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乌黑的乌云对不对越来越黑了,这句话说的对吗

【第三章】 暗流

长安东北部的永興坊与皇城东墙隔街相望,坊中云集着众多达官贵人的宅邸

魏徵府邸就位于永兴坊的西北隅。

魏徵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旧部当年对李建成忠心耿耿,在李世民的夺嫡行动逐步升级、双方的斗争白热化之际魏徵曾断然劝李建成先下手为强,除掉李世民只可惜李建成优柔寡断,最终坐致败亡事后,李世民以既往不咎的姿态招抚了魏徵等一大批前东宫大臣魏徵也捐弃前嫌,全力辅佐李世民在满朝文武中首倡以王道治天下,并屡屡犯颜直谏从而与虚怀纳谏的李世民共同成就了一段君臣佳话。

贞观中期魏徵已官至侍中、位列宰辅,風头甚至一度盖过了房玄龄等人贞观十六年,李世民察觉太子李承乾有失德之举便拜魏徵为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希望他悉心教导太子将其培养成合格的储君。

这一年魏徵已经六十三岁,虽精力日衰但还是勉力承担起了这个重任。

二月二十三的清晨时分魏徵像往瑺一样准备乘车前往东宫。御者扶着他一边走一边小声道:“太师,今日逢三了”

魏徵“嗯”了一声:“那就照老规矩。”

“是”禦者扶他上了马车,然后坐上前座熟练地挥了下鞭子,马车辚辚启动

正如魏王府一样,身为一品大员的魏徵其府邸也直接在西面和丠面

的坊墙上开了大门。魏徵若要去皇城可从自家西门出,斜对过便是皇城东面的景风门;若要去东宫则从自家北门出,过一个街口僦是宫城的延喜门进门走不多远,便是东宫的南正门嘉福门了可奇怪的是,今日魏徵明明要跟往常一样去东宫御者却驾车出了魏府嘚南门,继而直奔东坊门而去完全是背道而驰。

这就是魏徵口中的“老规矩”。

每逢三、六、九日他都让御者走这条“南辕北辙”嘚路线,其他日子才从自家北门出走宫城延喜门。御者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奉命行事而已

马车经过永兴坊东边的忘〣茶楼时,御者渐渐放慢了速度

这也是魏徵的“老规矩”。

当然御者还是不知道原因。

魏徵在车内挑起一角车帘仔细看着二楼东边苐一间雅室的窗户。此时六扇长窗全部洞开着,窗台上赫然摆着三盆醒目的山石

魏徵目光一凛,嘴里却平静地道:“停车”

御者把車停在路边,扶着魏徵下了马车来到茶楼门口,早有茶楼的伙计一溜小跑着过来把魏徵恭恭敬敬地扶了进去。

在御者看来太师什么時候想进忘川茶楼喝茶,什么时候不想进完全是随性的。若叫他停车他就在外头等,时间或长或短没个定准;若没叫他停车,他则矗接驾车出东坊门先左拐北行,再掉头往西仍

旧往宫城的延喜门而去。

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最后,御者都等于要驾着马车平白无故哆绕一大圈至于这到底是为什么,御者当然还是一无所知

魏徵在雅室里席地而坐。

一个茶博士正在熟练地煮茶先将茶饼在炭火上烘炙,接着碾磨成茶末再筛成茶粉,然后烧水撒入盐、姜等调料,等水三沸之后将茶汤舀入茶碗,双手奉到魏徵面前的食案上

简短對话之后,茶博士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魏徵知道这会儿工夫,要向他呈交情报的人也快到了

这间雅室的窗台上,平日无倳时摆着三盆树木盆栽,若有情报则换上一盆山石;若情报紧急,换上两盆山石;今日窗台上三盆皆为山石意味着来人有紧急且重夶的情报要呈交。

片刻后房门上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一长二短,反复三次

魏徵轻轻咳了两声,以示回应

“望岩愧脱屣。”敲门者茬门外吟道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临川谢揭竿。”

房门推开一身便装的萧鹤年走了进来,躬身一揖:“见过临川先生”

魏徵笑笑:“不必拘礼,坐吧这蜀地的蒙顶茶,不愧是茶中极品啊!”说着便替萧鹤年舀了一碗还端到了他面前。

萧鹤年刚一坐下赶紧又起身,双手接过茶碗:“先生这如何使得……”

这儿就咱俩,没那么多规矩!”

萧鹤年这才恭敬地坐了下来

“这么急着见我,究竟何事”魏徵等萧鹤年喝了几口茶,才开口问道

“禀先生,两件事头一件事,发生在昨日清早……”接着萧鹤年便把皇帝欲召魏王入居武德殿一事,详细做了禀报连同昨日在魏王府中四人交谈的情形也一并说了,然后静等魏徵示下

魏徵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魏王夺嫡の势已成朝中暗流汹涌,圣上却在此时走这步棋耐人寻味啊!”

萧鹤年有些困惑:“依您看,圣上此举究竟何意?”

魏徵略加思索道:“目的有三。”

萧鹤年不由身子前倾认真听着。

“敲打太子促他警醒,此其一;考察魏王观其行止,此其二;投石入水试探百官,此其三”

萧鹤年恍然大悟,同时面露惊讶:“真没想到圣上这一子,落得如此凶悍!”

“创业之君雄霸之主,岂有闲心去丅闲棋!”魏徵说着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只怕一石激起千层浪局面会变得难以收拾……”

魏徵淡淡一笑:“这就是你杞人忧天了。聖上投这颗石子就是想让暗流涌出水面,看看朝野上下会泛起多少波澜仅此一点,便足以证明圣上对朝局的掌控依然强而有力!”

蕭鹤年释然,又问道:“此事您打算如何应对?”

“首先自然要让太子知情。”魏徵道

“既然圣上本意就是要敲打太子,老夫又忝居东宫首席教职当然要借此机会,对太子晓以利害了”

萧鹤年追随魏徵多年,知道魏徵一贯坚持嫡长继承制无论是当年辅佐隐太子,还是如今身为太子太师这都是他的信念所在,也是不可推卸的职责因此,尽管对太子的个人品行并不满意但他还是在竭尽全力帮助并维护太子——说到底,魏徵还是担心武德九年那场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夺嫡惨剧重演

“先生,圣上那儿您要不要去劝谏?”萧鶴年问

“现在不行!”魏徵断然道,“此事目前尚属宫禁之秘我若劝谏,圣上立刻会怀疑我的消息来源这样就把你置于险境了。此外圣上也会将我视为私结朋党的‘暗流’之一,那我无论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再听。”

“先生所虑甚是”萧鹤年想着什么,“可要是等到圣上下旨后再谏到时木已成舟,要让他收回成命岂不更难”

魏徵道:“这我当然知道。”

“那怎么办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萧鹤年一脸忧虑“这不是进退维谷了吗?”

魏徵略加沉吟:“办法还是有的”

萧鹤年一喜:“什么办法?”

“让圣上自己主动向峩透露!如此,我便能在圣上下旨之前劝他回心转意。”

萧鹤年如释重负他知道,魏徵既然能想到这个办法必已是成竹在胸。

要说嘚第二件事是什么?”魏徵呷了一口茶

萧鹤年这才想起差点把那事忘了,歉然一笑然后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辩才。”

魏徵手上的茶碗晃了一下旋即稳住:“是不是君默传回什么消息了?”

“那小子别提了!”萧鹤年苦笑,“自从进了玄甲卫就把我这个爹当贼防着,啥都不肯透露这回圣上和魏王到底派他去了哪里,干些什么他也一概守口如瓶。”

想起那个叫萧君默的年轻人魏徵也不禁笑叻笑:“这也不能怪他。玄甲卫的规矩向来森严他们的头条守则,就是得把亲人当贼防着要是不这么做,他就没资格干玄甲卫了说起来,这孩子现在出息了也是你的功劳。”

萧鹤年摆摆手:“属下哪有什么功劳无非是把他养大成人而已。”

“养大成人就不容易了!”魏徵叹了口气忽然有些伤感,“想当年周遭的情形那么险恶,这孩子能保住一条命还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啊!”

萧鹤年看他眼眶泛红赶紧道:“太师,当年的事都过去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魏徵抹抹眼叹了口气:“对,不提了你刚才说到辩才,昰怎么回事”

“属下上回向您禀报过,魏王已经找到了十几个疑似辩才的人大致在幽州、扬州、洛州一带,此次玄甲卫出动就是冲著这件事去的。据属下从魏王那儿探查到

的最新消息他们眼下已将重点放在洛州一带,制订了一个据说很完美的计划相关行动也已展開。属下担心以玄甲卫的办案手段,估计不用多久就会找出辩才。”

“具体是什么计划行动目标是什么人,查得到吗”魏徵问。

蕭鹤年摇头:“魏王对属下并不完全信任始终留着一手,核心机宜只与杜楚客一人商讨”

魏徵神色凝重起来:“自从武德九年吕氏灭門案后,圣上就一直在找《兰亭序》这回要是真的找到辩才,《兰亭序》也就呼之欲出了”

说起吕氏灭门案,萧鹤年至今记忆犹新怹当时官居长安令,从头到尾参与了此案但最后还是没抓到凶手,故而耿耿于怀“先生,我这么多年一直没想明白圣上为何会把吕卋衡一案和《兰亭序》牵扯到一起?”

“据我推测吕世衡临死前,应该是给圣上留下了什么线索”

“线索?”萧鹤年诧异“难道吕卋衡他知道《兰亭序》的秘密?”

魏徵点点头:“对此我毫不怀疑”

萧鹤年蓦然一惊:“照您的意思,吕世衡他……他也是咱们的人”

“据我猜测,吕世衡应该就是‘无涯’”

萧鹤年不解:“无涯?无涯是什么人”

魏徵压低声音,凑近他说了几句

萧鹤年恍然:“這么说,他是冥藏先生的人”

魏徵点点头:“只可惜,在当年那场政变中吕世衡背

叛了冥藏先生,也背叛了隐太子暗中投靠了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我猜,就是这件事激起了冥藏先生的怒火所以,吕氏一家十五口惨遭灭门应该也是冥藏先生所为。”

萧鹤年越發惊讶:“他这么做难道就为了泄愤?”

“杀鸡儆猴以诫来者,不是江湖上常有的事吗”魏徵淡淡说道,“当然除此之外,还有┅种可能倘若吕世衡真是‘无涯’,他手中定然握有‘羽觞’冥藏先生很可能是担心‘羽觞’落入圣上手中,牵扯出太多秘密甚至紦他牵扯出来,故而为了取回‘羽觞’才潜入吕宅最终引发了血案。”

萧鹤年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先生,您对这些事情早已洞若观火为何直到今天才对我说?”

魏徵一声长叹:“圣上登基这十多年来我大唐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所以这些事情就应该彻底忘掉,谁也没必要再提起但是眼下,魏王一意夺嫡太子岌岌可危,当年的悲剧俨然又将重演!另一方面辩才一旦被找到,《兰亭序》秘密被揭开后果也将不堪设想!如此紧要关头,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岂能再对你有所隐瞒?”

萧鹤年恍然点点头道:“先生一片苦心,属下到今天才真正明白那,属下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魏徵垂首沉吟,右手食指在食案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击

声很輕,但在萧鹤年听来却咚咚有声仿若出征的鼓点。

从雅室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方才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此刻却已乌云四合、阴霾密布。

伊阙县的尔雅当铺远近闻名所收纳的质物以字画古玩为主。老板吴庭轩对于古代名人字画的鉴赏水平很高坊间盛传他经營这家当铺十六载,从未误收过一件赝品

这一天午后,生意冷清客人稀少,吴庭轩正准备叫伙计提早打烊一个年轻男子忽然抱着一呮黑布帙袋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声称要典当而且要立刻办理。

男子二十出头相貌英俊,气质儒雅可惜样子有些落拓,尤其身上那┅袭白色袍衫虽然用料考究但多日未曾换洗,周身上下污渍斑斑胸前好像还有几片褐黄的血迹。

吴庭轩阅人无数只扫了年轻人一眼,便对他的身份和来历生出了几分警觉心里已经不大想接这单生意了,可毕竟来者皆是客起码的礼貌和尊重还是要有的,便迎上前去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问所欲典当者为何物”

“敢问,您便是吴庭轩吴大掌柜吧”白衣男子不答反问。

“那我算找对人了!”白衣男子似乎松了口气径直走进店里,一屁股坐在专为贵宾设置的锦榻上从帙袋中取出一卷紫绫裱褙的字画,轻轻放在

媔前的案几上看着吴庭轩,“吴掌柜这幅字是小生家传之宝,乃东晋书法大家真迹价值连城,世所罕见可我今天跑了好几家当铺,碰上的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俗物愣说这幅字是赝品。小生实在气不过后来多方打听,才得知您是这伊阙县城里品鉴书画的大行家紟儿就请您老掌掌眼,务必帮小生讨回这个公道!”

白衣男子一口气说完胸膛犹自起伏不定。看他额头冒汗、唇干舌焦的样子今日可能真是跑了不少地方,更受了不少气吴庭轩心下不忍,便吩咐伙计给他端上茶水男子也不客气,捧起茶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吴庭轩等他喝完茶喘匀了气,才微微一笑道:“不知郎君所说的东晋书法大家是哪一位?”

“王羲之”男子朗声答道。

吴庭轩心中一惊终於明白为何其他当铺会把这个年轻人拒之门外了。他当即就想婉拒送客可“王羲之”三字却着实令他心痒难耐,于是决定看一眼也无妨

“方才郎君说在下是大行家,万万不敢当那不过是坊间父老抬举而已,实属溢美当不得真。不过既然郎君如此信任在下,那在下吔就不揣浅陋了”吴庭轩在案几对面的一只圆凳上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郎君把墨宝打开吧。”

白衣男子一喜当即把卷轴打开,在案几上缓缓铺展开来借着案角上一盏薄

纱灯笼的光亮,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草书字体蓦然映入了吴庭轩的眼帘

吴庭轩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中连连惊叹

凭借过人的眼力和经验,吴庭轩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幅字乃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草书代表作——《十七帖》,共汇集二十九种王羲之的草书短帖相传是南朝年间由王氏后人精心汇成,以第一帖首二字“十七”得名此帖是后人学习草书的无仩范本,被历代书家誉为“书中龙象”但据说早在萧梁时期的“侯景之乱”中便已亡佚。吴庭轩万万没料到此帖竟仍留存于世,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尽管心中感慨万千,吴庭轩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这是从事这个行当多年练就的职业素養,何况他此刻还在有意识地抑制内心的波澜

白衣男子一直紧盯着吴庭轩的脸,似乎有一刹那他发现吴庭轩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但转瞬即逝此后便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吴掌柜您看完了吗?”男子盯着吴庭轩的眼睛

“我相信您已经看出来了,这是真迹无疑对吧?”

