上抖动。
突然,耿莲莲带着几个面相凶恶的女人,前来拔他的尾羽,说是要将他的尾羽,献给从远方
归来的尊贵朋友。他用嘹唳的孔雀语言,对她们提出抗议。耿莲莲说,小舅,不让拔毛,我
养你干什么?她的质问无可辩驳。不但适用于孔雀,同样适用于人。于是他只好乖乖地翘起
屁股,等待着她们拔毛。他感到屁股上和两条大腿内侧,像有凉飕飕的小风掠过,皮肤绷得
紧紧的,钢针也扎不进去。耿莲莲在一个铜盆里,认真地洗着手,用散发着檀香味儿的香
皂,洗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还让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工,用长嘴大铜壶,倒着水为她冲洗。
拔吧,他想说,好外甥媳妇,你别慢条斯理地折磨人了。你知不知道,对于一只被绑在屠床
上的羊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那捅进心脏的一刀,而是看着屠夫在一旁磨刀,—边磨,一
边用指甲去试刀刃的锋利程度。耿莲蓬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拍打着他的屁股,说:放松!
放松!小舅,你怎么也学起那杀人恶魔司马库来了?
  那家伙,临死前还往胡子上运气,让剃头匠崩坏了刀刃子。这种事儿,她这个后起之辈
如何能知道呢?司马库崩坏剃头匠刀刃子的事,不过是个传说。关于司马库的传说,多得能
拉一汽车。传说枪毙他的时候,子弹打在他的额头上,竟然乱纷纷地反弹回去。那气功练
得,真像高密东北乡早年的义和拳大师兄樊金标一样,刀枪不入。后来他看见河堤上的亲儿
子司马粮,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县公安局的神枪刽子手趁着这机会,把一梭子弹打进他嘴
里,才结束了他的生命。冤枉,外甥媳妇,上官金童说,我没有运气,我是害怕。你怕什
么?她轻蔑地说,拔你根毛你都这样,要是骟掉你个蛋子呢?那你还不得先休了克?我的天!上
官金童想:怪不得鹦鹉韩叫哭连天,这娘们,是够厉害的,连打个比方都动刀动枪的,当年
蛟龙河农场的女兽医小董号称“辣椒手”,但她为畜力运输队那匹小公骡做去势手术时,只
切出了四个睾丸她就扔掉柳叶刀逃走了。那匹小公骡生了一嘟噜睾丸,像一窝木瓜似的。剩
下的手术只好由老邓完成了。一句歇后语至今还在大栏市的部分民众口里使用着:小董骟骡
子—不利不索。耿莲莲握住了他尾巴上那几根最华丽的、像芦苇一样粗的羽毛,猛地往外一
拽——上官金童大叫一声,醒了。满头都是冷汗。尾骨那儿,好像在隐隐作痛。这一夜,他
再也没能入睡。他倾听着沼泽地里鸟儿们打架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并运
用了在劳改农场跟犯人们学会的圆梦方法,为自己圆梦。
  天亮之后,耿莲莲请他去她的办公室共进早餐,享受了这一殊荣的,还有她的丈夫驯鸟
大师鹦鹉韩。他一进门,就受到了蹲在金属架上的黑八哥的问候,“你好!你好!”黑八哥
抖擞着羽毛,嗲声嗲气地“说”着。他十分怀疑这声音的真实性,转着圈儿寻找发声源。黑
八哥却“说”:“上官金童!上官金童!”鸟儿的问侯,真令他惊喜无比。他对它点点头,
说:“你好!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呢?”黑八哥抖擞着尾巴“说”:“混蛋!混蛋!”耿莲
莲说:“鹦鹉韩,听听吧,这就是你驯出来的宝鸟!”鹦鹉韩扇了那黑八哥一巴掌,骂道:
“混蛋!”黑八哥昏头胀脑地“说”:“混蛋!混蛋!”鹦鹉韩尴尬地对耿莲莲说:“他妈
的,这鸟儿,你说怪不怪吧,就跟小孩子一模一样,教他句正经话儿,十遍八遍也学不会,
可是骂人的脏话,不用教就会了!”
  耿莲莲用新鲜的牛奶和煎得半熟的鸵鸟蛋招待上官金童。她吃得像鸟很少。上官金童吃
得像猪很多。她喝着香气扑鼻的“鸟巢”牌咖啡,说:“小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到了您出马攻关的时候了。”
  上官金童吃了一惊,竞连连打起嗝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呃,我能,干什么,呃…
  耿莲莲对他的打嗝表示出明显的厌恶,她用灰白的眼睛冷酷地盯着他的嘴巴。因为冷
酷,她那两只原本是美丽温柔的灰眼睛,突然间变得极为可怕,令他想起了她的娘,令他想
起了沼泽地里那些能囫囵个儿吞掉大雁的蟒蛇。他的嗝逆,被这一吓,立刻就止住了。
  “你太能干点什么了!”她的蛇样的眼睛里射出了人眼的温存光辉,因此她的眼睛也就
美丽动人了,她说,“小舅,要实现我们构想的宏伟蓝图,主要靠什么?不说你也明白,靠
钱。进桑拿浴塘子要钱,请那些温柔的、胸脯发达的泰国女人按摩你的脊梁要钱,刚才你们
吃这只鸵鸟蛋,知道要多少钱吗?——她伸出五个指头——五十?五百?——五千元!一行一
动都要钱,‘东方鸟类中心’要发展,更要钱。我们需要的钱,不是十万八万,也不是一百
万二百万,而是要千万,万万!这就需要政府支持,银行贷款,银行是政府的,银行行长要
听市长的,市长听谁的?”
  她微笑着对上官金童说:“小舅,市长听您的!”
  上官金童被她一句话吓得又连连打起嗝来。
  耿莲莲说:“小舅小舅莫要慌,听我慢慢对您讲,新任大栏市长不是别人,正是您的启
蒙老师纪琼枝!据可靠消息讲,她一到任,打听的第一个人就是您,小舅,您想想看,几十
年了,她还想着您,这是多么深的情分!”
  “我去找她,就说,纪老师,我是上官金童,请您给我外甥媳妇的鸟中心贷款一亿元?
”上官金童说。
  耿莲莲放声大笑着站起来,她没大没小地拍着上官金童的肩膀说:“傻舅舅,我的个傻
舅舅,您可真是个大老实人!听我慢慢对您说。”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像鹦鹉韩训练鸟儿一样,耿莲莲不分昼夜地训练着上官金童,教会
了他许多讨大权在握的独身女人欢心的动作和话语。在纪琼枝生日的前一天,在耿莲莲的卧
室里,进行了临战前的彩排,耿莲莲披着一件洁白的睡衣,抽着摩尔香烟,端着高脚葡萄酒
杯,床头摆着春药瓶子,足蹬一双绣花拖鞋,扮演纪琼枝纪市长。上官金童穿着笔挺的西
装,脖子上和腋窝里洒满了巴黎香水,怀抱着一大束孔雀尾翎,手提着一只刚刚驯出来的鹦
鹉,轻轻地推开了包着皮革的卧室门——
  一开门他就被纪琼枝的威严派头吓懵了。她根本没像耿莲莲那样穿着宽松服大的睡袍,
让酥胸半遮半掩。她穿着一件男式旧军装,连风纪扣的领子也扣得紧紧的。她也根本没抽摩
尔香烟,没端葡萄酒杯,更没有床头柜上的春药瓶。她根本没坐在卧室里接见他。她叼着一
个斯大林式的大烟斗,抽着臭哄哄的莫合烟,用一个像小桶那么大的、搪瓷脱落的、上面残
留着蛟龙河农场字样的大缸子咕咕咚咚地灌着茶水,她坐在一张破藤椅上,穿着尼龙袜子的
臭脚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她正在读一份油印材料,上官金童一进门,她把材料一扔,骂
道:“混蛋,这群臭虫!”上官金童吓得双腿打软,差点跪在地上。她收回双腿,趿拉着鞋
子,说:“上官金童,来来来,不要怕,我不是骂你!”
  按照耿莲莲的教导,上官金童应该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市
长的酥胸,盯得时间不能过长,大约十秒钟,过长了显得心术不正,过短了显得不够亲近。
然后,就说:“亲爱的纪老师,还记得您那个没出息的学生吗?”
  但没容他张口纪琼枝就点出了他的名字,并且用那两只英姿不减当年的眼睛从上到下把
他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浑身刺痒,恨不得扔下手中的东西逃跑。她抽动着鼻翼,嘲讽地问:
“耿莲莲给你洒上了多少香水?”
  她起身推开了一扇窗户,让清冷的晚风灌了进来,远处,高高的铁架上的电焊火花像节
日的礼花一样灿烂夺目。她说:“坐下吧,我这里可没有什么招待你。要不,喝杯水吧,”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断了把的茶杯,看了看杯底的污垢,说,“算了吧,太脏了,我也懒得
去涮了,老了,年龄不饶人了,跑了一天,双脚胀得像发面馒头一样。”
  当她提起自己的年龄,说自己老了的时候,小舅,你千万记住,不要说她老,即便她老
得像一根干丝瓜,您也要说——他鹦鹉学舌般地背诵着耿莲莲亲口教给他的话:“老师,您
除了稍微地丰满了一点点,其余的,都跟几十年前您教我们唱歌时一模—样。您看上去,顶
多也就有二十七八岁,发着狠说,您也超不过三十岁!”
