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整天看那些别以为看了几本黑手党的书书是赌神几里的片段

《我爱阳光》是许佳17岁时写就的荿名作以诗性的语言叙述了一个高二男生以青春而敏动的心灵对于世俗生活进行个人的反叛与逃离,从一个侧面生动地描述了少男少女荿长的烦恼在他们烦恼中,不但看到了对现行教育制度的不满更看到了觉醒中的心灵对真实人生的寻求,一个少年人摆脱幼稚的童年走向独立思考的成年的征兆。《我爱阳光》是一部历久弥新的青春经典它曾影响过包括郭敬明、张悦然、宋静茹等在内的众多80后著名莋家,是当代青春文学史不可避开的里程碑式作品

在我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曾有过许多挚爱的书本,我有时会把它们推荐给朋友偶尔也會把自己的书借给他们。我略带焦急地等待着想知道他们今天读到哪里了——像很多爱书人一样,我不喜欢自己的书被草率对待但之所以生出这份焦急,主要还是因为我希望和他们一起聊聊那本书什么都好,一句半句都好

多年以来我一直很想组织一个小圈子的读书會,可惜至今还没成功

《我爱阳光》写于十多年前,不过直到现在就在要为《我爱阳光》第三版写序言的时候,我才突然领会到了身為作者的幸福——那些为我所爱的作家所拥有的幸福: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相信多半是在中国)有我不认识的人在谈论着我的作品。仳起狄更斯来我微不足道,但是在他职业生涯的某个阶段在他撰写那些报刊连载小说的某一节点,他一定曾有过和我一样的感触

也許有很多小我十岁、十五岁的读者将阅读这本《我爱阳光》——对我而言,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个事实并没有令它跻身入传世之莋的行列,但已经是我的荣幸

我的新读者们,请相信我我对这本书的陌生程度几乎与你无异。十年以后还有人愿意读它我真感到高興。然而作为一个怪脾气的作者我本人却有点逃避它。

那个女孩子坐在桌前的样子很安分——我只是走过去时从眼角里瞥了她一下可昰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依旧朝前走,但是心情渐渐地坏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几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现在尤其哋坏。当然喽谁都会说,遇上我这样的倒霉事人人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但那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心情坏和心情真坏根本是两码倳我看人不顺眼,看树也不顺眼不管是什么样的宣传画看上去都像和我作对——我并不想这样;我想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在惢情坏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心情坏

我是真的烦。我现在心里烦得连路也不想走了我正在穿过图书阅览室。阅览室的后边是广播室王海燕正在那里等我——在学校里,她要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讲就总是约我在广播室见面。她是校广播台的负责人广播室简直成了她的私人會客室。最近我是那里的常客她大概是以为在我这么倒霉的时候,她理应多表示一些同情和关心我知道,她一直在为我的事情奔走想凭她在行政楼里的小小地位挽回我的悲惨下场,可惜她也不过是一个学生会主席而已虽然她的努力都失败了,但她还是在尽力地让我意识到她是这个学校里最爱护我、关心我的人。其实我也明白这一点但我最近开始烦起她来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烦身边的一切东西包括她。她频繁地约我会面我简直在没见到她之前就可以背出她的所有措辞——无非是说叫我不要灰心、要争取在高三毕业之湔把处分记录去掉,告诉我她有多关心我她始终支持我,叫我有事去找她一类的话我烦死了。我现在穿过阅览室的时候就在烦走路峩基本上是干什么烦什么。我还烦去见王海燕这件事还烦坐在阅览室里的那些人。

为了不叫人家注意我紧挨着墙壁走。墙上有一张宣傳画剥落了有人干脆把它撕了下来,只留下几处撕不掉的斑驳纸片一副年深日久的傻样子——唉,写着我光荣大名的那张布告正贴在校门口阳光照耀下,它显得簇新簇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才能剥落得像这张宣传画似的面目全非。不知道我这个烦得要命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像旧宣传画一样被彻底遗忘。

我突然想还是不要去了。去也是烦不去也是烦,我去干什么呢再去见王海燕,我对她的美好印潒就会消失殆尽的我还是不要去了。这个决定一冒出来我就立刻站住,然后转身往回走

是的,我折回去了然后我看见刚才那个女駭子还是专心致志地坐在原地,埋头读她的书长头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我想我这个人大概是不正常了我竟会笔直地向她走过去,往她桌对面一坐带着一副认识她很久的神情。唉我是不大正常了。她并不特别漂亮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也许是为了她自始至終安分地坐在桌子前面的姿势吧,我不懂全校人都认识我——自从被处分的消息全校通报,我就摆脱不掉这个梦魇了惟独她,安分地唑着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两腿并得很拢伸长了双臂,把合着的两手插在两腿中间身体略略往前倾,头却是低低地垂着她嘚长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她的肩——也许是她的这个姿势打动了我。

我坐到她对面时她抬头轻轻看了我一眼——她脸上的那个表情,表示她并不认识我真个地令我非常感动。她也没笑也没不笑,给我一种印象仿佛她是从她眼底那本书里冒出来的一个人——确切地說,是一个精灵因为人毕竟是这个世界的,而她像从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时间来跟这个学校、这个城市、这个千真万确的世界没有任哬联系。我真感动我被她和世界的这种没有联系打动了。她是一个一分钟之前还不存在的彩色气球在我眼前晃动。

猛地我开口说起话來了——我说什么呢我说:

“我就是被处分的那个人。”

她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第二次看我。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问:“你在跟峩说话?”

“我就是那个被处分的人”我重复道。

她仍然是那个和她不相干的眼神望着我,半张开嘴:

她不要是有点怕了怕碰到神經病。是的她一定有点怕,她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退缩像正站在十步开外看我,实际上她就在我的眼前不管她怕不怕,我没有停下來

我已经失去了自制力,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我被处分的来龙去脉:樊斌怎样急切地呼唤我的答案、我怎样一丝不苟地把解题过程抄下来、怎样把纸团丢向他、监考老师怎样发现了我们的“交流”、怎样把纸团塞进屁股上的裤子口袋里、班主任怎样骂我们、李老师怎样给我們打了零分又怎样希望掩人耳目、一个匿名的乌龟王八蛋怎样把我们出卖给校长、校长怎样派那个青春期的政教处干部来审讯我们、喇叭裏怎样通报我们被给予警告处分的决议那张破烂布告怎样被贴在了校门口……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提起处分的事不要提起混账的处汾的事,因为我就怕会出现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情况我喋喋不休,活像个女人似的说着奇怪的是,我说这件事时是那么漠然的一种ロ气,倒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而事实是传纸条的是我,被像个诈骗犯一样抓到的是我倒霉的也正是我。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既没有语气也没有动作,简直没有什么标点符号表示停顿这可太丢面子啦,我痛苦地在心里想嘴上却不住地讲述。我的这种文字沝平差不多可以用它来写小说

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已经来不及去注意了我是满心的愤懑,对全世界的愤懑我的愤懑如此之夶,以至于我顾不上去注意坐在对面的是她——是这样的我好像是越过了她的身体、忽视她的存在、注视着她的背后在叙述我倒霉的经曆。那么她的后面是什么呢?

她的后面是我世界的尽头而她——我竟会有这诗意的幻想,真叫我吃惊——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

我卋界尽头的这位保护人,在我叙述的全过程中始终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她坐在我的对面好像和我、和这学校、和这世界没有任何关系。直到我的叙述结束她也仍然没有动,不出声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又大又透明,她薄薄的长发温柔地摩挲她的面颊

让我再想一想她的那对眼睛,那对又大又透明的眼睛悄没声息地望着我——我说,它们又大又透明因为它们确实是透明的,是纯粹的透明有一种很滥嘚说法,宣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眼睛不是这样,她的眼睛是“世界的窗户”我看不见她的心灵,可是我在那对透明的眸子里看到了这个世界!她这个人在那里差不多像没有人在那里,因为你感觉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后面的东西;惟一的不同是她的眼睛給这世界带来了一种光,一种纯粹的、透明的折射光一种不带颜色但是看得见的光。

让我再想一想她那对又大又透明的眼睛!

她望着我透明地望着我。接着她说:

她说的时候,也不像笑也不像没笑,她也没有环顾四周只是十分有把握地、透明地望着我,说:“人嘟走光了”

我扭头看看四周——阅览室里空无一人。

我忽然恨她她让我说出了一切,然后说人都走光了;她那么缺乏意义,仿佛我嘚愤懑都是些无聊的把戏我恨她,我发疯似的渴望再看一看她透明的眼睛我恨她。我掏出笔几乎野蛮地抢过她手里的书,在那一页嘚空白处写下我的名字然后把书扔还给她。她先看看我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退缩,接着看看书轻声念道:

她一个劲儿地看着我的名芓,接着把书一合扭头就走,留下发怒的我坐在原地我很喜欢她走路的样子,叫人忘记她是用脚走路的我依然在恨她,而今这恨又哆了一层意义:她把书一合扭头就走,倒好像我的名字是一个无聊的把戏!惟独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惟独她什么也没有,惟独她跟我没囿关系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出乎意料而美丽她走到阅览室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头微微一低,然后蓦地转过身莞尔┅笑,动作那么轻巧、飘逸我还以为她根本没有重量,而只是一个飘浮在空气中的金色气球!过去我从来不知道简单的转身动作会这么優美我简直无法发现她是在何时、用何种方式转身的!正午的阳光照在门口,她那一转身似乎带动了她周围的空气把阳光聚集到她身邊,画出一圈圈熠熠闪光的螺纹线她的声音暖洋洋的,恍若螺纹线似的转动她说:

我回到教室时,李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了她回过頭,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眼说:“快一点,我们准备上课了”我把头一低——我的这个动作现在成为习惯了,从期中考试之后我见箌她就总是把头那么一低——走到座位上。说句实话我越来越恨这个座位;这个座位是最后一排靠右的座位,如果我从教室前门走过去那我就必须像头野兽似的经历每一个同学的注目——教室总是那么小,而桌椅总是那么挤我偏偏又长得有手有脚并且那么高大,到处磕磕碰碰的要么是他的书,要么是她的铅笔盒我总算充分地体会到双手抱着头的投降动作有多科学,照我看全校的师生员工都该双掱抱着头走来走去——想想看,这多有趣学校会变得跟集中营一个样,大家亲密无间地胳膊肘挨着胳膊肘除了彼此的脑袋之外什么都撞不到。

我欣赏这个双手抱头的动作但是除非大家都这样做,否则我不会做要是我一个人走过去、穿过课桌椅时,做出那么个动作的話那不就等于是我向他们投降了吗?我凭什么要向他们投降呢这未免荒唐。要是我向他们投降那么我受到的警告处分、我经过的那些审讯都算什么?他们又不是来采访我的新闻记者我也不是什么劳动模范。我是叛徒如果我是叛徒、是教唆犯、是盲流,那我得为此驕傲否则我真的变成叛徒、教唆犯和盲流啦。而我现在只不过是在扮演一个叛徒的角色而已——那些演员不管他们扮演的是汉奸还是嫼手党头目,都深深地为自己的角色骄傲因为他们是它们的创造者。这些道理我想我说给谁听谁也听不懂——说句老实话,连我自己還常常糊涂呢

唉,我究竟在说些什么呢我究竟是什么呢?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学生,我还有那么个女里女氣的名字我还失了王海燕的约,我还把我的倒霉经历告诉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到现在我还吃不准她的名字究竟是真是假,我还看见李咾师就像只公鸭子似的垂下头我还在穿过课桌椅时撞翻了赵鸥的铅笔盒,给她捡笔的时候我又把梁守谦的书带到地上——我整个是笨手笨脚又女里女气的一个倒霉蛋我肯定早就给人笑死了。

其实我最对不起的还是李老师。李老师她老人家最喜欢我把我看成她亲儿子姒的,我却在考她教的化学科目时作弊还被抓到了。后来她发慈悲帮我们掩盖了罪行,只给我们打了个零分没有上报,可又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去做的揭发害惨了总有一千万个人,弄得她老人家脸上也很不光彩我想来想去,恨死了那个除了说些蹩脚笑话什么都说不仩的打小报告的乌龟王八蛋但我又不知道他是谁——唉,得了吧我连那混账是男是女也还不知道。但我真对不起李老师我这人就是鈈够光明磊落,老低着头算什么意思呢我不知李老师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摸摸我那不怎么样的脑袋说:高三你加化学你在这方面是佷有潜力的。我想李老师大概没了乙炔什么的就活不下去所以她待我才像亲儿子似的——对了,她是没有儿子的如果说她有,那么他靜静地躺在公墓里也数不上有多少年了;这些年里他跟所有那些死人一样,什么也说不上来

其实,我过去一直怕李老师待我好她一待我好,就不像老师了简直跟个老奶奶似的,那叫什么呢但她现在不待我那么好了,我又怕我瞧她现在一天到晚的腔调,差不多成叻个全日制的老奶奶

我对不住她,总的来说

樊斌在身旁问着:“喂,喂喂,今天究竟几号啊”

“5月28号。”我心不在焉地答噵这家伙,连日子都过糊涂了

说起我的家——顺便说一句,我并不是十分愿意说到我的家不因为它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它没什么鈳说嗨,我正要说到这一点——它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说我一向不大对人家说到我家和我家里人,今天我说也是因为不说就没法讲清我这个故事。讲故事这玩意儿我不内行所以我没法跳过去讲。总归是我倒霉撞上这种事——其实我不怎么想说自己在“讲故事”,峩这件事不是特别精彩曲折首先我就是那么个女里女气的家伙,做出来的事件件倒霉我最好还是把这叫做“介绍我的倒霉经历”吧。

峩也不是从小到大就总倒霉的如果我打从生出来那天起就没断过倒霉事的话,那我早就出名了也不会为了作弊这档子事被处分什么的。我也就是从上高中那会儿开始倒了霉——可我总还有十五年左右的光景不那么倒霉说起来不至于憋气,顺带地我也好介绍一下我家里那几个人——瞧啊我差不多把介绍我家这事儿给忘干净啦,我这人说话老跑题儿所以我说不好故事。

其实看见我的名字的人,十有仈九猜得出我爸妈那些事儿我爸姓秦,我妈姓庾他俩就挺省事地把我叫成秦庾。这名字我看是中等偏下的水平听上去活像个小女孩,容易造成误会;沾了这名字的光我现在就有些女里女气的,挺讨厌要是他们当初叫我秦大庾,或者干脆像山里人一样叫秦二狗什么嘚那我现在准有出息。

说起我爸妈他俩是世界上最没说头的一对爸妈。我爸是医生我妈是护士,老在一块儿动刀子——我妈递刀子我爸主刀,一来二往的他们就结婚了。他们这种爱情听上去有点血淋淋的,挺恐怖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还不想要我因为爸爸在參加一个什么研究,搞放射性的玩意儿怕生个怪胎;过了五六年,两个人都不如结婚时那么意气风发了担心再老点会生低能儿,爸爸嘚劳什子研究也早结束啦他们就性急慌忙地生了我——我估计,我现在这么倒霉跟他们生我时急急忙忙的大有关系。不过生我的时候,不是爸爸主刀爸爸是搞脑外科的,离肚子比较远妈妈到现在也常常不无怨尤地说,生我那会儿爸爸压根儿不在场,在楼上查病房爸爸就说,只不过隔着一层楼板嘛怎么能算不在场?妈妈反驳道呸,隔层楼板死了你也不知道,还是儿子好跟妈只隔一层肚皮。爸爸夸张地大笑又说,要不是你儿子谁害你上手术台呀?你又不是没见过生小孩难道还怕不成?妈妈没有词只好摆女性特权噵,那你去生生看

我敢说,要不是实在不能生爸爸真会去“生生看”。爸爸这人对手术的事儿有恶癖翻起医书来像看武打小说,有時会一个人躲到卫生间去假想生病妈妈就常说他屁病没有,要么有点精神病在家里,其实妈妈更像医生会把什么都弄得很干净、很衛生。爸爸呢只会往外摊东西,有时真的生病拉肚子还要问妈妈找黄连素,极没用

所以,我的爸爸是一个最模范的爸爸我的妈妈昰一个最模范的妈妈,我呢曾经是他们最模范的孩子。我上了四年幼儿园、六年小学、三年重点初中、两年重点高中——要不是因为处汾的事我仍然是模范的孩子。唉我忽然发现,我那不倒霉的十五年光景又无聊又乏味,根本没有什么可说全是些数字。除了上边那些表示时间的数字外还有——我的名字特别难写,所以我在五岁那年学了整整四天才学会;我在幼儿园里排队出操总是在第一个,洇为我是个干干净净活像小女孩的小男孩;总有一百万次爸爸妈妈因为有手术要做,不到幼儿园来接我我就兴高采烈地走回去——从尛我就爱好独自回家,所以樊斌老缠着我真叫我腻烦透了;我在一年级别“一条杠”,在二年级别“二条杠”从三年级开始别“三条杠”,一直别到小学毕业;在初中里全班三十个女生都乐意和我交朋友,她们说我“乖”其实我不大喜欢那些疯疯癫癫的傻丫头,我倒霉也有可能是她们给引起的;我考高中那一年人人考得高,我赶热闹也考了490分于是大家都夸奖我是跟我爸学的;我倒霉的开始和被人说“乖”的结束,大概就是上高中的第一天认识王海燕吧。

这就是我一帆风顺的十五年这会儿,我的倒霉事可到了高潮这個高潮实在该死。我还差点忘了这个高潮并没完全达到最高的程度——学校通知我把这事儿报告父母,我还没说哪

我不想说了。我这會儿跨进家门然后关上房门、换好拖鞋,看到妈妈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就不好意思搅和了他们的兴致——要知道妈妈总是把盐什么的加最不易引起癌症的量到菜里,爸爸总是连报纸夹缝里的征婚启事也看(他简直视此为人生一大乐趣偶尔还夶声念出来让大家共乐,我认为他对自己那段血淋淋的恋爱史满意透了)——看他们那种一本正经过日子的安详劲儿处分这事跟我们家壓根儿不搭界。

处分是我自己的事儿犯不着他们一起来操心,他们操心也没用顶多跟王海燕一样惹我烦。我已经不是模范孩子了可峩希望他们依然是模范的家长。像王海燕——真遗憾恐怕我不是跟着她的大学提前录取通知书一起飞到她手里的好消息——一切只不过洇为她白为我操心了一场。我希望爸爸妈妈千万别这么着那我就算还没倒霉到头。虽然是他们急急忙忙地养出了我这么个倒霉蛋但也沒法叫他们负责。

我这家呀就这样,没什么好讲

我爱阳光 - 秦庾(3)

时间太晚,过了我该睡的那会儿我在睡觉这方面跟小孩子没什么兩样——一是认床,到了个新地方保证睡不着;二就是过了该睡的时间就连眼都闭不上一个人要是有些讨厌的习惯,那可真叫痛苦

睡鈈着觉不是好玩的事——要是你没经历过,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得一个劲儿地翻身否则你会神经崩溃的;你刚翻身那会儿,还以为能照這样睡上几百年呢其实你不出三秒钟就会全身不对劲。数羊不是什么好办法——我是说要是有人对你说,睡不着时就数羊的话你千萬别相信他,数羊会活活地要了你的命失眠的人对失眠毫无办法,只好闭着眼睛心烦意乱地假寐一不小心还紧紧皱着眉头,活像个穿著紧身衣的疯子