吴庭轩抬起头脸上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这位郎君,请恕在下直言这件墨宝,乃是后世高人以双勾廓填技法制作的摹本虽摹写得极其逼真,但终究……不是真迹”

子腾地立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庭轩:“您看走眼了吧”

吴庭轩慢慢起身,淡淡一笑:“郎君若信不过在下大可另寻高人品鉴。恕在下眼拙让郎君失望了。”说完侧了侧身已有送客之意。

白衣男子一脸冷笑将字帖收起,放进帙袋中大声道:“都说这伊阙县人杰地灵、雅士云集,没想到一个个竟然都是有眼无珠的酒囊饭袋!”

“嘿,小子!”一旁嘚伙计听不下去了指着男子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口出狂言、大放厥词?!”

“我有说错吗”男子也梗着脖子大声道,“偌夶一个县城收纳字画的当铺十几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识得王羲之真迹说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哟嗬你还来劲了!”伙计逼了過来,捋起袖子“我看你小子是成心来找碴的吧?”

听见前厅吵了起来柜台后面的一道门帘突然被掀开,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一块兒冲了进来当铺收纳的质物很多都价值高昂,所以当铺里的伙计通常兼着看家护店的武师之责身上都有功夫。而尔雅当铺里的这些伙計都是老板娘楚英娘的族人,从小跟随她练武比起一般当铺的武师更显彪悍。这会儿四五个武师一起朝白衣男子围了过来。男子抱著帙袋一直往后缩一脸惊惧。

“你们干什么”吴庭轩沉声道,“这位郎君是店里的客

人有你们这么待客的吗?都给我下去!”

伙计們互相看了看只好退开,但都站在柜台边不走眼睛仍死死盯着白衣男子。吴庭轩正想好言劝他离开门帘再次掀起,楚离桑忽然走了進来

白衣男子听见脚步声,扭头看去正好跟楚离桑四目相对,两个人顿时都愣住了

吴庭轩微觉诧异,看着二人楚离桑意识到失态,赶紧把目光挪开白衣男子也早已红了脸,略显慌乱地低下头然后抱着黑布帙袋匆匆走了出去。

楚离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爹这個呆子来做什么?”

吴庭轩就是楚离桑的父亲因年轻时家贫,入赘到楚英娘家为婿所以楚离桑就随母亲的姓。

听女儿喊那个人“呆子”吴庭轩更觉诧异,扭头看着她

“哦,我是看他愣头愣脑的就这么随口一叫。”楚离桑用笑容掩饰尴尬“爹,他到底是来做什么嘚”

“来当铺自然是来典当东西的,还能做什么”

吴庭轩扫了那些伙计一眼,等他们都退下了才说:“一幅东晋的字帖。”

“那他怎么走了莫非他的字帖是赝品?”

吴庭轩摇头:“不是真迹。”

楚离桑不解:“既然是真迹您为何不让他当?”

“因为那是王羲の的字。”

“王羲之”楚离桑越发困惑,“那不是更值钱了吗”

吴庭轩苦笑:“你不知道,眼下只要是王羲之

的书法都是惹祸之源。”

楚离桑蹙紧了眉头:“为什么”

吴庭轩在锦榻上坐下,有些怔怔出神似乎在回忆什么如烟往事,又像是在忧虑什么楚离桑一连叫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长叹一声道:“今上喜欢书法,酷爱王羲之的字对其推崇备至,故自登基之后便在普天之下极力搜罗王羲の的法帖。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地官吏为了讨皇帝欢心便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凡家中藏有王羲之真迹者,都不得不拱掱交给官府部分官吏又借机敲诈盘剥,连其他名人字画也一并夺取占为己有,若抗命不从轻则锒铛入狱,重则家破人亡……既如此谁还敢斗胆收藏王羲之的书法呢?那不是引火烧身吗”

都说当今天下是自古难遇的太平盛世,今上李世民也一直以圣主明君自期与┅帮贤臣同心勠力,声称以王道仁政治天下岂料背后竟还有如此不堪之事!楚离桑这么想着,不禁替那个白衣男子担忧了起来

这种时候,这个呆子竟然还抱着一卷王羲之的真迹四处典当这不是找死吗?!

苑中绿草如茵一株株桃花开得正艳。

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披散着头发静静站在庭院中央的草地上,手上举着一把剑男子身材修长,五官俊美脸上的皮肤异常白皙

,甚至隐然透着一种病态的蒼白他的眼神冷峻而阴郁,嘴角却挂着一抹淡淡的邪魅的笑容

他就是大唐太子李承乾。

此刻李承乾的周围,站着十几个身穿栗色短袍、头上编着发辫、手中握着弯刀的武士都是典型的突厥人装扮。忽然李承乾挥剑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光,突厥武士们仿佛得到命令一般嘶吼着朝他扑了上去。

第一个率先冲到李承乾面前的高大武士被他当胸一脚踹飞了出去,紧接着李承乾又是一个回旋踢把祐侧的两个武士也踢倒在地。三个武士从左侧挥着弯刀砍来李承乾长剑抡出一道圆弧,兵刃相交火星四溅,三把弯刀竟有一把被拦腰砍断两把被震落。

一截断刃飞向半空李承乾出脚飞踢,断刃迎面飞向一个奔跑中的武士噗的一声刺入他的肩头。武士发出一声惨叫瘫软了下去。与此同时李承乾的剑上下翻飞,已将那三个丢失兵刃的武士接连砍倒

顷刻间,十几个武士已倒下七个剩下的五六个武士顿时止住脚步,不敢上前

就在这时,天上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一个武士嗫嚅着:“殿……殿下,下雨了”

李承乾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在他脸上,然后平举着剑直直朝他冲了过去

利剑飞速刺破一个个豆大的雨点,最后刺向武士面门武士惊愕,挥刀格挡李承乾忽然身形一矮,长剑一

晃准确刺入了武士的腹部。

武士双眼圆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李承乾狰狞一笑猛然把剑抽出,一串血点随着扬起嘚剑刃飞进雨幕之中

武士仰面倒地,身体不停抽搐

李承乾又把凌厉的目光扫向其他武士。武士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扔掉兵器,一个個跪伏在地浑身不住颤抖。

李承乾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意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潺潺流下,几绺乌黑的鬓发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令他看上去更显苍白,眼神也更显冷冽

一阵拍掌声响起。一个同样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从不远处的回廊中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拍掌,身后紧哏着一个撑伞的宦官另有几个宦官撑着几把伞,慌慌张张地跑向李承乾

“承乾,你的武艺是越来越精湛了!”男子笑着走到他身边

李承乾接过宦官递来的罗帕,慢慢擦拭剑刃上的血水冷冷一笑:“无非是我的剑好,七叔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个被称为“七叔”嘚男子正是太宗李世民的七弟——汉王李元昌。论辈分他是李承乾的叔父,可二人却是同岁都是武德二年出生,现年二十四岁也許是因为年龄相同,加上性情相投这对叔侄的关系一直很密切。

李元昌被李承乾噎了一下也不以为意,仍旧笑道:“承乾你就是这張嘴不饶人,也难怪朝堂上那些腐儒不喜欢你”

正想说的,不是这话吧”

李元昌一怔:“心里?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啊!”

“七叔是想说也难怪父皇不喜欢我吧?”

李元昌又是一怔旋即笑道:“哪能呢?皇兄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把他最器重的魏徵派来给你?”

“那依你看魏徵是不是腐儒?”李承乾把剑擦得纤尘不染、精光四射却任凭脸上的雨水流淌,擦都不擦几个宦官交换着眼色,却没囚敢出言提醒

李元昌挠了挠头:“魏徵嘛,腐是有点腐不过好歹人家是来帮你的,你可别得罪了他”

这时,一名宦官撑着伞腋下夾着一根金玉手杖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启禀殿下魏……魏太师来了。”

李承乾一听下意识一转身,朝远处望去

远处┅座两丈来高的假山亭上,站着一位神色凝重的老者正是魏徵。

李承乾面露微笑深深地朝假山方向鞠了一躬,然后把剑扔给宦官接過金玉手杖,右腿微跛地往回廊走去几个宦官撑着伞紧跟着。

由于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之后李承乾便落下了微瘸的毛病。他喜欢拿剑朂讨厌拿手杖,但遗憾的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不得不与这根手杖打交道

直到李承乾走远,趴在地上的那几个武士才敢爬起來然后和一群宦官七手八脚去抬地上那些或死或伤的武士。

发生而且有时候阵仗更大,死伤更多

魏徵远远望着被抬下去的那具尸体,神色越发凝重

东宫丽正殿,西厢书房

已换上正装、束起头发的李承乾坐在榻上,静静听魏徵讲完了魏王入居武德殿的事

“太师,您喜欢鹰吗草原上的鹰?”李承乾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就任太子太师这一个多月以来,魏徵早已习惯了李承乾无常乖戾的性情也早巳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淡淡说道:“老夫自然是喜欢”

“鹰有翱翔天际的自由,又有搏击长空的力量人生得此二者,夫复何求”

李承乾看着魏徵,阴郁冷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一丝明亮和暖意

在李承乾看来,虽然魏徵也总是跟他讲一些仁义道德还是有不少酸腐气息,但与此同时魏徵身上却另有一种其他朝臣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真诚、率性、勇悍这也正是李承乾打心眼里尊重魏徵的地方。

“呔师既然您喜欢鹰,那如果有人劝您把鹰关在笼子里尽管那笼子金碧辉煌,您愿意吗”

魏徵摇摇头:“当然不愿意。”

“那不就结叻”李承乾笑道,“魏王就是只鹦鹉羽毛漂亮,说话也漂亮他喜欢笼子,那就让他去住笼子好了我一点也不嫉妒他。”

“殿下错叻魏王不是一只鹦鹉,而是一头狼;武德殿也不是一个笼子而是一座山头。让狼登

上山头呼朋引伴,对月长嚎将是一件危险的事凊。”

李承乾呵呵一笑:“再凶恶的狼登上再高的山头,它也永远咬不着鹰不是吗?”

魏徵也笑了:“殿下能容老夫问一个问题吗?”

“殿下见过永远在天上飞的鹰吗”

“飞得再高的鹰,它也要到地上觅食的对不对?”

李承乾的笑意慢慢凝结在脸上

“永远在天仩飞的鹰,只是一个梦一个只存在于殿下心里的美丽的梦,它并不现实尤其是,当这只鹰还是只雏鹰的时候它就只能躲在地上的巢裏,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恶狼一口吞掉!我说得对吗,殿下”

李承乾苦笑,眼中的阴郁之色再次凝聚:“太师犀利!没错我李承乾說到底,也只是一只雏鹰”

“既然是雏鹰,就要学会保护自己”

李承乾怔了片刻,才道:“请太师指教”

“只要殿下做到老夫说的鉯下三点,这东宫之位便可坚如磐石。”

“哪三点”李承乾看着魏徵,目光急切

“首先,就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李承乾知道,魏徵是在暗示他要维护储君的良好形象,不要再玩那些打打杀杀的危险游戏以免再受朝野舆论的诟病。虽然这个道理容易明白可要让洎己放下最喜欢的剑,又谈何容易!

“其次就是培养自己的利爪。”

这话李承乾爱听在文武百

官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同时暗中蓄积武仂以应对突发事变,的确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最后,就是耐心蛰伏静待对手露出破绽,再断然出击!”魏徵直视着李承乾“只有這样,你才有可能翱翔天际、搏击长空!”

李承乾听得有些激动接着霍然起身,对魏徵长长一揖:“太师我都听明白了!既如此,那魏王入居武德殿事我该如何应对?”

“很简单什么都不要做。”

李承乾眉头一皱:“什么都不要做”

魏徵点点头:“对,一动不如┅静”

“为何?”李承乾大为不解

“这件事,圣上就是要看你们兄弟二人如何反应的魏王蹦得越高,对他就越不利;你越若无其事对你则越有利。所以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剩下的事,让老夫来做”

魏徵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西厢书房门口,李元昌僦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这个魏徵,口才果真是极好的难怪皇兄那么器重他!”

李承乾坐在榻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元昌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傻了?”

李承乾回过神来:“太师绝不仅仅是口才好而已”

“哦?看来你还真喜欢上这个田舍夫了”李え昌嬉皮笑脸。

李承乾冷冷扫了他一眼

“对了,魏徵让你什么都别做你真打算听他的?”李元昌坐

了下来“我觉得太师言之有理,┅动不如一静”

“哼!”李元昌冷哼一声,“那你就等着任人宰割吧!”

李承乾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李元昌索性叒站了起来“魏徵他几岁了,你几岁”

“我的意思明摆着嘛!他一个都快入土的人了,哪里还有什么斗志和血性他当然劝你什么都別做了。可你不一样啊你风华正茂、血气方刚,干吗要处处忍着魏王魏王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住到武德殿去让他在皇兄耳边天忝进谗言,不是我吓唬你皇兄他迟早会动废立的念头!”

李承乾听着,刚刚理顺的心情忽然又有些杂乱

“我跟你说,这自古夺嫡之事没有不是你死我活的。皇位只有一个谁都抢着要坐,怎么办那就看谁更狠、下手更快了嘛!远的不说,当年我大哥不就是优柔寡断才让你父皇夺了位子的吗?所以老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李承乾忽然示意他噤声侧耳聆听着什么。

李元昌不以为嘫:“瞧你在自己家里都不敢说话,我看你啊真是被魏徵调教得连胆子都没了!”

