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奇谭2掌教真人之穿越涵素真人的老婆

【古剑奇谭电视剧N18同人】(越紫)《夺仙记》-天墉三宝一生推
冷西皮专业生产开发商,什么冷爬什么,all紫all无差,专注虐师300年
(又名《你所不知道的股间基谭》、《霸道徒弟爱上我》、《师尊再爱我一次》)
申明:本文与电丝剧的唯一关系只有角色的颜和诡异的时间线……其他如有雷同,请剧组吃药。
(监禁捆绑下药黑化梗无数,不适者点x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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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说,若凡人爱上了仙人,只需夺走仙人的羽衣,便能与之长相厮守。
从顶上垂吊下的铁链抖动,发出碰撞的金属声,混合着淫靡的喘息,在密闭的空间中回响。
烛火昏暗摇曳,将赤裸交叠在一起的人影在墙上映成扭曲的形状。他双手把那人的腿固定在腰间,任凭对方仅仅依靠被锁住的双腕悬挂着,随着他抽送的动作摇晃颠簸。
鲜血从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处淌下,沿着肌肉弧线完美的手臂画出一道道蜿蜒的曲线,衬着白皙的肤色,分外惑人。
“师尊……”他低头舔舐吸吮那胸膛上沾染的血迹,留下斑斑红痕,一边兴奋地加速挺动。
然而对方只是因为突然加剧的颠簸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哼,便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头斜靠在一边手臂上,双眼半阖,眉宇间无悲无喜。
银发如瀑,垂挂及地,在烛光下摇动着,泛出绸缎般的微光。
“师尊,看着我……”他喘息着,发出指令,见那人置若罔闻,又道,“屠苏近几日又有煞气不稳的迹象,你难道不心疼?”
终是这句起了作用,那人缓缓睁开眼帘,望向他,那对平静而深邃的瞳仁,令他下腹猛然一紧,硬是停下抽送的动作,深吸口气,才堪堪抑制住缴械的冲动。
“若是心疼,过几日放你出关,可好?”他微微一笑,“虽然三年之期未满,不过我亦是希望屠苏可以无碍。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那人闻言,微微偏转开脸,秀密的眼睫再度垂下,竟是不置可否。
他蹙起眉,咬了咬形状姣好的嘴唇,下一刻便是暴风骤雨般的顶撞,似在宣泄心中的不满。铁链撞击声响成一片,奏成好一曲杀伐之音。
烛泪铺成了一团,亦不知折磨与被折磨了多久,在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吟后,一切归于平静。
将自己穿戴整齐,转动烛台,一阵机关启动的杂声响起,墙上露出一道暗门,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留下的那道身影无声维持着吊立的姿势,姿态挺拔如古松,只是小腿肌肉不经意的轻颤泄露了一丝疲倦。烛火慢慢燃尽,白皙清冷的身体逐渐被隐藏进无边的黑暗。
天墉城第十二代大弟子陵越,在正道同修中素来有极佳赞誉。年纪轻轻便已修炼至人剑合一境界,品行高洁刚正不阿,更难得是举止得体,有谦谦君子之古风,加上生了一张俊逸不凡的脸蛋,从初次下山行走起就博得了不俗的名气。
人人都说,名师出高徒,紫胤真人不愧为天下御剑第一人,教出来的弟子都颇有他当年风采。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紫胤真人还有一位名唤百里屠苏的小徒弟,自小被天下七凶剑之一的焚寂煞气所侵,身世可怜。为了救他,紫胤真人身受重伤,不得不长期闭关,只约定每三年将出关一次,为屠苏加固凶剑煞气的封印。
然而,真相往往并非像世人看见的那样光风霁月,人心的嫉妒与欲望是如此可怕,也是如此可怜。
雨后半山亭中,黄衣青年焚香端坐,指尖挑拨琴弦,泠泠淙淙,袅上云天。
有人御剑而来,负手立于亭外,等他一曲奏罢,才冷冷开口道:“你的身份已安排妥当,七日之后天墉城开山收徒,你自行前去即可。”
黄衣青年推琴起身,走到他跟前,脸上微笑春风和煦:“下次再见,就该叫你大师兄了。”
来人一袭天墉城核心弟子制式的紫纱道衣,剑眉星目琼鼻粉唇,一副画中人模样,正是陵越。
“我要的东西呢?”
黄衣青年自袖囊中取出一只玉瓶,递给陵越。
“此丹名为‘止鸠’,与上次给你的‘困仙’药性相冲,虽可抑制‘困仙’三日,但从服下起,便会无时不刻因药性冲突而饱受煎熬,如抽髓刮骨,苦不堪言。你……确定要用?”
陵越摩挲着手中温润的玉瓶,淡淡道:“与你无关。”
黄衣青年哈哈一笑,道:“的确,你我各取所需,只是希望将来也不要彼此阻碍。”
陵越冷然看着他,道:“我不管你最终所图何事,但记住一点,不要伤害屠苏。否则,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
黄衣青年秋水般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诡异的光芒,笑容却仍旧温润,点头道:“你放心,我只为焚寂。”
“甚好。”陵越微微放软了脸上线条,颔首道,“此次下山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若有要事,再传讯于我便是。”
说完干脆利落地抱拳转身,化作一道剑芒冲天而去。
激荡的气流撩起黄衣青年颊边的碎发,嘴角弯起的弧度渐渐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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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身败名裂?哼哼呵呵呵哈哈哈哈……”
天上又开始落雨,不知是为谁起的悼念。
陵越一直清晰记得,在幼弱的自己最惶恐无助的时候,那人以天人之姿降临,如巍巍山岳,叫人不敢仰望。他的手掌那样温暖,怀抱那样宽厚,给予陵越自出生以来从未享受过的呵护。
他说,你根骨绝佳,乃是剑修良材,是否愿意入我门下?
——那是不是不用忍饥挨饿,也不用害怕会被人当粮食吃了?
——自然。
那人的微笑像是冬日里的融融阳光,照进他这一方幽暗卑微的世界,为他打开了一座新生的大门。
他被带到天墉城,成为了执剑长老的弟子,每日勤修道术剑法,拼命进步,只为能得到那人一个赞许的眼神。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追逐着那人身影的目光,掺杂进了异样的情愫。
而又是何时,这情愫化作一张可怕的大网,将他拖向黑暗的深渊。
十四岁那年,陵越在后山小树林中无意间撞见到两只山魈媾和,懵懂地跑去问那人,这是在做什么?换来那人沉默半晌,最后用清正平和的声音娓娓解释与他听,什么是男女之别,什么是天道人伦。
然而那人低垂的视线里,几乎微不可查的羞赧,仿佛击中了陵越心中隐藏在黑暗中的某处壁障,有什么东西如洪水猛兽一般,汹涌而出。
自那以后,他一直不敢再找那人问个明白,男子与男子,是否也可归为伦常?为何他偶尔梦遗,必定因为梦中有他,又为何每每自渎时,脑中幻想的都是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陵越隐约知道,这是条可怕的不归路,却架不住在香甜的诱惑中,渐行渐远。
陵越以为,他可以守着自己小秘密,默默在那人身后追随一生,只要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占有与否,并无差别。然而当原本说要送被下山的那个孩子,又被那人匆匆抱回临天阁时,陵越的心便如被冰雪浸染,寸寸凉透。
从此他与他之间,多了个师弟。
暖心的笑容不再单单为他而绽放,温柔手掌也不仅仅只会摩挲他的发顶。甚至,他都不曾为了他,受过这样重的伤!
然而那人的期望他毕竟不忍违背。他若闭关,他便负起做师兄的责任,代师授艺,百般回护,好不负所托,指望他出关时,能向他露出到赞许的微笑。
只是,漫长的三年过去,那人出关之日,陵越竟只能看着眼前师徒聚首的温情画面,无法上前半步。而之后的三天那人尽数用在为师弟加固封印上,连正面都未与他照见。
三天之后,那人便又闭关。
这么多年来,身为天墉城大弟子的陵越其实执掌了诸多权柄,也做了许多事情。比如执剑长老房中一应的用度全由他一手打理,比如后山执剑长老修行专用的洞府内,不知多少年前就多了一道机关暗门。
又是三年心心念念的等待,在那人即将再度闭关前的数个时辰,终于有了空暇让他单独见上一面,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询问了他功课进度,考校了一番修为,便又闭目不语,神色中有掩不住的疲惫。
陵越犹记得自己递上茶盏时,为了稳定双手,竟险些将细瓷杯盏捏破……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只是句笑话。
陵越自铁柱观告辞而出,想到约莫有大半个月未见着那人了,心下不由一阵想念,捏起剑诀便往天墉城方向御剑而去。
天色擦黑时,陵越才及昆仑山脚,便见数名带着恶鬼面具的黑衣人正在围攻两名天墉城弟子,再仔细一看,其中一人正是师弟百里屠苏。
剑鸣清越,剑气电射而至,将当先数名黑衣人震飞。
“师兄!”
陵越朝屠苏颔首致意,手上却不迟疑,又将两名黑衣人斩翻在地,余下者见势不妙,立即纷纷退避,连带着地上的死伤者,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好个令行禁止,纪律严明的组织!
