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虽然从没惠顾过青楼，但我却胸中自有丘壑。不仅对青楼名联如数家珍，甚至连此联是如何书写，如何布置，都自有一番图景。据说像我这样的人儿，上辈子多半是个花魁，坐地吸土，靠墙吸砖，绣阁门前写的是：

一弯玉臂千人枕； 半点朱唇万客尝。

柳下苟全千载寿； 花间独霸四灵图。

顾名思义，其实是个龟奴……

子曰：食色，性也。普天下三百六十行生意，唯酒楼与青楼，允称刚需。 鸭王赋 中多有述录：

北长春，南东莞，扬州丽春院，陕西云吉班。南京有秦淮八艳：马湘兰，董小宛；北京有八大胡同：赛金花，小凤仙。古之名妓：苏小小，陈圆圆，李师师，关盼盼；今之名媛，见于三亚的海天盛筵，厦门的红楼会馆，郑州的皇家一号，帝都的天上人间。中华儿女多奇志，九域青楼各洞天，逼格而论，还得要横看额匾，竖看楹联。

关于青楼对联，我们先从温暖湿润的南方说起。

据《楹联新话》载，广州之清平桥，古为烟花泽薮。清朝何伯乔题有联云：

风月常新，时复登楼聊纵目； 烟花无际，须知有岸可回头。

此联集中体现了读书人的两大恶习：上联拉良家女子下水；下联劝风尘女子从良。

老上海则有鸿月楼，妓多粤人。楼名分嵌于联首：

鸿雪乍留痕，忆从珠海评花，旧雨喜添今夕话； 月华欣对影，听到苏台折柳，春风撩起故园情。

这是非常正统的会馆联作法；其中花柳之对，以及旧雨春风，各有青楼味道。

到了十里秦淮，最出名的对联莫过于：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相传为国营青楼——富乐院楹联，朱元璋御笔亲题。但这显然不可信，因为此联立意浅白，平仄紊乱，别说大明太祖了，但凡有点学问的穷秀才也瞧不上。你看，我都懒得给它排版…… 像这样的句子，连古人伪作都称不上，只有自以为文艺的现代化傻逼，才可能写得出来。

下面来看看，秦淮河畔真正的青楼名联——薛时雨题停云榭：

一曲后庭花，夜泊销魂，客是三生杜牧； 半边旧时月，女墙怀古，我为前度刘郎。

上联化杜牧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下联化刘禹锡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杜牧另有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因此，青楼界惯以「三生杜牧」来形容风流才子。如姜夔词云：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赵翼在题红桥时，也有联句：三生杜牧曾游处；前度刘郎再到年。

那时候的扬州，是比今天的东莞，更加莺飞草长的存在。就连金庸先生，都忍不住把韦小宝安排在这个烟花之地。只可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小孩们再读到：十年一觉扬州梦，烟花三月下扬州，他们的反应只剩下:懵逼

作为大清联圣，薛时雨在《藤香馆小品》中，还录有一副妓馆联：

莺花南国娱江令； 丝竹东山侍谢公。

史上最有名的风月宝地——谢公墅（东晋谢安），江令宅（南陈江总），都被拉来作衬。此青楼逼格之高，非寻常花柳可比。

寻常红灯区，往往偏爱类似王不二的这种集句联：

谈风月莫谈国是； 爱江山更爱美人。

嫖客们装作好像有国是可谈，有江山可管，实则连今晚的酒钱，都很困难。

清末名士丘复，以笔名「荷公」著《镜花水月楼联话》，记录了江浙一带的尼妓之风。据说某江左太史，以尼姑为妓，以观音殿为青楼，更有联云：

存洒露热忱，尽许大开方便； 抱舍身主义，何难普度众生。

其中洒露、舍身，皆双关语。该太史乐空双运，阴阳双修，想必已练成了传说中的欢喜佛。

我曾经写过一联，置此观音青楼，可谓贴切：

水月镜花，画皮世界； 电光石火，弹指因缘。

当真是：可怜一片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梁羽生在《名联趣谈》里，提到台湾北投的某风月场联：

未必佳人皆月貌； 断无才子不风流。

此联实则脱胎于蔡锷赠小凤仙之作。

朱璋在《进取轩联话》中记载的版本是：

不信美人终薄命； 从来名士亦风流。

姜陟在《窝庐联话》中记载的版本是：

不信美人终薄命； 古来侠女出风尘。

这两个版本，后来都成为了八大胡同的主打楹联。

甚至连蔡锷病故时，小凤仙的挽联（实则方地山代笔）：

不信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断无才子不风流」——此句是从客户的需求出发。古代读书人，自命清高，就连嫖个娼也得寻求一点理论支持。比如经典的青楼对联：

子曰食色性也； 诗云寤寐求之。

正是从四书五经之中，推导出了嫖妓的合法性。

「古来侠女出风尘」——此句则是从供给端出发。风尘三侠之红拂女，早已成为风月场上的美谈，带给嫖客们一种自己就是李靖的美好错觉；而梁红玉和梁绿珠，则分别代表了青楼女子的侠和义。如果我来开个怡红院，楹联大概会长这样：