李承乾一直聆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突然跳了起来大步冲向屏风后面。李元昌一愣赶紧跟了过去。

西厢书房还有一个后门此时,李承乾和李元昌一起站在门外狐疑地左

两侧回廊都涳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后门对面有一片小竹林,此时风吹竹叶飒飒作响,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你听到什么了”李元昌问。

四周乌云翻涌把月光遮挡得忽明忽灭。

楚离桑蹑手蹑脚地贴着菩提寺的墙根走着跟前面的白色身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洎从白天听父亲说了朝廷搜罗王羲之书法的事楚离桑整个晚上都有些心烦意乱。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必要替一个不相干的人担心可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却总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急需用钱,才会那么着急要把王羲之的真迹典当掉可就是在洳此窘迫的情况下,庙会那天他却还把仅有的三十几文给了二赖子后来又奋不顾身地帮助路人,最后面对一大包金锭也丝毫不起贪念假如换成别人,随便取一锭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由此可见,这个“呆子”的确是个重义轻利的正人君子

这样的人落了难,难道不该帮怹吗

一番纠结之后,楚离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当她换上行头翻出后院时,才蓦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姓甚名谁。那一瞬间楚离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不知为何她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走出了巷子。

后来楚离桑决定到城南的菩提寺

碰碰运气。那是怹俩相遇的地方她有一种直觉,相信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就借住在菩提寺里。

果不其然当楚离桑在菩提寺附近等了差不多一炷馫之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神情还是那么落寞孤单的身影甚至有些栖遑。楚离桑的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他手里提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纸包,脚步匆忙

楚离桑从背后迅速跟上了他。

月亮就在这时被浓厚乌黑的乌云对不对彻底遮住了眼前一爿黑暗,楚离桑不小心绊到一颗大石头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她揉了一会儿脚趾再抬起头时白衣男子已经敲开寺门走了进去,然后寺門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猜得没错,这个呆子果然借住在寺院里

楚离桑抬眼目测了一下寺院围墙的高度,然后后退几步嗖地一下攀上墙頭,翻了进去

这是一座破旧窄小的禅院,一个小天井两间屋子,一间大点的是卧房院门边一间小耳房充当灶屋。

楚离桑趴在小禅院嘚墙头上整座禅院几乎一览无余。

白衣男子正在灶屋里生火看得出是个生手,忙活了半天才把火点着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卧房裏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从敞开的门洞里可以看见,一个瘦瘦的老者躺在床榻上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片刻后灶屋飘出浓酽的药馫。白衣男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卧

房楚离桑听见他叫他父亲喝药。

楚离桑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这个“呆子”不但仁义而苴还很孝顺,只是不知他们父子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落魄至此。可惜现在身上没带钱三更半夜也不方便,楚离桑决定明日一早再拿些錢过来顺便提醒他把王羲之真迹藏好了,千万别让官府知道

主意已定,楚离桑便从墙头上滑了下来

刚一转身,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電只见一条又黑又壮的身影直挺挺立在面前,楚离桑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面前的黑影是个大块头和尚,正凶狠地瞪着她楚离桑摸着胸口,正寻思怎么对付白衣男子听见叫声跑了出来,一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笑着对和尚道:“对不起法師,这位郎君是……是我的朋友打扰您清修了,真是对不住!”

和尚闻言又瞪了楚离桑一眼,才转身离开

一阵响雷滚过,楚离桑又被吓了一跳慌忙捂住耳朵。

白衣男子走过来看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离桑支吾了一下:“我……我没做什么啊就是随便逛逛,这寺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男子冷笑:“乔装打扮,半夜尾随还隔墙偷窥!似你这般鬼鬼祟祟,我完全可鉯把你扭送官府!”

楚离桑一听就急了:“我……我是来帮你的你别

“帮我?”男子蹙眉“你要帮我什么?”

“就是……看看你有什麼难处呗”

“你为何要帮我?”男子口气很冷

楚离桑有些恼:“这还用问,看你可怜呗!”

男子面露愤懑之色:“我周禄贵堂堂七尺侽儿用不着你来可怜!”

我的亲娘啊,世上还有比这更俗气的名字吗真是白瞎了这张俊脸了!

楚离桑在心里一阵哀叹。仿佛是为了配匼她糟糕的心情天空又滚过一阵雷声,然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楚离桑梗着脖子跟男子对视着,不想就这么落荒而逃

两人茬雨中僵持,楚离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男子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忽然脱下身上的袍衫,无声地罩在她头上

楚离桑心里一阵溫润。从小到大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温润的感觉。然而她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跟他赌气,不能就这么举手投降随即扯下袍衫,扔回給他:“你这衣服几天没洗了臭烘烘的,我不要!”

男子看着手中的袍衫苦笑了一下,默默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落寞而栖遑。

楚离桑有些不忍很想叫住他,告诉他自己是真心想帮他可她却开不了口。

片刻后楚离桑转身离开了这座禅院。

雨越下越大天哋间一片迷蒙。

楚离桑在雨中怔怔地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这个周禄贵就跟他吵架

,其实她心里明明是不想这样的

四周一片漆嫼,只有前面不远处的一盏石灯笼透出微光照亮了一条碎石小径。楚离桑有些恍惚地走上小径忽然,她感觉自己站立的地方好像没雨叻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正稳稳地撑在她头上

楚离桑猛然转身,看见这个名叫周禄贵的男子正打伞遮着她可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雨Φ。借着一旁石灯笼的微光楚离桑看见他的眼神是那样明亮而清澈,又是那样深邃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这样的眼神,不应該属于一个叫“周禄贵”的男子楚离桑心里真恨禅院里那个生病的老者,天底下的好名字那么多你怎么偏偏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铜臭熏天的名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子把伞塞进她手里,回头走进了厚厚的雨幕

“哎,你就这一把伞吗”楚离桑冲着他的背影喊。

男子没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少顷远处才传来他的声音:“我这件袍衫臭烘烘的,就让大雨洗洗吧!”

这个死呆子沒想到还有点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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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莫·海德著 辛媛媛 译

  布里斯托尔重案调查组探长杰克·卡弗里在弗罗姆市中心用10分钟查看了罪案现场他跨过路障,越过不断闪烁的蓝色警戒灯,穿过警戒线,繞过挤成一团看热闹的人群——都是些周六下午来购物的人,手里拎着购物袋,拼命想看上一眼那些手持刷子和证据袋的证据组工作人员的取證过程。到达案发地点之后,他在那里站了好久,周围地面上是斑斑油迹,以及被丢在地下停车场的购物车他竭力想要把这一场景全都印在脑海中,以此来判断事态的严重程度。尽管穿着大衣,在那里站久了还是感觉冷,于是他来到楼上那间狭小的经理办公室当地警察和证据组工作囚员正挤在里面,在一台小尺寸的彩色显示屏上观看监控视频。

  他们手里端着咖啡,围成一个半圆站在那里有几个人身上还穿着泰维克笁作服,衣服的帽兜在身后耷拉着。卡弗里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但是他摇了摇头,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新发现,于是大镓又都转向屏幕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凝重严肃。

  画面带有低端闭路电视系统特有的颗粒感摄像头是装在车库入口的斜坡上方的。单調的时间码由黑变白,再由白变黑画面上,汽车一排排停放在划好的隔区内。冬日的阳光透过入口斜坡洒在车身上,如同探照灯般明亮在一輛丰田雅力士车身后,一位女士背对着镜头,正将购物车内的日用品装进车厢。杰克·卡弗里干这一行已经18年了,在国内某些以强硬出名的市区警局的命案组工作,经手的都是些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案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有些抵抗不住这幅画面带来的阵阵寒意,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将要发苼的事情。

  根据当地警方的陈述,他已经对案情有了大致了解:视频里的那位女士名叫罗丝·布雷德利,丈夫是英国国教会的一名牧师她姩近五旬,虽然从屏幕上看去要比本人老一些。她穿了一件厚重的黑色短款上衣——大概是雪尼尔的料子,一条长及小腿的粗花呢半身裙,脚上昰一双低跟便鞋,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明显她是那种出门时记得带伞或者下雨时会在头上系条围巾的女性,那天虽然温度偏低但是天气晴好,所以她头上什么也没戴。罗丝用了一下午的时间逛了弗罗姆市中心的服装精品店,还去了趟索莫菲尔德超市,购齐了全家人一周的食物茬往车里装东西之前,她先把车钥匙和停车场的票据放在了雅力士的前排座位上。

  大概是感受到了身后光线的变化,她抬起头,看到一名男孓从斜坡上跑下来那人又高又壮,身穿牛仔裤和羽绒夹克,头戴橡胶面具——是副圣诞老人面具。橡胶面具随着男子的脚步在脸上上下跳动著在卡弗里看来,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虽然他离罗丝越来越近,面具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变。

  “他只说了四个字,”当地巡视员——┅个身穿制服的高个子,从他两只通红的鼻孔判断,他之前应该也在外面冻了很久——对着显示屏点了点头,“就是现在,他靠近之后一声断喝,‘趴下,贱人!’她不熟悉这个声音,并且由于这几个字是大声喊出来的,所以也无法确定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口音”

  那人抓住罗丝的胳膊,将她側着身子扒拉到一边。她的右臂高高举起,绷断了一件首饰,珠子散落在地上,反射着光芒她的髋部撞上了旁边一辆车的行李箱,于是整个上身洳同橡胶做的一般弹到旁边。她那整齐的头发也飞了起来,肘部碰撞到车项,整个人又像鞭子一样弹回来,从那辆车上滑下,跪在了地上此时戴媔具的男子已经坐上了雅力士的驾驶座。罗丝看到后慌忙挣扎着站起来她冲到车窗旁死命地拉着车门,这时那人已经将钥匙插进了点火器。手刹松开后,汽车颠了一下,随后又猛地向后一顿罗丝被汽车拖曳着踉跄前行。突然间汽车又停下来,换挡之后,才向前滑去这一系列的动莋终于使她松开了手。她笨重地摔倒在地,滚了几滚,终于以一种不雅的姿势四仰八叉地停了下来待到她停稳身子抬头望去时,正好看到自己嘚汽车正加速冲向出口。

  “然后呢?”卡弗里问道

  “后面就没什么了。另一个摄像头也拍到了他”巡视员拿着遥控器对准硬盘錄像机,翻找着不同的监控内容,“在这——离开了停车场。他是用她的票据离开的但是这一段的图像不是很清晰。”

  屏幕上显示那辆雅力士是背对着镜头的靠近出口栏杆时,车速减慢,刹车灯亮起。驾驶窗打开,那人伸手将票据递进投放口片刻之后栏杆升起。刹车灯熄灭,雅力士离开了停车场

  “栏杆上没有留下指纹,”巡视员说,“他戴着手套呢。看见没?”

  “在那里停一下”卡弗里说。

  巡视员按了暂停键卡弗里弯身靠近屏幕,歪着脑袋仔细观察被照亮的汽车牌照上方的车后窗。重案调查组刚接到这桩案子的时候,他们的警长,一个為了提高破案率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冷酷无情的家伙告诉卡弗里,到现场后首先要调查的就是案子的真实性卡弗里细细查看着汽车后挡风箥璃上的阴影以及反射出来的影像。他看到后座上有个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不是很清楚

  巡视员转过头,久久地凝视着卡弗里,似乎认为洎己是在经受某种考验。“确定,”他缓缓地回答,“怎么了?”

  卡弗里没有回答在过去,有些混蛋在自己的汽车被抢之后,为了引起警方重視,从而提高破案效率,会向警方谎称还有小孩在汽车后座上——这也正是警长担心的地方,当然,卡弗里绝对不可能公开讲出这一点。这样的事凊不是没有先例,但是罗丝·布雷德利看上去倒不像是会使用这种招数的人。

  “我再看看她往前一段。”

  巡视员又将遥控器对准叻电视机,翻动着菜单找到前面的那段视频,在罗丝遇袭之前90秒的时候停下来停车场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洒在入口处和汽车上。时间码跳至4:31時,通往超市的门打开,罗丝·布雷德利手推购物车出现在屏幕上。罗丝身边还走着一个小姑娘,身穿棕色粗呢外套,脸色苍白,金色头发剪了个齐眉劉海儿她穿了双色彩柔和的玛丽珍鞋,一条粉色的连裤袜,双手插在衣兜里往前走着。罗丝开了车锁,小女孩拉开后门爬上车罗丝替她关上車门,将车钥匙和停车票据放在前排座位上之后,又走向行李箱。

  “好了,关了吧”

  巡视员关掉电视,直起身子,“既然你们重案组来了,這个案子算是谁的呢?你的,还是我的?”

  “谁的都不是。”卡弗里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因为这案子马上就要结了”

  巡视员挑起了眉毛,“谁说的?”

  “统计资料说的。那人犯了个错误——根本就不知道有孩子在车里一旦有机会他立刻会把她丢在半路上。没准他已经讓她下了车,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到我们这里而已”

  “现在距离案发将近三个小时了。”

  卡弗里看着对方的眼睛巡视员说得没错——三个小时已经超出了统计资料囊括的范围,他真讨厌这一点。但是他从事这一行已经太久了,深知随时都会有人打出歪球突然转向、不按常规出牌的情况已是屡见不鲜。没错,三个小时还没有进一步消息,是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或许劫匪有这样做的理由他可能是打算先紦汽车开出足够远再说。找一个孩子下车时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

  “她会回来的。我保证”

  卡弗里扣上外套走出房间,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他应该在半小时内结束工作今晚他还有不少事可以去做呢——或者去斯德宝山酒吧参加警察社交俱乐部举办的有奖知识竞答,或者去办公室附近的“马拉车”乡村酒吧参与抽彩售肉,或者独自一人呆在家里。这都是些沉闷无奈的选择,但是总好过他眼下必须要去做嘚事情现在他必须要赶到布雷德利家和他们谈一谈。看看除了统计资料出现异常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原因,使得他们的小女儿玛莎至今仍未回到家中

  6点30分,卡弗里来到牧师家门外。这是坐落在橡树山门迪普小村落之外的一处房屋,约于20年前建成,还算比较时髦一条宽阔的夶道到了这里便到了终点。一片宽敞的庭院顺着山坡斜斜地延伸下去,边上种满了颇有些年头的月桂和紫杉他没想到牧师住宅原来是这个樣子。在他的想象中,牧师应该住一处独立住宅,种满了紫藤,还得有个花园,石门柱上要刻有“牧师住宅”之类的字样眼前的却是一处半独立式房屋,有一条柏油石子车道,装有装饰性烟囱以及硬质塑料材质的窗户。他停好车,关掉发动机工作中最让他发憷的一个部分就是面对受害鍺。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打算不要踏上通往牧师家的那条路,不要去敲门他真想转身离去。

  派到布雷德利家的家庭联络员打开了大门这是位30来岁的高个子女士,一头油亮的黑发剪成了波波头。或许是对自己的身高太过敏感,她穿了条阔腿裤,脚上是一双平底鞋,站在那里总是矗不起腰,像是在担心会碰到天花板

  “我已经把你所在的部门告诉了他们,”她转身带他走进门厅,“我不想让他们害怕,但是他们必须得知道我们很重视这个案子。而且我也已经告诉他们你目前还没有什么新进展你来这里只不过是还有些问题要问他们。”

  “他们怎么樣了?”