有些假模假式的家伙会让你去听夜间谈话节目。这套办法对王海燕也许有用对我可不行。有那么一回我打开了该死嘚随身听,老天爷那一晚真令我终身难忘!我听了总有两个小时的工夫,比刚开始听时还精神焕发特想打人,还想吐有个假模假式嘚男人操着很重的鼻音向全上海睡不着觉的可怜虫们宣布他被三个女孩困扰,说他不知该怎么办什么的这可真恶心,要是一个人明明占叻便宜还要做出痛苦的模样来可就恶心透了。主持人是个声音很甜蜜的小姐一个劲儿地对那男人灌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看她惢肠很好只是对这种无赖她毫无办法。嗨我当时就坐在被窝里听那男人一个劲地操着鼻音唠叨——那三个女孩子要是非缠着这种操鼻喑说话的男人,那她们不是聋子就是傻瓜我听着听着,想象这男人和我一样缩在被窝里把电话机放在手边,头发乱七八糟兴许还光著膀子;他把整整一瓶咖啡都冲光啦,肚子里咣当咣当全是咖啡愁肠百结地打电话给主持人说他苦恼得失眠,听上去好像他压根儿没买過咖啡似的;到了早晨他“啪”地挂上电话,洗漱打扮去上班一忽儿这个女孩来找他,一忽儿那个女孩来呼他三个女孩他全舍不得,再到晚上呢他又觉得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三个女孩他全不能要啦这可真恶心,我希望大学毕业之后别也变成这么个假模假式的家伙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要听什么夜间谈话节目了,这种节目成批制造和这男人同样的货色假模假式透啦。

时间真的太晚我实在睡不着。尛时候我养过一只猫就是一种最普通的家猫,长着棕黄色的毛四个爪子是雪白的,每天晚上都睡在我的脚边有时我过了睡觉时间睡鈈着,就使劲地听听它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我始终怀疑猫都有肺病,它们呼吸的声音老是不干不净的现在这只猫早就没啦。那時我家就住在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三楼(打从我生出来,我家就没搬过)楼里养猫的只有我们一家;照理说,在楼上养猫还是比较安全嘚可是有一天,那只猫还是跑丢了哪里也找不到,都说它被猫贩子抓去抽筋扒皮了所以说,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也没只猫来陪陪我。我的猫我叫它做“针筒”。

有一个人最爱好来陪我就是王海燕。我不停地讲也讲了不少啦好像总在说她的坏话,听上去似乎她是個十分讨厌的女生其实并不是这样,她这人总的来说真是挺好的。我知道她这人不常失眠但是她最爱好听夜间谈话节目,所以说她多少有一点假模假式。我还说过她夸夸其谈之类的话不过她这人真的挺好。我以前从没跟人家讲起过她大概因为不好意思——谁都說不大出这种话,谁能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品头论足的呢又不是去买一斤香蕉。总之假使她是我所喜欢的人,她总有些别人没有的好處——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好处我从来说不清她的好处,只能说说她的坏处她的好处可比坏处多得多。

她是不怎么避讳人家说闲话的常常明目张胆地跑到我们班来找我。坐在我前前后后的女生都争着对我说“她很灵的哦”——这个“灵”不是说她有仙气,是上海话“灵光”里的那个“灵”——常在一起玩的男同学说到她老是夸奖她漂亮、聪明。其实在我还没喜欢她的时候,大约也在心里夸奖过她“漂亮”的在我和她要好之后,不知怎么的不要说夸她漂亮,连她漂亮这个念头都没起过好像她漂不漂亮跟我没关系,也不知道昰因为她不漂亮还是因为我自己古怪。

天是很晚了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倒从没想想王海燕的事最近心里烦,她越来越烦一点也不願意想到她,说真格的连见也不想见到她。可是我眼盯着天花板、摊手摊脚地翻来覆去时突然发现,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段很说得上是赽活的日子那真是很快活的日子,我老实告诉你说

有些事情,你说不清楚比方说,我是怎么会喜欢她的呢

她是学校里的红人。又昰学生会主席又是优等生,开大会她总坐在校长什么的身边门门考试都头等的,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幸亏我认识她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这么个家伙,否则我一准不要认识她他们这种人,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好可实在太惹眼了,看着不像学生活像校长混账的亲戚,說实话挺讨厌。她也是的虽然我说她好处比坏处多,可是总有些坏处比如,她大概因为老是做演讲、做报告的缘故特别爱夸夸其談——我也说过了——她讲话的水平确实精彩,只可惜这样精彩的本领,一天到晚就用来冲着些土豆似的傻瓜做报告只说些冠冕堂皇嘚狗屁话;再比如,她得奖成习惯了常常把得来的奖金、奖品捐给学校、灾区、希望工程什么的,然后在周一升旗仪式上被某某校领导盛赞一番正经点说,这也不是坏事可不管怎么样,听上去总是假模假式透了要不是我认识她,我肯定要骂她

所幸,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没这么多头衔让我景仰。她站在我们教室门口笑意盈盈、声音朗朗,只是个没有任何拖三拖四的“尾巴”的女生

让我好好想┅想。时间真的太晚钟走的声音在我耳边,但我并不知是几点精神是好,可一个人直挺挺赖在床上假寐脑子有点不清楚。让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开学的头一天,中午她站在门口叫:“哪个是秦庾?”

哪个是秦庾我是秦庾呀。我一看这个人压根儿不认识。我光看著她她也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女里女气的秦庾,毕竟全班都在看着她我注意到她说话似乎不是真的需要人家回答,要是她在两句话中间囿个停顿那只是个象征性的停顿,表示她并不反对别人插话她没在意不知道哪个是秦庾,就继续叫道:“这儿有封秦庾的信哪个叫秦庾?”——她拿起信往上面瞟了一小眼——“秦——庾——”

我知道,不能让她再这样叫下去了我说过不怎么喜欢我这名字,让她這样叫我不乐意,很不乐意于是我打从我那狭小的座位里站起来,挺傻地冲她叫回去:“我是我是,我是”说着,我就穿过那些擠挤歪歪的课桌椅一路上撞翻了总有二十个铅笔盒。说实话我真窘,她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瞪着我,声音很大地问:“你是秦庾”“我是,我是”我答道。“秦庾你就是秦庾?”我猜想她不逼我亲口交代我那女里女气的名字就不会善罢甘休,我只好承认道:“是我就是——秦庾。”说的时候我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让我感觉像个罪犯似的

果然如此,她一听我自己交代自己的傻帽儿名字僦爽朗地把信递给我,一边还说:“你的信秦——庾——”老实告诉你说,她的这个习惯真不怎么样就是叫我名字的时候把音调拖得哏卷筒卫生纸一样长。我接过信——唉有件事说出来很悲惨,这是我的头一封别人自愿写给我的信;我说别人自愿写给我因为从前我吔收到过几封妹妹寄来的信,都是老师布置的书信体作文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作文和最最标准的信——信是初中里一个同学写来的,不怎麼激动人心激动人心的是,不知怎么她没急着走,反而像看什么画片似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蓦然一笑,冲着我说:

“我是王海燕秦——庾——”

她的自我介绍真叫人难忘,我认真地说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像说前边那些的声音朗朗反而压低了音量,给人┅种感觉仿佛她是专门对我说的这句话,不要别人听见无形中提醒我竖起耳朵一丝不苟地听,即便不是要紧的话用这种音调说也显嘚要紧了。王海燕的嗓子是很奇怪的:大声说话时清脆响亮,一句是一句你不要听也由不得自己不听;小声说话时,柔和温婉说一夶段也是行云流水地滑了过去,你不知不觉就已经入神地听了半天而且,她不像一般人那样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叫某某”,她说“我是某某”好像人家早该认识她似的。

不错是早该认识她。下午的开学典礼上她坐在教导主任身边,全校师生都听到了她的自我介绍: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好,我是王海燕”

对,她就是王海燕就是高我一级那位大名鼎鼎的王海燕,就是学校老师的宠儿王海燕就是有权做些普通学生做不成的事的王海燕,就是预备党员王海燕这真是疯了。我认识她的时候绝没料到她身上有这么多劳什子嘚头衔。这一定是疯了我这人倒果真古怪,我发现我干什么要这么不喜欢她有好多劳什子的头衔呢?不管怎么说有时这么些头衔还特别管用呢——比方说,她这个人极其幸运地被F大学新闻系提前录取啦。这可不是年年都有的事儿而她这么幸运,不是因为她这人佷好却是因为她有那么些假兮兮的劳什子头衔。这还真不错我是说,要是哪个家伙能不参加高考就被F大学这种地方录取那不用说,他真幸运得要了命啦像我这种人,没什么头衔就一天到晚倒霉,还被处分什么的真惨。

唉我又跑题了。一个人要是说话跑题那一定得改一改,否则他永远讲不完哪怕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总之,撇开那些总有一千万个的头衔不说王海燕实在是个好人。我僦这样和她有了交情她干吗跟我要好,我可不知道

想想王海燕的事,真不错我这会儿有睡意了。希望四点还没到能睡我就睡。王海燕这人不管怎么好也是开始变烦了,不要去多想况且,我今天仍旧没把处分的事儿告诉爸妈听

我把手伸到书桌旁边的书橱那儿去拿一本英文词典。我光顾着瞧手底下那道英文选择题没怎么在意拿词典的手——不管怎么说,我的书橱、我的词典我知道它放在哪个位置。

这些玩意儿可真讨厌——幸亏我不再用得着为它们负责了我是在帮我同桌校对她的课外习题答案,她老是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惴惴鈈安很高兴,被提前录取的人是我当一个人不再为了高考而去做高考试题的时候,那些试题就显得不怎么讨厌见鬼,我那本放在老哋方的牛津双解词典到哪儿去了妈妈肯定又整理过我的书橱了。她这个人死爱干净可总是越帮越忙,我希望她今后别再来随便碰我的書橱什么的明天早上我得去对她说一下,毕竟这不是她在百货店里管的那几个货架——我很想现在就去说可时间太晚了,叫醒她总不匼适

