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姐妹被外甥睡用我口红画脸,我姐还说我怎么没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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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8上学,男朋友19上班,他让我过年给他外甥,外甥女红包,还说他姐姐明年结婚让我准备份子钱,给嘛
我18上学,男朋友19上班,他让我过年给他外甥,外甥女红包,还说他姐姐明年结婚让我准备份子钱,给嘛他说他去年给他外甥外甥女一人400,我还没有挣钱的能力还不知道今年能收多少压岁钱
我有更好的答案
她姐姐结婚,就他自己花钱买好了?你爸妈也不会同意吧,没结婚的,谈个朋友而已,没必要随礼!钱他出,这年头一百二百的都拿不出手了。何况你们也没订婚!不见他外甥,就不需要给见面礼吧,红包你给!你一个学生能有多少钱?他又没有结婚又是晚辈,他都不需要随礼的。何况你们能不能结婚还是未知的,你要去他家过年嘛给啊,他需要随礼吗?不应该是他姐夫,给他钱吗,难道你还需要随礼。他过年会不会给你爸妈买东西?给你爸妈拜年,他想要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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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不能给啊,男女朋友还不是夫妻,说句不应该的,没有结婚前,实际上过年过节的女孩不应该去男方家里,反倒是他应该去你家里走动,
坚决不能给,他只为自己考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这种朋友还是别交了。
肯定不能给的,你们还小,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谈不上给红包问题,就是将来能确定关系了也轮不到你给他们发红包的。
不给,还没过门给什么份子钱,这不合情理啊!再说如果要给也是他帮你出,这才能代表他对你的爱嘛!
要脸不啊!你并没有生活的经济收入,凭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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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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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早我就想跟人说说我大姐金秀和二姐金玉的故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主要原因是我面矮,抹不开面去讲自己姐姐那些花花绿绿的事,总觉得不够仁义。
  现在是时候了,我这俩姐,一个已躺在京城协和医院的病榻上,再也没有能力为坊间提供闲话;一个已彻底在祖国大地上蒸发,只有年节时偶尔能听到她英汉二合一的越洋问候。两个一度生活在唾沫星中的女人,已脚前脚后淡出我们的生活。
  从金秀开始吧,她是我们家老大。
  看我大姐金秀现在的憔悴样,谁都不会想到她当年是何等的光彩照人。关于她当年的模样,那脸蛋那长辫那身材,我真想细细道来。只是,长相这事是各花人各眼,难有统一的尺子,所以我还是谦虚点,借邻居王老师的话来说。王老师是教美术的,专攻古典人物,审美不会走眼。他说,金秀就是梳辫,如果把头发绾上,手执轻罗小扇,身着宽袖斜襟的缎袄,活脱脱就是末代格格。王老师并未意识到他的话所产生的影响,未意识到他是在前瞻性地进行赏识教育。他的话让金秀多次偷偷把头发绾起,拿着大蒲扇在镜子前款款而行,似乎行走在一百多年前宫中的幽深小径上。也因此三天两头迈着格格步款款地到王老师家串门。她不白去,每次都能得到专业又权威的赞美,还能额外赚回火辣辣的目光。那些目光都是王老师的学生给的,一群热爱艺术、心气颇高、水平一般的半大小子。他们看到金秀当然会眼露异光,焕发出澎湃的创作激情。也不管金秀同不同意,坐地板上,蹲凳子上,趴窗台上,陆海空地对金秀一通素描。画好后在上面郑重其事落上款,多半都有字号,某某山人某某居士某某子,日期清一色是戊辰年芒种之类。这帮人中只有一个例外,总是实打实写真名,和身份证上的一样,朴实又自信,让人看了踏实。这个后来成为我姐夫的人叫余建设。
  建设画金秀画得最不像,可金秀最喜欢。看画上面的人,衣着发型轮廓确实有金秀的影子,可要说是鉴湖浣纱的西施也行,说是大观园中葬花的黛玉也行,反正是进行了深度演绎。金秀便认为建设行,有艺术功底,别人画她是机械操作,建设是艺术创作,这小子肯定会有出息。再去王老师家,她专找建设对面坐,全方位地让未来的画家对她艺术加工。后来她只接受建设单独创作。再后来两人开始选择创作地点,到湖畔公园郊外去画。拈花垂目,抱树掩身,倚石仰天,张臂迎风,把能想到的造型全艺术了一遍。
  经过一番高雅的折腾,建设终于把金秀画到了手。
  当时他们才参加工作,金秀从卫校毕业后分到妇保医院当护士,建设在我们市唯一的四星级酒店做厨师,红案,切墩的。经济上的独立使金秀有了底气和勇气向家里摊牌,说处了一个朋友,想找时间领回家和家人见见面。
  按理这是我们家的喜事,好呀,爹妈看看未来的女婿,弟妹看看准姐夫,理当欢欣鼓舞。我爸我妈却挺深沉,把欲见未来姑爷的迫切心情表现成了勉强应允。我和金玉喜形于色地开大姐玩笑,说她刚参加工作翅膀就硬了,想飞了,不想和弟妹一个锅里搅马勺了。说她学刘巧儿,劳模会上认识人一个,这一回可要自己找婆家……我还很世俗地问她,男朋友是干啥的,长得帅吗?金秀说,在大酒店上班,搞艺术的。我听后有过短暂的疑惑,酒店里有何艺术可搞?但这种敏感马上被艺术二字冲散,我不知金秀领回来的人是啥艺术形象,但我想肯定错不了,搞艺术的嘛。平平常常的人谁好意思去搞艺术?
  当金秀把建设领到我们家,说是她男朋友时,我们都有些惊愕,继而付之一笑,这怎么可能?建设在客厅拘谨地向我们点头问候时,给我的感觉,他就是一个建筑工人,虽然能挖掘出一种劳动美,可当我姐夫却是先天性的遗憾。建设不单工作不理想,人长得也不争气,又黑又瘦,个也不高,金秀穿上高跟鞋能和他持平,两人明显不般配。
  我爸打眼一看,便武断地认为他们没戏,小家雀怎么能和堂前燕比翼齐飞。他并没引起高度重视,只是拿出长辈的矜持让烟让茶的间隙,对建设说他们年龄还小,要趁年轻多学点吃饭的手艺,把精力用在学习和工作上。提醒建设不要被金秀的表象所迷惑,说她挺大个眼睛忽闪忽闪的,瞅谁都那样,不一定有其他意思。
  二姐金玉还把金秀拽到院里,一本正经地教训她,姐,我看建设哥挺实诚的,你可别拿人家开耍。金秀说,我没耍他,我们真是朋友。金玉说,得了吧,他长得跟非洲难民似的,你能看上眼?说死我也不信。金秀说,去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看以后你能找个啥样的。
  我们家的态度在建设和金秀的意料之中,知道老金家不会轻易接受他们,早在登门之前就做好了承受各种挫折的准备。爱情之路跟科学道路一样,充满崎岖坎坷。可崇高的爱情哪有一帆风顺的,哪一个不是泪水泡出来的?梁山伯和祝英台顺利吗?罗密欧与朱丽叶顺利吗?
  金秀的压力不只是来自家庭,他们妇保医院也给她制造了挺大麻烦。他们医院有个饶有趣味的传统,就是院领导愿意在本院医护人员中给自己儿子选对象。曾经最漂亮的一个护士做了院长的儿媳妇。院长姓刘,职工们便把院长的儿媳妇叫“流产”,意思是刘家的财产,名花有主,外人休得再打主意。后来书记的儿子也在本院找了对象,书记姓尹,职工们便因袭术语,把书记的儿媳妇叫“引产”。同事间的对话经常会蹦出“流产”“引产”:“别议论院领导,‘流产’就在隔壁查房……”“‘引产’来电话,让送两箱盐水……”当大伙嘻嘻哈哈的时候,忽然发现,常务副院长的儿子几年不见也蹿成了大小伙子,踩到了谈婚论嫁的起跑线。有意思的是副院长姓南,大伙异常兴奋,说妇保医院该有“难产”了。于是大伙兴致盎然地猜测起谁能是“难产”来。正当大伙半真半假地为副院长家事操心时,金秀分到了妇保医院,在妇产科做护士。大伙眼睛一亮,有了,“难产”出现了。群众的观点多半是正确的,凭金秀的长相副院长挑不出瑕疵,如做“难产”,肯定胜过“流产”“引产”。而且他们对金秀的家庭背景了解得十分透彻,父母都是工人,没啥大能耐。最关键的是金秀还分在了累死累活的妇产科。所以大伙断定金秀在妇产科干不长,很快就会因为“难产”调到院部去。果然,猜测“难产”的喁喁声此起彼伏时,南院长便找金秀谈话了。
  谈话是在他办公室进行的。本来这事应该由第三者出面,先旁敲侧击再穿针引线,成不成当事双方都不伤自尊。可南院长认为没必要走那道程序,认为这事只有成功,没有第二个结果,甚至金秀会对他的亲民举动感激涕零。在简单聊聊工作后,南院长问我姐多大了。金秀报出了虚岁。院长说,噢,比我儿子小三岁。然后非常自然地说起他儿子——
  我们家你这个小哥,也是专科毕业,分到了外贸局,那批学生他的去向最好,没用我出面,完全是靠自己成绩说话。那英语说得比汉语都好,局领导说了试用期满就派到国外“驻办”去。那个儿比我高半头,国庆时候学校组织阅兵式,年年都被选进仪仗队。军训多苦呀,苦也咬牙给我上,我对孩子从不娇惯。他妈妈就不一样了,当妈的啥心都操,这不,刚上班就把他的新房准备好了……
  院长把儿子的硬件简明扼要地介绍完,直截了当地说,要不你们接触接触?年轻人在一起一定会有共同语言,交流交流很有必要。
  有一种表情介于哭笑中间,平时无论怎样挤眉弄眼也拿不出来,必须是窘事缠身才能逼出来。南院长面前的金秀就是这样,说不清是笑还是哭,双手揉搓着白大褂,手上的汗水已使衣角湿了一片。她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电话,嗫嚅着说,谢谢院长,那什么……我已经……那什么……有……男朋友了。
  我们知道这次收编性质的谈话,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姐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甚至还有一种脱险的庆幸。我爸我妈心里如何怪罪金秀,如何对失去大有作为的女婿而惋惜,我不得而知,不过看他们黑着的脸和拉饥荒的神情,估摸已到了沾火就着的临界点。二姐金玉一个劲数落金秀,像中奖彩票送给别人一样替金秀惋惜。她问南院长有多高。金秀说一米七二七三那样。金玉比画着计算,忽然惊叫道,他儿子有一米八多。金秀说,一米八多又咋样,至于一惊一乍的吗?金玉说,姐,你要是真不干,我可上了。
  我们惊异地看着金玉,比听到金秀回绝南院长还让我们意外。我不相信二姐是玩激将法,虽然她有一肚子心眼儿,就跟石榴肚里的籽一样多,可从她说这话时的语速和神态上看,完全是情急吐真言。金玉发觉失口,马上修补说,我是想给同学介绍,这么好的条件不拿下太可惜,你问问南院长,外面人能不能做“难产”?