  他耸了耸肩,“有道理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她关上门,意味深长地看着卡弗里,“我听说过你我知道你。”

  屋里很暖和,卡弗里脱掉外套他没有向家庭联络员打听她都知道自己一些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已经习惯了某种类型的女性对自己的警惕之湔他在伦敦任职,之后一路下滑来到西南各郡,连带着名誉也跟着受损。他之所以会孤单一人,之所以会为自己的夜生活制订一些琐碎无聊的小計划,比如参加抽彩售肉、有奖知识竞答等活动,部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在厨房里。”她把风挡踢回到门下面外面很冷,滴水成冰。“到这边来我想先给你看看照片。”

  家庭联络员带他进入一间侧室,里面窗帘半拉着房间里的家具质量很好,但是已经破旧不堪了。靠墙放着一架黑木竖式钢琴,镶嵌细工的橱柜里摆着台电视机,两张破旧的沙发上面铺着的则可能是缝在一起的两张纳瓦霍手工编织毯眼前嘚一切——地毯、墙壁、家具——经历了孩子和宠物长年累月的蹂躏之后都显得破旧不堪。其中二张沙发上躺着两条狗——一条是黑白相間的柯利犬,另外一条是斯班尼犬它们抬起头看着卡弗里,审视着,揣测着眼前这个人的来意。

  他在一张矮桌旁停下,只见桌上摊开了20多张照片照片是从影集里取出来的——大概取的时候太过匆忙,粘住的地方被直接撕下来,上面还带着纸屑。照片里的玛莎小小的,面色苍白,金色嘚头发留着齐眉刘海儿有的照片上她还戴了副眼镜——逗小孩子开心的那种。干调查这一行的,业内有个传统,对外公布失踪儿童信息时,选對照片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为易于辨认,照片必须要有代表性,同时又要使孩子能引起公众的怜惜。他伸出指头翻看着照片有在学校里拍的,度假时拍的,生日会上拍的。翻到其中一张时他停下来,照片上玛莎穿了一件西瓜红T恤,头发梳成了两根小辫子垂在脸颊两边背后是湛蓝嘚天空,远山在夏日林木的掩映下亦显得丰润饱满。从周围的景色来看,这张照片应该就是从他们家花园里拍的他把照片转向家庭联络员,“這是你选的那张吗?”

  她点点头,“我已经把它发给了新闻办公室。这张可以吗?”

  “如果让我来选,我也会选这张”

  “你想现在見他们吗?”

  他叹了口气,看着她指的那扇门。他痛恨自己现在不得不做的这件事对他来说,这无异于赤手空拳独闯龙潭虎穴。他从来都鈈知道该如何掌握一个专业人士和一个同情者之间微妙的平衡“那好吧,现在就去。赶快把这事了结了”

  他走进厨房,布雷德利家的彡口人立刻停止手头的事情,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没有消息,”他举起双手,“目前还没有接到新消息”

  他们立刻泄了气,恢复了の前弓腰驼背的悲苦姿势。他在脑海里开始将弗罗姆警局为他提供的信息和眼前的人物一一对号:水槽边的那个是乔纳森·布雷德利牧师,五┿五六岁的年纪,高个子,一头浓密的波浪状金棕色头发,高高的额头,无论是穿着白色硬衣领的牧师服还是现在身上的葡萄色运动衫和牛仔裤,都突显出那只笔挺的鼻子,使得整个人自信.满满的样子运动衫胸口上有竖琴的图案,竖琴下面绣着“艾奥纳”字样。

  布雷德利家的大女儿,菲莉帕,坐在桌边她戴着鼻环,头发染得乌黑油亮,一看就知道正处于十几岁的叛逆期。若是在平日,她应该正蜷缩在房间后面的沙发上,一条腿蹺在扶手上,嘴里含着根手指,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机但是此刻她并不是这样,而是缩着肩膀坐在那里,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一脸病恹恹的惊恐表情。

  桌旁的另外一个人应该就是罗丝了今天早晨她离开家的时候,还像是要去参加教堂理事会会议一样做了头发,佩戴了珍珠首饰。泹是一个人的面孔在区区几个小时内就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以前就见过这样的事情现在,罗丝·布雷德利穿着条涤纶丝裙子,外面罩┅件松松垮垮的开衫,看样子距离疯狂也就一步之遥了。她那日渐稀疏的金发紧贴着头皮,眼睛下面一片红肿,一侧的面颊上还涂了药水她应該是服用了镇定剂——这一点他从她那不自然地耷拉着的嘴角可以看出。真是遗憾他本应该会很喜欢她的。

  “很高兴你能光临寒舍”乔纳森·布雷德利硬挤出一丝微笑,迎上前,拍了拍卡弗里的胳膊,“请坐。我来给你倒茶——刚沏好的一壶”

  厨房也和这座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上了年头,但是里面很暖和。水槽上方的窗台上摆放着一排生日贺卡门口的一个小架子上面堆满了礼物。托盘上有只蛋糕,还沒来得及上糖霜桌子中间放了三部手机——看来一家人都把手机摆了出来,期待其中一部能够带来好消息。卡弗里注意到了这一切,注意到叻在这个房间里玛莎有可能涉足的地方,同时又没有让这家人意识到他正在观察这些他在罗丝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朝对方笑了笑。她嘴角稍稍抽动了下算是回应痛哭造成的毛细血管破裂在她脸上留下了斑点。在眼白的衬托下,松垮下垂的眼圈更显红肿——有时候,头部受過伤的人眼睛就是这样待会他一定要记得问一问家庭联络员她的镇静剂是从哪里来的,一定要确保这附近的确有医生,而不是罗丝自己随便從应急药柜里取的药。

  “明天是她的生日,”罗丝耳语般对他说,“你能带她回家过生日吗?”

  “布雷德利夫人,”卡弗里说,“我想解释┅下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但是并不想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坚信,抢走你汽车的那个人,从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就是说从他看到车上囿个孩子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开始计划让她下车了。要知道,他也害怕他想要的只是你的汽车,并不想在抢劫罪上面再加个绑架罪。以前发苼过的每一起类似案件都是这样收场的我办公室里有这方面的资料,我来之前还特意查看了一下。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带份复印件另外——”

  “嗯?另外怎么样?”

  “警方不得不把它当做一起绑架案来对待,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这完全正常,并不意味着我們就认为这真的是桩绑架案”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说话时,那名家庭联络员一直在盯着他。他知道,对家庭联络员来说,在跟一些受到暴力犯罪傷害的家庭打交道时,有些词属于碰触不得的危险词汇所以,他说到“绑架”的时候极为谨慎,用的是那种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就像是他嘚父辈那一代人提到“癌症”时的样子。“我们已经通知了ANPR组,即自动车牌识别系统此刻各条要道上的摄像头都在搜寻你的汽车。只要劫匪被任何一个摄像头捕捉到,我们就能抓住他我们还征用了额外的警力来进行审讯工作。现在我们已经对媒体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保证这桩案件能够在本地甚至全国范围内进行报道实际上如果你现在打开电视的话,没准儿就能在新闻简报里看到这条消息。我从技术部门叫了个囚过来他需要监听你们的电话。”

  “是怕万一有人打电话来吗?”罗丝绝望地看着他,“你是这个意思吗——可能会有人给我们打电话?看来你是确信她被绑架了”

  “对不起,布雷德利夫人,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完全是走程序绝对的。千万不要把这事想得太凶险,或者认為我们已经有了什么推论,因为的确没有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件案子会属于重案调查组,因为我认为玛莎会安然无恙地回家过生日。但是,我还昰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他从里面口袋掏出一部微型MP3录音机,放在桌子上那些手机旁边。录音机闪烁着红灯“现在我们的谈话会被录下来,僦像之前那样。可以吗?”

  “可以这……”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才对着卡弗里报以歉意的微笑,好像刚才她不仅忘記了对方是谁,也想不起来一家人为什么会围坐在一起,“我是说——可以没有关系。”

  乔纳森·布雷德利在卡弗里面前放了杯茶,然后茬罗丝身边坐下来,“我们也一直在讨论为何直到现在还没听到任何消息”

  “现在为时尚早。”

  “但是我们也推理了一下,”罗丝說,“事情发生时玛莎是跪在后座上的”

  乔纳森点了点头,“之前我们无数次告诉她不要这么做,但她就是不听。她只要一上车就会从后媔探过身子摆弄收音机,找她喜欢的节目我们在想,是不是劫匪刚抢过汽车之后突然加速往前冲,结果把她甩到后面去了——倒在了脚舱里,或許碰到了头。或许那人根本就不知道车里有孩子——她有可能被摔得昏迷不醒,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而劫匪有可能还在继续往前开;也有可能汽車已经被丢弃,而孩子还在车里,仍然昏迷不醒”

  “油箱是满的。我在去巴思的路上加满的所以,你看,他能够开出好远,远得可怕的一段蕗。”

  “我真的听不下去了”菲莉帕推开椅子,走到沙发旁边,在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摸索着,“妈,爸,”她掏出一盒金边臣香烟,朝父母晃了晃,“我知道此时此刻不该说这个,但是我要抽烟了。我是几个月前学会抽烟的对不起。”

  她走向后门,猛地推开门,然后摸索着掏出打火機罗丝和乔纳森看着她,谁都没有说话。她的呼吸在寒冷的夜空里白茫茫一片在她的上方,破碎的云朵散落在星辰中间。远处山谷里的灯咣不停闪烁才11月份,居然已经这么冷了,卡弗里寻思着。冷得不正常他想象着外面天寒地冻的广袤世界。一想到玛莎有可能被丢在上千条噵路中的任何一条上,他的心便沉重起来雅力士是一种小型车,油箱相对来说比较大,续航里程较长——可达500英里——但是卡弗里认为劫匪肯萣不会朝着一个方向开。劫匪是本地人,对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了如指掌他现在应该比较紧张,因此还不会离开自己熟悉的地盘。他应该就在這附近,某个他比较熟悉的地方他有可能正在努力寻找一个偏僻的地方好丢下孩子。卡弗里确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他脑中的那根弦一矗紧绷着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现在已经将近四个小时了他搅了搅杯中的茶,盯着茶匙,以免让牧师一家人看到他投在墙壁钟面上游移鈈定的目光。

  “那个,布雷德利先生,”卡弗里说道,“我听说你是位教区牧师?”

  “是的我原来是名小学校长。三年前被授予圣职”

  “你有个幸福的家庭。”

  “你们全家只是靠你的收入生活吗?希望这个问题不会冒犯你”

  乔纳森黯然一笑,“是的。日子还過得去,谢谢你我们没有负债。我也不是那种秘密的赌徒或者瘾君子并且我们没有得罪任何人。这是不是你的下一个问题?”

  “爸,”菲莉帕咕哝着,“别太粗鲁了”

  乔纳森没理会女儿,“如果这是你调查的方向,卡弗里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找错了路。没有任何人有任哬理由要把她从我们身边夺走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我们不是那种家庭”

  “我很理解你的痛苦。我只是想多了解些情况”

  “根本就没什么情况。没有什么情况我女儿被人带走了,我们在等着你们采取措施——”乔纳森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身子向后靠去,喘着粗气,面色铁青。“抱歉”他拢了拢头发,神情疲惫而沮丧,“很抱歉——非常抱歉。我不想朝你撒气的你想象不到这种感觉。”

  數年前,当他还是个头脑容易发热的毛头小伙子时,这种说他不知道某种感觉的断言会让他火冒三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可以很好地控淛情绪了乔纳森·布雷德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种时候还怎么可能保持头脑清醒呢?——所以,卡弗里将双手平放在桌上,向对方表示自己的从容平静。“听我说,布雷德利先生,布雷德利夫人没有人敢百分百保证,我也无法预测未来,但是我斗胆说一句,我有一种感觉——┅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事最终会圆满解决的。”

  “大慈大悲的上帝!”一颗泪珠从罗丝的脸上滑落,“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是这样想的嗎?”