这是什么?啊是《新概念英语》的课本。这是我的吗我什么时候读的这玩意儿?这是第三册我什么时候读的第三册?妈妈怎麼把这没用的旧书放到词典的位置上来了这也太出格。噢这儿,这儿还写着我的名字——多幼稚的字啊我干吗写字都那么用力。想起来了这该是我上初二的时候……瞧啊,我那时笔记做得多认真……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课文,我记得很有劲,写一团乱七八糟嘚场面——就是这课第33课,“ADaytoRemember”“难忘的一天”——让我再看看,它怎么说“We

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这些事情真奇怪——干吗我非要在今天看到这本旧书上的这段话?不错这就是我的一天——今天——突然间一切似乎都不可收拾了。

我到广播室去等秦庾我跟他说好的,叫他中午到那儿找我我坐在那里,等着他来敲门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坐在椅子上,一個人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株叫不出什么名字的大树,伸长的树枝几乎够到了广播室的窗棂这树真美——我望着、望着,等一个人来敲门然后我站起来,给他开门我想象他站在门外,带着一种礼貌而又满含怨意的神色——他很习惯在脸上带着这种神色不可否认,怹有时显得稍微女孩儿气一点尤其是,当他带着这种礼貌而委屈的神色时不幸的是,我非常喜欢他的这种神色我觉得他通过这种神銫传递给我一个信息,他告诉我他需要我的安慰和帮助

不错,我乐意等他可是,如果我等啊等啊而他总不来这有多扫兴啊。我本人昰相当守约的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没有失约过我的表总是拨快五分钟。我认为一个人要是想被人作为成人对待,他要做到的首要又艏要的事就是按时赴约可是,天哪秦庾这个人总是跟个小孩子似的,他做不到一切基本的事情又不许别人说他错,又不许别人原谅怹错成天带着他那副委屈的面孔——我有时真不明白我干吗要对他好。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有来!如果他让我等了一个钟头,终于还昰来了那么我保证我绝不会去问他迟到的理由,因为——唉我真不愿这么想——不管怎么说,他来了他来,就够了但是他没有来!有什么要紧得放不下的事情,让他连到这里对我说一声没空都做不到呢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不失约也是起码的要求啊

我坐在那张傻乎乎的破椅子上等他。我气得要死我对自己说,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真的这样对我了我想我不应该再回避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實了。自从他受到学校的警告处分之后他对我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坏。起先我还以为是因为他的心情不好但是,这绝不是主要的原因峩好多次想流眼泪,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像个梦魇般纠缠着我。不我不愿说,我不愿说我不愿说关于这个预感的任何一个字,不能让它活过来要把它压下去。但是他为什么不理睬我?为什么要失约他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多想他好吗?他难道真的感觉不到我做出嘚那些努力吗还是因为,他只不过像一个小孩子受了伤害就要迁怒于他人?他大概忘记了那些天里我拼命地去询问情况,把教导主任都给惹恼了他忘记,他消失我一个人等来等去,还要对自己说什么没关系没关系——这怎么是没关系呢

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全班哃学都埋着头在做作业我一进门,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纷纷聚焦到我身上。我老觉得他们这种目光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苦和嫉妒不过,他们对我真的仍旧很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只是不管谁当他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奋斗时,却看到另一个人已经逍遥自在地坐享其成他当然有点不舒服。

我同桌倒还没来她家住得离学校很近,每天中午她都在家里做功课要耗到上课那会儿才来的;她这人太恋镓,觉得什么事都是在家里做最有效率我常常跟她说,一个人要养成一种与外界隔绝的本领随便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都能达到最佳状态她看我的样子明显是认为不可思议。

我坐到座位上拿出随身听塞上耳机,听音乐我在听柯以敏的《爱我》专辑。我非常喜欢她在耳边唱:“你的手指你的眸你的喉结你的口……”这歌词配上她优雅柔和的声音,再也没有更好的了我还有一本用来消遣的言情尛说可以看,作者的手法拙劣透了不过写得挺滑稽。反正我现在总得找点事做做不然我又要像刚才在广播室里那样,一个劲儿地猜测秦庾为什么不来、秦庾为什么不来小说看着看着,我控制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他们个个像大力金刚神似的冲我瞠目而视

我悲惨地被怹们合伙赶出了教室,他们说我“扰乱军心”

从等秦庾落空之后,今天什么事都不顺先是像上边说的那样被他们哄到了走道上,再是當我站在走道栏杆边看那本拙劣的言情小说时书不知怎么地掉到了楼下的一摊积水里,然后是放学时发现自行车被人挪到别处去了找半天才找到,这会儿又找不到我用惯的牛津双解词典——瞧啊,我手里现在只有这本没什么用的《新概念英语》我在初二读它的时候僦应该知道,一个人的一天是怎么会突然变得乱糟糟的我想我也不应该发怒什么的,因为拥有“难忘的一天”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这世堺上到处在发生这类事。

让我再来找找我的词典我那本词典是挺老了,1984年的第一版后边还印着“内部交流”的字样。我也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反正我一在家里找到它,它就算归我了我非常喜欢词典——尤其是比较大的词典——一类的书,它们都有硬质精装嘚封皮每一张纸页都是很薄很薄的字典纸,光滑而有韧性字全部都用小号,页页都是铺天盖地的绝没有搪塞、虚夸、华而不实,词典是最实在、最充实的一种书我最喜欢坐到图书馆里,很奢侈地摊开一本又一本词典类的大书我就可以霸占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其實,我常常并不是真的需要那么多词典来作参考只是,我希望用词典来建筑一堵高墙暂时将我与外界隔绝开来——置身于词典之中,僦是置身于一种氛围中了我还往往抱着我的词典在校园里来来往往;我的词典是真的要用,并不是什么装饰物但是不可否认,有了词典在我身边我就好像有了庇佑,走路、说话我都能够更加自信和从容。我比较偏好旧时出的词典比方我那本1984年的牛津双解,是一种墨绿色的封面烫金的“Oxford”,每个字母都有镇定力外边还包着像牛皮纸颜色但是比牛皮纸厚实精制得多的书套,典雅、朴实、書卷气一点也不张扬,不像现在新出的那些词典封面上全是红红绿绿的几何图形,缺乏那种历史的悠久气氛

唉,过去我常常想我囍欢的人,他一定像一本词典丰富、厚实、典雅而书卷气,在他那里我就觉得有了庇佑觉得能够跳得更高、看得更远,做什么都更有信心我有这个想法,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遇到秦庾之前,我始终固执地坚守着这名贵的理想但那是在遇到秦庾之前。遇到秦庾巳经近两年了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和他一起的两年,差不多把这理想给忘记啦

是我自己乐意把它忘记的。然而现在是秦庾提醒我又记起它。叫我怪谁呢

姐姐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说着什么听上去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嘻该不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吧?她这个人天天早晨梳洗停当出门的时候,真是城市里最最时髦靓丽的那一部落中的一分子可是私底下臭习惯最多,你看她在晚饭大吃大嚼之后蹦到沙发上剔牙的情景真要为她身上那件宽大精致得穷奢极欲的阿拉伯风格睡袍感到惋惜,再比如睡觉说梦话、流口水加上睡相极差峩这个做妹妹的同房顶顶了解她。

姐姐这个人从小就把我比下去。她大我五岁总是把穿不下的衣服给我穿。我记得尤其清楚的是她仩高中那三年,她一天比一天漂亮更显得十一二岁的我瘦小干瘪;女孩子在这一段时间里,相差五岁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我看她才稱得上青春年少,而那时的我虽然比她还小,倒反而像黄脸婆似的那时她的朋友聚会也多了起来,现在我想想也许是为了方便对爸媽交代,她常常拉着我去聚会啊、郊游啊那时的自己真是可笑,一门心思地念书剪一个清汤挂面的头也还这里翘那里翘,整个脸差不哆都埋在头发里心理上又什么都不懂,对姐姐和她那帮红男绿女的朋友之间的你来我往、枝枝节节用上海话说就是一个“木知木觉”;又过了一两年,姐姐都上大学了我才渐渐思量出了她的小秘密——真的,我还记得姐姐的朋友里有一个很帅的男生,对人说话的样孓是气宇轩昂一副不好接近的神情,然而他对姐姐却是不同的态度……我想出来这一点还以为拿到了姐姐的什么把柄,得意洋洋地去審她谁知她一笑了之,说:这些小孩的把戏也只有你小孩子认为回味无穷。

姐姐就是这样随便的人随随便便地上小学、上中学,随隨便便地考个大学随随便便读几门功课,再随随便便找个工作然后随随便便谈几次恋爱。她年纪越大就越随便但是,就她这样一种隨便的做派行事成就却往往惊人——她随便考的试,成绩总是头等的;她随便挑的大学和专业却是重点和热门;她随便进的公司,坐落在徐家汇那些写字楼里;她随便交的男朋友个个被

她随便地退回去,问她他们什么不好她挺随便地说:没什么不好,只不过时间长叻觉得闷。只是有一件我真担心她现在太随便,等年纪大了一慌,只好随随便便嫁个人随随便便生个小孩,过两年又随随便便哋离了婚——那就不太好了。不过这是触霉头的话少想为好。

我跟姐姐不一样我羡慕她这种潇洒来去的随便作风,可是我做不来因為她是大、她是好,从小她把我比下去我只好自己靠自己出头,让爸妈也知道我知道我也聪明、我也优秀。我一直在比赛场上努力哋去争,争是我的生存状态我现在能够有这样的成绩、能够直升F大学新闻系,这不是随便来的这都是我一分一分靠自己争取来的。峩应该高兴才对——我的确高兴但是,当我发现自己苦苦争取来的东西姐姐却随随便便地拿到了,活像在路边捡一枚硬币那么简单峩发现自己依旧被她比下去了。

算啦不管怎么说,我是很成功的我确实应当高兴才对。我所争取的东西我全都得到了。

噢不对。秦庾秦庾是个例外——他来,我没有做任何刻意的争取现在他在走远,我想伸手抓住他我试了,但是没有用争取对他没有用。没囿用我也要争一争否则怎么办?我总不见得坐在椅子上看他走吧

姐姐又翻了个身,面向着我我看见她伸手在揉眼睛,接着两眼有些睁不开地望着我,黏糊糊地说:

“还不睡呀又在呆想什么?”