  纪琼枝一阵冷笑,说:“这都是耿莲莲教给你的吧?”
  他红着脸说:“是。”
  纪琼枝道:“上官金童,教的曲唱不得!这套拍马屁的把戏,用在我身上,是百分之一
百的无用。什么我还不到三十岁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啦,放屁!老不老,我自己还不知
道吗?头发,花白了;眼睛,昏花了;牙齿,松动了;皮肤,松弛了;还有许多,那就说不
出口了。那些人,当面奉承我,一转眼,嘴里就骂,嘴里不敢骂,心里也在骂:这个老不死
的!这个老妖婆子!看在你还坦率这一点上,今天我饶了你,要不,我马上就把你轰出去!
坐下坐下,别站着。”
  上官金童把那束孔雀翎毛献给纪琼枝。说:“纪老师,这是耿莲莲让我送给您的,她
说,献孔雀翎的时候,小舅,您一定要说,老师,在您生日前夕,将这五十五根孔雀翎献给
您,祝老师像孔雀一样美丽。”“又是放屁,”纪琼枝说,“雄孔雀才美丽,雌孔雀,比老
母鸡还丑。你把这些鸟毛给她带回去。那是什么,是会说话的鹦鹉吧?”她指着用红绸布罩
着的鸟笼说,“打开我看看。”上官金童揭开红绸幔子,拍了拍鸟笼,那只睡眼惺松的鹦
鹉,抖了抖翅膀,恼怒地说:“你好!你好!纪老师,你好!”纪琼枝一拍鸟笼,吓得那只
鹦鹉上蹿下跳,华丽的羽毛碰撞着铁笼,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纪琼枝叹息一声,说,“好
个屁!一点也不好。”
  她装上一斗烟,像个没牙的老头一样,巴嗒巴嗒抽着,说:“鸟儿韩播下的是龙种,收
获的却是跳蚤!耿莲莲派你来干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想请您去参观‘东方鸟类中心。”
  “这不是她的真正目的,”纪琼枝端起大茶缸子,灌了一口水,她把缸子沉重地放在桌
子上,说,“她的真正目的是贷款!”
  纪琼枝给了上官金童很大面子。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里,她率领着大栏市政府的主要
官员,并且特邀了建设银行、工商银行、人民银行、农业银行的行长们去考察“东方鸟类中
心”。英姿飒爽的鲁胜利这天打扮得朴素无华,但明眼人还是能够看出,这朴素无华更是一
种刻意的化妆,她那些看似朴素的服装,都是价格昂贵的进口名牌。
  四十多辆名牌轿车,停在“东方鸟类中心”的大门前。大门口特意挂上了两盏直径三米
的大红宫灯,宫灯里装进去一百多只歌喉婉转的云雀。在鹦鹉韩的训练下,云雀们一听到轿
车马达的轰鸣便会放声歌唱。被鹦鹉韩精心调教过的云雀把两个大宫灯唱得颤颤悠悠,简直
是美妙绝伦,令人留连忘返。大门的穹窿上,鹦鹉韩施展魔法,让金丝燕垒筑了七十多个
窝。门旁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标着金丝燕的英文名称,和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文中特别提
出,这些雪白透明的燕窝,是著名的滋补品,一只燕窝,价值人民币三千元。这天,在鸟类
中心的树丛里,耿莲莲让人秘密安装上了几百只电喇叭,电喇叭里播放看悦耳动听的鸟语磁
带。一进大门的假山前,摆着四块大牌子,大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鸟语花响。起初人们以
为“响”字是个别字,但马上就意识到这“响”字实在是用得妙。‘东方鸟类中心”一片鸟
声,好像那些花朵儿也在振羽歌唱。一群训练有素的野鸡在院子里跳起迎宾舞,它们时而交
颈搂抱,时而飞快旋转,一行一动,都准确地合着音乐的节拍。这哪里是群野鸡?这是一群
绅士(为了美观,鹦鹉韩只训练雄野鸡)
  ,一群具有花花公子派头的绅士。这是真正的翩翩起舞,野鸡身上绚丽多彩的羽毛让参
观者眼花缭乱。在耿莲莲和上官金童的引导下,参观者步入了鸟类表演大厅。鹦鹉韩身穿绣
着大红花朵的礼服,手持指挥棒严阵以待。贵宾一进门,服务小姐拉下电闸,顿时华灯齐
放,迎着门的一根横杆上,二十只虎皮鹦鹉齐声欢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
烈欢迎!参观者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紧接着,飞出一群黄雀,它们各叼着一张粉红色的纸
简,落到每个参观者的手上。参观者接到纸简,打开来看,纸简上写着:欢迎首长莅临指导
请多提宝贵意见!参观者们啧啧称奇。下一个节目,两只穿着小红褂子、戴着小绿帽子的八
哥鸟儿,摇摇摆摆地走到舞台上的麦克风边,娇滴滴地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好!
——这只八哥说完一句,旁边那只八哥就用流利的英语翻译一遍。——欢迎你们光临“东方
鸟类中心”请多提宝贵意见——英语翻译。市外贸局精通英语的局长说:标准牛津音——接
下来,请欣赏女声独唱《妇女解放歌》,演唱者:鹩哥。一只身穿紫红色连衣裙的鹩哥,抻
头探脑地走到麦克风前,对着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让人们看到了它脑后那两块鲜黄色的
肉质垂片。它说:今天,我唱一支历史歌曲,我把这支歌,献给尊敬的纪市长,请大家一起
欣赏,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谢谢!它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让参观者看到了它脑后的肉质
垂片。这时,蹦出了十只金丝雀,它们组成了一个音色优美的小乐队,演奏起歌子的过门。
鹩哥身体晃动着,顿喉歌唱:
  旧社会,好比是,黑格咙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
  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最呀么最底层。
  新社会,好比是,亮格咙咚的日头放光明,妇女解
  放翻了身,翻呀么翻了身。
  参观者热烈鼓掌。耿莲莲和上官金童偷偷观察看纪琼枝的表情。她面孔平静,既不鼓
掌,也不叫好。耿莲莲心里发毛,悄悄地戳了一下上官金童,低声问:“老太太是什么意
思?”上官金童摇摇头。
  耿莲莲清清嗓子,说:“接下来请各位首长到餐厅用餐,我们‘东方鸟类公司’创建不
久,财力有限,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准备了一个‘百鸟宴’,请各位品尝。
  两只报幕的八哥又跑到麦克风前边,齐声朗诵着:百鸟宴,百鸟宴,珍馐美味数不完。
要吃大的有鸵鸟。要吃小的有蜂鸟。绿头鸭,蓝马鸡。丹顶鹤,长尾雉。旗翼夜鹰座山雕。
大鸨,朱鹮,蜡嘴雀。鸳鸯,鹈鹕,相思鸟。黄鹏,画眉,啄木鸟。天鹅,鸬鹚,火烈鸟…
  没等两只八哥报完莱名,纪琼枝抽身而去。她的脸板得像铁一样。她手下的那些干部
们,恋恋不舍地、但也无可奈何地跟随着纪琼枝离去了。
  纪琼枝刚钻进汽车,耿莲莲便跺着脚骂道:“这个老妖婆子!老不死的东西!”
  第二天,市长办公会议的有关内容便原原本本地汇报到耿莲莲的耳朵里。纪琼枝在会上
骂道:“什么鸟类中心,简直是个杂耍班子!只要我当一天市长,就不给这个杂耍班子一分
钱贷款!”
  耿莲莲笑嘻嘻地说:“老东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耿莲莲吩咐上官金童,把上次预备好了的礼品,分送到那天前来参观的每个人家中,纪
琼枝当然除外。礼品包括:燕窝一斤,孔雀翎一束。特别重点的客人,如各银行行长,每份
礼品里,再加上一斤燕窝。
  上官金童为难地说:“外甥媳妇,这种事……我干不了……”
  耿莲莲的灰眼睛只用一秒钟便变成了两只蛇眼睛,她冷冷地说:“干不了,只好请小舅
另谋高就了。也许,您那位恩师,能帮您找个乌纱帽戴戴。”
  鹦鹉韩道:“就让小舅看个大门什么的也行啊。”
  耿莲莲怒诧道:“你给我闭嘴!他是你的小舅,可不是我的小舅!我这里不是养老院。
  鹦鹉韩嘟哝着:“不要推完磨就杀驴吃嘛!”
  耿莲莲把手中咖啡杯子对准鹦鹉韩的脑袋砸过去。她的眼里射出土黄色的光芒,大嘴猛
地咧开,骂道:“滚!滚!都给我滚!惹恼了老娘,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老鹰!”
