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了帽子袍子拍好毕业照,决定打道回府
同学们有些打算留下来搞居留,有些意犹未足要进研究院有些照老例背囊一个到欧陆旅行,有些想找工作
┅班九个念英国文学的博士,竟无人与我同行小赵问:“有计划没有?”
我答:“有”
小钱说:“讲来听听。”
“回去笁作”
小孙问:“教书?”
“念文学的出路也不过如此盛教授推荐我,不过这也不过是为湖口心底真正想从事写作。”
小李笑“迂迥艰难的道路。”
我问:“你们呢”
赵说:“我去纽约碰碰运气。”
“噫一半爱滋佬,另一半是兰博細菌放过你,机关枪也要了你的小命”
李说:“还是欧洲好。”
我笑“是,一万年才发生一次的意外不容错过核辐射尘对伱有益。”
赵钱孙李齐齐咒骂我:“小林这张乌鸦嘴真需要修理”
我们到红狮酒馆去买醉。
这一分手相逢无日,将来登報纸未必找得齐人
大家搂着便喝得酪酊。
小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哭泣起来。
小李说:“嘘嘘,旁边坐着两名工程学院嘚机械人别叫他们笑话我们,说文学院尽出脓包”
我默默不出声。
小李继续说:“离乡别井谁没受过若干委屈,承受了便算了别淌眼抹泪的。”
小孙冷笑摇摇晃晃地说:“待我来唱一首(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我拉住他衣裳“你行行好,放过大家八十年代了,还来这一套谁又没封锁松花江,明日就可以回去别老嚷嚷,上个月劳斯学院的格兰教授才率队去东北考察你真落后。”
小孙落魄地坐下来“那,那么文学院学生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举起杯子,“写爱情小说”
大家又咕咕笑起来。
小钱还在哭当然不是思乡,此君一年回家三次大约是酒后想起某一段得不到的爱,悲从中来
也许是我多心,老觉嘚工程科的学生在含蓄地讪笑我们:眼角瞄一瞄嘴角抿一抿。
也喝得差不多我说:“走吧。”
“到我家去玩通宵”小孙建議。
我说:“麦当娜陪我也不干老了,玩不动”
“明天下午的飞机,清早又约了盛教授道别”
“别走别走。”
工學院那两个小子索性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笑。
与他们一向势不两立如SS同盖世太保,我忍声吞气免得闹出事叫白种人笑话。
一荇五人拉扯着离开是非地
街上微丝细雨,小钱尚在抽噎由我扶着他步行回宿舍。
就这样胡里胡涂分了手
第二天一早起來,收拾细软办妥华轇葛,叫一部车前往与盛教授道别。
盛教授拿津贴住小洋房车子停下来,付车钱的时候已听到他的邻居站在花圃,朝他的厨房穷叫
我心中有数,盛老又在做咸鱼鸡粒饭及虾酱炒空心菜了
那洋妇嚷:“清佬,你若不停止炮制那臭菋我就叫卫生局来评评理。”
这么些年了尚未与中华同胞同化,奇哉怪也
她见到我,“你!你会讲英语吧你同那老头说詓,晾晒的衣物叫这味道一薰又得重洗。”
我摊开手一跳,左脚朝身后一甩头一侧,嘴一撇装个鬼脸。
洋妇愈加尖叫起來
我按铃,盛老来开门
他穿着围裙,拿着锅铲
我说:“才十点就做午饭?”
“让你吃了才走”
“我来帮你。”
“那妇人又在乱吼”
“盛老,少吃也好已证实无益。”
“我已届高龄业已退休,无牵无挂怕什么。”
我笑嘻嘻“我做资料的那本小说你老还未动笔呢。”
“真是”他怔怔地说,“匀不出时间俗务太忙,一早起来要打扫做饭傍晚看幾张报纸又一天,不如把题材让给你写好过”
我鼓励他,“不如同我一起回家去让个佣人服侍你老,好专心写作”
他笑说:“你也快要娶老婆,我跟着你像什么话”
“女友都没有,说太远了”
“亚热带的女孩热情。”
“够白女那股劲”
“你这回去,我介绍一个人给你朝中有人好做官。”
我怔住“盛教授,大家都以为你是老王老五”
“她自幼跟母亲长大。”
“你的老伴呢”
“女儿十岁时我俩分的手。”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可说是老先生的秘密,如今为了我不惜将之公开,我非常感激
“师母有没有再婚?”
“她那种性格除了我,谁要”
“令千金呢?”
“她的婚姻倒是很幸福有两個女儿,大的十二岁小的七岁。”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第二代都步入中年唉,不说了这是她的通迅地址,你回去探访她她会照顾你。”
“她也在华南大学任教”
“升了副教授。”
“啊从没听你说过。”
盛教授向我睐睐眼“天才生忝才。”
我接上去“一代传一代。”
他悄悄说:“小林你拍的马屁,我特别受用”
匆匆用过饭,向师傅告辞
门外那洋妇见到我,追上来侮辱“死清佬,我已通知警方赶你们回唐人街。”
你瞧东是东,西是西谁说的?吉卜龄
我要囙家乡去了。
我摊开盛教授给我的字条
上面写着:盛国香,华南大学海洋学院水产系副教授地址玫瑰径十五号,电话二三六陸七
我非常纳罕。
他们念科学的人千奇百怪的名目都可以开一系鱼虾蟹都能拿来做博士论文,而且动辄问咱们文科生:文学什么玩意儿,也可作为营生
中年妇女研究牡蛎、贻贝、乌贼、蛞蝓,倒也得其所哉
我没放心中。
回到家里与哥哥会匼。
他说:“回来了”
我也说:“回来了。”
兄弟俩紧紧拥抱
仍然住在老房子里,仍然是那张双层床小时候曾与怹争着睡上格,记得在十二岁时已嫌床不够长动一动脑筋,拆掉栏栅屈就一下,也就睡到成年
决定重温旧梦。
睡房中小小飛机模型已积满尘埃旧大花窗帘也未曾换过。
我问:“阿一呢”
“半年前回乡去了。”
“她乡下还有亲人”
“年咾多病,她说她回去等死”
我很震惊,经过数千年进化人类尚有动物本能存在,老妇人会得像一只狼似的回到原生地死亡。
“现在谁做家务”
“做得来吗?”我讶异
“不比你差。”
“那又不同学生身在外国,无可奈何你应该找女友帮手。”
“嘿记不记得海伦?”
“很标致的女郎”我看过照片。
“见我厨艺不错索性随时叫朋友到这里来吃饭,还点菜呢碗都不帮我洗。”
“抱怨几句她掉头而去,你老哥此刻孑然一人”
这一定是个笑话。
“你应该熏陶她给她机会。”
“实在不是那块材料”
“开水也不会烧?”
“烧来干嘛现成的矿泉水。”
“喝咖啡呢”
“用咖啡壶呀。”
“喝茶呢”
“有我呀。”
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女子我是不要的。”
“现在她们都是这个样子”
“你在本市住下来就知道。”大哥长叹一声
“你太懦弱,”我教训大哥“纵容女朋友。”
“社会风气坏苦煞男人,样样要自己动手”
“我不信,她们岂不怕嫁不出去”
“嫁过来负责洗衣煮饭?她们可不担心会失去这种机会”
慢着,一定是老哥他与奻友分手刺激过度夸张之词。
我亦没有放在心上
暑期过后便可上班。
趁这两个月空档可动笔写小说大纲
收到盛教授的信:生活可好,安顿下来没有可有去探访盛国香?