陵越目光落在被屠苏护在身后的另一名弟子身上。
“欧阳少恭,见过大师兄。”君子如玉,笑容温婉,只是换了身衣服,又怎会认不出来。
陵越冷冷瞪他一眼:别忘了你承诺于我的事情。转向屠苏道:“先回天墉城再做分说。”说着携上二人,剑气如虹倏忽掠远。
鬼面人大闹天墉城的事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陵越虽然心中有数,但是仍对欧阳少恭颇为不满,尤其是他拐带屠苏私自下山,令掌门不快,若不是自己出言求情,只怕屠苏又要被责罚。焚寂煞气前所未有地蠢蠢欲动,恐怕唯有让那人提前出关,才能压制了。
陵越自暗门中走出,一室浓稠的黑暗里,只有一道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悠长而缓慢。晃亮手中的火折子,将新蜡插上烛台,陵越走到那人身前,伸手钳住他下颚,抬起他微微低垂的头颅。
“师尊,就算你仙体不坏,但诸窍闭塞,不得沟通天地,绑了这半个多月,也是受苦了。是弟子有欠考虑。”陵越柔声道,“怪只怪,你总不肯多爱我一些……”
微闭的眼睫颤了颤,逐渐适应了许久不见的光亮,缓缓抬起,看向陵越,漆黑的眼底渐渐反射出烛光,这才有了一丝活气,只是那眼中依旧不曾有任何情绪,哪怕是憎恶。
陵越手上猛然施力,那人一记踉跄,平衡不住地跌向他,带起一阵铁链碰撞声。陵越顺势揽他在怀,吻上那双苍白的嘴唇。
轻啄舔舐,辗转吸吮,像在品味一道珍馐,又像是呵护一件珍宝。十数日的思念开闸,陵越却并不打算尽快宣泄,舌尖探过那人口中的每一寸,贪婪汲取沁人心脾的清冽气味,而后又与他柔软的舌缠卷嬉戏良久,这才餍足地啄了啄,轻声道:“这几日委屈师尊了,徒儿这就伺候师尊沐浴更衣罢。”
说着,一手揽着他,一手摸出钥匙打开了他双手的桎梏。久经折磨的手腕几乎已经和铁铐长在了一起,陵越不曾怜惜,直接撕开了血痂,也未找片衣寸缕替他遮掩赤裸的身躯,径直扛在肩头,向外走去。
暗道的尽头通往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泉,早些年陵越特意在这里垒了湾浅池,也曾故作娇憨拉了那人一同共浴过,只是自打师弟上山后,便遭荒废。
这两年多来,因仙力不再而做不到时时涤尘,是以陵越会经常带那人来此沐浴。暗道的出口被他精心布置,除了机关还有障眼的禁制,只怕筹谋的时间远不止两三年。
夜色正浓,淙淙清泉映着天上星子,草甸里传来虫噪声声,别有一番清幽野趣。
将那人置入水中,陵越也将身上衣物除去,取过一边备好的皂角,为他仔细洗涤。
带有高峰融雪寒意的泉水淋在那人发上身上,就像落到上好玉石的表面,快速聚成一颗颗圆润的水珠,纷纷滚落回池中。他安静地任他梳顺长发,在身上涂抹皂角,搓洗干净,眼睑始终低垂,望着水面翻起的涟漪,似有些恍惚。
“师尊在想什么?”陵越替他擦完背,转到他正面,仿佛习惯了那人的不理睬,又自顾自接着道:“我倒是又想起小时候师尊也这样替我沐浴过,特别是洗到这儿时,我还会不好意思。”
说着,陵越的手便覆上那人腿间,轻轻揉搓起来。
“虽然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欢喜的。如今换成师尊你,是否也会欢喜?”
感觉到手里的物事并未有半分变化,意料之中,却不免仍有些失望。陵越微微一笑,手滑向后方,摸到那处闭紧的褶皱,指尖轻轻摩挲着,浅浅刺入甲尖又快速退出,感受那里销魂的紧致与吸力。
冰冷的山泉随着这样的动作时不时浸入,刺激着人体娇嫩的关口。
那人眼角细微的跳动被陵越捕捉,满意一笑,倾身吻了吻他的眼睑,又细细索过他的鼻尖脸颊下颚,一路吮去还不及滚落的水珠,最后停留在那人乳尖,轻轻啜吸戏弄。
水声轻响,那人终是想要退避了,只是为池壁所阻,只有上身微微后仰。
陵越猛然起身,扣住对方紧窄挺拔的腰身顺势将他上半身推到岸上,原本温柔的唇舌化成惩罚的风暴,撕咬啃噬,在那人白皙的脖颈胸膛上留下颗颗紫红的印记,原本全无血色的唇红肿充血,泛着水光润泽欲滴。
“师尊为何总不吸取教训,你又能躲去哪儿呢?”倾泻了怒意,陵越双手撑在那人头侧,眯眼审视自己的杰作。白发如上好锦缎铺散在草甸里,修长如玉的身体在星光下仿佛熠熠生辉,而那些淫靡的痕迹恰到好处地将他的神性打落凡尘。
那双眼睛漠然望着天顶,星子在那里面的倒影构成繁复的画,旁人若望得久了,连灵魂都要被吸入,不复自拔。
陵越不自觉加重了呼吸,抬起他浸在池中的一条腿折在身前,另一只手探向大开的腿间,手指向着那处褶皱狠狠刺入。
那人的柔软紧密牢牢包裹住他的手指,随着进出的动作而蠕动,陵越轻喘一声,迫不及待地伸入第二根手指,又用指尖强行分开闭紧的入口,溅起的池水泼在更为敏感的内里,让那人摊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原来师尊喜欢这样……”陵越舔舔嘴唇,坏笑着激起一捧更大的水花淋向那里,一边用手指的将冰冷的温度送进更深处,满足地瞧见那人腹部匀称的肌肉微微绷紧,现出男子阳刚的线条。
退出手指,晶莹的泉水便自那微微翕合的褶皱里无声涌出,带着那人体内的温热。陵越呼吸越发急促,折起对方另一条腿,将他拉向自己,毫不犹豫地贯穿而入。
一池清泉被撩动的狂潮弄出整片的涟漪,清泠的水声里掺杂着肉欲淫靡的撞击声,在后山的静谧中显得格外香艳。
陵越眼角微红,只觉被前所未有的兴奋包围,将那人的腿推得更高,只想占有得更深入些,全然不顾那人支撑在池壁棱角上的腰背被砾石搓出深深浅浅的血痕。鲜红的颜色落入泉中,洇开朵朵淡色的花,随即被水波冲走不复可见。
“师尊,师尊……”陵越喃喃,仍觉不够,又将对方抱起,就着连接的姿态坐入泉中。小池浅水堪堪没过腰际,浮力稍作抵消了成年男子的体重,陵越按着对方坚韧的腰侧,直直顶到最深处,整个退出,又再次没根而入,冰冷的泉水与那人体内的炽热给予感官上无与伦比的刺激。
如同两年多来无数个夜晚,无论遭受何种折磨与欺凌,那人的背脊始终不曾弯曲。陵越在极度的兴奋与失望中闭上眼,不愿再去看他冷漠的眼神。性爱的欢愉传递到四肢百骸,却意外地让眼睛有些酸胀。
陵越没有看见的是,那人此刻正微微低了头,看着他眼角滑过的水痕,漆黑的眼底泛起一丝不明意味的氤氲。垂在身侧的手微动,似是想要抬起,却最终还是放软了,落回水里,打起一片无声的涟漪。
不知过了许久,一切稍歇。陵越先将自己穿戴好,然后将那人仔细擦拭干净,送回洞府内,寻了他日常惯穿的服饰,为他打扮整齐,银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道髻,带上峨冠,簪了他最喜爱的白玉钗。昆仑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仙气凛凛,自有一番出尘之美。
陵越爱不释手地端详片刻,眼尖瞥见他领口一点紫痕半露,又细心地为他拉高里衣遮掩妥当。俯身在他鬓边柔柔一吻,这才从囊中取出一只白玉瓶,放在他面前。
“师尊,近几日天墉城事务繁多,我恐怕无暇再来服侍。”陵越柔声道,“此药可解你身上禁制三日,什么时候想出关,吃了便是。”
见那人只是盘膝坐在蒲团上,不做理会,便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暗门关闭的机括声响起,紫胤真人微闭地双眼缓缓睁开,淡淡地瞥了眼身前的玉瓶,又再度阖上。
鬼面人的事情尚未了结,第二日,又有弟子来报信,安陆镇附近有妖物出没,山下百姓请求天墉城派人前往除妖,还一方太平。
欧阳少恭见机拉上屠苏向陵越请命,愿为大师兄分担烦忧。陵越略一思量,找了个理由支开了屠苏,将欧阳少恭单独留下来。
“你若只为焚寂,为何还要搞这弯弯绕绕的设计,还次次要将屠苏牵扯在内?”陵越眉间紧蹙,向欧阳少恭质问。
欧阳少恭无奈一笑,道:“只怪我那些手下太没用,你看,明抢暗偷折腾了这些天,不是还没到手么。我也是别无他法呀!”
陵越却是不信,冷声道:“那为何要拉上屠苏?”
欧阳少恭道:“我只是觉得他是最适合帮我拿到焚寂的人,仅此而已。”
陵越望着他温和谦恭的脸,心里警兆连连,却又推算不出问题在哪里。
“再说,我只是新入门的弟子,下山除妖这种事,不是应该有核心弟子带头么?大师兄分身乏术,二师兄又是个憨货,其他几位师兄各有司职,也只有屠苏能胜任了呀。”
欧阳少恭微笑着娓娓而谈,陵越竟无法反驳,只得冷声道:“若屠苏有任何差池,你也别想再看到焚寂了。”
欧阳少恭笑着一抱拳,拂衣转身,施施然去了。
“少恭,师兄跟你说了什么?”下山路上,屠苏忍不住问道。师兄素来对他爱护有加,毫无保留的,怎么感觉自从少恭来了之后,与师兄之间便有了些许隔阂。
欧阳少恭朗朗一笑,道:“只是因我初次下山除妖,大师兄指点了我几句。”
屠苏不疑有他,暗想这也符合师兄爱护同门的性子,便将这问题抛开了去。
及至安陆镇,屠苏与欧阳少恭决定分头查探,先打听清楚所谓的有妖怪到底是怎么回事。屠苏带着一拨天墉弟子走遍了半个镇子,别说妖怪,就连妖气也没有测到分毫,镇上的百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疑惑间,有弟子报告,查探到前方街上有一可疑之处。屠苏随即前往,走着走着,却发现跟在身后的数名弟子不知何时突然不见了。
屠苏拔剑转身四顾,再转回头时,被映入眼帘的一幕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那是两具赤裸的人体,正面一人双手被吊在刑架上,佝偻着身子,头颅低垂,只看得见白发顺着脖颈散落,随着身后那人撞击的节奏摇晃。
痛苦与愉悦相夹杂的淫靡喘息传进屠苏脑内,放大成震耳欲聋的魔音。屠苏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幻境,一定是妖物用来迷惑人心的手段。
然而下一瞬,他再也把持不住手中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后面那人一把拽住身前人的白发,硬是扯得他头颅昂起,露出了一张仙人之姿的面容。
“师尊!!”
“屠苏?”后面那人闻声亦抬起头来,姣好的眉目有些扭曲,朝着屠苏宠溺一笑,道:“过来,要不要一起?”
“师兄??!!”
心神刹那粉碎,屠苏痛苦地抱头长啸。再抬起头时,额间一点朱砂如火,双目已然赤红。
陵越刚应付完掌教真人走出天烨阁,便听山门处有喧哗声一路传来。
“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屠苏师兄不见了!”