  上官金童吓得魂飞魄散,他连连做着揖,说:“外甥媳妇,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
人,我不是人,您千万别对外甥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吃了您的,穿了您的,我去捡
破烂,卖酒瓶,凑足钱。还您……”
  “真有志气!”耿莲莲嘲讽道,“你是个十足的笨蛋,像你这种吊在女人奶头上的东
西,活着还不如一条狗!我要是您,早就找棵歪脖树吊死了!马洛亚下的是龙种,收获的竟
是一只跳蚤,不,你不如跳蚤,跳蚤一蹦半米高,您哪,顶多是只臭虫,甚至连臭虫都不
如,您更像一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
  上官金童双手捂着耳朵逃出了“东方鸟类中心”。他跑得非常快。耿莲莲那些比杀猪刀
子还要锋利的话戳得他周身都是流血的窟窿。他糊糊涂涂地跑到了一片芦苇地里。去年没收
割的芦苇一片枯黄,今年新生出的苇芽已有半尺多高。他钻到了芦苇深处,暂时地与人世隔
绝了。枯黄的苇叶在微风中嚓嚓啦啦地响着。潮湿的泥土上,上升着新鲜苇芽的苦涩气味。
他感到心痛欲裂,一头栽在苇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抡起沾满泥巴的手,打着
自己笨重的大头。他像老娘们一样边哭边唠叨着:“娘呀,你为什么要生我呀!你养我这块
废物干什么呀,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按到尿罐里溺死呀,娘呀,我这辈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
像鬼呀,大人欺负我,小孩也欺负我,男人欺负我,女人更欺负我,活人欺负我,死人也欺
负我……娘啊,儿活不下去了,儿要先走一步了。天老爷,睁睁眼吧,打一个沉雷劈了我
吧!地老妈,裂一道深沟跌死我吧,娘啊,我受够了呀,我被人指着鼻子骂呀……”
  他终于哭累了。卧在地上,潮湿的泥地渍得身体很不舒服。他爬了起来,擤擤红肿的鼻
子,擦擦脸上的泪痕。大哭一场后,他感到心里通畅了许多。芦苇上吊着一个伯劳鸟的旧
巢。芦苇根缝里爬行着一只黄颔蛇。他吃了一惊,庆幸自己刚才趴在地上时,没让它顺着裤
腿钻到裤档里。看到鸟巢他想起了东方鸟类中心。看到蛇他想起了耿莲莲。他的心中渐渐升
腾起怒火。他一脚踢在鸟巢上。没想到那鸟巢是用马尾栓在芦苇上的,他一腿没踢飞鸟巢,
却差点仰面跌倒。他用手撕下鸟巢,扔在地上,双脚跳上去乱踩,一边踩,一边骂:“王八
蛋个鸟类中心!王八蛋!我踢了你!我踩碎你!王八蛋!”踩碎了鸟巢,他心中勇气陡增,
怒火更盛,弯腰折断一根芦苇,芦苇叶子在手掌上划开—条血口子。他不顾疼痛,高举着芦
苇,去追赶那条黄颔蛇。终于看到它了。它在紫红色的芦芽间蜿蜒行进,爬得非常快。他举
起芦苇,骂道:“耿莲莲,你这条毒蛇!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要了你的命!”他猛地把
芦苇抽下去。芦苇似乎打在了蛇身上,也好像没打到蛇身上。但这条粗大的黄蛇,身体迅速
地盘起,并猛地昂起了镶黑色花纹的头,它对着他吐着黑色的信子,并发出咝咝的声响,它
的两只灰白的眼睛阴毒地盯看他。他浑身发冷,头发竖起来,刚要把芦苇抽下去,就看到它
的身子蹿了过来。他叫了一声亲娘,扔掉芦苇,不顾干硬的芦苇叶子割脸割眼,呼呼隆隆地
逃出了芦苇地。回头一看,没见那蛇追上来,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感到四肢酸软,头
昏脑胀,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肚子饿得咕咕响。远处,“东方鸟类中心”高大的牌坊式大门
在阳光中光彩夺目,仙鹤的叫声直冲云霄,往日,这会正是开午餐的时候,牛奶的甜味,面
包的香味,鹌鹑肉、山鸡肉的鲜味儿……一齐向他袭来,他开始对自己的莽撞举动后悔了。
为什么要离开“东方鸟类中心”呢?
  去送礼又丢你什么面子呢?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痛;又扇了一巴掌,有点痛;狠扇了
一巴掌,痛得他蹦了一个高,半边脸火辣辣的。上官金童,你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混
蛋!他大声骂着自己。他的脚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东方鸟类中心”走去。去,大丈夫能
伸能屈,给耿莲莲赔个礼,道个歉,认个错,求她收容你。人到了这份上,还要什么脸皮?
面子?脸皮、面子是给富人的,不是给你的,骂你是臭虫,你就成了臭虫啦?骂你是虱子,
你就成了虱子啦?他深深地自责着,自怨着,自艾着,自己原谅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
开导自己,自己说服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不知不觉地,他又站在了“东方鸟类中心”大门
  他在“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徘徊着,犹豫着,几次想硬着头皮闯进去,但事到临头又
退缩了,是嘛,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好马不吃回头草。
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立。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人穷志不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
照汗青。想了许多格言警句,他想昂然离去,但刚走几步,又回来了。上官金童进退两难。
他盼着能在大门口碰到鹦鹉韩或是耿莲莲。但刚听到鹦鹉韩的喊叫声,他就匆匆忙忙地躲在
了树后。就这样他在大门口熬到太阳落山。他仰望着楼上耿莲莲房间里射出的柔和灯光,心
中万分惆怅。观望良久,终于无计可施,便拖着两条长腿,一步步挨向繁华市街。
  他被食物的味道吸引着,不知不觉地到了风味小吃夜市街,这里原先是关流星拳师设拳
厂招徒练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食品街,两边的商店还没打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商店的
门脸上闪烁着,变化着。一些懒洋洋的售货员,倚在店门口,灵巧地吐着瓜子皮儿,等待着
顾客,但进店的顾客寥寥。街上的风景更好。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洒满了水。路两边,临时
拉起两排罩着大红灯罩的电灯,亲切而暖昧的红光照得湿漉漉的路面泛着青油油的光,灯罩
下的摊主都穿着白制服,带着高帽子,脸上都油光闪闪。在这条小吃街的入口处,竖着一块
高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沉默是黄金。在这里,你的嘴巴只具备吃的功能,而不具备说的
功能。如果你能坚持,必将得到奖赏。想不到“雪集”的规矩,竟被移植到小吃街上来。红
灯映照,粉红色的蒸气在街上盘旋缭绕,摊主对着顾客施眼色,做手势,整条街都显得神神
秘秘,鬼鬼祟祟。一群群的红男绿女,三三两两的、搂肩搭背的、挤鼻子弄眼的,但都恪守
着不说话的规矩,在一种古怪而愉快、既不像恶作剧也不像幽默的气氛中,像鸟儿一样,摇
摇晃晃,悠悠荡荡,东叼一口,西叼一口,卖者和买者,都处在庄严的游戏状态中。上官金
童一踏入这条失语的街道,心中陡然升起回归家园般的温馨感。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白天所
受的屈辱,在沉默的街道上.他感到人和人之间反倒拆除了隔阂的篱笆。至高无上的,是有
意识地克制自己,让嘴巴变成一种不招惹是非的、功能单一的器官。他踩着滑溜溜的石板街
道往前走。卖油炸活虾的摊主,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沸腾的油锅里,为一对搂着腰
的青年男女,炸着那种深红色的、有两条发达螯足的小龙虾。在她面前的红色塑料大盆里,
深红的龙虾愚蠢地爬动,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小姑娘用会说话的眼睛招呼着他。他看了一眼
标价牌,慌忙扭转脸。他的口袋里,只残存着一张一元面值的纸币,连条龙虾腿也买不到。
红灯映照下—笼活蛇闪烁着活物的光芒但它们却像死物一样盘缠着。一张油腻的大桌子上,
端坐着四个白衣警察。他们的脸色都很柔和,毫无敌情观念。老板的助手,是—个头上绾着
一根蓝手绢的深眼窝高颧骨的姑娘——也许是个少妇,因为她的乳房在大幅度的运动中像两
包凉粉似的晃动着,处女的乳房是有坚固的底座的——她在一块木板上宰蛇。蛇在她的手里
是活着的死东西。她好像忘记了它们是有毒牙的。她像从笼里往外摸胡萝卜一样随便摸出一
条蛇,往木板上一按,啪,一刀剁去蛇头,然后她把蛇颈往钉子尖上一挂,双手扯着蛇皮往
后一拽,雪白的蛇身便与蛇皮分离了。那条被剥成光棍的无头蛇还在木板上扭动着。她用麻
利得让人看不清楚的动作剖开蛇腹,摘取蛇胆,剔除蛇骨,把整条的蛇肉扔给在大案上操刀
的老板,一个胖大的黑汉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阵乱砸,然后侧着刀锋,顷刻
之间便把那条蛇削成一盘跟纸一样透明的肉片。而在他片一条蛇的时间里,那个姑娘已经把
五条蛇剥皮去骨开膛破肚。警察们面前的锅子沸腾了,姑娘把一盘盘蛇肉摞在他们面前。四
个警察目光相碰,唇边都浮起会意的微笑。他们同时举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黄色的啤酒在杯
中冒着一串串气泡。砰!杯子碰响。都仰起脖子干杯,然后夹起蛇肉,往热水中一蘸,随即
便填在嘴里。他目光左顾右盼着,走过了卖炸鹌鹑、炸麻雀的摊子、卖猪血豆腐的摊子、卖
炸小鱼贴饼子的摊子、卖八宝莲子粥的摊子、卖醉蟹的摊子、卖羊杂碎的摊子、卖驴头肉的
摊子、卖红烧牛、羊睾丸的摊子、卖汤圆、馄炖的摊子、卖炒蚂蚱、炸贩蚯蚓、炸蝉、炸蚕
蛹、炒蜜蜂的摊子……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这儿汇集,但都在牌子上标着:高密东北乡风味
小吃。这种广纳博采的风度让上官金童叹服。十几年前,从没听说过谁敢吃蛇。但现在,据
说方半球的儿子与人打赌,竞用白面饼把一条毒蛇和一棵大葱卷在一起,蘸着新鲜豆瓣酱、
喝着高粱酒,硬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叽哩咔嚓地给吃掉了。狭窄的青石街道上人们摩肩擦
背,碰碰撞撞,由于都沉默,人们变得特别友善。只有油锅里炸物的哧啦声,只有刀在案板
上的噼啪声,只有人嘴咀嚼时的巴嗒声,只有那些被现场宰杀的小鸟的唧唧声。他混迹在这
崭新城市的故意装哑巴的食客中,眼睛饱览了美食,鼻子饱嗅了美味,嘴巴却淡得飞出了小
鸟。他终于发现,喝一碗用龙嘴大茶壶冲出的茶汤正好需要一元钱。他向那大茶壶靠拢过
去。龙嘴大茶壶的热水筏吱吱地鸣叫着。茶汤的味道苦中带香。他突然看到,独乳老金跟一
个白脸的中年人正坐在龙嘴大茶壶旁边的摊子上,用竹签子挑着一串油炸田鸡腿,男的把手
中的竹签递到女的嘴边让女的咬,女的又把手中的竹签递到男的嘴边让男的咬。这亲呢的情
景令上官金童望之却步。他低着头溜到一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电线杆上贴着一层又一层
的油印广告,招徕着花柳病患者。一股氨水味儿刺鼻辣眼,他知道这是男人们小便的地方。
他在暗处,老金在明处。老金烫了个菜花状的大包头,头发油黑发亮。也许是染的,也许是
假发套。黑夜能使老女人变嫩,化妆能让丑女人变美,所以老金在柔和的红灯下面若银盆唇
涂脂,独乳高挺,胸衣亭亭如华盖,宛如一个风流少妇。瞧她那个卖弄风骚的肉麻劲儿!