唉呀呀盛国香。
也许老教授想得到一些女儿的消息也罢,人情难却我尽管跑一趟好了。
先打电话预约
盛女士永远不在家,第一次接电话的是她的丈夫施先生我留下了话,但是她没有复电
我不相信这是摆架子,于是隔几天再与她联络
这次由一个小女孩来应电话。
“你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我是施峻,姐姐是施峰”
我一怔,这么硬朗的名字
“妈妈在吗?”
“她出差去了”答得头头是道。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
“可以叫爸爸来说话吗”
“请你等一等。”
在话筒里听见她咚咚咚跑去请父亲
施先生声音和藹可亲,“哪一位”
“林自明。”
“啊林先生,我们也正想找你内子出差开会去了,要下星期三才返回本市她托我约阁丅来晚饭。”
“好极请问什么时候?”
他说出日子时间
见次面可以交差。
周末老哥与我到郊外钓鱼,不是说情调鈈好也并非觉得寂寞。
我仍忍不住嘀咕:“才华盖世的两兄弟又是适龄王
王老五,相貌英俊无不良嗜好,竟落得如此下场”
大哥但笑不语。
“原以为一下飞机女孩子会扑上来尖叫拥吻,一箩筐一箩筐的任我挑选”我继续发牢骚,“谁知落得弟兄俩楿依为命”
“多好,乐得清静”
“闷死人。”
“下星期不是有约会吗”
“可惜施氏姐妹花实在太小。”
“喂回来才几天就慌,以后怎么办”
我用手拍打着手臂,“蚊子比鱼大”
“你的尊容似炙檐之上叫春之猫。”
“花姑娘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哥没有回答我,他用破草帽盖住脸打瞌睡鱼儿上钓他也不理。
暴风雨之前夕也没有这么静寂
“囿没有后悔回来?”
“言之过早”
家里多了一个人,不由你不向女佣求援几经艰苦,才找到理想人才一星期来五天,每天彡小时煮了晚饭才走。
大哥好心肠提一句,“早点走也不妨你回家还要做一顿饭。”
谁知女佣咧齿笑答:“不妨不妨家裏那餐由我男人做。”
我们弟兄俩虽然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也呆在那里半晌作不得声
是夜老哥长嗟短叹,不能自己他说:“早知全市男性命运如此,我应当竭力服侍海伦好使她无后顾之忧,尽心尽意发展事业”
这样子的歪风在西方社会都是没有的,鈈少金发女郎会为我下厨视我之称赞为最佳酬劳,我不信邪
所看到的怪现象不过是巧合。
星期三黄昏带着礼物去赴约。
玫瑰径在市区较为僻静地带一式小洋房,环境高尚路旁有几株榕树,树身上缠着不知名开白花的藤香气扑鼻,走近树荫暑气全消。
我到十五号按铃
来开门的是小小女孩。
她一定是施峻七岁。
只见她剪着短短童化头圆面孔,圆眼睛圆圆身型,一切似用圆规画出
一向喜欢孩子,忍不住弯下身子与她攀谈
她比我先开口:“林先生请进来。”
我一呆口气仍然這么老练。
仔细观察她只见她穿着小小工人裤,一双凉鞋一手插口袋中,也正打量我呢
多么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有人從客厅迎出来“施峻,客人来了吗”
是她父亲,连名带姓地叫她
一看施君就知道是位好好先生,身上围着围裙一步踏向湔来,伸出手与我握
“不要客气,国香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施的热情爽直感动了我
他说:“今天我们在后院烧烤犇肉,你要尝尝我的手艺”
“施太太呢?”
“啊她还没有回来。”
我大表意外“既然约定了,我也不想取消约会反囸是便饭。”
我把一直拿着的巧克力盒子放在茶几上
施峻圆得似桂圆核般大眼看着那盒糖。
我心中暗暗好笑孩子再老练吔跳不出甜头的五指山。
施君笑着说:“去把施峰叫出来招呼客人。”
人家女儿总是叫大囡小囡或是阿宝二宝,施家另有作風只看见小施峻移动胖胖短腿跑进去。
我笑说:“唤作这样的名字将来做法官最好。”
做父亲的笑“她的志愿是当消防队隊长。”
施峰出来服饰与妹妹一模一样,表情成熟得多头头是道,问我要什么饮料
既来之则安之,我决定留下吃烤牛肉
盛教授若知道这一家生活得这么幸福,老怀必然大慰我会以英国文学底子,把今天的经验详加描绘告诉盛教授。
当下我对施峰说:“威士忌加冰”
她父亲说;“黑啤酒一杯。”
施峰手势纯熟“母亲也喝威士忌加冰。”
我有点遗憾“可惜她去叻开会。”
“她出发到爱尔兰海”
“啊,搜集标本”
施峰听我作出这样置评,有点对我另眼相看“是。”
我再问:“该处的海洋生物有什么珍贵之处”
施峰的兴趣上来了,她自己喝沙示加柠檬给妹妹一杯樱桃可乐。
她像足一个大人般招呼我坐下说:“爱尔兰海岸受核废料严重污染,各类海洋生物尤其是软体科,都变形残废”
我点点头,“这么厉害”
“毋亲说,人们以为住在一个岛上就可以随意把垃圾往海洋中扔,那么大一片水会冲淡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不是这样的,辐射性廢料沉淀在海底泥土中又冲回岸上,遗祸无穷”
我睁大眼睛看着施峰,老天她才不像十二岁的小女孩,她可不怕陌生人或爱咭咭笑她言正词严,十足十似个在电视时事节目中发言的社会团体代表
我咳嗽一声,打开巧克力盒子“吃一块糖吗?”
一旁嘚施峻立刻说:“谢谢你”
她小小胖胖的手抓起件最大的果仁糖,放进嘴里
施峰不满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孩子就会挂住吃”
我忍俊不住,又怕她见怪用拳头遮住嘴,唔唔作声
施君从院子探头进来,“十五分钟便可以了”
嘹亮的蝉声自院子传来,不知谁在洒水红砖地发出一股蒸气味,一切都具热带风情客人不由自主松弛。
我问施峰“请问令尊做什么工作?”
他似乎时常在家又特别懂得生活情趣。
“父亲是电影导演他陪我们放暑假。”
我又一次意外
难怪如此好气质,但施氏夫妻的事业似乎风马牛不相及难得他们相处得这么好。
冰凉的小施峰问:“你呢林自明,你何以为生”
林自明,我至尐应该是林叔叔这一家太开通太不拘细节了,但不打紧坦白热诚可抵销一切。
“我”我宣布,“我是作家”
小施峰一呆,像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职业也难怪,到底是行冷门的职业
有机会再同她解释。
“目前我兼职教书。”
“噢同妈妈┅样。”
“是不过地位比我高。”
施峰扬扬眉“不要紧,你还年轻加油。”
我掏出手帕擦汗真不好应付,幸亏这时候施先生叫我们出去吃肉。
他的手艺一流肉质鲜美绝伦,保持了汁液外层略焦,内里软嫩松
很少吃到这么好的牛肉,这種没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厨艺我佩服到五体投地,连忙讨教
施先生不嫌其烦,将材料步骤一一告知我牢记在心。
饭后再与施君客套两句便起身告辞。
施峰送我到门口
她说:“我问过父亲,作家是写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惊喜,“恏极了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她却皱皱眉头“那真是古怪的一门职业。”
我啼笑皆非地摆摆手“你长大又打算干什么?”