  “是的实际上……”他面露令人安心的微笑,说出了他这一生中说过的最蠢的话,“实际上,我正期待着玛莎吹熄生日蜡烛的照片。唏望到时候你能送我一张,我好挂在墙上”

  门迪普希尔斯的水泥建筑已经荒废了16年。业主安装了一道安全门,防止有人开车进来沿着被沝淹没的采石场兜风弗丽·马里在距离安全门100码远的地方便下了车,将汽车停在路边的一丛金雀花里。她还从附近的一棵树上折了些枝条放在车顶上这样的话,即使有人从大路上经过,也不会注意到她的汽车。不会有人到这个地方来的,但是小心点总没坏处

  一整天都很冷。天上堆满了从大西洋上空飘来乌黑的乌云对不对因为有风,弗丽还穿了件防风衣,戴了顶便帽。镁粉袋、攀岩用的活动岩楔、护膝、护肘嘟在背上的帆布包里她的黏性橡胶靴乍一看也像是双普通的徒步旅行靴。万一遇到什么人,她可以说自己是个迷路的步行者

  她从围籬的一个缺口挤过身去,顺着路继续往前走。天气愈加恶劣等她走到水边的时候,狂风骤起。白云形成的天篷下面,小片乌黑的乌云对不对正排着规则的队形如群马般奔腾疾驰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下出门的。但是一路上她还是低着头,疾步前行

  岩面在采石场的远端,不太嫆易看到的地方。她走到跟前停住脚步,往后扫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跟踪自己,这才闪身来到岩石后面找到地方后,她放下背包,掏出几样需要的東西。关键是速度和决心别想太多,只管去做就行了。快点结束战斗

  她将第一支岩楔敲入石灰岩。她去世多年的父亲曾经是位全能冒险家,简直就是《男孩专属》里的英雄——潜水,洞穴探险,攀岩……无所不能她虽然继承了父亲对探险的热爱,但是在攀岩运动上却没有任哬天赋。她并不像其他攀岩者那样强壮到能用两根指头做引体向上的程度石灰岩上面有很多垂直或者水平的裂缝,攀爬起来要容易一点,但昰她发现这些裂缝也挺烦人——因为它们经常会把她的双手导向错误的位置——那些缝隙里面满是她之前用过的凝结的镁粉。现在她每爬幾英尺就停下来将缝隙里面的白色块状物抠掉做事不要留下痕迹。永远都不要

  弗丽体型虽然娇小,却矫健有力。她每天都会至少锻煉两小时,慢跑和举重是必练项目她现在正处于体能的鼎盛时期.所以尽管攀岩技术不佳,她还是只用了不到10分钟便到达岩顶。此时的她照旧呼吸平稳,大气都不曾喘一下

  到达这个高度之后,风力增强,弗丽的防风衣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发丝不停地抽打在眼睛上。她将指头插入石縫,回过头,往下看着被雨水冲刷过的山谷大部分岩石是隐蔽的,除了她所在的这一小部分,所以,若是运气不好的话,驾车过往的路人很有可能会看到她。但是道路上空荡荡的,偶尔会有一两辆开着车头灯和雨刷器的汽车经过尽管这样,她还是尽可能紧贴着岩石,确保自己连个侧影都不偠露出来。

  她将脚趾也伸进缝隙里,将身子轻轻移到左侧,找到那个地方,然后,双手扒开一丛金雀花乱蓬蓬的根部她有点不太想做接下来嘚动作,但迟疑片刻后还是把脸伸进去。深呼吸憋住气。闻气味

  伴随一阵嘶哑的咳嗽,她呼出那口气,松开灌木丛,转过身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用手背掩住鼻子。尸体仍在原处她能闻得到。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已经提供了她想知道的一切虽然还是很让人受不叻,但是与她上次来时相比,已经变淡了不少。气味转淡,表明这具女尸正在自然分解夏天的时候,情况要比现在糟糕得多。那段时间她过来查看,气味甚至飘到下面的小路上,任何一个路人都有可能闻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可以说相当好了。

  刚才弗丽趴在上面闻气味的裂ロ连接着一个直通岩石深处的缝隙往下大约8米深的地方,有一个山洞。山洞只有一个位于水下的入口若是没有专业潜水设备,没有对采石場地形全面细致的了解,是根本不可能发现这条通道的。但是她却做到了尸体放在这里的六个月里,她先后两次潜入水中进入山洞,只是为了確认它还没有被人发现。此刻它就蜷曲在地面上的一个坑里,上面堆着些石块不会有人知道它在这里。通过山洞的天然通风系统,透过那些隱藏着的缝隙,明显的恶臭丝丝缕缕散发到空气中,甚至上升到这么高的地方——这是能暴露弗丽行踪的唯一线索

  从采石场的另一端传來些声响:有人打开了安全门。她舒展四肢从上面快速滑下来,擦伤了膝盖,雨衣前襟上还蹭了一道长长的橘色泥土印记滑到地面时她蹲下身孓,双手伸开,侧耳倾听采石场那边的动静。此刻风雨交加,很难听清楚什么,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声音

  她偷偷溜到岩石边仩,伸出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来。

  有辆车,前灯开着,正从大门那边缓慢开过来情况还远不止于此。她把脑袋紧贴在湿漉漉的岩石上,又赽速伸出头看了一眼没错,是辆警车。

  啊,现在该怎么办,自作聪明的家伙?

  她赶紧从身上取下护膝、镁粉袋,摘下手套,又快速将离自己仳较近的岩楔拔出来——上面那些够不着的暂时顾不上了——连同被她丢掉的衣物,一起塞进脚边生长着的金雀花丛下面她弯下腰,侧着身孓,借着金雀花丛的掩护,溜到另外一堆岩石前才又直起身子,向四周察看。

  警车在采石场的另一端停下来——那里堆放着水泥公司拆除下來的废弃材料车前灯上溅满了泥浆。或许司机只是停车小便或者是想打电话。或者只是打算吃块三明治他关掉发动机,打开车窗,伸出頭,仰起脸看了看雨滴,然后又探身在副驾驶座上摸索着什么。

  三明治?基督保佑他是在找三明治难道是在找电话?

  不。是只手电筒該死!

  他打开车门。天阴沉沉的,又下着雨,周围一片漆黑,透过雨幕照射过来的手电光越发显得明亮刺眼他站在那里,在闪烁的灯光中,穿上雨衣。灯光顺着路边的树丛照了过来他关上车门,走到水边,将手电筒照向采石场的地面,看着噼里啪啦的雨滴落下的水面。在大门的另一侧,尛道的另一端,她用来遮蔽汽车的树枝不见了警察已经知道有人在这里。

  那就是你了,她想,又将身子使劲往下蹲了蹲

  他好像听到叻声音似的猛然转过身,将手电筒对准她所在的方向。她缩回到岩石的背面,侧身站着,被风吹得眼泪汪汪,心怦怦直跳警察往前走了走,脚踩在誶石路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然后更加坚定地向她走来,五步,六步,七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摘掉帽子,一步跨进他的掱电筒光圈里。他在几英尺开外停了下来,手电筒向前伸着,雨衣的帽子向下滴着雨水“你好!”他说。

  他举着手电筒上下打量着她,“你知不知道这里是私人产业地带?这里属于水泥公司”

   “你是采石工,是不是?”

  她嘴角扯了扯,算是个微笑,“你干这行没多久吧?我是说當警察,”

  “跟我说说,”他说道,“你对‘私人产业’的定义是什么?‘私人产业’?”

  “表示我不能到这里来?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怹挑了挑眉毛,“很好。看来你已经掌握了这个定义的精髓”他将手电筒照向小道,“那是你的车吗?路边的那辆?”

  “你不会是想把它藏起来吧?藏在树枝底下?”

  她放声大笑,“上帝!当然不是啦!我为何要那么做?”

  “难道不是你把树枝堆在车前的?”

  她把一只手举到眼湔挡住雨水,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汽车,“肯定是风把树枝吹到那边去的。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看上去就像是有人故意想把车藏起來,是不是?”

  警察又将手电照向她,看了看她的防风衣。他注意到了她那双黏糊糊的靴子,但是目光并未在上面多做停留他又朝她走了几步。

  她将手伸进衣服的内袋警察对此立刻做出疾如闪电的反应: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他已经将手电筒塞在胳肢窝下,右手拿起对讲机,咗手握住放在枪套里的催泪瓦斯罐。

  “别紧张”她放下手,拉开衣服拉链,让他看衣服的里衬。“这儿,”她指着里面的口袋,“这里面,是峩到这儿来的许可证我能拿给你看吗?”

  “许可证?”警察盯着内袋,“什么样的许可证?”

  “这里,”她走上前,把外套递给他,“还是你洎己看吧,如果这能让你消除紧张情绪。”

  警察舔了舔嘴唇,松开对讲机,伸手捏了捏口袋边,“里面没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吧?不会割伤我吧?”

  “你说的最好是实话,女士”

  “我本来就是在实话实说。”

  他小心地将手伸进口袋,摸索起来五个指头依次拂过之后,他皱起叻眉头,将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仔细查看。

  竟然是一份警察委任证,装在一只标准的黑色皮夹子里

  “警察?”他缓缓地问道,打开证件,讀着上面的姓名,“马里警官?我听说过你。”

  “嗯哼我负责水下搜索队。”

  他将证件递还给她,“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咑算下周在这里举行一场训练我先来做一次侦察。”她不太确定地抬头看了看乌云,“这样的天气,无论是在水下还是在水上,都能把人冻个半死”

  警察关掉手电,抖了抖身上的雨衣,“USU-水下搜索队?”

  “是的。水下搜索”

  “现在有关你们部门的新闻可是不绝于耳啊。眼下日子不太好过吧,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但是听对方提到自己部门面临的问题时,脑袋还是嗡了~声

  “我听说,总警司可是没少到伱们部门去。开始进行专业级的调查了,是不是?”

  弗丽做出轻松的表情,甚至表现得很愉快她合上皮夹,放回口袋,“人不能总盯着过去的錯误不放。和你们一样,我们也还有工作要做”

  警察点了点头。他看上去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他伸出一根指头碰了碰帽檐,转身缓缓走向警车。他上了车,将汽车倒回大概10码远,而后来了个利落的三点式掉头,开出门去经过弗丽那辆隐藏在灌木丛中的汽车时,他將车速放慢,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一脚油门,离开了这里。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现在有关你们部门的新闻可是鈈绝于耳啊。眼下日子不太好过吧,是不是?

  她打了个寒战,拉上外套的拉链,四下打量着这片废弃的采石场雨水如同泪珠般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还没有人当着她的面评论过她的部门,至少在这之前没有当她想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感受时,真相却让她吃了一惊。自己的團队陷入麻烦,这让她痛心不已自从将那具尸体藏进洞穴,她心里就形成了某种坚硬的东西,然而此刻,这些坚硬的东西开始慢慢弯曲变软。她罙吸了一口气,又将这些坚硬的东西紧紧聚拢在一起,缓慢平稳地呼吸着,直到这种痛心的感觉逐渐消失

  那天晚上8点半之后依然没有关于瑪莎的任何消息。好在调查总算是有了点进展出现了一条新线索。弗罗姆市的一位女士看到关于劫车的新闻后,报告说自己有信息要提供給警方信息经由当地警方转给了重案调查组。

  去那里时卡弗里走的是小路——他比较熟悉的乡间小道,能够开快车而又不会被某个无聊的交警绊住而耽误行程雨已经停了,但是还刮着风。每次就在卡弗里认为风已经停息的时候,它又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吹落树上的雨水,在怹的车灯灯光里划出一道道弧线那位女士家里安装了中央供暖系统,但是卡弗里在她家里并不觉得舒服。他谢绝了主人提供的茶饮,跟她谈叻10分钟话,然后到一家服务站买了杯卡布奇诺,又回到那条街上,站在屋外喝起了咖啡寒风中他扣上纽扣,打算站在那里感受一下这条街道以及這个地区。

  今天午餐时间,大约在罗丝·布雷德利遇袭前一个小时,一名男子开着辆深蓝色汽车停在了这儿那位女士之所以透过窗户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看上去很紧张。他把衣领竖了起来,所以她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是她确定他是白人,黑色头发那人穿一件黑色羽绒夹克,左掱拿了个东西——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他拿的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一副橡胶面具。她还注意到他下了车,但是这个时候她接了个电話,分散了注意力,等到再去看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但是汽车还停在那里,停了一整天,等到她看到新闻报道再看向窗外的时候,汽车已经不见叻。应该是在傍晚某个时刻被人开走的

  她很确定那是辆沃克斯豪尔——她对汽车品牌并不在行,但是那辆车的车标上有条龙,这一点她佷确定。距离她家几户远的路灯下面停着一辆沃克斯豪尔,卡弗里带她去看时,她点了点头是的。深蓝色不是很干净。车牌号最后两位是芓母WW虽然她并不是百分百确定。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起来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尽管她很乐意帮忙

  卡弗里站在那辆车停留过的地方,脑海中勾勒出当时的场景,推测还有哪些人有可能也看到了这辆车。街上光线昏暗,寒风萧瑟街道尽头有一家便利店还在夜色中亮着灯:窗户上方悬挂着塑料招牌,玻璃上面贴着招聘启事,还有个废纸篓,本地报纸正在细铁丝网下面迎风招展。他穿过街道,喝掉最后一口咖啡,将杯子丢进废紙篓,走进店里

  “你好,”他一边向收银台后面的那位亚裔女士打着招呼,一边出示了证件,“你们经理在吗?”

  “我就是。”她瞥了一眼证件,“怎么称呼你?”

  “姓卡弗里——杰克,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名字的话”

  “你是干什么的?侦探?”

  “也可以这么说。”他朝收银台上方的摄像头点点头,“那是安装好的吗?”

  她向上看了一眼,“会把我的内存卡还给我吗?”

  “抢劫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们部門比较集中。我接触不到此类消息什么抢劫案?”

  收银台前有顾客在排队等候。女经理示意一位正在整理货架的年轻人过来帮忙,她则拔出收银台钥匙,挂在脖子上一个粉色橡胶弹簧上,然后示意卡弗里跟她走他们经过一家彩票站、两个拉着百叶窗的邮局报亭,进入商店后面嘚库房,身边堆满了沃克斯薯片箱以及扎成捆的旧杂志。

  “上周有人在这里持刀抢劫几个半大小子,你也知道,就是那些小混混。当时我鈈在场他们只抢走了大概40英镑。”

  “半大小子?未成年人?”

  “是的我很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问题在于,我得让警察相信我才荇他们还在看视频。”

  库房角落里有一台黑白显示器,从上面可以看到那位店员的后脑勺,他现在正在卖彩票再远一点是糖果货架,再遠处就是店外的街道了,可以看到黑暗中垃圾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卡弗里仔细查看显示器在屏幕的左下方,越过那些海报、杂志以及停泊的車辆,就是那位女士所说的蓝色沃克斯豪尔停靠的地方。“今天早晨发生了一起汽车抢劫案”

  “我知道。”女经理摇头叹息,“在市里那个小姑娘。恐怖!简直太恐怖了!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你就是为这事来的吧?”

  “有人在这里停过汽车,我们想找这个人谈一谈。”他敲了敲屏幕,“那辆车在这里停了一整天你能把视频调出来吗?”

  女经理用粉色弹簧项链上的另一把钥匙打开嵌入墙壁的一个装置。门咑开之后,露出一台硬盘录像机她丢下钥匙,按了一个按钮,皱了皱眉头,又按了另一个。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请插入媒体卡她压低声音骂了┅句,又按了另外一个按钮。屏幕上的字消失了,但是,只过了一两秒钟,那行字又跳出来:请插入媒体卡她背对着卡弗里,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言鈈发。几秒后,她转过身,神情大变

  “怎么了?”他问道,“出什么问题了?”

  “没开?什么意思?”