红玉绿珠，中有梁家女子； 白石苍井，一身日式功夫。

综上所述，同样是嫖妓，凭什么蔡锷就千古流芳，而黄海波却万人喊打呢？一方面，黄海波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下半身而嫖，而蔡将军则是嫖之大者，为国为民；另一方面，黄海波嫖的是人妖，而蔡将军嫖的是风尘侠女！高下立判。

所以我们在为青楼写联的时候，一定要弘扬社会正能量。比如陈独秀，就是极好的素材。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嫖妓时抓伤了从业人员，惨遭宣武区热心群众举报，就不会被北大逼走，也就不会……（不宜公开讨论的政治内容，已删除）

基于此，八大胡同的楹联完全可以这样写：

云雨曾资陈仲甫； 风流不让蔡松坡。

你试着换成：云雨曾资薛蛮子；风流不让王全安。看看朝阳区热心群众，会不会去找你麻烦。

蔡锷题赠小凤仙，并非个例。大清以来，而至民国，士大夫中流行所谓的「香奁体」。妓女们挑出名家所赠之联，书裱于花房门前，免得恩客们摸错了房间。胡君复在《古今联语汇选》中说：自来赠妓诸联，多有句香字艳、传播人口者，橐而录之，亦一时之佳话也。

我记得最早的赠妓联，见于《随园诗话》，大宋李文正公所题：

便牵魂梦从今日； 再睹婵娟是几时？

袁枚评曰：一往情深，言由衷发，而文正公为开国名臣。

到了清朝，香奁体最常见的写法就是嵌名。毕竟妓女挂在门口，有翻牌点名之功效。

如《桐阴清话》载，广州名妓「小姑」花联：

小乔夫婿英雄骨； 姑射仙人绰约姿。

如《曾国藩全集》载，曾文正公赠秦淮名妓「大姑」联：

大抵浮生若梦； 姑从此处销魂。

如《古今滑稽联话》载，南皮张文达公（张之洞）抚江苏时，赠吴中名妓张少卿联：

少之时不亦乐乎； 卿以下何足算也。

如《古今联语汇选》载，前文提到的薛时雨，跟曾国藩饮饯于秦淮，赠妓「花君」联：

花开堪折直须折； 君问归期未有期。

集杜秋娘与李商隐诗，浑然如顺手拈来。

民国学者徐怀启、鲍鼎，以笔名「默厂」著《竹头木屑斋联话》，曰：京江有小莲香者，江都产也，年十六七，姿色可人，商界巨擘多争怜之。联云：

莲花君子爱； 香草美人思。

后有妓馆曰莲香楼，以此为楹，恍然若周子与屈子两侧站台，颇觉不俗。

像这种把名字嵌在开头的，叫作鹤顶格，或者凤顶格。

前些天 刀总 搞了个美女直播平台，美其名曰洛熙文化，倩我撰联。我用的正是鸨顶格：

洛水宓妃屏上活； 熙陵周后画中来。

上下联分别征用了名画《洛神赋图》、《熙陵幸小周后图》，春意盎然。

众所周知，我们社会主义是没有青楼的。像这样的美女直播，正是古代青楼的互联网+

除了鹤顶（凤顶）格，根据嵌字位置的不同，还有燕颔（凫颈）格、鸢肩（鸳肩）格、蜂腰格、鹤膝格、凫胫（雁翎）格、雁足（凤尾）格。下面各举一例。

燕颔格是嵌在第二字，如《论联杂缀》载，名妓「翠娥」花联：

翡翠巢深花旎旖； 嫦娥妆罢月精神。

鸢肩格是嵌在第三字，如《动厂联话》载，沅湘公子赠妓「红宝」联：

未必红颜甘命薄； 难将宝剑断情痴。

蜂腰格是嵌在第四字，如《名人对联汇编》载，蔡松坡赠名妓「小凤仙」联：

此地之凤毛麟角； 其人如仙露明珠。

鹤膝格是嵌在第五字，如《见闻琐录》载，周沐润题嘉定名妓「如意」联：

都道我不如归去； 试问卿于意云何？

凫胫格是嵌在第六字，如《古今联语汇选》载，罗幼香赠扬州名妓「月红」联：

天下三分明月夜； 扬州十里小红楼。

雁足格是嵌在第七字，如《雨文联话》载，某苏君赠妓「月君」联：

近水楼台先得月； 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外还有连理格、重台格、横斜格、交柯格、脱瓣格、寄生格…… 不一而足。

所以说答题的诸位，你们格也不通，律也不通，联意也不通，怎么就这么敢写呢？

说到青楼诸格，我最服近代联圣方地山，即前述帮小凤仙代笔的那位。

他的《大方联语辑存》，有一半都写在青楼，可以说体力惊人！

其中最难的是窑子暗娼，花名粗鄙，如方地山赠「马掌」联：

马上琵琶千古恨； 掌中歌舞一身轻。

妙用王昭君和赵飞燕的典故，化腐朽为神奇。

同样是马姑娘，同样是嵌名，反观我写给朋友马冰的联：

人如神兽草泥马； 蛙语夏虫深井冰。

虽然也有典故，但写完就被拉黑了。

又如方地山赠土妓「小三宝」：

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求必应二郎神。

集句浑如铁铸，感觉王不二被称为二郎......