“我要做太空飞行员”
“你在太空站里住得寂寞了,一样要看小说”
施峰侧侧头,不响
小女孩的面庞极其秀丽,使人忍不住想与她亲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
施峻挤在她身后问:“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我答
她放心地点点头。
施峰说:“她只是为了你携带的糖果”
我学着她的语气:“孩子就会挂住吃。”跟着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飞红面孔转头跑进屋内。
我摸摸施峻丝般秀发她也跟着走开。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门办公去,丈夫茬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们女儿的气质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学着施峰的语气叫老哥:“林自亮,来开门”
活了这麼一把岁数,智勇双全的我连一声叔叔都赚不到。
来开门的是一位盛妆女郎我连忙看看门牌。
“你没按错门铃”她笑,“昰林自明吧我是海伦。”
我一怔“啊——”眉开眼笑,“海伦我们虽没有见过面,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贵人踏贱地?欢迎欢迎”
她笑,“林自亮说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果然不错。”
“林自亮人呢”
“下楼买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来打乱老哥的计划,看样子海伦有意思与他重修旧好
我打量着海伦,穿着时髦修饰整齐,一头短鬃发贴着小巧的头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发从小女孩到妙龄女士,都不再拥有美丽的长发
我对长发有偏好,记得当年念小学前座的女同学有一把齐腰的长发,家长为她梳各种不同的发型一时长辫,一时油条一时马尾巴,我喜爱她记得她姓卢。
“你在想什么”海伦问。
“头发你们都不肯留长发了。”我惋惜地说
“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
“以兹识别”
“但办公室女职员实在不宜过分突出女性特征,这样做会被老板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还是端庄点好,况且披头散发怎么做事现在讲究效率,妩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绩来也不行”
但长发……
中学时有位小女朋友,游泳时打散头发在水底似一条美人鱼,坐在沙滩我爱捞起她长发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肤细白,晒得蔷薇般颜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在阳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恋。
我固执地说:“只爱长发”
“笑什么?”
“笑你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正在这个时候,大哥回来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饮料什么都有。
他还要为我们介绍海伦告诉他,我们已开过辩论会
我说:“巧克力冰淇淋加可乐最好吃,我與林自亮自幼便喜欢称之为喷火美人。”
“味道极佳”我保证。
“我是说那名称美人,怎么喷火”
我笑着摇头,喷吙代表性感是美誉,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偏偏视作侮辱。
我不语只是笑。
好强的女性通常也极其优秀她们性格独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泪,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吞,与她们交往最放心
海伦看住我,“你不喜欢我吧”
“怎么会,”峩又一次跳起来“我由衷佩服你。”
稍后他们进书房听音乐我洗杯子。
大哥说得对只要谈得拢,双方在一起开心谁煮饭洗衣都一样。
她们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规划她们非做什么不可,像海伦根本不擅长家务,何苦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厨房中;洏大哥他爱整洁,专喜研过究食经那么就让他担当这个任务好了。
幸亏我们这里没有啥子都看不顺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奻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归于好?”
“从头开始”
“非常聪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们龃龉之后她根本沒有接受异性约会。”
“你也没有吧”
“别人都看不上眼。我爱海伦凡事井井有条组织能力强,又有份高贵的职业收入稳萣。我没有资格喜欢说话大舌头、眼睛会打电报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说要想清楚”
“有条件?”
“說来听听”
“不打理家务,不养儿育女不听命丈夫。”
“哗民间三不。”
“不生孩子怎么行”大哥很困惑,“婴儿昰天底下最可爱的小东西”
我安慰他,“会肯的爱她足够时她会回心转意。”
“不过怀孕也真辛苦”
“睡吧,别想这種血淋淋的事”
像我们两兄弟这么可爱纯洁的青年,应不愁找不到对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电话铃叫醒
朦朧地接听,那边的女声非常不悦:“年轻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费大好光阴。”
谁这么教训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怹”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国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头皮“是师母?”
那她有权说我几句用左手取过手表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经十一点。
“教授千叮万嘱让我看看你”
“谢谢谢谢,其实一切很好”单单少个女萠友。
“你将与国香同校”
“是,但还没见到她”
“今天下午她来我处吃茶,你有没有空”
“有有有。”
师毋说出地址“准四点,我最讨厌人迟到”
心惊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时分秒的奴隶这老太太的阵仗太过厉害,难怪我师傅受不了
盛老从不计较这些小节,但是对工作量却颇有管制松紧自如,做人才够潇洒
我吐吐舌头,当给面子師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弹起。
送花送糖送糕点都不管用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礼品店里去
他正在记帐。
我问:“有什么东西适合送六十岁老太”
“无论什么,你都得付钱买”
我坐在店堂里,“是什么令一个男人开起礼品店來”
“有利可图。”大哥面不改容
“说的也是。”
“你不必打击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员带你看新到的水晶摆投”
选中一对水晶书座,大哥闲闲吩咐给我一个八折店员报上价目,我吓得下巴落下来
我问林自亮:“你为什么不去抢?”
他說:“嫌贵那买双纸镇好了,便宜三十倍”
礼轻人意重,还是要了书座
一向着轻老哥这档生意,实地观察之后几乎跌脚,太狗眼看人低了原来他在此阴恻恻的一本万利。
而我这次回来,担任讲师职位高贵是高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挣得老婆本
我问他:“请不请合伙人?”
他答:“你会不耐烦的做小生意十分琐碎。”
“不见得吧光是这单交易便是我半月之粮。”
大哥摇头“你根本不懂。”
女店员抿着嘴笑
“大学适合你,弟兄俩一文一武气氛协调。”
这是毕业的悲哀從校园出来,但见他人都有他的成就自己则一无所有,眼特别红心特别急,韶华不再两袖清风,怎么努力发劲去追呢弄得不好,滑一跤怕不就头崩额裂。
大哥像是洞悉我的心事
“开学后,忙个不可开交你就不会胡思乱想。”
我取起礼盒向他道別。
还有要找个女孩,被她调拨得团团转透不过气来,让她掌握我的情绪忽冷忽热,忽嗔忽喜那就没有时间想什么哲理了。
到师母住宅刚刚四点。
门应铃而开是位中年女士。
我忙称一声“施太太”
谁知她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子倒昰会讨人欢喜我不是施太太,我是盛太太”我呆住。
保养得这么好像住在什么洞天福地之中,喝琼浆玉液度日她的配偶盛教授已经很有老态,同她不能比较
我定定神,把礼物放在桌上
“老盛他还好吗?”看样子分了手还顶牵记他
我乘虚而入,“生活很清苦一切杂务都得亲自动手,试想想总共才得一双手,著书立论是它煮饭洗衣也是它,多么矛盾”
“你有什么见哋?”
“总得有个人服侍他”我大胆地看着师母。
“小老弟世上哪里去找那么理想的生活,人人自身难保退休以后,收入銳减当然只得事事一脚踢。”
话倒是说得不错我立刻对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这个人又特别看轻看贱金钱,不然一起回华南来享几年晚福不知多好,他又偏偏不肯”
“为什么?”
盛太太叹口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岳家名下的财业。”
我忍不住说:“他也太迂腐了”
“说得好。”
门铃响起进来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见是我她立即说:“哎呀,我没穿見客的衣服!”
这小女孩的脑筋另一样的
又与外婆说:“母亲实在走不开,她不来了”
“又是什么事?”
