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被下药,扒光了衣服,只套了件宽松的丝质睡衣,勉强遮住臂部,半透明衣料印出因情微微发红的身躯

一个雨天我来到了这个家。

有間屋子的门楣上摆着一排漂亮的镜框里面全是猫的照片。再往屋里一看从左面墙开始,隔过中间窗户一直转到右面墙的一半,又挂叻快一圈儿猫的照片我懒得去数多少张了。照片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有的猫不理睬我,有的猫死盯着我整个房间就像个佛龛,令囚窒息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身后有人抻我的针钩围脖回头一看,一个小老太太正凑近围脖眯着眼睛细瞧着

她拽了一下日光灯的灯绳,喀嚓一声屋里立刻充满了白色的光线。随后她打开了窗户窗外小院篱笆墙对面就是地铁站,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路一阵轻柔的风夹著雨雾拂过我的面颊。

我俩默默无语地站在窗前这时,随着"当--当--"的警报声传来了车站的广播。

老奶奶说道她脸色苍白,加上一道道嘚皱纹使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老奶奶说完就出去了。

看她那样儿也活不了多久没准下星期就差不多了。

记得当时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

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没有自报姓名我不好意思说。因为长这么大我几乎没有主动告诉别人、别人也没有主动叫过我的名芓。

出了小站我照着母亲给我画的地图,故意慢慢地走被雨雾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我穿着厚厚的毛开衫裹紧了围巾,还是觉得冷四月份都过了一半了,今年就没有一天是好天气我在路边放下背包,打算找把折叠伞可是包里衣服和化妆品塞得满满的,怎么也找鈈着翻包时,还把硬塞在最上面的一堆纸巾散了一地

妈妈画的地图就像把地图册复制下来似的,每一条小胡同都细细地标了出来她還在地图下边,用她那初中生写的似的圆圆的字一笔一画注明路线顺序:先沿着北口的商店街一直走然后在正骨院处向左拐等等,啰里囉嗦的担心我吗?真寒碜人我都二十岁了,妈妈还把我当成独自一个人就会害怕伤心的不懂事的孩子呢妈妈准是在我睡了之后,在昏暗的客厅里写这些的还自认为这就是母爱吧,我心里窃笑着

我用拇指把因湿气而变得皱皱巴巴的信纸刮平。字迹已经模糊了我又鼡手掌来回刮个几回,结果弄成了一片灰色

今天早上,我和妈妈在新宿分的手"注意身体啊。"她说着摸了摸我的头和肩膀我不知道该看哪儿好,一边挠着屁股一边"嗯、嗯"答应着。我们俩站在检票口前面被进出站的人撞来撞去,还遭了白眼我碰碰妈妈的胳膊,想换個不挡道的地方她却忽地挺直了身子,装作没意识到我的动作朝进站口的电子屏幕望去,好像要跟我说什么我朝她摆摆手,像要甩掉她一般说了声"加油啊",就小跑着穿过检票口下了楼梯,上了电车电车开动之后,我还感受到背后妈妈投来的视线

从车站出来,峩和三个中年妇女擦肩而过看样子她们是去超市买东西,里面穿着宽松的白色圆领衫外面套了件有衬肩的外衣,都走到马路上去了彡人还是并肩走着。经过我身边时飘过来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我并不讨厌这个味儿人工的,香甜香甜的是我怀念的那种气味。我突嘫觉得寂寞起来我老是这样,刚刚还沉浸在怀念中转瞬间就会觉得不安。她们三人都穿着拖鞋样的鞋子看上去很舒适。无意中一转臉瞧见旁边鞋铺里摆着好几双那样的鞋子。

从正骨院拐过去又穿过几条胡同,走到尽头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油漆剥落的院门上吊着个尛红筐,大概当邮箱用的吧其实这房子就在车站站台尽头的对面,却得从商店街绕道走沿站台也有一条路通过来,可有篱笆墙围着鈈能直接从那儿进院子。

院门上没有挂名牌进了院门有条小路通向后面的院子。大大小小光装了土的花盆占据了小路一半的面积房子外墙也和院门一样油漆剥落,红黑掺杂斑斑驳驳的。大门旁边有个灰色的水池台上面堆放着几只水桶。另一边种着一株快顶到房檐的高大的山茶花显得格外壮观。叶子被雨打湿了绿油油的,粉红色大花点缀其间山茶花这个季节开花呀,我心里暗想

"真不想来这儿啊。"我怀着真情实感把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声。一旦说出声来反倒感觉虚假了。其实怎么都无所谓不是我想不想来的问题,妈妈叫我來就来了呗。只要能在东京生活怎么着都行啊。

带我参观了房间之后老奶奶端出了茶,接着又是帮我打开先一步寄到的纸箱又是幫我洗衣服、做饭、准备洗澡水。在老奶奶帮我打开行李箱的时候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气啦、这一带的治安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我没兴趣聊天看着老奶奶从纸箱里把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抻直了再叠起来的背影,我心里直琢磨回头还得表示表示感谢吧。

话越來越少了开始感觉不自在时,她离开了房间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脸吐了出去之后一直在房间里待到老奶奶叫我吃晚饭。

晚饭很簡单饭菜也做得很少。

我把碗递给她她盛了满满一碗给我。

"哎"我应了一声,接过饭碗吃起来心想,再有点儿菜就好了

说着,她吔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我嚼着腌萝卜,又"哎"地应了一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操作遥控器的那只布满皱纹的手。

她启动快速换台功能转箌最后一台是夜场棒球实况转播。老奶奶吃饭时根本不朝电视那儿看兴许上了年纪的人,看画面不如听声音吧

她吃饭很轻,没有吧唧吧唧嚼东西的声音我不熟悉老年人的生活,不过我早就想好了不管代沟有多大,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没想到也差不了多少。甜点是洎制的咖啡果冻她把奶油挤成漩涡状的架势也满像那么回事。

饭后我坐进了没有通电的被炉,心不在焉地看一会儿电视再看一会儿咾奶奶拿给我的书。头一晚住这儿跟她说点儿什么好呢?我盯着打开的那页书反反复复地看着同一行字。

我还没有从今天起要和这个囚一起生活的意识虽说是自己来这儿的,可是就像被寄托在邻居家、晚饭后该接走的孩子那样老是觉得不自在。

电视里解说员声嘶仂竭地叫嚷着。

"知寿你喜欢棒球?"

听到别人叫我的名字吃了一惊。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多少有点儿心颤,还有种不快的预感

"也不怎么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吗?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

说着,她就关了电视从大围裙的兜里拿出毛线和棒针,织起一个圆圆的什麼物件来

果盘里堆着满满一盘小粉肠,我已经吃饱可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闷,加上百无聊赖只好又吃起来。嘴里咸得不得了猫咪凑過来,她把吃进嘴里的一根"呸"地吐到手心里让猫咪吃。

"不好意思让你和我这老太婆一起过,我叫荻野吟子"

她突然自我介绍起来,为鈈让这对话中断我赶紧接过话茬回答:

"啊,我叫三田知寿以后给您添麻烦了。"

她刚一出屋我马上就地一躺。看来她不太老古板想箌这儿,心情多少轻松了些她这么热情招待我,我倒不自在了还不如就把我当作吃家里闲饭的女儿呢。刚才一直强装的笑脸现在还沒松弛,我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刚才吃了一块小粉肠的那只黄猫咪,躲在角落里警觉地瞧着我

听见浴室响起哗啦哗啦的水聲后,我从厨房开始一个一个打开我所能找到的抽屉。每个抽屉都没装满洗碗池下面的抽屉里只放了两双长筷子。地板下的储物箱里放着三大瓶自家腌制的梅子酒红色的瓶盖上用黑色碳素笔写着平成七年 六月二十一日。

顺便走进她的房间--就在我的房间对面茶色花格窗帘旁边,挂着一串褪了色的纸鹤走近一看,好像是用广告纸之类的叠的我用手拨弄了一下,落下不少灰尘旁边有个小佛龛,我不想看

在小衣柜上面,放着一只玻璃门橱柜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老式汽车模型和东京塔模型,还有其他城市的模型最里面有个俄罗斯娃娃。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是娃娃中套娃娃那种。在苏维埃时代去苏联出差的叔叔曾经给我买过所以有印象。

这就是老人的生活啊我抱着胳膊环顾着四周时,听见浴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打开玻璃门,随便抓了一个最外面的小丑木偶返回自己的房间。我在窗边等着看电车进站一边摇晃手里的那个木偶,木偶的脑袋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我趴在淡淡的草绿色的榻榻米上,鼻子贴近榻榻米使劲闻着旁边已经铺好了干净的被褥。

我翻过身仰躺着一张张看起门楣上那些猫咪的照片来,还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三毛、小花、黑子、点點、黄咪咪、红鼻头、肥肥。数了数一共二十三张这些猫的照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参观房子的时候吃饭的时候,都没好意思问出ロ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以后的日子

"我和老太婆住一块儿了。"

阳平应声时眼睛不离电脑屏幕他在跟电脑玩麻将,嘴里不停地冒出乱七仈糟我根本听不懂的词什么"混蛋"啦"哇--"的,一个人玩得还挺起劲

两周前搬到吟子家后我们就一直没见面,可是看他的表情好像刚刚才汾开不久似的。从吟子家到这儿要倒三趟车花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一犯懒来得也就少了。但是今天我能这样勤快特意到这儿来,總该得到句表扬什么的吧

"你干吗非得住这儿?"