  金秀瞅瞅我爸乌云密布的脸,不再理会金玉,埋头吃饭,偶尔给我爸妈夹筷菜,用她略显弱势招人同情的眼神,拜托家人别再继续这个话题。
  大姐和建设的关系按着两人的既定方针,不鸣笛也不刹车,向着未来稳步推进。值得一提的是,建设在即将成为我们家大女婿的前俩月,却做出了超出他年龄的举动,提出要和金秀分开一段时间,说是出去写生。金秀问去哪儿,建设冒出一句,八千里路云和月,战士双脚走天涯,跟着感觉走呗。把金秀哭得,问建设是不是变心了,不要她了。建设表现得非常决绝,在金秀的泪眼中,背着画夹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建设毫无前兆地说走就走了,这事做得太有性格,太男人了。为这事,金秀第一次和我爸妈顶起嘴,质问他们是不是背地找过建设,对建设说了什么,把一个大活人逼得远走他乡。本来这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画画的腿勤,都爱往外跑,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到处走走看看再正常不过。建设可能是借机制造距离美,耍点让金秀那个档次的五迷三道的小聪明而已。让金秀一哭闹,好像建设奔赴前线一去不复返了。我爸说,就凭那小子的蔫劲和磨劲,可能把到嘴的肉吐出来吗?金秀,你掐指算吧,超过百天不回来,就报案说你爸谋杀。
  不过一个月,建设就又出现在我姐金秀面前。只是与走的时候判若两人。新版的建设已是长发盖耳,胡子拉碴。穿着满身是兜的牛仔装,双肩挎的帆布包。与其说像画家,不如说更像漂泊的行者。他看到金秀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回来了。第二句:过去的建设死了。
  金秀一时恍惚起来,这个每天在梦中无数遍呼唤过的男人忽然现身,让她有种隔世之感,不知这个自诩已经涅槃了的男人是否继承了先前的情缘?半晌,建设才稳稳当当地过来,把不知所措的金秀揽到怀中,吻她。金秀一下醒了,哇地哭起来,捶他,然后死命地抱他,怕他再走,再涅槃。就是在重逢那刻,她倒在建设怀里说出了决定自己命运的话:建设,咱们结婚吧。
  建设说过去的他已经死了,这话绝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是一个月野外行走的结果。这一个月,他问自己最多的就是,靠画画能画出未来吗?大自然气象万千,人世间风情百态,自己的两把刷子能记录下什么,表现出什么?看着画夹上野外写生的草稿,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笔力画不出啥名堂。即使画再多的蛋也成为不了达&芬奇,就像喝再多的酒也成为不了李太白一样。而靠专心本职工作就有未来吗?这条道比画画还暗淡,他对味觉远没有对色彩敏感,根本没有大厨基因,不可能在葱姜蒜中岗位成才。夜深人静时看到真实卑微的自己,确实是件残忍的事。建设痛苦地领悟到,要想混个好未来,必须放弃马勺和画笔,这是对自己负责的第一步。当时正值新一轮经商热,商风日炽,建设便顺应潮流,选择了投身商海。
  建设经商的想法几乎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明摆着,人间正道是经商。只是建设父亲提出个先决条件,捣腾买卖可以,但先把媳妇娶回来,这是一辈子大事。于是,建设在毅然决然结束厨师生涯不久,便和我大姐到政府领取了执照。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二,响晴的天,连狗都躲在墙角吐舌头。吃过午饭,我爸让我上“一副食”买两斤肉,晚上做红烧肉,乐呵乐呵。我觉得应该,打今天开始,金秀就是余家的人了。
  “一副食”在中山东路,斜对过就是民政局大楼,一楼的门市房是婚姻登记处。我拎着肉从“一副食”出来,金秀和建设正好从登记处出来,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暴露在七月的骄阳中。往家走时,开始我还打算追上他们,可马上打消了念头,他们在前面走的样子实在让我意外和不爽。那情景,至今想来还让我堵得慌。
  柏油路面像被水淹了一样,泛起一阵阵热浪。两人撑着一把伞,打伞的是我姐。可能是喜气熏的,建设脚步很轻快,金秀穿了高跟鞋,有些跟不上,时不时紧跑两步,以保证那把伞能稳定地遮住建设。而我姐,有时是半个身子在伞中,更多的时候整个人全暴露在烈日下。我看到我姐的的确良白衬衫已经被汗溻透,一手打伞,一手用手绢不停地擦着脖梗子。
  我姐颠颠地跟在建设身后,那伞始终没离开过建设的头顶。
  打小我就愿意跟二姐金玉一起玩,走哪儿都跟着她。表面上看是我们年龄接近,能玩到一块儿。其实,是另有缘由。和她在一起隔三岔五就能有好吃的,都是平日在家难得吃到嘴的细食。我记得有回民食品厂做的槽子糕,有生病时才能吃到的铁听菠萝罐头……常常吃得我俩脸花花的,嘴巴黑黑的。每次吃完金玉不忘嘱咐我:回家别跟爸妈说。我没说,一次也没说,香嘴臭屁股的机会多难得,劳动人民的孩子作威作福的机会多难得,我为什么要说呢?但我心里也有疑问,二姐还没上班,不挣工资,我爸我妈从来不给孩子零花钱,她怎么会有这份能耐?
  没多久,谜底被揭开。和我爸同在农机厂上班的一工友领着儿子找上门,他儿子和金玉是同学。这位师傅是揪着儿子耳朵进的门,把儿子往我爸面前一推,让儿子说。儿子梗着脖一言不发。当爸的只好自己说。前不久发现少了三十多块钱,三十多块,大半个月的工资,不是小数目。他就翻箱倒柜地找。找的时候发现儿子神情怪异,就拽过来问。开始闷着不说,后来用皮带问,啪啪几下儿子就招了,说是他拿的,自己花了点,其余给了同学金玉。这位师傅上门来的目的非常明确,无功不受禄,把吃人家的东西吐出来。
  那一刻,我没有家里人摊事的惊慌,倒是有一种恍然大悟的畅意,就像解开一道因式分解题一样。噢,原来如此。一见他们爷儿俩进门,金玉就知道事不妙,说要上厕所,顺着尿道闪了。她的开溜很是时机,为我爸从容应对邻里纠纷创造了话语权。我爸说,等那个败家丫头回来我问问,看看情况是不是属实。然后对那孩子说,这钱,是你自己动的,还是和金玉一起动的?这回那孩子说话了,说自己动的。我爸用词很讲究,用“动”没用“偷”,甚至没用“拿”。看来文化和文凭真是两回事。我爸又问他,这钱是你给金玉的,还是她冲你要的?这回我爸用了“给”,没用“借”,也没用“放”。那孩子说是他给的。我爸点点头,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那声“噢”拖得很长,提醒来者,老哥们儿,听到了吗?那位师傅见我爸的立场完全是站在家庭一边,也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就说,老金,你这个态度是不是?好好,这三十元就当我丢了,就当我歇了半个月行了吧。然后揪着儿子耳朵悻悻走人。
  以后又陆续来过几位陌生的客人,都是儿子把钱给金玉花的家长,但态度委婉,没有找上门要求还钱的意思,只是看看金玉啥模样,含蓄通报金家,共同杜绝类似“非法融资”事件的发生。
  我爸我妈也是要面子的人,经不住三番五次的家访和邻居指指点点,便商量,金玉不能再念了,那帮孩子敢拿家里钱给她,也难说不敢有别的过火举动。干脆让她收拾收拾上班吧,到农机厂干合同工,在我爸眼皮底下看着,总会少些麻烦。
  农机厂有1000多人,不算大也不算小。厂长是我爸的师兄弟,钳工出身,挺义气的一个人,一句话就让金玉成为了农机厂职工。金玉没念过技校,在手艺人成堆的农机厂进不了生产车间,只能到后勤部门做服务工作,被分到食堂做小工。
  食堂只准备中午一餐,职工多数都在厂里吃。我姐负责饭前备料、开饭时打菜。那个食堂我去过,像俱乐部那么大,有五个窗口供菜。当时是凭饭菜票买菜,一到午饭时间每个窗口都排起长队。窗口服务员像坚守高地的战士,上来一个干掉一个,用两菜一汤或三菜一汤把长队化为乌有。在就餐人数恒定的情况下,哪个窗口排队的人少,哪个窗口服务员的劳动强度相对就小,这是真理。我二姐多有脑子,很快摸索到减少窗口人数的办法。说出来挺简单,也挺难为情,就是打菜时少给点。别的窗口是一满盘,金玉打只有大半盘。也有总量不少,但内容比例失调的,比如土豆烧牛肉,盛一盘子土豆,牛肉比葱花还少。来吃饭的都是手艺人,有涵养,谁跟一个新来的漂亮女孩子一般见识,况且又是钳工金师傅的女儿。但谁也不愿吃亏,就转移窗口,你金玉站一号,人家就到二三四五号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午饭过后,我姐他们还要准备第二天的菜料,择择切切,洗洗涮涮,这时总会有一些青工来帮忙。没办法,我姐在校时就有这方面的道行。来的人哪个车间都有,工歇时抽空到食堂转转,能插上手就帮一把,插不上手就在一旁帮个人场。那次,他们围在一起切白菜根,边切边聊,嘻嘻哈哈的挺热闹。这时,食堂管理员凑了过来。管理员是个结婚不久的小老爷们儿,又腥又糙的一个人。过来先和食堂那帮大嫂说些荤腥话,把原本很平和的气氛搞得有些尴尬。接着他又给大伙出谜:想着美,闻着臊,一摸乱七八糟。让大伙猜,眼睛却瞄着金玉,说,金玉脑瓜够转,你猜这是啥东西。金玉说,公共场合,说话要注意精神文明。管理员说,打灯谜是高雅的智力活动,最文明了,金玉你就猜猜,这到底是啥东西?金玉从来就不是吃亏受屈的主,她拉下脸说,是管理员吃饭的嘴。大伙爆出一阵哄笑。
  过了一会儿,大伙有些累了,便停下来歇息。车间的青工为大伙发烟,发到金玉已经分完。青工不好意思地对金玉说,没了。金玉说,没就没呗,我平时很少抽。这时,管理员坏笑着说,有,我这儿还有一根,金玉你要么?大伙明显觉得玩笑开大了,太不自重。都盯着金玉,看金玉如何应对。这种气氛就是在鼓励金玉骂娘。金玉说,有种你就拿出来,我要。说着提起菜刀奔过去,过去就解管理员裤腰带,说,拿出来,我一刀给你剁下来,切吧切吧给你红焖了,拿出来,拿出来!管理员吓得捂着下身就跑,金玉握刀在后追。管理员S形地跑,一蹿一蹿的,边跑边喊:非礼了,耍流氓了,快打110呀……
  管理员感到很窝囊,瞅那架势,如果把裤子解开,金玉真敢给他一刀。让一个女人追着跑固然没面子,可把根留住却值得庆幸。他知道这事捂不住,食堂是信息集散地,熬粥的工夫就会传出去。他担心传到上面会影响自己在领导心中的形象,便主动把情况向组织上作了汇报。是向负责思想工作的书记汇报,说金玉总是在工作时间招些不三不四的车间人到食堂扯淡,作为管理员,他不能对影响工作又败坏厂风的行为熟视无睹,于是出面制止,没料到金玉恼羞成怒,操刀要剁了他。他愤愤地说,你说这丫头老金是咋教育的,不讲阶级感情,要把它剁下来红焖,也太狠了。书记听得直笑,他问金玉有何魅力勾得车间人工作时间往食堂跑。管理员添油加醋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大球说,这玩意儿大呗,没奶过孩子却比坐月子女人还膨胀,天不太热衬衫就解开三个扣,露出一大片,那帮小伙子,正在兴旺时期,谁不想让眼珠子尝尝荤腥呀。