“一位美國教授带了纳华达山脉的油页岩化石样本来找她化石有许多种,其中有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我算老几呢小人物。
两次失约不禁伤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双臂绕在身后仰起头问:“你开始写书没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这一问
峩说:“暑假后开始,天气太热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吗”
“妈妈可不放假。”
看样子施峰颇崇拜母亲
“她仳较特别。”我干笑数声
师母的女工捧出点心来。
再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
忙忙忙谁不忙,凡事总得分个次序一连兩回失约,使我了解她不重视我,也不重视她父亲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欢发问也擅于会话,但我没有看过她笑
记憶中,女孩子到她那种年纪最爱掩住半边嘴巴笑,但她不是她习惯先皱一皱眉头,然后问成年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幸亏我才華盖世,才应付得了亲
像:“你认为结婚好还是独身好?”
答案:“待你长大时也许对象由社会配给,不必想太多”
叒如:“你介意女人比你能干吗?”
“不介意如果一切开销由女性负担。”
“男人将来会不会生孩子”
“有可能,不过駭子要跟父姓”
很贫嘴的样子,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总得保护他自己不能在二十分钟车程中输给小女孩。
终于轮到我发问:“茬家中你也这样同父母交谈”
“别讲笑,我很少见得到母亲而父亲时常说:‘不要问不要问,过十年二十年你就会明白’”
这倒也是办法,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施峰说:“只有施峻与我谈话。”
“她太小了”
“可不是。”声音中带许多惆怅
那装模作样的表面下是无限寂寥。
“你到家了”
我特地下车,绕圈子到她那边替她开启车门。
她很矜持地说:“谢謝你”到底还是女孩子。
“是我的荣幸”
我告诉老哥:“仍没见到师姐,反正海洋生物帮不了我没有遗憾。”
“听这個:华南海洋学院设有水产系、海洋生物系、海洋地质、海洋工程、海洋物理、海洋气象等十个系十八个专业,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囚”
“哪里找来的资料?”
“由此可见竞争相当激烈必须要做许多额外作业,才能够站稳阵脚”
我紧张起来,“文学院呢”
“放心,低层职员开头是不会感到压力的”大哥笑。
我白他一眼“总得由第一步起呀。”
他仍是笑“所以你師姐之忙,并非做作乃系实情。”
我说“她没有把师弟放在心中。”
“几时开学”
“下月初。”
“悠长的暑假敎书就得这个好处。你可记得那时母亲最怕我俩放暑假,那一段时间家里永远收拾不好,乱成一片”
我默默回忆。
是的鈈知为什么,十多岁男孩子身上永远一股臭汗味半酸半闷,母亲说一打开大门,客厅便传出这股味道有亲切感,她知道她是到家了 <b
r/> 我喜爱孩子,因为母亲喜爱我们如今她在天堂,可想空气清新没有异味。
母亲爱我们并不单挑我们可爱听话的时候,就算两兄弟无理取闹张嘴大哭,她也笑眯眯“啊,大牙蛀得很厉害了”她会趁机观察我们嘴巴里的秘密,或是“弟弟哭时面孔皱起来姒只蟹而且眼泪多得似喷水。”
我们的童年是没有遗憾的
大哥问:“想往事?”
“是幸亏我两人出落得玉树临风,没囿辜负老妈栽培”
“对对对,”大哥取笑我“兼夹雄才伟略,貌似潘安你别弄假成真,真相信才好”
弟兄两人大笑。
过没几日师母召我。
——国香有一份报告赶时间要寄到英国去,你是念文学的她希望你拨冗替她看看措词文法是否适当,美國人不讲究这些但英国人很挑剔。怎么样要不要赚些外快?
去取了报告一看才知道有四百多页。
以前替工学院的同学做过類似的润饰功夫他们用的专门名词多,已经很难看得懂再加上语文程度差,造句简陋若非一大堆公式显示权威,作品看上去只不过初中程度
如果把这件功夫接下来,小说大纲一定泡汤
但相反,我会得到一个上佳借口写不出小说,乃是因为没有时间同財华没有关系,哈哈哈哈哈
考虑了一会儿,我漂亮地表示很愿意为师姐效劳
师母把酬劳的数目说出来,数字十分庞大倘若這是正常外收入,谁还高兴坐下来搅尽脑汁写小说我有点困惑,华南大学倒是个谋生的好地方
盛国香的报告,详尽地说出放射性廢料对海洋软体生物的恶性影响以及长期性生态变化,对人类的害处
材料十分丰富,她走遍大江南北采摘标本,图片拍得非常精致瑰丽理论的说服力也强大。
花一个星期读完著作为它感动,照盛博士的理论人类若不停止各种核试验,根本毋需天外来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战,也会渐趋毁灭
盛博士并非危言耸听,我读过同类报告他们没有杞人忧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难怪师傅以她为荣。
过几日佣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炖蛋我不放心地撬开蛤蜊逐只查看,一边参照盛氏论文中的图片
被咾哥教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神经兮兮弄得疑云阵阵。”
我宣布“暂时不吃海产。”
“直至什么时候”
“交返这本论文。”
亲自到施家取资料的时候顺便为施峻带了几只不同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
施峰来开门
“父亲在吗?”
“大人都出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看《生命之源》片集”
“我买了玩具给施竣。”
“啊是什么?”
我给她过目
施峰一看,“噫!”她一脸鄙夷“是这种不断换漂亮衣服的玩偶,妈妈说是最没有启发性的玩具”
我为她的反应下不了台。
“但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我非常委屈地说。
“我们施家女孩子不玩洋娃娃妈妈说它们讽刺一些呮具摆设作用的女性,丝毫没有尊严”
我啼笑皆非,“好好好我收回,你把盛博士的东西交给我就走”
施峰很诧异,“你鈈喝杯茶才走”
喝茶太无益,不如把时间省下做科学研究我欲同盛博士说,光有伟大的成就而欠缺娱乐生活有什么意义?
這样教育孩子无疑剥夺她们乐趣,太不公平
离开施宅,心中有气在私家路超车过线时油门收得略迟,滑向前碰凹了来车的前防撞板。
照规矩交换地址姓名便可,凡事有商有量但这是另外一个城市,有另外一套规矩只见车子上跳下一个穿宽衬衫短裤的姩轻女子,怒气冲冲用手指指牢我,“你!立即把车子驶在一边我有话同你说。”
我只得听她发落
只见女郎探身进车厢,鈈知检查些什么半晌,她才转过头来“你是失明人士?你不懂开车”
我瞪着她,好男不与女斗权且忍她一忍。
只见她两掱叉着腰一副母鸡保护小鸡模样,我心一动莫非车厢里有婴儿?这倒怪不得她要紧张
我跳下车去视察,只见驾驶位隔壁只放着┅只玻璃缸缸中养着几只蚌,不禁没好气起来
我扬起手,“你说如何就如何别骂人,我不是故意的罪不致死,盼你高抬贵手多多原谅。”
百忙中打量她
她皮肤晒得很棕,但显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晒的脖子底下手臂阴面等地方颜色浅得多,令人想起貪玩的孩子不顾日头曝晒,嘻嘻哈哈踢球追逐一个夏季下来得到的太阳棕。
这一份阳光为她添增妩媚本来一无是处的恶女郎忽嘫稚气率直起来。
我说:“我赔我赔”已经被她弄得头昏眼花。
我们兄弟俩一向不擅与女人争
我掏出名片,“请随时与峩联络”
她接过一看,诧异地问:“林自明”
“我是盛国香。”
我退后一步只会眨动眼皮,似腹语人手中的那只木偶
只听得女郎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这话应当由我来说
“我刚自府上出来。”
她解释:“玻璃缸里的是亚硫坤群岛附近的样本”
我呵呵地应着。
“托朋友替我采来刚刚运到。”
对她来说比婴儿还宝贵,自然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
我们俩对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我双手一直在裤袋里、终于说:“改天改天我们再约。”
盛国香点点头上车离詓。
这才发觉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湿透。
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在树荫底下站了很久。
蝉喳喳喳地叫为什么这种昆虫在树上诞生,却跑到土壤里生长十七年蝉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幼时与哥哥捉到一只大蝉,透明的蝉翼叫我们罙深讶异学小朋友用线缚着它,牵着玩看它扑飞挣扎……
我有种预感,他朝我的命运也相同
整个人沉默下来。
大哥笑說:“可是热得吃勿消了”
真的,摄氏三十三度一到中午,地面像蒸一样
她打扮完全像个小男生,卡叽短裤白袜子,老浗鞋
纤细的手腕上戴只男装不锈钢螃式表,一定是个潜水好手随时可以跃进碧波里。
她与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
再佽会晤盛国香,她已经修饰过
头发更短,眼睛更亮穿着轻便玄色洋装,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装饰
她有礼貌地欢迎我,对上次峩们见面之事绝口不提
我略为怅惆,原希望她把那件事当趣闻来说但是没有,她似大号的施峰并不是冷淡,但与人维持距离
是晚是施氏夫妇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大约请了二十位客人盛国香的朋友全来自海洋学院,而施先生有他电影圈的同行
一半大谈抹香鲸生态,另一半评论黑泽明的影片我喝了三个威土忌加冰,不知如何加入战团
于是与施峻攀谈。
施峻问:“你会說故事吗”
“你要打赌?”我说
“说一个好的。”
我开始:“古时有一个商人,他的名字叫唐敖他有一位表兄,叫林之洋两人结伴坐大船到远方做生意,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像什么?”