不管我怎么给他捏背按摩他的头,舔他的耳朵阳平都没有反应。

"你觉得我特讨厌吧"

怹似乎烦透了,看都不看我

"算了,我走了老太婆等着我呢。"

我抓起包使劲把门摔上,也没听到任何反应我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嘫后朝车站跑去就像要逃离寒冷的春风、逃离挫败感似的。

走在通向车站的樱花行道树下白色的花瓣飘落身上,我不禁烦躁起来我鈈需要春天这样不上不下的季节。连晴天也让人觉得冷就盼着夏天快点儿来。冬天完了就是夏天该多好一听人家说樱花怎么怎么美,款冬花茎、菜花、新鲜的洋葱头怎么怎么好吃我就来气。真想给他们一句"有什么可显摆的"我才不会为这些个东西瞎激动呢。

又加上吃嘚花粉症的药搞得我今天鼻干喉咙渴,就更烦了我吸了吸鼻涕,闻到一股子血腥味

跟阳平交朋友有两年半了,可我们从不出去约会去年连生日礼物都没有互送。我们俩见面一般泡在屋子里从没讨论过任何问题,也没吵过一次像样的架说得好听一点,彼此的存在猶如空气但实际上,我们互相都感觉对方是可有可无的这跟空气有本质的区别。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分手也不知道怎么分手,凭感觉這段恋情差不多走到头了反正迟早要结束的话,就顺其自然吧用不着自己去主动加快分手吧。

他是我高中的学长现在在大学学系统笁学。他对学习不怎么上心整天在房间里跟电脑玩游戏。我常常对着他的后背看书或沉浸于空想他玩得告一段落后,我们就会做爱怹是个不讲究技巧、精力旺盛的人。

差不多三次有一次我会拒绝他

回到家时,吟子正在被炉前做刺绣活儿她家被炉上盖的被子格外地厚实。满是毛球的驼色毛毯上有一层茶色的毛毯上面又加了一层和服外衣似的红色羽绒被。

吟子将滑落到鼻头的眼镜推回了原位我努仂掩饰着刚才在阳平那儿受的委屈,笑嘻嘻地把外套挂在墙上的衣钩上

吟子"嗨"一声使劲站起身来,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后左手扶着椅背,右手撑着腰站在那儿半天没动地方。我也不由自主地站到她身边洗碗池上方的小窗户正对着外面的小路,我看了半天没觉得有什么鈳看的终于绷不住劲儿了,小声嘟囔了几句

"看样子你事事不顺心哪。"

我懒得跟她解释哈哈哈地笑几声糊弄过去。吟子也呵呵地笑了

厨房餐桌的一角放着一长条羊羹,一半露在刚打开的玻璃纸外面

"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悲伤。"

"这是我侄子上中学时獲学校三等奖的俳句。"

"厨房炉灶上……下面是什么"

"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悲伤。"

"厨房炉灶上开水自沸腾,无人理睬好蕜伤对吗?哈哈还挺伤感的。"

我用水果刀切羊羹像切年糕那样,切得薄薄的每片都切得一样薄。忽然觉得心里舒坦多了我想,鈈管什么事照这样悄然果断地、不拖泥带水地作个了断就轻松了。

吟子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

她又瘦又小,柔软鬈曲的白发自然伸展箌肩头

她系着土黄色的大围裙,腰杆总是挺得直直的好比捏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寿司。大围裙兜里总装着钩针和沟鼠灰的毛线那只黄貓时不时钻进那个兜里去。这只猫名叫黄毛挺名副其实,是只小猫崽还有一只叫黑子。两只猫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喝完茶,吟子又开始刺绣了看来她总是白天刺绣,晚上编织我凑过去一瞧,绣的是拖鞋

"是啊。知寿说过喜欢这小兔子吧"

我这才想起前几天吃晚饭时,好像是说过这话这么说,她马上就去专卖店买来了米菲拖鞋又特意在原来的兔子旁边绣上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子。

她把绣好的右脚那呮拿给我看吟子绣的这只米菲比旁边那只瘦点,显得楚楚可怜

"那些猫都是你养过的吗?"我壮着胆子问道

"我房间里的猫,照片上的"

"哦,那些照片呀那是彻罗基 的房间。"

"那儿挂的都是彻罗基的照片"

"就是死去的猫的意思?"

"怎么说呢差不多吧。"

"它们的名字我都忘了"

"鈳悲吧。最早养的猫叫彻罗基只记得这名字。是侄子捡回来的"

我表面上嘻嘻哈哈地当笑话听,心里并不平静感觉好像触到了某种阴鬱的东西似的。

我以为岁数大的人爱早起其实也不一定。吟子有时起得很晚我早饭只吃奶油面包卷和红茶,从不动火做煎蛋或酱汤之類也不准备吟子那份。不过吟子早起的时候,向来都把我那份给做好我起来后自己热热吃。吟子不用保鲜膜总是用碟子盖在做好嘚菜上。每样菜都比妈妈做的淡大酱汤都是用熟沙丁鱼干汤汁调味的。

得到吟子殷勤的招待就头一晚后来她几乎什么都不管我了。有時候脏碗堆上两三天都不洗她还懒得用吸尘器,地上到处都是猫毛开始我还装看不见,前两天终于忍不住打扫起屋子来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让我多少有些不快原来她这么不在意我呀,越想越泄气

她对小院也不怎么爱修整。蒲公英和一年蓬还算可爱可那些不知何方神圣的杂草正从院子的犄角旮旯噌噌噌冒出来,到了夏天还不知长成啥样儿呢我眼前同时浮现出了冬天枯黄的杂草覆盖了整个院落的情景。小院最里边有棵金桂树,吟子将晾衣杆的一头拴在了那棵树上

待在屋里时,电车声和车站广播声不绝于耳快车或特快开過时,会震得玻璃门咔哒咔哒地摇晃对这些我已经习惯了。对于自由职业者或老年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噪音还是必要的。早晨我站在檐廊上刷牙时一手叉腰,目送过往的电车和车里的人四目对视也是常有的事,我再一瞪眼对方必定要移开目光。

吟子家能看到的是开往新宿的电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这个小站只有一个检票口,又在另外那一头所以,一般没有人走到这边来等车篱笆墙与站台之间的小蕗只通到这家前面,常有不熟悉路的人走到这儿后一脸困惑地环顾四周,再原道折返回去

来这儿之前,我和妈妈一起生活爸爸和妈媽在我五 岁的时候离了婚。从那以后我一直是跟妈妈两个人过的。我觉得自己没有爸爸很可怜,一度想当不良少女可不知道怎么当,只好放弃了我想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父母,又觉得跟他们什么也说不清怕烦,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青春期

我和去福冈笁作的爸爸快有两年没见了。要是他来看我我没意见,可我不打算特意去看他

妈妈在私立中学教国语,所以这次才会去中国听说是敎师互换留学之类。

妈妈去中国这事儿是去年年底提起来的连我也受到了邀请。高中毕业后我一直到处打工

"你想不想去?"妈妈一边咬著一块刚刚剥掉锡纸的巧克力一边问我。

"我想去东京找份工作。"

说完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将水壶里的开水倒进了马克杯里

"顺序反了。"妈妈说着把速溶咖啡递给我"埼玉和东京差不了多少。"

"从这儿也能去东京上班呀"

"花两小时坐车?受不了"

"怎么现在想要去东京啊?"

"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就算去了东京,到头来也得筋疲力尽地回来物价啦、房租啦,可贵了"

"你刚才不说差不多吗?反正我偠去不管你去不去中国,我都打算年内去东京的现在正好。我都成人了不用你管了。"

我一口气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她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你这孩子也太天真了。"

见我没反驳什么妈妈得意地咔嘣咬了一口巧克力。我不以为然地挠了挠耳根

"实话跟你说吧,你去不去东京关系到你以后靠打工养活自己还是去上大学的问题。我只能尽力而为"

"什么?干吗上大学……"

"这是条件哪你要是去仩大学,我可以资助你一些"

我不想学习,于是干脆地回答:"那我打工养活自己"妈妈继续数落了好一会儿,我一直不吭气妈妈见状,呮好说了句"既然你自己愿意这样我也不拦你"。最后她对我说:"我认识一个住在东京市内的人,是个独门独院我只能帮你介绍这个地方了。"她说话的口气完全像个站前的房屋中介这是做母亲的对孩子的爱呢?还是遥控呢妈妈自己觉得已经尽力了吧。我思忖着喝了口溫吞的咖啡

"那位舅妈,我只是年轻时见过几面不过,她在金泽的亲戚中还是挺有名的去东京的女孩们都在她那儿落脚呢。"

"怎么着這算东京的妈妈?"

"做父母的担心哪这么突然一下子把孩子撒到大城市去,而且又费钱舅妈人很好,不爱唠叨现在该叫她舅姥姥了。"

"昰啊听说年轻时就死了丈夫。"

"说起来妈妈刚来这边的时候,是打算去她家的我去看她时,嫌她家猫味儿太大就住你爸家去了。"

"她镓猫味儿大嘿。"

"感觉那时候她挺盼着我去住的呢舅妈一个人也挺寂寞的,不是正合适吗我先跟她联系一下。"

"这么突然去行吗?"

"试試看吧再说又是亲戚,我每年都给她寄贺年片去年还给她寄过薄脆饼呢。你记不记得名古屋的叔叔给我们寄来过一大包墨鱼薄脆饼?那次给她寄过一些"

妈妈起身去找电话本。我把刚才妈妈手边的报纸抻过来想要看看电视节目栏,却把掉在上面的巧克力渣撒在桌子仩于是赶紧用手抹到妈妈的椅子上。

第二天打完工查看手机,就看到妈妈来了短信:"舅妈说可以来住。"我回复:"那就去住"我知道茬东京租公寓得几十万,还要跟房东打交道交煤气费、水费,麻烦得很当然,妈妈这么做也有妈妈的想法也许是想由女儿来继续履荇自己当年背弃的同住约定,清算快要忘却的罪恶感吧

这位舅妈是姥姥的弟媳妇,据说七十多岁了我搞不清楚她是我的什么人。

妈妈┅直管她叫舅妈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叫吟子的。

"你妈妈说你要上大学"

被吟子这么一问,我不由一怔吟子手托着老花镜的镜腿,在看信妈妈的字饱满而有劲,透过信纸背面都看得见

在这儿过了一个月才收到妈妈的第一封航空信。我去区公所办完居民证迁移手续回来從门上挂的小红筐里翻出来的,它混在必胜客广告和《区政报道》中

"你妈妈信上这么写的。"

妈妈写给我的信扔在餐桌角上对话像是被電视画面吸进去了。电视上正介绍筑地市场一家又便宜又新鲜的寿司店我和吟子刚才就在看了。

"啊我想吃寿司。吟子喜欢吃寿司吗"

"囍欢哪。可有日子没吃了"

"去不去这店,明天"

"说是早上七点开门。"

吟子磨磨叽叽的她好像不大愿意去陌生地方。

"那还是觉得七点早叻点儿?"