  老杂毛!老来俏,老不正道,生女为娼,生子为盗。他暗暗地骂着,同时却对那白脸的
中年男人满怀着嫉妒。这时,他的腿被一只爪子挠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猫呢,低头一看,原
来是一个像哑巴孙不言一样用双手行走的残疾少年,少年生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脖子细得
像鸵鸟。他伸出一只指头弯曲的小手,可怜巴巴、充满希望地仰望着。上官金童心中一阵酸
痛,在这沉默不语的世界里,他的心软得像粘糕一样。连这乞讨的残疾少年,竟然也不愿违
背夜市的规矩。他感动得非常严重。他感到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少年的
乞求。略微一犹豫,他就把那张被手攥湿了的钞票送给了少年。少年给他鞠了一个躬,转
身,蹭呀蹭呀,蹲到龙嘴大茶壶前。少年捧着碗喝茶汤时,上官金童感到有些后悔,但马上
就否定这念头,让一种崇高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心。老金还坐在那儿,他不敢出去。为消磨时
光,也确实有生理需要,他把尿滋到水泥电线杆上,看着绿色的液体沿着电线杆下流。刚撒
到一半时,一只坚硬的大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肩头。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严肃的脸说明在她眼里男女性别已经不存在。她胳膊上套
着一个红袖标,胸前挂着市卫生局签发的“卫生监督员”证件。手脖上挂着一个磨破了边的
革包。她指指墙上的一行大字:此处不准大小便!又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和胳膊上的袖标,
然后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发票,递给上官金童。随地小便罚款五元,此
票不做报销凭证。上官金童拍拍衣袋,摊开双手。老太太铁面上没有任何通融的表示。他慌
忙地给她鞠躬、做揖,并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表示着悔改之意。老太太冷冷地看着他的表
演。他以为已经得到了原谅,刚想贴着墙根溜走,老太太赌住了他的去路。无论向哪个方向
冲突,老太太总是能轻松裕如地挡在他的面前,并对着他伸出手。他指指衣袋,示意老太太
自己搜。老太大摇摇头,表示她不搜,决不搜,但她的手也决不退回。上官金童用力把老太
太推开,沿着幽暗的墙根奔跑。后边没人喊叫,但却响起了铁皮哨子的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潮湿的东南风像蛇的皮肤。他转来转去,又转回到夜市上。摊主们已经
收摊。红灯一盏也不剩,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满街的鸟毛和蛇皮。几个清洁工正在清
扫。一群小流氓正在打架。他们打架时也严守着沉默的原则。看到他之后,小流氓们停住
手,齐齐地望着他。他惊讶地看到,那个打架最英勇的少年,竟然是接受过他施舍的残疾少
年。他有两条健康发达的腿,他的坐垫和小板凳不知去向。上官金童心中懊丧,暗骂自己心
肠太软上了当,但同时又觉得这少年狡猾得可爱。小流氓交换着眼色,少年挤挤眼,他们一
拥而上,把上官金童掀翻在地。他们剥掉了他的西装革履,直剥得剩一条短裤为止。然后,
一声响亮的呼哨,他们就像鱼归大海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
  赤裸着身体,光着脚,上官金童沿着那些幽暗的小巷寻找那群小流氓。这时,他已经顾
不上恪守沉默规则了。他时而大骂,时而嚎哭。地上的残砖断瓦,硌着他在桑拿浴澡堂泡嫩
了的脚;冰冷的夜雾,浸打着他被泰国女郎按摩得娇贵了的皮肤。他深深地体会到,在地狱
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并不特别感到地狱的痛苦,只有那些在天堂里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体
会地狱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现在已落在了地狱的最底层,倒霉到了极点。想起在桑拿浴澡堂
里那种烫皮的灼热,更感到现在的寒冷深入骨髓。他想起与独乳老金纵情狂欢的那些日子,
自己也是赤身裸体,但那是幸福的赤裸,现在算什么?身高一米八十厘米,在深夜的大街上
来回奔走,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
  因为城市禁狗令的颁布,十几条被主人抛弃了的狗——像法西斯一样凶恶的德国黑盖狼
狗、像狮子一样威风的藏獒、抖抖颤颤如一堆猪大肠模样的沙皮狗、披头散发的明星狗——
组成了一个土洋结合、中西合壁的狗队,寄居在垃圾堆里,时而撑得放屁窜稀,时而饿得弓
腰拖尾。它们与城市环保局下属的打狗队结下了深仇大恨。上官金童不久前还听说,打狗队
队长张华场的小儿子,被几条凶猛的大狗,从幼儿园的数百个儿童中准确无误地拖出来吃掉
了。当时,那群孩子正在儿童乐园里玩耍,张华场的儿子,坐在一条旋转的游龙上。一只黑
色的狼狗,从高空铁锁桥上,像鹰一样飞下来,精确地落在那可怜的男孩的座位上,一口就
咬住了他的颈背。几条种类不同的狗,从各自的埋伏地点冲出来,协助着主攻的狼狗,几乎
是大模大样地、不慌不忙地、当着像木鸡一样的幼儿园阿姨的面,把打狗队长的公子抬走
了。市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独角兽”,对这起复杂而可怖的事件进行了系列报道。最
后竟得出了这群狗是由黑社会分子化妆而成的奇妙结论。当时,华衣玉食的上官金童对这个
事件像眼前流云耳旁风,根本没用脑袋去想。但现在,不由你不想了,伙计。由于“卫生爱
市月”比较彻底地清除了垃圾,这群狗正处在弓腰拖尾的饥饿阶段。市打狗队最近装备了从
国外进口的带激光瞄准器的连发快枪,这群狗白天躲在下水道里不敢露头,只靠着后半夜出
来打点野食,它们把“爱娃家具店”的一件皮沙发都撕着吃了。赤条条一身白肉的上官金
童,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他看着那头圆睁双眼、抖擞着满身黑毛的藏獒,想起了在“文化
大革命”中就崭露了头角的天才宣传家“独角兽”的报道:据可靠消息透露,那头“藏獒”
,其实就是披着狗皮的惯犯臧嚣。他仔细一看,仿佛真的看到一个披着狗皮的人。他连忙做
揖求饶:“臧嚣大哥,臧器大哥,我跟您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我这人一向老实,除了爱盯
女人的奶头,别无恶行和劣迹,求您饶了我吧……”
  藏獒迈着拳头状的大脚爪,啪哒啪哒往前走着。它上翻着毛茸茸的厚唇,龇出寒光闪闪
的白牙,雷鸣一样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滚出来。在它的身后。有两条像孪生兄弟一样的狼
狗,一左一右,护卫着藏獒。狭长的狗脸,阴险毒辣的表情。在它们身后,簇拥着一群乱七
八糟的狗东西。一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尖耳朵秃尾巴小狗,像个小女孩一样,“哇哇”地叫
着,声音那么清脆,但一点也不悦耳,因为那声音里没有女孩的纯真,却有狗仗狗势的骄
横。藏獒颠动着大头狂吠了两声,威猛得可怕。这是一群货真价实的猛兽,比最凶恶的人要
可怕十倍。“独角兽”简直是胡说八道。到了这样的关头,上官金童还不忘记批评“独角
兽”利用大众媒介进行合法造谣的活动。狗群就要发起进攻了,它们脊梁上的毛都像枯草一
样支棱起来了。上官金童弯腰捡起两块黑石头,一步步倒退着。他本想转身撒腿逃跑,但突
然想起了鸟儿韩的教导:遇到强兽,最忌惊慌逃跑,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
的畜生。你只能面对猛兽,瞪大你的眼。鸟儿韩说他和黑瞎子搏斗时就与它比赛过眼力,一
直把那头熊看得像个大姑娘一样羞怯地低下头。老天呀,我可不敢看那畜生的眼睛,那不是
眼,那是两团燎人的磷火,看一眼你就感到双腿上的筋抽搐起来。我可不敢停住不动,因为
我的脊背像阳光中的冰凌一样,正在一点点地融化,屁股沟子里和两条大腿之间那些粘糊糊
的东西,就是融化掉的脊梁骨啊。他退却着,盼望着脊背能依靠在什么东西上,一堵墙,或
是一棵树。