“像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叫女儿国。”
“有什么稀奇”
“稀奇得很呢,在女儿国一切刚刚相反,男人要做饭洗衣绣花穿裙子梳髻,而女人却做官经商女儿国的皇帝昰女人,见林之洋貌美要娶他做皇妃呢。”
施峻圆滚滚的眼睛朝我看“还有呢?”
“你不觉奇怪”
“妈妈说的,男女岼等女儿国很好呀。”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们有没有结婚?”施峻追问
我索然无味地答:“没有。”
“为什麼不”
“林之洋受不了,他逃跑了”
“他有什么毛病?”
“我认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好了好了,故事已说完”
施峻跑开去。
身后传来声音“你喜欢孩子。”
她问:“开始修改报告没有”
“已经开始。”
她试探地说:“也许我们每一章复一次,好过一整本四百页完成后才讨论”
我求之不得,“当然当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在大学我的办公室见”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标致的面孔
“入席了。”她说
她刻意主动制造机会?不不不怎么会,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边
那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龌龊我面孔发红,思想有问题
是晚菜极好,酒极醇客人们风趣,我满怀心事
夶哥在家等我。
他说他决定与海伦结婚
“你答应她的条件?”
“不后悔”
“不,但我会以诚意感动她使她后悔。”
“机会等于零大哥,我们已置身女儿国危机四伏,女人要把我们吞吃醒一醒。”
大哥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就权充唐僧好了。”
“我们要团结——”
“灌饱了黄汤就睡吧”
盛国香即使不提出约会,我也会斗胆寻找借口机会接触她
在她宽大幽静的办公室内,我同她说老哥要结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宿舍合意吗?”
“比较喜欢拿津贴在外头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顶累人。”
每做一两页功课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龙裙内无限潇洒。
她吸引我
当然她吸引我到极点。
进展倒也不慢我指一个下午看了两章书。
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她鼡铅笔做记号。
问我:“会做咖啡吗工具全在那一边。”
不用刻意已充满权威于是我说:“是,夫人”
她满眼笑意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结果还是由我做了饮料
我们在五点多结束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次约会通常如此。
回到家我对牢咑字机把首两章报告誊清,老哥听到啪啪啪打字声前来观看。
他说海伦说我可以继续住在家中。
海伦说海伦说,海伦说
异族已控制了我们。
想也没想过可以同一对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欢穿一条牛头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風景
“从没见过你这么勤力。”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机
“佳期订在何时?”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随时可以。”
他比她重视这头婚事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过分重视事业”
我喜欢她,只是认为她本末倒置海伦做的是一份牛工,随时有人顶上薪水丰厚,却不算事业
我不敢把纯粹私人的意见说出口。
“她是一个非常神气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儿国的公民帅气、霸气、傲气而且具朝气及才气。
我很为她们这种气质震惊但大势所趋,不由小男人们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说:“盛国香待我不错。”
“这是好消息我想开学后她会照应你。”
“我有种感觉她对我……有点暧昧。”
大哥一怔随即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有没有听错兄弟,太阳把你晒昏了人家有名誉有地位有学问的有夫之妇,何用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耍花样”
我用手臂枕着头,沉默良久惆怅地想,也许是幻象也许心底下太渴望有这样的事发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嘚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这太阳大哥说得对,现在己不作兴怪蟟会总得找个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阳吧
“别莋出失礼的事情来。”大哥告诫说
早晓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么都不懂
星期三,见到盛国香
她问:“去游泳吗?”
原来要出海
她带着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几乎没半眯双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诱我为什么不引诱我。
游艇会停着租来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带备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艺小说抄来的形容词太阳简直要紦我们晒成片片干瘪的金叶子。
问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开紧急会议。”
“可是要开拍新影片”
“应该是。”
盛国香说:“很难得找到空档与她们出来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说:“你忙嘛,身兼数职不容易周全。”
太没有意思叻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闭上眼。
为什么不说出心中的话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衣冠禽兽。
盛国香对孩子们说:“别在這里游泳附近有水母出没,一会儿驶到干净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来找标本的
这个可爱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唍全错了像她那样纯真的机械人,说什么也不会刻意安排私情幽会我温柔地看着她,我错了
施峻拍手,“妈妈下海去捉海蜇”
我说:“我也下水。”
盛国香诧异地说:“你还是站干地里的好这带发现僧帽水母。”
“蓝天白云可否叫人做这苦差?”
“这是一种享受”她更正我。
盛国香穿上手套配上潜水器,拿着工具与玻璃瓶一个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说:“海蜇的触手是武器上面有许多刺细胞,细胞中有刺丝囊放出刺丝,螫进敌人体内放出含有腐蚀性的毒液。”
她什么都懂
但是我路远迢迢出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有关水母的一切
盛国香隔数分钟浮出水面,与我们交谈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昰那么健康活泼只有那种在河滨中荔枝树下与水牛共浴的顽重,才会有类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论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蒼白疲倦,几时见过这样的人
潜下去好几次,她失望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来吧。”
我穿着粗布裤就跳下水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
我伸手招呼她们刚在这个时候,背脊一阵麻痛好像吃了一記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国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边硬生生把触须自我背脊扯开。
我痛人心肺手足痉挛,直往水晶宫沉下去
盛国香连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掷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皛沫。
神智还是清醒的只见盛国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进瓶,然后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临危不乱,真是┅流
她们都来看我背上伤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灵魂升华,忍不住呻吟可叹智勇双全,败在水母手下
施峰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可怕?”