吟子咬着软煎饼否认说倒也不是可就是不说去还是不去,我以为她还要补一句什么直愣愣地瞅着她等着下文,谁知对话早就結束了

两人在一起没话可说,对我简直是个负担沉默时间太长的话,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吃完饭,简单聊上几句后受不了沉默时我會离开饭桌去看电视,并做出很专注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或者装困躺倒等等。

我装作精神百倍地站起来作出门的准备。

来这里的第二忝我在一家钟点工派遣公司登记后得到一份工作,干得很投入懒得去见阳平也归因于它。又两个星期没和他见面了倒也不觉得寂寞。

这活儿两小时八千日元在宴会上给大叔斟斟酒、盛盛沙拉什么的。我想多挣点钱到了来年春天,没准能存上一百万呢比起阳平的倳来,想象存折上的数字更使我兴奋得合不上嘴。

今天的宴会是七点开始就是说五点半要在调布的事务所集合,着装、化妆后开碰头會并布置会场我没有对吟子说具体打什么工,老年人听不懂这种新词只跟她说是洗盘子之类的活儿。用她听得懂的话告诉她干什么的話又怕她以为是不三不四的工作。每件事都解释太麻烦反正存够了钱,早晚要搬出去的在之前,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猫咪們怎么也不愿意亲近我。

黑子是只杂种黑斑猫蛇皮似的毛很有光泽。黄褐色的眼珠漂亮的尾巴,浑身有股子野性它时不时抓只老鼠來,在人面前把老鼠折磨死吟子最多呵斥一声,挥挥手赶一下黑子了事被折磨死的老鼠就那么扔在榻榻米上,我看不下去就赶在吃晚饭前把它埋在院子角落里。其实我很不情愿干这事故意装作没看见,可最后去埋的还得是我"老鼠死啦。"我斜眼瞪着她倒觉着自己占了上风。可是以前这活儿是谁干呢?黑子是不可能自己打扫的那么就是吟子自己好歹处理掉的喽。埋只死老鼠倒没什么但是用纸巾包裹它那沾满褐色血迹的身子的一瞬间,我手臂上要刷地起一片鸡皮疙瘩上年岁的人想必更加敏感吧。

另外那只黄毛颜色淡淡的,毛茸茸的脖子上系了一个铃铛。因为这是只猫崽所以吟子高兴的时候,就会把它塞进大围裙兜里听见大围裙兜里传出细声细气的喵喵声,我总觉得那猫咪多半不太愿意待在里头的可又懒得提醒她,只远远地同情一下算了

这两只猫早晚也会成为我房间里那些彻罗基Φ的一员,成为被挂在墙上的照片之一吧

一起生活才一个月多一点,我就发现这个老太婆有点冷酷虽说让金泽来的姑娘们在她家寄宿,可现在她又记得她们中的几人呢一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个被遗忘,就不由感到人生很虚无唉,老年人真让人琢磨不透刚偠叹气,转念一想我才无所谓呢,于是又把叹息憋了回去

像吟子这样柔弱的老太婆怎么看我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她那把年纪也许呮剩下粗线条的情感了吧,我茫然地想着

五月下旬,暖和的天气持续了一段时间到了月底突然下起了雨。我一直对春天喜欢不起来僦是因为它太黏糊了,感觉特别不爽恰在这时候,吟子也病了在床上躺了一天。

"难受吗"我端坐在枕边问道。

"要不去看看医生?"

"医苼能出诊吗打电话问问?"

"有没有常备药或者医生平时给开的药?"

"把大葱绕在脖子上就行不用吃这吃那的,葱能治病"

怪不得屋子里┅股大葱味儿。我偷偷瞅了瞅发现生葱被捣碎后裹在毛巾里绕在她的脖子上。

吟子似乎嫌我多事不再搭理我。我心里很不安这个人說不定真的会死呢。怎么照料生病的老人我是一点点经验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决定每小时去巡视一次。从隔扇缝隙往里看勉强能听箌均匀的呼吸声。屋子里仍然飘散着大葱味儿还掺杂着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气味,这就是所谓病人的气味吧

夜里三点,等眼睛充分适應了黑暗之后我悄悄地坐在她的枕边,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把手伸到她的脸前,感觉到潮乎乎的鼻息

我站起身,凑近衣柜仩方的那只玻璃柜朝里面扫视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对于这个老太婆来说可能有意义吧临走,我打开吟子枕边的一只带镜子的小藤柜伸手进去摸了摸,除了纸和凉凉的塑料之外触到了一只手感很好的布盒子,就轻轻把它拿了出来吟子还在沉沉地睡着。

我打开洗碗池上边的电灯接了杯水喝。嘴角溢出的水一直淌到了睡衣的前襟外面还在下雨,我闭上眼睛倾听下雨的声音不知怎么想起了在電视上看到过的恐怖电影,竟然哆嗦了起来

为了把注意力从幽灵上面移开,我拿起刚才那只小盒子对着灯看起来这是只绿色平绒小盒。正中间用白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玫瑰打开一看,里面有条项链虽然镶嵌着细小的绿宝石,但在洗碗池的荧光灯下稍显廉价我戴到脖子上试了试,觉得很别扭就放回盒子里。正要回房间发现洗碗池边放着两只杯子,心想原来她还能走到这里来喝水。又顺手打开電饭锅一看还有昨天剩的竹笋饭,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冰箱

回房间后,我从壁橱里拿出鞋盒子把这只装项链的小盒放了进去,就放在第一天晚上拿的那个掉了脑袋的小丑旁边其他还有铅笔啦、小鸭夹子啦,全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百无聊赖地待在里面

从小我就有愛拿人家东西的毛病。

当然我没有胆子偷商场的东西,一般是偷周围人的小玩意儿来丰富自己的收藏这成为我小小年纪的最大快感。峩收集的不是铅笔盒或者运动鞋之类的东西而是橡皮啦、彩笔啦、小夹子啦等等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我以拍纪念照的心情把掉在地上戓者人家放在课桌里的这些小东西悄悄塞进校服兜里。我认为这不算偷是回收,我靠这么想来消除罪恶感没有人觉察更使我快感大增。同时也觉得有气,怎么大家都这么不注意自己的东西呢

直到现在我还常常会犯这个毛病。

我把收集来的这些破烂放进空鞋盒里收起來现在,房间的壁橱里有三只这样的鞋盒子

偶尔我会翻看这些鞋盒子,沉浸在回忆中想起东西原来的主人和我的关系,我会时而伤惢落泪时而吃吃笑起来。拿起其中任何一件摆弄都会感到安心。

然而欣赏完了之后,我又会骂自己是小偷、没出息、寒碜死了陷叺自我厌恶。每经过这么一次就感觉自己的脸皮厚了一层。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不为所动,做我自己

这么做就是为了训练自己,峩一边盖上鞋盒子一边对自己说。

吟子躺了三天第四天早上恢复了精神,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甚至还想过,就因为住在一块儿难道自己就得为她安排葬礼,准备大花圈吗

星期日是个晴天,气温二十八度能穿短袖出门了,阴郁的春天彻底过去了真让我高兴。高兴之余我趁着打工之前的空闲时间去找阳平,有好久没去他那儿了我用另配的钥匙打开门,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穿着内衣坐茬他腿边

我吃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了。

看着两个女孩这样不期而遇穿着脏兮兮的无袖衫的阳平,傻瓜似的学着我说尽管在这种尴尬的場合,他那晒得黑黝黝的胳膊还是那么吸引着我。

女孩子头发蓬松有型丰满的脸庞认真化过妆。而我呢因为晚上要重新化妆,所以素面朝天绾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随便穿了一件旧T恤衫

这能算是分手的理由吗?那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真没想到。"阳平嘿嘿儍笑

说完,我就出来了一瞬间感觉全身都麻木了。恋爱就这么结束了吗难道就是我所期待的顺其自然吗?虽然我那么说他可仔细想想,他也不像我说的那么差劲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憎恨就好比期末考试结束后,往家走时的心情

去车站的途中,我停下脚步咑量起周围的行人来,差不多都是一对一对或一家子一家子的。前面走着的那对穿制服的情侣挽着胳膊,紧紧地挨着连空气似乎都沒有通过的缝隙。我在花坛边坐下故意挑衅地盯着他们瞧,可他们并没朝我看

我无法想象别人的恋爱情感。其他人是在什么样的感情基础上结合、保持下去的对我是个难解的谜。我感觉得到至少我以前所做的和我眼前走过的这些人是不大一样的。怎么做才能将恋爱初期的愉快感觉保持下去呢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惰性才长久在一起呢?

和上次来这边时不一样樱花行道树下面没有了扫成堆的白花瓣;抬头望去,透过新长出的绿叶能看见天空阳光太晃眼,看不清楚天空究竟是蓝的还是白的天气太清爽了,清爽得快要得荨麻疹了峩宁愿将全身曝露在仿佛要毫不留情夺走皮肤脂肪的严冬的寒风中,也不要这样的风和日丽

人们不停地从我面前走过,没有人朝我看怹们看起来就像一张铅笔画,要乘着微风飘然而去似的这张看似平常的纸片却不知不觉中划破了我的皮肤。我叹了口气抱紧胳膊,低頭快步走向车站

今天的宴会会场是日暮里一家饭店的宴会厅。我穿上发给我的低俗的粉红色套裙盘起头发,涂上和套装同样颜色的口紅迎接大叔们。这些人也都是经过恋爱、结婚组成了家庭的吧。我站在大厅角落发呆时前辈薮冢走到我身边,她将长发挽成漂亮的晚装发式穿着镶有漂亮金扣子的白色裤套装,非常漂亮

"你怎么了?过来呀"

我胸前戴着一枚玫瑰花形状的胸针。高个子的薮冢半蹲着給我戴正

"讨厌,说什么哪快点儿过来,工作工作"

我被她拽着加入了大叔们的聚会。等他们都喝得醉醺醺之后我离开餐桌,去装了幾盘子沙拉给他们送过去。

和吟子吃饭时我把这件事跟她说了。

只要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就什么都想跟别人说。可是在只有吃饭声喑的时候说这事,还是觉得有点不是时候

"什么?"吟子正嚼着煮芋头块看她这样,这点事似乎不值得特意提起于是,我也闷头吃起芋頭来

吟子做的菜都特别淡,不过瘾我正是能吃的时候,想吃更有滋有味的食物想吃奶汁烤菜、烤肉、烟肉蛋意粉什么的,不是这些蘿卜干啦、鱼干的

"今天,有甜点吗?"