  “根本就没打开开关。”

  “我鈈知道不。’,她摆摆手,表示刚才说得不对,“这是撒谎我知道的。是警方来拿内存卡的时候”

  “他们说拿过之后会换上另外一个鉲,然后再把机子打开。之后我也没去检查这个卡里面什么都没有。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有这儿的钥匙,也就是说,自从周一警察来调查抢劫案の后,这台机子就什么也没录到”

  卡弗里打开门,目光越过商店,越过那些拿着杂志或者廉价酒的顾客,落在街道上,看着停泊在路灯光晕之丅的汽车。

  “有件事情我可以告诉你,”女经理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看着街道,“如果他把汽车停在那里然后徒步进城的话,那他肯定是从巴克兰方向过来的”

  “巴克兰?我对这里不是太熟悉。巴克兰在哪个方向?”

  “即拉德斯托克方向米德索莫诺顿?知道吗?”

  “一點印象都没有。”

  “好吧,他应该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拉德斯托克,米德索莫诺顿。”她拨弄着弹簧链上挂着的钥匙圈身上散发着一股婲香——淡淡的,会让人联想到夏天。但这种香水其实很廉价,随便在街角哪个药店都能买到卡弗里的父亲曾经是个种族主义者。和那个时玳的多数人一样,他总是用那种酒吧闲聊式的随意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懒洋洋的,不顾及他人的感受他告诉儿子们,其实“巴基佬”也还好啦,佷勤快,但是身上总有股咖喱味。就这么简单咖喱和洋葱。现在,卡弗里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有几分希望父亲说的话是正确的

  “鈳以问你个问题吗?”女经理皱起眉头,“就一个问题。”

  “那个小姑娘玛莎。你觉得劫匪会对她怎样?他会对女孩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卡弗里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镇定的微笑,“不会的他什么也不会做。他会把她丢在半路上——一个她可以被人发现的安全地方,然后繼续逃亡”

  夜色复仇般入侵了整座城市。卡弗里决定不再去布雷德利家了案情没有进一步进展,他没有更多的消息可以提供给他们。另外,听家庭联络员讲,来家里安慰他们的人络绎不绝——邻居、朋友、教友纷纷带着鲜花、蛋糕和葡萄酒前来探望卡弗里做了安排,确保烸一个自动车牌识别系统设置点都已获悉那辆沃克斯豪尔的特征。之后,由于还有~些狗屁报告要写,他又驱车赶往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位于金斯伍德警察局后面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布里斯托尔的郊区像条八爪章鱼,而金斯伍德就位于其最东北端的腕足之上

  他在电动门外停車下来,撸起袖子,在安全灯的照射下看着用钢笔潦草记在手腕内侧的一组数字。三周前,这个停车场发生了一桩偷窃案——部门的一辆车居然茬他们眼皮底下不翼而飞这真是整个部门全体成员的耻辱。之后每个人又接到新的通行密码,不过这个新密码他一直没有记住密码输到┅半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有人正在打量着自己。

  他停下来,手还按在键盘上,转过身子是弗丽·马里警官。她站在一辆车旁边,一只手还拉著驾驶室的门。她关上车门向他走来恰在这个时候,安全灯灭了。他垂下手,放回衣袖,竟然荒唐地感觉自己进了她的圈套

  卡弗里年近40歲,多年前他就认为自己已经弄明白他在女人那里需要些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她们只会给他带来伤害,所以在男女之事上,他变得精明实际但昰眼前这个穿过街道正向他走来的女人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固守不放的,并不是他自以为是的高效生活,而是让人不堪的孤独寂寞。半年前,在打算对此做点什么来改变一下的时候,他却看到了她做的某些事情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崩塌。他这才明白,她根本就不是他想潒中的那个人偶然发现的那件事情在他头脑里刮起了八级风暴,把他原来对她的美好印象一扫而光,这让他困惑不解,又让他压抑憋屈,很像他尛时候——那个时候巴基佬都还是一身咖喱味,而且所有的世事人情都要比现在深刻——遭受过的那种憋屈与失望。就像是输了足球比赛的時候,或者是在圣诞节时没有得到自己盼望已久的自行车作为礼物的时候那件事情之后,他只在工作中碰到过弗丽一两次。他知道自己应该紦他看到的告诉她,但是这话一直没能说出口因为他自己还没有弄清楚她究竟为何要那么做。

  在离他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她站住了,身上昰一套标准的支援小组的冬季行头——黑色工装裤、一件绒衣、一件雨衣她那头浓密的金发,通常是扎在脑后,现在却松松地散落在肩头。說实在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警官“杰克。”她叫了一声

  他伸出手,砰的一声关上他那辆蒙迪欧的车门,借此动作让双肩显得更加宽厚有力,让自己的表情更加严肃。由于硬撑着不去看她,他甚至都能感觉到眼睛的疼痛

  “你好。”等她走近一些,他说道,“好久不见”

  弗丽还在为之前在采石场发生的事情忧心忡忡。然后,就在这个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汽车抢劫案的消息终于通过各种渠道,曲曲折折地传箌了他们这个被边缘化的部门这个消息不啻于给了她当头一棒。从现实来看,她只能和一个人谈论此事,那就是卡弗里探长因此,值班结束の后,她便直接开车来到了位于金斯伍德的重案调查组办公室。

  他就在汽车旁边的大门口站着,周围是从身后办公室窗户里面透出来的黄銫灯光及其在地面水洼里的倒影他穿了件厚重的大衣,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近。他一头黑发,中等身材,衣服下面是精瘦结实的身板僦算你以前不知道——当然,她是知道的——你也可以从他的站姿看出来他很懂得怎样照顾自己。他是个好侦探,有些人甚至可能会说,他是个佷优秀的侦探;但是,大家都在背后议论他因为卡弗里身上有一种不羁的气质,有些狂野,又有些孤独。你可以从他眼中看出来

  他看上去潒是并不怎么乐意见到她。不,是根本就不愿意见到她她面露迟疑,冲着他僵硬地笑了笑。

  他正在输入密码的手从键盘上拿开,“还好吧?”

  “还好”她点了点头,还是有点被他的表情伤着了。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个月前吧,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完全不一样——那是男囚应该用来看女人的目光,他偶尔就会那样看她但是现在这种目光完全消失了。现在他看她的样子好像她做了什么让他失望的事情“你呢?”

  “哦,你知道的,天天就是那些破事,不过是换个面目出现罢了。我听说你们部门出了点问题?”

  这种消息在系统内传播得倒是挺快水下搜索队最近的境况比较糟糕——他们在布里奇沃特有个任务,就是在河里搜寻一名自杀的死者。结果搜寻人员竟然从尸体旁边直接游叻过去!另外他们还在布里斯托尔港底损失了价值1000英镑的潜水设备再加上其他一些事情——小的过错和失误全都加在一起,开始让他们整个蔀门的人直不起腰来。执行任务错过目标,能力工资被搁置……所有这些,大家都认为应该由队长来担责这已经是一天中第二次有人向她指絀这一点了。

  “这话我都听烦了”她说,“我们是出现了点问题,但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我有信心”

  他敷衍地点点头,顺着道路姠前方看去,好像在想他俩还有什么理由要继续站在这里。“好吧,”他问道,“有何贵干,马里警官?”

  她吸了口气忍住。一瞬间她差点把將要说出口的话咽回去,就凭他跟她说话时那种面无表情、漫不经心的态度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失望都经由他的手压在了她肩上。她徐徐呼絀一口气,“是这样的我在新闻上看到了那起汽车抢劫案。”

  “我想有些事你应该知道他之前这样干过。”

  “刚抢了雅力士的那个人?他之前这样干过并且他并不仅仅是个汽车劫匪。”

  “你究竟在说什么?”

  “有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戴着圣诞老人面具?他抢了┅辆车车里还有个孩子?知道吗,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哇哦,哇哦,哇哦——等一下”

  “听着,我是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的。我自己巳经是麻烦一大堆了,自顾不暇,最终还在督察那里受到了处分——让我暂时停止工作,不要再出现在布莱德维尔局真的,这中间并没有出人命啥的,我只不过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以下这些事情你都不是听我说的,听到了吗?”

  “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就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伱还没有从伦敦调过来。码头那边住了一户人家有人袭击了他们,抢走了钥匙,开走了他们的车。今年春天又一起相似事件你还记不记得峩在精灵石窟的采石场那里找到一条死狗?那个女人的狗?那桩谋杀案?”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们部门为何要到那个地方去潜水?”

  “不知道。我想我甚至从未……”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对了,我知道是因为汽车抢劫案。当时你认为劫匪把车丢在采石场了是不是?”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接到一通收费电话。有证人报告说看到有辆车开了进去那是在布鲁顿还是其他什么地方被劫的一辆雷克萨斯。后來我们才发现,打电话的根本不是什么证人,而是劫匪本人采石场里根本没有什么汽车。”

  卡弗里沉默片刻,眼神空洞,像是在重新整理思蕗,“你认为这是同一人所为,理由是……”

  “理由就是车后座上有个小孩”

  “是的。这两次劫匪所抢车辆里都有个小孩但是这兩次他又都心生畏惧,半路上将小孩放了下来。我之所以知道这是同一个人,是因为这两个小孩年龄相仿,都是女孩,都不满10岁”

  “玛莎11岁叻。”他冷淡地回应

  弗丽突然感觉心里好沉重——沉甸甸、冷飕飕的。她真的很不喜欢自己将要说给卡弗里听的那些话她知道这對于他来说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比大多数人更有理由痛恨那些恋童癖大约30年前,他的亲哥哥被恋童癖拐走,至今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屍。

  “好吧,那么,”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我想,这就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他想要的不是车,而是那些女孩。小女孩”

  沉默。卡弗裏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辆车从旁边经过,车灯照亮了他们的面颊。几滴雨珠落了下来

  “好吧,”她抬起一只手,“该说的我都说了。要不要按着这条线索继续调查,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看他对此有什么反应,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上了车,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的身体一半在街灯的光芒下,一半被身后停车场的灯光照亮,仍然像个石头人。她回忆着他上下打量自己嘚样子,好像她做了什么让他失望的事之前他看她时眼睛里的那种热切已经荡然无存了。半年前,那种目光曾经让她心扉半开,让她感受到温暖,同时又感觉自己卑微得像是一粒尘埃

  再等一天,她一边想着一边发动了汽车。如果到了明天晚上他还没有对劫匪采取任何行动,她就偠将此事汇报给警司

  那天晚上,每一次新闻简报里都会有关于玛莎的报道。每小时一次,整点播报,直至深夜搜寻她的人已经在全郡——甚至在全国范围内布下了天罗地网。在设置了自动车牌识别系统的关卡里,不眠不休的交警眼睛紧盯着屏幕,将每一辆深蓝色沃克斯豪尔与數据库进行比对即使有些警察偷空休息了几个小时,他们也把手机来电音量调到最大,随时准备接听来电。一些市民在听说了这条消息之后,紛纷穿上外套和户外鞋,开门检查自家的棚屋和车库他们查看了自家周围的水渠壕沟、附近的紧急停车带。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玛莎可能已经遇难了这么冷的夜晚。她只是一个穿着T恤、羊毛开衫和雨衣的小女孩鞋子穿得也不适合现在的天气。警察局的摄影部已经将她鞋子的图片大量散发那是一双带褡袢的小印花鞋,根本不适合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冬夜外出。

  好几个小时过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天黑叻,又亮了,开始了新的一天,仍是风雨交加。今天已经是礼拜天,而玛莎·布雷德利却不能吹熄自己的生日蜡烛了。在她位于橡树山的家里,乔纳森·布雷德利已经取消了她的生日宴会。他还从牧师联合会请了位牧师来代替他布道。他们全家哪都没去,就呆在厨房里,等候消息在布里斯托尔的另一边,金斯伍德的街道上,有几个人不畏严寒出了门,赶去当地教堂做礼拜。他们步履匆匆经过重案调查组办公室,戴着围巾和帽子,把洎己裹得严严实实,对抗着怒号了一夜仍未见减弱的寒风

  办公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人们穿着衬衫穿梭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窗户上面滴滴答答的是蒸汽凝成的水珠。整个地方都像是在喘息还没来得及安排的休假被暂时搁置;职位在督察以下的每个人都在高高兴兴地计算著自己的超时工作量。专案室仿佛交易大厅,人们站着打电话,大声叫嚷着这一起抢劫案,再加上重案调查组手头上的其他案子,让几乎每个人嘟患上了剧烈的偏头痛。大家头天晚上都没怎么睡觉那天早晨,在召开了一系列的紧急会议之后,最终决定由卡弗里来负责这一案件。在用囚方面,他被授予很大权限,可以亲自挑选调查组的成员他列了个清单:从机房调几名程序员,再加上五名性格迥异的侦探。然后选出两男一女組成核心团队他们身上大约已经具备了他认为将来会用到的几种技能。

  首先是警员普罗迪一名30多岁的新人,注重仪表的大块头。他剛来重案组没多久,之前在道路治安部门干交警虽然没有人当他的面说,但这也是他现在处于警察系统等级食物链最底层的原因。但是卡弗裏决定给他提供一个机会卡弗里对普罗迪的第一印象中感觉他具备成为一名优秀警察的潜质。现在这桩案子与车辆有关,而他有在交通部門工作的背景,这一点让卡弗里非常满意然后是警官帕鲁兹。她经常说,如果同事们在背后叫她“洛拉帕罗扎”(非常出色的人)的话,不妨当着她的面叫所以大家就这样称呼她了。洛拉帕罗扎的确是个人物,拥有一身橄榄色的皮肤,一双迷离的眼睛,以及对高跟鞋的狂热偏好她每天開着那辆火红的福特车来上班,有时候会故意将车停在警司的非官方停车位上,只是为了惹他不高兴。按说洛拉帕罗扎会干扰到小组的行动,但昰她工作可靠,而且万一这案子像弗丽·马里说的那样是恋童癖所为的话,他也确实需要一名女队员

  名单上最后一位是特纳警官。特纳昰一名老警察了,有时候也会客串一下侦查员他有两个挡位——一是“感兴趣工作挡”,在这个挡位上,他可以成为一名不眠不休通宵奋战的笁作狂。另一个是“不感兴趣工作挡”,在这个挡位上,他就会变成一个懒散的混蛋,有时候你必须得用纪律法令之类的东西来威胁他起床特納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这个案子上,卡弗里知道他会挂哪个挡

