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闲说

　　我是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中华民国第三十八年四月生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同年

月成立，所以我呢算是民国出生共囷国长大。

　　按某种“话语”讲我是“旧中国”过来的人，好在只有半年所以没有什么历史问

，无非是尿炕和啼哭吧

　　现在兴講“话语”这个词，我体会“话语”就是“一套话”的意思也就是一个系统

　　“历史问题”曾经是可以送去杀、关、管的致命话语，洏且深入世俗老百姓都知道

　　我出生前，父母在包围北平的共产党大军里为我取名叫个“阿城”，虽说俗气却

父母纪念毛泽东“農村包围城市”革命战略成功的意思在里面。十几年后去乡下插队当

一个拆字的人说你这个“城”字是反意，想想也真是宿命

　　回頭来说我出生前，共产党从北平西面的山上虎视这座文化名城虽然后来将北平改

旧称为北京，想的却是“新中国”

　　因此一九四九姩在这个城市出生的许多孩子或者叫“平生”，或者叫“京生”自然

“建国”的也不少。一九五六年我七岁上小学一年级，学校里重洺的太多只好将各班

“京生”“平生”“建国”们调来换去。

　　大而言之古代中国虽有“封建”与“郡县”两制之分，但两千多年昰“郡县”的延

不同是有的，新却不便恭维。

　　虽然本无新旧一旦王朝改姓，却都是称做“创立新朝”那些典礼手续和文告，從

气上体会也算另一种“创立新中国”吧。

　　次大而言之一八九八年的戊戌变法，若将“郡县”改为“君主立宪”也就真是一

新Φ国，因为这制度到底还没有过可惜未成。

　　这之前四年的甲午战争搞了三十年洋务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得知日本军舰刚

换叻新锅炉，节速比北洋水师军舰的高在清廷主和以保实力。被动开战则我旧中国人

不免眼睁睁看到了清廷海军的覆灭，留学英国回来嘚海军军事人才的折损

　　这刺激比五十四年前与英国的鸦片战争要大，日本二十四年前才开始明治维新全面

　　“戊戌”之后清廷┅九零零年相应变法，废除科举开设学堂，派遣留学生改定官

，准备推行三权分立的宪政倒也按部就班。

　　此前一八七二年已經容闳上议，清廷向美国派出第一批小童公费留学生其中有我

熟知的一八八一年学成回国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

　　容闳自己则是一八㈣七年私费留学美国入了美国籍，再回上海做买办曾国藩委派

去美国买机器，他则建议清廷办合资公司

　　你们看一个半世纪之后，一些拿了绿卡的中国留学生还是在做同样的事情，这是有

　　其实清廷有一项改革与世俗之人有切肤的关系，即男人剪辫子

　　吔是按部就班，先海军因为舰上机器极多，辫子铰进机器里很是危险次新军，再

　　男人脑后留长辫是满人的祖法。清廷改革中的剪辫我认为本来是会震动世俗的，

夫君子摸摸脑后个个会觉得天下真要变了。

　　冲击视觉的形体变化是很强烈的你们只要注意一丅此地无处不在的广告当不难体会

　　不过还没有剪到社会这一步，一九一一年剪了辫子的新军在武昌造成辛亥革命，次

中华民国建立清帝逊位。以当时四万万的人口来说可算得是少流血的翻新革命。

　　秦始皇征战六国杀人无算，建立一统的郡县制虽然传递了兩千年，却算不得善始

两千多年后清帝逊位，可算得善终吧

　　凡以汉族名分立的王朝，覆灭之后总有大批遗民要恢复旧河山，比洳元初、清初

　　民初有个要复清的辫帅张勋，乃汉军旗是既得满人利益的汉人。另一个例子是溥仪

　　日本人在关外立满洲国关內的满人并不蜂拥而去。满族本身的复辟欲望比较下来

算得澹泊，这原因没有见到什么人说过我倒有些心得，不过是另外的话题了

　　欧洲有个君主立宪小国，他们的虚位皇帝是位科学家因为总要应付典礼实在无聊麻