  狗群稳稳地往前逼,它们显然非常清楚,面前这个一身白肉的长大家伙,已经临近精神
崩溃、身体瘫痪的边缘。他倒退的脚步已经越来越不利落了,他的腿已软得像弹簧一样了,
他的上身已经摇摇晃晃了,他手中攥着的黑石头就要滑脱了,腥臊的液体己经吓出来了。退
吧,退吧,退到那道台阶,你就会跌倒,那时我们就来消化你。
  上官金童的眼睛花了。石头从他的手中滑脱了。他感到自己就要彻底地解脱了。想不到
上官金童竟落了个葬身狗腹的下场。他疲乏地想了一下母亲,又想了一下老金那敢于压倒一
切男人而决不被男人所压倒的独乳,别的连想都懒得想了。跌坐在台阶上之后,他只求狗们
把自己吃得干净一点,不要留下一条腿什么的,一点痕迹别留,连血都舔干净,就让上官金
童神秘地消失吧……
  一只突然蹿出来的黄牛犊做了上官金童的替死鬼。那牛犊是从一家宰杀黄牛的铺子里跑
出来的。它胖得油光光的,皮毛像上等的绸缎。它的肉味自然要比上官金童鲜美。有了鲜
鱼,谁还吃死鱼?有了小乳鸽,谁吃老公鸡?人狗是一理。肥牛犊一出现,狗们随即就把上官
金童抛弃了。他看到,吓傻了的黄牛犊楞头楞脑地蹿到狗群里。藏獒跳起来,一口就咬住了
它的脖子。它发出—声低沉的鸣叫,便跌翻了。两条狼狗扑上去,几下子便把它的肚子豁开
了。群狗一拥而上,把那小牛几乎抬了起来,它的肢体倾刻之间便被分解了。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从黑洞洞的杀牛铺里钻出来。在昏黄的路灯下,点数着油腻、发黑的
钞票。上官金童知道这是几个偷牛贼,他们专偷农民的牛,低价卖给城里的杀牛铺子,农民
们对他们恨之入骨,抓住后便割掉鼻子惩罚,但总也捉不尽。而且,去年,“独角兽”还追
踪报道了一起轰动全市的案件,一个偷牛贼,被割掉鼻子后,竟然到法院状告了那两个割他
鼻子的农民。结果是:偷牛犯被判三年劳役,割人鼻子的农民也被判了三年劳役。对这种各
打三十大板的判法,农民们骂不绝口,几个胆大的,鼓动起几十个被偷过牛的农民,到法院
门前静坐示威。静坐了—天一夜,没人理睬。那个带头的王采大,用小斧头,劈破了法院的
大牌子。楞头青李成龙,冲进法院大楼,用砖头砸了门庭内那面高三米长六米的巨型大镜
子。结果,王采大和李成龙,被当场铐起来,一个月后,各被判处六年徒刑。
  那几个点数钞票的偷牛贼中,有两个是没鼻子的。被割过鼻子的偷牛贼格外的凶狠,大
白天就敢拖着大刀,公然闯入人家拉牛,有敢拦阻者,没鼻子偷牛贼就说:“来,来,来,
老子反正破了相,活着死了都一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天老爷,谁还敢上?偷
牛贼都会些拳脚,胳膊上有力气,刀又磨得快,那些大砍刀,都是清朝末年著名的老铁匠上
官斗打造的,钢火好,能砍软也能砍硬。一挥刀,能拦腰劈开一头牛。不就是头牛吗?权当
二亩棉花被棉铃虫吃光了棉桃,权当买了一吨供销社卖的假化肥,权当被那些个乡镇长们敲
诈了一家伙。去报案嘛!天老爷,万万使不得。不报案,只丢了一头牛;一报案,就等于丢
了两头牛。乡镇派出所里那些联防队员,一个个原本就是“好孩子”,杀人放火受了招安,
他们和那些偷牛的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偷牛贼卖了牛,他们都要抽头。你去报案吧,好,
他们恣得就像天上掉下烧鸡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嘴里甜得像吐蜜一样:“大爷,丢了牛
了?这些没鼻子不要脸的家伙,臭流氓,下贱货!药不净的棉铃虫,抓不完的偷牛赋。大
爷,您看,一班弟兄们,天天像兔子一样跑公事,瘦得都像扁担钩子一样了,哪有力气捉
  先把我们弄到饭店里去喂喂吧!喂饱了才有劲儿去给您破案。”去吧,对门就是“五颗
金星”小餐厅,那里的沙锅小牛肉刚焖上,闻闻,风把香味都送过来啦。吃,不能光吃,得
上十扎生啤吧?奶奶的,兴起来喝生啤,—扎就是八元八角八,还说“发发发发发发发”!
发什么?发疯吧!什么“立案费”、“侦察费”、“补助费”、“旅差费”、“夜班费”,都
要你付。俺下跪了,这头牛俺不要了行不行?不行!这是堂堂的公安派出所!是让你戏弄着
耍的?不告也可以,拿钱吧,撤诉费一千元!所以呀,别说丢一头牛,丢了老婆孩子也千万
别去报案,现在,这公安局什么的,真是……提起来他们,咱老百姓的头皮就发麻呀!……
上官金童的脑子又混乱不堪了,陈谷子烂芝麻,千年百年的事儿,搅成了一团麻。他见了没
鼻子的偷牛贼,本来是想溜掉的,没想到又掉进了联想的泥潭。幸亏有一个偷牛贼,用牛耳
尖刀在他面前比划着,瓮瓮地说:“你看到什么啦?”上官金童说:“大爷,大爷,我是个
睁眼瞎子,啥也看不见,啥也看不见……”偷牛贼说:“滚,穷叫花子。”
  上官金童急匆匆地往前跑去。他再也不敢走幽暗的小巷。老天爷,要再被那群恶狗盯
上,可没小牛犊来替死啦。向着光明奔吧,大难不死,自有后福。到那热闹地方捡件破衣褴
衫遮遮羞,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就回到母亲身边去。跟着母亲捡捡破烂,反正已经四十多岁
了,这几年跟着老金和耿莲莲也算享尽了人间富贵,死了也不委屈了。
  市中心广场,是最光明的地方。正中—座电影院,两边是博物馆和图书馆。都有着高高
的台阶,蓝玻璃的墙壁直插到夜空里去,转着圈是大电灯。天哪,又没人在这里做针线活
儿,开这么多灯干什么?这要浪费多少电?电影院的大门脸上,画着巨大的海报。比水桶还粗
的女人大腿掩映在轻纱旗袍里。比胳膊还粗的手枪枪口喷吐着火焰。鲜血淋漓,珠光宝气。
女人的肉,袒露的胸,比篮球还大的乳房,比鞋刷子毛儿还硬还粗的女人睫毛。他平常坐在
耿莲莲的轿车里路过这广场时,并没感觉到它有多大。现在,落魄丧魂的上官公子在料峭的
春寒里踽踽行走在这广场上时,才感到它宽广得无边无沿。广场是用八角形的水泥块儿砌
成,他左脚在前时一步跨三块颇感吃力,右脚在前时一步跨三块十分轻松。他的脚疼痛难
忍。抬脚看到脚底有葡萄那么大的血泡数十个,有的已经被磨破,流出透明的汁液。磨破的
血泡痛得钻心。地上有几摊牲畜的屎。他吓了一大跳,生怕这是狗屎,他已经到了见狗就心
惊肉跳的程度。水泥块上用彩色粉笔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乍一看很面熟,越看越生疏。一
阵风刮过来,几只白色的塑料袋随风翻滚。不顾脚痛,他冲上去逮住一只,又去追赶另一
只。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追着塑料袋跑到了广场边缘。那个塑料袋挂在路边的冬青树上。他一
屁股坐下了。尽管冷气直刺肛门,他还是坐下了。他把塑料袋缠在脚上。这时他才发现挂在
冬青树枝上的塑料袋有很多。他欣喜若狂,一只一只地拣,一只一只地往脚上缠。直到把两
只脚缠得像两个熊掌。当他站起来行走时,脚底下柔软极了.舒服极了,疼痛锐减,他感动
得心颤。他的脚嚓啦嚓啦响着,声音传得很远。蛟龙河北岸传来打桩机的巨响,脚下这个地
方,改叫桂花区了。此刻是桂花区的人们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只有在东南方向,那座新建成
的本市最豪华的桂花大厦那儿有一些灯光闪烁的窗口,像天上的房间,其余的地方都黑了
灯。他最终决定,回到塔前去,到母亲身边,说什么也不再离开,窝囊就窝囊吧,无用就无
用吧,在母亲身边,吃不上鸵鸟蛋,洗不成桑拿浴,但也决不会落到赤身裸体跑大街的可怜
  街边商店林立。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又突然看到一个辉煌的橱窗。橱窗里站着六
个时装模特,三男三女。衣服是用天上的彩霞裁成的,女人是用象牙雕成的。那满头的金发
或是黑发,那光滑的智慧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弯曲的睫毛、含情的美目、温馨的红唇,当
然,最让他入迷的还是女模特那高高挺起的乳房。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女模特活了,她们乳房
里的甜蜜气味从玻璃里渗出来,温暖着他的心。他的额头碰在冰冷的玻璃上,才使他暂时清
醒。他生怕自己的狂症发作不可收拾,趁着短暂的清醒赶快逃离。他强迫自己逃跑,但跑了
一圈,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原地。他双手举起来,对着天上黯淡的星辰,祈祷着:老天爷,让
我摸摸它们吧,让我摸摸它们,今生今世,再无所求。
  他猛烈地扑向女模特们,在一瞬间他感到那些玻璃无声地破碎了。他的手还没触到她们
的胸,她们就轻飘飘地东倒西歪了。他的手按在一个坚硬的“乳房”上。一个可怕的感觉在
他心头闪过:天哪,没有乳头!