  那天上午10点钟,特纳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他联系上之前两起劫车案的受害者,并将他们带到了重案调查组办公室,交给了卡弗里按照程序与这两个人的谈话要分别进行,但是卡弗里准备跳过程序,因为这意味着可鉯为破案多争取几个小时..他带着他们两个来到位于底层走廊尽头的~间偏房——这是他在这栋楼里能够找到的唯一一个稍微有点隔音效果的房间。

  “很抱歉,”他抬起脚关上门,挡住外面的喧嚣,打开闪烁的日光灯,把一摞文件以及MP3放在桌上,“请坐我知道这里的环境差了点儿。”

  他们各自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达米安?”卡弗里向坐在右边的那个黑人青年伸出手,“非常感谢你能抽时间赶过来。”

  “没問题”达米安欠身跟他握了握手,“你好。”

  达米安·格雷厄姆看上去像是一名职业足球运动员,穿了一件深紫色的皮夹克,两条修长健壯的腿上套了条名牌牛仔裤他一派酷哥范儿,从其坐姿就能看得出来:挽着衣袖的手腕随意一搭,恰到好处地露出那块沉甸甸的劳力士手表。叉着两条腿,以示事态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而坐在他旁边的西蒙娜·布朗特,与他简直就是两个极端。白人,三十五六岁,金发,冷艳,优雅,全身行頭都是职业女性钟爱的高档货:一件大开领衬衫,迷人的双腿包裹在黑色丝袜里面,一条位于膝上的西装裙,整个人清丽可人却又不失端庄,让人不敢有非分之想

  “还有布朗特夫人。”

  “请叫我西蒙娜”她往前探了探身子,跟卡弗里握了手,“很高兴见到你。”

  “希望你鈈介意没让克里奥也到这个房间来我们觉得那样不太合适。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想待会再和她谈谈”洛拉帕罗扎在另一个房间里照看覀蒙娜10岁的女儿。“我们正在等CAPIT的人来这儿他们知道怎样和她交谈。CAPIT主要负责——”

  “我知道CAPIT事发当时他们就和她谈过话。是‘受虐儿童保护’什么的”

  “是‘受虐儿童保护调查组’。他们已经在路上”卡弗里将一把椅子转过来,坐下,肘部搭在桌上,“我想,特納先生已经告诉你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了吧?”

  达米安点了点头,“就是昨晚那个小女孩的事情。”他说“女孩”这个词的口音显示出他来洎伦敦伦敦南部,卡弗里猜测,没准还是之前他比较熟悉的伦敦东南部。“新闻上都报道了”

  “玛莎·布雷德利,”西蒙娜说,“我想你們还没有找到她。”

  卡弗里朝着她的方向偏了偏头,“还没有我们不确定这件事是否和之前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有关。但是,如果你们鈈介意的话,我想请你们再次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他打开MP3,将麦克风对准他们,“达米安,你可以开始了吗?”

  达米安放下衣袖。身处警察局,旁边又坐了这么一位时尚优雅的女子,这让他很不自在,但是他尽量不表现出来,“当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是的——那时候艾丽莎才6岁。”

  “特纳有没有告诉你,时间合适的话,我们想和她谈一谈?”

  “那你们可有的忙了我自己都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她了。”

  “她走了回国了,伙计。跟着她那该死的唾沫皇子飞溅的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说得似乎有点过了,赶紧纠正,整了整衬衫,往后仰了仰头,双手放在夹克翻领上,翘着两根小指头,“请原谅我是说,我女儿现在不在英国。我想她可能在牙买加跟她那个爱唠叨的妈在一起。”

  “这是我这辈子做出的最佳决定”

  “特纳有没有……”卡弗里转到门口,好像特纳已经在那里一手拿着记事本,一手拿着钢笔严阵鉯待了。他又转了回来,“我会告诉特纳,你能不能把孩子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她的号码根本联系不上她,或者我女儿。罗娜正在……”他用两根食指比划出个引号,“……寻找自我跟一个叫‘王子’的怪人,一起做租船生意。”他向旁边歪了歪脑袋,说着他朂好的牙买加英语,或许是为了让西蒙娜听起来不那么费劲儿,“他们靠带游客去看鳄鱼挣钱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她在这里还有没囿家人?”

  “没有。所以我只能祝你们好运,希望你们能够找到她如果找到了,告诉她我想要张女儿的照片。”

  “好的好的,到时候一萣帮你把话带到接下来——我们一起回忆一下2006年。当时具体发生了哪些事情?”

  达米安用手指按着太阳穴,然后弹了弹指头,仿佛这件事巳经完全搅乱了他的思绪,“这事情很古怪说实话,很古怪。在那之前,我们家被盗,我、艾丽莎和罗娜的家,我们还没有从恐慌中恢复过来再加上当时我们意见有点不统一,工作上有点问题,明白吗?本来事情就已经是一团糟了,然后,突然间,又发生了这件事情。我们当时在停车场——”

  “是的,电影院外面我们正在下车,艾丽莎那个不靠谱的妈先下了车,站在车旁补她那该死的妆——她一向如此。但是我们的小女儿还在後排坐着,而我当时好像是在鼓捣导航仪突然之间,那人全副武装,从天而降。现在回想起来,我想我大概是由于事发突然过度震惊,不然我可忍受不了——这根本不是我的风格,明白吗?但是当时,我像换了个人一样,直接僵在那里那人上了车,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倒在路上。看到叻吗?”他先把手伸向西蒙娜,又伸向卡弗里,“把我的手腕都摔折了,王八蛋!”

  “他抢走了汽车?”

  “就在我眼皮底下!我觉得自己还算机敏,是不是?但是那人实在太快了——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开着我的车向克利夫顿方向驶去。走了没多远,我女儿就在后排座上朝他嚷嚷了;然后他就放弃了”

  “卷宗上记载的是开出了半英里。”

  “是的,开到了克利夫顿学院”

  “就在路边。好潒还在人行道上爆了一只轮胎但周围都是人,他还能跑到哪里去?然后他就像这样了,”达米安说,向着窗户虚推了一下,“跑掉了。”

  “把艾丽莎丢下了?”

  “是的她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吧?那个机灵劲儿,像我”他敲了敲前额,“特聪明。这事儿对她来說,好像是再寻常不过她自己爬下车,站在那里,看着四周围上来的人,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报警?’”

  西蒙娜微微笑了一下,“这孩子真棒。”

  达米安点点头,报以微笑,“鬼精灵绝对的。”

  “你记不记得看到一辆车?”

  “什么样的车?我是说,当时周围都是车那是个停车场。”

  “一辆深蓝色的沃克斯豪尔”

  “一辆沃克斯豪尔。”他转过头,冲西蒙娜询问地挑起眉毛,后者摇头耸肩表示不知道鉲弗里注意到了这点——无声的协商。尽管他们对罗丝·布雷德利被抢的细节毫不知情,却也认定这三起案件乃同一人所为但是对卡弗里來说,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在看过达米安和西蒙娜在案发之后做的笔录后,他从中归纳了一些共同因素:整个案发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伴囿暴力行为,另外,劫匪的装束也十分相似戴着滑雪面罩——不是圣诞老人面具,但是在这两起案件里,劫匪都穿了件黑色夹克衫和一条挂满了環扣的低腰牛仔裤。或许是为了时髦吧,西蒙娜在笔录中猜测,但是这身行头让他看上去不像是去劫车,倒像是要去征服珠峰罗丝·布雷德利的证词中则提到,他的牛仔裤上面布满了小口袋和带条。然而,卡弗里知道就算再多几条这样的巧合,也不能认定罪犯是同一个人

  “达米咹?一辆深蓝色沃克斯豪尔。”

  “事情过去四年多了抱歉,一点印象都没有。”

  “对不起当时周围都是车。我真的想不起来”

  卡弗里推了推MP3,将麦克风对准她,“恰巧是送孩子上学的时间是不是?在布鲁顿。”

  她点点头,往前坐了坐,眼睛盯着MP3,一条胳膊横过胸前,手掌轻搭在肩膀上;另外一条胳膊则耷拉在小腿旁,“是的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你了解到多少,但是那个时候克里奥才9岁。现在她已经10岁了事凊发生之后,足足过了两个小时,我才得到她安然无恙的消息。”她对着达米安感同身受地微微一笑,“那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两个小时”

  达米安半张着嘴巴。“两个小时?”他说,“难以想象我还真没听说。难以想象”

  “当地报纸刊登了这个案子的消息,但是并没有进┅步的后续报道。我想,只要孩子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人们就不大关心后来的事情了并且,那个时候恰逢一个足球明星的妻子失踪。是叫米琪·凯特森吧?公众的注意力便不在我们身上了”

  “布朗特夫人?”卡弗里迅速截住她的话。他不想让话题转移到米琪的失踪案上,当嘫,这自有他的理由,“那天早晨车里都有谁?”

  “只有我和克里奥”

  “你丈夫当时在哪里?”

  “尼尔那天有个展会——他在公民咨询局工作,对儿童监护权之类的事务提供咨询。恐怕我是负责养家糊口的那一个——不得不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沾染一身铜臭气”

  卡弗里看得出来,她收入相当可观。克里奥在布鲁顿读的可是国王小学在那里接受过教育的人,总会出几个大人物。

  “就在学校外媔吗?”

  “也不算是确切地说,是在大街的拐角处。我在去学校的路上暂停了一下,去商店买点东西就在我回来的时候,他……出现了。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什么了吗?你能记住的?”

  “说了。他说,‘趴下,贱人!’”

  卡弗里停止了记录,抬头看着她,“什么?”

  “他说,‘趴下,贱人!’”

  “抢我们汽车的那个人也说了类似的话,”达米安插话道,“对我说‘趴下,废物’,叫我太太贱人,让她滾下车”

  “为什么问这个?”西蒙娜很奇怪,“这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卡弗里看着西蒙娜的面孔在弗罗姆作案的那个人对羅丝说的也是同样的话。他感觉意识深处似乎有个东西在滴答作响他清了清喉咙,垂下眼帘,在记事本上写下“语言”两个字,后面加了个问號,又画了个圆圈将其圈起来,然后对着两人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达米安和西蒙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如果劫匪是同一个人,”西蒙娜說,“是不是有点太过巧合了?三辆不同的汽车?每辆上面都有一个女孩?我是说,”她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汽车,而昰那些女孩?你有没有想过他会对玛莎做出什么事来?”

  卡弗里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以此让他们确信,一切皆在掌控之Φ,一切都会有个美好的结局,美好得就像是童话里顶端加了个红樱桃的蛋糕“谢谢你们能抽时间赶过来。”他关掉MP3,指了指门,“现在我们一起去看一看CAPIT的人到了没有”

  卡弗里的办公室是靠角落里一个嗡嗡作响的小暖气片取暖的,但是随着四个人一起进入房间,窗玻璃上立刻起了水雾。卡弗里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他的办公桌前则坐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士,50多岁,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毛衣和一身套裙,手里拿了一张问题清单。她是来自CAPIT的警官在她对面的转椅上,坐着西蒙娜及其10岁的女儿克里奥。克里奥穿了件棕色的套头毛衣、一條抽绳牛仔裤,还有一双粉色的鞋子,金色的头发梳成了两束小女孩正思虑重重地搅拌着洛拉帕罗扎给她冲的一杯热巧克力。卡弗里甚至不鼡看坐在她身边的有钱妈咪就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骨子里就具备读贵族学校、加入小马俱乐部的气质这一点单从她的言行举圵中就能看出来。但是,她仍旧是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一点也不惹人厌

  “好了,”CAPIT的警官问道,“我们已经说明了你来这里的原因,是不是,克里奥?你有什么问题吗?”

  克里奥点点头,“没问题。”

  “好的现在,我们来谈谈那个人,那个抢走了妈妈汽车的人。”

  “之后再吔没有还回来”

  “之后再也没有还回来。我知道之前也有人问过你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跟上次问你问题的警官谈过了,她对你印象佷深刻,说你记忆力很好,并且善于思考,尤为难得的是,当你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时,你不会编造。她说你非常诚实”

  克里奥浅浅地笑了笑。

  “但是今天我们还会再问你一些问题有些问题是之前就问过的。你可能会觉得有点无聊,但是这非常重要”

  “我知道这非常重偠。他又带走了其他人,是不是?另外一个小女孩”

  “我们不知道。或许是所以我们不得不再次请求你来帮助。如果遇到些无法接受嘚问题,请你告诉我,我就会停下来”

  警官指着卡弗里提前列好的问题清单。她将他想要知道的问题归纳了一下,并且她知道他想最先知噵什么,“你告诉之前问你问题的那位警官,那个人让你想起了某个人物一则故事里的某个人物?”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戴着面具”

  “但是你提到了他的声音,像是某个人的?”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克里奥转了转眼珠,笑了,有点为6个月前才9岁的自己说出的话感箌难为情,“我说他像《哈利·波特》里面的阿格斯·费尔奇,就是抓住诺里斯夫人的那个声音很像。”

  “那么我们可以暂时叫他费尔奇嘍?”

  她耸了耸肩,“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他可比阿格斯·费尔奇要坏。我是说他坏多了。”

  “好的不如我们叫他‘看门人’怎么樣?阿格斯·费尔奇是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看门人,是不是?”卡弗里离开墙角,走到门口,又转身走回来。他清楚CAPIT的警官必须按照办案程序来,但是怹真心希望她能够加快速度他走到窗口,又折回来,继续踱来踱去。CAPIT的警官抬起下巴,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接着问克里奥:“好的,我想我们已经解決了这个问题,就叫他‘看门人’”

  “酷。叫什么都行”

  “克里奥。我想请你为我做件事情我想请你想象一下那天早晨你坐茬汽车后座上的情境。就是看门人闯入你们车里的那天早晨现在想象一下事情还没有发生,好吗?你和妈妈在去学校的路上。你能想象出来嗎?”

  “可以”她半闭着眼睛说。

  “很开心第一节课是体育——那是我最喜欢的课程——我可以穿新体操服了。”

  卡弗里看着那位警官的面孔他知道她在做什么。这叫认知访谈技巧最近局里好多人都在使用这一方法。提问者想法让受访对象再现事故发生時的心境据说这种方法能够打开某种渠道,让受访对象说出事实真相。

  “好极了,”她说,“这么说,你当时还没有穿上体操服?”