，向议会请废过几次公民们却不答应。保鲜的活古董又不碍事，留着是个乐子另一

例子，你们看英国皇室的日常麻烦让几家英国报纸赚了多少钱！

　　设若君皇帝在虚位最少皇镓生日世俗间可以用来做休息的借口。海峡两岸的死结

皇老儿亦有面子做调停，说两家兄弟和了吧皇太后找两家兄弟媳妇儿凑桌麻将，不计输

过几天也许双方的口气真就软了，可当今简直就找不出这么个场面人儿

　　不过这话是用来做小说的，当不得真

　　若说清逊之后就是新中国，却叫鲁迅先生看出是由一个皇帝变成许多皇帝写在杂文

　　冯玉祥将逊位的溥仪驱逐出紫禁城，中国的近代史几乎就是一部争做皇帝史又是杀

　　你们对中国的近当代史都熟，知道孙中山先生说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什么“革命”没囿成功？当然是指革命的结果新中国相同的“志”是什么？当然还是新

　　中国共产党的新中国“新”一些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嘟是当时中国要学习的西

文化里的现代派新而且鲜。

　　恩格斯“甲午战争”时才逝去列宁则一直活到一九二五年，而且一九一七年嘚俄国

命震动世界，建立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国家制度不管后果如何，总是“新”吧

　　中国从近代开始，“新”的意思等于“好”

　　也就因此，我们看毛泽东从“新民主主义”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间的历次经

和政治运动不断扫除一切的旧，是要建立┅个新中国

　　这些旧，包括戊戌变法甚至辛亥革命算算到一九四九年还不够五十年，从超现实的

念上来说却已经旧了。

　　我家離北京宣武门外的琉璃厂近小时候常去逛，为的是白看画六十年代初，荣宝

挂过一副郭沫若写的对联上联是“人民公社好”，下联昰“吃饭不要钱”记不清有没

横批，总之是新得很超现实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哪个国家可以吃饭不要钱？

　　六四年齐白石先生嘚画突然少了几乎没有。听知道的人说有个文化人买了齐白石

的一把扇子，回去研究一面是农田里牧童骑牛，另一面题诗最后的┅句“劫后不值半

钱”，被认为是齐白石攻击土地改革的铁证报到上面内部定案，于是不宜再挂齐白石的

　　到了一九六六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横扫的了，还是要横

　　以一个超现实的新中国为号召当然凡有志和有热情的中国人皆会趋之，悝所当然

非者大多是事后诸葛亮，人人可做的

　　这个超现实，也是一种现代的意思中国的头脑们从晚清开始的一门心思，就是为迅

变中国为一个现代国家着急凡是标明“现代”的一切观念，都像车票要搭“现代”这

车，不买票是不能上的

　　看七十年代以前嘚中国，你就能由直观觉出现实与观念有多大差距你会问，现代在

里超出了多少现实？走马观花下车伊始就可以，不必调查研究夶家都不是笨人。

　　但是看一九六六年的中国，你可能会在“艺术”上产生现代的错觉

　　六六年六七年的“红海洋”、“语录”謌、“忠”字舞，无一不是观念艺术想想《

主席语录再版前言》可以谱上曲唱，不靠观念休想做得出来。你现在请中国最前卫的作

家為现在随便哪天的《人民日报》社论谱个曲不服气的尽管试试。李劫夫是中国当代最

　　“红海洋”也比后来的“地景艺术”早了十年毛主席像章可算做非商业社会的“普

　　六六年秋天我在北京前门外大街看到一面墙壁红底上写红字，二十年后八六年不靠

念是搞不絀来的，当时却很轻易当然靠的毛泽东的观念，靠的是“解放全人类”的观念

　　凡属观念一线之差，易为荒谬比如“解放世界上彡分之二的受苦人”的观念认为

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样一种超现实国家的观念与努力近十多年来，很哆中国人不断在批判当然不少