陵越认出来人正是跟随屠苏下山的弟子之一,心中咯噔一下,问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我们先前跟着屠苏师兄去查看安陆镇上一处可疑的地方,走着走着,他的人突然就不见了,然后那里就多出来一道禁制,我们谁也进不去,只能由我先回来求援。”
“欧阳少恭呢?”陵越脸色难看,追问道。
“这……弟子不曾见到。”
陵越冷哼一声,捏起剑诀,往山下奔去。倏忽便来到那弟子所说的禁制前,只见数名天墉城弟子正试图破开那道光幕,却又不得其法,只能面面相觑。见到陵越御剑前来,众人都像找到主心骨一般围拢上来。
“都让开!”陵越喝道,拔剑斩向禁制,剑气在光幕上割出一道仅容一人的裂隙。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他便冲入其中,随后裂隙便迅速闭合。
于此同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天墉城剑阁内,负责看守焚寂的剑灵红玉面对被煞气完全控制住的屠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焚寂就此,破封而出。
陵越捏着剑柄的手心被冷汗浸的有些湿滑。进入这禁制后,他便感应不到一丝天地间应有的清气,死亡与灼热的气息弥漫,倒有些像屠苏身上煞气外放所致。
难道屠苏已被煞气所控?
背后一道凌厉剑意突然袭来,陵越旋身欲避开,却不料那一剑不但霸道,而且速度极快,险些破了他的护体剑气。陵越被震飞出数丈,喷出一口鲜血。
屠苏斜拖着煞焰滔天的焚寂,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杀了他,杀了这个……侮辱了你师尊的人!屠苏的脑海内一道声音循循诱导着,他双手执过剑柄,将焚寂高举过头,就欲斩下。
“屠苏!”陵越踉跄着站起,禁制内没有他可以调动的清气,便等于废了他的大半修为,若焚寂当真斩下,他今日就要陨落在此地。
屠苏脸上神情扭曲,似在努力抵御煞气的操控,但方才那道德沦丧的一幕再次令他眼前发黑,焚寂横扫而出,将陵越再度掀翻在地。
护体剑气如风中残烛,倏忽散去,灼热的剑意混着煞气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鲜血混着内脏碎片不住地自口中涌出。他自知身上经脉恐已毁了九成,仅余一口气护住心脉,已是苟延残喘。
死亡迫在眉睫,他却开始想,若师尊知道是屠苏杀了他,是会快慰多些,还是担忧屠苏多些……左右是不会因自己的死难过半分罢!
场中两人均未察觉,附近一颗枯树下,欧阳少恭现出身形,远远看着师兄弟相残的这一幕,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然而下一瞬,笑容突兀隐去,他冷哼一声,转身又消失在原地。
剑鸣如天外仙音,伴着电光如雷奔至,刹那击碎了整个禁制光幕,落在陵越身前。几近刺入陵越胸口的焚寂被硬生生弹开,带着屠苏飞退倒地。
紫胤真人自剑意中化身而出,古钧剑灵躬身立于一旁。
“师尊……”屠苏双目逐渐恢复清明,而后昏厥过去。
听到屠苏的称呼,陵越有些不置信地睁大视线模糊的眼睛,却仍是看不清那人的身影。是他么?他是来救他,还是打算杀了他?抑或一切只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不及细思,心神便缓缓沉入黑暗之中。
紫胤真人收起剑诀,习惯性轻振衣袖。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令他脸色猛然苍白,额上沁出一片薄汗。
“主人?”古钧有些疑惑。为何这次主人闭关出来,反倒看起来愈加虚弱了?
紫胤真人摆手,看了眼屠苏,又将视线落到陵越身上,眉头微皱。缓缓蹲下身,托扶起陵越肩膀,只见鲜血仍在自他口鼻中缓缓涌出,俊秀姣好的脸颊上鲜血横流,异常凄凉。
一道清气注入他体内护住心脉,他将他揽在怀中,缓慢站起,示意古钧带上屠苏和焚寂,化作两道剑虹往天墉城方向驰去。
陵越苏醒过来的时候,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已身处幽冥,还是侥幸未死。
略微动弹下身子,感觉到并无过分不适,便觉得自己恐怕是真死了,不然那般重伤就算活过来,只怕也是个废人。
床边蹲守的魁梧汉子察觉他的动静,便起身查看,见他睁开了眼,欣喜道:“大公子,你总算醒了!”
陵越见是古钧,心下也吃了一惊,遂想起失去意识前,恍惚听见屠苏喊师尊,原来……并非幻觉。
再打量四周,是自己的卧房没错,陵越心中忽然腾起一股小雀跃。
他救了他。
“我睡了多久?”
古钧答道:“主人为大公子疗伤一日,大公子自己又睡了一日。”
疗伤?陵越忍不住勾起嘴角,旋即又想到一事,眉头又皱了起来。
“师尊现在何处?”
“应是在剑阁与掌教议事。”
陵越掀被下床,除了站起来的瞬间有微微晕眩外,不但伤痛全消,经脉重续,连身体都轻盈了几分,清气在体内自成循环,修为竟是大涨。
“大公子你要出去?”古钧见他开始穿衣束发,便道,“主人说你失血过多,还要再静养几日。”
正说着,一道艳红的身影匆匆闪进屋内,高声道:“古钧快随我来,主人很不对劲!”
陵越见红玉罕见地慌了神,虽心思通明,却也蒙上一层疑虑,问道:“红玉姐,发生了何事?”
红玉见他已无恙,忍不住瞪他一眼,道:“你们这一个个不省心的,若非主人为救你耗损百年功力,恐怕不至于如此!方才在剑阁好好的,突然一言不发就往外走,跑回自己屋子还用禁制封了门,我听里头动静相当可怕……总之你们随我去看便知。”
未等她说完,陵越便跑了出去。
欧阳少恭,若你骗我,当将你挫骨扬灰!
执剑长老卧房门前,两道人影一跪一立。跪着的是师弟屠苏,站着的是掌教涵素真人。
陵越向掌教真人见过礼,看向屠苏,问道:“怎么回事?”
屠苏抬头,见师兄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猛地红了眼圈,颤声唤了句“师兄”,便哽咽不语。
“我已无碍。”陵越蹲到他身边,拍了拍师弟肩膀,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此刻,里面生息全无。
屠苏摇头道:“我有负师尊教诲,道心不坚,让焚寂有机可乘,害了师兄……本想求师尊责罚,以性命抵罪,结果,我从未见过师尊如此生气……”
陵越闻言略一思索,便有了几分了然。疑虑虽去,但方醒时才生出的雀跃也被扼杀挥散,心下幽怨,面上却仍笑着安抚屠苏道:“师尊素来期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应该只是气你不解他的苦心。”
涵素真人重重叹了口气,向陵越道:“先别说这些了,倒是想办法进去看看,执剑长老为何如此反常。”
红玉这时亦拖着古钧赶到,一把将古钧拍到门上,道:“快回你的剑体去,看看主人有没有事!”
陵越无奈上前,把憋红了脸却仍不得其门而入的古钧扯下来,回身向众人道:“师尊若不想见人,天底下恐怕还没有人能把他弄出来。”
几人露出一脸“果然有理”的表情。红玉急道:“可是刚才屋里的动静就像在拆房子……”
“我信师尊。”陵越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掌教真人,陵越会守在此处,您可放心——大家,也都散了吧。”
“师兄,我同你一起等师尊。”
“你遭煞气侵蚀,身体还虚弱,随红玉姐先回去休息,听话。”
屠苏终还是被他说服,随众人离去。
崖边清风挽起衣摆,陵越独自负手立在那道门前,俯瞰巍峨山间云雾舒卷,一如心中无法平息的怨懑。
百年功力?你做如此牺牲,究竟为了谁!
陵越冷然一笑,转身掐动法诀,便破了那人匆忙布下的禁制。
师尊,空明幻虚剑印,弟子素来有勤加修炼,你可满意?
推开门,清风吹起一室尘埃。屋内一切已化作芥粉,徒留因禁制而幸存的空壳。紫胤真人趺坐正中,双手捏了剑诀置于膝上,似已入定。只是鬓边被风吹落的一滴汗珠证明,他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无波。
陵越缓缓踱到他身前,静静看了片刻,视线随着滚落的汗珠略过那人面颊脖颈,最后隐进领口内。忍不住带着恶意,俯身凑到他耳边,低语道:“很痛吗?是身上痛,还是被屠苏伤了心更痛?”
紫胤缓缓睁开双目,身周清气随之震荡,将陵越送退了一步。
气劲柔和,陵越却有些意外。
“你先前分明是怕屠苏因自责而失去本心,不杀我反倒救我。眼下却依然还不杀我?莫非……真是因为舍不得了?”陵越微笑着,声音却渐冷,“莫忘了,这样的机会只剩一天。”
紫胤视线落在他脸上,眉头轻皱。极为缓慢地起身,又缓慢地往外走去。错身而过之时,陵越猛然转过头,咬牙看向他,狠狠道:“骄傲如你,连身上痛到不能自抑也要先躲起来才发泄,却愿意继续在男子身下承欢,我是否该觉得荣幸?”
紫胤顿住,清气一番激荡,撩起袖袍翻飞,而后又渐渐平息了下来,抬脚径直走出门外。
“他向你求死,你可以怒到难以自控,而我向你求死,你却无动于衷……”陵越盯着他的背影,嘶声道,“我本已不奢望你爱,却不想,竟是连恨都吝啬予我半分吗!”
言语如刀,不知是剖了谁的心,沥了谁的血。见那人再度置若罔闻,陵越惨淡一笑,用尽全力将心中掀起的风暴压回黑暗深处。遂旋身跨出门外,跟着紫胤向屠苏的居室行去。
紫胤真人步履缓慢而稳定,背影依旧如往昔般挺拔,清风拂动发梢衣摆,飘飘然似欲乘风而去。只是无人能瞧见,那双笼于袖中负在身后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已。
刮骨抽髓虽疼痛艰难,又怎及字字诛心来得痛彻心扉。
屠苏本在室内坐立不安,见到紫胤真人出现在门边,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迎上前,屈膝跪倒。
“师尊……”
“起来。”袖摆轻扬,将他话语打断,紫胤真人越过他行至桌前坐下。陵越及其自然地洗杯斟茶,送到他手上。
只是不知,交递停顿间,有没有人惊觉物是人非,又有没人有希冀时光倒回?