  一股热乎乎的腥咸液体流进他的眼睛里,嘴巴里。他感到身体正向着无底的深渊沉下
第五十一章
 八十年代末,市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所要把古塔所在的高地变成一个大型游乐场。文管
所长带着一台红色的推土机和从保安队临时雇来的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保安,还带着市公证处
的公证员、市电视台记者、市日报记者,一行人浩浩荡荡,包围了塔前的房屋。文管所长对
上官母子念了市法院的判决:“经详查,塔前房屋系原高密东北乡公产,并非上官鲁氏及其
子上官金童私有。上官鲁氏家原房产,已做价变卖,款项已由其亲属鹦鹉韩代领。上官鲁氏
母子占据塔前公房系违法行为,限其在接本通知后六小时内搬迁,若延误,则按妨碍公务 
、霸占公产治罪——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吗?”文管所长气汹汹地问。
  上官鲁氏稳如磐石,坐在炕上,说:“让你们的拖拉机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文管所长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涂了,你劝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和政府对抗,
是没有好下场的!”
  因为头撞玻璃、毁人模特,被送进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讷地摇着头。他
的额头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显得愚蠢透顶。文管所长把手中的移动电话一
举,他就扑通一声下了跪,捂着头哀嚎着:“别电我……别电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
神病……”
  文管所长为难地看看公证员,说:“老的老糊涂,小的精神病,怎么办?”
  公证员说:“有录音录相为证,强制执行吧!”
  文管所长一挥手,十几个保安拥了进来,强行把上官鲁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鲁
氏晃动着满头白发,像头老狮子一样挣扎着。上官金童却只管连声求饶:“别电我……别电
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鲁氏挣扎着向那几间草屋爬去,保安们把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她气得口吐白沫,昏
  保安们把屋里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几床烂被子扔出来。红色的推土机高举着那密布着钢铁
巨齿的大铲子,铁烟筒强劲地吐出一环追着一环的烟圈儿,呼呼隆隆地冲向塔前小屋。上官
金童感到那红色的巨物是冲着自己压过来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湿的基座上,大睁着眼等
  在这个危急关头,失踪多年的司马粮从天而降。
  其实,十几分钟前,我就看到那架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在大栏市的上空盘旋着。它的大蜻
蜓一般的身影从高地上空轻快地滑过去。它越飞越低,有好几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几乎擦着
了古塔圆溜溜的尖顶。它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头顶那个快速旋转的螺旋桨搅起了一股股的旋
风,发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脑子发昏的声响。在耀眼的舷窗那儿,我看到有一颗圆溜溜的大
头探出来,往地上张望着。没来得及让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闪过去了。红色的推土机
吼叫着,履带哗哗啦啦地响着,像个恐龙时代的怪物高举着它的巨铲触到了塔前的房屋。门
圣武老道士穿着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闪,接着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着:“别电我,
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还不行吗?”
  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又盘旋回来,它的身体倾斜着,扇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一个女人的
身体从舷窗里伸出来。她的喊叫声在直升机震耳的轰鸣里勉强能够听得到:“住手……不许
毁坏……古建筑……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个教过司马库也教过我的秦二先生的孙子。他当上了文物所长不搞文物搞
开发。他现在正捧着我家那个青瓷大碗仔细观赏着。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
颤抖着,直升机上的呐喊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观望时,直升机又飞回来,一股烟尘把
他吞没了。
  终于,这个草绿色的大家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后还喀啦喀啦地抖动着,那
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虾酱时使用的大扁担一样的螺旋桨,还在它头上傻不拉唧地扑棱着。越
扑棱越慢,终于不扑棱了;哆嗦了几下,停住了。它瞪着眼趴在那儿。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
了。一扇门从它肚子上开了。先是有一个穿皮衣裳的人踏看小梯子蹦下来,接着下来一个穿
着桔黄色风衣的女人。她像一块醒目的黄颜色。圆润的屁股在梯子上、在桔黄风衣里撅着。
她穿着羊毛裙子,也是黄色的,但跟风衣的黄不一样。风衣黄得鲜亮。裙子黄得黯淡。她的
腿肚子绷得很紧。她终于转过脸了。按照我看人的习惯,我先看到了她的遮挡在风衣、薄毛
衣里的乳房,是两只很大很胖的家伙,没穿乳罩,奶头歪着脑袋紧贴着细羊毛高领套衫。这
套衫也是黄色,跟羊毛裙黄得基本一致。一个金的大胸坠子暗藏在两只乳房之间。她的脸是
长方形的,气派得很,头上是一个螺丝旋纹大分头。头发黑得呀,流油;头发密得呀,根本
看不到头皮。我认出了,她是我母亲的外甥、鲁立人和上官盼弟的女儿鲁胜利。她当市工商
行行长时,市里流传过一阵子她专吃末足月引产婴儿的谣言。为什么说是谣言呢?
  因为她新被提拔为大栏市的市长。原市长纪琼枝因患脑血管疾病不幸去世,有人说她是
气死的。我有神经病,一点也不假,我永不否认,但什么事我也清楚,鲁胜利靠什么当上了
市长我也清楚,但我不告诉你们。她继承了我五姐的体魄但她比我五姐既有风度又有派头,
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她平时走路昂首挺胸,像大洋马一样。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从直
升飞机肚子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西装,扎着又大又宽的领带。鲁胜利跟他走在一
起,难以施展开她的洋马步伐。
  那个大头的中年男人脑门子有点秃了,但却一脸的顽童相。他的双眼神采奕奕,变化莫
测,肥大的鼻子下骨朵着一张美丽而丰满的小嘴,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鸡
的肉冠子一样沉重又臃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脸,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
这样的大福大贵的面相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是注定了艳福齐天,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陪
伴的。我猜到了他是司马粮,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就是司马粮。他暂时还没看到我,我也不愿
他看到我。看到我他也不敢认识我。上官金童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得了“花痴”。他的身
后,跟随着一个比鲁胜利还要高大的混血种女人。深深的眼窝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
雪,凉得如霜,滑得如绸,一步三哆嗦,奶头却小巧玲珑,像两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着的
刺猬小尖嘴儿。
  两辆特别长大的轿车从新修的墨水河大桥那边咬着尾巴开过来,一辆红的,一辆白的,
简直像一公一母。汽车交配,生出一辆小汽车,是什么颜色呢?
  鲁胜利不时地对他转过眼去,她那一贯地霸气十足的脸上竞时时露出媚笑。鲁胜利的媚
笑比钻石还珍贵,比毒药还可怕。文管所长捧着我家的青瓷大碗,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上去。
“鲁市长,鲁市长,欢迎您前来视察我们的工作。”鲁胜利问:“你们打算在这干什么?”
文管所长说:“我们要以古塔为中心,建一个能够吸引中外游客的大型游乐场。”鲁胜利
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文管所长道:“这还是纪琼枝市长拍板决定的。”鲁胜利道:
“凡是纪琼枝决定的,一律要重新研究。这古塔要维护,塔前房屋不许拆除,这里要恢复
赶‘雪集’的活动,建游乐场、弄几台破电子游戏机、几个破碰碰车、几张破台球桌,游乐
什么?什么游乐?同志,要有大目光,要想法吸引外宾,赚外国人口袋里的钱。我已经号召
全市,学习‘东方鸟类中心’的开拓精神,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什么是
改革?什么是开放?就是要敢想敢做,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东方鸟
类中心’正在实施一个‘凤凰计划’,他们要用鸵鸟、锦鸡、孔雀混合交配,培育出只存在
于传说中的风凰……”她演说成癖了,说着说着就说热了嘴,就像马儿跑热了蹄子。公证员
和那十几个保安队员木呆呆地站着。市电视台的记者,不愧是新近升任为广插电视局局长的
“独角兽”的部下,他扛着机器为鲁胜利市长和尊贵的客人摄像。清醒过来的市日报记者也
跑前跑后、跪着站着为首长和外商照相。
  司马粮终于看到了被捆住手脚、平放在塔前的我母亲。他的身体猛地往高里一抻,好像
有一只大手握着他的头发往上提了一下。他的身体倒退了一步。圆溜溜的大头乱晃着,眼睛
里滚出了泪水。他慢慢地往下跪,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便快速地跪在地上。他放声大哭着:
“姥姥啊,姥姥……”
  他哭得很纯,很真,有乱纷纷迸落的泪水为证,有他鼻子尖上的鼻涕为证。上官鲁氏睁
开只有微弱视力的眼睛,嘴唇蠕动着,说:“你是……粮儿?”