  第二天午后,书记像保安一样在食堂门口执勤,见到车间的人就横眉立目地往回撵。都轰走后,书记来到食堂后屋去找金玉了解情况。职工间的矛盾激化已不是小事,动刀子性质就更严重,需要他上门处理。管理员见书记驾到,便给手下人使个眼色,全退了出去,把后屋留给书记和金玉。书记坐在正在择菜的金玉对面,扫了一眼金玉的脸,然后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膨胀的部位看。管理员还是可信赖的,他汇报的情况基本属实。金玉虽然没抬头,却感觉出书记在研究什么。于是,顺手拿起毛巾,随便擦了一把脸,然后把毛巾围在脖子上,把走光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书记当然反感,装呀,车间工人看得,我就看不得?他说,大热天,围脖子上多难受。说着,上前把毛巾拽了下来。他不担心金玉对他施暴,她在择菜,身边没菜刀,不会就地取材给他也红焖了。金玉只好调整坐姿,挺挺身子,把胸部高于书记的视线。书记开始进招,说,金玉你这么瘦溜的人,它咋这么大?金玉抿抿嘴,没吭声。书记自问自答,噢,我明白了,你肯定丰乳了,现在有一种叫硅胶的东西,挺多女人都往里塞。金玉微红了脸,说从来没往自己身上灌过化学物质。书记说,不可能,肯定注射了,要不然你让我瞧瞧。说着上前就摸。书记已经做好了多种预案,但金玉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意料。她没有娇羞地半推半就,没有吓得哇哇大哭,没有转身跑掉,没有火冒三丈地挥手扇他耳光,都没有,而是一声尖叫。
  这不是一般的尖叫,是把嗓子勒得细细的,拔得高高的,拖得长长的,花腔HC的境界。穿堂越脊,渗入骨髓。这一嗓子,让食堂前厅后屋的门口窗口探进十几个脑袋,把书记吓得连连说,别喊别喊,咱们是在谈工作。
  谈话在我姐尖叫声中结束,书记在众人怯怯的余光中离开食堂。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人再提。金玉仍旧在食堂忙碌,仍旧穿着低胸衬衫和车间的人嘻嘻哈哈。约摸五个月后,金玉才尝到组织上的厉害。
  那年,长影到我们市选演员,来的是两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在《平原游击队》中扮李向阳的郭振清、扮日本军官的方化。两人在街上闲逛时,在“春天的故事”照相馆前停下脚步。他们被照相馆橱窗中一张20英寸照片吸引住。那是一张黑白描红的头部特写,长发被梳成马尾式高高翘在脑后,一双大眼睛似含千言万语,纯真又俏皮地注视着过往行人,脸如满月,红晕染颊,透出一股青春气息和那个时代流行的积极向上的激情。两人看了足足5分钟,然后走进照相馆,掏出工作证和介绍信,打听照片上的人。照相馆的人告诉他们,照片上的人叫金玉,农机厂的,家在农机厂家属区。
  当时已是傍晚,我妈正在院中的煤球炉上煮挂面,见进来的人眼熟,想了半天忽然冲屋里喊,他爸,不好了,李向阳来了!
  我和金秀既兴奋又有丝丝怯意,总是隔着人或隔着东西去看他们。金玉比我和大姐大方得多,像见过世面的大都市人,给来客倒茶,一口一个伯伯地叫。郭方二位说明来意后,让金玉表演一个节目,随便什么都行。金玉说,就唱两首歌吧。她唱了一首最流行的《烛光里的妈妈》;一首老歌,郭兰英的《绣金匾》。给我印象深的是《绣金匾》,唱到“三绣周总理,人民的好总理”时,金玉的大眼睛扑簌簌地滚出两行热泪。事后我问她,为何一绣二绣不哭,偏偏三绣哭,怎么对周总理那么有感情?金玉说,什么呀,人家郭兰英就是唱到三绣时才落泪的,我是模仿郭兰英,必须在三绣时哭。能自如控制泪水,可见金玉确实有做演员的潜质。
  金玉唱完后,两位老师带头鼓掌。他们让金玉准备准备,明天他们就去农机厂办商调,然后一起回长春。我爸微微一愣,说金玉是合同工,不用办商调。二位说,手续还是要办的,农机厂是一级组织,不能暗中就把人带走。
  第二天,两位艺术家来到农机厂时,接待他们的正是厂书记。听说他们的来意,书记说,能为长影输送艺术人才也是我们农机厂的光荣,可是作为厂书记,我有义务为党的文艺事业负责,关于金玉的事,我想向长影党组织汇报一下。然后把金玉上学时如何骗同学钱,被迫辍学;上班后,如何厌恶劳动投机取巧,在饭菜分量上做手脚;如何和落后青年不清不白;如何用刀逼着基层领导解裤腰带,要切男同志的撒尿器官……一一说了。让两位艺术家看着办。人家是来选女演员,不是选女流氓,只好表示遗憾。再三对农机厂党组织提供的真实材料表示感谢后,匆匆离开了我们市。
  可想而知,这事对我们家的冲击有多大。砸人饭碗,断人仕途,都是造孽的事。搁现在,要么是旷日持久的大官司,要么是恶性治安案件。当时没这么复杂,书记信口雌黄的成本极其低廉,只是挨了一顿骂。骂他的还不是我爸,是厂长高岩。那天高岩到我爸他们机加车间送图纸,赶上金玉义愤填膺和我爸讲这件事如何泡了汤。高岩听完事情原委,把图纸往车床上一摔,噔噔噔来到车间办公室,打开有线广播。
  农机厂各车间都装了有线广播,车间可以各自为政地开小会,听节日,搞宣传;如果各车间连通,全厂可以在岗位上开大会。而且各车间各部门还能用广播互相通话,和电话一样,只是信息公开,每个喇叭都有声音而已,就像现在出租车上用的对讲机。厂长打开广播,拍拍麦克风,喂喂,政工科,政工科,让&&&过来说话。不一会儿,书记和厂长进行了农机厂有史以来最振奋人心的在线对话。机加车间的工人听见厂长要为金师傅的女儿讨公道,都停下手中的活,车床铣床刨床磨床全关掉,原本机声隆隆的车间,瞬间变得像夜晚一样安静。
  高岩说,长影来农机厂要人这事你怎么不汇报?书记说,我是书记,这是我分内工作,我向谁汇报?高岩说,向我,向班子其他人,这是起码的组织原则,你一个人表态是代表组织还是代表自己?书记说,我说的都是事实,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向文艺团体的党组织实事求是介绍情况有什么错吗?如果有,我愿意陪你到上级党委说清楚。高岩说,我了解的事实是你在食堂把人家女孩子吓得扯脖子喊。
  书记马上抢过话说:这事我倒可以在此公开澄清,那个女青工不但和车间的人不清不白,在我找她谈话时,还对我进行下流的暗示和勾引,可见这个青工已堕落到什么程度。高厂长,我有必要提醒你,注意形象,你和妻子关系紧张,这全厂谁都知道,你这么不顾身份为一落后青年说话,是不是另有目的?
  高岩说:真没想到你假话屁话张嘴就来,你还配当共产党的书记吗?&&&我操你妈!
  这句骂全厂都听到了,机加车间的工人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好!”就像梨园中大角儿唱到火候,台下爆出整齐划一的叫好。这声好随着广播同声传输出去,起到了不小的带动作用,别的车间也接二连三地喊起了好。刚才怒目圆睁的金玉听到这一声骂,忽然哭了。这次是真哭,不是装的。
  凶为这声著名的一骂,书记厂长的矛盾公开化。金玉也一夜成名,全厂上下无人不晓。大家都换了眼神看她,想看出她和厂长高岩到底有没有书记说的那种关系。金玉也感到和高岩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相吸又相斥。心理距离明显近了,可彼此的物理距离却远了,都躲着,不愿给别人嚼舌头提供噱头。
  其实,除了政治诉求,其他方面书记也奈何不了金玉。比如金玉离开食堂调到销售科,书记就没得着表态机会。高岩才是一把手,人财物一把抓。农机厂的主打产品是脱粒机,销售一直不畅。高岩就抽调了一批富有开拓意识和市场经验的人才充实到销售科。金玉也在其中。名单一公布,眼尖的人马上总结出这些人才的共同特点:男的会说,能喝;女的漂亮,敢脱。这支队伍拉出去,想必能无往不胜。金玉确实没让高岩失望,销售业绩一路高歌猛进,半年便网罗了五六个大客户。而要维护这些大客户,单靠她这个业务员未免单薄,所以年底或关键节点高岩也要各线走走,拜访一下大客户。这样,高岩便有了和金玉共同出差的机会,任何一方想单方面回避都徒劳。有时他们走的不是一条线,可总能在某个风景区的订货会上巧遇,顺理成章地异途同归。他们的关系不再鬼鬼祟祟背人,或者说半公开,就是出差回来后。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
  没多久,高岩离婚了,两个孩子全随了母亲。高岩的婚姻一直风雨飘摇,前妻是市教师进修学院的老师。有人说她瞧不起工人出身的高岩,嫌他不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没有生活情趣;也有人说是高岩官升脾气长,看不惯戴眼镜掉书袋说话硬憋文采的妻子;还有人不负责任地说与金玉有关,说金玉为了报复书记,为了当农机厂的大嫂而不择手段地把高岩拿下。这中间,我姐对高岩的称呼也从高叔到高厂长,再到高岩。一口一个高岩地叫,整个农机厂这么对厂长直呼其名的,只有我们家老二金玉。
  金玉和高岩的事,厂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家还蒙在鼓里,谁都没往那方面想。这么不靠谱的事谁也不会过脑子。我们知道他俩好上,还是金玉自己通报的。那天,她刚从广州回来,看我爸我妈心情挺好,就跟我爸说她处了个对象,可不可以星期天领家里来认认门。那口气,和我大姐当初提建设时惊人的一致。我爸我妈有点紧张,担忧地问,也是搞艺术的?金玉一副自豪的神情,说是在经济主战场,搞物质文明的。我爸问在什么单位工作。金玉说,咱们一个厂的。我爸的心稍稍放下些。农机厂都是技术工人,有手艺,随便提溜出一个就比酒店颠大勺的强。我爸问,我认识吗?金玉说当然认识,农机厂最优秀的人。最优秀?我爸猜不到是谁,反正无所谓,星期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只是有我大姐的前车之鉴,他又多问一句,他多高?金玉说,我穿高跟鞋到他耳梢。我爸还能有啥疑问,满心欢喜地说,来吧,星期天让你妈炒俩菜,我和我家二姑爷喝几盅。金玉幸福地说,爸,你可别惯他,他可有量。我爸说,不怕,到咱家,肉定量酒不定量。
  金玉见目的达到,便说到厂里去拢拢账,早点把差旅费报销。临走,从包中抽出一本杂志,可能是她坐火车时看的,顺手扔到床上,对我爸说,晚上电视没好节目你就看看,挺有意思。我爸一看封面花里胡哨,是车站地摊常见的那种刊物。里面一页被金玉窝上角,那一页的标题是“震撼世界的伟大爱情”,下面是很长的副标题“年轻漂亮的宋庆龄为何爱上父亲的朋友孙中山”。中间还有多幅年轻的宋庆龄和不年轻的孙中山的照片。
  星期天,我们家忙活了一下午,擦玻璃擦地板,换窗帘换床单,还把建设叫来,让他掌勺做两道硬菜。全家人以最大的热情恭候金玉男朋友光临。
  大约晚上7点左右,外面夜色朦胧,我们看到一个熟悉的魁伟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岩手拎两瓶瓷瓶酒,两盒点心,有些迟疑地往屋里走来。我爸见厂长来了有点意外,忙往屋里让,说厂长有日子没来了,说来就来呗还拿东西干啥,说应该买点东西去看厂长,说来得正好,一会儿金玉的对象要来,你帮着参谋参谋。
  高岩尴尬地笑,说,金叔,我早应该来看您老人家……
  我爸像听到母鸡打鸣一样愣愣地看着高岩。高岩比我爸小不到十岁,比我二姐大不到二十岁,和我爸是师兄弟,以前叫我爸师哥,后来当了厂长,就喊我爸老金。怎么这会儿叫上叔了,还成了老人家?这时,金玉也进了屋,对厂长说,高岩,我爸我妈你都熟,不用介绍了,这是我弟弟,这是建设哥。
  如果说我大姐金秀把建设带回家时,是往我们家放了一枪,那么我二姐金玉则是往家开了一炮,仿佛成心要把家人震个好歹。怎么会这样?高岩说,金叔,我和金玉的事……
  我爸打断他,说,别叫我叔,咱们是兄弟,她管你叫叔。高岩说,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和金玉……这个,不就叫叔吗?