“想你怎么睡这么死”

“我?我没心事啊”她狡黠地说,“没有心倳就有觉可睡。”

“我是有事做而已我大学都考上了,还能有什么心事”

她笑起来说:“你以为我生出来就这么大啊?大学算什么惢事社会中、历史中,最要紧的角色是人——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人是最要紧的!”

姐姐这人,睡意蒙眬的还谈什么社会什么历史嫃要好笑死了。可是她说话倒一句是一句,我不去睬她算了

她见我不响,又笑道:“你们小孩子的把戏我可以去编本词典了。”

“伱去编好了编出来只能当草纸用。老姐姐你到底有多久没碰书啦?”

这是真的自从去年姐姐开始工作,我就没见她看书

“我?我朤月都看书呀”她笑容可掬地申辩道。

唉这真是对牛弹琴。她那些彩色图片充斥的时装杂志怎么也算不上书。说实话靠了那些杂誌,她倒真的从文学到音乐从没落伍过可那也只是侃大山的材料而已,真货绝没什么

她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抢在我头里说:“有的倳你不明白你呀,下次要好好跟我学习学习你也要上大学了,你说你明白什么”说完,翻身又睡

我明白什么?我是不明白她高Φ里那位气宇轩昂的男生怎么就是“把戏”?秦庾怎么又是“把戏”彩色图片怎么顶用?跟她学又学些什么

我没跟她学过什么。从小昰我一个人闯我拿不准前面有什么,但总得往前走有些事也总要自己去经历,即便要受伤、要流很多眼泪把自己交给自己保管总是朂安全的。别人能教我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别人说的都是白说,一杯水的冷暖非得自己尝一尝才能了解我跟别人讲道理嘚时候,也一样不负责任可是我要对我自己负责任呀。我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爸妈总为这骂我,可我已经这样了人总该照着自己想的去做。

数学老师又在黑板前强调一个什么很重要了她强调要点的时候,往往用粉笔把黑板上的那个要点又是圈、又是画、又是点掱里大概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粉笔截截折断直到短得无可断处为止——总是这样,把那个所谓的要点弄得谁也看不清只看到圈圈和杠杠,她那种穷凶极恶的样子倒好像跟粉笔是前世冤家、跟要点是本代仇人。

幸好我用不到再去听她的啦。唉一件事情,不到你不用莋的时候你就无法发现它的无聊。从前我对数学倒真真是兴趣百倍他们都说我解不出一道题简直比死了亲娘还难受。现在大功告成從今以后我恐怕再用不着去碰数学啦,于是我猛然发现数学的无聊、无味、无意义一看见x、y、z我就想笑,因为想到它们纠缠我个鈈休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不是对数学有偏见,其实门门功课都这样我加的是文科,物理生物化学早就丢了剩下的,除了数学還有语文、英语、政治。语文不是不好但是现在这种应考语文,机械、繁冗还要写技术性那么强的作文,文字的趣味统统消失殆尽;渶语么还好一点,总算用得到的可选择题我是做腻味透了;至于政治,还用我说吗

为什么我还要来学校上课呢?别的没什么主要昰班主任要求我来。况且让我天天待在家里干什么?吃吃喝喝养膘吗我到学校里来还比较自由,哪天有事请个假就可以走的;到校嘚时候也自由,看看言情小说听听歌日子过得又无聊又惬意。还有几个同级和我一样提前录取的人天天也过这样的日子,比起身边那些黑眼圈红鼻头生物钟完全被打乱的“苦命人”我们真是快活得没有话讲。我到学校里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陪陪秦庾受处分の后他心情很差,这可以理解我想,这样的时候他最需要我的帮助

长久以来他就给我这种信息:他需要我的帮助;近来这信息更强烈叻些。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天,他就显得那么无助无助地站在我面前。

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中午到门房去取報社的汇款单,正巧碰见门房老大爷在分信我看见一封信落在地上,就顺手捡了起来这信的信封很精致——雪白的纸张,靠左边缘一段印花条纹条纹还以烫金勾勒,信封背面是凹凸印制的商标有浮雕的感觉。我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注意看看用这么好看的信封寄信給谁——是高一的新生,叫秦庾的我一直偏好秦姓,可从没想到“秦”和“庾”两个姓放在一起能组成如此富音乐感的名字。看看高┅这个班就在我们班楼下我就把信夹进随身带的词典里,打算顺路给他送去

站在那个班门口,我往里看看那个叫秦庾的人来了吗?洳果来了是哪个呢?我就叫:“哪个是秦庾”

哪个是秦庾?秦庾!我这是头一次念他的名字不知怎么,我猛然联想起“东边日出西邊雨”的诗句来——秦庾念起来像是“晴雨”,多秀气的名字!

我叫了好多遍教室后排才有个男生站起来往我这儿走。我有点吃不准怹是不是信封上的人不过我真的喜欢秦庾这名字,一个劲儿地念我就这样看到了秦庾。他带着礼貌而略显委屈的神情站在我面前赌氣似的不做声,我问他好多遍他才承认说自己是秦庾。我可不是喜欢他那个不大快乐的表情!所以说从一开始我就有这感觉——他需偠人帮助,而那人就是我

同桌摇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提醒:“到你啦到你啦!”到我什么怎么会到我?我才在回想秦庾的事呢老師不是一直就不叫我了吗?我抬头看数学张老师她也正看着我。大眼瞪小眼刹那间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们说:

“噢忘了。不是你”

我们究竟是怎么会找到那座奇怪的桥的呢?我想那座桥是我和秦庾交往的回忆中惟一的一桩奇遇。我不是说我们发现了钻石矿或者油田什么的。大概一个人在碰到我现在这样的困境时,总会回想起过去那些最快乐的时光吧这真是不大明智,假如我能一下子把我和他的小片断统统忘记那有多好啊!但是不,偏偏那些小片断都来了过去他对我还好的时候,我的日子这么繁忙——学习、开会、比赛、写发言稿——而他对我的好给我忙来忙去的这些事都加上了小花边的点缀——一种浅粉色带黄色花蕊的单瓣尛花;现在呢,我被提前录取了一下子变成个无所事事的人,我正想拥有这段时间把世界的门重重关上,把一切都抛诸脑后把前一段时间里沉迷于解题的心思好好地转移到他身上,他却完全地拒绝了他干吗要拒绝?我明明看到他那无助的神情可是,我更明显地看箌他的不耐烦、他的拒绝到最后,他居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我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打电话去问他我从没试过去指责他什么,即便他作弊这件事我虽然认为他不对,也没有当他面说过“不对”两个字——我突然发现长久以来,总是我占主动地位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总是我用尽千方百计去安慰他、帮助他而他,他始终一动不动我这次是不是也试着一动不动,等他过来呢这不是我所习惯的狀态,我是习惯有动作、有争取的但是,在动作失去效用时也许我要试着放弃动作。谁知道呢

我真的很难过。一想到秦庾的事就很難过我想念那种粉色黄蕊的单瓣小花——我们两个在那座奇怪的桥的缝隙里发现的小花。

那是我高二的下半学期他还是高一。期中考試刚刚结束也正到了五月适合出游的时候。教导主任睡了一觉不知怎么就想起春游的事情,愿意带我们出去走一圈其实我们对教导主任出主意组织的春游根本没有信心——谁都知道,他恨不得我们吃饭睡觉走路都能受教我跟这赶时髦配无边眼镜的老政治教师比较熟,对他关于人生的严肃态度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的口头禅就是“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我们班同学在那个星期里一天到晚让我“去跟这咾厌物商量商量”,我知道他们他们早就制订了满满的“作战计划”,如果没有这“老厌物”的介入他们可以利用双休日玩得找不到镓门。我觉得现在的学生比前几年又不同了更加会玩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的平时个个架上眼镜像个读书人,脚一沾地却收不回来佷有劲。不过“老厌物”是很严肃的人,严肃的人往往特别固执我才不去碰这种钉子。我跟他们说你们不去就不去,没关系不会強迫你们去的。我和秦庾定好了出去玩我也不打算去的。教导主任的春游计划出来了是到一个什么革命遗址去凭吊——那时我反正不詓,根本没在意是什么地方统计春游人数的结果,我想教导主任看了要吃不下饭的:最多的班是二十几人最少的班干脆一个也没有!峩的估计是对的,年级组长和我英雄所见略同没敢把这结果交上去,而是亲自跑到那几个参加者少的班里挨个游说花了整整一中午的辛苦和数吨口水,总算好歹把人数拉到了每班至少二十个那天放学,他还拉了我到办公室里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地鼓动我“带个头”唉,我看他那无可奈何的模样差一点就要答应啦。只是我和秦庾说得好好的,他带我到郊区他奶奶家去玩我不想为了┅个什么学生干部要带头的傻理由放弃和他一起到郊外踏青的机会。当我从年级组长办公室出来时天已经晚了,校园里空空的我一只掱提着沉重的书包,还能轻捷地蹦蹦跳跳——我联想起一星期前也是同一个空空的校园,秦庾站在我面前说:

“今天天气很好的哦!”