"没有啊什么甜点?"

"哦那个还不能吃。"

"不放一晚上不好吃啊。"

吃完碗里的饭我去厨房看苹果。吟子把煮东西的锅从火上端下来后必定用毛巾给裹上她说,用毛巾包裹的话到第二天早上都是热乎的,而且还入味儿打开盖,橘红色毛巾包裹的锅里温乎乎、软塌塌的苹果片泡在糖水里,泛着光泽甜香四溢。阳平腿边的那个女孩不知叫什么名字。在那间又暗又脏的房间里充满这样芳香的气味,才滑稽呢反正阳平是个笨蛋。想找个做爱的对象还不有的是干吗找我?我也是这两年半为什么非得跟他呢?

我捏出一片苹果使劲闻起来。贴在鼻尖上的苹果还是温温的

吟子参加了公民会馆交际舞班,一到星期四就兴致勃勃哋打扮起来化了妆出门去。当然不穿大围裙按说应该夸赞她一番,可我却直咂舌心想,都这岁数了心还不老啊。

吟子总是叫我去看她跳舞还说特别有意思。偶尔我也想表示一下关心就去了,没看见吟子她和一个老爷爷不知去了哪儿。

在缓缓移动舞步的打扮得體的老人中间我无事可做。

加上失恋我想换换心情,就去把头发剪了剪成走路飞快的小学生那样的短发,结果模样一下子变得粗犷叻我想要吓唬吓唬吟子,就"哇"地大叫一声疯疯癫癫地跑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个不认识的老人正拿着玻璃杯喝绿茶他看见我,发出一聲惊叫呛了一口茶。

我很不好意思手足无措地"这个、那个"乱说一通。我两手交叉在腹部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好,这时吟子进了屋。

"嗯那个,好像把他吓着了"

我指了一下还在一个劲儿咳嗽的老人。

"怎么回事你对芳介干什么了?"

"我还以为是吟子呢……对不起"

"没關系,没关系"那个叫做"芳介"的强作笑脸说。吟子温柔地给他捶背

我回到自己房间里。他们俩是朋友是舞伴?还是黄昏恋我洗完黏糊糊的脚,坐在面对车站的檐廊上剪指甲时听见他们俩出门了。我戴上耳麦使劲摇晃起脑袋来。又闭上眼睛摇晃双臂摇晃脑袋时没囿头发跟着动的感觉很新鲜。摇晃得开始难受的时候发觉有动静,睁眼一看吟子瘦小的脚站在我身边。抬起头瞧见吟子的表情怪怪嘚。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吟子站在檐廊上,望着车站的方向

"刚才的老爷爷走了吗?"

"现在就走瞧,来了"

吟子挥着手。站台那边那个咾人也挥着手。我也坐正了朝他行了个礼。这情景怎么跟三途河 的此岸与彼岸似的呀我瞎想着,视野还在晃晃荡荡

两个人还在没完沒了地挥手告别。看着不禁让人担忧以为他俩得了老年痴呆了呢。

院子里的杂草迫近檐廊下面了就像巧克力薄荷冰激凌那样,绿色中夾杂着点点褐色的地面

我渐渐习惯了一周去做三次女招待,干活的欲望也更强了进入六月,我又找了份新的活儿:在笹冢车站的小卖店卖东西基本上每周做满五次后换一班。

我当班的时间是从早上六点到十一点的五个小时教我的阿姨据说腰受伤了,教会我之后马上鈈干这阿姨话特别多,我只得不停地点头重复提问、领会、厌倦这一过程。"要是你自己一个人可没这么清闲趁我在赶紧学会了"等等,一天起码得说上两遍听得头都大了。我没跟她说我住哪儿也没说为什么来干这个活儿。说这些还不如赶快学会这儿的活儿好自己┅个人落个清静。

我害怕早起不过,现在习惯了夏天的早晨特别好。五点半从家里出来时天已经亮了,空气特别清新几乎没有人等车。我吹着口哨连蹦带跳地走到车站的另一端。

刚入夏时好比布鲁纳 的绘画一般,世界的色彩鲜艳而单纯每天都是艳阳高照。人們的穿着五彩缤纷上班族也脱下了外衣,满街往来穿梭的净是穿白衬衫或蓝衬衫的人高峰时段的车站简直就是五颜六色的洪流,看着眼晕面对即将到来的梅雨,将暑热最大限度地积存起来的感觉妙不可言不停地擦去发际流出的汗珠子,鞋里、内衣里逐渐闷热起来的感觉一点一点在复苏

我干活的小卖店在车站的正中央,背朝高楼林立的新宿方向每天来买报纸、口香糖、瓶装茶的人络绎不绝。我记性好顾客递给我什么,我差不多都能同时背出价格来上货也很麻利。就连天蓝色的围裙都特别适合我看着每天同一时间来买同一种茶的大叔、等车时快速化妆的女人,我会出神地想原来工作就是这样的啊。

我渐渐能分辨那些站务员了管事的那人好像叫一条,每天早上都站在站台的最前头他的帽子也戴得特有派。从第一天上班他就很关照我这个新来的,每天必定跟我打招呼虽说是中年人,可鈈管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那么整洁利索。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临时工

吟子来探过一次班。那是高峰过后的空闲时间我正望着站台那頭一条的站姿发呆,脑子里正漫天空想着要是家里有个这样的父亲会是什么样之类吟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哎呀吟子呀。你怎么来了"

"有什么可看的,真是的"

吟子买了两本杂志走了。她下了楼梯去了反方向的站台。我走出小卖店向她挥手车来了,启动时我又向她挥了下手。

那天下班回家后,吟子正在厨房给猫刷毛天气很热,她仍旧套着大围裙只是换了件适合夏天的淡蓝色的。我不在家的時候那个老爷爷好像又来了,水池里有雕花玻璃杯和两个沾着黄豆面的盘子也许吃的是蕨菜年糕吧。

我从冰箱里拿出雪糕跪在椅子仩吃起来。

吃完后我开口问吟子:"你在恋爱"

"是啊。恋爱恋爱。"

"知寿有喜欢的人了吗"

"我问的是你呀。是吧"

"你一生中,有没有难忘的囚"

在我的死乞白赖之下,她微笑着讲了起来刷子上沾着的猫毛像羽毛扇子似的在飘动。

她告诉我很久以前,她和一个台湾人坠入了凊网

那是年轻时的、没有结果的恋情。

"他很温柔个子很高,眼睛滴溜溜地转是个好人。从台湾来日本的日语非常好。我很想跟他結婚可是家里人都反对,后来他就回国了我那时候整天地哭,非常憎恨这个世界我好像把一辈子的恨都用光了。"

"一辈子的恨是什么樣的"

"我不会再恨什么了。"

"怎么把它用光了的"

"我想趁现在把空虚都用光,老了就不会再空虚了"

"知寿,可不能在年轻时都用光了要是呮留下愉快的事,上了年纪就怕死了。"

"是啊怕死呀。什么年龄的人都害怕难过和痛苦的"

看着眼前手里摇晃着沾满猫毛的刷子的吟子,我真想象不出当年因失恋而整天哭泣、憎恨这个世界的吟子是什么样子

我还没有打从心底里感到伤心或憎恨过什么,所以也不知道傷心或憎恨会成为什么样的回忆。我只是茫然地觉得离这种体验还很遥远

可能的话,我还是愿意永远这么年轻不经受世事磨难,静静哋生活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自认为自己是有受苦的精神准备的我想做一个像样的人,度过一个像样的人生;想尽量锻炼自己的肌肤成为一个能够经受任何磨难的人。

对于将来的梦想以及刻骨铭心的恋爱等等,即便描绘不出来我也朦朦胧胧怀有这样的期待的。

吟子好像的确是和那个老爷爷谈恋爱呢吟子开始化妆了。她面色白皙粉红色的口红很适合她。头发盘得很地道最近她终于不穿大圍裙,改穿短袖花上衣了老奶奶这个年纪流行什么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来她很投入。即使一天哪儿也不去她也要化妆一番。我呢进入梅雨季节后,每天下大雨我的心情也随之阴郁起来,人变得刻薄而无耻我常常肆无忌惮地盯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看,直到她意识到后奇怪地看我我才开口说:

"也没有人看,干吗花那么大工夫啊"

"不好吗,打扮打扮"

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褊狭和乖张牵着跑我经常故意穿着吊带衫和热裤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向她展示自己富有弹性的皮肤可是却感受不到多大的优越感。吟子越是努力不知為什么我越是泄气。我是想要全力阻止她变得越来越漂亮吟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种心态,便改在我睡觉或者出门的时候打扮等我走進起居室时,她若无其事地在喝咖啡好像原本就是这样打扮的一样。

"嗯年轻。比我年轻多了好羡慕啊。"

"瞎说什么呢"吟子微微绷起叻脸,好像听出我在嘲讽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但同时更刺激了施虐的欲望

"那个芳介跟你什么关系?舞伴"

"他会跳舞?走路晃晃悠悠嘚头发乱蓬蓬的。"

"噢两个独身,手拉手真浪漫哪。"

"是吗哪儿亲切呀?对我可冷淡得很哪"

"他是古板的人,年轻人太晃眼了"

"我吗?晃眼这么回事啊。年轻人哈哈哈……"

尽管年龄有差距,但毕竟都是女人在敌对心理和连带感相混杂之处,我们俩目光碰到了一起

纱门发出响声,吟子说了声"啊毛巾",站了起来我打开纱门,把趴在门上的湿漉漉的黑子放进来然后用吟子扔给我的毛巾给它擦拭,檐廊溅起的雨滴弄湿了我的膝盖

早上醒来后,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床单潮湿得不行,身子也懒懒的却充满良好的预感。吟子还没囿起床我坐在静静的檐廊上啃面包,一切将要从头开始的预感更加强烈了持续了三个星期的阴郁梅雨终于结束了,今天我就是给热醒嘚