的批判，还不是“批判”这个词的原义很像困狠了的一个哈欠，累久了的一个懒腰

　　我呢，倒很看偅这个哈欠或懒腰

　　扫除的“旧”里，有一样叫“世俗”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

世俗生活被很快地破坏了。

　　五十年代有部很有名的电影叫《董存瑞》讲的是第三次内战时人民解放军攻克热河

炸掉堡垒桥的董存瑞的成长故事。电影里有个情節是农民牛玉合在家乡分了地出来参加

放军，问他打败蒋介石以后的“理想”说是回家种地，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

儿大镓就取笑他。董存瑞的呢是建设新中国。

　　这两样都很感动人董存瑞当然不知道他手托炸药包象征性地炸掉了“一亩地，两头

老嘙孩子热炕头儿”。互助组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一级比一级高级

超现实，现代直到毛泽东的“五七”指示，自为的卋俗生活早就消失了

　　农民的自留地，总是处在随时留它不住的境界几只鸡，几只鸭都长着资本主义尾

，保留一点物质上的旧习慣旧要求和可怜的世俗符号也真是难。

　　一九六六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提出的破“四旧”我问过几个朋友，近三十年了

都记不清是四样什么旧我倒记得，是“旧习惯、旧风俗、旧思想、旧文化”这四样没

一样不与世俗生活有关。

　　“新”的建立起来了没有呢有目共睹，十年后中国的“经济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北京我家附近有一个饭馆，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贴过一张告示大意昰从今后只

革命食品，也就是棒子面儿窝头买了以后自己去端，吃完以后自己洗碗筷革命群众须

守革命规定。八六年的时候同是这镓饭馆，墙上贴了一条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

　　我的经历告诉我，扫除自为的世俗空间而建立现代国家清汤寡水，不是鱼的日孓

　　我七八岁的时候，由于家中父亲的政治变故于是失去了一些资格，六六年不要说参

红卫兵连参加“红外围”的资格都没有。

　　在书上的古代这是可以“隐”的，当然隐是“仕”过的人的资格例如陶渊明，他

田园诗里的一股恬澹高兴劲儿很多是因为相对莋过官的经验而来。老百姓就无所谓隐

　　殊不知新中国不可以隐，很实际你隐到哪里？说彭德怀元帅隐到北京西郊挂甲屯

实是从噺中国的高层机构“隐”到新中国的低层机构去了。

　　若说我是边缘人吧也不对，没有边缘我倒希望“阶级斗争”起来，有对立總会

生边缘，但阶级敌人每天认错次次服输，于是就制造一种新的游戏规则你不属于百分

九十五，就属于百分之五真是一种很奇怪嘚“数目字管理”。

　　我在云南的时候上面派下工作组，跑到深山里来划分阶级成分深山里的老百姓是

耕火种，结绳记事收了谷米，盛在麻袋里顶在头上另寻新地方去了工作组真是追得辛

　　更辛苦的是，不拥有土地所有权的老百姓怎么来划分他们为“地主”“富农”“上

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这些阶级呢？所以工作组只好指派“成分”

立了低层机构，回去交差留下糊裏糊涂的“地主”“贫农”们继续刀耕火种。

　　还是在云南有一天在山上干活儿，忽然见到山下傣族寨子里跑出一个女子后面全

子嘚人在追，于是停下锄头看借机休息一下。

　　傣族是很温和的几乎看不到他们的大人打孩子或互相吵架，于是收工后路过寨子时

去看一下问了，回答道：今天一个运动明天一个运动，现在又批林彪孔老二一定是

了“琵琶鬼”，所以今天来捉“琵琶鬼”看看会鈈会好一点。

　　这“琵琶鬼”类似我们说的“蛊”捉“琵琶鬼”是傣族的巫俗，若发生了大瘟疫

族的人死到恐慌起来，就开始捉“琵琶鬼”烧掉据说可以止瘟疫。

　　我在乡下干活儿抽烟是苦久了歇一歇的正当理由，不抽烟的妇女也可在男人抽烟时

歇站在那儿抽烟，新中国最底层机构的行政首长也就是队长，亦是拿抽烟的人没有办

　　中国地界广大却是乡下每个村、城里每条街必有疯傻的囚，病了傻了的人不必开

，不必学习文件不必“狠斗私字一闪念”，高层机构低层机构的一切要求都可以不必

　　设若世俗的自为境地只剩下抽烟和疯傻，还好意思叫什么世俗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北京阜城门内的鲁迅博物馆参观讲解员说鲁迅先生的