屠苏起身,自然未觉出这一幕有何不妥,只是看向紫胤真人,沉痛道:“徒儿不孝,辜负了师尊苦心,惹师尊生气了……”
紫胤真人放下茶盏,摆手示意他不必再提,而后缓缓道:“此次匆忙出关,时间所限,无法为你再次加固封印,只能另寻他途。天墉城后山禁地乃昆仑清气鼎盛之所在,有助你抑制煞气。我已与掌教真人商议妥当,且罚你去那里面壁思过,待我下次出关,希望你已能独当一面,抵御煞气侵扰。”
屠苏点头郑重道:“定不负师尊期望。”
忽然,他的视线定在那里。
紫胤真人正伸手取过桌上茶盏,不经意间袖口微翻。屠苏如遭雷击,身体一阵轻颤,忍不住又将视线移上自家师尊面庞,却在经过微敞的领口时,看明白了那些奇怪的淡痕。
“屠苏?”陵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下一沉。
屠苏听他呼唤,心神一震,赶紧挥散脑海中的阴霾,还以清明。暗道,一定是那幻术厉害,仍在迷惑着他,断不能再让焚寂所乘!然而,潜意识里,却不知不觉有了动摇。
见紫胤真人振衣起身,眼神示意他跟上,屠苏咬了咬下唇,道:“师尊,且容弟子与师兄话别。”
紫胤真人颔首,先行走了出去。
陵越目送着那人洒然清冷的背影,调回视线,却见屠苏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师兄,你可知,我在安陆镇的那个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陵越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无需多想,既是幻境,你若窥不破,只有徒损心境。”
屠苏闭目摇头,似是最终下定决心,肃然看向陵越,道:“那一幕丧绝师徒伦常,我断是不敢向师尊求证的。但是师兄,你从小待我亲如手足,无话不谈,我只想听你说一句,你与师尊之间究竟有没有……”
“荒唐!”陵越脸色倏地沉下,打断道,“我不管你见到的是何等情景,但是师尊于我如高山仰止,哪怕在心中稍有不敬也是逾越,你如此问我,岂不是诛心之言!”
屠苏怔怔望着他,半晌发不出声音来,师兄……你怎知,我看见的,正是你对师尊不敬!?
“但愿……如你所言。”他偏转头,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陵越站在原地,眉头深深蹙起,终是一拳落在身前桌上,将之震得粉碎,杯盘茶盏跌落一地,摔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再抬头,面上杀意凛然,振袖出门,化作一片剑光倏忽而去。
陵越想杀的人自然是欧阳少恭,但欧阳少恭却不会乖乖等着他来杀。
在整个天墉城搜过一遍,又将范围扩大到山下临近的几个镇子,到处皆寻不到欧阳少恭的任何痕迹,陵越却渐渐冷静下来。
此人说话虽真假参半,但所图无非就是焚寂。只要焚寂还在天墉城,便不怕他不来。
人若有所求,就会有弱点。陵越知道如今他的弱点早已被欧阳少恭掌握,步步成局,自己若走错一招便会满盘皆输。
但他不信,对方身上就没有弱点。
心中有了计较,陵越返回天墉城。才入山门立即有弟子寻到了他,称幽都彭婆婆来访,掌教真人请大师兄过去。
幽都乃女娲嫡传一族,自古居于冥界外围,世代镇守七凶剑封印中枢。紫胤真人八年前为救下屠苏,硬是将焚寂从幽都带走,因此天墉城与幽都并不算交好。此次焚寂意外破封而出,幽都方面自然得到感应,彭婆婆在这当口到访,便是存了要将焚寂讨回的心思。
只是紫胤真人已将焚寂和屠苏一起封入了后山禁地,彭婆婆却不肯信,直把掌教真人纠缠得着了脑,将烫手山芋扔给陵越,找了个由头先从大殿里逃了出去。
也不知陵越与彭婆婆说了些什么,只见半日后,老人家再出来时满脸和颜悦色,被陵越礼数周到地一路送出山门,自行离去了。
涵素真人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心有余悸道:“可算走了,幸亏有陵越你,否则我还真拿这种胡搅蛮缠的老太太没办法。”
陵越一笑,而后正色行礼道:“掌教真人,陵越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回到临天阁,陵越只觉得心神一阵疲软。毕竟重伤初愈,这一日又经历诸多心境起伏,饶是强硬如他,也有些吃不住。
是不是人疲惫的时候就容易脆弱,陵越忽然觉得这样静悄悄的临天阁有些陌生。从前,即便是只有他和师尊两个人,这里也是充满人情味的,几曾像如今一样冰冰冷冷,没有一丝活气。哪怕斜阳正浓,也只是徒染上一层血样的肃杀。
“师尊……”
那人负手立于庭院中的花树下,视线落在师兄弟二人惯常练剑的空地,似在出神,肩上盖了不少细碎落英,已不知站了多久。
听到陵越呼唤,紫胤真人缓缓转过身。抬手间,一声剑鸣清越,古钧雪样的剑身在夕阳下划过一泓艳光,落在他掌心。
陵越看着抱剑而立的那人,咬住下唇,眼底逐渐阴霾。终于还是来了么,在短时间内做好一切安排,就只剩解决他这个孽徒。所以,你还是做什么,都将我放在最后?
手中宵河锵然出鞘,斜指地面,剑气成旋,将落叶飞花荡成一蓬碎雨。
迎面一剑,穿花而来。
陵越挑眉,手腕轻振,剑刃交击一触即分,看似轻巧,却迸出有如钟鼓齐发之声,直冲云霄。
剑行刚猛,交鸣声声如暴风骤雨,蓝衣白发缱绻如行云,随剑势流转蹁跹,仿佛在天地间开出无数重影。
陵越飞身而退,拧腰躲过一剑,剑气割裂衣摆,碎成片片蝴蝶。然而终是让陵越有了转寰之机,霄河剑祭起,双手结印如风,刹那间剑影化身千万,如箭攒射而出。
古钧划成一道天圆地方之势,剑尖一圈一吐,万剑光影才及近前便归向方寸之间,只略作停顿便如银河反卷,最终幻出宵河本体,倒射而回。
陵越一把将剑柄抄回手中,撤步旋身,才勉强化解了冲击,只觉右手阵阵酸麻。还不及活动,那人又是奔雷一剑袭到。陵越剑交左手荡开来势,右手捏起剑指,朝天一引,便有清气浩浩荡荡汇聚而来,凝成一只鲲鹏虚影,振翅一鸣声动九天。
紫胤翩然掠退,立剑指天,古钧剑身上清气斗转,对着鲲鹏虚影振动鸣越,战意盎然。
下一瞬,风云暴起,气劲冲宵。
紫胤真人执剑的手稳稳平举,古钧雪亮的剑身反射出山峡间最后一道日光的残影,剑尖流光婉转,定定指在陵越眉心。
鲲鹏的嘶声还在虚无中回荡,霄河剑的碎片也尚在清气湍流中颠簸,陵越左手虎口鲜血淋漓,慢慢紧握成拳。
不愧是天下御剑第一人,仅仅凭借一柄剑,连道术都未用出,就打得他只有招架之力。
陵越闭上眼,等待最后的一刻,却听见那人清冷的声线缓缓道:“方才为何不出剑。”
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为了达成剑与术的完美配合,陵越的左手剑才是使得最快最好的。近身的那一刻,陵越却迟疑了,于是宵河直接被古钧绞成碎铁。
陵越睁开眼,看向紫胤,眼中灰败一片,半晌无语。
“师尊……你动手吧。”
“有欺师之胆,却无弑师之勇?”紫胤眉头微皱,语气徒然转厉,“不明本心,何以执剑!”
陵越闻言,怔忡片刻,而后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倏忽从颊旁滑落。
“师尊,你是仙人,又怎么会明白一介污浊凡人的本心?求不得,所以有恨,但爱憎怨本就一体,我若分得请,又何苦至今日局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今日心神连遭变故,已是强弩之末,如今是再也绷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如断线珍珠一般滚落。而后阖上眼,身体向前倾倒,竟直直向古钧剑锋上撞去。
紫胤一惊,振腕收剑,单手托住陵越,略做查探,除了血气亏空外并无它恙,眉头才稍稍松开,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卧房。
陵越模模糊糊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年幼时光,窝在那人稳定而温暖的怀抱里,仿佛一切风雨都被隔绝在外,心中安定喜乐。只可惜……
陵越挣扎着睁开眼,仰视那人如玉琢成的下颚线条,怔怔开口道:“要是没有屠苏,该多好……”
紫胤并未低头看他,只有声音里隐约有一丝叹息。“有没有屠苏,都是一样的。”
是啊,都是一样的……不可能罢了。
如此想着,陵越挣扎起来,想要脱离那人的温暖。紫胤便也如他所愿,松开了手。
伸手扶住门边,陵越眼前阵阵发黑,但又咬牙挺直了腰杆,回头冷笑道:“师尊时间恐怕剩下得不多,是杀是刮,何不给个痛快。”
紫胤淡淡扫他一眼,迈步越过他,进入屋内。抬手一招,一抹潋滟神光闪过,桌上便多了一柄三尺长剑。
“今日见你深谙以心御神、以神御剑之道,将我之剑术与天墉心法糅合至善,已有小成。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然修行路漫漫,须知不进则退的道理。”紫胤声音平和轻缓,“此剑名为射天,乃我昔年惯用之物,望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陵越站在门边看着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何他突然做此交代。
“至于你我……”紫胤顿了顿,徐徐回身,“我此身已两度渡劫,对于肉身外物早已看淡。若于我身上做的这些事,能令你心中好受,我自不会责怪于你。只是,你是否真明白,自己所求究竟为何物?”
陵越不语,心中疑云却更甚。
“是因怜己、或是因爱人,你若不辨明,又如何能走得出如今的魔障……若方才你真能刺我一剑,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证明你心中坚定,未来也不会为外物所动摇。”
“师尊……你到底想说什么?”
紫胤走到他身前站定,漆黑眼底掠过一丝氤氲,抬手为他拭去颊畔犹留的洇湿痕迹。
“记住,‘困仙’与‘止鸠’虽是方外奇药,但并非无解,星罗岩医仙息妙华一定会有办法。”
陵越捉住他的手,沉声道:“止鸠药效只余片刻时辰,你连昆仑地界都走不出,还想去哪里?”
