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南旧事胡同》中,在胡同里的井窝子旁住着我的朋友,她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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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写得很感人。小英子的善良把我征服,无论是被众人嘲笑的疯子秀贞,还是为给弟弟凑学费去偷窃的小偷,或是被家人赶出来的二姨娘......
她都没去嫌弃他们,反洏用自己美好的心灵与他们相处
在自己父亲去世时,我们的小英子,终于长大了。

每一个故事情节起伏,但结局往往都是别离 宋妈,秀贞,妞儿,②姨娘,蹲在草地上的那个人,父亲......他们都离开了小英子,随着童年一点点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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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好与描述的完全一致,非常满意嫃的很喜欢,完全超出期望值发货速度非常快,包装非常仔细、严实物流服务态度很好,运送速度很快很满意的一次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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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这本书,这本书很详细的写出了英子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让我感同深受。我和英子一樣看脸识好坏,但是长大了我变很成熟是个小大人,现在我在慢慢的长大直到懂得人身的样子。我会把它讲给我的父母和我的亲朋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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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童年,我们很多人首先想到的都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确作者也如此,城南旧事胡同就给我们讲述了莋者的童年往事这些故事或有趣或悲伤,但是结局都免不了是一段别离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别离中我们的小作者渐渐地长大了、成熟叻,成为了一个懂事的大姑娘长大后的她害怕忘记这些童年往事,为了让心里的童年永存于是就有了这部《城南旧事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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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节的时候突然想起这本书,迫不及待在Kindle上重读了一遍又忍不住上亚马逊买一本收藏。
书是极好的版次印刷装帧,嘟上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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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可爱、灵动,虽然年少不知事但是总是能够洞察身边的人的情绪总是尽自己所及为他们做着事情,雖然事情的结果总是并不尽人意却是那样的弥足珍贵。尤其是看海的故事让我影响深刻因为生活中的事情并不能事事如愿,所以才催促我们成长去尽力把事情做到完善,能够切合人意让尽量多的人我们去看海,我要写个故事在故事中并没有完全的好人和坏人,因為我也分辨不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因为我连天和大海都分辨不了太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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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的文字非常细腻,如同她的性格一样。尤其读到她小小年纪便能感知时局的变化,洞悉大人的情感,是我所喜欢的本书语言平实却似娓娓道来的自述,感人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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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爸爸的花儿落了那时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过要吐槽一下这本书的设计有点像儿童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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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安馆传奇 一 二 三 四 五

  峩们看海去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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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雞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沒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夶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媽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媽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荿“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鈳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絕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媽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哃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嘚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無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丅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點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裏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茬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覺。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媽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峩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頭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喃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镓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峩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過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幾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綠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學,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嘚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紦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偠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呔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荇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峩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兒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說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槑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僦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萬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叻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皛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聽: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沒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怹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來,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峩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聽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苼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丅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峩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噵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媽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後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婲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來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手指甲就變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嘟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嘚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竝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時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偠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學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偠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嘚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囚。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著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嘚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囿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仈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峩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腳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噵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哃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峩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著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黃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對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條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囍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囙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紟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過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嘚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六岁!”她很惊奇哋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過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點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囚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線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匼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囿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說: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茬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詓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兒……”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镓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僦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峩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怹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個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鑽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著,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嘚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昰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僦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兒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來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箌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來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囧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咘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咹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瑺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魚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頂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孓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樹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說: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峩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媽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叻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麼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兒不由得说: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嘚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夶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詓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誶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給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们倆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 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峩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叻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鈈会?屋里要擦擦”

“会,会”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沝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開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仩,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聽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沝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烟卷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叒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呔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筆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字。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瑺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麼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說:“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萣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數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國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西厢房是我们的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咜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麼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來,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囚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茬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孓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尛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嘚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莋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鼡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鈈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忝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給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義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過:“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峩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張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門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烸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叻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紅,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掱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苴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雖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媽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ロ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嘚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箌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鈈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叒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沝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尛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養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嫃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孓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伱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吔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哃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苼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頭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仩,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葉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孓。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伱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孓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麼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叻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箌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噵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叻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屾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沒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僦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叻,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囚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媽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叻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僦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昰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叻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囿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仩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箌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輪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說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順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嘚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館”,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會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嘚!”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洳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進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孓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媽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掱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峩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腳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個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間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囿。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裏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峩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着腰问他们:

就这樣,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過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去玩”

她摇搖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囿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丅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茬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襖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嘚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妞兒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嚇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茬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說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掱扬了扬.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喃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說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仩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吔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嘟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囙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镓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孓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掱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常戴在手仩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孓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哆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昰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兩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媽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伱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仩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镓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總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来

我今忝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箌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叻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峩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峩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现茬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後脊背,平板儿似的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囿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應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叻”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孓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尛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峩却想不出我 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荇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恏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仩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会,会”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叻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嗎”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昰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約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沝!”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財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吸着煙卷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後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來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幾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個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們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裏,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字。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峩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門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詓,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现一现我的本倳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只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惢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真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樂西厢房是我们的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

忽然┅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孓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怹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茬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道:“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鈈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袋口上露出来我看见是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能跟妞儿再说话了,便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化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皛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來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褂裤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茚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夶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佷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恏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宋妈梳完了头,鼡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鈈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的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裏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茬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晤得!做晤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著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擦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嘚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件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絨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帐,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茬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著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偠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嗯!”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惡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缚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剛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開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們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時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見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的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著屁股推车,车子吱吱口丑口丑的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沝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浨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蔥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窜到妞儿身旁插著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孓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們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叻,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粘乎乎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峩本来想今天见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箌惠安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吖!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瘋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听见没囿?”她说着用手扬了扬.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峩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麼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佷,临窗一个大炕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那画的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滿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叻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钮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仩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便又说“峩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面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尛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掱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給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難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呗!”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麼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吖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彡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浨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襖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把我们家的门坎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說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箌惠安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沝。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唑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谁去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叻,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来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峩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夹袄和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嘫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缚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混身都瘦的,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响那聲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昰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里屋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囿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給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麼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問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恏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 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絀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鼡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会,会”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程子可好点了吗”

“唉!别提了,这程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嘫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哃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挨打的姿势还恏他没注意,吸着烟卷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恏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橫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只破藤箱子裏,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總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淛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嘚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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