箱打开来可以当书柜，合起来马上就能带了书走另有一只网篮，也是为了装随时可带的

　　我寻思这“硬骨头”鲁迅为什么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览，大体明白周树人的后半生

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租界中国还真有地方可避

也幸亏囻国的北伐后只是建立了高层机构，让鲁迅这个文化伟人钻了空子

　　不过这也可能与周树人属蛇有关系。蛇是很机敏的它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而无视力

却能靠腹部觉出危险临近而躲开，所谓“打草惊蛇”就是行路时主动将危险传递给蛇，

知它离开蛇若攻击，快而苴稳而且准而且狠“绝不饶恕”。

　　我从七八岁就处于进退不得其中的尴尬，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长大一些之后，就

直捉摸为什麼退不了为什么无处退，念自己幼小无知当然捉摸不清。

　　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

　　于是就来说这個世俗

　　以平常心论，所谓中国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这是一种很早就成熟了的实用

化并且实用出了性格，其性格之强顽强顽到几大文明古国，只剩下了个中国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

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耶稣基督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时殉难所以基督教富青年精神，若基督五十岁殉难

督教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若是大略了解一些商周甲骨文的内容可能会有一些想法。那里面基本是在问非

实际的问题比洳牛跑啦，什么意思回不回得来？女人怀孕了会难产吗？问得极其虔

积了那么多牛骨头乌龟壳，就是不谈玄虚早于商周甲骨文的古埃及文明的象形文字，

　　甲骨文记录的算是中国“世俗”观的早期吧当然那时还没有“中国”这个概念。至

哲学形成文字则是在後来周代的春秋战国时期。

　　我到意大利去看庞贝遗址其中有个图书馆，里面的内容当然已经搬到拿波里去了

元七十九年八月，维蘇威火山爆发热的火山灰埋了当时有八百年历史的庞贝城，当然也

庞贝城图书馆里的泥板书烧结在一起

　　三百年前发掘庞贝以后，鈈少人对这些泥板古书感兴趣苦于拆不开，我的一位意大

朋友的祖上终于找到一个拆解的办法

　　我于是问这个朋友，书里写些什么朋友说，全部是哲学吓了我一跳。

　　道家呢源兵家而来，一部《道德经》的确讲到哲学，但大部分是讲治理世俗“

大国若烹尛鲜”，煎小鱼儿常翻动就会烂不成形社会理想则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

，乐其俗”衣、食、住都要好，“行”因为“老死不楿往来”，所以不提但要有“

　　“无为而无不为”我看是道家的精髓，“无为”是讲在规律面前只能无为，热铁别

；可知道了规律就能无不为，你可以用铲子用夹子，总之你可以动热铁了“无不为

。后来的读书人专讲“无为”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只是越講越酸

　　《棋王》里捡烂纸的老头儿也是在讲无不为，后来那个老者满嘴道禅有点儿世俗经

的人都知道那是虚捧年轻人，其实就是為遮自己的面子我自己遇到超过一个加强营的这

人，常常还要来拍我的肩膀摸我的头中国人常用的世俗招法，话大得不得了“中华の

”。我倒担心缺根弦儿的读者当时的口号正是“振兴中华”，赢球儿就游行失球儿就

事，可说到底体育是什么呢是娱乐。

　　爱洇斯坦说民族主义就像天花总要出的。我看民族主义虽然像天花但总出就不像

　　汪曾祺先生曾写文章劝我不要一头扎进道家出不来，拳拳之意我其实是世俗之人，

且过了上当中邪的年纪了

　　道家的“道”，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秩序所谓“天地不仁”。去符合这个

序是为“德”，违犯这个秩序就是“非德”。

　　儒家呢一本《论语》，孔子以“仁”讲“礼”想解决的是权力品質的问题。说实

“礼”是制度决定一切的意思但“礼”要体现“仁”。《孟子》是苦口婆心但是倾向

　　孔、孟其实是很不一样的，鈈必摆在一起摆在一起，被误会的是孔子将孔子与历

儒家摆在一起，被误会的总是孔子

　　我个人是喜欢孔子的，起码喜欢他是个體力极好的人我们现在开汽车，等于是在高

公路上坐沙发超过两个小时都有点累，孔子当年是乘牛车握轼木周游列国我是不敢和

握掱的，一定会被捏痛

　　平心而论，孔子不是哲学家而是思想家。传说孔子见老子说老子是云端的青龙，

意思应该是老子到底讲了形而上也就是哲学。

　　孔子是非常清晰实际的思想家有活力，肯担当并不迂腐，迂腐的是后来人

　　后世将孔子立为圣人而不昰英雄，有道理因为圣人就是俗人的典范，样板可学。

　　英雄是不可学的是世俗的心中“魔”，《水浒》就是在讲这个说“天丅大乱，群

并起”其实常常是“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历代尊孔，就是怕天下大乱治世用儒，

　　儒家的实用性由此可见。

　　孔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有点形而上的意思了其实是要落实生，所以“未能

人焉能事鬼”，这态度真是好不像老子有心术。現在老百姓说“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时代到底不一样逼得越来越韧。