  我爸心里肯定是满肚子气,满腹的惑。这算什么事呀?我爸摇头叹气地说,这事闹的,这事闹的。整个晚上他都重复这句车轱辘话。这事闹的。
  可以说,婚姻的自主权还是在年轻人手中攥着,逼急了,人家双双私奔,双双化蝶,做爹娘的又能奈何?我爸手中可打的牌并不多,大趋势是拦不住的,金玉时常到厂里过夜,而高岩以厂为家已有多年。他们早已半公开地在农机厂过起了家家,我爸有啥章程去扭转这个既成事实?金玉是长腿的。
  二姐的婚礼办得相当风光,已成为农机厂千名职工的集体记忆。在婚礼形式上,我们家也很被动。金玉嫁个俩孩子的爸爸,本应该低调行事,可那样又太委屈了我姐,这毕竟是她人生的头等大事;大张旗鼓地操办,于我们家也是脸上无光,拿尿布当旗帜,飘扬得再高也让人笑话。
  建设的生意还是挺牵动人心,他先是倒沙画,乍一看是山,晃一晃就是海的那种。接着又倒裸体女人的工艺画。没啥大斩获,忙活个吃喝,跟上班差不多。这显然与老板的称谓和建设的心理预期相距甚远。建设就琢磨向纵深发展,搞艺术真品,名人字画。这个买卖利大,一年做成一笔就行。可这一行的门槛也高,要有眼力,有胆量,有本钱。眼力胆量建设不缺,给他个支点就能把地球撬动,天生一股牛皮烘烘的劲儿。所差的就是启动资金。这方面必须借助外力,便撺掇金秀回娘家张罗点。我姐说,我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哪来的闲钱呀?建设说,你爸又抽又喝可能攒不下,但你家老二金玉跑销售,有外快,肯定有小金库。
  应该说建设对岳父家的情况掌握得基本准确,我们家只有金玉具备参与信贷的能力和扶助亲友的热心。果然,大姐找到二姐金玉时,金玉没打奔儿,一口应承帮助志存高远的姐夫一万块。这钱她不出家门就能凑齐,但她还是把金秀领到农机厂,当着大姐的面向财务科借了一万块。二姐想得很周到,这与她的智商有关,也与她干销售常与钱打交道有关。一方面是向大姐表态,此款为公帑,早还晚还一定要还的;再者也巧妙地为姐妹间借贷设置了见证人,即使日后出现不愉快也不至于说不明白。
  搞名人字画绝非区区几万块钱就可介入。建设的实力还不足以撑起一个贩卖名人思想结晶的艺术公司,要想短期内步入经营正轨,最简捷的方式就是寻找个合作伙伴。但这很难,比借贷还难,有钱人家自己干多好,凭啥跟你玩。建设认识的朋友都是半瓶醋的艺术人,都和他一样正在来钱道上上下求索。建设就唉声叹气,说中国真是第三世界,是发展中国家,是初级阶段。我姐心疼地劝他,说,中国是人口大国,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连我这么漂亮的媳妇都搞到了手,还怕找不到合伙人?
  我姐不仅仅是嘴上对建设精神安慰,也确实煞费苦心地帮他踅摸,把和自己交往过的人,熟悉的,半生不熟的,甚至八竿子够不着的都审查了一遍。结果让她很气馁,建设说得没错,中国确实是初级阶段。在她为自己的社会关系近乎绝望时,倏地,一个风雅的身影落潮后礁石一般在她脑海中凸现。
  此人叫邢小时,金秀叫她邢姐。是一家生活杂志的副主编。那年他们杂志的五月号为妇保医院做了个专题,把往年的红五月,工人的五月,青年的五月,做成了南丁格尔的五月,白衣天使的五月。策划人就是邢小时。因为妇保医院赞助提供得非常到位,杂志破例在封二刊登了一组妇保医院的工作照。其中有一张金秀抱着新生儿给躺在床上的产妇看,母亲是幸福的笑,金秀是甜美的笑,很有感染力。照片也是邢小时亲自设计导演的。在杂志上露脸和上妇保医院门前的光荣榜差不多,让我姐从第5期兴奋到第10期,也因此与邢小时成了朋友。有事一个电话就到场,没事一年也不走动的那种朋友,有点像同在一个城市的大学同学。邢小时找过我姐几次,是让她出外诊,为朋友的孩子上门点滴。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金秀知道了邢小时在杂志社的工作是临时的,副主编也是上面一声咳嗽就能吹落的乌纱。所以邢小时在为杂志社跑广告跑客户的同时,还经营着自己的一家文化公司。文化本来就是宽泛的概念,没边没沿,她的公司经营范围也很广阔,像草原一样辽远,凡是沾上文化的生意她都做。显然,邢小时有文化,有品位,有实力,是先一步走出第三世界的人,也是最有资格成为建设合作伙伴的人。
  金秀到杂志社见到邢小时,开门见山地说,建设想跟邢姐合作做几个项目,邢姐你看行吗?邢小时间,建设是谁呀?金秀说,我丈夫。
  邢小时说,你丈夫?噢,你丈夫。
  沉默了一会儿,邢小时说,你丈夫,一定很英俊吧?说这话她一点也没有难为情,倒是金秀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
  邢小时说,好吧,约个时间我们见个面。
  建设和邢小时第一次见面是在杂志社附近的西餐馆。他们彼此的第一印象可以用惊异来形容,在邢小时的想象中,金秀的丈夫一定是高大潇洒、风流倜傥,那样才能和金秀相配。天对地,雨随风,柔柳缠劲松。正是对建设先人为主的想象,才促成了这次会面。能和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合作,无论经济效益如何,都是难得的精神享受。可她万没料到建设会是这副受苦受难的模样。继而她像所有人一样疑惑,建设凭什么把金秀搞到了手?财力、背景、地位、工作,没一样说得出。古代媒婆总结出的拿住女人的“潘驴邓小闲”,他占哪一条?她不禁想,难道是建设那方面超强?想到这儿,脸唰地一红。
  邢小时长得小鼻子小眼,五官很平淡,但她身上有股令人着迷的气息。那是一种只能感觉无法言说的很化学的东西,即使在杂志社搞的大型派对上,在众多名模穿梭中,她也能成为最牵人视线的亮点。建设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个三Z女人。所谓三Z,就是姿色、知识、资本。他看到邢小时的双腿膝盖紧贴着,像用绳拴在一起;无论用刀叉还是喝饮料,双肘始终没支在桌上;优雅的作派像领操员一样,好几次把建设托着下巴肘支桌面的无政府主义姿势无声地纠正过来。邢小时高贵的气质一下就把建设慑服了。
  无论是文化公司的经理还是杂志社的副主编,哪个角色都少不了接触挥毫泼墨的人,那些人,要么在鲁迅艺术学院深造过,要么是中央美院进修过,最不济也在省师范艺术系旁听过。邢小时问建设出身“露易”还是“中美”,建设说没进过美院,自己拜师自悟的。邢小时问,师承哪位大师?建设说,体制外的画家王老师。邢小时问,哪个王老师?建设说,农机厂子弟学校的美术老师王&&。邢小时松开含在嘴里的吸管,睁大眼睛问,你是王&&的学生?建设说,是,我跟了他三年多,比专科时间都长。
  在得知建设和王老师关系的一瞬间,邢小时便决定和建设合作。邢小时看着既像文青又像倒爷的建设说,现代社会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善于合作是关键,中外文化史上不乏这方面的先例,比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合作出了《资本论》,比如玻意尔和马略特合作出了“玻马定律”,比如严凤英和王少舫合作出了《天仙配》。她对建设说,我忽然有个灵感,是个三年计划,这期间你可以零打碎敲地挣些小钱,但主线就一条,收王老师的作品。能要的要,能借的借,能买的买,悄无声息地做,只进不出。
  建设说,王老师虽然是我恩师,可他的东西实在一般,囤手里就是涂了墨的废纸。邢小时说,亏你还是王老师的学生,你就没发现他的画风南北杂糅卓而不群吗?艺术品拼到最后都是拼独特性,就是风格。资金你不用操心,收画的钱我出,市场运作也由我做,只是不知你能不能把王老师的画全部收来,我说的是全部。
  那以后,建设时常往王老师家跑,把王老师的废稿草稿成卷地往家拿。把盖了印题了跋的作品也往家拿,说回去临摹。一点点地又张口要那些裱好的卷轴,那些是王老师比较满意的作品,放在书柜的上端轻易不动。王老师觉出蹊跷,问建设,怎么对他的画这么上心?建设说,一辈子就好这口,别的师门没人过,跟着王老师画过来的,就想把自己恩师的东西集一集。王老师很感动,他没往别处想,喝多少酒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的画会成为市场俏货。眼下的情况是,他的画不值钱,他也没有名气,远未到作品标价的份儿。难得有人这般看重,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勇士,自己这些闲暇随意之笔,搁着也是搁着,就赠给懂它重它的学生吧。就让建设尽管拿。
  一有大的收获,建设都要及时向邢小时汇报,邢小时也会慷慨地做东庆贺一番。开始还叫上金秀,慢慢的就成为两人的工作餐。最让两人难忘的一餐肯定是水上渔村那次。那餐可不寻常,充满了理论的和政治的味道。在密闭又隔音的包房,邢小时借着醉意大胆地求证起她存疑很久的问题,就是“潘驴邓小闲”。建设挑衅地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尝,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邢小时狐媚地看着建设,说,既然都是新时代的有为青年,面对真理就要勇敢实践。建设问,马上?邢小时说,当然,探求真理就该雷厉风行。
  于是,在酒店僻静的包间,他们因陋就简地进行了检验真理的实践。
  那一餐,两人整出了感情,并且因为对真理的孜孜探求而使这种感情飞快升温,以致到了一天不见面心便悬着,没着没落的像在月球上失重一样。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意外,不得不让两人暂时分开。事情的导火索也是画。那天,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找上门,神色紧张地问建设收不收画。建设说拿出来瞧瞧。来人从行李中抽出一卷轴,展开,建设便知来人是外行。因为确切地说这不是画,是书法。三分之一是金黄色的向日葵,三分之二是题字。但建设还是吃了一惊,这是郭沫若的手书——葵花朵朵向太阳。建设隐约听说这幅字收藏于邻省的博物馆中。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电视上播出的新闻,说邻省的博物馆遭窃,有若干件艺术品丢失。那一刻,建设很激动,意识到是财神爷降临,送上门的生意怎可错过,他问来者什么价。来人说,你是行家,看着给吧。建设说,你这玩意儿买回来只能压箱底,自己看都得偷偷摸摸,根本出不了手,你去别的地方问问吧。来人说,别呀,好东西不可能永远窝手里,要不是急等着用钱,我也舍不得给外人。两人议了一会儿,建设用一张车票和一夜酒店的价位把画收下。