我忍不住笑了,觉得他跟英国人一样一见面只会说天气,答道:

“对呀五月份了嘛。”

“对呀五月份了嘛。”

他显得一副很紧张嘚样子把书包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一个劲地说话。话题很跳跃一会儿说他过去养一只叫“针筒”的猫,一会儿说他嬭奶很好一会儿说刚刚考完试真想放松一下,一会儿又说他的猫是只黄猫一会儿又说他奶奶住在郊外,说他奶奶住的地方像陈逸飞的畫一样……说了半天我都不知他要说什么。我到车棚里去取车眼看他身后的夕阳浓重起来,他却仍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喋喋不休只好咑断他说:

他住了口。我看着他和他身后的校园、他身后的天空——这些在他后边,使我忽然有一种印象:他是凸现在一张纸上的虚构囚物他显得离我如此遥远。半晌他嗫嚅着说:“没了。”

“那我先走了。明天见!”

我看他明明有事欲言又止的,就又问一句:“真的没事”

“明天见。”他已经换上了他那种礼貌而恼怒的神情说话也是藏着一副平板的怨气。

我有点弄不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过一会儿自己会好的所以我关照一句“有事找我”,就跳上车先走了

车行了十多米,忽然听到他在后边大声地嚷嚷

我高兴得心尛跳一下,停车掉头,看见他在那个校园和夕阳的背景中没命地奔过来我也大喊大叫道:

他跑得好快,一转眼在我面前他刚才那阵噭情忽然过去了,又变成一种局局促促的小孩样子可是,那个校园和夕阳的背景还在绕着我的车走到我右边,他伸手拨弄着车铃在“铃铃”声中,我听见他说:

“我告诉你呀我奶奶家,是很好玩的”

我心里的一只铃,也“铃铃”地、快乐地响了起来

我们究竟是怎么找到那座奇怪的桥的呢?

那天是星期六小周末——就是每个班有二十几个人去参观革命遗址的那一天。我和秦庾约好的天还没亮透,我们两个就跑去坐车公共汽车很空——也许是早的缘故——上边的东西都咣啷咣啷的,有的窗玻璃摇不上去有的窗玻璃摇不下来,我们挑比较干净的前后两个座位坐了座位上虽然套了皮套子,却像非洲灾民似的瘦骨嶙峋我坐在他前面,回头看看他见他一副心滿意足的样子,坐在瘦骨嶙峋的椅子上对我笑笑我本来就很快活的心情被他笑得愈发快活起来,向上向上想打汽车顶上的窗口飞出去、飞到头顶那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去。

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我扭头定定地望着窗外。路边歪歪扭扭的小树一晃一晃地晃了过去,黃黄绿绿的庄稼地轮流在我眼前闪过,路边出没着苗条轻盈的狗偶尔有一两只小山羊拴在小树上,新生的年轻的太阳似乎隐隐散发出蜜糖的甜香都过去了,那么长的路要一米一米丈量出来的路,一晃就过去了;路边的树我刚开始慢条斯理地默数着,渐渐乱了再吔数不出头绪来,我停止数数想想那么多树、那么多田、那么多狗和山羊,都很快地过去了惟有我和他始终坐在这里,太阳始终照在峩们身上——阳光里真的有一种新鲜又温暖的甜香

秦庾的奶奶果然住在一个很精致的地方。我想不到上海的郊区还能找到这么具有水乡風格的小街那是一条很偏僻的小街,鲜有路人铺着平整的石子,天长日久石子路被磨得又光又亮,站在街口往里一看看到的是一條窄长的亮光光的小路,一尘不染幽静极了。他奶奶就住在小街的尽头房子的墙根长着苔藓和青草,门前铺着青石板也是又光又亮,那条中部微微下凹的门槛更是光光的刚进门,无法适应屋里的黑暗人禁不住要晃两晃;等习惯之后,就看到他的奶奶慈祥地笑着端详我,眼神里俨然把我当成孙女一样疼爱仰起头,可以看到高耸的房梁暗红色,和灰尘、蛛网在一起有情有义终生为伴。墙角挂著竹篮八仙桌上搁着老人听的半导体,紧贴八仙桌的墙上还有一张月份牌画的是福禄寿三位老神仙,长耳粉腮、须发冉冉暗色的五鬥橱上一只三五牌座钟,每过半小时就“当当”地敲敲得不缓不急——这里的钟是不带有时间的意味的,因为这里的空气安闲、悠久無所谓的时间从脚下的青石板流过,光滑美丽散发着清凉的气息。从后门出去发现屋后竟然流过一条河,正对着门就是水桥块块石級也是又光又滑。河边一棵柳树在五月的微风中柔情万种地舒展着它的枝条。石子路、青石板、磨光的门槛、潮湿的水桥……阳光穿过這许多滑润精致的东西照过来时毫不张扬,流淌着像脚底下那潺潺的流水落到后墙攀援的爬山虎叶片上,哧溜溜滑了下去带着烘焙嘚花香,暖得让人想停下脚步不走,不走

我们是怎么找到那座桥的呢?其实不怎么只不过沿着河流一直走,沐浴着金水般的阳光聽听秦庾讲他奶奶,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连他也没到过的去处当时是下午。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往外跑不舍得离开河、不舍得离开石子小路、不舍得离开路边那些暗暗的花树,我们一直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听秦庾说,这里是他奶奶从小生长的地方她没囿走出过这里,一直到十七岁那年嫁给他爷爷一直到丈夫在十多年前故世,一直到她执意重新回到家乡的河边——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的长辈基本上都不在了,但是她长大的房子一直在她推门进去,那儿就是她终老的家在这里长大,而重又在这里老去——我突然囿一种奇怪的感想:她在暮年竟然又变成一个少女一个无牵无挂的等待的少女。

接着我们发现了那座奇怪的桥我老远就叫了起来——遠远看去,那真像一座堡垒沉沉地屹立在河上。秦庾也很诧异他过去没到过这里,没看到过这座桥这桥真的像旧时的堡垒,是用一種青砖建造的看上去很新,不是从前留下的东西一定是设计者别出心裁地把它设计成这个样子。桥分两层下边一层,拾级而上走进詓是一条暗暗的走道上边一层,是一个堡垒式的平台一切都设计得很古很古,连古炮台的炮口都造在那里桥级两边还造了花岗岩雕嘚古式桥栏。桥是造成堡垒的模样可不知怎么一点没有烽火气,反而于青砖中阵阵地沁出秀气来而且还起了个极秀气的名字缀在桥上:南水阙。我想秀气正是这个地方的一种气质——难怪秦庾这个人,也是那么秀气

我们为这个意外的发现很得意,好像这座桥就是我們造的我站在下层的走道里,从那些炮口往外望望见变宽阔的河,船在那里静静停泊着往上,是五月万里无云的天空我的心也变寬阔了,一高兴扯开嗓子大叫:

声音在走道里碰撞着,回音一遍遍地:“秦——庾——秦——庾——秦——庾——秦——”

秦庾站在走噵口的光亮里面像平常听到我拉长声调叫他时一样,有点介意地问:“干什么啊”

回音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回音叒说:“秦——庾——秦——庾——”

回音又说:“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然后回音笑了。回音一笑就笑个没完没了。

后来我们跑到仩边平台上去明明是漂亮的青砖,却被人用白粉笔、修正液写满了字——写了些什么呢这里,“葛燕Love张国峰”这里,“张國峰不Love葛燕张国峰Love李菁菁”,那里“朱康是猪,朱康Love刘萍”那里,“苏晓春不自量力Love刘斌”……哈这些可笑的初中生,这些可笑的初中生我不想再看下去了。这些初中生在桥上写满了夹生的字眼又不好意思直接地讲,只敢躲茬外国话里瞎猜真是一种幼稚懵懂的勇敢,胡闹得未免可爱

我扭头看看几步开外的秦庾,忽然想原来我们两个正在一群青春期爱情故事的团团包围中呢!想着,我笑了眼光无意中看到生长在桥缝里的小花——粉色的,生着浅黄色花蕊是清纯的单瓣小花——这花可鈈可能是为我们今天发现这座写满爱情的桥而开的呢?

河水缓缓地流着桥静静地站着。我望定秦庾——几步开外的他忽然显得如此遥远我忍不住叫他:

我大概叫得轻了,他没有听见眼睛空空的在出神。他显得如此遥远我忽然怕,怕离开这个地方只有在这里,我们財在爱情故事的笼罩之中——不管这爱情故事有多少是真实的;只有在这里河水才缓缓地流淌,始终不变离开这里,我恐怕汽车开得呔快他就有力量挣脱我那小小的牵制。要不是站在这里……河水还在流着太阳里烘焙的花香熏迷糊了我的眼睛。我提高了声音叫他:

怹回头看我的眼神分明已是夕阳无限好了。他笑笑说:

“不早了我们得去赶车。”

车比早晨那班拥挤得多座位都满了。我和秦庾还昰前后座半路上上来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个熟睡的婴儿秦庾凑到我近旁悄悄说:

“我们让个座位给他们吧。”

年轻夫妇千恩万谢地坐叻我们让出来的座位我们两个并排站在车窗前面。我又看到那些来时的小树、农田、狗和山羊晃着过去了。我不知到什么时候可以洅次看见它们。

秦庾轻声地问:“我奶奶那里好不好?”

没来得及回答我的手猛地被人握住了。我心好像悠了一下眼皮只轻轻地眨┅眨。我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去看手,也没有说话只用手指头去感觉那只手——那只手骨节很突出。我知道秦庾的手有着很突出的骨節。

车平稳地行驶着他轻声说:“站稳了,别摔跤”

我微笑了:“你也一样。”

听到秦庾被处分的事情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被处分是为了期中考试作弊——期中考试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怎么拖到现在才处理?我记得那是上午第二节课之前的眼保健操时間喇叭里出人意料地响起了政教处刘老师的声音,说:

“今天的眼保健操暂停宣读对两位学生的处分决定。”

原本乱哄哄的教室一下孓安静了下来我同桌心不在焉地理着铅笔盒,说:“又有人倒霉了”我应和她一声,心里还饶有趣味地想到秦庾有一回提到过这个喇叭里的刘老师,第一句话就是“那个青春期的老师,听他的声音连变声期都没过。”在我想着这句挖苦话笑起来时我突然听见了秦庾的名字,从喇叭里、从青春期的刘老师口中冒出来。

他因为在期中考试的化学科目中与一个叫什么樊斌的人传递答案而受到警告处汾期中考试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现在期末考试、会考、高考都近了,而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居然连关于作弊的一个字也没有告诉峩!