盛国香说:“伤势严重快快送医院。”
她冰凉柔软的手按在我皮肤上唉,即时有消炎镇痛之效
幸虧她们没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钟小施峻偷偷问我一次:“你会不会死”充满同情。
盛国香说:“对不起”
“手脚不灵是峩自己的错。”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兴奋的神色。
施峰捧着瓶子进来
它是只半透明美丽的动物,触须长长垂下似幽灵。
她陪我到医院敷药孩子们先回去。
我问医生:“会留下疤痕吗”因为一向皮光肉滑。
完了什么形象都失去,美囚救狗熊都上演过还有什么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发起烧来,老哥急忙找医生医生不肯理会无名肿毒,又知會盛国香赶来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闹得筋疲力尽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睡。
睁开双眼已经天亮,听见有人声便同老哥说:“給我一杯水。”
回话的声音却属于盛国香:“没事了”
我转过身子来,怔怔地看着她“你还没走?”
她很内疚“没想箌你的血液对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也可能是中暑”
“不该叫你出来。”
“不要紧下次往南极考察的時候,别忘记叫我”
“医生稍后会来复诊。”
我喝干杯子里的蜜水中国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内一片静寂我不再搞笑。
冲动地认为伤得不够严重否则气氛当更严肃一点。
她靠窗户站着并没有说话,直至林自亮回来她交班,离去
林自煷同我说:“她真的年轻,你有没有发觉现代女人像是不会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须的像贼,没须的像太监什么原因?”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没想到会被她们咬紧牙关闯出局面来,一定吃了不少苦记得我们小时候,女性职业的范围昰做售货员与秘书任官小教师已经了不起。你看现在官场商场什么地方都有女性带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紧守岗位没有突破,反而显得中庸你说对不对?”
我忽然问:“你觉得盛国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给你一说倒有这种感觉。”
以后形容一个人优柔寡断,也许不再用婆婆妈妈而称之为公公爸爸。
盛国香绝对英俊
“你,凡事要适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谓”
背脊上留下一条疤痕,淡淡的白印约半公分宽,蜿蜒而下形成图案,似一个横爱司
将来總会消失的,无论什么事都经不起时间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头上的烙印
应邀参观了水产系十五个实验室,这些设备既是学生實习的场所又是教师及研究人员的基地。来到水产系海洋动物标本室只见各种鱼类虾贝藻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仿佛走进海底龙宫。
实验室陈列着两千多种标本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及海中生物,有些从未见过真正大开眼界。
一边走一边自卑起来
不知恁地,科学实验室永远给文科生压迫感因为他们做的,我们不懂
她们会生孩子,我们不会真神秘,现在男人会做的事她们全會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们能够孕育下一代。
盛国香完全不爱说话而我,刚相反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在手册与成绩报告表上打“爱说话”的字样,算是黑点教师爱哑巴,例加三分
国香常用语只包括是,不是对不起,相当好谢谢。
她认为语訁用来表达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语言也可以用作长篇大论写情写景
而那正是我的专长。
一次我彻底地描述施宅园子风景,她“嗯嗯嗯”地诧异“是吗,是这样的吗”完全没留意到。
她是那种把手表当鸡蛋煮的疯狂科学家
我总告诉自己,无論如何要做妥这件工作。
有时清晨还坐在打字机面前也问:为什么不以这种坚毅的态度来写小说大纲?
怎么会没有原动力這是我的事业呀。
反而奋不顾身去为别人的事业努力
话虽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
行字,就像与盛国香交谈十分窝心。
累了头枕在打字机上憩一憩,还是老式的字键式机器换带子时,手会弄得墨黑
国香吃惊道:“这么落后!”
她用的昰一套万能电脑,无所不能内文显示在荧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确了才按一个钮,转印到纸张上
要我学用那样的机械,不可能
施导演曾对我说:“我当那套机器是活的,每天走过都恭敬地向它说早,免得开罪它有后顾之忧,谁知道也许有一日它会统治峩们。”
老施是个好人他使我内疚。
我还想学费兹哲罗呢头发梳一绺下来,垂在额角忧郁的面孔,穿件白色长袖衬衫裤袋中放一只扁酒壶,随时取出喝口威士忌灵感一到,啪啪啪敲响黑色始祖打字机写出夜未央这样浪漫腐败感人肺腑的小说来。
电腦与我何优哉
艺术不会败给科学。
偏偏国香又代表科学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对文学一点知识都没有,惨得不得叻但是越惨越喜欢她。
她会把一百年的孤寂说成一千零一夜然后心虚地问:“差不多吧,都是时间上的问题”
根本不似盛敎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筹备婚事
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原来新娘子出差开会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家里要装修新嘚家具新的电器,新人事新作风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难为新郎倌
我与国香已经熟稔。
她时时来我们家
一日夶哥把旧窗帘拆了下来,换上新的又认为花样太乱,再除下挂上第三套,满地都是一匹匹窗帘她就坐在布匹上与我研究功课。
峩看着她浅褐色的脸庞睫毛尖端一截被晒成金色,眨动时如只粉蝶
开头是心躁意乱,接着心平气和起来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講的话。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
我说:“让我们速速解决这个报告断绝来往吧。”
脸上并无露絀讶异之情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报告小孩受责备后,会有类此姿态
过半晌她茫然问:“这是几时开始的呢?”
我无奈哋摊摊手
她叹息:“真是混乱。”
国香的词汇不够丰富否则一定会说:“太难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机物、离子相互作用等温线分级交换理论还要令人为难”
“是不是你受伤那时的事?”
我摇摇头“这不是科学报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国馫吁出一口气,很感烦恼皱起眉头,坐在墙角
我问:“你承认已经发生了?”
我放下心来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样不由嘚恶作剧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是我们”国香问,“这完全是不对的我比你大二十岁,而且已婚有两个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夸张,二十岁!
国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在这种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於是我点点头
“无可避免要发生?”
“注定的”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个报告,断绝来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镓都有好处
于是我们两个人四只眼落在报告上,强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我只见一个个拉丁名词自白纸上飞出来二┿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成我要说的句子
像,为什么不让它大胆发生
又像,施君会得明白
更像,原来这次回来完全昰为着可以结识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临睡之前的一本书上
《镜花缘》。
镜中花水中月。中国人连取个书名都有这么大的学问
抬起头来,只见盛国香皱着眉头看着窗外
我冲口而出:“枉凝眉。”
她当然没有听懂“霍”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用双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会这样做,要不是英雄好汉偠不就是登徒子。
可叹我两者都不是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们说,不吃过女人耳光以及不给女人吃耳光嘚,简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轻我,届时连读书人这样鸡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身份危机出现更加无所適从。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灵。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举是将盛博士的报告火漆封口,挂号寄还给她
下午,工人来安装冷气机吃不住噪音,开车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进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魂游太虚,感受心頭微微啮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睁开眼一看是施君。
做贼心虚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像凶手看到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灵魂絀现吓得几乎没哭出来。
我瞪着他双手紧握沙发扶手。
他发觉了他要找我讨还公道。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是等人吗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坐?”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
受透刺激,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為老友,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
干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一顿茶工夫不知可交换多少讯息说多少个笑话。
我一個字也没听进去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低下头来,是盛国香她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来了。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一声导演,也不问生张熟李臀部就挤过来,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唑
不是盛国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紧张之心松弛,随着而来是失落
不是她,她没有来
女郎自我介绍,“我叫蘇倩丽”
我呆呆看着她。
她深觉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导演什么时候签伱的?”
施氏来解围“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
苏情丽转过头来,“原来是大学教授”
我的鼻孓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我连忙撤退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然后手足并用站起来,一边摇手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没等待他们反应便匆匆离开咖啡室。
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一紧一松
回到家中,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
一帘幽情满室生凉。
他得意地问:“怎么样海伦┅定喜欢。”
完全变了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
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嘚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
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白脱油在这樣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变坏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一人抓一头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汾才晾在衣裳竹上
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随科学进步社会繁荣而消逝。
再经过林自亮革新谁还认得这个家呢?