  这事本来就是下赌注,赢了一本万利,输了就是牢狱之灾。两种可能的几率相当,就像硬币的正反面。结果很不走运,硬币落下是反面。那人在推销其他赃物时被抓,供出了建设。公安会同文物部门来起赃时,建设早有准备,说那幅字已卖掉,在鬼市卖给一个戴眼镜干部模样的人,挣了不到300元。人民公安就那么弱智,信他编的小儿科故事?没跟他废话,手铐子咔嚓一戴,用警车拉走了。
  我们家乱作一团不知所措时,邢小时心急火燎地进来,问是谁把建设带走的?我姐说是公安。邢小时说,知道是公安,是哪儿的,是市局还是分局,是刑侦还是经侦?我姐说,不知道呀,反正是戴着大盖帽开警车。邢小时鄙夷地看了金秀一眼,转身来到院中,从包中掏出手机,嘟嘟嘟地一通按。当时,能用上这玩意儿的女人不是很多。她在院中绕着罔,我们在屋里听着她既像央求又似命令的通话:“……你帮我打听一下嘛,有消息马上给我回话,拜托了,就这个号……”“……你查查农机厂家属区余建设的案子谁办的,对,剩余的余……”
  十多分钟后她进屋说,人在看守所,事儿挺重。然后拽着我姐急匆匆出去。后来我听说在看守所见到建设时,她俩都哭了。我姐哭哭泣泣,一个劲地说,建设,咋回事呀?建设,咋回事呀?邢小时哭而未泣,对建设说,放心,建设,拼了小命我也要把你弄出去。
  邢小时为建设案子走了多少人情,付出多少心血,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能想象得到。她在疏通公安方面关系时,得知卷宗已转到检察院起诉科,公安定的罪名是销赃,按79版的刑法,如果数额巨大可判3到7年有期徒刑。她马上跑检察院。跑得很见效,检察院把卷宗退回公安,说其中几条证据链模糊,让公安补充侦查。她回马枪地再跑公安,公安再侦查的结果和先前大相径庭。余建设与盗窃者素不相识,不能定为知赃销赃;由于赃物并未归案,难以确定盗窃者卖给余建设的就是真品;没有证据证明余建设知道所购的字是国家藏品,毕竟这只是郭沫若的字,不是郭沫若,一般公民可以不识。再者,这是跨省案件,没必要为邻省的疏漏而冤枉本省的公民。于是撤销了对余建设的起诉,只做了治安罚款,便放了人。
  建设出来那天,二姐金玉从农机厂借了一辆客货,拉着我和金秀还有建设的老爸,一起去看守所接人。我们到时大约是早晨八九点钟,太阳很温暖。没多一会儿,看守所的电动大门开了一个缝,建设眯着眼睛走了出来。胡子长了不少,人也瘦了不少,那情景金秀应该很熟,当年他野外开悟回来时就这副模样。他看见客货车旁的我们,只是点点头,算是和我们打了招呼,拉开车门就上。这时,他看见了不远处倚着红色雅马哈摩托的邢小时。
  接下来的事让我们目瞪口呆。建设小跑着奔过去,到了跟前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金玉恨不得抓把土扬过去,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对金秀说,姐,上车!金秀的腿像被水泥浇筑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动。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瘦很长,如同荒野上的孤树。建设老爸身体不大好,老病底子,病退好几年了。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脱下塑料底的布鞋,对着建设的脖梗就是一下:混账东西,你媳妇在那边呢!
  建设一激灵,对老父说,爸,你干啥呀,是她把我捞出来的,我不该感谢感谢人家吗?这是礼节。建设老爸说,感谢就感谢呗,抱啥,她要喜欢让人抱,你到劳务市场顾几个力工,让他们抱,比你有劲!
  建设和邢小时在看守所门前的一抱,撂倒了两个人,他老爸,和我大姐金秀。我姐平日工作很辛苦,一个班除了写病历,屁股没有挨着椅子的时候。下了班也不得闲,由于家里就她一人挣工资,吃喝拉撒全指她,生活很拮据。建设办公司,社会活动频繁,整天夹个包到处跑,兜里不能断烟,包里不能缺钱,电话不管用不用到月就要交月租费。为了不让建设卑怯,不让娘家人小看了这个女婿,我姐就利用夜班后时间找些小活。我记得她为人织过毛衣,偷偷倒过褪字灵,卖过螺旋藻,卖过安利……不分早晚地忙活,让她身体垮下来。稍一动就喘,出虚汗,心慌得厉害,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病怕刺激,怕气,怕激动,怕一切打破生活平衡的动静。所以,那天从看守所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
  二姐金玉担心她守着建设病情加重,便把她接回我们家。看着大姐虚弱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酸楚。二姐金玉却说,这或许是好事,但愿大姐能从此觉醒,走上正道。我完全领会金玉说的正道是什么,就是把我们称为姐夫的人当成伤风鼻涕——甩了,当成胀肚的屁——放了。这种想法可以有,但不能说出口。事实上我们说出口的话与心里想法南辕北辙:姐,建设可能是在里面呆得昏了头,你别太在意,身体重要。金秀一副发自内心的无辜样说,说什么呀,你姐夫咋了,不就和邢姐抱一下嘛,你们至于那么疑神疑鬼吗?
  大姐在我们家住了没几天,建设就来接她。空手来的。我们不计较,他的现状,买两根冰棍也是花金秀的钱。我们看重的是态度,我们希望建设能立于大姐的床边真心忏悔一番;更希望金秀强硬一把,酣畅淋漓地数落建设一番。这只是我们的希望,实际情况是,建设进屋后,对床上的金秀说,怎么样了,好没好点?金秀流着泪说,没事的。建设又说,你没事,我爸住院了。金秀意外地说,你看这事赶的,我真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咱爸。说着起身收拾东西,要跟建设回去。我妈说,金秀你这样子,自己都伺候不了自己,回去不是给你老公公找麻烦吗?大姐说,没事的,总窝着不动对身子更不好。那口气已明显露出对我妈干涉子女家政的不满。
  就这么简单,金秀跟建设回去了。不是回家,是直接到医院,到公爹的病房。有点像战争年代的伤病员,轻伤照顾重伤去了。
  金秀回去的第三天,我爸我妈不放心,也是怕亲家挑理,就打发我和二姐去医院看看。名义上是去探望余老爷子,其实也游泳带洗澡,顺便观察一下金秀是否顶得住。
  吃过晚饭我和二姐就往医院赶,我们可是拎着四盒礼去的,金秀娘家人做事外人挑不出毛病。一路上我和二姐都在猜,到病房时看到的会是金秀还是建设,或者是建设和金秀都在。由于各种情形都已想到,所以推开病房门,看到金秀独自的身影时,也没感到太意外。金秀坐在床边,满脸倦意,但心情挺好。见我们进屋,笑笑,示意我们小点声,她公爹睡了。床上,清癯的余老爷子微张嘴,打着小鼾,睡得很深。我和金玉就和大姐一样,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不说话,也没话。听着时起时伏的鼾声和偶尔摸不着头脑的梦话,觉得已是午夜时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打过好几次哈欠,建设和邢小时推门进来。金秀比见到我和金玉还高兴,用嗓子眼儿跟邢小时和建设打招呼,说爸刚睡,晚饭吃的鲤鱼汤,她喂的,吃了一小碗。然后拿出一个本夹,里面夹着病历单,被金秀用来当成笔记本。金秀翻开,对建设说白天吃了什么,上午中午下午的体温,几点吃的药,几点打的点滴……我和金玉这才知道,白天是大姐一直守在老公公身边。我想,在这个时间,用这种形式,做这么详细的汇报,肯定是交接班。夜里应该是儿子上岗的时候。这期间,邢小时出去接了两次电话,建设的手机也响了一次,他出病房回了话。再进来时,看了一眼熟睡的老爸,对金秀说,我看他今晚能睡个好觉,不会有大折腾,公司还有点事,我先去处理一下。金秀说,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忽然瞥一眼我和金玉,忙又说,咱爸睡了,人都在这儿也没用。邢小时临出门把一个信封放到床上,说是给老爷子买点营养品。我姐假意推让一下,就收了起来,说,邢姐真见外。
  建设和邢小时走后,病房又重新恢复到午夜般的沉寂。金玉强忍着没跟大姐发火,独自在窗边望着夜空。来之前,我爸我妈再三嘱咐她,少管老余家的事。去了是传达善意,不能为两家制造矛盾,现在是敏感时期。二姐便不作声,你愿意连轴转就连轴转,你愿意一个人顶就一个人顶。我不理你们行吧,我数星星行吧。
  这时,床上老人翻了个身,醒了。金秀笑着问,睡得好吗?老人打量了一圈,看到我,呜噜呜噜地说,建设,撒尿。大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马上掀开被,解开老人的裤子,从床底拿出簸箕形尿壶,塞了进去,又用被子盖住。她的动作很麻利,没有丝毫顾忌。一阵有气无力的哗哗啦啦后,金秀把尿壶拿出来,手上和衣袖已湿了一小片。她为老人系好裤子,盖好被,又忙着去倒尿壶。当时的病房还没有卫生间,要到走廊尽头的公厕去洗刷。屋里只剩下我和墙角的金玉。老人含混地对我说,建设,洗牌,洗牌。我一头雾水,心里滋生出一丝恐怖。老人的神志已明显不清,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焦灼。可能是潜意识对我没马上过去洗牌的怪怨。这个节骨眼儿建设真不该离开。二姐就像没听见老人说话,依旧哲学家般专心致志研究着星斗初现的夜空。
  大姐进来时,老人还在洗牌洗牌的嘟囔。我悄声问,姐,他在说啥,怪吓人的。金秀伏身听听,笑了,说公爹牌瘾上来了,想打麻将。金秀在床边弯下腰,用双手在老人的被上胡乱地划拉着,说,洗牌喽……抓牌喽……爸,你看这副牌咋样?老人已闭上眼睛,似乎又进入梦乡。病房又恢复了令人难耐的寂静。金秀也长舒口气,坐在床边,双肘支着床沿,双手托着头,想趁公爹安静时小憩一会儿。忽然,老人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声音挺大地说,和了。金秀忙站起身说,哎呀,真和了,爸你手气真好。
  这个颇具娱乐精神的老人,在儿媳妇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熬了过来,睡觉不再打麻将,撒尿也可以自理。出院那天,对建设来说是值得纪念和储存的日子。不是老爸的康复,比这有意义。那天,我们市的日报上发了一篇人物专访,是农机厂子弟学校王老师的访谈录。王老师是江苏知青,在插队的农场找了当地女人做媳妇,牢固地和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后抽调到我们市做教工,再没回苏。访谈也只是写王老师放弃大都市优越生活,扎根边城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读者也不会感到唐突。但建设明白,这是邢小时市场化运作的第一步。