  “姥姥,我的亲姥姥,我是司马粮,是吃着您的奶长大的司马粮。”司马粮哭诉着。上
官鲁氏身体滚了一下。司马粮站起来,说:“表妹,为什么要把姥姥捆起来呢?”鲁胜利满
脸尴尬地说:“表哥,这是我的失职。”她转脸对着秦吾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混
蛋!”秦吾金的腿在打哆嗦,他还抱着我家的大碗不放。“等着我回去,不,就是现在,”
她说:“我宣布,撤销你的文管所长职务,回去写检查吧!”她弯下腰,亲自解开了捆绑上
官鲁氏的绳索。有一个绳扣系得特别紧,她把嘴凑上去,咬开了那个绳扣。这情景可真是够
感人的。她扶起上官鲁氏,说:“姥姥,我来晚了。”母亲疑惑地望着她,问:“你是谁
呀?”鲁胜利说:“姥姥,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鲁胜利,是您的外甥呀!”母亲摇头,说:“
不像,不像。”她转脸寻找着司马粮,说:“粮儿,让姥姥摸摸你,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
”母亲的手,在司马粮的脑袋上摸索着,她说:“是我的粮儿,人呐,千变万变.这头盖骨
是变不了的。一生的运命,都在头盖骨上刻着。行,行,这膘还行,我的孩,看起来你混得
还不赖,还能吃上饭。”司马粮抽泣着说:“姥姥,能吃上饭,咱们熬出头了,从今往后,
您就放心地享福吧。小舅呢?
  小舅怎么样?”
  他向母亲和鲁胜利询问我的时候,我沿着塔转移了。我不否认我有精神病,但我的精神
病只有面对着女人的乳房时才发作,其余的时间我是没病装病。因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扮
演一个精神病人的乐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满嘴胡言乱语,别人会一笑置之。精神病
人的胡言乱语嘛,谁要当真谁也是精神病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在车水马龙的大
街上扭秧歌,司机不敢撞你,警察揪住你,不打你也不骂你,他训斥你时你就对着他傻笑,
你伸出手去摸他腰间闪光的皮带扣子,你说,摸摸大奶子!弄得那警察哭笑不得。你拦住了
市妇联主任的破轿车,抚摩着圆溜溜的车灯,说,摸摸奶子!摸摸大奶子!你看到妇联主任
在车里笑得前仰后合。你跑到市电影院广场前,面对着那些悬挂在空中的大海报,像猴子一
样耸跳着,奓煞着十根乌黑的指头,吆喝着:摸摸大奶子!摸摸大奶子!那个著名的影星,
以奶子大出了名的影星,在广告牌上微笑。那天,围观我上官金童的人,比坐在黑洞洞的影
院里观看电影的人还要多。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小孩。有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少
妇,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但我装成神志错乱根本不认识她。她穿着一件比蚊帐还要透明
的肥大的裙子,里边只有一条黑胡椒网眼的裤衩。她的皮很白,身材好极了,虽然刚生了孩
子身材也好极了。生了孩子是狗奶子。她没戴乳罩,结实的丰乳一览无余。她的乳汁是那么
丰富。她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她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紫又亮的
歪把茄子,把上带着毛茸茸的刺儿。还有几个鲜艳欲滴的、畸形的、生着乳头的西红柿。痴
子痴子跳一跳,摸摸她的大奶奶!那些脖子上扎着红领巾的、天真纯洁的儿童们拍着手齐声
喊叫,逗弄着我。他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来观看道德教育影片的。大喇叭里播放着电影插
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冰糕冰糕,奶油冰糕。冰棍
冰棍,插到嘴里冒热气。砰!
  汽枪射击,打中一枪奖一枪。套圈比赛,扔一次一元。套中什么是什么。有香烟,有泡
泡糖,有健力宝,可口可乐,套中了就赚,套不中就赔。耍猴的。斗鹌鹑的。敲锣卖糖的。
摆象棋残局的。正宗越南风味小吃,由自卫还击战英雄沙里豹重金特聘阮氏梅香主厨欢迎品
尝余味无穷啊。马氏牛肉丸,边吃边按摩哪!涂着廉价脂粉的土洋扭搔首弄姿招徕顾客。那
些地方都要钱,看花痴上官金童表演不要钱。花痴花痴,表演个“老头吃奶”呀!你那时心
里酸楚无比,因为你看到那个提着新鲜蔬菜的丰满少妇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处在幸福境地
中的年轻女人所特有的、特别容易流露的同情弱者的光芒。你想起在鹦鹉韩家那短暂的发达
时光里,曾与这个少妇有过一次桑椹般酸酸甜甜的感情小随笔。她当时在一家自选商场被人
揪住。你被她的美丽乳房感动着,便慷慨地挺身而出冒充了她的丈夫替她付了帐。你说:我
妻子没有自己付帐的习惯。你装做不认识她。但你没有再蹦高摸海报上明星奶子的热情了。
你羞愧难当地跑了,跑进了一条小巷。但你从巷口钻出来时,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你了。小巷
很安静。一些孩子的尿布像五彩旗帜在灿烂的阳光里招展着。她低声说:你是真痴呢还是假
  我欠你一笔债。你摸我的吧,摸一次,我就还清你了。摸吧,可怜的男人,那些牌子上
画着的,都是假的,那些明星的,没有几个是真的,都是用海绵、棉花什么的垫高了的。可
怜的男人,因为这个竟能疯了?摸吧。她闪到僻静的墙角,左右望望,指指自己的乳房,
说:痴子痴子,过来,快点,我成全你—次吧。她的乳房在尿布里掩映着,那么庄严,那么
神圣。你双手捂着脸蹲下,痛苦地说:不……她像个大知识分子一样叹息一声,说:噢,原
来也是“叶公好龙”。她的神色宁静了。她从网兜里选了一个最大的、生着几个奶头的西红
柿塞在我怀里,在尿布的旗帜里扭了几下细腰,便被耀眼的光明吞掉了……我捧着那个富有
象征意味的西红柿,久久地沉思着。西红柿为什么要生出乳头呢?山是地的乳头,浪是海的
乳头,语言是思想的乳头,花朵是草木的乳头,路灯是街道的乳头,太阳是宇宙的乳头……
把一切都归结到乳房上,用乳头把整个物质世界串连起来,这就是精神病患者上官金童最自
由也是最偏执的精神。
  围着宝塔旋转,就像围着乳房旋转。我与司马粮迎面相撞,是继续伪装精神病呢?还是
让他看到我清醒的头脑?毕竟是将近四十年没有见面了,看到我成了精神病他会很难过。
对,他一定会很难过,应该把最聪明最智慧的一面显示出来给我的童年挚友。粮儿,司马
粮!小舅,金童小舅舅!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身上浓烈的香水气味让我昏昏欲醉。然
后,他松开了我的腰。我紧盯着他那两只飘忽不定的大眼睛。他也像个很有学问的人那样叹
息了一声。我看到,在他的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西服的肩头上,留下了我的鼻涕和眼泪。这
时,鲁胜利伸过一只手,好像要跟我相握,但当我的手伸出去时,她的手已经缩回去了。我
感到十分尴尬,心中充满了愤怒。妈的,鲁胜利,忘了过去,你!忘了历史,你!忘记了历
史就意味着背叛!你这个上官家的叛徒,我代表——我能代表谁呢?我谁也代表不了。连我
自己也代表不了。小舅,你好,我一到这里,就四处打听您和姥姥。谎言,彻头彻尾的。鲁
胜利你继承了当年的蛟龙河农场畜牧组长上官盼弟的野蛮的想象力——她在上帝的动物园里
开妓院,你却要用杂交方法繁殖凤凰——但你却没继承上官盼弟的坦诚。你那两只肥胖的失
去了线条的大奶子在精美的羊毛衫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嫌我手脏不跟我握手,我就要摸摸
你的大奶子,尽管你是我外甥我是你舅舅。女人的乳房是公共财产,就像凤凰公园里那些鲜
花一样。攀折花木违犯社会公德,但摸一摸总可以吧?