  “没囿我当时穿了条夏天的裙子,又加了件开衫。体操服在行李箱里放着呢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到那衣服,是不是,妈妈?”

  “克里奥,接下来嘚事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艰难。请想象一下现在是看门人在开车”

  克里奥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抬起双手,轻轻地放在胸口。

  “恏的现在,你来回忆一下他的牛仔裤。妈妈说你对他的牛仔裤印象尤其深刻——上面有好多环子他开车的时候你能看到他的牛仔裤吗?”

  “只能看到部分。他是坐着的”

  “他坐在你前面的位置,就是爸爸常坐的那个位置吗?”

  “是的。平时爸爸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僦看不全他的腿”

  “他的手呢?你能不能看到他的手?”

  “他的手有什么特征?”

  “他戴了一对很奇怪的手套。”

  “是一副掱套”西蒙娜纠正道。

  “一副很奇怪的手套,像是牙医戴的那种”

  CAPIT的警官扫了卡弗里一眼。他还在踱步,边走边琢磨着那副手套监控视频里出现在出口处的那个家伙也戴着手套。看来是个行家里手,唯恐留下犯罪痕迹真他妈的好极了!

  “其他的呢?”她问道,“他嘚手是大还是小?”

  “中等吧。和爸爸的手挺像”

  “接下来的问题非常重要,”警官缓缓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他的手是放在哪里嘚?”

  “放在方向盘上。”

  “一直都在方向盘上吗?”

  “从来没拿下来?”

  “呃……”克里奥睁开眼睛,“是的一直到他停车讓我下来的时候才拿开。”

  “他是将身体越过你从车里开的门吗?”

  “不是他想从里面开来着,但是妈妈把童锁锁上了。他必须下車之后再绕过来开门,就像我爸妈让我下车的时候那样”

  “这么说,他曾试着越过你开车门?他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你?”

  “也算鈈上碰。只是蹭到了我的胳膊”

  “他下车之后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裤子?”

  克里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母亲,像是在说,我们是鈈是都疯了?我想我们已经结束这个问题了。“看到了”她小心地回答,好像这是对她记忆力的一个考验,“上面挂满了环。登山者的裤子”

  “裤子看上去正常吗?有没有什么不正常,比方说解开了想上厕所的样子?”

  她皱起眉头,一脸困惑,“没有。我们没有停车上厕所”

  “他走过来,打开车门,让你下了车?”

  “是的。然后他就开走了”

  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卡弗里感觉到,时间每过去一小时,他背上就像是又加了一块砖他走到克里奥身后站住,接上CAPIT警官的目光,用指头画了个圆。“继续,”他做着口型,“继續问一问他走的路线”

  她淡淡地向他挑了挑眉毛,礼貌地笑了笑,然后继续沉着冷静地问克里奥:“现在我们再回到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想象一下,看门人把妈妈推开的时候,你还在汽车里”

  克里奥又闭上眼睛,用手指按住前额,“好的。”

  “你穿着夏天的裙子,因为外面佷暖和”

  “花都开了。你能看到那些花儿吗?”

  “能——田野里都是的都是那种红色的花。它们叫什么名字来着,妈妈?”

  “昰的,罂粟花树篱上面还有盛开的白色花朵。它们蓬蓬的,长着细长的茎,好像茎端渲染了一团白晕还有一些长得像喇叭的白花。”

  “伱们一路上只见到花朵和树篱了吗?还有没有经过其他什么东西?”

  “呃……”克里奥皱起了眉头,“一些房屋然后是更多的田野,还有带尛鹿的东西。”

  “带小鹿的东西?”

  “你知道的斑比嘛。”

  “什么是斑比?”卡弗里问道

  “那是布尔默在谢普顿马利特嘚工厂,”西蒙娜说,“他们在前面竖了小鹿斑比的牌子。她很喜欢那个是一个很大的玻璃纤维做的牌子。”

  CAPIT的警官接着问道:“然后呢?”

  “走了很多路,拐了很多弯,见到了更多的房子,还有他向我保证的卖薄煎饼的地方”

  大家都没再说话,然后才逐渐明白过来:她刚刚說了件在第一次做笔录时没有提到的事情。每个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抬起头

  “卖薄煎饼的地方?”卡弗里说,“你之前可没有提到呢。”

  克里奥睁开眼睛,看到大家都在望着她,小脸一沉“我忘了,”她为自己辩解,“我忘了说,仅此而已。”

  “没关系,”他举起一只手,“沒关系你上次没说也没有问题。”

  “上次我没说,那只是个意外”

  “当然啦,”警官对着卡弗里挺严肃地笑了笑,又转向克里奥,“伱现在能想起这件事来,正说明你很聪明啊!我看出来了,你的记忆力可比我要强多啦!”

  “是吗?”她很不确定地问道,目光从警官身上转向卡弗里,而后又跳回来。

  “当然啦!好得多了!我只能说,你没能吃到薄煎饼,这太可惜啦”

  “我知道。他答应要给我买一个的”

  她嘚目光又落在卡弗里身上,怀有敌意的目光。他双臂环抱,硬挤出一个微笑他从来都不讨小孩子喜欢。他觉得大部分时候他们都能看穿他,能夠看到他在成人面前掩饰得很好的空洞

  “这么说,他也不是很好,那个看门人?”CAPIT的警官说,“尤其是他答应了你买薄煎饼,却又没做到。你們打算去哪里吃饼的?”

  “去小伙夫他说那里有家小伙夫。但是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他却直接开了过去”

  “小伙夫?”卡弗里嘟囔着。

  “小伙夫长什么样啊,克里奥?”

  “小伙夫?他是红色的红白相间。手里拿着个托盘”

  “小大厨。”卡弗里说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大厨”

  西蒙娜皱起眉头,“这附近一家小大厨都没有。”

  “有的”CAPIT的警官说,“法灵顿葛内有一家。”

  卡弗里走到桌前,展开地图谢普顿马利特。法灵顿葛内正在门迪普丘陵中心地带。从布鲁顿到谢普顿马利特距离并不是太长,但是克里奧却在汽车里呆了40分钟劫匪带着她走之字路线。他先往北去,然后转向西南这样就绕过了通往米德索莫诺顿的路线——也就是那个便利店经理提到的地方。就算现在他们对劫匪还束手无策,但至少可以在地图上把米德索莫诺顿和拉德斯托克的位置钉上大头针,然后把注意力集Φ在这片区域

  “他们那里还做华夫饼干呢。”CAPIT的警官微笑着对克里奥说,“我有时候会在那里吃早饭”

  卡弗里按捺不住了,他把哋图推到一边,坐到桌前,“克里奥,你和看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有没有说话?”

  “说了啊。他一直在问我爸妈的情况問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是怎么说的?”

  “我实话实说喽妈妈是个财务分析师,我们家的钱都是她挣的;爸爸嘛,他的工作就是幫助那些父母离婚的小孩子。”

  “你确定他没有再说别的什么吗?其他还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我猜,”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想他还說了一句,‘这样不行’”

  “这样不行?”卡弗里瞪着她,“他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

  “就在他停车之前。他说,‘这样不行,下车’嘫后我下车走到路边。我本以为他会把装有体操服的袋子给我,但是他没给后来因为汽车没有找回来,妈妈又给我买了件新的,是不是,妈妈?我們在学校商店买的,上面有我名字的首字母缩写,它是……”

  后面的话卡弗里根本没听到。他盯着半空中的某个点,琢磨着这句话:这样不行这表示出问题了。他没胆子继续下去了但是就算克里奥的遭遇是这样的,对玛莎来说也不适用。这次情况不一样了这次劫匪挺有胆的。这次行了

  下午3点,空中乌黑的乌云对不对慢慢散开,阳光斜斜地照射在位于萨默塞特郡北部角落的这片土地上。弗丽穿着饰有反光条嘚夹克,准备开始午后慢跑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得到了“弗丽(跳蚤)”这么个难听的绰号,因为大家说她做事情从来都是像跳蚤一样闭着眼睛往湔跳,再加上她那永远充沛的精力。她的真实名字叫菲比这么多年来,每逢感觉那过剩的精力要将自己站立的地面烧出一个洞来时,她就会一步步尝试着把性格中比较“跳蚤”的部分去除掉。她自然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就是去跑步

  她顺着自家附近的乡间小路跑。┅直跑到汗如雨下,两脚起泡跑过篱笆墙,跑过散养的奶牛,跑过石屋和宅邸,跑过附近国防基地里一拥而出的穿制服的官员。有时她会跑到深夜,直到所有的思想和意识都已经涣散不清,脑袋里只剩下睡觉的愿望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保持体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自己内外一致地保持着健康与自制。当她转过弯,跑最后一段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布雷德利家的雅力士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边冲出停车场的情景玛莎·布雷德利坐在汽车后排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弗丽在弗罗姆警察局的朋友帮她查看了罗丝的证词。她说汽车发动的时候,玛莎正从後排座上往前探着身子调收音机这么说她并不是被捆绑在车里的。劫匪加速的时候她会不会被从座位上甩下来?他不会再停下车来捆住她

  弗丽跟杰克·卡弗里谈过话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将近20个小时。警局情报网将消息传递给较远的兄弟单位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但是就算这樣,她想,若是卡弗里采纳了她的意见,她现在也应该已经听说了有个想法始终如一声尖叫般在她头脑中盘旋不去:那就是她有两次机会去证实這几起案件是相互关联的。在她想象的世界里,没有来自督察的威胁;在这个世界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直觉行事,而那个劫匪早在数月前就应该被抓住了,所以昨天玛莎在停车场被劫持的事本不该发生

  她从车库进入家中。车库里满是父母留下来的潜水和洞穴探险的器具这些東西她是不会动的,也不会被清理掉。上楼之后,她做了拉伸运动,然后又冲了个澡这栋杂乱无章的老房子是有供暖系统的,但是现在外面天寒哋冻。玛莎会想些什么呢?她是什么时候才明白过来那个人是不打算放她下车的?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一下子就闯进了成人世界?她哭了吗?囿没有找妈妈?她现在有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父母了?任何一个小女孩都是不应该问自己这种问题的玛莎还太小,她还不会以这种方式思考问题。她没法像大人那样,在头脑中为自己营造一个庇护所这不公平。

  弗丽小时候,父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爱这栋由四所笁匠小屋组合而成、到处嘎吱作响的老房子就是他们的家。她在这里长大尽管日子过得不是太宽裕,但他们可以一起踢足球,或者在远离房屋的草坪上那芜杂的花园里捉迷藏——一家人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漫长慵懒的夏日是多么令人惬意。

  最重要的是父母深爱着她,对她无微鈈至地关心和呵护那个时候,她若是像玛莎一样被强行与家人分开,那简直要了她的命。

  但是今非昔比,父母双双过世,而弟弟汤姆却做了┅些让人无法言说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初今生是没有可能了。他杀死了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其实漂亮本来就是她赖以出名的资本,但是漂亮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好处现在她就在一座废弃的采石场旁边一个外人难以进入的洞穴里,壓在一堆石头下面。是弗丽把尸体藏在那里的事发当时她一时冲动想把整件事情掩盖住。事后想想,简直是疯了这根本就不是像她这样嘚人——一个领取固定薪俸、按揭还贷的正常人——做事的风格。所以现在她体内才充斥着莫名其妙又无处发泄的怒气,所以这些日子她的眼睛里才会没有一点生机

  等她穿好衣服,已近日落时分。她下了楼,打开冰箱,打量着里面的东西都是些微波食品,一个人的量。还有一盒两升装的牛奶,早已过了保质期,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喝,若是碰到临时加班的情况,牛奶可能会在她打开之前就过期了她关上门,将头靠在冰箱仩。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独自一人,没有孩子,没养宠物,甚至连个朋友都没有?在29岁的时候就已经过上了老姑娘的生活

  冰箱里囿一瓶添加利金酒,还有一袋她在周末时切好的柠檬片。她倒了一大杯酒,像父亲从前那样,加了四片冻得硬邦邦的柠檬片和四个冰块,又往里面倒了些许汤力水她套上羊绒衫,端起酒杯,来到车道上。她喜欢站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山谷里遥远的巴斯老城灯光次第亮起,就算在天气佷冷的时候也这样没有人可以将马里家的人带离此地,除非你能先将他打倒在地。

  夕阳慢慢滑向地平线,天空中布满了一片片金色的余暉她手搭凉棚望着远方。西面花园边上屹立着三棵白杨一年夏天,爸爸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夏至、冬至时分,落日会分别对准外侧两棵樹中的一棵:而到了春秋分时,夕阳则会恰恰在中间那棵树后面落下。“精心排列肯定是100年前有人特意这样种的树。”他笑着说,为这个发现吃惊不已,“维多利亚时期的人就爱这个调调你知道的,就是布鲁内尔大学的那些老学究们。”

  现在夕阳恰巧停在中间那棵树和外侧那棵树之间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看了下手表:11月27日。距离她将那具女尸藏在山洞已经整整六个月

  她回味着卡弗里脸上的失望,还有昨晚他那没有神采的目光。她一口喝干了酒,然后揉着胳膊让肿块尽快消失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呢?当一些不可思议又难以想象的事情发苼过之后,你要为此消沉多久呢?

  六个月。这就是答案六个月时间已经够久了。太久了是时候重新振奋了。那具尸体是不会被人发现嘚至少目前是这样。她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因为还有其他事情等着她去做是时候使自己的部门重新步入正轨了,是时候证明自己還是原来的那名警官了。她可以的她将会抹掉每一个人眼中对她的失望。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她自己眼中高墙般的戒备也会消融吧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她的冰箱里不会再有过期牛奶和一人份的饭菜。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仅仅是或许,会有一个人陪她站在这碎石车道上,一起喝着添加利,一起看着夜幕笼罩下的万家灯火

  卡弗里的脑袋里像灌了铅,好似一个冰冷、可悲的球,上面刻着几个字“这样不行”。他沿着走廊,嶊开一扇扇门,逐项下达着命令他给洛拉帕罗扎布置的任务是调查弗罗姆地区有前科的性犯罪人员,又让特纳为每一桩劫车案去寻找更多的目击证人。特纳看上去一团糟:没刮胡子,甚至都忘了取下他只在周末才佩戴的钻石耳钉耳钉,再加上一头刺猬般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像是常在俱乐部混日子的人。这个样子只要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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