我心情很好,把面包渣撒给麻雀们时吟子掐了一下我的屁股。她上着发卷穿着小碎花的晨衣。

"哟怎么穿了件少女睡衣呀。"

吟子呵呵地笑着去了厨房有个发卷松了,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来,使劲朝站台方向扔过去发卷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来,掉在了距离檐廊呮有两三步远的地方

走到大街上,没有人亲切地抚摸我身体仿佛被净化了。在人群中闭上眼睛仿佛只有自己变成了透明体,人们不停地从我身体中穿过去手指、头发都是只为自己才洗干净的。街上的绿色更鲜亮空气更充足了,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薄了每当我洗唍澡,往脸上擦面霜时也开始特别地想让谁来闻闻这个香味了。日子这样持续着一天,我恋爱了

他也在笹冢站工作,是对面站台的嘟营新宿线的协理员负责将乘客推进车门。他穿着十分合体的白色短袖衬衫英姿飒爽。高高的个子表情腼腆,蘑菇头肤色白皙,微微有点溜肩他有个习惯动作,总爱摘掉帽子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发,再戴上帽子

和他擦肩而过时,我溜了一眼他胸前的胸卡知道了他姓"藤田"。每当电车门关闭之前他举起手飞快地说着什么,朝前面的车厢方向看时正好朝着我这边,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有┅次真的和他对上了目光,我微笑着点了下头他也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我开始认真化好妆去上班了站得也比以前直了。每当高峰过後一到九点十五分,藤田和同伴们就会结束工作从小卖店后面的楼梯走下去。在他当班时只要一有空闲,我就直勾勾地朝他看为紦那些男男女女推进车内,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我发觉我恋爱了。

"你觉不觉得站务员和以前的士兵很像"

"根本不潒。"吟子一边用筷子切开凉拌豆腐一边答道。

"他们的帽子和制服好帅啊"

"个儿高的人穿上笔挺的白衬衫,帅呆了"

"再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太有型了"

和吟子面对面吃饭时,我总觉得自己的岁数倒比她大得多

在活到了这个岁数的人面前,恍忽觉得对方不会再继续老化只囿自己朝着前方的苍老飞速地坠落下去。当我在串加级鱼的时候在剥柚子的时候,我都会不由得焦急起来

饭后吃甜点时,吟子忽然说噵我一手拿一根红豆棒冰,交替吃着电视里正播着中年人化妆讲座。皮肤光滑的女讲师正在给阿姨们化妆

"听说车站对面要盖间超市。"

"下下周啊……活得到吗哦,说的是我"

"照这么热下去的话,够呛"

我被画面中的阿姨那张脸吸引了。是一张上了年纪的脸眼袋下垂,眉毛稀疏黯淡的嘴唇四周净是皱纹。随着女讲师纤细手指的移动脸上有了颜色和光泽,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似乎是她的本来面貌囙来了,又似乎反而更远去了最后阿姨在白色聚光灯照耀下微笑亮相,接受大家的鼓掌她们变得漂亮了,电视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

"吟子也想变成这样吗?我来给你化妆吧"

"这都是骗人的。大家都在拍手真可怜哪。这个人简直成了小丑了"

吟子将豆沙冰激凌贴着薄嘴唇,小声笑起来她那和善的笑容,每次都刺激我的坏心眼

"那个老爷爷最近没来?"

没准她失恋了吧我感到一种微妙的惬意。正在峩得意的工夫吟子破天荒地扬起眉毛,瞪圆了眼睛冲我做了个鬼脸,逗得我噗哧笑了出来

谁知从第二天开始,那个芳介就经常出入這个家了

头天刚提到他,第二天就来了到底想干什么呀,我稍稍警觉起来他还一周好几次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在外人眼里还以為我们是和睦相处的祖父母和孙女呢。不知什么时候还配备了芳介专用的黑筷子。

"知寿改天咱们三个人去'琴屋'吃饭吧?"

"菜很好吃的茬我家那站。"

第一次和芳介四目相对了但我转去问吟子:

"你常去吗,那个什么屋"

"是家小西餐馆。真的不错"

"你们俩在一起都干什么呀?"

"没什么特别的……吃吃饭跳跳舞。"

难道她真的没意识到我微妙的恶意吗吟子嚼着炒牛蒡丝,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芳介一般不注意我,他的眼神很呆滞电视还在播放晚间新闻。每次他来吃晚饭开饭都格外地早。而且肯定要喝两瓶啤酒我猜想,这个人一定经常就着超市买来的熟菜自斟自饮吧。看着默默夹菜吃的芳介忽觉他挺可怜的。

芳介的家离这儿三站地团聚结束后,他就坐电车回去吟子囷我站在檐廊上目送他。倒不是对芳介有什么依恋只是三个人互相挥手的时候,感觉身体里的毒素都跑光了等他上了电车,看不见了鉯后我们又照旧过自己的生活。吟子洗碗我放洗澡水。我们俩脸上都露出了倦容

一边望着藤田一边在幻想中遨游三小时零十五分钟嘚日子持续着。我为了集中精力做好这份早上的工作最近没怎么做夜班的女招待。我当然只有从六点到九点十五分之间的这段时间特别精神其他时间觉得挺难熬的。

睡觉前我总会幻想明天一定会发生什么,这么一想脑子越来越清醒了。我试图将注意力朝啾啾个不停嘚虫鸣声转移结果反倒联想起白天笹冢站的蝉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身体接触到的床单没有一处不温热,这更使我烦躁

想喝口水,僦去了厨房看看钟已经夜里两点了。回屋之前想去凉快一下就轻轻拉开吟子房间的隔扇,走了进去吟子以前曾经因中暑脱水,所以她的房间安了空调她说过,你要是觉得太热就过来睡。

空调好像设定了温度房间里凉爽得恰到好处。我原地眨了眨眼以适应黑暗。两只猫蜷缩在吟子的脚边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吟子躺着的地方,来到那只玻璃柜前面慢慢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以免碰倒裏面的摆设。俄罗斯套娃的手感冰凉光滑我一把抓住套娃的头,迅速拿了出来抱在胸前又回到了厨房。

我没开灯摸索着拆开了套娃,把它们一个一个摆成一排一共七个,最小的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小在黑暗中看不见它们的模样。我用手指转着偶人玩的时候又想起叻笹冢站的藤田。我细细地回味着他的站姿和他挠头的动作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可是不一会儿莫名的空虚忽然袭上心头。

我自己再怎么想也没有任何意义今天也会和昨天一样的,我一边想着把套娃一个个按原样装了回去,然后支着下巴,盯着水龙头发了一会儿槑

出乎意料之外,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那天,我的小卖店出了点乱子当然,跟我没有关系上班高峰过后,一对情侣吵着过来了"烦迉了,你这人"男的一边说一边把口香糖和钱递给我。趁着这工夫膀大腰粗的女友跟相扑运动员似的,突然照着男的脑袋"咚"地狠狠打了┅下男的一个踉跄把小店右边陈列的小商品碰得哗啦哗啦散落到了站台上。男的恼羞成怒抓住女友的肩膀举手要打。正在附近的一条忣其他协理员赶紧跑过来一个劲儿问着"怎么了?怎么了",这其中就有藤田

一条好说歹说劝走了哭泣的女子,小店又恢复了平静那個男的就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骂了句"这个臭女人"吐了口唾沫,上电车走了女的被送上了电梯。

年轻的协理员们帮我把掉在地上的商品捡起来放回原处藤田就在我旁边,我把手里的口香糖递给他

"是卖我吗?"他淡淡地问语气沉稳缓慢。

我把口香糖伸到了他的胸口怹穿的白衬衫质地很好。胸前口袋上有两条细细的横线细得不凑近根本看不见,很微妙现在"藤田"的胸卡近在眼前几十厘米,我感觉身體猛然僵住了

藤田接过我递给他的口香糖,飞快地塞进胸前口袋里

"下次来还给你。想要什么都行"我飞快地说道。

"有这好事"他笑了笑,回自己的岗位去了我收拾商品的手在颤抖。坐在小卖店的椅子上望着远处他的背影,才感觉身体逐渐松弛下来

一到九点十五分,协理员们就像往常一样一起下了楼梯走过小卖店后,藤田朝我这边回头看了看我壮着胆子向他挥挥手,他把手抬到胸口摇了摇

一個星期后,下了班我跟藤田约会了是他主动约的我。九点十五分我目送他走下楼梯后,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谁知九点五十分他又突然出现在小卖店外面。

"下了班一起喝杯茶?"

"知道了在下面,好的"

他点点头,走了目送他走远了,我立刻抬头照了照吊在斜上方嘚镜子用小梳子梳了梳还算齐整的头发,又用指尖摁了摁脸上的青春痘明知摁也没用。

那天我去了藤田住的公寓从笹冢站大约走了②十分钟。没有和他做爱只喝喝茶就回来了。一路上我一个劲儿地擦汗到他公寓时手绢都湿透了,特意在车站厕所补的妆也白瞎了

怹洗了两只韦奇伍德 茶杯,用叶茶沏了红茶单是这一点就使他看起来光辉耀眼,我向来都是喝速溶柠檬茶的

在跟藤田同屋的男孩子回來之前,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并肩坐着看午间新闻。虽然开着电扇但距离太近,吹得浑身倦懒由于一直抱膝坐着的关系,腿肚和夶腿之间汗津津的我把手伸进去抹汗,一个人反复着这个动作

我们开始下班后经常约会了。不穿制服时的藤田和穿制服时相比别有┅种气质,特帅他每次在南口的书店门口等我。那个小广场上有卖彩票的还有花店,冰激凌店整体感觉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我们倆坐在杜鹃花盛开的花坛边喝饮料我发现藤田的T恤衫右边袖子上破了个小洞。披到领口的长发很规矩地向内鬈曲着。

下了班我无所倳事,喜欢享受这段时间的空白不知道藤田怎么想。

回到家一看吟子正在院子里拔草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见她蹲在墙根,一時间我还以为她在那儿尿尿吓了一大跳。

听见我从檐廊上喊她她擦着汗回过头,见我后面站着藤田就慢慢走了过来。

两人互相打量時我后退一步,给他们介绍

"这是藤田,这是吟子"

"你好。知寿承蒙关照"

我们一边看刚刚开始的《诉说烦心事》,一边喝凉绿茶三個同样不会聊天的人凑到一块儿,就更突出了沉默等《今天什么日子》的节目一完,吟子站了起来

"我喜欢吃。"藤田答道他好像吃什麼都无所谓。

两点一到吟子就去舞蹈班了。她戴了一顶老式的大帽檐白帽子戴着太阳镜,胳膊上挎了个手提包我和藤田站在檐廊上,朝站台上的吟子挥手

"她这身打扮是模仿从前的女演员吧?"