  摸也不行。我偏要摸,因为我是精神病,精神病刺杀了美国总统都可以不枪毙,精神病
人摸一个女人的奶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管你是什么市长啦行长啦。“摸摸大奶子……”我
盯着鲁胜利的胸脯说。“噢呀呀呀!”鲁胜利夸张地惊叫着跳到司马粮背后。她的奶头触到
了司马粮的肩头。那两只被男人的手捏得像熟柿子一样的乳房,戳上个小孔就能淌成一张
皮,你还装成羞羞答答的处女模样。算了,不理你了。“小舅得了花痴,满大街追女人要
摸……”她竟敢对司马粮说我的坏话,我什么时候满大街追女人啦?司马粮带来的那个欧亚
混血种女人挺着又冷又滑又爽又白又胖肥而不腻的大奶子大大方方地上来跟我握手。司马粮
真够派的,带着像巴比特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的宝贝儿荣归故里,耀祖光宗,生子当如司马
粮。这个杂种女人不怕冷,只穿着一件薄裙,胸脯故意挺向我,她说:“你好!”她的中国
话说得别别扭扭。我说过,我一见了美丽的乳房便魂不守舍,嘴巴失去控制。“摸摸大奶
子。”我说。鲁胜利好像十分惋惜地说:“想不到小舅竟成了这等模样。”司马粮笑着说:
“好办,小舅的病我包治了。鲁市长,我投资一个亿,在市中心建一座最高的饭店。这古塔
的维修费我也出。鹦鹉韩的鸟类中心,我得派员来考察之后,才能决定是否投资。总之吧,
你毕竟是上官家的苗裔,你做市长,我一定捧场。但是,像这种绑姥姥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
了。”鲁胜利说:“我敢担保,姥姥一家将得到最高礼遇。”
  大栏市政府与南韩巨商司马粮合资兴建大栏大饭店的签字仪式在桂花大厦会议厅进行。
签字仪式结束后,我跟随着他登上第十七层,进入他的总统套房。地面像大镜子一样,照出
了我的影子,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一个顶着水罐的女人,赤条条一丝不挂,乳头像鲜艳欲滴
的红樱桃。司马粮笑道:“小舅,别看那玩意儿,待会儿让你看真的。”他喊道:“曼丽!
”那个混血种女人应声而出。他说:“侍候小舅洗澡,换衣服。”我说:“不、粮子、我
不。”他说:“小舅,咱们两个,是谁跟谁呀?有苦咱俩同当,有福咱俩共享,你想吃什
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告诉我,跟我不要讲客气,讲客气就是瞧不起我。”
  曼丽把我拉进洗澡间,她只穿着一件灯罩一样的短衣,两根细带儿挂着那短衣在肩膀上
晃晃荡荡。她妩媚地一笑,用蹩脚的汉语说:“小舅,你想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对我,这
是司马先生说的。”她一件件剥着我的衣裳,就像当年独乳老金剥我的衣服一样。我嘟嘟哝
哝地反抗着,但反抗不力,更像积极的配合。我的衣服,像泡湿了的纸,一片片地碎了,被
她扔到黑色的塑料袋里。我浑身赤裸着时,又学起了鸟儿韩,双手捧着卵蹲下了。她用手指
指那巨大的咖啡色浴盆,说:“请吧,请君入瓮!”她为使用了一个中国成语而显得十分得
意,却把我吓得够呛。盛情难却,入瓮就入瓮吧。
  她扭动了几个开关,雪白的热水从浴缸的几个部位汹涌地喷出来,水像温柔的拳头打击
着我的腰眼和项背,身上积存多年的灰垢一层层褪下来。曼丽戴上一个塑料浴帽,把那件灯
罩服扔往身后,在浴缸外亮了一个相,然后纵身跳入浴缸,像闹海的哪咤一样,骑在我身
上。她用透明的洗浴液涂遍我的全身。她揉搓着我,把我翻来覆去地洗。终于,我鼓足了勇
气,叼住了她的乳头。她格格一笑,戛然止住;又格格一笑,又戛然止住。她像一台等待着
发动但因发动者的无能总也发动不起来的柴油机。她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软弱,那两只兴致勃
勃的乳头顿时沮丧得要命。她于是一本正经地、像护理员一样为我擦背、梳头,并帮我披上
了一件柔软的大睡袍。
  第二天夜里,司马粮一下子请来了七个美貌女郎,用美金剥掉她们的衣服,他说:“小
舅,嘴馋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吃够。你不是天天叫唤要摸奶子吗?我让你摸个够,胖的,瘦
的,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黄的,红的,裂嘴的石榴歪嘴的桃,我让你过足奶头瘾,让
你阅尽人间春色。”
  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像一群活泼的猴子。她们故做羞涩
地用胳膊遮掩着胸脯。司马粮怒道:“娘们儿,装什么样子?我这位舅舅是乳房专家、是乳
罩公司的大老板。你们都给我坦然点,让我舅舅看,让我舅舅摸。”
  她们排着队,鱼贯而行至我面前。世界上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找不到
两只完全相同的乳房。七对乳房,七种形态,七种性格,七种颜色,七种味道。我想,既然
我的外甥花了钱,我就该好好消费,要不就等于辜负了他一番美意。我根本不去看她们的
脸,女人的脸是麻烦多事的地方。看到她们的乳房,我就等于看到了她们的脸;嘬住了她们
的乳头,就等于抓住了她们的灵魂。上官金童像一个妇产科的乳房专家,为女人们做着乳房
的常规检查。先大致地观看外形,然后用双手抚摸,撩拨,检查对刺激的敏锐程度,摸摸里
边有无包块。最后,把鼻子插在乳沟里闻香,用嘴吻一遍,轮流嘬一下。只要一嘬,大多数
都呻吟起来,弯下腰。只有极个别的,竟然无动于衷。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司马粮每天要雇
佣三拨二十一个女人来这里,亮出胸脯,让我检查。大栏市毕竟地方太小,从事这项工作的
女人数量比较少。所以到了后几天,前几天已经来过的女人,又改头换面、乔装打扮而来,
她们也许能骗过司马粮,但骗不过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已经为她们建立了乳房档案。但他不
愿揭穿她们,大家都不容易,都过得很艰难。何况,圣人曰:温故而知新。重复是记忆之
母。每天喝一种茶叶是享受,重复喝一种茶叶更容易上瘾。摸到最后一天,我的手脖子已经
软弱无力,手指头上磨起了血泡。各种各样的乳房,在我脑子里像中药橱一样,分门别类储
存着。我把女人的乳房归成七大类。每大类又分成九小类,另外还建立了一些特档。如独乳
老金的。如那天摸过那个里边填充了化学原料的。硬得像石膏,毫无生命感,可怕极了,令
我想起龙青萍的铁乳,甚至比不上龙青萍的铁乳。那毕竟还是皮肉,不过长铁了。而这个,
算什么,单从外表看雄赳赳气昂昂的,但手指一摸就吓你一跳。梆梆硬,一敲当当响。玻璃
器皿,小心轻放,怕风怕雨,易燃易爆。她尴尬得快要哭了。我没有揭穿她。我强忍着对这
假乳房的厌恶,照样地摸她的,吻她的,维护了她在同行中的信誉。我知道她非常感激我。
不必客气,人不能忘记给他人方便,自己委屈点没什么。行善不得善报,头上老天知道。
  司马粮笑眯眯地问:“小舅,怎么样啦?奶头瘾过得差不多了吧?大栏市的好货色,也就
这些了,要不,你跟我去趟巴黎,我把那些个‘波霸’们请来让你摸?”
  “够了,够了,”我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成了现实。我的双手已经起了
泡。嘴巴也疲乏了。”
  司马粮笑道:“我说过,你这病不是病,你是熬的,正常的生理需要,长期得不到满足
所致。我想,小舅见了女人,不会那么猴急了吧?女人的那两砣肉,说复杂够复杂,说简单
再简单不过,无非是蜂窝的组织,造奶水的机器。这东西,完全袒露了,其实就不美了。对
不对小舅,您是专家,我是班门弄斧。”
  “你也是专家。”我说。
  “我的长项不在摸乳上,”他坦率地说,“我的长项是侍奉女人,和我上过床的女人,
一辈子忘不了我。所以,如果真有天堂,我死后肯定是天堂里最尊贵的客人。你想想吗,我
让女人在我这儿得到最纯粹、最高程度的生理享受,我还付给她们最高价码的钱,你想想,
我是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善人呢?”
  说话间有两个身材修长的姑娘轻车熟路地进入他的卧室,他眨眨眼,说:“小舅,等一
会儿,我做完善事后,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几分钟后,那两个女青年就毫无顾忌地喊叫起来。
第五十二章
 生我者亲娘,知我者司马粮。脑子里有几百个精美绝伦的乳房垫底,上官金童耳清目明,
反应敏锐,心情舒畅,皮肤滋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怎么样,小舅?”司马粮坐
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抽着吕宋岛生产的大雪茄,笑眯眯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满怀
着感激之情说:“感觉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司马粮说:“小舅,我要彻底拯救你,
走,换衣服,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加长的“卡迪拉克”牌豪华轿车,把我和司马粮拉到大栏市的繁华商业区。车停在一家
新装潢完毕的乳罩商店前。当人们围观像龙舟一样的轿车时,司马粮带着我来到店前。宽大
的橱窗,橱窗里摆满模特,大玻璃顶天立地,处处透明。门面上用花体美术字写着“美尔乳
罩店”“精工制做,世界一流,既是时装,更是艺术”。“小舅,怎么样?”他问。我朦胧
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说:“很好!”他说:“那么,你就是这家乳罩
店的老板了。”我虽然有所预感,但还是大吃一惊:“我不行,我怎么能行呢?”司马粮笑
道:“小舅,你是乳房专家,乳房专家卖乳罩,是全世界最合适的人选。”
  司马粮拉着我进入宽敞的店堂。电动感应门无声地开又无声地关。内部装修尚未结束,
四面墙壁,全用大玻璃镶贴,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属材料。吊灯、壁灯,都是
乳房的造型。几个工人,正在用丝棉揩擦玻璃。包工头殷勤地跑上来,对着我们鞠躬。司马
粮说:“小舅,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出来。”我说:“‘美尔乳’,不好,太一般。”
司马粮说:“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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