紫胤却不接他的话,只道:“你安排得都很好,只遗漏了一处。后山禁地外为师已布置妥当,你可善加利用。”
“别说了!”陵越被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擭住,那人已经有多久没有与他说过那么长的话了?仿佛就要把余生的话都说完了似的,种种交代都透出一股让人惶恐的讯息。他忍不住一把抱住身前的人,用力揉进怀中,生怕一松手,他就要消失天地间。
清隽的骨骼与隐含力量的肌理隔着衣料熨烫在胸口,以及那一记记平稳有力的心跳,都不能让陵越的恐慌稍作平复。他听到耳边的幽幽叹息,然后有一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背脊。
“日后你接掌天墉之时,执剑长老之位不可空缺,屠苏应是不二人选,望你师兄弟二人……”
这一句终究未及说完,便被悉数堵于口唇之间。
陵越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那人别再说任何一个字。似乎只要他不说完,可怕的事情便不会发生。他如同小兽一般撕扯啃咬着,却未想,为何对方这回没有将他推开。
卧房的门陡然阖上,剑印流转。
天墉城后山至高处,蓝衣白发的身影在崖前当风而立,此处俯瞰临天阁,也只见夜幕山岚中隐约的飞檐黛瓦,并不真切。但那人还是默默地看着,眼神中意味复杂不明。
有人峨冠广袖乘风而至,黑衣赤带轻缓飘扬,落在他身后,目光在他背影上来回瞧了瞧,开口带了丝心急火燎的关切:“紫胤道友,这是怎么回事?”
紫胤徐徐转身,颔首招呼道:“葛山君。”
葛洪皱眉,扯过他的手捋起袖子看了看,又在尺关寸了寸脉,啧啧道:“都成这样了,居然还能保持你那万年不变冰山脸,我都不知道是该佩服你还是该打你。”
“肉身之苦,何及天劫之万一。”紫胤摇头,继而问道,“可有头绪?”
葛洪道:“我已传讯息妙华,但尚未有定论。你还是随我走一遭吧。”
“正有此意。”紫胤颔首,祭起剑诀,当先破空而去。
“喂……着什么急啊,又不是赶着投胎……连茶都不请一杯,这紫胤倒是越来越像清和一般抠门了。”葛洪无奈,只得化作一道清风跟了上去。
止鸠之痛虽不及天劫历身之万一,在平时也能用修为压制略作缓和。但终究还是腐骨蚀髓扰人道心,若加上情之所起,如何还能压抑得住。
陵越抬起头,眼神中透出狂热。
与那人无数次欢好,每每百般挑逗皆无回应。那人的骄傲与冷漠,成为撒在陵越心口上的毒药,让他甚至用出种种非人手段来彼此折磨。
然而此刻,那人呼吸轻促,胸膛上被细密薄汗镀上一层水光,在半褪衣衫间隐隐起伏。眉头紧紧皱出山峦般的形状,神情似有愠意,闭上的眼睫却在微微轻颤。陵越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只觉腹中热火似煎似熬,忍不住又俯身去吻,伸手继续去解衣襟腰带。
欲望如水火,无孔不入,又势不可挡。
手指在那人乳尖上停留揉弄,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那人偏头,脸色瞬间煞白,喉中迸出一声痛苦急促的低喘。
陵越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手继续,另一边则换成口舌,啃啮吸吮,满意地感觉到那人颤抖得更为厉害。
痛与欲之间,此消彼长。是要痛到失控,还是纵欲成全?陵越要逼那人做出选择。他心底其实很清楚,那人完全可以选择不选,推开他拂袖离去。但陵越此刻不愿深想,只知要不惜一切地留住他,占有他,爱着他。
陵越伏身,似是膜拜一般,一路亲吻过那人胸腹刚劲流畅的肌理,在脐窝流连,然后向腿根侵去。
那人的手猛地一把钳住他的肩膀,但随后又缓缓松了力道,终是放弃了阻止。陵越张口含住那处,轻轻吞吐起来。
不是没有这样做过,只是往往自取其辱。而这回,陵越猜想或许会有不同。
舌尖小心翼翼地描摹那里的形状,不时在敏感地出口处掠过,舌苔裹卷,上颚齿关吸吮研磨,吞吐轻啜抚慰挑逗。感觉到口腔逐渐被涨大的欲望填满,陵越心头热切,猛地将他吞得更深,换来头上一声带着颤音地轻哼。
陵越放开他,抬眼正对上那人蕴着星辰的眸子,悯然而深沉,还有一丝他不曾见过的难解情绪。伸手抚过那对眉眼,陵越颤声道:“师尊,你心里,可是真有陵越的一席之地……?”
那人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在心口。那里面,有着强而有力的搏动。
陵越叹息一声,低首吻他,他亦予他回应,唇舌辗转间一颗心被暖意填满,竟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白发青丝零落纠缠,次第铺开,陵越或将他圈在身前,或扶坐于身上,看着那人眼神逐渐迷离,脸上有痛苦隐忍,也有情潮不能自已。那人身上的疼痛他并不能感同身受,便想着要让他取得更多愉悦,埋在那具身体里的部分温柔深入,却每次都能刺中让对方痉挛轻颤的某处柔软,让那人喘息中携有的痛苦逐渐为潮湿取代。
陵越没有丝毫意识到,为何自己先前心神耗损的不适,不知不觉间已无影无踪。梦境再美,总是要面临醒来的一刻。
他跪在他身后,一手快速抚慰对方腿间高涨的欲望,一手框住他的腰身按向自己,一遍遍向着深处的柔软冲刺。疼痛与愉悦交攻,那人光滑的背脊已叫汗水浸透,银发沾湿成丝丝缕缕,缠住人心底原始的渴望。喘息声混在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直到陵越感觉手上一阵滚烫的跳动,连带着内里也痉挛摩擦,将他也逼上了欲望巅峰。
那人转过身,定定望着陵越,神情渐归平静,而后如春日初绽的晨曦一般,微微一笑。
下一刻,陵越满含喜悦的眸子陡然定格,瞳孔逐渐收缩。
“不要!!”
那人就此在他面前,化作一蓬银砂,星星点点,耀亮了满室。随后缓缓聚拢成旋,轰然卷向陵越,悉数没入他体内,再也不见。
光华隐去,陵越呆坐室内,夜幕黑暗如潮水汹涌,将他一口吞没。
“唉,你叫我先去昆仑见你,原来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葛洪负了负背上的紫胤,隐约听到他牙根咬得发响,只得又放慢了身法,无奈道:“想我堂堂葛山君,竟有一日还得做一回脚夫……道友你这一身仙骨分量可是不轻啊……”
嘴上如此调侃着,刚才紫胤陡然从空中坠下,却是把他吓得不轻。止鸠药效一过,紫胤仙窍再度被禁制,但是那药性冲突引起的痛楚却没有稍减,反而因他已无修为抗衡,更是苦不堪言,眼下只是咬牙强忍。
“息妙华正在清和那里,倒也不远,你可能坚持?”
紫胤吐出一口胸中浊气,缓缓道:“无妨。你尽快赶路,我受得住。”
葛洪叹道:“我也算开眼界了。你这天下御剑第一人,到底是如何落到这步田地的?”
紫胤淡淡道:“当如我信中所言。”
葛洪翻了个白眼:“你只说了你中毒,却没说为何中毒啊!”
见紫胤不语,葛洪又是一叹,转移话题道:“你这样匆匆离开,天墉城无人看顾,你就放心?”
“一切自有安排。”紫胤停顿片刻,似在想什么,而后缓缓道,“我留了一具剑影分身。”
葛洪了然,继而又起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头,只希望能多分散些紫胤的注意力。流光分云掠风,直往太华山而去。
及至太华山地界,葛洪已经能感觉到背上的衣衫都有了湿意,心下焦急,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直闯清和居处,一脚踹开门。
清和与息妙华本就在等葛洪消息,见到他背上脸色铁青的紫胤都吃了一惊。清和出门挥退被惊动的巡山弟子,返回后见息妙华秀眉紧蹙,正在仔细诊查,面上却有难色。
紫胤坐在桌边,腰依旧笔挺,只是缺了往昔的平和自然,左右都是僵硬。清和一抖拂尘,皱眉道:“你们就不能先弄晕了他再做会诊么,他这样子看得山人牙疼。”
紫胤淡淡瞥他一眼,清和于是住嘴。那张黑脸上明明写着“谁敢”,就算知道他如今修为尽失,就算不忍他受此折磨,三位好友也不愿再触他逆鳞。
息妙华放开紫胤手腕,一脸凝重。葛洪先前已知道情况,也微微摇头。
“你信中所提这两味药,我先前查遍典籍,也未找到记载。如今看来,这毒兼备药理与术法,能炼出来的人是个奇才。”息妙华斟酌了一番,向紫胤解释道,“而这术法中,还与天界仙罚之术有几分相似,只怕炼制之人与天界还有些瓜葛。”
紫胤道:“可有办法?”
“那丝天罚之术仅是皮毛,并不能真正剔人仙骨,有清和真人相助,倒也不难破去,只是……你体内如今两种相冲药性共存,却又让人无从下手了。”
葛洪在一边插嘴道:“所以我才问你是怎么回事,这两味药性分明是先后种下,以你的性子,还能让人一而再地算计了去?”
紫胤垂眸不语。
清和在紫胤背后向两人使了个眼色,息妙华与葛洪眼神略一交流,便道各回山门查查办法,约定三日后再聚首,告辞离去。
掩了房门,清和坐到紫胤对面,捉了他的手,掀起袖口端详。那手腕上伤痕虽已平复,但新长的皮肉还带着粉红色泽,仍是十分醒目。待两只手都看过了,又勾开紫胤领口瞟了一眼,一边咂舌,一边又拉起家常:“你家两个徒儿可还省心?”
紫胤有些艰难地拨开他的手,道:“……自然。”
清和微微一笑,突然道:“可是陵越?”
紫胤并没有给出反应,只是清和心中有数,自没有错过他瞳孔细微的收缩。
“那年你带着小陵越在我这里赖了大半年,还记得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么?”