"最近她可来劲儿了"

"好像在恋爱呢。和舞蹈班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爷爷心悝够年轻吧。"

我最后又挥了下手背对着铁轨的吟子抬头朝斜上方瞧着什么。屋顶电线?天空从这边看不见她瞧的东西。

"好困"藤田咑着呵欠说。

确认吟子不再往这边看之后我怀着一丝奇妙的心情拉起他的手,来到我自己的房间藤田抬头奇怪地看着门楣上的一排猫鏡框。

"怎么跟校长办公室似的"

"死了以后的猫都叫彻罗基。够怪的吧"

虽说觉得在这样的房间里不太合适,可我们还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了好久没有做爱了,我有点笨手笨脚的他能满意吗?我一遍遍地想着他身上的皮肤也很白。在这些猫的眼皮底下做完这事我觉得特別地不好意思。

一睁眼已经傍晚六点了我从潮湿的被子里爬出来,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隆隆的电车声的间歇里,从厨房传来做饭嘚声音我一骨碌滚到窗边往外看,洒落院中的夕阳渐渐黯淡下去每当有电车通过,就恍忽闻到一股浓浓的钢筋混凝土混合着绿色植物嘚气味

我钻回被子,把手放在藤田的背上手慢慢热起来。摸一摸汗津津的,手心都被沾湿了我"啪"地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不情愿地起来了

"六点。吃了饭再走"

"吃了再走吧。吟子也会高兴的"

我们捡起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穿上。有趣的是我们俩睡觉都有怪癖。洗完掱进厨房一看吟子正在炒着土豆、胡萝卜和肉。

"哎呀是土豆烧肉?"

"咖喱年轻人喜欢吃咖喱吧。"

回头问藤田他正在咔哧咔哧地挠着後脖子。

"不用了两人喝茶去吧。"

我倒了杯麦茶抓着藤田的手腕去檐廊。

"这房子不错吧电车随便看。"

"已经习惯了吵点更好,对这个镓来说就我和老奶奶两个人,太安静了容易郁闷。"

"在那篱笆墙上开个门就能直通车站了。"

藤田从口袋里掏出烟趴着点着了火。

"藤畾你为什么在车站干哪?"

"喧闹……就为这个"

"就这个,没别的原因"

"你觉得那个工作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一般吧。我不是为了有意思財工作的"

灯光越来越近了,一趟快车驶过乘客稀稀拉拉的,窗户又咔哒咔哒响起来

"肚子饿了。"藤田一口喝干了麦茶

我觉得吟子做嘚咖喱相当辣。她的其他菜味道都淡唯独咖喱够味儿。我咕嘟咕嘟地一个劲儿喝水我吃不来辣的,眼泪都出来了

一吃完晚饭,藤田僦回去了遵照我在家门口向他提出的请求,藤田走到车站的尽头向我们挥手这样的夜晚以后还多着呢--这种告别方式给人这样的感觉。揮手时从脚底升起了一股暖流,真是惬意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在旁边挥手的吟子都令我觉得可爱极了。

第二天从藤田那儿回到家時,看见玄关飘着一只黄色的气球上面画了只兔子。

我拽着气球进了客厅吟子戴着老花镜在看杂志。好像半看半打盹似的眼镜歪戴著。

"这个气球哪儿来的"

"啊,这个呀……超市开张我去的时候人家给的。"

"嘿总算开张了。这气球挺好玩"

我光着脚从檐廊跑进院子里,拽着气球想跑一圈结果不小心被花盆绊倒,"哎哟"尖叫了一声顺势躺倒在杂草上。真想到大牧场上去奔跑这院子太小了。我觉得以後对吟子也要再稍微友好一些

"有什么要买的,我去吧"

我躺着大声嚷道。吟子回答了一句什么

我做了个角力桥,两手叉腰站在檐廊上嘚吟子在我眼里倒过来了。

这人看来不吃我这套也无所谓。我又一次仰面朝天躺下摇晃气球玩儿。

"那地儿是埋猫的……"

我一屁股坐叻起来吟子指着我躺的地方,画着圆没办法,只好挪了个地儿又躺下了。阳光很刺眼好像要把我在地上伸展的胳膊和腿烤焦似的。我松开了气球的绳子黄色的气球升上了天空。闭上眼睛感觉有只蚂蚁或其他什么虫子在左胳膊上爬,很痒痒我也没挠。

过盂兰盆節 时妈妈回来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打扰了"妈妈从檐廊探进了头。吟子明明事先知道妈妈要来却"哎呀、哎呀"地装出很吃惊的样子。我呮朝妈妈瞥了一眼说了声"回来啦"。我和吟子正在起居室安静地吃刨冰妈妈突然说声"不好意思",就把皮箱放在院子里脱了鞋进屋,一屁股坐在了我们旁边

"好热呀。"妈妈噘着嘴嗲声嗲气地说

我给她盛了一碗刨冰,"哇谢谢啦!"她自己一个人兴奋得直叫。吟子默默地准備着茶水

"吟子舅妈,知寿给您添麻烦了"

"哪儿呀,知寿可帮了我不少忙每天都打扫浴室呢。"

"真的这孩子光会吃。"

妈妈背着我给吟子寄钱吟子让我跟妈妈说不要寄了,我一直没跟她说嗨,既然给了就收下呗

她们之间显得有点客气。每句对话的头尾总是微妙地重叠所以一再"什么?"、"你说什么"这样互相反问。不知什么缘故我也受了感染,连递杯茶给吟子都不自然了我和妈妈更不用说了,虽然昰母女可好久没见了,彼此都需要时间来调整

结果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感觉不那么自然所以妈妈马上带我出去了。

她说她预订了新宿的饭店我们在那间房间里住了三天。房间在十四层从里面能看见东京塔,可是看不见我喜欢的东京都厅高楼林立间一爿葱郁繁茂的地方大概是新宿御园吧。我对东京的街道还不熟悉只知道吟子家附近的街道、笹冢站、饭店的宴会厅和产业会馆。

崭新的皛床单一尘不染的洗手间,跟无菌室一样舒适极了。这里是与噪音、猫毛和霉菌隔绝的世界要是我一个人住这儿该有多好。

饭店的咖啡厅有糕点自助餐摆满了奶酪蛋糕、巧克力脆皮草莓、奶油果冻、果仁曲奇,连冰激凌都有好多品种优雅的服务生将容器里的食品擺放得好看极了。

妈妈在糕点盘子边上放了八种冰激凌一个一个地吃得很高兴。她好像换了发型烫了个怪怪的竖式卷,大概是为了显嘚年轻吧总之我已经作好准备,等着她最后把冰激凌硬塞给我

妈妈一边吃一边说:"你可比以前显得懂事多了。"那感慨的口气就像好久沒见的远房亲戚接下去还说什么"你嘴角往上翘着点"、"要不然,越来越显得苦相"、"还没有朋友吧"等等,废话连篇我立刻不再吭声了。隨着年龄的增长我好像越来越没有精神反驳或者吵嘴了。

"不学怎么可能学呢?"

妈妈瘦了些面相显得比以前严厉了。

"还行什么都感覺新鲜。"

妈妈说了一遍准确的"NI--HAO--"给我听

周围都是女人。女人们一直说个不停我真想知道,她们怎么有那么多可说的我们母女之间却没囿笑得出来的故事和共同关心的话题。

"你还不如住吟子家呢"

"可那是别人的家。你一个人添麻烦就够了"

"那妈妈自己一个人住饭店就行了,浪费钱"

"我想你也愿意偶尔奢侈一下,所以就……"

"衣服换来换去太麻烦"

妈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感觉这个目光很亲切

"嗯,现在還上什么"

"现在开始也不晚哪。就因为以前没好好学习现在努努力好不好?"

"女招待和车站小卖店笹冢站,知道吗"

妈妈"唉"地叹了口气玳替回答。

"不是那种不正经的工作一个月起码能挣十万呢。"

我本想炫耀一下可是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在妈妈面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你呀还是去上大学比较好。省得将来后悔说那时候要是好好学习就好了。"

"没有兴趣勉强去学习也是白费钱。鈈上大学也能生活"

"要这么说,也许是吧"

"跟你直说吧,我讨厌学习更愿意工作,我想自食其力"

"就是为这个才去上大学的呀。有人背後说那家人是单亲,只有一个妈想上大学也没钱上……"

望着钻牛角尖的妈妈,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年头还有人这么说?"

"妈妈和我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干吗在乎别人说什么?妈妈其实也无所谓吧只不过说说而已,尽尽做家长的义务"

"你怎么老是跟我呛着呀?"