  两个月后,邢小时他们杂志隆重推出了本刊特别关注,封面人物就是王老师,封底是王老师的作品,内文用十个页码介绍了王老师其人其画。文中引用了多位名家对王老师画风的点评,有省画院的教授,博物馆收藏名家,省政协副主席,说的都是内行话、客气话、好话。至此,王老师悄然成为我们市艺术界名人。
  这套组合拳过后,已陆续有人来收王老师的作品。神神秘秘的,想趁投资者没有意识到王老师作品价值时,低价吃进,抢喝头口水。这帮人半遮半掩一搅和,还真在书画市场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老师的画在市场上有了点气候。躲在后面洞若观火的建设说,该出手了吧?邢小时仍按兵不动,说,再等等。
  大约一个月后,市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一条重要新闻。新闻本身是时政类,但人们关注的却是文化内涵。我们市主抓引资工作的副市长接见一华裔外商,欢迎他来我们市投资创业。会见结束时,副市长赠送外商一件富有地方特色的礼品,就是王老师的一幅画。花丛中,一仕女长袖翻飞,对月起舞。题目叫《红袖寂寞舞》,取自唐诗“美人不眠怜夜永,起舞亭亭弄花影”。画轴展开后,外商和副市长一人握一头,像共提一面锦旗,对着镜头向镜头后无数双眼睛展示。
  说老实话,我始终不相信这条新闻是策划的结果,觉得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和王老师的画和建设的收藏不过是个巧合。如果真是精心策划,那绝对是大手笔,可以作为案例编入教材供相关高校使用。它对建设和邢小时事业的帮助,对王老师作品的升值所起的作用,无论怎么说都不算夸张。
  那一阵,建设像注射了激素一样处于抑制不住的亢奋之中。他粗略估算了手中有多少王老师的作品,总价位除二就是他的身价。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接受的数字,是足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数字,吓得他连连打折,扣除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即使这样,数字仍然令人兴奋,令人飘飘然,没有两个蛋蛋坠着,走着走着就会蹿起来。前期运作成果昭著,形势逼人,到了出仓最佳时机。可邢小时仍然不吹冲锋号。邢小时这个女人确实有值得建设学习的地方,她满脸困惑:奇怪,他怎么没反应?太反常了,这个点该是他跳出来闹腾的时候了,怎么还没动静?她说,建设,咱们应该刺激他一下。
  建设问,怎么刺激?邢小时说,你我出面容易暴露意图,让王老师警觉,那样得不偿失,我看,她去最合适。
  这个“她”是指我大姐金秀。建设买了点礼品,让金秀过王老师那边看看。说头一阵为了研究王老师的艺术风格,收了不少先生的作品,没想到王老师的东西忽然值钱了。他说,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你去看看,告诉王老师建设还是建设,他要有新作我还会收藏。让他别有想法,别不平衡。
  金秀看着建设,动情地说,建设,你心可真好。
  说完低头看看凸起的腹部,用手抚摸着,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当时,她已经怀上了我外甥。
  二姐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成为厂长夫人没多久,她忽然变得勤奋好学起来,报名参加了补习班,学英语。她爱赶时髦,这我们知道,可你穿穿外国裙子,抹抹进口化妆品,看看进口大片就得了,至于牺牲休息时间去学外国话吗?总觉得其中有不为人知的蹊跷。于是,我们留意起金玉,想从她的日常行为中发现反常的蛛丝马迹。
  最早发现真相的是高岩。那天,他回家稍早,金玉在补习班还没下课。高岩是甩手掌柜,远庖厨的爷们儿,从来没摸过锅边。他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等金玉,是在家做还是出去吃,要等媳妇回来决定。当时是傍晚,夕阳残照,霞光洒在通往他家楼口的甬道上,为这条空荡荡的小道镀上了一层金色。高岩看到,泛着碎金般鳞光的小道尽头有两人慢慢向楼口踱来。近些,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些,看清女的是金玉。男的没见过,戴着眼镜,挺有学问的样子,个儿很高,可能比高岩还要高。边走边说着什么,金玉还不时低头笑笑,莫名地羞涩着。他们是逆光溜达,悠闲地在傍晚最后一抹夕阳中徜徉,丝毫没留意三楼阳台上拍栏嘀咕的高岩。高岩说不上是郁闷还是慌乱地跑下楼,等金玉和那人到了楼口,高岩说,下课了?这位是谁呀?金玉有些意外,没料到高岩会比她先到家。说,这是补习班的南老师,南大可。高岩说,不是下课了吗,咋还缠着老师呀?南大可说,没关系,我也是顺道。高岩说,顺个屁道,这是农机厂家属区,你谁家的?南大可一定后悔借口找得不够结实,再者这是农机厂家属区,是高岩的主场,不便招惹,就用英语跟金玉说,再见。高岩能听懂拜拜,但听不懂金玉说的“明天见,我会想你的”,和南大可轻声说的“我也会”。
  说老实话,金玉和一个男人夕阳下漫步这事不足以让我们吃惊,对这些,我们家人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真正让我们嘴张成0形发出一声“啊”的是南大可其人。你道南大可是谁?此君在外贸局上班,业余时间到补习班赚外快,其父是妇保医院的常务副院长。生活真是既宿命般地游戏,又游戏般地宿命,非要在我们家抓一个人成为“难产”不可。
  我们不知道金玉和南大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新近在补习班上,还是在大姐拒绝“难产”后,这事也没法求证,要紧的是让他们适可而止,恢复彼此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一点高岩和我们想到了一块儿。高岩以厂长和户主的双重权力,不但让金玉退出补习班,而且连销售也不让她跑了。娘儿们家家整天在外奔波,和形形色色的社会人打交道,心都野了。不让金玉跑销售,也不能让她回食堂,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去工青妇?到书记麾下,学不出好,高岩不放心;去财务科管钱?全厂职工不放心。金玉的工作便悬了起来。
  其时,农机厂脱粒机的市场有所萎缩,企业开工不足,处于吃不饱状态。按以销定产原则,厂里不得已停了两个车间——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设备闲置是企业大忌,厂务会决定把停产的两个车间对外发包,向社会公开招标。以书记为首的一些班子成员不失时机地对这次发包进行了诟病,说这是无能的表现,是变相出卖国有资产。高岩让书记不要像蚊子似的乱嗡嗡,好好学学中央文件,这叫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有效分离,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有效途径。
  虽然符合工厂实际和上面精神,可发包过程并不顺利。广告登了出去,大会小会动员了多次,却迟迟没有希望中的能人或机构出现。最着急的当然是高岩,产品销售不畅,厂子效益不好,设备租赁再落空,确实让他感到挺掉链子。就在始终无人投标的尴尬中,在高岩焦灼企盼的关键时候,有人出来解围了。是高岩的媳妇,我二姐金玉。
  金玉要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正儿八经地把承包书递到了厂部。高岩让她别添乱,说你一个食堂打菜的,连图纸都看不懂,有啥资格投标?金玉说,我是承包人,不是操作工。好教练未必就是运动员出身,招标广告又没注明承包人专业。你倒是科班出身,不也是把农机厂搞得不死不活吗?高岩说,你少评论厂领导,请问包下机加和铆焊后你有活源吗?你拿什么让机器运转,总不能对着机床唱歌吧?
  两人在厂里见面就戗戗,回家后在饭桌上和被窝里也不停吵吵,任何话题都能牵扯到招投标,一连多日,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到临近招标截止日期,高岩坚持不住了,脑筋急转弯了。女人不可以过于清闲,不愁吃不愁喝又有空闲,就容易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给点事做拴了身子也拴了心,未尝不可。便说,你也是农机厂职工,有承包权利,咱们按程序走,让厂务会决定吧。
  厂务会高票通过。就是说,除了高岩弃权,其他人全举了手,在承包书上签了字。金玉对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的承包权具有了法律效力。
  全厂职工都在密切关注,看看这个不懂技术不会识图的妇人怎么摆弄车铣刨磨和电焊气焊。全市机械行业都在等米下锅,经贸委的文件说设备闲置率接近50%,你金玉到哪儿去揽活?到最后还不赔个屁滚尿流?
  我说过,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她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后,并没有组织人四处化缘揽活,而是先到工商局办了企业执照,把机加和铆焊车间换了新名——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工商局的人说,执照和备份上要注明公司产品和经营范围。金玉说,产品已经研发成功,正在试制。我们这才知道,她原本就没打算走外协加工的传统老路,而是要自己出产品,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接下来的事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把农机厂办公楼的三层租下,找工程队按政府办公室的标准对每个房间进行了装修。有人开始质疑,开始窃笑,没等挣钱,就大把往里砸钱,是想过足官瘾,还是钱多烧的?