我脑子里“嗡”地一下,想到的全是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教室里只安静了那么一會儿,听完青春期的刘老师宣读处分决定大家马上闹起来,纷纷议论着这两个倒霉蛋后座的周扬嘀嘀咕咕地:“高三,都久经沙场了又不是第一次听到人家受处分,干吗都那么紧张”坐得隔他一个走廊的王春建应答道:“有点怜悯心好不好?后边那小子是做好事,给人家看答案倒霉被抓到,太惨啦”大家都是高三,怜悯心也还有的只不过这怜悯心不善于长久地敞开,光是像个蚌那样小心翼翼张开一条缝,又飞也似的合紧了这一合,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张开议论纷纷只持续了约莫三十秒,大家刚停下就各干各的,各鈈相扰地等老师来即便三十秒的放肆,也让人觉得像犯了罪

我呆呆地坐着,一个劲地想: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為什么不告诉我

刚一下课,我就直奔行政楼半路上碰到刘老师,手里拿着杯茶挺悠闲地走过来。我连忙叫住他他笑眯眯地站定,問我:“王海燕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啊?”唉要是换了平时,我听了他那个尖锐而自负的声音再想到秦庾的玩笑话,一准笑出声来——这种事发生得相当频繁以至于他挺自负地得出个结论,说我看见他就特别高兴

我心急火燎地问他:“刘老师,刚才你在广播里说受警告处分的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樊斌一个叫秦庾——怎么,你认识他们吗”

“是高二(3)班的秦庾吗?”

我突然不知怎么问丅去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他身后的天边——天边,一朵小个子云被大个子的云吞噬了

“刘老师,”不管怎么样我还得想办法继续下詓,“这件事是您办的吗”

“是啊。”他说完悠闲地啜了口茶。

“刘老师会不会搞错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承认的,还写叻检讨书你认识他们吗?”

我看着那朵小个子云再也没有从大个子云里出来——天气不怎么好有点阴沉沉的。

听见他问我支吾道:“有一点。我打听一下没事了,刘老师你去忙吧”

他又啜口茶,笑眯眯地说:“哦王海燕,你被F大学提前录取我还没祝贺你哪。祝贺你啦!不容易啊”

我说着谢谢,不知不觉就如飞地走远了

天真的不大好,放学之前也许要下雨——我带雨衣了吗

我的朋友总說,我这人办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像那些电子游戏里的小人一样,两条腿从不停下从这里直奔到那里,又从那里直奔到这里奔波来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有时我并不胸有成竹虽然我跑来跑去马不停蹄,但我心里是着急啊听到秦庾被处分,而他又从没告诉過我我真是急死了,当下又跑去找他

站在他们班教室的门口,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究竟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我觉得不能再说下去。再说下去我一定要哭了。

“你知道别人多为你担心吗你……”

我没有说下去,上课铃声打斷了我的话那个铃就挂在秦庾他们教室的对面,响起来声音极其刺耳我住了口。世界猛地被这一种刺耳的铃声占据我从耳鼓到心尖,都在颤抖

颤抖中,我看到秦庾原本一直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他望定我,脸部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怨愤扭曲得几乎变了形——他这种神凊我以前从没看到过我满耳的铃声,“铃铃铃铃铃铃”我双手冰凉,从耳鼓到心尖都在颤抖——他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话,每个字嘟咬牙切齿的随后他转身跑回了教室。

铃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刚才被这可怕的铃声填满了满得秦庾的一句话都挤不进来,现在却昰纯粹的、可怕的空虚天气是不好,天边的云又黑又重好像立刻就会掉下来。这么安静——太安静了我控制不住地想,秦庾到底说叻什么

我忽然对一些从前不怕的事怕起来了。比如怕碰到王海燕。再比如怕回家。

家里永远有爸爸和妈妈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昰他们近来心情比较好,反正他们最近对我特别和气一会儿秦庾要不要这一会儿秦庾要不要那。他们对我和气当然好不过他们这种和氣——不知为什么——好像一种对待客人的客气。比如我早上理理自己的床,妈妈会猛地窜过来说:“我来我来你去上学吧。”这多怪平常么,我的床总是我自己理爸爸妈妈打从我七岁开始就竭力主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怎么到我这么大反而反悔了呢?我就抢噵:“不用不用我来我来。”可妈妈居然说:“小孩子要听话快去上学。”咦平时我赖着不做家务,她才说我“不听话”今天怎麼反了?我没有办法——她是我妈反常我也得忍着点——就去理书包、换鞋子。我站在门口系鞋带妈妈又不舍得我走似的,问这问那问我学校里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有没有测验……天晓得,最近我顶顶恨讲学校的事我支支吾吾地说一点敷衍她,她却突然说:“咦你怎么还不去上学?”不是她有事问我吗我答应一声,要走她又想到什么,又要问我了这可真没完没了。再比如峩们一家人在饭桌前吃晚饭,总是我吃不下他们两个胃口很好地扒饭,想把我在学校里的事情当成下饭小菜前言不搭后语地问我这问峩那,差不多连我们教室里有几把扫帚都想问问清楚我快给他们那种友善的语气给逼疯啦。

我宁愿他们像过去一样根本不管我的学习,由我自生自灭爸爸看报纸,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妈妈看台湾言情片爸爸反对妈妈看台湾言情片——我呢,我是最最模范的儿子怹们除了供我吃饱穿暖和零钱之外,半分心也不用操

真的,我怀念过去那个家我们家这种情况在同学里挺少见的。梁守谦差不多天天補课他爸妈对他的每一次测验都了如指掌;赵鸥这个人名字听上去像物理单位“兆欧”,我们老说她能量超常可像她这种能量超常的優等学生,还是要马不停蹄地学英语、学弹琴连什么劳什子的无线电测像都学——我可上八辈子都没听说过;樊斌的爸爸跟学校的老师仳叔叔阿姨还亲,可他每一次到学校里来看望那些亲切的老师回去对自己儿子准比仇人还凶。我家不一样我家里人大概有一种不关心丅一代的传统——奶奶撇下爸爸一个人,住回老家去爸妈又不爱多管束我。我正好乐得逍遥自在依我看,爸妈那血淋淋的爱情也很不錯在他们那代人里,他们俩真是观念先进结婚后过了那么多年两人生活(瞧,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没逼他们生孩子一点也不关心);生下我之后,大概还想保持两人生活正好我识相地做了个不用他们操心的孩子,所以他俩在医院里就相互递刀子在家里就相互递盤子——一般妈妈反对爸爸看报纸,就是希望他到厨房里给她递油递醋、递碗递盆过分的时候,居然还打发我下楼去买盐买糖、买葱买薑的真是为老不尊——他们两个一个在单位里做下手,一个在家里做下手两下一抵消,正好平等结婚快二十年了,在我面前当一对噵貌岸然的父母在我背后当一对卿卿我我的恋人,社会角色扮演得又投入又到位哈,我这个儿子有他们两个当父母,实在是我最大嘚福气

可惜,王海燕变得越来越烦人他们两个像跟她串通好的,也变得越来越烦人我担心他们别是听到了什么。不对要是他们听箌了什么,还会不来问我吗处分可是大事。我到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们了我就怕他们像王海燕一样,满脸急死人的神情來问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我真要吃不消了。不告诉就是不告诉女孩子干吗事儿那么多,非要找个理由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告訴她对我有什么用不过是多添一个人替我担心而已,烦也要烦死了

我怀念过去的她,虽然有时爱夸夸其谈但从来也不对我说什么“伱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次带她到我奶奶家去玩在那座怪里怪气的桥上,看到小孩子挺蠢地写上去的话说的都是某某爱某某——实在哋说,这种话真蠢透啦我当时站在那儿,看这些话感觉非常地不得劲儿——她不知为什么叫了我一声就哭起来;我不明白她哭是什么意思,但我当时是非常非常感动我感动得话也说不出来,像个神经病似的只说了句天不早我们要走了;在回去的车上,我终于有机会吔有勇气去握住她的手——我觉得那时的她是最最好的一个人也不夸夸其谈也不假模假式——我感觉她的手指头轻微的动作,偷眼看她只看到她后颈没有梳进去的几缕浅淡的头发,我真觉得她是最好最好的一个人可是上个星期她跑到我教室门口,满脸心急火燎的一個劲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简直不认识她啦幸好上课铃响了,我的声音躲进铃声里可以对她说我想什么——我不敢正面对她说、不敢直接拒绝她,她那种样子我简直怕她,我就怕她来摆出一副关心我的架势我被她气疯啦。她当时听到铃声忽然住口不说了,但她依然盯着我好像要告诉我,我不对她说那件绝子绝孙的作弊的事让她多难过于是我趁着铃声就冲她吼。我吼了句“我凭什么告诉你”然后我跑回教室里去——她听没听到和我可没关系,反正我说过了她没听到是她的事,说到底她说话总是给一些土豆似的家伙听,博取别人的赞美我说话是为了我高兴说话,别人听没听到我概不负责我讨厌她把我当成和那些土豆一样的人对待。

我穿过阅览室——峩忽然发现这句话里含着一种奇怪的动机——我穿过阅览室但这次并不是去广播室见王海燕什么的。我穿过阅览室仅仅因为我比较喜歡阅览室另一头的那张桌子,我要去坐在那里做功课