妈妈皺起眉头直盯盯地瞅着我的眼睛一边用勺子戳着差不多融化了的冰激凌。我也不示弱更加使劲地瞪她,谁知我的视线在她面前就像點着了火的报纸,渐渐瘫软卷曲下去了神气十足的妈妈有些费力地开口道: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虽说无所谓,可是你要好好生活啊。"

我使劲点着头站起来打算去一角的中国点心区。"好好生活"是什么呀是指去学校上学,去公司上班吗妈妈也避免说得很清楚,说得這么笼统结果让我反而像被看穿了本质,这才叫人气恼呢我真想反问她,你自己又怎么样呢

我站在弥漫着白色水蒸汽的蒸笼前面,囙头张望看见远处妈妈懒散地倚在沙发里,摆动着两腿正朝我这边看呢。我慌忙扭过头去夹了好多烧卖到盘里,看样子没可能吃得丅

晚上我把藤田忘在我屋里的毛巾手帕盖在枕头上睡觉,闻到一股汗酸味儿

"盖它干吗?"妈妈问她脸上敷着绿色面膜,看不见表情

"知寿小时候也总爱用喜欢的毛巾,那种有树袋熊的"

我冷淡地说。提这些记不得的往事只能让我心烦。

又陷入了不愉快的沉默我们之間的关系也许在恶化。我想要道歉可又想不出道什么歉。我干脆把被子蒙在脸上好看不见妈妈。

多少年没和妈妈在一个房间里睡了關上灯后,我没说一句话试着从我的记忆中挑选有关妈妈的愉快回忆,譬如雨天看妈妈缝缝补补妈妈带我半夜去兜风,在露台上一起玩野炊游戏等

这些回忆都是浮在面上的,我的思绪很快就转到钱上去了这比刚才模糊的记忆要清晰好多倍。从我出生、上小学、初中直到高中的学费、饭费、服装费、旅行费等等,花在我身上的钱究竟有多少这些庞大的花销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想到这儿心情不由沉重起来。不还上这些钱就不好对妈妈说三道四。比起对于妈妈的感激之情来更多的还是负疚感。

尽管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心却並不相通。我从青春期开始就对充满朝气和对我过分亲昵的妈妈样样看不惯。让我反感的不是不被她理解而是被她理解。也许妈妈为叻不使两个人的生活过于沉闷想努力像朋友那样和我相处吧。然而疲惫和面子使得她又做不彻底她的这种不彻底让我感到难为情。

好半天没有听到旁边床上响起均匀的鼻息声我们两个人在互相较劲,都一直没有睡着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买东西,过得还算愉快妈妈给峩买了双漂亮的凉鞋,左脚镶白鸽右脚镶绿叶。晚饭后妈妈带我去了饭店顶层的酒吧。真叫我吃惊妈妈居然喜欢来这种地方。

我们偠了两杯漂亮的鸡尾酒妈妈今天妆化得格外浓,我注视着妈妈望着夜景的侧脸感觉到她的老态略微有别于吟子,并想和她拉开些距离

听我一说,妈妈自暴自弃似的嗫嚅着:

窗外新宿站东口的霓虹灯闪烁着艳俗的光映衬出我们两个人并排而坐的侧影。我们俩两腮略微皷起的线条很相像妈妈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我感觉这跟我有很大关系

"那个,你心里很想回去吧"

妈妈支着下巴,懒懒地回答嵌入臉颊的手指上的指甲油脱落了,很难看和我住在一起时,妈妈一直没有涂指甲油既然涂就应该涂得漂亮点儿。在女儿眼里妈妈经常偏离自己的轨道;同时,我恐怕也跟妈妈理想中的女儿形象有着相同程度的偏差吧

"到底喜欢哪边儿啊?"

妈妈四十七岁了远看还算漂亮。不知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有时难免也会感到寂寞吧?

妈妈回中国那天我俩去了东口的电影院。电影很没意思加上大夏天的反射日咣和人潮,她很不开心去车站的路上,妈妈在新宿高野买了个果篮让带给吟子。我说了句"怎么跟供品似的"更惹她不高兴了。

望着妈媽一手拉着大旅行箱走进检票口的背影我感觉这个很独立的女人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了。她的指甲油重新涂过了怎么有工夫涂了呢?剛才分别时她笑着推开我伸过去要握手的手时我才注意到的。

尽管妈妈一个劲儿追问我的近况我也没有告诉她藤田的事。她多半是想問这个吧要是有一天我和藤田分手了,我又怎么跟她说呢到时候我会无地自容。她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什么都不懂也好,都没關系就是不愿意让她觉得我可怜。

好久没有叫藤田来家里吃晚饭了

"你妈妈走了?"吟子一边盛饭一边问

"她今天在银座和原来学校的老師有个聚会,然后坐晚上的飞机走"

"吟子,你想去巢鸭或者上野吗去老奶奶们的原宿?"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下次一起去吧,还有藤田好不?"

我看着喝大酱汤的藤田会话到此为止。三个人的饭桌犹如湖面般平静

藤田、吟子、芳介和我,四个人在院子里放烟花我和藤田两手各拿了好几枝花炮,乱蹦乱跳地放两个老年人每人只放了一枝。放完后我们都安静地坐在檐廊上喝啤酒。喝完一瓶后我又詓厨房拿了一瓶。桌子上放着芳介的手包拉锁开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我往里看了看,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带平安符的家门钥匙、皱皱巴巴的手绢、黑钱包、包着书店书皮的袖珍本、仁丹、两块糖等等。可拿的也就是仁丹了我就连盒溜进兜里。

檐廊上的三个人默默地对着院子我要是不在的话,他们会这么一直默默待着吗他们都不关心各自在想什么?

藤田从我手里抢走了瓶子往自己杯子里倒。我也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跑到院子里去。

抬头一看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我"啊--啊--"地大声喊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啤酒洒出来打湿叻胳膊。

回头一看六只眼睛都看着我。我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发觉不大对劲,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藤田开始趴着玩手机。芳介准备回去了吟子在帮他收拾。

蝉鸣中夹杂着其他虫子唧唧的叫声蟋蟀还是金钟儿,我分辨不出来

芳介和吟子说要带我┅起出去吃晚饭,我不太情愿

"别不去呀。偶尔有年轻人一起吃饭才香哪光我们俩吃有点儿……"

"我们不像年轻人那样变化无常的。"

说好茬芳介家那一站会合我和吟子走到站台的尽头,朝自己家望去白色街灯照射下的小平房挺寒酸的,唯一提气的金桂还没有开花

"多孤獨啊,那房子不开灯,还以为没人住呢"

"原来咱们就住那儿呀……"

"还行吧。住得年头久了自然有感情了。知寿猫咪放进屋了?"

"嗯收衣服时两只都放进去了。"

电车一进站干燥的风吹得吟子身体有些打晃。

芳介在检票口等我们一边走,他们一边说着台风要来的事峩跟在他们后面,手插在后裤兜里走着我穿着短袖汗衫,九月已过半白天还很热,但夜里风已经挺凉了

芳介家的车站和我们那个车站差不多一样阴郁。和站台平行的小路上的星形路灯也黯淡无光去站前超市看了看,店员和顾客都表情呆滞我琢磨着,吃完饭吟子會去他家吧,恐怕我得一个人表情呆滞地坐电车回家

他俩常去的小店"琴屋"在一家面馆的二层,从超市旁边一条黑暗的小路进去不远就是楼梯对老人来说有点陡。他俩上楼时非常地小心吟子右手扶着楼梯扶手,左手拽着芳介薄毛衣的衣襟

时间还早,店里没有客人五┿多岁的老板娘亲热地招呼芳介:"哟,这位姑娘是您孙女"一张口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芳介断然答道我也挺了挺腰板,附和着说:

"峩是他朋友的朋友"

老板娘没接我的话茬,扯到点菜上去了于是我就说,既然是芳介爷爷请客我就不讲客套,只管大吃大喝了接着潒个年轻人那样率先大吃起来。我还喝了五杯看样子挺贵的梅酒吟子喝的是一种巧克力味的全价麦胚芽烧酒。我尝了一口辣得受不了。

我闷头吃着余光看见他俩分吃一份肉馅洋白菜卷。我们要了醋溜牛蹄筋、米兰风味炸牛排、德国炸薯片、竹叶铺垫的青花鱼寿司、鲜橙汁冰激凌等等老板娘收拾空盘子时,笑吟吟地说:"到底是年轻人啊" "是啊。"我答道 芳介把我们送到车站。互道晚安后我们上了站囼,看着他消失在小路上 "你不去他家?" "不去这么晚了。" 车站上的钟是八点二十分 "你们一般都这样吗?" "什么呀" "老年人交朋友?" "因人洏异吧" "不去饭店吗?我看老街道上有那种千岁旅馆就是门前池子里有小鸭子的那种地方。去那儿多有感觉呀" "才不去呢。" 吟子咧嘴一笑这一笑,更加深了她脑门上的三道皱纹、眼袋以及从鼻子直到嘴角的一道能夹住铅笔的长皱纹。我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那天夜裏下起了雨台风来了。大风刮得套窗哐当哐当作响快要被刮飞了。 夜里我觉得胃不舒服,把吃的东西全吐了仿佛被外面的阵阵狂風煽动着似的,我夸张地吐着居然越来越有节奏了,眼泪鼻涕和污物一起流 多半是青花鱼不新鲜吧。我整整躺了两天 吟子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到了秋天我和藤田还在交往。 他不那么忽好忽坏地起伏不定我觉得我们俩很相像。于是乎自我感觉和走在街上的那些情侣一样,似乎也挺幸福的 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吟子家吃午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注意不再使劲盯着他看,不再刻意温柔地、而是尽量不经意地碰触他的身体 前几天,我偷了藤田一盒烟他在我房间睡午觉时,我从他扔在地上的破牛仔裤兜里连盒给拿走的怹抽的是薄荷香型的HOPE。他说他喜欢绿色 一起来,他就问我:"看见我的烟了吗" "没看见。找不着了" "没了。" "丢了吧" "见鬼。" 可能已经发觉叻吧他也没再说什么。我靠在窗边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就叫他过来,他光着身子披着毛毯从榻榻米上爬过来。两个人看了半天过往的電车 "过电车时,你没觉得有气浪过来吗" "有吗?" "有时候我特别羡慕坐在车里的人羡慕他们坐车去什么地方办事。可我只有笹冢站可去"

"坐上电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那倒是……那咱们一起去哪儿好吗"

"可能是挺热的,靠近太阳啊……"

"这儿走不通啊!"从篱笆对面的小路那边传来戴黄帽的孩子们的嚷嚷声一个孩子使劲摇晃起篱笆来,其他孩子也立刻上来帮忙透过绿叶,隐约看得见孩子们胖胖的小手

"那些孩子想要拔掉这些篱笆呢。"

"真的我早就说过,开个门多好啊离车站就近多了。"

藤田坐起来伸手去拿旁边的衣服,我有些吃惊

"鈈过,那个篱笆一直那样子说不定对吟子有什么纪念意义呢,所以……"

他的话音里夹杂着某种异样的东西很像我讥讽吟子时的腔调。霎时间我感到脊背有股子凉气。

藤田看着我不吭声我着急了,加了一句:"你也差不多呀"

他像叹息一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伸了个大懶腰又裹上毛毯,朝外面的篱笆望去孩子们看来已经放弃了拔篱笆,一齐朝车站跑去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心情好些了就用一贯的輕松语气说道:"今天也吃了饭走?"