  农机厂的大门很宽敞,能跑三辆大卡,大门是两个一米见方水泥柱,中间是轨道拉门。右面水泥柱上挂着“&&&市农机厂”的黑牌,左面挂着“中国共产党&&&市农机厂委员会”的红牌。金玉让人在两个水泥柱上做了拱形的钢架,把“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镀金字焊在钢架上,每个字都有51英寸彩电那么大,好几百米远就能看到。外人到厂,先映人眼帘的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农机厂只是公司所属的分厂。这几个醒目大字做好固定在厂大门上方后又用红绸子包上,等选定个好日子再隆重掀开。
  好日子是花大钱请我们市最有名的一位先生选的,根据老皇历和地脉走势,经一番严谨的周易运算后才定下来。现在回过头看,这个日子不值那么多钱,除了阳光充沛,略具气象学价值外,其他乏善可陈。因为,高岩正好是揭牌那天趴下的。
  这个日子是花钱得来的,谁也不舍得浑浑噩噩打发掉,金玉就把开张广告、产品广告都集中在揭牌这天发布。广告是做在省卫视生活频道和农村频道,及邢小时他们那种生活类杂志上。说到这儿,就有必要介绍一下金玉的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即将生产的产品。
  公司成立前两年,农机厂为了应对市场需求多元化,组织技术部门研发了几种新产品——小型收割机、小型喷灌机、塑料编织机等。由于塑料编织机与农机市场有一定距离,而且还有技术细节没有解决,只生产出一台样机后便被叫停。因为是技术科集体研发的,没有技术权人,也没人认为它会值钱,金玉很容易就把塑料编织机的全套图纸搞到手。她在工商局时说的所谓研发成功、正在试产的新产品,就是塑料编织机。
  不管编织机技术是否完善,是否有市场,广告做得却十分成功。最出彩的地方,我认为是几句非常朴实的话:购买L-A3型塑料编织机,半年即可收回成本。如果因人员紧缺等原因无力销售生产出的编织袋,本公司将按低于市场价1%的价格全部回收(购机后签订回收合同,公证处公证)。
  广告效应礼花般绚烂绽放是一个多月后,发布的时候一切都稀松平常,波澜不惊。所以我还是接着说揭牌那天的事。那天所发生的事震撼了农机厂,而且余波流长,若干年后还时常被人提起。那位大先生以及全厂职工谁也没想到,这个重金推算的日子竟成了高岩政治生命的忌日。
  揭牌那天,农机厂和轻工机械有限公司联合准备了规模空前的盛宴,款待各方面来宾。也没巧立名目,直截了当就叫开门酒。厂里有人说高岩金玉两口子要请客,庆祝事业爱情双丰收。宴会时间也是大先生给算的,未时三刻后,大约是午后两点,当不当正不正,吃的时候可以说午餐开始,吃好喝好后可以说晚餐圆满结束。
  总经理金玉与往常判若两人,披肩发剪成齐耳短发,低领衬衫换成了浅灰色制服,还戴上了扁形宽边眼镜,非常具有经理气质。快中午时,金玉让大家回去休息,不许吃午饭,留肚下午陪客人。她说还要斟酌一下产品说明书和“公司简介”的英文修辞,便独自回到经理办公室。
  中午时分,厂办公大楼很空荡,书记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楼梯口。他上厕所回来时,碰到一人东张西望地上来。身材修长,西装革履,看上去像大机关的小科长。书记便上前热情地问,请问您找哪位?来人说,找金玉。马上又说,噢……找金经理。书记是专职琢磨人的,立马嗅出异常气息,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金经理在三楼,您请。
  回到办公室,书记把门敞开,眼睛盯着楼梯口,不时看看腕上的表。十多分钟后,他再也坐不住了,有些兴奋地蹑手蹑脚上了三楼。离经理办公室挺远他就停住,他真切看到经理室的门紧关着,像下班时人走屋空一样。书记转身轻轻地回到二楼。
  此时,高岩刚刚喝酒回来。压力容器安监办的人来检查农机厂锅炉,不得不在酒桌上沟通一下。本来下午未时三刻还有开门酒,高岩只想用啤的陪白的,上面的人不干,要红白黄全上,非要开“三中”全会。高岩自恃有量,便干了两杯。回来时头略晕,想倒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刚侧歪在沙发上,书记推门进来。高岩也没起身,问,有事呀?书记说,没大事,来给高厂长提提意见。高岩说,还没到周末,咋又开党小组会了?书记说,高厂长,不是我说你,轻工机械公司今天开张,你怎么也要过问一下。高岩说,过问啥?合同都签了,一切按合同走就是了。书记说,听说金玉经理的办公室非常气派,跟局长室差不多,楼上楼下的,你还是去开开眼。高岩说,你啥意思,大晌午的总鼓动我上三楼干啥?书记说,作为金玉的丈夫,你应该关注一下轻工公司,不要让外人抢先嘛。说完容量丰富地笑笑。一下就把高岩笑警觉了,酒醒一半。
  书记走后,高岩晃晃悠悠上了三楼。经理室的门紧锁,高岩支棱耳朵听,屋里似乎有轻微动静。敲门,屋里忽然静了。再敲,死一般的静。高岩来了脾气,啪啪用劲擂,并喊,开门!开门!屋里传出急促的窸窸窣窣。好一会儿,门开了,屋里果然是两人。高岩一看那男的,头嗡的一下大了。人他见过,一面之缘,是南大可。南大可正把心口窝处的领带结往上撸,西服搭在胳膊上。高岩对南大可说,你来干啥,追到厂里辅导来了?金玉说,我请来的,起草外文产品说明书。高岩说,起草说明书咋还锁门,又不是写反标?金玉说,风吹的。高岩说,金玉你太过分了,拿我当傻子呀。金玉说,你嚷啥,应该叫金玉经理。南大可挪到门口要走,高岩拽他,酒后乏力,没拽住。南大可用英语嘟囔,真没素质。金玉用英语说,大老粗,别理他。南大可快步向楼梯走去。高岩说,别他妈走。说着掏出手机,舌头有些发硬地喊着,保卫科,保卫科,把办公楼给我包围,欺负到我头上了……金玉抢过电话,说,高岩这是在厂里,怎么喝点酒就这德性呀。
  陆陆续续上班的人听到高岩喊叫,上来劝解。把高岩拉回二楼厂长办公室,安置在沙发上,倒了茶,让厂长冷静冷静。书记过来把人赶走,说,让厂长休息一下。人走光后,书记长叹一口气,说,高岩同志,凡事想开些,现在社会上就兴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机加和铆焊车间发包,使用权是外人的,可所有权还是咱农机厂的嘛。对了,这就是使用权和所有权的有效分离,符合中央精神,符合实际,也符合人性。嘿嘿,两权分离,高厂长这也是你改革的成果嘛……
  高岩靠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书记,脸涨得通红,每说一个字都费老大劲:&&&,我……
  下面的话没说出来,看嘴形可能是“我操你妈!”这么经典的语言没来得及出口,眼睛鼻子和嘴就严重变形,我、我……一头栽在沙发上。
  书记上前看着嘴角淌着黏涎、眼睛斜愣的高岩,说,这是何苦呢,丑妻近地家中宝呀,掌控不住出让使用权也是一种智慧嘛。高厂长,喂,跟你交流思想呢,高厂长……
  看看高岩没反应,这才出门火急火燎地喊人,厂长过去了,厂长过去了!
  呼呼啦啦赶来的人抬着高岩往楼下走,书记跟在后面高声说,都听着,高厂长是喝高了,谁也不许乱说是让绿帽子捂的,要维护高厂长和农机厂的声誉。
  我们到医院时,高岩已进了手术室。医生说是急性中风。高岩平时血压就高,过量饮酒后很容易出现闪失。这个说法既符合高岩体质和生活习惯,又有科学依据,我们完全接受。
  几小时后,高岩被车推出来,医生说已脱离危险,但肯定要落下残疾,恢复得好可以自己行走,恢复不好恐怕就要长年卧床。
  高岩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恢复得还算理想,在人搀扶下能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动。那一个月,病房24小时不断人,有厂中层干部,更多的是普通职工,有的还被高岩处罚过。这让我们家人十分意外,高岩是中风,又不是感冒发烧,不是长脚气拉肚子,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前来探视?
  塑料编织机的广告效应如期显现。客户陆陆续续地来,最高峰时一天要接待二三十个。第一个上门的是郊区万发乡的乡长。他是从村委会主任干上来的,地地道道农民出身。来时特意穿了西装,深蓝色的,领带是浅灰色。这身行头只有在婚礼、葬礼和接待上面领导时才上身。来到农机厂门口,乡长把大门上方“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大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气势上明显胜过万发乡。他掏出随身带来的报纸,按上面留的姓名到销售科找联系人。
  联系人是农机厂销售科的小年轻,和金玉关系挺铁,被金玉要到公司负责销售。乡长接过名片,见上面写着“轻工机械有限公司销售科长”,他简单算了算,科长就是正科,和他这个乡长基本同级,说话便有了些底气。
  乡长此番来就是看看,信奉眼见为实的乡长也自信自己的眼力,平时抬头看天就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下村串门就知道谁家媳妇风骚。之所以到轻工公司来看看,说明心里已对公司产品十分认同了。就像看征婚广告,对所说条件相当满意也不会轻易点头,还要到对方家实地看看,看看人和纸上写的有没有出入,看看家庭基础是否殷实,娘懒不懒,爹贪不贪杯。总之要亲自登门看看。
  当乡长看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之气派,看到生产规模之庞大,看到公司办公室之堂皇,看到科长作派之大气,仅存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对销售科长说,来时心里还犯嘀咕,厂子是啥样,到这儿一看俺就放心了,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大买卖,实打实造机器的地方。
  科长说,我们这样的大企业,制度死,产品价格上没有太大的回旋余地,可能会委屈你,我们只能在运费上多承担些。乡长说,这叫啥话,拼命给回扣的都是假冒伪劣,俺懂。啥也别说了,咱们签合同。
  乡长还算爽快,一次订了8台。这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第一笔生意,称得上是开门红。随后的客户到公司视察后,基本没有空手走的,要么一两台,要么三五台,每天都有进账。金玉告诫大家不要满足现状,既要立足现实接待好小客户,更要登高望远培植和发展大客户。
  那天,销售科长接到一个电话,一客户从长途客运中心打来的,问轻工机械公司怎么走。公司的地址广告上写得明明白白,打出租或乘公交都很方便,不至于电话联系。销售科长感觉出此人在摆谱,可能有些来头。便告诉对方公司有接站车,马上就到。金玉特意把农机厂最好的奥迪借来,让销售科的人去接站。
  接来的是个胖子,从块头上看绝对是重量级。科长和他握手后,从递过来的名片上得知此君是邻县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县委常委。科长是在销售科办公室门口和副县长握手,本来想往自己办公室请,可一看是副县长,立即拐个弯,把胖县长引到会议室。
  那人做副县长不到两年,之前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本来农业副县长是常委中担子最轻的角色,只要农业口不出群体性事件,不出现大面积耕地荒芜,过个三年五载就能重返市委。可是副县长不愿无所作为混日子,即使是镀金也要留下可圈可点的政绩。他便想做点惠农实事,想在任期内让农民的收入提高若干百分点。这种政治意愿日益炽烈时,他看到了编织机的广告,让他好不兴奋。他第一想法就是进他几十台,办一个编织袋公司,把失地农民、闲置的农业劳动力全集中起来,进公司做工人。他有县长机动资金,又有市里关系,可以到财政申请贷款,进设备不存在资金问题。