——此子与我有一线机缘,收他为徒,却不知是福是祸——
紫胤当然记得。
所以尽管那双递上茶盏的手异常僵硬,他亦不曾拒绝。
所以当古钧发现剑阁事变,请他出关时,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了那枚毒药。
如今再看那机缘,已是纠纠缠缠,厘不清头绪。
“你还说过,修心如修剑,若心之所向,当一往无前。”清和面露追思,“那时我当真佩服你通透豁达,却原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时,人人都是一样的。”
紫胤自然听懂他话意所指,便也想起了旧事,于是心底罕见起了一阵烦闷,顿时又有些稳不住痛楚,闭眼一阵调息,才缓过来。
当年宽慰挚友的话语,如今居然打脸打得响亮。
“人生百年于你我不过一弹指,他应有他自己的道,又怎忍横加左右。”紫胤沉默良久,才慢吞吞开口,末了瞥了清和一眼,接上一句,“你说的。”
清和没绷住,噗嗤笑出声来,却又不住气结,恶声道:“紫胤啊紫胤,我可是一点都不同情你。他如今做出这样忤逆之事,你难道还认为是他原来本应走的道?放任,回避,不作为,自欺欺人!当真活该!”
紫胤又一阵默然,鬓边沁出的冷汗沿着面颊簌簌滑下,身上疼痛与内心煎熬交加,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清和见他痛苦,亦不忍再发棒喝之语,长叹一声,翻手摸出只酒坛子,又一并取了酒器,斟满一盏推到他面前,道:“你往常不爱陪我喝酒,不知这次赏脸否?”
紫胤看他一眼,伸手取过,一饮而尽。
“痛快!”清和击掌而笑,复又为他满上,感慨道,“已经有许久许久,没人陪我喝上一场了。”
杯酒入喉,胸腹间滑过一线温润暖意,继而化入四肢百骸,身上随之一轻。紫胤知道清和的酒自是好酒,看他笑吟吟的脸上藏着的那丝肉痛,便明白这酒恐怕不止好酒这么简单。
于是第二杯接过,饮下。
“紫胤,你与我不同。”清和为他再度斟满,这才端起自己的那盏,珍重地捧着,放到鼻端轻嗅,一边轻声道,“与我对饮之人已经不在,而为你烹茶之人却还活着,而且有可能活得与你一样久……”
三杯酒饮罢,紫胤铁青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眼中星辰繁复,渐渐明亮。而后那双眼缓缓合上,鼻息轻缓,神情平和,就此靠坐在桌边,沉沉睡去。
清和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不曾饮过的酒盏,拿起酒坛晃了晃,摇头道:“不多矣,不多矣,还是省着点吧。”
晨曦微露,照亮了窗棂。
天墉城一切如昨,除了执剑长老再度闭关,百里屠苏被罚禁地思过,似乎一场风波也就此平息下来。
只是有细心的弟子会发现,大师兄似乎哪里变了。虽然依然严肃少语,对师弟师妹们还是亲和爱护,但有时候会突然直直地看着佩剑出神,那眼神,照某个隶属大师兄亲卫队的师妹的说法,让人心疼。
有人注意到大师兄常用的宵河剑换了,新佩剑看起来灵气沛然很是不凡,于是私底下都羡慕执剑长老给自家徒弟开小灶。要知道近几年紫胤真人连续闭关,天墉城弟子的装备质量都开始直线下降了。
唯有陵越一个人清楚,师尊这回没有闭关。
昆仑山上那人可能会去的每个角落,他都不曾遗漏。也曾前往那人提过的星罗岩,仅得到的息仙子外出访友的答复。
那人就这样,硬生生地消失于天地间。
只有手上的射天剑还留着那人的气息,丝丝缕缕融在他体内,似已化成身体的一部分。陵越竟是轻易跨过了寻常剑修难以企及的门槛,人剑合一至臻圆满,剑随心动,瞬息千里。
但他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猛然一剑削断了舞剑坪上一根石柱,众弟子停下演练,面面相觑。大师兄这大半年来修为大涨,突然来这么一下,着实有些吓人。
半空划过一道宝光,落到陵越身前,是封讯简。陵越读罢,随手挥散了,示意众弟子继续,便化作剑虹远去。
自那次险些得手焚寂后,欧阳少恭便形影无踪,像是对焚寂失去了兴趣,连他那些鬼面人手下都一夜之间全数消失。但如此庞大的组织,绝不可能不露任何行藏。
陵越言出必践在修行界是出了名的。他曾因心中执念而与欧阳少恭做过交易,便答应过对方不透露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但他也说过,若欧阳少恭动了屠苏,必将杀之。
护着屠苏不为别人,只为那人曾经托付。
天墉城毕竟为昆仑八派之一,外围附属小宗门无数,是以凡俗世间的消息若要留心,也八九不离十。一个人再小心,只要活着,就会在世间留下痕迹——就像师弟陵川曾认出,欧阳少恭正是当年陵川家乡闹瘟疫时救济一方的那个神医。
于是计划中失落的那个环节,扣上了锁。
传讯人用的是方外手法,自然不是别人。陵越御剑来到约定的半山亭,黄衣青年已等候多时。
“我以为你会躲我一辈子。”陵越难得地露出笑意,缓步迈入亭中。
相反欧阳少恭脸上固定的温润笑容此时却不见,只淡淡道:“大师兄何必出言讽刺。你叫人骗走桐姨,不过只想引我出来罢了,我怎敢不来?”
陵越冷笑道:“就不怕我杀了你?”
欧阳少恭道:“你可以试试看。”
山风中突然夹杂了一丝凌冽杀气,陵越瞳孔一缩,竟有被无数双眼睛盯住周身破绽的错觉,只要他有任何动作,就会被绞成一蓬飞灰。
此人显露出的修为竟不弱于师尊!陵越着实是吃惊的,但好在他不曾轻敌,自然不会在此时此地冲动出手。
陵越收敛心神,哂然一笑道:“你的老仆并未受到任何委屈,何必如此紧张。”
“她到底在哪里?”欧阳少恭声音渐冷,袖袍亦随山风鼓荡。
“我若死了,你就再也不用想找到她了。”陵越感觉护身剑气有些吃紧,便挑眉提醒对方,感觉到周身压力渐去,才继续道,“我只是希望你再为我办最后一件事情,事成之后我自会让你的老仆回到你身边,从此后我们两清,当不再有任何瓜葛。”
欧阳少恭沉默片刻,道:“你说。”
“焚寂现在与百里屠苏一同被封印在天墉城后山禁地内,我想你去取走焚寂。”
欧阳少恭道:“禁地外禁制乃紫胤真人所布,我没有办法破除。”
“这么说,你去看过?”陵越做出吃惊的样子,道,“能出入天墉城如入无人之境,欧阳先生当真好手段。”
“天墉城上下,能让我忌惮的唯有紫胤真人。你等这些尚未修成仙身的小角色,还入不了我的眼。”欧阳少恭依旧淡然道,“是你这个不肖徒弟自毁长城,却也赖不得我。”
陵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我可以给你禁制口诀。”
“……为什么?”欧阳少恭抬起眼皮,似乎有些意外,“你不会还不明白,焚寂与你师弟本为一体,否则我不会处心积虑要接近他。我若带走焚寂,他不可能独活。”
“我自然早就知道。”陵越敛去笑意,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只是我已不想再按照师尊的意志去做罢了。少个师弟,正合我意。”
“大师兄果然想得通透。既然我们目标一致,倒不妨再合作一回。”欧阳少恭冷哼道,“只是我如何相信你,届时会将桐姨送还于我?”
陵越道:“你如今也只有相信我,不是么?”
欧阳少恭不语,冷眼审视着陵越,似在考虑他话中究竟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思及眼前此人为执念早已犯下天下之大不讳,倒也与自己有几分同病相怜,加上焚寂实乃性命交关之物势在必得,便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陵越抬手,一枚玉简便送向对方,而后一抱拳,返身利落离去。
欧阳少恭伸手摘了玉简,神识扫过,确认没有被做过手脚,随即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陵越啊陵越,你既然不怕身败名裂,我又怎会吝啬成全。”
一连三日,天墉城后山毫无动静。
欧阳少恭要动手,自然不会把主动权放交给别人。陵越却也不急,只是愈发频繁地往星罗岩求见医仙,然后在一遍一遍的失望中品尝麻木。
于是这一夜,后山清气不寻常的波动,并没有引起太多天墉城弟子的注意。
欧阳少恭踏过禁制光幕,禁地山洞内空间并不大,但清气充盈几成实质,确实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修行福地。其内烛火通明,百里屠苏盘膝坐在正中,面容沉静,焚寂剑横置膝上,亦是沉寂如死物。
“屠苏。”欧阳少恭开口轻唤。
“少恭?”屠苏睁开眼,看清眼前人,顿时惊喜不已,然后又发现似乎不对,问道,“你怎么可能进来这里?”
“我向掌教真人求情,特意放我进来,向你辞别的。”欧阳少恭温柔一笑。
“你要离开天墉城?”屠苏吃惊道。
“不错。”欧阳少恭笑容忽而转冷,道,“我原以为,天墉城乃天下修仙大派,定能在此求得长生之法,却没想到这里和世俗间高门大第并不同,金玉其表,内里污浊不堪有悖伦常,想来是学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了。”
屠苏一震,神色迟疑:“少恭何出此言?”
欧阳少恭望着他,脸上渐露沉痛,道:“屠苏,你与你师兄师尊朝夕相处,难道真的不曾看出端倪?”
屠苏垂下眼睑,缓缓道:“我只是猜测,并未有证实过……你,又是如何得知?”
“天墉城上下,该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却未有任何举措,这藏污纳垢之行着实令人发指。我是待不下去了,来这里只是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屠苏只是不语,眉头微皱,内心似有挣扎。
欧阳少恭继续道:“此地禁制禁外不禁内,你若想出去,抬腿即走。我们不如结伴天下,我寻我的长生之术,你求你解决煞气的办法,也比你被拘禁一生,孤独终老来的强。”
“……师兄每三日会来给我送些用度,虽然我已许久未看过他一眼、未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还是担心我的。而师尊也为我煞费了苦心,消耗修为为我加固焚寂封印……我若离开,良心不安。”
欧阳少恭长叹一声,道:“便不为你自己考虑?你踏遍大好河山的理想呢?你仗剑天下的抱负呢?莫非都要在这禁闭洞府内,化作一场妄想?况且,你的师尊和师兄只怕未必希望你继续插在他二人当中……”
“少恭……”屠苏抬眼,定定看了他许久,终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我跟你走。”
欧阳少恭露出温暖笑容,向他伸出手。屠苏一把握住,起身,携着焚寂随他走出了禁地。
未料想,脚步才一跨出,四周景色陡转,微微晕眩后,两人已是身处天墉城舞剑坪上,周遭一干天墉城菁英弟子按周天星辰踏位,已然严阵以待。
欧阳少恭却似乎并不意外,微微勾起的唇角露出一丝讽刺,能将他都瞒过的传送禁制,紫胤真人确实令人敬佩,可惜啊……
天墉掌教涵素真人背手立在前方,此时转身过来,目光炯炯在欧阳少恭与百里屠苏之间一番审视,肃然道:“欧阳少恭,你私入天墉城禁地,带走百里屠苏与焚寂,意欲何为?”