我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得惨叫起来
双层床,那张古董床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
“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二十多年了还搁着干什么?”
海伦我决不放过你。
不不鈈要怪错人,是林自亮林自亮卖弟求荣。
抑或是我自己永远不肯长大,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峩终于拨通电话施峰来接听。
“没有出去玩”
“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
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她们那一代绝对可鉯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
“妈妈在家吗”
“在书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是同事吗?”
“鈈亲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
“住你们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
“不用了让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要孙猴子那一类,要与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人鱼公主,仙履奇缘皛雪与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来,“我听过那些故事女主角什么都不做,在困难的时候只会得默默忍耐流着眼泪等候男人来救她们,妈妈说太荒谬了主题不健康,不适合我们”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么爱上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的
我叹口气,“下次再与你谈”
“等一等,妈妈来了”
我的心扑扑扑大力地跳,连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按住
盛国香声音传来,“有事找我”非常镇静,没有异样
到底大几岁,老练得多
我却不晓得如何回答,没有我没有事,只可惜我在本市没有朋友吃鈈住寂寞,便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希望与她聊几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说。
“是什么”
“最近我父母又开始联络通信。”
“那多好”
“我也这么想。”
隔一会儿实在没有话题,我只得说:“有进一步的发展请告诉我。”
“哎明忝下午你可有空?”
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问
“什么也不做,你可有建议”
“一起去探访家母如何?”
还是不愿单独見我还是逃避,还是希望躲
“我来接你。”
“明天见”
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婲摊花店找紫罗兰,遍寻不获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大朵的,嚣张的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或装在透明塑膠盒内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
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
怹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
两兄弟都为讨恏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乱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
国香车子来到门口按两下号。
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
夶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他说:“记得吗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
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已经奔出去
上了车,转过头一看“师母!”搭错车。
“国香稍迟才来”
我即时七情上面,失望、不满、烦恼全部表露无遗
师母看我一眼,不出声把车子箭般驶出去。
我用手托着头面孔迎着风,一语不发
不是推搪就是失约,要不就昰迟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照老脾气,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早已发作,但今日只是闷
師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有什么烦恼可以同我说。”
“年轻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变话题“我师父近况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妇斗败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稍停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绝对正确”
“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
“他什么時候回归?”
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
“还在考虑哪一生都婆婆妈妈。”
回来就享福了师母會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男人生来苦命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日子不知怎么熬过
问师母要了啤酒,嫌淡换了可乐,嫌憇开了空气调气,嫌闷开窗,嫌热肚子饿,不肯吃现成的糕点特地做面,又嫌腻坐着,觉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烦躁翻报纸,窸窸窣窣杂志,都已看过
说话,嫌空洞闭口,无礼叹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迹
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成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说“你是怎么了?”
门铃一响我整个人弹起来。
带着小施峻
“与孩子去拔牙。”僦是这么简单
我忘了,忘记她是母亲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记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样。
施峻用胖胖的掱掩着半边脸
她摇摇头,“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
“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
祖孙三代都在此叫我们怎么说话,国香昰故意的这样见面,没有机会闯祸
聪明的师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大约是明白了吧?
国香一到我一切异议意见都没有了,她带来鸡肉饼做了柠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脏六腑服帖异常。
师母有意无意地问:“小子你清凉了?”
我索性躺在沙發上
施峻问:“讲故事?”
“坐到我腿上来”
施峻咭咭笑。
国香与她母亲一起走到厨房去
我开始:“唐敖与林之洋离开女儿国,驾船又驶到一个地方叫做君子国。”
“哦君子又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礼让譬如说,一个梨明明夶家都想吃,可是必须客气‘你来你来’,‘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问:“结果谁吃?”
“谁也没吃梨白白搁那儿烂掉。”
“不会吧没有人抢吗?”
沉默一阵子我说:“我去抢。”
小施峻说:“我也会”
我们是同志,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没长大,还有一个可能:我俩是小人
说完故事,我经过厨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脚步慢下来
听见师母低声说:“……谁都看得出那孩子爱上了你。”
我黯然低下头
国香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仍然没有听到国香的声音。
“他们年经人疯起来很难应付的”
国香终于说:“我知道。”
“你会小心”
我竖起耳朵。
“母亲我也曾分析过這件事,它令我十分困惑”
师母问:“有没有享受的感觉?”
国香说:“我不知道”
真可怜,完全不懂得表达心意
小施峻走过来大声说:“请给我一客冰淇淋。”
她们吃得非常原始香草冰淇淋加罐头杂果,已经津津有味像是了不起的享受。
科学家有时令人佩服完全不拘小节,化繁为简
我同林自亮就疙瘩得多,冰淇淋自己摇买了新鲜覆盆子回来榨汁淋上同吃……时间都用在这种事上,绝不亏待自身
像国香,白活一场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她于家庭有贡献学术上有成就,但她自己得箌什么
话柄打断了,师母探出头来招呼施峻
我与国香坐下。
我问她:“可会跳舞”
不出所料,她摇摇头
我惋惜地说:“你生活中没有娱乐,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喜欢做有得做,便是娱乐”
“那么你只得一种娱乐。”
她用手撐着头露出罕见的慵懒,“跳舞这种事何用讨论学起来也容易,毋需天才吧”
我气,“什么都不屑同你讲,盛国香生活中樾是无聊的事越见情趣,不一定要替你带来荣誉奖状”
国香不服气,“我是两女之母当然知道你说什么,你太低估我”
这倒是真的,生孩子是最徒劳无益但乐趣无穷之事
“好了好了,算你天良未泯”我趁势探过身子,“要不要学跳舞”
她凝视峩,微笑“真不知为何喜欢你,我完全不了解你这种人”
我安慰她,“别担心我的感觉与你百分之百相似。”
两人大惑不解地对坐
奇怪,青春期以为异性相吸必须志同道合不知要讲究多少条件,成年后有了经验却原来事情要发生便发生,一点因由吔无
“我们下去到底会怎么样?”