  销售科长为副县长斟了茶,点了烟,把彩色铜版纸的产品说明书和英汉双语的公司折叠名片递上。两人说了会儿面上话,经济形势、中美关系、中国足球,有一搭没一搭。按程序和惯例,应该是金玉出场了,她出场才能显出来者的尊贵。销售科长便对副县长点点头,出去了。副县长明白是去请一把手。两分钟后,销售科长进来,仍然是一个人。副县长眼睛没离开公司广告,眉头却微微一皱,轻声说,你们领导很忙呀。销售科长半抬屁股欠欠身,说,不好意思,经理正接待北京客人,是媒体朋友,新华社的,估计马上会结束。
  销售科长这句话一下便把副县长镇住。副县长是宣传部下来的,知道新华社的分量,不是一般行政命令和金钱所能搬动,通常来说只有“事件”和“事迹”才能吸引他们。副县长轻轻“噢”了一声,说,没关系,有朋自北京来不亦乐乎,咱们是近邻,应该以贵客为主。销售科长也是千锤百炼的人物,马上说,对我们企业来说,客户最尊贵,他们是上级,你们是上帝。两人不成不淡地客气了一小会儿,科长的手机响起。科长说,那边终于结束了,我们经理请您过去。虽然过程有点滑稽,下企业像回市委见主管书记,可副县长并没有不耐烦,微笑着跟着科长向轻工机械公司的经理办公室走去。
  副县长见到金玉先是一惊,他没料到经理是个女人,更没料到是个漂亮女人。是那种电视上才有的写字楼里的女高管。他以前还骂过电视剧胡编乱造,脱离生活,现在发现生活远比电视剧丰富多彩。有成就的漂亮女人他也见过,大多集中在机关单位,比如政府接待办的主管,比如团市委的副职,可那些工作不需要多少才智,只靠脸蛋身材就能胜任。企业的一把手则不同,要去拼市场,搞科研,要管全公司员工的吃喝拉撒,杂事不比县长少。所以,他对眼前漂亮的女经理给予了县委书记般的尊敬。
  金玉从宽大的写字台后绕出来,走上前和副县长握手,说,让你久等了,分身无术,您别怪罪。副县长不便过于认真地打量女经理,便扫一眼办公室。和他办公室相像的是,桌上都有一面精致的小国旗,真皮座椅后的墙上都挂着一张加长的镶框照片,一二百人的那种,多数都是进京出席某次大会的代表合影。副县长离得远,看不清坐在前排的领导人都有谁,是政府的,还是人大的。但他似乎看到第二排中间很扎眼的金玉,那帮无论职位多高的老男人都像绿叶一样衬托着她。和他办公室不同的是,屋子中间书柜旁有一面肩膀宽、门那般高的镜子。此时他就站在镜子旁,不由自主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立马收回目光。细长的镜子无法容纳他肥硕的身躯,他的底气又消一成。无形中这面镜子倒有了震慑造访者的作用。
  落座后,副县长说,金经理经营有方呀,把新华社都惊动了。金玉苦笑一下:没办法,我不善于跟媒体打交道,我们地方台好几次要做我的专题,我全推了,企业最终是靠产品说话,企业领导的曝光率不应该超过产品;再说,一个女人总在媒体露面也不大合适。副县长微微点头,一个可以演电视剧的漂亮女人,却一再拒绝个人宣传,不说是淡泊名利,起码有廉洁自律的修养。金玉在副县长心中更加丰美。金玉说,来我们公司的客户天南地北,但多数都是企业领导或行业领导,少见您这样的行政官员,能看出县长的事业心。现在有事业心的领导不少,可能煞下心为农民办实事的不多,应该向您致敬。副县长哪里哪里地客气,却咧开嘴笑起来,是发自内心的笑,五官挤一起,非常憨厚。这就对了,他的功力尚不足以抵抗女企业家的中肯赞美。两人聊了一会儿,金玉要领他到厂区走走。副县长也想勘查一下生产环境,便夹包跟着金玉下楼。
  金玉并没领着副县长直接到她承包的机加和铆焊车间,而是从农机厂的第一车间看起,挨个车间走,装配、铸造、动力、工具、热处理……工人和金玉都熟,谁不认识农机厂第一夫人?每到一个车间都喊金经理,金玉也点头,挥手,微笑。最后才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一圈下来,胖子有点气喘吁吁,他以拉练的方式见证了轻工机械公司的生产规模。
  回到办公大楼,副县长没提合同的茬儿,金玉也没问。没到时候,彼此都深沉。销售科长过来汇报,说,副县长下榻酒店已订好,三江佛笑楼。佛笑楼不是我们市挂星最多的酒店,却是小姐最多的地方,几乎涵盖了各个地域风格。她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一二层餐饮,三四层洗浴,五六层棋牌,应有尽有。
  晚餐十分丰盛,销售科长让副县长点菜,别客气,想啥点啥,除了熊猫和娃娃鱼,其他飞的爬的游的跑的随便点。席上,科长还委婉透露.他们虽然是大公司,可销售政策灵活,采购数量多的话,可以享受经销商的待遇,低于出厂价格15%。县长喝酒吃菜,心里飞快算出合同签好后15%的具体数目。
  席毕,他们按程序去蒸桑拿。洗浴中心的小姐都被刻录在光盘中,浏览光碟,相中了只要按遥控器就能按号叫人。一个个搔首弄姿的半裸女人在电视屏幕上不断闪现。销售科长根据副县长眼睛明暗变化,选了一个俄罗斯小姐,高高大大,蓬蓬勃勃,也是重量级,和副县长很和谐。
  在三江佛笑楼住了两天,副县长主动到公司找金玉签合同。一次性订购塑料编织机40台。而且要得很急,要求半个月内发货。
  由于生产任务多,公司不得不加班加点。可仍然忙不过来,不得已向农机厂求援。农机厂本来没活干,工人工资都难保障,巴不得有米下锅。所以那阵,整个厂区一片热火朝天,机器昼夜轰鸣,出现了多年未见的蒸蒸日上景象。经委领导来视察,连连赞叹农机厂改革成效显著,发包两个车间,救活一个工厂,一厂两制是农机厂的创新,这个经验要在全系统推广。
  有日子没到我大姐金秀家串门了。不是没时间,离得也不远,就是不愿去,看她家谁都闹心。她有了儿子后,在老余家的地位阶段性地高了些,经常抱着儿子去看爷爷奶奶,很少回娘家。我这个外甥长得跟他爸一个模子出来的,有心夸他几句也找不到由头。可建设和金秀跟得了宝贝似的,浑身上下包括屁股蛋全都亲过。孩子没断奶名字就取好,叫余发。听着跟建设像哥儿俩,透着断了文脉的庸俗。建设说外人曲解了发字,以为是祈愿发财,其实“发”这个字含量老丰富,政治上可以叫发迹,事业上可以叫发展,科研上可以叫发明。谁都能听出他是牵强地为发财遮掩,如果按他的说法,还有发呆发情发烧发丧呢。但人家是孩子爹,取的又是中国名,别人干涉不着。余发上幼儿园大班时,我和二姐毫无准备地去了一趟大姐家。确实是计划外的冷不丁的造访。
  金玉承包俩车间不久便买了车,通用公司的别克。她选别克的理由很简单,就一条,英语比德语日语韩语都有品位,就选了英国血统的别克。
  那天,她拉我去江北。我打听到江北有个大先生,治中风有一套,针灸加烧符咒。金玉对民间功夫总是半信半疑,在我举例说明似的介绍过大先生后,她勉强答应去见识一下。路上,她放了许多英文歌曲,还不住地给我解说,这是卡朋特,这是莱昂里奇。其实,除了《雪绒花》我一首都听不懂。金玉车上没有中文歌,她便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生活音乐台,这是面向本地区的调频广播,以互动式情感交流节目和音乐歌曲为主。节目收听率颇高,一时超过了本地新闻和天气预报。一些人情感和心理出了毛病,又不便和父母说,不便和朋友说,不便和组织说,在心里憋着肯定不是最佳选择,就打电话给节目组,跟主持人说。反正不是面对面,又是化名,所以参与的人特多。现代人,谁没个委屈郁闷烦躁低沉焦虑痛苦空虚无聊恐惧忧伤的时候?
  主持人用极富亲和力的男中音说,各位听友大家好,现在是北京时间16点38分,下面我们继续接听下一位朋友的电话,大家一起帮他面临的困难出出主意。好,这位听友,你好,听到了吗?
  收音机里传来一句怯懦的声音,主持人好。
  听着那么耳熟。
  主持人说,是位女士。这位女士,请大点声。
  那位女士说,喂,喂,是我吗?
  我和金玉都有些紧张。主持人说,是你,你不要开着收音机,直接对着话筒说,请问怎么称呼?
  那位女士说,那什么,就叫我小溪吧。
  我和金玉对视一眼,心怦怦跳起来。我们不会听不出自己姐姐的声音。再者,小溪是大姐金秀喜欢的名字。我们姐仨曾在一起唠过,如果有机会改身份证和户口簿,给自己取啥名。金玉说喜欢安娜,金秀说她喜欢小溪。没想到这个名字她终于用上了,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向社会公布。金玉把收音机音量调大了些,要认真听听小溪女士的情感故事。小溪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惶惶恐恐,害怕失去她丈夫。她丈夫总是三心二意地对她,对这个家,人虽然经常回家,可心却被别的女人拴着。从结婚到有了孩子一直是这样,人在魂不在的。开始是和一个非常有品位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知识和气质,使小溪连当面对质的勇气都攒不起来,眼巴巴看着他们半公开地卿卿我我。后来,他们终于分开。
  大姐金秀说的女人是邢小时,一听就知道是她。邢小时与建设和平结束是在王老师那个项目画上句号的时候。业务上不再合作,建设也就失去魅力,他的能量,无论腹中的还是脑中的,都被她吸走不少。本来就是两个沟里的水,偶然交汇,迟早要分开,各走各的渠。分手时邢小时语重心长地说,回去好好善待金秀,她是难得的好女人。
  小溪说,和这个女人分开两年,丈夫又有了新人,是孩子的老师。她不明白,以前那个女人集修养风韵于一身,让她丈夫无法抵抗;而孩子老师却再普通不过,只有初中文化,还是乡下女人,除了年龄,没什么优势可言,怎么就又混到一块儿?她问主持人,你说处于我这种情况,应该咋办?
  金玉问我,你见过余发他老师吗?按大姐所说,我应该见过,头发像蛋卷冰激凌似的盘得老高,骨架挺大,再普通不过的人,和建设比较般配。我说,前面红灯,你慢点,见过,一个见钱眼开的乡下丫头。
  主持人说,小溪女士,你丈夫这么坚持在外走私感情,你没找找自身的原因吗?小溪说,找了,整天琢磨自己错在哪儿,差在哪儿,可该做的我都做了。主持人说,现在咱们听听其他听友的意见,欢迎各位听友踊跃参与,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一个中年男人第一个把电话打进直播间。他问,小溪女士,你丈夫这样不负责任,三番五次地出轨,你为什么还和他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离婚?要想彻底解脱,就狠狠心,离了吧。小溪说,可我不想离开他,舍不得他,从心里舍不得他。中年男人说,你认为这么将就下去有意义吗,不觉得生活太沉重吗?金秀说,我不可能离开他,绝对不可能。你说,他大约啥时能回心转意和我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说,要是能说准这个,我就拿个板凳到庙门口摆摊去了。
  金玉把手机掏出来扔给我说,拨节目组电话。
  热线电话好几部,很容易打进去。导播说,欢迎参与情感话题,请问,你要为小溪女士提供怎样的支持?金玉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说,以我的亲身经历,告诉小溪,女人一定要自强自立。导播说,好,你的观点很健康很主流。并嘱咐一定注意说话内容,不要犯规。便把电话转到直播间。主持人说,这位听友,你有什么要对小溪女士说?金玉把嗓子憋得很细,就是大姐当面听也未必相信是妹妹的声音。金玉说,小溪姐,你的经历我很同情,你不用苦闷,你要是不想离婚又想解脱,我有一个方法,保准管用,既然腾笼换鸟你不肯,开放搞活总可以吧?你丈夫可以在外胡扯乱拉,你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也可以找情人,只要你相貌不丑,这事不难,天下男人多的是,不都像你丈夫那样不是东西,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勇敢地走出去,走出去海阔天空……
  导播啪啦把电话切断,埋怨这个听友不讲信用,宣传资产阶级颓废思想。主持人说,由于线路原因,这位听友的电话临时中断。
  金玉把手机摔到座位上,打方向盘往回转。说,先上大姐家,金秀魔魔怔怔的好像到了更年期,必须去辅导辅导她。
  大姐打开门时,门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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