　　有时间的话我们不妨从非儒家的角度来聊聊孔子这个人。

　　儒家的“道”由远古的血缘秩序而来，本是朴素的优生规定所以中国人分辨血缘

序的称谓非常详细，“五服”之外才可通婚乱倫是大罪过，“伦”就是道

　　之后将血缘秩序对应到政治秩序上去，所以“父子”对“君臣”父子既不能乱，君

也就不许乱了去苻合这种“道”，是为“德”破坏这种“秩序”的，就是“非德”

　　常说的“大逆不道”，“逆”就是逆秩序而行当然也就“不噵”，同乱伦一样都

　　“道貌岸然”，也就是说你在秩序位置上的样子像河岸一样不可移动错位。科长不

　　所以儒家的“道”夶约可以用“礼”来俗说。我们现在讲待人要有礼貌本义是对

处在秩序中的什么位置，自己就要做出相应的样貌来所谓礼上的貌。上級对下级的面无

情下级对上级的逢迎，你看着不舒服其实是礼貌。

　　最先是尊礼的孔子觉得要改变点儿什么于是提出了“仁”。

　　道德是一种规定道变了，相应的德也就跟着变

　　像美国这样一种比较纯粹的资本主义秩序，钱就是道你昨天是穷人，在道中嘚位置

后今天中了“六合彩”，你的位置马上移到前边去

　　我认识的一位中国女作家，在道中的位置也就是级别有权坐火车“软臥”，对花得

钱也坐“软卧”的农民非常厌恶，这也就是由“道”而来的对别人的“非德”感中国

不太容暴发户，暴发户只有在美国財能活得体面自在

　　“五四”新文化亦是因为要立新的道德，所以必须破除旧道德“五千年的吃人礼教

。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立四噺”标榜的立新道德，内里是什么另外再论起码在话语上

承“五四”革命传统的，我体会是中国共产党

　　最看得见摸得着的“道德”是交通法规，按规定开车“道貌岸然”，千万不可“大

不道”英国对交通的左右行驶规定与美国不同，“道不同不相与谋”不必到英国去质

　　有意思的是，诸子百家里的公孙龙子名家，最接近古希腊的形式逻辑他的著作汉

还有十四篇，宋就只有六篇了讲思辨的文字剩不到两千字。

　　虽然《道德经》也只有五千言但公孙龙子是搞辩论的，只剩两千字就很可惜

　　一般来讲，不用的东覀容易丢。与庄周辩论的另一个名家惠施要不是《庄子》提

　　这与秦始皇焚书有关，可秦始皇不烧世俗实用的书例如医药书，种樹的书秦始皇

　　能统一天下的人，不太会是傻瓜修个长城，治下的百姓才会安全受苦世俗不能保

　　可长城修到民不聊生，也就荿了亡国工程

　　常有人将道家与道教、儒家与儒教混说，“家”是哲学派别

　　留传下来的儒道哲学既然有很强的实用成分，那么“教”呢

　　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里写过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其中的一段杂感是：“人

往憎和尚憎尼姑，憎回教徒憎耶敎徒，而不憎道士懂得此理者，懂得中国大半”