欧阳少恭轻笑一声,道:“掌教真人何必明知故问,我自然是要带屠苏下山,去寻解开煞气困扰的办法。”
涵素真人扫了一眼站在后边低头不语的屠苏,道:“焚寂剑干系重大,你若要带下山去,先过我这关罢。”
手中法诀一引,四周清气便是一阵澎湃,诸弟子组成的剑阵陡然疾转,上百道剑气横空,汇合成一柄巨剑虚影,朝着欧阳少恭头顶直落而下。
欧阳少恭冷哼振袖,一股阴冷气旋凭空而生,撞向巨剑,轰然间两者碰撞出剧烈的气流,将一干天墉弟子吹得东倒西歪,有个别修为不足的更是直接坐倒在地。竟是一招便被破了剑阵。
涵素真人却未迟疑,剑诀所指,一柄灵剑已瞬间欺进欧阳少恭身前半尺。
只是无论如何催动,剑尖如陷泥淖,再不得寸进。欧阳少恭抬手,指尖在剑锋上一弹,只听裂金断玉的一声,剑身便被震得粉碎,涵素倒退数步,喷出一口鲜血。然而天墉城掌教亦非易与之辈,紧接着掐动法诀,指天一划,一道九霄神雷如电奔袭而至,往欧阳少恭正面击去。
雷电乃世间至刚至阳之存在,破一切阴祟邪魅魂魄之体。欧阳少恭终于皱起眉头,不愿硬接,于是祭起腰间所佩的烛龙之鳞,迎上前去。
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
上古神物烛龙之鳞固然击溃了九霄神雷,然而上古凶剑焚寂也刺入了欧阳少恭的后腰,险些将他戳个对穿。
煞气沿着剑体侵入,欧阳少恭脸上猛然苍白,几乎是在瞬间,将焚寂及执剑的屠苏震飞开去,鲜血随即自伤口喷涌而出,半边黄衫顷刻染成血色。
“你……”欧阳少恭猛然回头,却看见那边拄着焚寂艰难起身的人,已是双眼通红。
“欧阳少恭,你骗我!”屠苏面露狰狞。
“骗?”欧阳少恭不怒反笑,“百里屠苏,莫要天真了,世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你的师兄和师尊悖德沦丧你不去理会,反倒来和我计较这些!你是我的半身,我才是真正想要对你好的人!”
“胡说!”屠苏咬牙举剑,“天墉城便是我的家,若丝毫有犯,我必不放过!”
那边涵素真人听见欧阳少恭那句悖德沦丧,脸色却是突然古怪起来。
欧阳少恭哈哈一笑,道:“你以为凭你和一把半废的焚寂就能杀得了我?肉身毁了,再找一具便是。今天我本不想大开杀戒,都是你们逼的!”
话语间,他抬起双手隔空虚按,场下百多名天墉弟子身上猛然爆出团团血雾,竟是顷刻间被摧成血肉粉末,团团聚拢而来。
“欧阳少恭!”涵素真人双目欲眦,无论如何想不到,此人竟下手如此狠绝,天墉城近十年来的精华皆在此处,如今已是伤了元气。
屠苏厉声长啸,状似疯魔,举剑向欧阳少恭劈去。焚寂煞焰吞吐有如实质,却让烛龙之鳞宝光一挡,便如雪消融,只发出叮一声脆响,将他连人带剑又震得倒卷开去。
血色弥漫,逐渐在欧阳少恭脚下汇成一道阵法图样,抬手一引,屠苏连带焚寂便被一股无形之力吸至法阵中央,任凭挣扎也动弹不得丝毫。
“天墉城清气充沛,当真是地利人和。”欧阳少恭抬头看着屠苏,和煦笑容中多了一份狰狞,“今日你我便在此地合二为一,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涵素真人,快阻止他!此乃血涂之阵,可牵引魂魄灵体,若让他引出焚寂剑灵,必掀起弥天大祸!”
一道苍老声音远远传来,却是幽都彭婆婆与一干长老赶到。涵素真人心道说得倒是轻松,你来阻止看看,老子本命灵剑都被一招毁去,你个老太太怎么可能是他对手。
“碍事!”欧阳少恭冷哼一声,向着幽都众人方向再度抬手,涵素真人眼疾手快,一道雷障堪堪护住众人,为彭婆婆争取了抵挡的时间。
“此人修为竟不下于当年的紫胤真人!”彭婆婆击退这波阴煞之力,心中吃惊不小,遂又转向涵素问道,“兹事体大,紫胤真人为何还不出关?”
涵素又一阵无语,为何每次这老太太都要问一些他答不上的问题。执剑长老出不出关,又不是他能够置喙的事情!
“陵越呢?他传讯于我请求支援,人却去哪儿了?”彭婆婆又道,“他曾应允我终将焚寂完璧归赵,应该不会食言罢!”
血涂阵图已然接近完成,欧阳少恭外受焚寂煞气侵扰,内感魂魄之力不继,已是有些勉强,然而听到彭婆婆言语,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他们师徒,恐怕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行那苟且之事,你们若是安静待我完成此术,稍后我可以带你们去开开眼界。”
“混账!”“放肆!”“休得胡说!”惊怒之语响成一片。
“陵越也是好奇,你会带他们去看些什么?”一声冷笑自欧阳少恭上方传来。
欧阳少恭瞳孔骤缩,抬头望去,那悬浮在半空的,哪里是什么百里屠苏!
思及前后,便已明白因果。终究……还是小看了他。
陵越着了屠苏惯常穿着的衣饰,易容幻术消去,露出略微苍白的精致面孔,此时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笑意,看向欧阳少恭,道:“血涂之阵,并不是只有你会。”
他双手所掐法诀,俨然与欧阳少恭的一般无二。
血涂阵图此刻亦添上了最后一笔。
欧阳少恭为气机牵引,渐渐腾空,两人一剑成犄角之势,死局已成。不是你魂飞,便是我魄散。
“想不到天墉城大弟子,却是如此隐忍狠心之辈,今日死在这里的人,也应在你头上算上一份。”欧阳少恭出言相激。
“我说过,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你。”陵越却不为所动,冷然道,“陵越言出必行。”
欧阳少恭笑道:“呵……也是我高看你了,连欺师犯上也能做得出的人,哪会顾惜百来条人命。”
陵越道:“你不必如此。今日设下此局,我已存死志,心境非外物所能动摇。”
“哦?如此你可敢承认你对你的师尊存有不伦之心?”
“有何不敢。”陵越微笑,脸上线条有了瞬间的柔和,“心如日月,天地昭昭。”
欧阳少恭冷笑:“那便也承认是你对你的师尊下了无解之毒?”
“求而不得则惘,但,并无后悔。”陵越淡然答道。
四下里一阵诡异的静默,然后嘈杂私语之声渐起。
欧阳少恭微微皱眉,心下有些吃惊,才几日不见,为何陵越心性有了如此成长,竟似突破魔障之后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飞跃,但仅余的魂魄之力已不允许他再做过多纠缠,只闭眼加紧催动阵法,一边抵御来自灵魂深处的撕扯之力。
陵越亦知眼下若是硬拼修为,自己毫无胜算,见对方不再言语,便道:“欧阳少恭,你难道不想想我为何知道这血涂之阵?”
欧阳少恭闭目不语,眉头却皱的更深了些。
“我只是告诉你的桐姨,我有办法让你达成夙愿,她便什么都说了。”陵越接着道,“她还让我转告于你,若有一日补全魂魄,就别再找巽芳了,好好做一世人,她会在黄泉彼岸等你永生。”
欧阳少恭浑身一震,猛然抬眼,目中泛起血丝,厉声道:“你懂什么!如此编排,你以为我会相信!?”
下一瞬,他的双手间绽出耀目白光,如日光般辉煌,铺天盖地罩向陵越。
“是真是假,由不得你。”陵越微笑,抬掌击向自己胸口,喷出一道心头精血,丝丝缕缕化入脚下阵图,手上法诀陡变,自阵图中化出无数血色人影,往对面扑去。
两相碰撞间,罡风激荡,神光炫目,令人再也瞧不真切阵中景象。
“难得曦皇看中你才能,你却拒绝得这般干脆,紫胤道友,你倒是好大的架子。”
“我本无意仙班列位。”
“就是,你我这等散仙过得逍遥自在,何苦去仙界受那闲气。你看葛山君为了求人帮你解毒,可是遭了不少白眼,真是世风日下。”
“……紫胤亏欠二位。”
“朋友之间,何须客气。倒是这回无意中听闻了太子长琴一案,与你那小徒弟颇有些牵扯,不知是否有兴趣一听?”
“请讲。”
言语间三道光华落于星罗岩医仙洞府外,有小童早早迎出门来,欣喜道:“仙子可算回来了。您走后不久就有个自称是天墉城陵越的人,隔三差五的就来找您,前些日子更是每天都要来,真是不胜其烦!好在您昨日传了讯来,我擅作主张告知了他,总算是打发走了,您不会怪我多事吧!”