无事不登三宝殿； 小心驶得万年船。

作为青楼之作，上联是男儿本色，下联化身为花柳病预防大使。

再如《风月画报》载，方地山赠名妓「少卿」：

少之时戒之在色； 卿不死孤不得安。

上联作孔子语，下联作孙权语，较上文中张之洞写的少卿，似更胜一筹。

最有逼格的嵌名大法，叫鸿影格，嵌字于无形之中。

依然是方地山，赠妓「小楼」花联：

吹彻玉笙寒，休去倚栏，絮絮说东风昨夜； 生愁金漏转，偶来听雨，匆匆又深巷明朝。

上联化李璟词「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煜词「小楼昨夜又东风」，下联化陆游诗「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处处无「小楼」，处处有「小楼」。

类似地，在当代青楼——「天上人间」没落之后，我也应景集过一联：

流水落花春去也； 仙裙玉佩空自知。

上联用李煜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下联用崔颢诗「仙裙玉佩空自知，天上人间不相见」，同样是字咬口中，含而不吐。

据李铎《警众联话》载，其友陆某题妓「小宝」联：

天下莫能破； 楚国无以为。

《中庸》曰：语小，天下莫能破焉。《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

据蒋正子《山房随笔》载，某题名妓韩香联：

有客如擒虎； 无钱请退之。

一边是隋朝大将韩擒虎，一边是唐代文豪韩退之，韩姓呼之欲出。

据《古今滑稽联话》载，有妓院名「介福堂」者，其鸨颇有积蓄，大启屋宇，倩人书旧额而题新联，云：

现世为人，尽在两行脚下； 半生食禄，都是一亩田中。

上联是个「介」字，下联是个「福」字，这属于青楼对联中的抖机灵。

题妓院时，我也抖过一个机灵：

千夫所指； 一面之交。

以「夫」、「交」二字传神。

但论短小精悍，似不如梁恭辰在《楹联四话》中所记：

老骥伏枥； 流莺比邻。

上联出自曹操《龟虽寿》，下联出自司空图《诗品》，咬合如交媾现场。

旧时广东有青楼曰琵琶仔馆，多幼年清倌，供恩客破瓜之好。时有联云：

齐桓公九合诸侯，曾经歃血； 蜀丞相七擒孟获，深入不毛。

古人以处女为贵，这是一种很不健康的嫖妓观。有的人至死都守着处女之身，据说到了天堂，等待自己的除了七十一个姐妹，就是恐怖分子。说不定还不如嫖客呢。

更何况青楼卖处者，貌多丑悴。大清文豪袁枚有联：与为无盐夫，宁作子都妾。意思是，与其嫖个丑婆娘，还不如被美男子肏一肏呢！由此可见，自古这就是个看脸的世界…… 据杨鸿烈《袁枚年谱》记载，袁枚终日流连于毕沅的青楼——兔子园，与俊男美女串成一串。时人感叹：子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园伦宛委，占来好水好山； 乡觅温柔，不论是男是女。

吴恭亨在《对联话》中，记有周翼庭与李芋仙一联，题此园也是极好的：

在天愿作比翼鸟； 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见青楼联中，也不乏很黄很暴力者。《全民国联话》录有一联：

体加体上天覆地； 肉存肉内阴包阳。

林斯陶曰：即此十四字，足抵上海晶报周越然君之全部性的研究也。

知友 理想的蘑菇 亦有雄句：

大屌能将群丑慑； 好屄不厌百回装。

置于青楼，足令六宫粉黛无颜色。可谁又知道，作者其实只有4厘米呢？

所以说啊，青楼撰联这回事儿，完全不必当真。在12秒之后，那些空虚惆怅的贤者时间里，文人们除了掉掉书袋，吹吹牛逼，抽根事后烟，题个事后联，还有什么正事可干呢？ 矮大紧 曾经说过，青楼并非胯下的交合，而是爱与自由。这让我想起：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卧槽还特么挺对仗的…… 你看，高晓松也是个潜在的对联家。

在历史上浩如烟海的事后联中，我们至少感知到了：有个叫大姑的名妓，连续服侍过曾国藩、胡林翼、方地山三大联家，堪称寿妓；薛时雨爱去夜总会，张伯驹至少嫖过六回，刘罗锅有两个老相好，纪大烟袋必须日御五女否则肤裂筋抽，而袁枚一喝多就屁股有点疼；在方地山的天堂里，将会有七十二个妓女，排成个心形等着他写对联。

而你在阅尽青楼风月之后，也可以对着历史的天空，怒撸一管，精书两行：

赵飞燕何等佳人，无非昼以养眼，夜以暖被； 加藤鹰之于老子，不过横看浮云，竖看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