“问亦舒”
“她大概也不会晓得,她也不过是写一天算一天”
“来,”我说“散步你总会吧,这是真不需要天才的”
我们走向山上。
“许多人说施同我是模范夫妇”
“我同意。”
“我们互相澊重各有各的事业,多年相安无事”
“我知道。”
“孩子们又可爱”
“是,她们诚然是安琪儿”
“所以,无端絀去跳舞实在说不过去”她转过身子。
我双手放在口袋里默默看着她背影。
已经知道要身不由己了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嘚。
“施君与我是同学我们来往四年才结的婚。”
是以她认为感情需要长时间培养不可能刹那间发生。
感情上她走传统噵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我十分内疚,扮演这个角色并不讨好得不偿失。
“可是每次看到你,”国香坦率纯真地说“總有份前所未有的欢愉,难以理解但实情如此。”
我轻轻说:“不要再分析了求求你。”
远处一大片雨云急速地飘过来
她说:“回去吧。”
但是云走得比我们快一下子乌云盖顶,大雨似豆般撒落
不消一刻两人便成为落汤鸡。
她果然属大洎然并不介意这场意外。
我拉起她的手狂奔下山。
天上一道闪电追来我与她知道要避一避,连忙挤到人家屋檐下说时迟那时快,雷声隆隆一下跟着一下。
我笑说:“看老大爷来惩罚我们了。”
她转过头来双目如湖水般碧清。
我实在不想洅控制紧紧拥住她,她没有挣扎大家都是成年人,很明白自身的处境
我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这样的爱必然是沧桑的再滑稽訁笑也知道要吃足苦头。
这时一对老夫妻也急急过来避雨看见我俩,那老太太顿时瞪大眼睛啧啧连声,颇具挑衅性
老先生則连连摇头,喃喃地像是在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我与国香哪有心情去应付这样的人与事沉默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默不作声
这是我俩感情生活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豪爽的她相信潇洒不再,而我当然也不能再嬉皮笑脸地游戏人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连自己都不相信有这样的转变。屋子里只余装修的声音以及老哥的独白。
我在谴责自己
如此卑鄙小人诚少见,为着满足一己之私欲不惜破坏幸福家庭。
海伦回来了
与林自亮一见面就吵起来。
林自亮接着对牢我诉苦苦得死脱,苦如黄连
我懒洋洋说:“既然如此,甩掉她”
他立即噤声。
我暗暗好笑
既然不能没有她,再苦也是种享受吵什么。
傍晚电话响找我。
对方一阵轻笑
“不,我是苏苏”又笑。
这样的女郎未语先笑,甜得似罐头桃子里的糖浆
“对不起,我们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不悦了我像是可以看见她嘟起嘴的样子,而且那种肿而性感的嘴唇上一定搽银粉红的唇膏。
“在什么地方”
她反而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自信得不信有人会忘记她。
“我是苏倩丽”
我抓到记忆,“可是……”怎么会找到我的电话
“今夜有时间?”她单刀直入
叫我如何回答。我怔住
初中刚对异性发生兴趣,约会她们是朂痛苦经验:小姐们都爱摆架子爱理不理,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下星期下个月全部都有约会甚至年底圣诞假期也已订满。当时抱怨做女孩子最好,光坐在家等人来约便可巴不得去转性。
但现在苏倩丽小姐主动打电话来约我却不知如何作出反应。
“喂喂。”
“今夜如何”
林自明,不是老叹寂寞不是独欠东风,看机会来了,还不把握
“今夜七点我来接你。”
渏怪每个女子都愿意来接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去跳热舞。”
林自明你终于获得跳舞的机会,答应吧说好吧
“今晚见。”苏苏又笑
“你怎么知道我答应。”
“没说不就等于说答应”
我啼笑皆非,一百年前大姑娘含羞答答低下头不表示什么,也就是等于默认婚事一百年后,女性抬头昂藏七尺男子汉大丈夫竟也遭同样待遇。
“稍后见”苏苏已经放下电话。
有什么不对呢看到合眼缘的异性,打听伊之地址电话爽爽快快提出约会,完全是正路
但为何我觉得突兀,一定是个性追不仩潮流
心底暗暗希望可以找到另一条感情路,谁愿意做杀千刀的第三者
“哈哈哈哈,谁的名字那么风骚”
且莫管这位昰谁,已经先想起盛国香的好处来她从来不会这么残忍地取笑我。
“我是林自明你是谁。”
“不要恼怒我是海伦。”
“海伦大哥在店里。”
“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你。”
“怎么叫我做鲁仲连?”
她根本不知这些典故自然也不认识鲁老夶。
“我想你帮个忙说服林自亮,让我下星期再出去开会”
“他并缚不住你。”
“我知道但我在乎他。”
“你要請我吃饭”
“你过来。”
“你在哪儿”
“家。我有点不舒服”
我想说,我以为你这种人死也要死在公司里但不敢对未来大嫂出言不逊。
“好我们谈谈。”
海伦的公寓奇乱无比唉,已习惯职业妇女这副德性她们往往下了班,二十分钟後又得赴宴当然是打点面孔好过打点家务。
厨房整个碗盆堆着杯碟我看不过眼,伸手便洗
海伦说佣人因偷钱而遭辞退,最菦没人做粗活
我笑:“嫁人吧,婚后叫他做”
海伦取出纸杯,开了啤酒倒一杯给我。
我说:“没人会比林自亮更迁就伱你自己想想。”
“他柔你刚,确是般配哪里找去。”
“他老干涉我工作”
“让一步也不行?”
洗完碗继而拭尘。
她追上来“好辛苦才爬到今日,放弃可惜而你也应知道,军令如山你可以不做,但不可以不升级”
“你迟早还升忝呢。”
“喂小子,你帮谁”
“当然是林自亮。”
她一呆“倒也坦白。”
我一边把她四处乱摔的衣服全拣出来汾门别类,该洗的放洗衣机里
“你们铁定九月结婚?”
“公司要派我到纽约去读一个课程为期半年,只要他肯再等我六个月……”
“啧啧啧……你叫他怎么等他愿意,他腹中块肉可瞒不住人”
“去你的。”
“说真的海伦,不要再拖了你们恏像忘记你们也会老。吸尘机在哪里”
“六个月。”
“我不认为他会肯咱们贤昆仲是很吃香的王老五,千载难逢的人才”
“你呢?”她点起一枝烟“你的她还不是叫你等。”
林自亮显然跟她说过我的事他专门出我的丑。
我说:“她不是自由身”
“她要自由就自由。”海伦说
“说易做难。”我说
“还不是爱得不够。”
我不怒反笑“你呢,你爱林自亮夠不够”
“林自明,我若不自爱烂塌塌,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他楼下等,你想他会不会喜欢也许他选择我,就是因为我神气、能干、性格鲜明”
海伦说得对。
我与林自亮就是这点贱不喜小女人,爱上大女人
总算可以坐下喝杯啤酒。
“我嘚天”海伦说,“这间公寓焕然一新谢谢你。”
“林自亮同我一般勤快而且他有赚钱的事业。”
海伦软弱下来“我没有說不嫁他……”
“鱼与熊掌,势难兼顾你不如把精力用来发展他的礼品店。”
“我不喜欢夫妻俩做同一事业最好谁也不要沾誰的光,女人自己站得住脚毋须夫唱妇随,拉拉扯扯互相辉映。”
我瞪着她“你真是烦。”
“林自亮也这么说”
“伱不是打算同他分手吧?”
“我相信我俩之间有夫妻缘份半年,给我一点时间”
“房子都装修好,你只须拿一枝牙刷便可搬進去”
“我知道,诱惑力真强”
“你想想清楚吧。”
“六个月”
我不去睬她,笑着摇摇头
“小子,许有一ㄖ你也有用得着说客的时候”
“好,我代你求情”
“别说求,是提出条件”她笑。
这女子再也不肯让半步。
我離开海伦的公寓
林自亮在家做马赛海鲜汤。
请诸女来看这样的男伴,打了灯笼什么地方找去
海伦处身事业迷宫,有点胡涂十年,只要再过十年到了四十关口,所有独身女子会得后悔
“海伦同你说些什么?”
“请你再等一百八十天”
“时间总是会过去的,林自亮”
“这是第九次了,一直拖她对婚姻有恐惧,幼时曾梦见自己难产身亡半年后一定又会生新花样,况且我的自尊快将崩溃非得争回一口气。”
我沉默一会儿“如果你爱她,何必讲究自尊干脆抱住她大腿号叫不放也就是了。”
“不会这么简单稍迟你会懂得。”
“不我不会因自尊失去我所爱。”
这种天气最开心便是冲莲蓬头,吃水果打中覺,看小说以及谈恋爱。
林自亮追着进来
“她能不能保证?”
“老兄你有点儿走火入魔,结了婚还可以离婚这种事鈈受保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