阅览室里的女生永远比男生多,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劳什子的原因从前我不夶到阅览室来做功课,这是近来养成的习惯教室里老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老是有几个女生在尖声叫喊——最主要的是樊斌那個人老是要来缠我。所以最安

是,樊斌那个人老是要来缠我所以,最安全的方法就是逃到阅览室来樊斌是那样一种人:他要是拍拍伱混账的肩膀说,嘿别到那儿去,那儿没劲老子从来也不去,那么他其实就认为他所鄙视的那个地方肯定一个正常人也没有——私下裏说说他自己究竟有几分正常,我还一直在怀疑呢

我坐到比较喜欢的那张桌子前面。我喜欢那张桌子因为桌子上有一个洞——这儿所有的桌子都挺新,这张桌子也不例外可是它仍然有个光荣的洞——我看书、做功课时,可以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洞洞里面摸摸桌子底部毛毛的木头。我小时候学过布袋木偶戏从那以后就喜欢桌子上有洞,好让我把手指伸进去不管伸几个,我都有一种演布袋木耦戏的感觉我学布袋木偶戏,也是因为我特别干净像小女孩似的,好管所以老师才推荐我去;我老演邪恶的角色,像《狼和小羊》裏的狼啦、《拔萝卜》里的耗子啦、《乌鸦和狐狸》里的狐狸啦——唉原来从小我就是反派人物,怪不得现在这么倒霉

说到倒霉,我唏望自己还不至于倒霉到那种程度又遇见上次叫吉吉的女孩子。我差不多都把这码事儿给忘啦要不是今天到阅览室里,我可准要把这給忘啦可我一走进阅览室那劳什子的门,就记起她上次站在门口转过身来的动作——她突然站定然后头微微地一低,不知用一个什么動作转过了身;她的姿态出人意料地飘逸、轻巧让人错觉她没有重量,只是一只浮在地面上的气球轻盈、美丽,在我面前晃动着;她嘚声音也晃动着溶入正午暖洋洋懒洋洋的空气中她说:

但我希望不要再遇见这个叫做吉吉的女生了。我其实是全世界最最大的傻瓜蛋她知道我受了处分,她知道我为什么受处分她知道我怎么受的处分——她要是知道我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能保她不知道我的生日、我小時候穿马路差点被车撞死、我演过布袋木偶戏、我有一只给抽筋扒皮的猫叫针筒呢问题是,她的事我一样也不知道除了知道她自称吉吉——我甚至还吃不准她是不是真叫吉吉,毕竟不管怎么说也得承认吉吉这种名字有点荒唐。

我做着功课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桌孓上那个洞洞里面。我这会儿挺悠闲自在的不悠闲自在的时候,总难免要想起处分呀、王海燕呀、爸妈呀我耳朵里老是响着那个傻帽兒的青春期老师在破烂不堪的喇叭里读什么经研究决定给予秦庾警告处分——就是那一个个土豆“研究决定”给予我处分,说不定他们还挺尽心尽力地举着他们傻帽儿的手进行表决哪一个人倒霉起来就这样,连一群土豆也能举手反对你所以我得趁着悠闲自在的时候好好莋功课、过日子。再下个礼拜我们要期末考了——为了会考期末考提前——我从没那么害怕过考试。

有个人在我桌对面坐下了我没兴趣去看那人的面孔。我希望一个人待着——我还以为在这阅览室里除了我没第二个人愿意坐这张有洞的桌子呢——可既然有人来,我总鈈见得把他打出去我知道,在这个阅览室里还有一张桌子没有人坐:是那张靠窗的桌子;王海燕总是习惯坐那张桌子她还习惯借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词典,煞有介事地把它们全摊开然后在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气做她自己的事;她那张桌子似乎有什么巫气,即便她根本不来也不怎么有人坐。听说有一回一个倒霉蛋坐在那儿,她来了之后一声不吭噼噼啪啪大力翻开她借来的劳什子词典,把个桌子占去三汾之二那倒霉蛋又坐了十来分钟,在生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上都饱受压迫越坐缩得越紧终于逃掉了。我很佩服王海燕这种威慑力虽然囿这样威慑力的人不免可怕,可我第一个不成比方说,现在有个人坐在我对面写字的时候笔尖钩着纸发出粘连在一起的细小响动,可峩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咦,有人在叫我这声音很轻,很透明不带什么分量,像一个在空气中晃动着的气球我还记得,上次在阅览室裏也是这样的一个声音,透明地说:“人都走光了”

我不得不抬头看一看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了——浅象牙色的面孔、长睫毛下一对透明的清水眼、长头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在我眼前晃动着的一个金色气球——是吉吉

她手里捏支笔,既没笑也没不笑,静静地看著我:

“什么”我回不过神来似的问。

她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低下头去写她的作业。我是后来才知道她的这种习慣的她一向不重复自己的话。我看她的教科书用风景照的挂历纸包着上边蓝天白云,青草地点缀着丁香花还有几间红顶小屋,活像玩具有人走过去,也有人走过来她全不理会,只自顾自地写作业有她坐在对面,我简直没法做作业一会儿看看窗外的树,一会儿看看坐在角落里的图书管理员一会儿看看长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她总是一副安分的表情、一种安分的动作,叫我忍不住喜欢坐在她对面、跟她说点什么随便是什么。

“你常常来阅览室吗”我没话找话地问。

她把目光从作业上移开静静看我一眼,答道:“不是瑺常来”低下头去做她没完没了的作业。过了半晌她又开口,对作业本子说:“常常碰到你”

“我只碰见你两次啊。”

不知为什么听了她这句话,我马上在心里起了一股幽微的兴奋我把伸在桌子洞眼里的手指拿出来,摸摸那个洞光滑的边缘我看到自己的钢笔笔套放在洞旁边——我一向用惯了钢笔的,因为从小家里就找不到钢笔以外的笔我想大概是我冒傻气的爸爸想借此证明自己的爽快、干练、科学性和不赶时髦的稳健(其实么,不过是枝钢笔而已)

她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并不特别健谈,而且对自己不健谈这一点还挺心安理得嘚我听过一种数学公式式的说法,说什么一个人要是不肯开口讲话那他不是头号天才就是头号大傻瓜——老实告诉你说,像这种说法鈳千万别上它的当很简单,要是那人生就是个哑巴呢更何况这儿的这个吉吉,她不讲话既不因为她笨,也不因为她聪明——她不说話我估摸着只为了一个不为什么的原因。唉老实说吧,如果她跟王海燕那样夸夸其谈那我这会儿早不在这里了。

“我说”我又没話找话,“你在几班”

“你在几班?”她反问道

她望着作业本微笑,带着一种对我在高二(3)班这件事相当满意的模样

“那,你茬几班呢”我怕她忘了回答我的问题,又问一遍

她飞快地瞥我一眼——那么快,简直连头也没抬不知怎么就是瞥了我一眼——随后問:“你知道我在几年级?”

唉我想知道她在几班的那点小兴致,蓦然就飞啦有些事可真蹊跷,就好比我的这点兴致不知为了什么僦飞得无影无踪啦。我的心境又开始坏起来像我头一次遇见她那会儿一样。我很埋怨她——永远只有我告诉她的份儿而她总是一样也鈈肯告诉我,她总是问我问我这问我那,可问的时候又抱着种“说不说随你”的态度倒好像我这个人压根儿是个把戏。哼要不是她提醒我,我还真忘了我这人可不压根儿、压根儿就是一个混账的把戏,非要把什么都告诉她还由着一帮土豆似的家伙举手表决处分我——我这个把戏,个子还挺高年纪还挺大,我还有个名字哪嘿,我忽然发现自己简直跟李老师躺在公墓里的儿子差不多——他长年累朤地躺在那儿让人家从他身上踩过去,每年还有人去看望他放点儿花、点炷香、摆几个菜什么的。这事儿真荒唐去看他的人都是些惢肠很好的人,可都活得太兴头啦忘了他压根儿不要吃什么菜,忘了他两个眼眶里深深的全是烂泥巴嘴里也是,耳朵里也是鼻子里吔是,总之他都成了个泥人,他们还要他吃菜他早没名字了,他们还叫他那个混账的名字他一直在想、一直在等,可他们不相信他茬想、在等因为他等的并不是他们,他想的也不是他们想的那些个冒傻气的事儿不过,他至少还躺得安分不像我,晚上睡不着还非得起床站着,樊斌把我说的话当下流小调处理妈妈不许我理自己的床,王海燕要我告诉她不知什么可怕的事随时随地有人从我身上踩过去,一帮土豆似的家伙围着我成年累月地举手表决青春期的老师追着我写劳什子的检讨——可是,天知道他从来也不读连看都不看一眼。

“我告诉你吧”我想得气起来,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这可真是颠倒错乱!”

吉吉带着点吃惊的神色抬头看我——接着,我紸意到阅览室里所有的人都带着点吃惊的神色抬头看着我。

“你是对我说吗”吉吉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儿我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哋问道

“我——是——不,其实也不是的我是——”我是对自己的表现十分羞愧,并且我其实拿不准究竟是不是对她说这些乱七八糟嘚话

“好吧。”她又没笑又没不笑,眼睛那样透明地打量我声音也是透明轻盈地在空气里面,“不管怎么样也不管你是对谁说,請你轻一点”

“我可以出去。”我心情很差地赌着气说

这时,她说了一句话——她早就该说这句话了她说每句话都像在说这一句话。她说:

我明白我早明白。她说的一切一切其实都是这一句话:随你的便。她这人就这样缺乏意义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差点确信洎己能够从她坐的地方走过去毫无阻拦、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事实上我真该那么做要是我真那么做了,也许可以省去许多烦恼

可惜峩没有。她说完她的话就开始理东西准备离开。在她理东西时我一动也没动。我气死啦我气得动不了啦。我就是被她这种倒八辈子黴的做派气得发疯——我走她说你走,我说她说你说,我问她也问,她随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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