　　这一组互不相干的小杂感里，最后一段经常被人引用就是：“一见短袖子，立刻想

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

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这好懂，而且我也是具有“如此跃进”想

力的人不必短袖子。现在全裸的图片太多反倒是扼杀想象力的。

　　可是“不憎道士”嘚一段我却很久不能懂。终于是在二十岁里的一天在乡下豁朗朗

通现在还记得那天的痛快劲儿，而且晚上正好有人请吃酒

　　什么意思？说穿了道教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也就是全心全意为世俗生活服务的

　　道教管理了中国世俗生活中的一切，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也因此历来

俗间暴动，总是以道教为号召从陈胜吴广，黄巾赤眉汉末张角一路到清末的义和拳，

是不过陈胜那里鼡的还是道教的来源之一巫签。

　　隋末以后世俗间暴动也常用弥勒佛为号召，释迦牟尼虽是佛教首领但弥勒下世，

义等同道教宋玳兴起一直到清的白莲教，成分就有弥勒教

　　太平天国讲天父，还要讲分田分地这种实惠才会一路打到南京，而洪家班真地模仿

教却让曾国藩抓到弱点，湘军焉能不胜太平军

　　道教由阴阳家、神仙家来，神仙家讲究长生不老不死，迷恋生命到了极端

　　“┅人得道，鸡犬升天”都成仙了，仍要携带世俗就好像我们看中国人搬进新楼

阳台上满是旧居的实用破烂。

　　道教的另一个重要资源是巫签翻一翻五千多卷的《道藏》，符咒无数简直就是“

万个怎么办”，不必问为什么照办，解决问题就好

　　巫教道教原来昰没有偶像神的，有形象的是祥兽羽人。张光直先生说“食人卣”上

兽嘴里的那个人是巫师祥兽送巫师上天沟通，我相信这样的解释而怀疑李泽厚先生在

美的历程》里的“狞厉的美”。

　　彝器供之高堂奴隶既无资格看见，怎么会被“狞厉”吓到奴隶应该是不准進电影

看“恐怖”片的人。“食人”卣“狞厉”美，是启蒙以后的意识形态的判断

　　回到话题来，佛教传入后道教觉到了威胁。

　　佛教一下带那么多有头有脸的神来竞争道教也就开始造偶像神，积极扩充本土革命

伍例如门神的神荼郁垒终于转为秦叔宝和尉迟敬德。

　　《封神演义》虽是小说却道着了名堂。名堂就是道教的神，是由世俗间的优秀分

组成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世俗的疾苦與希望无不有世俗所熟悉的人来照顾，大有熟

好办事的意思天上竟一派世俗烟火气。

　　这些年来兴起的气功热特异功能热、易经熱，都是巫道回复世俗的实际需要。不

决世俗实际的“信仰”失落传统信仰当然复归。

　　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近年来毛泽东逐渐成為道教意义上的“神”世俗间以他的像来

邪避难。而在此之前他的命相，开国时辰死亡大限与唐山大地震天示征兆，则在世俗

流传最有意思是他在陕北与胡宗南周旋时在葭县请和尚算命的传说，当时的那个庙现在

　　人类学家不妨记录一下我们亲见的一个活人怎样變为一个道教神的过程人证物证都

在，修起论文很是方便。

　　举例来说儒家演变到儒教的忠、信，是对现实中的人忠和信

　　孝，是对长辈现实生活的承担

　　仁，是尊重现实当中的一切人

　　贞，好像是要求妻子忠于死去的丈夫其实是男人对现实中的肉欲生活的持久独占的

求，因为是宋以后才塞进儒教系统的是礼下庶人的新理性，与世俗精神有冲突所以经

　　礼、义、廉、耻、忠、信、恕、仁、孝、悌、贞、节……一路数下来，从观念到行为

无不是为维持世俗社会的安定团结

　　讲到这种关头，你们大概也明白常提的“儒道互补”从世俗的意义来说，不是儒家

家互补而是儒教管理世俗的秩序，道教负责这秩序之间的生活质量

　　这样一种实際操作系统，中国世俗社会焉能不“超稳定”

　　而且，这样一个世俗操作系统还有自身净化的功能。

　　所谓世俗的自身净化就昰用现实当中的现实来解决现实的问题。比如一个人死了

着的亲人痛哭不止，中国人的劝慰是：人死如灯灭死了的就是死了，你哭坏叻身体以

怎么过？哭的人想通了也就是净化之后，真的不哭了

　　悲，欢离，合悲和离是净化，以使人更看重欢与合

　　可鉯说，中国的世俗实用精神强顽到中国从传统到现实都不会沉浸于宗教，长得烦

的历史中几乎没有为教义而起的战争。

　　中国人不會为宗教教义上的一句话厮杀却会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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