医仙息妙华隐世索居星罗岩,平日门可罗雀,因此这样一个怪人当真让看守童子困扰非常。
白发蓝衣的仙人闻言,顿住脚步。
“陵越?那不是你徒弟?”息妙华回身,看向他。
“你是如何与他说的?”紫胤询问童子,一双眼如蕴星辰,轮廓分明的脸上神情平淡清冷,却看得小童绯红了双颊。
“我、我就说,仙子不日就要返回,还邀请了友人来做客,叫他过些日子再来。”
紫胤闭目不语,片刻后睁眼道:“射天气息似有蹊跷,我必须去看看。改日再来叨扰。”
说着颔首一礼,挥袖化作一道剑芒冲天而去。
“喂……你才刚刚将养好……葛山君,快跟上去看看!”息妙华跺脚,忍不住扯了葛洪的衣袖,却反而给按住了,对方只淡淡摇了摇头。
“有些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由他吧。”
息妙华默然。
魂魄撕裂的疼痛苦不堪言,陵越这时禁不住去想,如今是与那人感同身受了,也算……报应不爽。
手中法印不动如山,尽管视线已然疼得模糊,但他仍然依稀看见,对方的身体里有什么跑了出来,然后在挣扎间为焚寂所吸纳,接着,黄衣青年的肉身便如岩石风化般,顷刻在风中被吹散了,扬起的尘埃带起沙沙声响,抹去了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
陵越长出一口气,无知无觉间松开了手印,感觉身体一轻,飘飘然似要直上云霄。低头看去,只见另一个自己坠落尘埃,想要伸手去抓,却只是凭空穿过,渐离渐远。
这就是死了么?如此倒也意外平静喜乐,终不用再受求不得之苦。陵越暗自嗟然,却突然心生感应,回首一望。
那人白发飞扬,蓝衣蹁跹,凭虚御风而来。一如初见那样,巍峨似昆仑千山,凛然如九天风雪。
陵越想伸手,去为那人抚平眉间的皱褶,却发现不知不觉间,手已不存在了。
先是形体,再到五识,最后魂散。
紫胤真人回到天墉城,见到的便是陵越魂散一幕。
万古不化的雪,亦有崩塌的一天。
他顾不上后果,只是本能地调动所有他能调动的清气,将这一方天地的时间与空间尽数封存,而后艰难地梭巡其间,将才散开的魂魄一点一滴的找回拼凑,做完这一切,仙人素来岁月不侵的脸上,眼角竟染了些微细纹。
芳华枯荣不过刹那。
在场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蓝衣白发的仙人已抱着陵越落在地上,无人知晓方才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天墉城执剑长老关键时刻出关,而那欧阳少恭应是败了,化作一蓬浮尘,散于天地间。
焚寂紧接着从天而降,铮然插入青石地面,兀自振动不休,似是在不甘挣扎。
涵素真人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迎上前道:“紫胤你来的太及时了,若是……哎,后果不堪设想啊!”
视线落到紫胤真人脸上,便怔住了。
涵素此生,从未见过执剑长老有过如此复杂的神情,仿佛人间百味一瞬间都涌到那素来淡漠的脸庞上,仙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只定定地望着怀里的人,目光中爱憎忧怖纷至沓来。
幸好,及时。
涵素想到先前陵越与欧阳少恭的对答,便是千言万语也堵在口中说不出来了。
紫胤真人抬手拔出焚寂,回眸看了眼幽都一行人,又朝掌教真人颔首致意,便化作流光往后山而去。
涵素真人心想,原来我又是擦屁股的那个。
陵越睁眼,身下是熟悉的卧榻软衾,帐顶是自己卧房的帐顶,情景似和过去某个场景有了一瞬间的重叠。不同的是,这回才醒来便头痛欲裂,灵魂扯碎的痛苦刹那间流回体内,陵越抬手按住头,忍不住轻哼一声。
外边桌上趴伏着的少年猛然跳起,背上的焚寂在剑匣中也随之发出哐啷一声响。
“师兄,感觉怎么样?”屠苏跑到他榻前。
陵越抬眼看看着师弟关切的模样,勉强弯起嘴角,道:“还好。”
能将屠苏从真正禁地内放出来的人,只有一个。那人,在哪儿?陵越视线飞向门口,然后垂下眼帘掩饰失望。
“师兄,你已昏睡月余,我……”屠苏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想了想才道,“我本应该再多留些日子照顾你……焚寂虽然有了新的变化,但我体内煞气仍未解决。我想,我想尽快下山,自己去寻找解开煞气的办法。”
陵越怔了怔,道:“师尊可知晓?”
屠苏点头道:“已征得师尊应允。”
“也好,记得替我先去一趟幽都,把欧阳少恭的老仆人接走,若是她愿意,便让她跟随服侍吧。”陵越顿了顿,看着他点头,忽而轻声道:“你心中可是还有芥蒂……?”
“……那日你来取焚寂时,我便已经想明白了。事分两面,师兄有担当有魄力,依然值得我敬爱。况且,事涉师尊,有的事情即便不能接受,却没有资格妄加私心。”屠苏摇头道,“或许多下山走动,历练心境,我终有能窥破的一日。”
陵越暗叹。
“自从焚寂变化后,我也能与少恭神识沟通,知晓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辛秘。也明白了世间并无绝对是非,人人生而执著,即便只为简单的活着,也未尝不是执念。我想,我的执念便是能摆脱煞气,好好活下去,为此,其他事情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陵越缓缓道:“我却曾想过,若没有你该多好。”
“师兄……”屠苏哽住,最后长叹一声道,“其实,师尊他为了你,怎么做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陵越却理会成了别的意思,悚然一惊,想起自己之前似乎业已魂散,为何如今还能活着,那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思及此处便一把拽住屠苏的手,连声问道:“师尊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在哪里?”
目光扫向门口,却见那人衣袂轻扬,正跨入室内。一时间,心中悲喜交加,竟有些痴傻了。
屠苏向紫胤真人见过礼,便向陵越行礼告辞,至此下山,又是一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开端不提。
紫胤真人目送屠苏离去,转向陵越,道:“醒了。”
陵越怔怔点头。
“那便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紫胤将手中的射天托到他面前,剑鞘上的黄符纸犹如昨日新粘,看来竟是被悉心保存至今,留待兴师问罪之用。
陵越挣扎着支起身,淡淡道:“你能骗我,为何我就不能骗你。”
“胡闹!”砰地一声,射天连着剑鞘洞穿了被褥床板,紫胤竟是动了真怒,“你知不知道,我若迟来一分,这世间便再没有你!”
陵越接口道:“那岂不是正合你意,眼不见为净了!”
紫胤气结,全然没了淡定风度,直想像陵越年幼调皮时那样拎起来好好打一顿屁股,却在接触到陵越眼神时,软了心。
渴慕又小心翼翼,倔傲却隐含自卑,多年来这样的眼神一直追逐着他,他又怎会不知?
陵越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却放软了,透出浓浓的疲惫:“师尊……那一刻我其实很害怕,怕你就这么没了……按你说的去了星罗岩,却愈发绝望,你根本就不在那里,你只是在骗我。”
紫胤哑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只是个阴差阳错。
“你当记得你的责任,何以如此轻贱性命。”尽管仍皱紧眉头,但语气却是再也无法严厉。
“责任?天墉城与屠苏,都是你强加于我的……”陵越缓缓露出一抹苦涩笑意,“我自然会守护到底。所以,欧阳少恭不得不杀。”
“既然没有把握,为何不等为师回来。”
“师尊,我只当你已经不在了啊……”陵越笑着摇头,“既然必须有人牺牲,何不让我随了你去?”
紫胤一阵长久的沉默。他自然知道,陵越这万事做绝不留后路的性子,即便经历种种,也是不肯悔改的。一时思及旧事,心神有了些微恍惚。眼前之人与往日影像有了片刻重叠——被告知弟弟并未被人吃掉时、仍是倔强着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个孱弱孩子,以及一旦认定便死活不愿放手的那个不肖徒儿……
“幸而我从不轻易死心,又或是冥冥中注定,那日终是得到了师尊的消息。没有欣喜,只是觉得解脱。师尊在或不在,我已沉沦,我在或不在,师尊还是师尊,生与死之间已无大恐怖,自然不必再执意纠缠。”
陵越扯下射天剑鞘上的符纸,扬手成灰,剑上散出的灵气便逐渐衰败,终与陵越眼下的气息归于一致,破碎而虚弱。
紫胤知他终是破了魔障。然而,在或不在,于己而言当真没有分别么?
清和说过,在与不在,是有分别的。
那日亲眼目睹他魂散,便已明了,在与不在,的确是有分别的。
于是,听陵越说出不再纠缠之语,本该心中宽慰,却居然罕见地生出一丝怅惘来。紫胤背过身,负手而立,思及先前莫名而起的怒火,明白心境已是有染,再也不复阳春白雪般通透无碍。
“师尊……”低低的呼唤自身后传来,一双手环过腰际,紧紧箍住,背后熨上一层青年人的体温。
陵越跪坐床沿,脸贴着那人挺拔的背脊,埋入长过腰际的丝缎白发间,让熟悉的冰雪气味盈满呼吸,一边轻声呢喃:“别动……就这样,就最后一次……”
紫胤轻叹。
“你险些散魂,修为也跌落所剩无几,而但凡经历血涂之阵者,不得再入轮回。若百年内不能修成仙身,你便顶多化作荒魂,流于世间,直至魂魄之力被时光消磨殆尽。”
清越平静的声音带动胸腔稳稳地震动,陵越伏在他身后,静静地听。
“然则,天人亦有五衰。为你聚魂,已消耗我五百年寿数,想来衰亡之日必要比想象中来的快些。”
箍在腰际的双手微微收紧。
“我且问你,是否有大决心大毅力,从头来过,于百年内渡过首次天劫,成就仙身。又是否有大智慧大勇气,即便我当真不在了,也能善待自己,不负长生。”
“师尊……?”陵越闻言怔住,再仔细品味,不知何故竟心跳加速起来。
紫胤分开他的手,转身,低首俯视,清朗疏淡的眉眼和往日并无二至,只是一旦望进那双眸子深处,便快要被其中藏匿的暖意融化了心神。
“若你做不到,便也罢了。我亦不想你百年之后成我心境蒙尘,争不如同你所言那般,现在就斩去了,再无纠缠。”
陵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我能做到,我一定做到!”他几乎要跳起来,软乏的身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直起身攀住那人肩膀,紧紧搂住,仿佛不这样,那人说过的话就会不算数似的,忽而又放开来,仔细端详,确认那真的是自己经年思慕之人,旋即再度抱紧。
“师尊,你该不会像那天一样,又突然不见了吧?”陵越的脸埋在那人满是清冽气息的肩窝,忽又没来由地一阵惊恐,忍不住确认道。
紫胤微微摇头,一手绕过他身侧,轻拍他背脊,便如同初初安抚时常因噩梦夜惊的那个孩子一般。另一手,拉过他的,轻轻贴在心口。
那里头,有一腔温暖,冰雪融消。
陵越眼中,明悟与懊恼交错闪过,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幸好,未迟。
传说,仙人羽衣被夺,便不得飞升。但其实,若非仙人甘愿,又有何事物能令其羁留凡间?夺仙之说,不过世人自欺耳。
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执掌门派五十三年,开天墉城百年盛世之基业,为修行正道中一代传奇人物。有传言其满百岁而逝,也有传言他最终得道证果挂冠而去,然终究岁月苍茫,真相渺然不可考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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