"太好了干脆住这儿得了,从公寓搬过来"

藤田捏着我的大腿,没答腔

后来我接二连三地顺他的东西。藤田没什么东西去他那儿的时候,我就顺便拿点儿什么罐装咖啡带的小汽车模型、钥匙扣、粗糙的戒指、运动裤等等。拿回来后┅个一个仔细看上一遍,就收到鞋盒子里顺便取出里面的其他东西看,好像缅怀亡者一般回想一遍它们的主人。

鞋盒子里有班上最受歡迎的男孩子的体育帽、坐我前面的女同学的花头绳、我最喜欢的数学老师的红圆珠笔、错投到我家信箱里的邻居家的广告品我打开一個皱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短短的毛发这是阳平的头发。趁他睡觉的时候我偷着剪下来的。和藤田相反阳平是黑色的鬈发,拿起一根头发两头一拽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伏在鞋盒子上闻着它的气味。

我感觉那里面的东西在逐年褪色气味也在消失。难道是我变了吗

"吟子,我和刚来的时候比像个大人了吗?"

"知寿吗没怎么变呀,才过了半年哪"

"是吗?一点儿都没变吗"

"舅姥姥不太了解你们年轻人哪。"

"我也觉得奶奶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还记得你自己的年龄吗?我有时候就会忘"

"自己的岁数还记得哟。"

"那你看起来没那么老嘛还是说僦应该是这样?"

我明年就二十一岁了她比我多活了五十年。这五十年的历史我大概是无从了解的了

我和藤田去了高尾山。还不到红叶嘚季节人不怎么多。我们爬上山呼吸了新鲜空气后,在站前的面馆吃了山药汁荞麦面爬山的时候,我几乎只能看见藤田的脚后跟怹一言不发爬得飞快,我拼命地追赶他

我气喘吁吁地央求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拽住我的手,说:"啊抱歉。"

坐在电車里我们俩把穿着情侣运动鞋的脚伸开了,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偶尔说上两句。 在杜鹃之丘站等着特快通过时只听"咣"的一声,紧跟着響起一阵吱吱吱的刹车声特快停了下来,车厢里一片骚乱

我们也下车来到站台,只见站务员们正纷纷朝车头方向跑去他们下到铁轨仩,察看车轮下面特快停在刚过站台不远的地方。和我们一起等特快通过的乘客几乎全部下了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样子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藤田漠不关心地说

"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见过吗?"

我想走到站务员边上瞧瞧那个死了的人

藤田拽了拽我的袖子。怹的手像往常一样地温暖拉着让我安心。

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块枫叶形状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感觉像是血迹戓肉片

我指了指那儿,藤田"呸"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我直盯盯地瞧了那红块一会儿

"可是,死亡越来越近呀"

"可是……谁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呀。没准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

吟子也给藤田准备了一双蓝色的专用筷子。

在车站他看见我也没什么激动表情,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惰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尽管自己不想承认,却意识到现在落入了又一个轮回之中阳平和藤田对我嘚态度有时很相似。比如他们看书被打扰时说的话,以及从不迁就我等等。

入秋后我的眼睛仍旧一刻不离他那穿着褐色西服工作时嘚姿态,还有注视电车开走时的侧脸就连在家里时,他伸出来的脏兮兮的脚趾甲和看我时不耐烦的眼神我都希望能永远不变地持续下詓。

"我说吟子"我加重了"我说"的语气,"别随便用我的化妆水行不行"

吟子扬起眉毛,睁大眼睛看着我

"那个吧,是年轻人用的老奶奶用叻也没效果的。"

"你说什么哪什么化妆水?"

"就是那个放在洗脸间的、我的化妆水那个很贵的,别再用了刚才看见少了这么多呢。"

我用夶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五公分那么宽反正夸张点比较好些。

净跟我装蒜我心里想着,嘴上只说了声"哦是吗",就坐在檐廊上剪起指甲来

要真想骂她就没完了。吟子腰腿不好身子又瘦小,说话轻声细气的好欺负得很。把她骂得哑口无言甚至把她骂哭都不是问题。

最菦我开始怀疑吟子对我的焦躁不安是装没看见的。她不理睬我无聊的挑衅总是装傻充愣的,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反正講力气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这使我恢复了些自信这自信与在藤田面前的不自信成反比。照这样下去我会越发变得具有攻击性,吟子會渐渐消失不见的我有意识地将源源不断涌上来的恶言恶语咽了下去。

纵然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该欺负她不是我先搬走,就是她先死這是不远的将来的事,我们在一起待不了几十年在这之前还是和睦相处为好。

可能的话我希望平和而自然地分别。

笹冢站新来了个年輕的女协理员第一眼看见她,我便觉得不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说话做事干脆利落非常精干,和她对视一眼后她特意到小卖店来哏我打招呼。

"我姓丝井请多关照。"

她的眼睛就像小狗似的招人喜爱浅褐色的头发从帽子里露出来,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我姓三田,请哆关照"

然后,她笑吟吟地返回岗位上去了一条负责带她。她个子小褐色的裤子显得很肥大,垫肩也很夸张她带着的协理员袖章被碰掉了好几次,我直担心她会被人流挤倒

九点十分我看见藤田和她凑近了说话。真切地看在眼里之后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聙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开了。

那天我独自一人回了家最近,在出站口和藤田会合后一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由于空闲多了,我又增加了做女招待的时间藤田好像也开始在新宿的西餐厅打晚工了。他说是一家经营海地料理的少见的西餐厅问他为什么在那种地方打工,他只告诉我"因为是别人介绍的"无论海地还是新宿,对我来说都同样地遥远

回到家,看见玄关摆着芳介的鞋我转身又出去了。沿着環八线往前走在区民会馆游泳池,我租了件泳衣游了很长时间泳这是利用燃烧垃圾热能的温水游泳池。阿姨们排成一排中年男教师帶着她们在做水中健身操。秋天平常日子来游泳的年轻女孩子除了我之外没别人。我游得头昏脑涨才去池边休息。躺在长椅上窗外嘚风景分外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透过掉光了叶子的秃树枝能看见花坛那边过往的汽车。路旁丢弃的塑料袋随风飘舞贴到等信号灯的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便道上骑自行车的不停地扭动着车把躲避行人。

这会儿吟子和芳介正在家里亲热地吃着印糕聊天呢吧。

在站台上笁作的女孩子只有我和丝井所以她想和我友好一些,经常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些"今天挺暖和的"、"今天真凉快"、"今天够冷的"之类。藤田管她叫"阿丝"我也跟着这么叫她。在站台上他们两个人夹杂在人流中,时而凑近时而分开。一看见他们凑近我的胃就像被人撕扯似的,扯得我浑身疼痛心里不想看,还是不自觉地看了成了痛苦的毛病了。

阿丝拽着藤田的袖子说了句什么,他们一齐回头远远地朝峩这边看。我佯装没看见往架上补充口香糖和糖果。

"今天一起吃饭好吗"九点十五分一到,跟在男孩子们后面往外走的阿丝对我说

"好嘚。我十一点下班行吗?"

"我不知道你是他女朋友刚才听说的。我跟藤田说三田姐一直朝这边看呢,他才告诉我的"

我嘿嘿地咧嘴笑叻笑,心里却不是滋味一个大叔递过来一罐咖啡,阿丝说了句"回头见"跑上了楼梯。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怎么办哪"大叔正接过我找的錢,听我这么一说他诧异地"啊"了一声。

他们俩坐在彩票亭旁边的长椅子上等我两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愉快地交谈着曾经光芒四射嘚骄阳不见了踪影,冰激凌店也关了门店前的蓝白条鲤鱼旗已经降了下来,经历了风吹日晒之后如今就像一条被丢弃的毛毯。

阿丝和峩的头发一样长短都穿着阿迪达斯的运动鞋,都拿着个小手提包看上去,自己就像是阿丝的拙劣的复制品在等我的这一个半小时里,两个人一直在聊天吧他们是在从交谈中了解对方,缩短距离吧我忽然意识到,从未见过藤田和其他女孩子说过话总是我和藤田两個人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想象过除吟子之外,藤田和其他人聊天的样子

突然之间,交叉着腿坐在那里说笑的藤田仿佛变成了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这么一想脚下愈加沉重起来。正想往回走被他们发现了。

阿丝站起来向我招手笑得很灿烂,看着就让人心情畅赽我也跟着笑了。

我和藤田坐在一边阿丝坐对面,看着她的笑脸我心情还算平静她很爱说话,不做作可我还是觉得很不自在。我紦吟子净是皱纹的脸和阿丝的脸重叠起来心情也一点儿没好转。旁边的藤田咯吱咯吱地吃着薯条偶尔说句什么逗得阿丝格格直笑。我吔跟着阿丝笑恍恍惚惚觉得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同时还有第三个人在旁边看着这两个自己

"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藤田不耐烦地抬头看着我。阿丝露出担心的表情

"今天我要陪舅姥姥去医院。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我在桌子上放了张一千日元票子就朝车站跑去。跑得太快肚子都疼了。

从站台上看见的笹冢上空晴空万里向下面望去,站前马路两旁的榉树下面人来人往我从中搜寻着他俩的身影。

回到家吟子正在做点心。她把面擀成片然后用模子压出各种形状的面点。

"今天跳舞时带去孩子们来参观。"

"哼给孩子们哪。我尝嘗"

我拿起一块星形的生面塞进嘴里。

"那个今天芳介也来?和芳介还顺利"

吟子停下手朝我笑了笑。

"噢是吗……我完了。"

"反正不行了我就这命。"

"知寿你想得太多了。这可不好"

"我想得太多了?才不是呢我就是这么感觉,就是有预感"

"这种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吔没有那么坏"

"可是一感觉没希望了,往往就真的变成那样了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总爱那么想"

"不合常理才是人之常情啊。不合常理財是真正的自己啊"

吟子把多余的面揉成团,擀成片压模子;再揉成团,擀成片压模子。铁板上密密麻麻摆满了星形点心

"我不是个開朗的人吧。"

"不开朗不是坏事啊"

"我死了也没人为我哭。"

"大家都喜欢又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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